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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舊友重逢


  一帽征塵,留君不住從君去。片帆何處?南浦沉香雨。回首風流,紫竹屯邊住。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
                         ——納蘭容若
  云紫蘿話猶未了,只見姨媽一聲冷笑,已是走上前去,說道:“繆長風是我家的客人,你們登門欺侮我的客人,我豈能置身事外!”
  云紫蘿這才知道,姨媽點了她的穴道,原來是避免她卷入漩渦的。要知道齊建業与韓威武等人都是武林中极有身份的人物,只要云紫蘿不動手,他們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去傷害她。何況齊建業又已有言在先,聲言楊家的事情已經了結。點了她的穴道,倒是似危實安,令她獲得保障了。
  云紫蘿感激姨媽的好意,可是她卻又怎能安心于置身事外。心里想道:“繆大哥功力尚未完全恢复,姨媽只怕未必敵得過四海神龍,我雖然幫不上什么大忙,好歹也得与他們禍福同當才是!”但她知道姨媽決不會給一她解開穴道,當下只好自己運气沖關,自行解穴。她有孕在身,內功的運用自是受了影響,只能慢慢的凝聚真气,要急也急不來。
  齊建業哼了一聲,說道:“這么說你一定要插手的了。你沒有听清楚我剛才的說話嗎,你要插手,這可要迫使我不能不和你動手了。”
  蕭夫人冷笑道:“十年前你傷了我的丈夫,今日再傷了我,豈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假惺惺什么,動手吧!”
  齊建業道:“蕭夫人,你別纏夾不清,這是兩樁事情。不過你一定要記舊仇,算舊帳,那也隨你的便!”
  蕭夫人不接這話,卻解下一條束腰的白綢帶,淡淡說道:“按規矩我是主人應該讓客,你不出招,我只好僭越了!”皓腕一翻,白綢便似匹練般向齊建業卷去。
  齊建業見她使出上乘的柔功,心里想道:“不給她一點厲害瞧瞧,焉能令她知難而退。”當下施展大力鷹爪的功夫,便想撕她這條綢帶。
  蕭夫人用的是以柔克剛的功夫,齊建業卻故意用最剛猛的鷹爪功去對付她,他是自恃本身的功力遠較蕭夫人深厚,是以不怕為她所克。
  哪知蕭夫人的功力雖不如他,這條綢帶卻是使得出神入化,齊建業一抓抓空,陡然間只見青光疾閃,耀眼生輝。原來是蕭夫人抽出了一柄短劍,劍尖上吐出碧瑩瑩的光芒。
  蕭夫人以白綢掩護青劍,閃電般的欺身進招,綢帶風揚,如飄瑞雪,青芒閃爍,恍若繁星,她的劍法自成一家,每一招都是暗合一句唐詩的詩意的。這一招叫做“三春白雪歸青家”,正是她的一招得意絕招。
  蕭夫人劍法固然神妙,四海神龍可也不是泛泛之輩,就在這霎那間,只听得他一聲斥吒,登時綢帶飄開,劍光流散!
  齊建業喝道:“蕭夫人,我可不愿与你再結冤仇,你卻定然要和我拼個你死我活嗎?”
  齊建業掌力使開,儼如波翻浪涌,一個浪頭過去,跟著一個更大的浪頭又打到來。掌風刮面如刀,饒是蕭夫人功力不弱,也覺呼吸為之不舒。
  蕭夫人一咬牙根,倏的一個移形易位,儼如靖蜒點水,燕子穿帘,綢帶飄飄,劍光天矯,霎那間疾轉數圈。這一招名叫“万里黃河繞黑山”,是繞身游斗的一招极為高明的招數,齊建業抓不著她的綢帶,震不落她的短劍,也是不禁心頭一凜。
  蕭夫人疾攻數招,冷冷說道:“不錯,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齊建業歎口气道:“夫人苦苦相逼,那我可是沒有辦法了。”話雖如此,心里卻在想道:“有什么法子可以令她知難而退,而又不傷她的体面呢?”
  蕭夫人這邊斗得難解難分,繆長風在那邊卻已是頻頻遇險。
  繆長風功力尚未完全慚复,跳躍不靈,斗了十數招,歐陽堅雙掌斜飛,繆長風躲閃不開,只好和他硬拼一掌。雙掌相交,“蓬”的一聲,雙方各退三步。
  歐陽堅大吃一惊,心里想道:“繆長風昨日惡戰韓威武,听說受傷很是不輕,不料還有如此功力!”
