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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鑄錯本無心擂台爭胜 追蹤疑有意錦帳逃人


    云蕾听得旁人談論,知道這紅面老人正是黑石庄的庄主轟天雷石英,那女的便是他的女儿石翠鳳了。云蕾暗暗喝彩,暗自笑道:“這老頭儿紅臉尖嘴,果然像畫上的雷公,生下的女儿卻這樣俊秀。”
  只見石英抱拳向台下一拱,朗聲說道:“小老儿的賤日生辰,承各位大哥賞面,不惜屈駕到這小庄子來,俺先敬大家三杯!”台下賀客轟然道好,各自把酒都干了。石英拈須笑道:“黑石庄窮鄉僻壤,無以娛賓,叫各位見笑了。俺這女儿還粗會拳腳,就叫她練几路笨拳,給各位叔伯陪酒如何?”眾人更是大聲叫好。石英又笑道:“只是一人練拳,亦無趣味,敢煩沙寨主、韓島主和林庄主的三位令郎,給她賜教几招。看誰練的最好,俺也有點小小的彩物,三位世兄意下如何?”他雖沒有明言比武招親,席上群豪卻知道他的用意,韓島主和林庄主先自叫道:“好极,好极!”帶了儿子在人叢中便飛上台來,矯健之极。那沙寨主略一遲疑,也帶了儿子縱上台來。那擂台高達二丈有多,沙寨主一躍即上,他的儿子腳尖在台邊一勾,卻險險跌了下來。台下群眾,大為惊詫。這沙寨主,在黑道上是頂儿尖儿的人物,武功精純人所共知,他的儿子家學淵源,盡得他的所傳,心狠手辣,又兼人在壯年,在黑道上的威名,已赶上了他的父親。知道底細的人,都料他今日必操胜算,誰知他一上擂台,就先給韓島主和林庄主的儿子比了下去,而這一縱一躍,也大不如他平日的功夫,這可真真出人意外。
  沙寨主眉頭一皺,訥訥欲言,韓島主的儿子韓大海已先躍到台心,一揖說道:“石老伯爽快之极,我也不客气了,就讓我先請教世妹几招吧,世妹可要手下留情啊!”石英笑著道:“好說,好說!我就喜歡爽快的人。大家都不必客套了,有多少本事盡管拿出來,打傷了我有藥醫。”韓大海應了一聲,雙掌一揖,劈面就是一招“童子拜觀音”,雙掌齊出,既是敬禮的家數,又是雄勁的招數,石英道了聲“好!”沙寨主父子相對苦笑,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石翠鳳身子滴溜溜一轉,倏然轉到韓大海的背后,韓大海連發數招,左右搏擊,卻連她的裙角都撈不著。云蕾心想道:“原來她練的和我同一家數,都是從八卦游身掌化出來的。”云蕾在桃林中所練的“穿花繞樹”身法乃是八卦游身掌的最上乘功夫,雖是在八卦游身掌中變化出啞,實已在正宗的八卦游身掌之上,所以這時看石翠鳳在台上繞來戲去一招一式都看得十分清楚。台上的韓大海卻已眼花繚亂,但覺四面八方都是石翠鳳俏生生的影子。云蕾看了一陣,心中暗笑,只見韓大海跟著石翠鳳團團亂轉,越打越糟,卻盡自支撐,不肯停手。韓島主皺眉喝道:“笨小子,你不是石姑娘的對手,還不快退下來么?”
