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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神偷窺秘


  妙手空空負盛名,官街甲帳任縱橫,孤身偏向虎山行。不道人心多險惡,詫他“大俠”作嘉賓,神偷窺秘也心惊。
                         ——浣溪沙
  一抹斜陽,半山落照;蕭條景物,落寞心情。在傍著北芒山的官道上,宋騰霄也和繆長風一樣,默默前行。所不同的只是一個向南,一個向北,一個是只影孤身,一個有如花作伴。
  宋騰霄默默前行,老半天沒說一句話,這時方始長長的歎了口气,呂思美擔心起來,倚偎著他,低聲問道:“宋師哥,你為什么這樣難過?”
  “我慨歎的是人事無常,情心易變!”朱騰霄忍不住說出來了。
  “哦,你是說云姐姐的事情?”
  “你別誤會,我是說云紫蘿和孟大哥。他們兩人不知有過多少次海誓山誓,經過多少折磨苦難,我正以為他們現在可以苦盡甘來,破鏡重圓,誰知他們又各自有了意中人了。”
  “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呂思美不禁“噗嗤”的笑了起來,說道:“你說他們各自有了意中人,云姐姐的意中人想必是那位繆先生了,但孟大哥的意中人又是誰呢?”
  宋騰霄若有意若無意的望了呂思美一眼,緩緩說道:“听說他和扶桑派的新掌門林無雙很是要好,大概已經不是普通的朋友了,這是云紫蘿告訴我的。小師妹,你听了這個消息,高不高興?”
  “啊!這可真是一個好消息!”呂思美跳了起來,說道:“我當然是為他們高興的,難道你不高興么?”
  宋騰霄道:“我是希望他和紫蘿能破鏡重圓,不過現在已經鬧成這樣,孟大哥另外有了意中人,我當然也是為他高興的。”接著笑道:“為什么你覺得這是一個好消息?”
  呂思美雙頰微紅,啐道:“宋師哥,你好坏,我不說!”宋騰霄笑道:“你不說我也明白。”要知呂思美的父親生前本來有意將她許配孟元超的,如今孟元超有了意中人,呂思美當然是如釋重負了。
  宋騰霄道:“小師妹,你想不想見孟大哥?”
  呂思美道:“泰山之會已經散了,他行蹤無定,怎知到哪里找他?”
  宋騰霄道:“咱們到北京找他!”
  呂思美詫道:“你怎么知道他在北京呢?”
  宋騰霄道:“孟大哥這次离開小金川,是奉命聯絡各方豪杰的,對不對?”
  呂思美道:“不錯,他是曾這樣對我說過。他之所以參加泰山之會,想必也是為了這個原因。”
  宋騰霄道:“北京乃是臥虎藏龍之地,孟大哥雖然在泰山會了許多豪杰,料想也還要到北京一行。”
  呂思美笑道:“對,即使找不著孟大哥,咱們趁這机會到京城玩一趟也好。反正咱們已經到了這里,再去北京,也只不過是兩天路程了。”
  宋騰霄道:“不過京師之地,不比別的地方,咱們可得分外當心才行呢!”
  呂思美霍然一省,說道:“是呀,咱們若是在客店投宿,碰到盤查,可是不便!如何是好?”
  宋騰霄笑道:“我早已想到一個人了,這個人可以做咱們的居住主人。”
  呂思美道:“這人是誰?”
  襟騰霄道:“震遠鏢局前任總鏢頭戴均之子戴謨。他是咱們蕭志遠大哥的朋友,和義軍也有暗通消息的。”
  呂思美眉頭一皺,說道:“又是和震遠鏢局有關系的人,咱們可是剛剛和韓威武結了梁子的呢。”
  宋騰霄道:“你不用擔心,戴均當年之所以离開震遠鏢局,就是因為給韓威武的父親將他擠掉的。如今戴均和韓威武的父親都已死了,韓威武接任了總鏢頭,戴均的儿子戴謨和震遠鏢局早已沒有往來。不過我沒有想到會來北京,在小金川之時,蕭大哥和我說起戴謨這個人,我卻沒有問他地址。入京之后,還要向人打听打听呢。”
  呂思美道:“不怕碰上震遠鏢局的人么?”