  繆長風和他拼了一掌,只覺好像触著了一塊燒紅了的鐵塊一般,饒他練有護体神功,掌心竟也火辣辣的作痛,也是吃惊不小。
  “歐陽堅的雷神掌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當年的丐幫仲幫主也要懼他三分,我若戰下去,只怕終是難逃一敗。說不得只好運用大清气功与他一拼了。”
  大清气功頗耗真力,繆長風平時也是不肯輕易用的,如今功力未复,用之當然是更傷元气了。
  激戰中繆長風輕飄飄的一掌拍出,登時就好像在炎熱的夏天忽然吹來了一陣和煦的春風一樣,令人感到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歐陽堅是個武學大行家,心知不妙,极力支撐。但雷神掌發出,卻仍是力不從心。
  韓威武看出不妙,說道:“師弟,今日乃是為了鏢局的榮辱而爭,不必和這廝講什么江湖規矩!”他的師弟白武子說道:“不錯,咱們并肩子上吧!”
  韓威武昨日受的傷不在繆長風之下,但他鏢局里有的是上好人參,此時亦已恢复了六七分功力。白武子擅長分筋錯骨的功夫,本領和師兄也相差不遠。這兩人并肩同上,變成了以三敵一,繆長風即使沒受過傷,也是難以抵敵了!
  歐陽堅來了幫手。本身所受的威脅業已解除,精神陡振,立即轉守為攻,把雷神掌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韓威武要報昨日的一掌之仇,七十二招大擒拿手使得更是凌厲無前,手腳起處,全帶勁風;白武子則是尋暇覓隙,伺机偷襲。斗到緊處,只見人影翻騰,掌風激蕩。歐陽堅的雷神掌熱气四溢,韓威武的擒拿手隱隱陝著鳳雷之聲!
  云紫蘿正在運气沖關,自行解穴,本來是應該心無雜念,靜气凝神的,她卻忍不住向繆長風這邊看去。俗語說關心者亂,她見繆長風在強敵圍攻下險象環生,一顆心禁不住卜卜的跳。
  忽听得“嗤”的一聲,聲如裂帛,原來是白武子偷襲得手,一抓之下,撕破了繆長風的衣裳,在他的胸膛抓出了五道血痕。
  云紫蘿這一惊非同小可,“啊呀”一聲叫了出口,好不容易方始凝聚的儿分真气又再渙散了。
  只見白武子踉踉蹌蹌的連退几步,韓威武說道:“師弟,何必著忙,他已是釜底之魚,諒也逃不出咱們掌心的了!”
  原來白武子雖然偷襲成功,吃虧也很不小。本來他是要用分脅錯骨手法扭斷繆長鳳的肋骨的,卻給他的太清气功反震回來,五只指頭登時紅腫,痛徹心肺!
  白武子道:“不錯,咱們和他慢慢的耗!”他的一條右臂已是不能用力,領教過繆長風的厲害,再度交手,也就不敢像剛才那樣的放肆了。不過繆長鳳的險象也尚未解除,只是略為好轉而已。
  云紫蘿看見繆長風雖然受傷,傷得似乎還不太重,稍稍安心。就在此時,忽听得繆長風的聲音好似在她耳邊說道:“紫蘿,閉上眼睛!”他用的是最上乘的“傳音窯密”的的功夫,把聲音送入云紫蘿的耳朵。旁邊的人,但見他嘴唇開闊,卻不知他說的是什么。
  云紫蘿霍然一省,心道:“不錯,必須待我的穴道解了才能幫他的忙。”當下閉上眼睛,對周圍的一切恍若听而不聞,專心一意,把渙散的真气,又再聚集起來。
  韓威武冷笑道:“繆長風,你搗什么鬼求天老爺吧?哼,只怕天老爺也幫不了你的忙了,除非你向我磕頭!”他想激起繆長風的气,那就更容易取胜了。繆長風卻一聲不響,沉著應付。
  四海神龍齊建業見鏢局的人已是胜券穩操,心里想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我也應該讓這婆娘一招了!”蕭夫人的白綢青劍剛好攻來,齊建業大袖一樣,將她的白綢卷住,右手中食兩指倏的夾著她的劍脊。
  這一招使得惊險絕倫,稍一不慎,五只指頭,只怕都要給劍鋒削掉。但蕭夫人的短劍一給他的雙指挾著,便即不能動彈。
  原來這是齊建業經過深思熟慮,摸熟了蕭夫人的獨門劍法之后才敢出此一著的,看似惊險絕倫,其實他已是极有把握。
  齊建業使出“隔物傳功”的本領,蕭夫人陡地心頭一震,只覺一股強勁的內力,源源不絕的從短劍傳來,沖擊她的虎口。此時她要撒手扔劍也不可能,因為敵強己弱,劍一拋開,對方的內力更將直接沖擊到她的身上。
  蕭夫人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想道:“糟糕,這老頭儿要和我硬拼內力,我如怎生是好?”在這樣的形勢之下,明知不敵,也唯有拼命支撐了。
  比拼內功,全憑實力,決難取巧。蕭夫人只好集中全力,將左手的綢帶松開,左手抬高,牢牢握著劍柄,力透劍尖,希望藉著寶劍之利,敗中求胜,削掉對方的手指。
  齊建業挾著數十年的功力,焉能容她得逞?不過片刻,蕭夫人只覺虎口酸麻,對方的內力仍是源源不絕的攻來!蕭夫人不由得心上一涼,想道:“夫仇報不成,如今連自己的性命也是難保,不如自盡了吧!”