  韓島主這么一嚷,石翠鳳的身形略略遲緩下來,韓大海突然躍起,扑騰騰三拳連發。云蕾暗笑道:“真是個不知進退的魯莽笨虫,別人讓他他還不知道。”只見石翠鳳微微一閃,左肘一撞,韓大海水牛般的身軀,扑通跌倒。石英赶忙扶起道:“鳳儿,你還不上來賠罪么?”韓大海道:“沒傷著,石姑娘你真好功夫,我、我……”他是個愣小子,“我可不敢娶你做老婆啦!”几乎說了出來。他的父親雙眼一瞪,把他嚇得不敢作聲。
  林庄主的儿子林道安輕搖折扇,緩緩走出,陰聲怪气道:“我也領教几招,世妹你可得讓著點啊!”他生得溫文爾雅,說話也似女子,點穴的功夫卻是又准又狠。只見他折扇一合,扇頭一指,便徑奔石翠鳳脅下的軟麻穴,石翠鳳又使出八卦游身掌的身法,繞著他轉,林道安守著門戶,并不隨她移動,冷不防就是一招,扇頭所指,全是人身上的麻穴和暈穴。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盯石翠鳳的身形。
  石翠鳳心頭煩躁,暗中想道:“看這家伙的模樣,不是個正經的人儿,這雙眼睛就叫人討厭。可不要給他得了手去。”石翠鳳實是不愿嫁他,掌法越來越緊,可是林道安的武功委實不弱,點穴的功夫也須小心防備,打了五七十招,石翠鳳毫無辦法。林道安十拿九穩,心道:“看你這女流之輩有多少气力和我對耗?”折扇一縮,只待她疲卷無神,便要將她點倒。
  酣斗中石翠鳳欺身直進,忽然櫻唇一啟,向他微微一笑,齒如編貝,梨窩隱現,林道安心神一蕩,想道:“我這樣的人品武功,自然是教她心折的了。”滿心以為她一笑之后,便要認輸,折扇一封,也報了一笑,不料石翠鳳突然笑道:“得罪了!”攏指一拂,在他太陽穴上輕輕一按,林道安大叫一聲,眼前金星亂冒,竟然暈倒台上。
  林庄主眼看著儿子功敗垂成,好生惱怒,卻是不敢發作出來。石英在林道安腦后一捏,道:“沒事,沒事!鳳儿,你怎么出手不知輕重,專打人家的要害!”林道安醒了過來,冷冷一笑,道:“石姑娘,領教啦!”和父親并肩縱起,一躍跳下擂台。
  石英搖了搖頭,又拈須笑道:“小女僥幸連胜兩場,這回可要請無忌世兄教訓教訓她了,可別讓她太得意啊!”無忌乃是沙寨主儿子的名字,在三人之中,石英對他最為賞識,就是嫌他手底太過狠辣,在綠林之中,有威名而無威望。但石英心想世上難求十全十美之人,有這樣一個女婿,也算是不錯了。
  石英深知沙無忌武功在自己女儿之上,以為他必欣然動手的,不料他眉頭一皺,忽然苦笑說道:“不必比了,若然今日要比,那小侄倒就干脆認輸了!”
  此言一出,座上群豪,無不愕然。石英怫然不悅,說道:“沙賢侄此話怎說,莫非小女不堪承教么?”沙無忌又是一聲苦笑,緩緩將衣袖卷起,只見右臂上一道傷痕,直到手腕,傷痕深處,骨頭都露了出來。石英吃了一惊,道:“賢侄是怎么挂彩的?”沙無忌向台下掃了一眼,道:“昨日在陰溝里翻了船啦,哼,哼,著了一個小賊的道儿。”他的父親沙寨主沙濤接口說道:“昨日我叫胡老二和他去追赶一個從北邊來的羊牯(盜党術語,即打劫的對象),卻不料他暗中請了一個保鏢,十分扎手,無忌給他傷了。”石英更是吃惊,那胡老二乃是沙濤的副寨主,武功尚在沙無忌之上,以二人之力,竟然給一個保鏢的殺敗,實是難以思議。沙濤忽地冷森森說道:“大哥,你看該怎么辦?”
  石英怔了一怔,忽地哈哈笑道:“這么說來,那保鏢的倒也是個能人。只不知他是何來歷?現在何方?我亦想會一會他与你們兩家和解和解。”沙無忌面色一變,道:“小侄出道以來,從未如此受辱,此事和解不了。”忽的向台下一指,道:“這□吃了狼心豹膽,膽子可大著哩,他就在這儿。”沙濤大叫一聲,喝道:“我沙家父子還要會會你這位能人,你往哪里走!”