  宋騰霄道:“咱們當然要机靈一些了。到時見机而作吧,用不著太早擔心。”
  兩天之后,他們來到北京,只見京都气象,果是不凡,通衢大道,車水馬龍,宮殿巍峨,金碧輝煌。皇宮位在京城的中心,宮殿都是用琉璃瓦蓋的,遠遠看去,就像無數閃著金光的鱗片,壯麗難以言狀!
  皇宮前面有座廣場,廣場正北,一片朱紅色宮牆中聳峙著一座雄偉的城樓,這就是世界聞名的天安門了。他們不知不覺的被吸引到天安門前的廣場上。
  天安門的城樓下面是白玉石的“須彌座”,連接著一座三丈多高的大磚台,磚台上有重檐的大殿,橫九楹,菱花窗門三十六扇。樓頂覆蓋著金黃色的琉璃瓦,前面臨“外金水河”,河上有七座玉帶形曲折多姿的橋,統稱“外金水橋”。門前有渾圓挺秀的華表各一,還有一對威武雄厚的大石獅子。繞著外金水橋,有雕花的白石欄干環列。
  庄嚴巍峨的城樓,巧妙地鑲嵌著華表、石獅這些珠玉般的裝飾,使天安門成為一個完美的藝術杰作,它既气勢磅礡、雄偉壯麗,同時又秀巧精致,平實質朴。
  皇宮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以前的人,也只有在經過天安門時,才可以望一望它。長住北京的人,每次經過天安門廣場也不禁要駐足遙觀。何況是初到北京的宋騰霄和呂恩美,更不免要為天安門前的景物所吸引了。
  正在他們目迷五色,陶然如醉之際,忽听得“杭唷,杭唷”的苦力叫喊聲,原來是几個炭夫,每人背著重重的一簍煤球,正是向著他們迎面而來。重負壓得他們彎下了腰,在經過天安門的人流中,恐怕也只是他們沒有心情瞻仰皇宮的了。
  宋騰霄道:“小師妹,小心!別沾上煤灰,弄污衣裳!”
  話猶未了,一個炭夫從呂思美身旁走過,煤簍擺動,呂思美的衣裳已給輕輕擦了一下,登時黑了一片。
  宋騰霄怒道:“你這個人怎的這樣不小心?”呂思美說道:“師哥,他們彎著腰走路,也怪不得他們。何必和苦人儿生气?”
  呂思美是怕宋騰霄和炭夫生气,所以才把責任推到自己頭上。但在她的心里可是有點暗暗奇怪,原來她剛才听得炭夫咳喝之時,已經是小心閃躲的了,但是還給他碰上,她是練過穿花繞樹的身法的,竟然閃躲不開,可見那人是有心碰撞她的,而且必定是練過武功的才能有那樣靈敏的身法,不過她怕宋騰宵鬧出事來,是以不敢說出心中的疑竇。
  炭夫過去一會,宋騰霄忽地感覺身上好像少了什么東西,用手一摸,不由得“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呂思美道:“師哥,你怎么啦?”
  宋騰霄道:“那個炭夫是小偷?”
  呂思美道:“你怎么知道?”
  宋騰霄道:“我的佩劍不見了!”原來他的佩劍是藏在衣裳之內,挂在腰間的,如今卻只剩下一個劍鞘。
  呂思美道:“哪有這樣厲害的偷儿?”
  宋騰霄道,“當真是不見了,快去追他!咦,你頭上的玉簪呢?也不見了!”
  呂思美把手一摸,果然不見頭上的玉簪,不由得大吃一惊,失聲叫道:“天下果然是有這樣厲害的偷儿!”