  說也奇怪,就在她這心念剛動之際,對方的內力卻忽然相應的減弱了。蕭夫人雖然還是不能揮動寶劍,但已不怕給對方的內力所傷。
  蕭夫人暗暗納罕:“這老頭儿的內功遠胜于我,論理似乎還不至于到強弩之末的地步,怎的忽然比剛才弱了許多?難道他是有心要耗盡我的气力,才下殺手么?”
  再過一會,蕭夫人不知對方如何,她自己卻确是感到精疲力竭了。心里想道:“我何必受他戲耍?”正要放棄支撐,忽覺壓力一松,劍尖竟然能夠稍稍移動了。
  高手比斗,只要發現對方有一絲破綻,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就要攻擊對方的。蕭夫人也不例外,在這霎那間,她本能的揮劍向對方刺去,只听得“嗤”的一聲,齊建業胸口的衣裳給劍尖划開了一道三寸多長的裂縫!
  齊建業大叫一聲,一個鷂子翻身,倒縱出數丈開外,朗聲說道:“夫人劍法精妙,老朽不胜佩服!多謝夫人劍下留情,今日之事,老朽是無顏再管的了!”說罷,以手掩胸,一個轉身,徑自走了。
  簫夫人一片茫然,當啷一聲,短劍掉在地上。強敵走了,她亦已是精疲力竭,不堪一斗的了。齊建業說話的聲音中气充沛,佯作受傷,其實并未受傷。莫說蕭夫人是個武學的大行家,就是再糊涂心中亦已明白是對方手下留情了。
  蕭夫人渾身乏力,不覺一際茫然,半晌想道:“齊建業真是個老狐狸,他用這等手段,可是叫我想要插手也難插手了!”
  原來齊建業以上乘內功和她拼斗,拿捏時候,恰到好處,剛剛到她真力耗盡之際,這才佯敗一招,保全她的面子。這樣一來,即使蕭夫人不領他的情,她亦是有心無力,不能再去幫忙繆長風了。
  蕭夫人暗暗歎了口气,心里想道:“事已如斯,我只好帶了紫蘿走了。唉,但不知紫蘿肯不肯听我的話!我若把她背了就走,繆長風若有不測,只怕她要怨我終生!”
  正自躊躇不決,忽听得有人叫道,“紫蘿,紫蘿!你怎么樣了?快應我呀!”
  云紫蘿運气解穴,正在緊要關頭,突然听得有人呼喚,如夢初醒,又喜又惊,還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應道:“是宋師哥么?快——呀……”她忘了自己的真气尚未收束,一時激動,叫出聲來,一口气硬著喉嚨,登時不省人事。
  原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宋騰霄和呂思美。
  宋騰霄听得云紫蘿那聲尖叫,尖叫之后,寂然無聲,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不好!”立即施展輕功,如飛跑來。
  齊建業走上大路,剛和他們打了一個照面。宋騰霄怒道:“清官難管家務事,云紫蘿和她的丈夫分手,關你這老頭儿什么事,要你老是幫著楊牧欺負她!”
  齊建業冷笑道:“我倒要請問,云紫蘿的事情与你又有何干?哼,我告訴你吧,楊牧將她休了,我才沒有功夫再去理會她呢。你要向她討好,這倒是時候。不過可惜云紫蘿早已看上別人,只怕輪不到你了。”
  宋騰霄面色鐵青,說道:“我敬你是武林前輩,你再胡說八道,我——”
  齊建業一聲冷笑,說道:“你怎么樣?哼,我可不屑和你打架呢!”大袖一揮,把宋騰霄沖開兩步,逕自走了。
  宋騰霄气得雙眼翻白,心里可又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儿,想道:“空穴來風,其來有由,這老家伙也是這么說,莫非我听到的當真不是謠言?”