  擂台上兩條人影倏地扑下,賀壽的客人一陣大亂,吩吩叫道:“點子在哪里?”賀客中几乎有一半是沙寨主的朋友,見此情形,急來相助。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沙濤一個箭步,奔到云蕾面前,五指如鉤,扑地當頭便抓。云蕾身法何等快捷,一閃閃開,沙無忌也跟蹤追到,左手一抬,一柄匕首直插過來了。云蕾腳跟一旋,反手一拂,笑道:“哈,原來你就是昨晚的蒙面小賊!”只听得當□一聲,沙無忌的匕首已給拂落。
  云蕾一個轉身,肘撞腳踢,打翻兩個奔來助拳的人,一躍跳過一張八仙桌子,沙濤拔出腰刀,追過去便砍,云蕾叫道:“不要臉,要倚多為胜么?”將桌子一掀,碗碟紛飛,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沙濤閃身不迭,給酒飯菜洒濺了一身,身上湯水淋漓,血脈僨張,嗖嗖兩刀,刀法敏捷之极,云蕾急忙拔出寶劍,迎面一架,沙濤一個矮身斬馬刀勢,向下截斬云蕾的雙足。云蕾怒道:“好狠的強盜!”身形一起一個“燕子斜飛”之勢,在刀光閃閃之中掠身飛過,青鋒一指,當胸便戳,劍勢比刀勢更狠更疾,沙濤嚇得急忙低頭,猛听得又是當□一響,腰刀竟被云蕾的寶劍削為兩段。
  這還是云蕾不想傷人,所以僅僅將他的兵器削斷。沙濤卻不承情,騰空扑起,伸手又抓,云蕾劍鋒一轉,一招“斗轉星橫”橫削過去,霎時間換了數招,迫切之間,云蕾竟未能將他逼退。又有几人上前助拳,云蕾劍法施展不開,沙濤大喝一聲手掌一翻,當頭劈下!
  云蕾眼睛一瞥,只見沙濤的手掌,掌心殷紅如血,知他練有毒砂掌的功夫,這一掌万万不能給他打中,急忙間伸手一拉硬將一個助拳的拉了過來,向前一擋,沙濤慌忙縮手,云蕾扑的又從缺口跳出,躍過一張桌子,拿起碗碟,迎頭亂扔,將助拳的打得面青唇腫,湯水淋漓。正自鬧得不可開交,只听得知客的紛紛叫道:“不成話,不成話啦!”
  沙無忌拿起一張椅子,又搶上前來,狠狠砸下,云蕾霍地一個“鳳點頭”,一劍劈去,將椅子也劈成兩邊。沙濤雙手一錯,呼呼劈來,云蕾更不換招,劍柄一抖,趁勢刺出,忽地人影扑面而來當中一立,雙掌斜分,云蕾、沙濤各自倒躍三步,只听得石英大叫道:“沙大哥給小弟一點薄面,這位小哥也請住手。”
  沙濤道:“大哥,你替我作主。咱們父子的面子也全靠你一句話啦。”石英看了云蕾一眼,心道:“天下間竟有如此美貌的男子,若非親眼見他本領,可真不敢相信他能把沙家父子打得一敗涂地。”心下好生躊躇。云蕾道:“石庄主,我得罪你的貴客啦,今日我登門拜壽,可不敢和你動手,要殺要剮,隨你處置。”按江湖上的規矩,云蕾到此拜壽,也便是石英的客人,有天大的事情,石英也該擔待。沙濤听了,暗暗罵聲好個伶俐的小賊。雙眼一翻,忽地問道:“石大哥,敢問這位小哥高姓大名,師父是哪一位?”石英一愕,道:“我怎么知道呢?”沙濤哈哈一笑,道:“原來石大哥并不与他認識。在座的各位大哥,可有誰認識他嗎?”這時滿園賀客都圍住云蕾,沒一人与他相識。沙濤冷笑道:“大哥可清楚了,這小子是冒充賀客,名為拜壽,實是避難。讓他白食事小,說出去可不損了咱們山西黑道上的顏面么?”
  石英好生不悅,道:“依大哥之意如何?”沙濤道:“把他所保的那個主儿的照夜獅子馬与珠寶交出來,再讓無忌照樣在他手臂上拉上一刀,那就万事作了。”云蕾听他說出“照夜獅子馬”的名號,心道:“久聞照夜獅子馬是蒙古最罕見的名馬,以前乃是貢物,縱出千兩黃金,也難求得。想不到那書生的白馬,竟然就是照夜獅子。”腦海中不泛出那書生似笑非笑一副懶洋洋的神气來,想起日前种种之事,對那書生的身份更是怀疑。
  石英見云蕾一副出神的樣子,只道他嚇得呆了,朝他肩膀輕輕一拍,道:“這位小哥,你又有何話說?”云蕾道:“他劫人,我救人,這有什么好說的?他們若不服气,就請上來好了,只要他們父子胜了,莫說只是在臂上拉了一刀,就是三刀六洞,我也逃跑不了。”石英面色一沉,心道:“原來這小子還是初出道的雛儿,豈不知到了這儿,我就是事主,我既說明要把事情擱到肩上,你向他們挑戰,可不就是向我挑戰么?”果然沙濤听了,哈哈大笑。
  云蕾眼睛一瞪,道:“你狂什么?你父子盡管上來,看俺可曾怕你?”云蕾記住周山民所教過她的江湖規矩,若遇上對方人多,而又是成名人物的話,那就得把話拿住,邀他們單打獨斗。云蕾心想,沙家父子二人也不是她的對手,所以樂得一邀就邀斗他們父子二人。豈知周山民所教的“江湖常識”,只是一般情況,并不适合今日之用。只見沙濤哈哈大笑之后,朗聲說道:“石大哥,你听清楚了?這小子的眼內豈止沒有俺沙家父子,也沒有你大哥啦!”