  通衢大道,不便施展輕功,但好在那几個炭夫,背著煤簍,走得不快,他們雖然發覺得遲,追了一會,漸漸也追上了。
  過了外金水橋,那几個炭夫分開來走,走三個不同的方向,宋騰霄道:“小師妹,你還認得那個碰撞你的炭夫嗎?”那些炭夫臉上都沾滿煤灰,黑漆漆的,好像個個都是一樣,走路又都是嘔僂著腰,身材高矮,若非分外留意,也難分別。
  呂思美正自遲疑,忽見向東面走的那個人,回頭向他們似笑非笑的望了一眼。呂思美心中一動,說道:“不錯,正是此人,看來他只怕是有意和咱們開個玩笑的。”
  宋騰霄早已想起一個人來,說道:“咱們且別聲張,慢慢的跟著他走。”
  那人走到路邊,放下煤簍,拿出一條毛巾,絞濕了洗臉。此時跟在他背后的,除了宋騰霄和呂思美之外,已經沒有第三者了。
  那人抹干淨了臉上的煤灰,站起來笑道:“你們赶來要我賠衣裳嗎?我這個窮炭夫可是賠償不起。”
  宋騰霄又惊又喜,笑道:“快活張,原來是你,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是你了,天下除了你快活張,還能有誰有這樣妙手空空的絕技?”
  快活張笑道:“多承宋大爺夸獎,大爺不發小人的脾气了吧?”
  原來這個炭夫不是別人,正是外號“快活張”的天下第一神偷張逍遙。宋騰霄上次与他在蘇州相會,分別不知不覺已近一年,想不到如今卻在京城碰上。
  宋騰霄道:“快活張,你怎的改行做起炭夫來了”
  快活張笑道:“我并沒有改行呵,做我們這行的是應該有各种各樣不同的身份的。你宋大爺不就是因為失了東西才來追我的么?”
  宋騰霄道:“對啦,我正要罵你呢,你為何和我也開起玩笑來了?開我的玩笑不打緊,把我的小師妹也嚇慌了。”
  快活張道:“不是和你們開這個玩笑,怎引得你們到這里來?天安門前,可是不方便說話的呢!”說罷拿出了宋騰霄的佩劍和呂思美的玉簪,還給他們。
  宋騰霄道:“你甚么時候來北京的,孟元超在不在北京,你知道嗎?”
  快活張說道:“我來了已經三個月了,可沒有听見孟大爺的消息。你們住在什么地方?”
  宋騰霄道:“我是今天剛剛到的,想找從前震遠鏢局的少鏢頭戴謨,尚未曾打听到他的住址。”
  快活張道:“戴家住在奶子胡同,從天安門朝西走,到了路口,向北拐彎,再向東轉過一條橫街,就是奶子胡同了。”
  呂恩美笑道:“這個胡同的名字倒是古怪。”
  快活張笑道,“你嫌它難听是不是,它倒是大有來歷的呢。它是明朝一個皇帝的奶媽居住過的地方,所以叫做奶子胡同。這個名字已經沿用了二百余年了。”
  宋騰霄道:“快活張,你和戴謨既是相識,何不和我們一起去他家里。”
  快活張道:“我今天的活都未干完,對不住,可是不能陪你了。”
  宋騰霄道:“我和你說正經事儿,怎的你又和我開起玩笑。”
  快活張道:“唉,你這位大少爺不用干活,說得倒是風涼。我干的這活儿才是正經事呢。”
  宋騰霄皺眉說道:“難道你當真要做炭夫?你不是說你只是用這身份來作掩飾的嗎?”
  快活張笑道:“真真假假,真也好,假也好,總之我要干活可不是胡亂說的。再說我知道戴謨,戴謨可不知道我呢。”
  宋騰霄道:“這是何故?”