  呂思美道:“宋師哥,你看,那姓繆的人正和鏢局的人打架,那邊樹下有個暈倒了的女子,想必是你的云姐姐了。別和這老頭儿一般見識,別生气了,快去吧!”
  宋騰霄瞿然一省,三腳兩步的匆忙跑到云紫蘿身邊,呂思美也到了。
  呂思美微笑說道:“不用擔憂,她只是一時暈過去的,待我給她推血過宮。”心中暗暗好笑,想道:“宋師哥想是怕我多心,其實他和我相處這樣久,也應該知道我決不是個小心眼的姑娘了。”原來推血過宮的急救方法,宋騰霄也是會的,只因呂思美在他身旁,他不免有點要避男女之嫌,是以遲遲不敢動手,卻給呂思英窺破他的心意了。
  云紫蘿只是一口气堵著咽喉,得呂思美替她推血過宮,“噫”的一聲,就醒過來,說道:“宋師哥,我不打緊,請你幫幫這位繆大哥的忙。”
  宋騰霄猛然一省說道:“是啊,小師妹,這位繆先生幫過咱們的忙,咱們也該幫他的忙才對。”他這話向著呂思英說,一來是向呂思美暗示他不是為了討好云紫蘿;二來他的心情也實是十分复雜,雖然決定了幫忙繆長風,但也還要找個藉口,不自覺的就露出一點酸溜溜的味儿。
  呂思美道:“云姐姐的穴道還未解開呢,糟糕,我可不知道如何解決。”
  蕭夫人走了過來,說道:“我是紫蘿的姨媽,待我給她解穴。”她歇息過后气力已經恢复一兩分,和高手比拼當然還不能夠,替云紫蘿解穴卻是可以的了。
  宋騰霄拔劍出鞘,冷笑說道:“震遠鏢局,名震江湖,以眾凌寡,卻不怕給天下英雄所笑么?”
  歐陽堅冷笑道:“你這小子也配自命英雄?你懂什么,繆長風与我們鏢局有不解之仇,知趣的你莫多管閒事!”
  宋騰霄正自有一股恐气無處發泄。哼的一聲說道:“我偏要多管閒事!”唰的一劍就向歐陽堅剁去。呂思美拔出了一長一短的柳葉刀,也和白武子交上了手。繆長風壓力減輕,精神陡振,呼呼呼連環三掌,把韓威武打得只有招架之功。
  歐陽堅初時不把宋騰霄放在眼內,接戰之后,見宋騰霄劍法精妙,這才吃了一惊。當下把雷神掌的功夫盡量發揮,喝道:“你這小子不知好歹,好,那就只有自討苦吃了!”
  宋騰霄好像置身于煉鐵的鼓風爐口,登時大汗淋漓,好不難受。心里想道:“怪不得繆長鳳打不過他們,其他兩人不知,這廝的功夫可當真是邪門得很!”
  幸虧歐陽堅已經惡斗了許多時候,真力耗了几分,雷神掌發揮得淋漓盡致,漸漸就難以為繼了。宋騰霄的劍法輕靈迅捷,也今歐陽堅不能不小心提防。這樣此消彼長,不過半柱香時刻,宋騰霄便已占了上風,熱得也沒有那么難受了。
  呂思美和白武子交手,此時亦已逐漸占了上風!