  石英面色又是一沉,道:“俺自有吩咐。喂,這位小哥,你愿比劍還是比拳?”云蕾道:“什么,和你比嗎?庄主,你的躡云劍天下聞名,小輩焉能与你動手?我只是要和他們比划比划!”石英陡然一喝,道:“住口!誰要在我這儿動拳刀,就得朝著我來!”雙眼一掃,此話明里是說云蕾,暗中卻也說著沙家父子。
  云蕾一怔,一時間不知如何應付。只听石英又道:“你既然怕我的躡云劍法,那么就比拳法好了。”云蕾道:“晚輩不敢。”石英面色一端,道:“不比不成!不過念你乃是小輩,老夫也不屑与你動手。翠儿,你与我接他几招!小子,快快上擂台去!”
  石英這一番話,大出眾人意外。沙家父子,更是惱怒,面色青里泛紅。要知石英今日讓女儿擺下擂台,雖未說明用意,眾人卻無不知道他乃是借此選擇佳婿。石英瞥了沙家父子倆一眼,并不理睬他們,仍是不住地催促云蕾:“好小子,你既有膽敢混進黑石庄來,就該有膽上擂台去顯顯身手,咄!你不上去,難道要老夫把你拋上去么?”聲色俱厲,咄咄逼人,周圍賀客,卻都暗暗偷笑,這樣做作,分明是看中云蕾了。
  云蕾抬頭一望,只見翠鳳杏臉泛紅,眼光出正射下台來,和她接個正著。云蕾心念一動,忽然一整衣帶,慨然地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么我就上去接小姐几招。”眾人早已讓開條路,云蕾從容走出,一躍上台。
  石英吩咐了管家几句,傍著沙濤坐下,拈須笑道:“沙大哥,咱們多年交情,我也不能叫你吃虧。”沙濤气得說不出話來,卻又不能發作。石英微微一笑,又道:“不過后輩中的能人,咱們也該栽培栽培,若然定要置之死地,那就顯得咱們气量窄了。”石英是山西、陝西二省的武林領袖,沙濤只得忍著气道:“大哥說的是!小弟承教,告辭了!”石英將他一按,道:“看了這場,也還未遲。你看,他們打得多熱鬧呀!”
  只見擂台上兩條人影,此來彼往,穿來插去,眩目欲花。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身法,滴溜溜的繞著台疾轉,云蕾一身白色衣裳,石翠鳳則是綠襖紅裙,衣袂飄揚,越轉越疾,有如一片白云捧出一團紅霞在碧綠的海上翻騰,令人眼花繚亂。
  若依云蕾的本領,本來可以在三五十招之內,將石翠鳳打倒,但云蕾有心要看石翠鳳的“云蕾這樣的人品武功,早已傾倒,只是□斗之下見云蕾出手,分明是故意留情,狀同儿戲,心中暗道:“我若不露出兩手功夫,將來成親之后,豈不教他輕視”石翠鳳是個好胜的姑娘,誤會云蕾有意相讓乃是輕視,掌法一變,竟如疾風迅雨,柔中帶剛,掌劈指戳,其中竟雜著躡云劍的路數。云蕾心中一愣,抖擻精神,一口气接了她十來招,也施展了師門絕技,以“百變玄机”劍法化到掌上來,虛實相生變化莫測,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頓時化客為主,著著搶攻。石翠鳳見她如此,心中倒反歡喜,暗道:“到底逼得你使出真實的本領了。”越發賣弄,酣斗中突出險招,身子向前一傾,竟然欺進云蕾怀中,三指一伸來扣云蕾的脈門,云蕾武功雖比她高,這一招卻也真難化解,百忙中不假思索,手腕一抬,將她手臂托高,左臂一攬,將她結結實實抱著,手指在她脅下一捏,石翠鳳身子酥麻,不由自主地倒入云蕾怀中。云蕾“哎呀”一聲听得台下哄笑這聲,猛然醒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乃是男儿,不覺滿臉通紅,急忙在她脅下一按,解開已被封閉了的麻穴,將她輕輕一推,隨即躍后三步,抱拳一揖,說道:“姑娘包涵,小生得罪了!”