  快活張道:“干我們這一行的人,到了一個地方,例必要打听清楚這個地方上的有名人物。那些有名頭的人物可就不一定知道我這個無名的小偷了。”
  呂思美笑道:“你是天下第一神偷,還說沒有名頭。”
  快活張道:“戴謨或許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但他沒有和我見過面,也一定不知道我是到了北京。你們見了他,最好不要提及是我把他的地址告訴你們。”
  宋騰霄心里想道:“他冒充炭夫,其中定有不想給外人知道的原因。”當下也就不便多問,說道:“那么,你住在什么地方,改天我去拜訪你。”
  快活張連忙搖手,笑道:“炭夫住的地方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是破破爛爛的地方了,你一身光鮮可千万不要到這种地方來。你不介意,我的同伴也會起疑。你若要見我,我自會去找你的,包你神不知鬼不覺。”
  宋騰霄听他這么說,只好作罷,向他道謝過后,便即按址去找戴謨。
  戴謨和小金川義軍首領蕭志遠的交情非比尋常,對宋騰霄亦是聞名已久,見他來到,自是歡迎不暇。
  宋騰霄和呂思美二人在戴謨家里住下,暫且不表。
  且說快活張与他們相會之后,獨自一人回到居停處所,此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居停主人正在和一個髯須如朝的漢子喝酒,看見快活張回來,哈哈笑道:“快活張,你溜到哪里去自尋快活去了?幸虧你回來還算及時,再遲片刻,這缸上好的竹葉青,只怕都要給尉遲大俠喝光了。”
  快活張笑道:“崔老板,你可別冤枉我,給你老干活,我怎敢偷懶?”
  原來這位居停主人姓崔,乃是北京東城一間煤炭行的老板。
  那個髯須如朝的漢子卻是關東馬賊出身,如今名震江湖的尉遲炯。
  尉遲炯笑道:“快活張,今回我們給你的差事可真是委屈你了,叫你整天背著煤簍,哪里還能風流快活?剛才我還替你擔心呢,你回來這樣晚,是不是撞上了北宮望了?”
  快活張說道:“北宮望即使碰上我也決不會認得我。不過我今天倒是碰上了一位朋友。”
  尉遲炯道:“是誰?”
  快活張道:“是宋騰霄!”
  尉遲炯道:“就是和孟元超齊名的那位宋騰霄么?”
  快活張道:“不錯,他還向我打听孟元超的下落呢。但我不敢把咱們的事告訴他。”
  尉遲炯道:“對,宋騰霄不比孟元超,听說他是富家公子出身,為人恐怕沒有孟元超的穩重,對他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不過,說起孟元超,我也是很惦記他呢,你還記得嗎,上次我得你幫忙,偷來的那匹御馬,后來就是送給了孟元超的。如果孟元超當真也是到了北京,那么咱們就真可以放開拳腳,大干一場了。”
  那姓崔的老板說道:“咱們的人手是少一些,不過天地會的總舵將會派人來的。對啦,快活張,你今天可探听到什么消息沒有?”
  快活張說道:“還沒有得到确實的消息。不過北宮望和薩福鼎的家中我都曾經去過了,用不著再‘踩道’啦。待到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就可以逕自去進行夜探了。”
  崔老板道:“我看還是等總舵的人來了再說的好!”
  尉遲炯道:“江大俠把他徒弟的事情托我,我若不早日探出李光夏的消息,心中實是難安。快活張高來高去的本領天下無雙,崔老板你大可以放心,我和他一同去,料想不至于出甚岔子。”
  快活張笑道:“到時再說吧。”
  原來天地會乃是一個反清的秘密幫會,舵主林道軒、副舵主李光夏都是江海天的弟子。
  天地會在各地設立有許多分舵,最大的一個分舵、亦是最接近京師的一個分舵設在保定。
  保定分舵三年前給清廷發現,遭受了很大損失,故此副舵主李光夏親自出馬,到保定視察情況,收拾殘局。為了避免惹起清廷注意,李光夏沒帶隨從,單身前往。
  李光夏和林道軒約好,至遲三個月就可以回來的,不料一去去了半年,竟是毫無消息。林道軒曾派人打听,匿藏在保定城中的會員,誰也沒有見過他。不過從間接得到一個風聲,算日子正是李光夏應該抵達保定的時候,北京來了几個大內高手,搜捕天地會的余党;据說城中天地會的人沒有捉,卻捉了一個外來的欽犯。林道軒疑心這個欽犯就是他的師弟李光夏。