  原來白武子擅長的是分筋錯骨手法,利于近身搏斗,只要一抓著對方,立即使可扭斷對方的筋骨,把敵手制得服服帖帖,不能動彈。可是呂思美擅長的卻是穿花繞樹身法,她可以蒙上眼睛,在枝繁葉茂的花樹叢中疾跑,不触落一朵花一片葉。白武子的分筋錯骨手法雖然厲害,想要抓她,連她的衣角都沒沾著。
  白武子給她轉得頭昏眼花,情知相持下去,定然不妙,急于求胜,驀使險招,雙掌如環,一招“陰陽雙撞掌”向前扑攻,呂思美霍地一轉,掩到敵人背后,趁得白武子未及回身,雙掌按著他的背心,運勁一推,可惜她的气力稍弱,這一推只是推得白武子身形歪斜,仍未跌倒。
  白武子陡覺勁風颯然,貼身扑來,要向前竄,怕她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自己必然跌倒;要向旁竄,又怕她借勢牽引,掌擊空門。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白武子無暇思索,惡气頓生,立即一個“旋轉乾坤”,回過身來,竟不救招,反取攻勢,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羚羊挂角”,乃是近身搏斗中一招拼個兩敗俱傷的打法,惡狠狠的照呂思美面門打來。他以為呂思美比他矮一個頭,气力又弱,自己居高臨下,占了优勢,呂思美必然不敢和他硬拼,即使敢于硬拼,自己吃的虧也決不會比她更大。
  哪知呂思美早已料到他有反扑的招數,他這一回身反扑,剛好湊上她的殺手。白武子一掌擊空,只听得“卡嚓”一聲,右臂關節已是給呂思美硬生生拗折。他擅長的是分筋錯骨手,不料這次卻竟然給呂思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還是呂思美一念慈悲,插刀入鞘之后,才拍斷他的關節,否則用刀斷他的手臂,他就要終生變成殘廢了。
  白武子縱然頑強之极,關節折斷,手臂吊了下來,痛得他也是不禁像是殺豬般的大叫了,歐陽堅和韓威武听得他的大叫,不由得都是大吃一惊。
  高手比斗,哪容得稍有分心,何況他們又已是處在下風之際?宋騰霄乘机一劍刺去,快如閃電,歐陽堅正在一掌打下,掌心給刺個正著。
  歐陽堅大吼一聲,五根指頭合攏一抓,抓著劍柄,宋騰霄吃不住他這一股猛力,長劍給震奪出了手。可是歐陽堅的掌心被利劍刺穿,雷神掌的功夫已廢了一半,奪劍不過是憑一下狠勁,過后立即支持不住。大吼聲中,快劍向宋騰霄反擲回去,連忙就跑。
  白武子關節折斷,更是不堪再戰,當然也跟著跑了。三個跑了兩個,剩下來就只有一個韓威武了。
  繆長風雙掌斜飛,形如白鶴亮翅,把韓威武身形罩住。韓威武心頭一涼,只道繆長風是取他性命。身形在對方雙掌籠罩之下,要躲也躲不開了。只好硬著頭皮,一招“橫架金梁”雙掌掌心向上,橫在頭頂,保護腦門。
  這一招只是在無可奈何之中,希望能夠勉強保住性命的招數。對方的雙掌若然猛擊下來,重傷還是免不了的。
  韓威武正自心頭顫栗,不料四掌相交,對方的掌力卻不似他想象那樣的沉重。不過,雖不沉重,卻有一股粘勁,令他擺脫不開。
  繆長風淡淡說道:“韓總鏢頭,俗語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這次受人唆擺,我也不能怪你,你回去吧!”雙掌一收,韓威武重心不穩,踉踉蹌蹌的斜竄几步。
  韓威武滿面羞慚,說道:“你殺了我不打緊,震遠鏢局的威名可不能在我手上毀了!”這話的意思即是說個人事小,關系鏢局的榮辱事大,震遠鏢局和繆長風所結的梁子還是不能就此算了的。
  繆長風歎口气道:“你不肯化解,那也由你,但我卻何苦殺你。”
  韓威武道:“好,青山綠水,后會有期,他日你若落在我的手上,我也饒你一次便是。”
  震遠鏢局的人都己走了,繆長風記拴著云紫蘿,當下抱拳向宋騰霄施了一禮,笑道:“宋兄,想不到咱們又得以在這里見面,多謝你拔劍相助之德了。我和紫蘿是异姓兄妹,你和她則是總角之交,咱們今日可得好好的敘一敘了”
  宋騰霄淡淡說道:“那日在陳德泰的酒店里,你幫過我的忙。咱們誰也不必領誰的情!”繆長風見他神情如此冷淡,不覺為之一愕。
  宋騰霄冷冷的扔下這几句話,就不再理睬繆長風,逕自走到云紫蘿面前,說道:“紫蘿,我有几句話想和你說,請你和我到那邊去好不好?”
  好友相逢,云紫蘿本是一團高興的,但宋騰霄的神情舉止,卻是頗出她意料之外。她不覺也是怔了一怔,半晌,才緩緩的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好”字。
  “宋騰霄要和她說什么呢?”被冷落在一旁的繆長風則是不覺茫然了。
  “長風,我也有几句話要和你說,咱們到那邊去好不好?”蕭夫人說道。
  繆長風如夢初醒,抬起頭來,只見蕭夫人面挾寒霜,好像擔著很重的心事。繆長風忽地心頭一跳,似是感到什么不祥的預兆,默默的點了點頭,一聲不響的跟著蕭夫人就走。
  日影西斜,山含瞑色,情怀惘惘,空山寂寂。四人各怀心事,步入幽林。
  “就在這里吧。”宋騰霄停下腳步,面對著云紫蘿,前塵往事,都上心頭,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結果還是云紫蘿先問他道:“騰霄,想不到今日又能夠見到了你。咱們不見面恐怕已有將近十年了吧?但你怎的今日來得這樣巧呢?”