  擂台下石英拈須微笑,沙濤面色鐵青,道:“恭喜大哥選得佳婿,小弟告辭了。”石英把手一招,叫管家過來道:“沙賢弟,做大哥的替你賠罪,這里有一包珠寶,聊作賠償之資。那照夜獅子馬非凡馬可比,只好請賢弟到我的馬廄中挑選十匹最好的馬,以為抵償,請賢弟手下留情,放過他所保的這趟鏢吧。”石英先前听得沙濤所說,還以為云蕾真是個保鏢的人。
  沙濤冷冷一笑,道:“謝大哥厚賜,小弟還薄有資財,不敢貪得。只是黑道上的規矩,這趟鏢小弟既然一度失手,那就不能就此罷休,這個要請大哥見諒。”一揖到地,攜了沙無豈排眾而去。石英好生不悅,叫管家送客,自己也躍上了擂台。
  擂台上石翠鳳滿面通紅,見父親上台,低下頭來,手指輕捻衣帶,云蕾面色亦甚尷尬。石英哈哈大笑,道:“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年少英雄,難得難得。”石英适才在台下,已向管家查到云蕾的拜貼,知道了她的名字,又笑言道:“云相公,你這樣的身手,何必要做保鏢?”云蕾答道:“我并沒有做保鏢呀!前日在路上偶然結識一位朋友,替他抵御劫賊,無意之中,与沙寨主父子結下梁子。”石英心中一寬道:“原來如此。你家中尚有何人?訂親沒有?”云蕾遲疑半晌,道:“只有一位哥哥,尚未訂親。”石英哈哈大笑,道:“少年人提起訂親,就害臊了。”云蕾更是尷尬,只听得石英又道:“這擂台你打胜了,我要給你一點彩物。”拿出一枚綠玉戒指,上面鑲著兩粒“貓儿眼”寶石,閃閃放光。石英道:“這是翠儿的母親臨終之時交与她的,現在轉送你了。”云蕾道:“既是石小姐之物,晚輩不敢接受。”石英又是哈哈大笑道:“這是給你們訂婚的禮物,為何不能接受?”云蕾答道:“晚輩不敢高攀。”石英面色一沉,低聲問道:“你嫌棄我的女儿么?”云蕾道:“豈敢嫌棄小姐,只是此事万難從命。”石英怒道:“這卻是為何?”云蕾眼睛一瞥,只見石翠鳳輕拈裙角,漲紅了面,兩只又圓又大的眼睛,注著自己,眼中泛著淚光,心念一動,暗中想道:“也好,且待我來個移花接木之計。”便假意推辭道:“尚未稟過尊長,如何好私下訂親?”石英道:“你的兄長現在何方?”云蕾道:“我兄弟自幼失散不知他的下落。”石英眉頭一皺道:“那么你要稟告何人?”云蕾道:“我父母雙亡,有一位世交叔祖,待我有如孫儿,婚事須要稟告于他。”石英道:“你的世交叔祖姓甚名誰,是何等人物?”云蕾道:“我世叔祖的名字在這里不好說得,他是武林中有數的人物。”石英大笑道:“武林中有數的人物,提起我轟天雷石英的名字,大約也總得賣點交情,這婚事你是無須顧慮的了。”云蕾納頭便拜,叫了聲:“岳父大人!”在怀中取出一枝珊瑚,道:“客中沒帶什么東西,這枝珊瑚權當聘禮。”石英哈哈大笑,把珊瑚交給女儿,拉起云蕾在台中心一站,朗聲說道:“此后這位云相公便是我半個儿子,他日在江湖上走動,請各位多多照顧。”台下賀客紛紛賀喜,石英又說道:“揀日不如撞日,我年老攀橢馗海□銥□醣唬□一躍而起。
  石翠鳳開了房門,吩咐丫鬟道:“把被褥全都換過。”丫鬟見錦褥上滿是鞋印泥污,掩口暗笑。石翠鳳一手提燈,一手攜著云蕾,轉過几處回廊,走上一座大樓。
  樓高五層,石翠鳳推著云蕾走上層,只見樓中擺著一張圓桌,桌上擺了無數珍寶,石英坐在當中,左右坐著四人。石英見她進來,一笑說道:“今回要多留一件啦,翠儿蕾儿,你們都揀一件,余下來的才給好朋友們。”
  云蕾莫名其妙,翠鳳道:“這是我們的老規矩,你听爹的話,先揀一件。”
  云蕾拿了一個碧玉獅子,石翠鳳也隨手拿了一枝玉簪。云蕾舉目四顧,這房間倒很朴素,房中除了一個鐵箱之外,竟是既無家具,又無擺設,只是牆上挂著一幅巨大的工筆畫,畫中一座大城,山環水繞,還點綴有亭台樓閣、園林人物,看來是江南的一處名城。石英笑道:“你歡喜這幅畫么?明日我再和你說這幅畫的故事。好,你們可以回去了。”
  云蕾与翠鳳走出房門,只听得房中客人說道:“真可惜,這是最后一次的交易了。”石英哈哈笑道:“世間哪有百年不謝之花,我年已老邁,這買賣不能干了。好,咱們還是照老規矩,你們估价吧。”云蕾好生奇怪,想再听下去卻給翠鳳拉了下樓。
  回到新房,床上被全已換過,猩猩氈子配上湘繡的大紅被面,越發顯得美艷華麗,遠遠听得更鼓之聲,翠鳳道:“嗯,已三更啦。”云蕾道:“我現在倒不想睡了,你給我說說,你爹适才是怎么一回事?”
  翠鳳道:“我爹是一個獨腳大盜,每年出去作案一次。鄉人都不知道。他每次作案回來,總要讓我先揀一件珠寶,其余的才拿去發賣。”云蕾道:“偷來的東西怎好拿去發賣?”翠鳳道:“自然有做這路生意的人,剛才那四個漢子就是專收買爹爹珠寶的人,听說他們神通廣大,在北方劫來的拿到南方去賣,南方劫來的就拿到北方去賣,從來沒失過手。我爹爹賣得的錢,一小部分置了產業,其余的全拿來救濟江湖上的窮朋友了。”云蕾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爹爹有賽孟嘗之稱。”
  翠鳳微微一笑,听得更鼓又“咚”的一下,美目流盼,睨著云蕾笑道:“你要和我談個通宵么?”云蕾道:“我再問你件事,那幅畫又有什么故事呢?”翠鳳道:“我也不知道,爹從未和我說過。”沉吟半晌,道:“我也奇怪,爹什么事都和我說,就是從未提過那幅畫。”
  外面更鼓又“咚”的一下,翠鳳笑道:“你還有什么要問嗎?”云蕾搜索枯腸,想不出什么可拖延之計,勢也不能和她談個通宵,心中大急。翠鳳低聲問道:“云相公,你真的不嫌棄我么?”云蕾道:“你永遠是我的好姐姐,我怎么會嫌棄你呢?”翠鳳柔聲說道:“好,那么咱們明儿再談吧,你也該睡啦。”
  云蕾手摸衣襟紐扣口中說道:“是啦是啦。是該睡啦。”手卻停在紐扣旁邊,并不去解。正自無計可施,忽听得外面更鑼急響,人聲喧囂,有人大叫道:“捉賊,捉賊!”