  宋騰霄心中苦笑,想道:“那天在陳德泰酒店里碰見的那個女子難道不是她么?唉,紫蘿,你那天雖然是改容易貌,也還是瞞不過我的,為什么你不肯承認呢?不過,我現在亦已懂了,想必你當時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不愿意給我知道你另外又有了一個繆長風,所以才要避開我吧?”原來正是宋騰霄當時起了猜疑,是以才和呂思美來到云紫蘿的故鄉訪查她的。
  一個男子,對他最初所愛慕的女子,往往有著十分复雜的心情,宋騰霄不是吃醋,更不是對云紫蘿還存有什么非份之想,但在他在內心深處,卻又的确有著這樣一個想法,宁愿讓他的好朋友孟元超得到云紫蘿,而不愿云紫蘿再嫁,嫁給一個和他們毫無關系的繆長風。
  宋騰霄苦笑道:“難為你記得清楚,咱們不見面快滿十年了。就不知十年前的事情,你可還記得么?”
  云紫蘿說道:“你說的是哪樁事情?”
  宋騰霄道:“記得有一天咱們和孟大哥同游西湖,我問過你一句話——”
  那天他問云紫蘿是愛山還是愛水,因為云紫蘿曾經將他比作西湖,而把孟元超比作泰山,當時她答的是“湖光山色一般佳。”但在其后的說話中,卻隱隱透露出她是喜歡泰山多于西湖。宋騰霄重提此事,不用說當然是想挑起她對孟元超的回憶了。
  云紫蘿面上一紅,心中卻是無限辛酸:“騰霄,原來你也不能諒解我。”勉強笑道:“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但這些陳年往事,還提它干嘛?唉,我已經是厲盡滄桑了。你喜讀詩詞,這兩句詞想必你曾讀過,舊夢封塵休再啟,此心如水只東流。”
  宋騰霄心道:“你倒說得這樣輕松。”于是也勉強笑道:“就只怕有一個人忘記不了。紫蘿,你知道我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的,請你原諒我要向你打听一個人了。”
  云紫蘿當然明白他要打听的是什么人,心頭卜通一跳,果然便听得宋騰霄說道:“听說你曾參加泰山之會,不知你在那里可曾見到了孟元超?”
  云紫蘿強忍悲酸,說道:“見著了。不過只是我見著他,他可沒有見著我。”
  宋騰霄忍不住說道:“紫蘿,你為什么不肯和他見面?你知不知道這十年來他是怎樣的在想著你。”
  “孟大哥沒有告訴我,但我是知道的。在小金川的時候,他恨不得每天都有廝殺,我懂得他的心情,因為在你死我活的廝殺中沒有空暇讓他回憶往事,免受許多痛苦的折磨。”
  “在空閒的日子里,他常常獨自發呆。春秋多佳日,小金川的春天和秋天尤其美得令人心醉。春天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野花,有紅里參白像大紅瑪瑙的茶花,有桃紅花瓣包著金絲花蕊的杜鵑花,有青綠花蕊鑲著乳白花瓣的報春花。密密叢叢,到處都是。秋天的時候,楓林參染,紅得像潑天大火,紅得像遍野涂脂,又是一番光景。而天高气爽,更是宜于打獵的天气。可是每一次我和小師妹去采摘野花,去森林打獵,邀他作伴,他總是不肯和我們同去。為什么?我想你是應該懂得他這份心情的。他是怕触景傷情啊,在蘇州的時候,咱們三人常在春秋佳日出游;在小金川,同樣的是三個人,有我,有他,但卻少了一個你了!”
  宋騰霄替好友訴說相思,或許這正是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吧?他所描繪的孟元超的心情,或多或少也正是他体驗過的。是以他說得充滿了感情,說得云紫蘿在不知不覺之間,眼眶也都濕了。
  云紫蘿抹了抹臉上的淚痕,過了好一會,黯然說道:“物換星移,十年來的變化縱然不是滄海桑田,也是物是人非了,現在你告訴我這些,已經遲了!”