  轟天雷石英的家中,居然有賊光顧,這可是天大的笑話!留宿的賀客,都是三山五岳的能人,聞聲紛紛跳起四處搜索。
  云蕾一笑道:“睡不成啦,這賊人一定是覬覦你爹爹的珠寶來的。”与翠鳳雙雙躍出,徑奔藏寶樓來。
  云蕾輕功超妙,遠在眾人之上,眨眼之間,不但越過了家丁与賀客的前面,而且把石翠鳳也甩在后邊,石翠鳳又是喜又是惱,喜者是“他”為了石家之事,如此著急;惱者是大聲呼叫,“他”卻不肯一停。
  石家庄園廣闊,那藏寶樓在后院東角,云蕾一溜煙地跑到樓下,回頭一望,只見石翠鳳的身形,還在外面大院的屋頂。云蕾拔劍出鞘,飛身一掠,腳勾檐角,單手一按,從第一層的檐角,飛上了第二層樓,側耳一听,忽聞得怪聲啾啾,有如鬼叫,靜夜之中,令人膽寒。
  云蕾罵道:“小賊裝神弄鬼,想嚇人么?”听得异聲來自樓內,擦燃隨身所帶的火石,燃起火折,便鑽了進去,往上一闖,在三樓的樓梯之下,猛一抬頭,忽見四條大漢,都是用著“金雞獨立”之勢,挨次立在梯級之上,一足舉起,似乎正欲奔跑下來,卻被人用“定身法”定住似的,瞪著雙眼,喉頭格格作響,“呵呵”作聲。尤其可怕的是,一個個的臉部肌肉,都因痙攣而扭曲變形,就像剛從地獄中闖出來的惡鬼!大著膽子,舉起火折,往前一照,四人面部雖然變形,細看之下,仍分辨得出乃是适才向石英購買贓物的四個珠寶客商。這四個客商能做這种生意武功當非泛泛,而竟在奔下樓梯的霎那之間,被人點了穴道,樓梯狹窄,而且又是以一襲四,這人武功之強,出手之快,可想而知。
  云蕾心道:“這种厲害的點穴,真是見所未見,不知我用本門的解穴之法,能否有效?”察看四人形狀,大約是被人點了脊椎之下的麻穴与啞穴,試著用本們解麻穴之法施救,果然應手見效,只見四人大叫一聲,突然扑倒,云蕾急急躍開,但听得金玉相撞之聲,四人怀中的珠寶,滾滾滿地。
  云蕾又是一怔,這四人所有的珠寶,价值何止十万,那么偷襲他們的賊人,顯然不是為了財物而來了。云蕾喝道:“賊人去了沒有?”四人一手按著胸口,一手向上一指,气喘吁吁竟是說不出話。原來四人本被點了啞穴,恃著內功都有火候,強自運气沖關,所以喉頭發出怪聲,穴道一解,勁气外冒,喉嚨辣痛,身疲骨軟,竟如大病了一場。
  云蕾打醒精神,壯起膽子,鑽出窗外,一縱身又上了四樓的飛檐。忽听得頂樓上石英的聲音說道:“我們父子兩代已等了六十年了,你不肯露出真容与我相見么?”云蕾急急飛身直上。
  頂樓上燭影搖紅,云蕾勾著檐角,一眼瞥去,只見一個人影背著自己,沉聲道:“拿來!”這聲音竟在什么地方听過似的!只見石英將牆上所挂的那幅畫取下,卷成一卷,那影子突然伸出雙手,一手取畫,一手竟似向石英當頭拍下。云蕾大叫一聲,長身飛起。猛听得呼的一聲,暗器挾風,迎面奔到,云蕾揚劍一擋,只覺一股大力,有如奔雷壓頂,火花四濺之中,暗器固然是被震得粉碎,云蕾也給震得站不著腳,突然一足踏空,從頂樓檐角倒躍下去!幸得云蕾武功不弱,伸足一勾,又勾著了屋檐。
  黑夜之中,呼呼風響,第二道暗器又奔了下來,發暗器之人,用的竟是連珠手法,云蕾暗用“千斤墜”的重身法,勾實屋檐,青冥劍揚空一擊,火花飛濺之中,暗器裂成無數碎片。這暗器原來是一塊石頭。云蕾擊碎暗器,向上望去,忽見石英探出頭來,大聲喝道:“是誰?”忽而聲調一變,惊道:“蕾儿,是你么?不干你事,快快躲開!”
  云蕾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看那賊人分明是要劫石英的寶物,何以石英反而助他?竟發出飛蝗石阻人援救?這時藏寶樓下,人影幢幢,已有賀壽的客人赶了前來,云蕾還未及躲開,忽見石英躍了出來,大聲叫道:“賊人已給我打跑了沒事了,大家都回去吧!”云蕾眼利,忽見那條人影,從背面的窗子穿窗飛出,輕靈迅疾之极,云蕾不假思索,飛身一轉,掠到屋檐的另一邊,那人影已縱到邊護院的牆上。云蕾施展上乘輕功,飛身扑去,但見那人從牆頭飛起,在半空之中,突然扭轉頭來伸手向云蕾一招,那人面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云蕾看不清楚,仍然飛身追赶。
  牆外是一片樹林,樹林中忽听得一聲馬嘶,月光之下,只見一匹白馬從林中跑出,云蕾一見,又是大吃一惊,這白馬神駿非凡,正是前日相遇的那個書生的坐騎!云蕾嚇得呆了,此事真是万分難解:前日相試,那書生分明不會武功,何以竟會到此盜寶?那蒙面之人到底是不是他?而且到底是不是盜寶,亦屬難知。若說是“盜寶”,何以那四個客商的珠寶,他全不取,只取了一張畫去,難道那張畫比价值連城的珠寶更值錢?尚有一點更可疑的是,那書生看來只是二十多歲的少年人,何以适才石英又說等了他六十年?
  种种疑團,橫塞胸臆,云蕾正在推敲,忽听得后面人聲嘈雜,石英大聲叫道:“窮寇莫追,蕾儿回來!”云蕾更是疑惑万分,看石英今晚所作之事,竟是處處護著那個賊人。云蕾年少好奇,非但不听石英之話,反而身形急起,飛出牆外,忽又听得林子里一聲馬嘶,云蕾舉首一看,更是惊异!
  從林中跑出的那匹紅鬃馬,正是云蕾的坐騎,云蕾記得這匹馬乃是扎在黑石庄前,不知怎的竟會到了林子里面?那蒙面怪客這時已跨上馬背,卻并不催馬前行,回過頭來,又向云蕾招手,這回云蕾看得較為清楚,雖然還未敢斷定,但那人的身材卻十分似那書生。這一下惹得云蕾心中火起,罵道:“兀你這□,竟敢兩次三番,前來戲我!”飛身上馬,雙腿一夾,催馬便追。那匹白馬四蹄一起,迅逾追風,眨眼之間沖出林子。云蕾听后面馬蹄之聲,知是石英率領庄丁策馬追赶,更是放馬飛馳。那匹“照夜獅子馬”固然是世上罕見的白馬,即云蕾這匹坐騎,也是千中選一的蒙古戰馬,黑石庄的馬匹哪里追赶得上?不消片刻,兩匹馬都馳上了從陽曲西去京都的大道。
  蒙面人的白馬一直在云蕾半里之外,看看云蕾追赶不上,又放慢下來,云蕾又是气惱,又是好奇,急欲揭破心中之迷,也不顧前面有何危險,一股勁地往前直追!
  追風踏月,駿馬飛馳,一前一后,追逐了百數十里,殘月西下,曉風云開,不知不覺已是清晨時分,也不知追到了什么地方,但見前面又是一片叢林,蒙面人回頭叫一聲道:“失陪了!”白馬四蹄翻飛,沒入林中。
  云蕾怒道:“你跑到天邊,我也要追你!”拍馬飛赶,剛到林邊,忽听得白馬嘶鳴,林子中有人怪嘯!云蕾一勒馬□,只見那匹白馬閃電般飛奔出來,馬背上的人已不見了。云蕾吃了一惊:那蒙面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難道竟然給暗算,只逃出這匹來來?
  林子里怪嘯之后,又傳來了呼喝之聲,云蕾略一思索,翻身下馬,施展上乘輕功,跳到一棵樹上,只見林子中追出數人叫道:“可惜,可惜!給那白馬跑了!咦,還有一匹紅馬,呀可惜也跑了!”云蕾的馬是久經訓練的戰馬,懂得自行躲避,但只要主人叫喚,又會回來。云蕾不用擔心,在樹枝上展開輕靈的身法,從這一查跳到另一棵樹,片刻之間已到茂林深處。
  林中人語嘈雜,云蕾隱了身形,偷偷窺下,見前日所遇的那個書生箕踞在一塊岩石之上,他的蒙巾已解開了。在他周圍高高矮矮,圍著了七八個人,沙濤父子也在其內,另外還有一個披發頭陀,一個青衣道士,相貌奇特,最為惹人注目。
  只听得沙濤冷冷笑道:“饒你這□溜滑,也終難逃我的掌心,你想要命么?”那書生搖頭擺腦道:“夫螻蟻尚且貪生,況屬人乎?”沙濤道:“你既然要命,快快把你的照夜獅子馬喚回來!你的珠寶我們可以不要,這匹馬卻是非要不可!”那書生又搖搖頭道:“寶馬神駒,豈能輕易易手!”沙濤冷笑說道:“你的保鏢已在黑石庄作嬌客了,誰來替你保駕?”那書生忽然把手一指道:“堅子何知,我之保鏢來矣!”忽然聲調一轉,大聲叫道:“保鏢的你還不快快下來救駕么?”正是:
  波譎云詭難預測,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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