  宋騰霄說道:“現在還不太遲!紫蘿,請你恕我唐突,我可要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不錯,在孟大哥和你分手之后,你是有了丈夫,有了儿子,似乎是太遲了,但現在又不同啦,楊牧雖然在人間,但你的手上卻已有了他的休書。”
  云紫蘿緩緩說道:“有一件事情,或許你也未曾知道?”
  “什么事情?”
  “在泰山之會,我不但見著元超,也見著了新任扶桑派的掌門人林無雙。他們兩人是在一起的,我知道他們是十分要好的了!”
  宋騰霄半信半疑說道:“或許是你的猜疑吧?”
  云紫蘿歎道:“你怎的這么說?難道我還會多心?我是誠心誠意希望元超和這位林姑娘能夠結合的啊!剛才真正是彼此适合的一對。”
  宋騰霄呆了一呆,忽地望著云紫蘿說道:“你希望他們結合,那么你,你和這位繆先生——”
  云紫蘿甚為難過,心里想道:“想不到連騰霄竟也疑心我和長風有甚私情。難道身為女子,除了丈夫之外,就不能再有朋友么?”當下柳眉微蹙,澀聲說道:“騰霄,你問這是什么意思?我和長風是异姓兄妹,就像你我從前一樣。”她和宋騰霄小時候雖然沒有正式結拜,可也常常以兄妹相稱。云紫蘿的言外之意,當然是向宋騰霄表白,她是不會嫁給繆長風的了。
  宋騰霄卻是另外一种想法,本來不想說的,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紫蘿,請你恕我直說,我看恐怕不大一樣。”
  “什么不大一樣?”
  “咱們從前以兄妹相稱,朝夕一起,那時大家還是未成年的大孩子,不怕有人閒話。”
  “哦,那么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和繆長風常在一起,那就一定會有人閒話了。”
  宋騰霄不覺有點尷尬,說道:“紫蘿,我知道你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不怕別人閒話,但孟大哥是最關心你的人,只怕他不愿你結人說閒話。”
  好朋友卻不能諒解自己,云紫蘿不禁有几分气憤,更有几分傷心,淡淡說道:“騰霄,你呢?你也坦白和我說吧!”
  宋騰霄感到她咄咄逼人的辭鋒,苦笑說道:“我也不愿意你給人說閒話,不過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是只能望你好自為之了。”頓了一頓,接著又道,“紫蘿,我不知道你是否怀念以往的日子,我卻是常常希望咱們三個人還是能夠像從前一樣的、但愿我們能夠找得著元超,把事情弄個明白。說老實話。我可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快就愛上了別人。”言外之意,自是希望云紫蘿能夠等待孟元超,希望他們兩人結合。不過,他一時說溜了口,卻沒想到,他說這話也是大大傷了云紫蘿的自尊心了。他說他不相信孟元超會這樣快愛上別人,豈不是暗中含有責備云紫蘿之意?
  云紫蘿難過极了,強自忍住,說道:“騰霄,多謝你的關心,我懂得怎樣處理自己的事情的。但你也不必為我操心了,我盼望元超能得佳偶,但不管他和那位林姑娘怎樣,我,我和他……啊,不如這樣說吧,咱們三個人都是不能像從前一樣過活了。過去了的就是過去了,不會再回來的了。我是個薄命人,好在還有個孩子,從今之后,孩子才是我至親至近的人,誰也不能替代他了,騰霄,我言盡于此,你懂了么?”
  宋騰霄當然是懂得她的意思的,她是說從今之后她只能母子相依為命,今生是決不會再嫁的了。听了這話,他也不禁深深的為云紫蘿難過了。
  宋騰霄歎了口气,說道:“紫蘿,你又何必如此自苦,但咱們要說的話都已說了,我也應該走啦。”
  宋騰霄走出樹林,呂思美低聲問道:“怎的就要走了,你們十年不見,為何不多敘一會?嗯,宋師哥,我不會多心的。”最后這兩句話,就像琵琶輕撥的顫音,又輕又快,不是用心靜听,怕會听不清楚。呂思美說了之后,臉上泛起一片紅霞。
  宋騰霄苦澀的心頭感到一絲甜意,在她耳邊說道:“小師妹,你真好。過去我常想著回家,現在我卻是想到你再回小金川了。”呂思美臉上綻出笑容,可還是有點擔憂,問道:“云姐姐和你說了些什么?我看你好像有點悶悶不樂。”宋騰霄道:“沒什么,咱們走吧。路上我會告訴你的。”
  云紫蘿望著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心中無限辛酸。她知道和孟元超的愛情固然是不能恢复,甚至和宋騰霄的友情也不能恢复了。想不到儿時的好朋友也是這樣的不能諒解自己,云紫蘿至今難過得心頭如墜鉛塊,想道:“我還希望他們三個人成為好朋友呢,唉,如果元超也不能原諒我,我還有什么勇气再活下去!”
  當云紫蘿傷心于不能獲得好友的諒解的時候,繆長風在蕭夫人自以為是“良言”的勸告之下,也是同樣的感到難堪。
  蕭夫人道:“我本來希望你們結合的,但現在她的丈夫未死,你可得為她著想了。不錯,楊牧是給了她休書,但夫妻畢竟總是夫妻,過了几年,大家的气平了,未必沒有破鏡重圓之日。”
  繆長風苦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和紫蘿只是异姓兄妹,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我非常珍惜她的這份友情,我是決不會對她有非份之想的了。”
  蕭夫人道:“你知道我不是迂腐的人,但你我可以不受禮法拘圃,別人卻未必能像你我一般。你和紫蘿太親近了,總是會惹起別人閒話。”
  繆長風說道:“紫蘿大概沒有和你仔細的談論過楊牧的為人吧,你希望他們破鏡重圓,据我看來,恐怕是不會的了。不過,你可莫要誤會,我不是幸災樂禍,希望她和丈夫分開之后改嫁給我。”
  蕭夫人道:“听你這么說,楊牧這個人大概是坏得不可收拾了?”
  繆長鳳道:“我不喜歡在背后說人坏話,或者紫蘿將來會把她所身受的告訴你。”
  蕭夫人道:“那我就更多一層擔憂了,楊牧既然那樣坏,他寫了休書,心中定必仍有不甘。紫蘿若沒有把柄給他拿著還可說,你們常在一起,最少他就會在江湖上亂造你們的謠言。”
  繆長風道:“他還要把我置之死地呢,豈僅只是造我謠言。!嘿,嘿,狗嘴里不長象牙,他喜歡怎樣說我,就由他怎樣說吧!”
  蕭夫人說道:“紫蘿有孕在身,只怕她可是受不起刺激!若是再來一次今天這樣的事,我可不能不為她擔心了,再說震遠鏢局和你的粱子也還未解呢!”
  繆長風霍然一省,心里想道:“不錯,韓威武是一定還要來找我的麻煩的,我可不能連累了她們。以齊建業和韓威武的身份,他們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我离開這里,最少他們是不會為難紫蘿的了。剩下一個楊牧,縱然還要興風作浪,也只能是找人來對付我。他一個人要害紫蘿和蕭夫人,諒他沒有這樣本事。”
  思念及此,心意立決,說道:“蕭大嫂,我把紫蘿送到你這里,總算盡了一點心事,這副擔子我想是可以卸下來了,今后要你多多照顧她啦!”
  蕭夫人道:“她是我的甥女,我當然會照顧她的。但你卻是到哪里去呢?”
  繆長風苦笑道:“我是流浪慣了的,要往什么地方,現在我也不知。天地之大,總有個容身之地吧!”
  蕭夫人道:“那姓宋的不知和紫蘿要說些什么,猜想大概也是在勸她吧。咱們過去看看,看他們出來沒有?”
  云紫蘿獨自在林邊徘徊,神思惘惘,臉上猶有淚痕。不必她說,繆長風已經知道宋騰霄是和她說了些什么了。
  “咦,紫蘿,你怎么啦?你那位宋師哥走了?是不是他說了一些你不中听的話?”蕭夫人問道。
  “沒什么,他說的話倒是為我著想的,不過我自己難受罷了。啊,你們也談完了。”
  繆長風說道:“紫蘿,我可也要走了,請你不要問我什么緣故,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云紫蘿呆了一呆,不過這樣的結果也早已在她意料之中,“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云紫蘿心里想道,“只是他對我的情份,我今生可是永難報答的了!”
  “我明白,”云紫蘿說道,“人与人之間本來就很難互相了解,咱們也只能但求無愧于心了。唉,你走也好。”
  蕭夫人道:“我也不想在這里住下去了,月仙有個奶媽住在另一處鄉下,我和紫蘿准備到那里暫住些時,待紫蘿生產了再說。長風,你們暫時分手,一年之后,你還可以再來看她的。”
  “一年之后,我卻不知在什么地方了。紫蘿,你好好保重啊,我走了!”
  繆長風的影子看不見了,悲苦的吟聲還在遠遠傳來:“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
  “落拓江湖,且吩咐歌筵紅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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