  林道軒一面叫北京的會眾打听,一面請求師父營救。但江海天不能即來北京,因此又轉托尉遲炯。
  京師防范森嚴,天地會在北京沒有分舵,只有隱藏身份的會員,在京師從事各种行業。開煤炭行的這個“崔老板”就是其中的一個。他亦是這次主持營救李光夏的人。
  快活張從蘇州來到北京,做了几件案子,手上有了花不完的銀子,玩得樂极忘形,就在北京住下,舍不得走了。尉遲炯找著了他,請他務必幫忙,快活張沒法不答應他,只好委屈自己,在崔老板的煤炭行里,充當一個炭夫。
  北京的人,每到冬天,家家戶戶都是燒煤球的。充當炭夫,藉著送炭球的机會,就可以穿堂入室,到普通的人所不能到的富貴人家。
  崔老板已經打听清楚,天牢中并沒有關新來的欽犯,那么欽犯被囚的處所,只有兩處可能,一是御林軍統領北宮望的“統領府”,一是大內總管薩福鼎的外宅,欽犯是不能困在宮中的。
  快活張到過這個地方,他是以炭夫的身份送煤球去的,當然不便打听消息,不過卻大致摸熟了進出的道路。做偷儿的人,要做大案,偷的不是普通人家,第一步准備功夫,就是要摸熟這家人家的地形和進出道路。這在小偷這一行中,有個術語,名叫“踩道”。現在快活張的這步准備功夫是已經做到了。
  說也湊巧,第二大就是一個天色陰沉,月黑鳳高的晚上。尉遲炯急不可待,就要和快活張先去探一探御杯軍統領北宮望的府邸。
  快活張笑道:“尉遲大俠,武功我是遠不如你,做小偷你卻遠不如我,我看還是讓我獨自去的好。”
  尉遲炯道:“我知道你的本領神出鬼沒,來去無蹤,不過御林軍的統領府非比尋常,也總得提防万一;万一當真要打起來,我在那里,多少也有個接應。你怕我失風,我在外面等你。不跟你穿堂入室,也就是了。”
  快活張想了一想,說道:“這樣吧,那條街上的轉角處,有一家小酒店,專做賭鬼的生意,別家酒店,天黑之后,二更未到,一早關門,這家酒店,卻是整晚都做生意。你在那里等我,一個時辰之后,我不出來,你再進行打听。”
  尉遲炯笑道:“你的鬼門道真多,但御林軍統領府所在的街道,竟有這樣一間特別的酒店,倒是稀奇。”
  快活張笑道:“說出來一點也不奇怪,那條街上有兩個開門的賭窟,就是御林軍的軍官包庇的。我在那兩個賭窟賭過錢,也在那酒店喝過酒,你裝作賭客在那儿喝酒,包管沒人來查問你。”
  尉遲炯道:“這樣也好。我給你一技蛇焰箭,你藏在身上,倘有意外,你把蛇焰箭射上半空,我就會赶來的了。”蛇焰箭是夜行人慣常用來作聯絡的信號的,射上半空,會發出一團藍色的火焰,方圓數里之內,都看得見。
  計議已定,三更時分,他們便即按照計划進行。
  這天晚上,無月無星,快活張早已“踩”熟了“道”,胸有成竹,果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就進了統領府。
  但進去之后,可就發覺有點儿不對了。
  他是從后花園進去的,踏入園中,只見假山石畔,花木叢中,黑影幢幢,敢情巡夜的人還當真不少。尋常的日子,御林軍統領府晚上雖然有巡邏的衛士,那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他們料想小偷決不敢偷到統領府的府中,等閒的江湖人物,也決不敢到太歲頭上動士。
  “莫非今晚有些什么不尋常的事情?”快活張心想,心念不已,忽听得有“汪汪”的狗吠聲。
  快活張練有一雙夜限,躲在一塊假山石后,偷偷看出去,只見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人牽著兩條大狗。快恬張認得其中一人是北宮望的師弟西門灼。
  快活張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西門灼是府中的第二號人物,怎的也出來巡夜,我可得分外小心了。這兩條狗長得好像野狼,想必极為凶惡。我在別的地方,可沒見過這种惡狗。”
  只听得和西門灼一起的那個武士說道:“今晚倒可以試試這兩條西域靈獒的本事了,听說它可以嗅出生人的气味,不知是真是假。就只怕沒有生人敢來。”話猶未了,那兩條“西域靈獒”又汪汪的大吠起來。
  西門灼道:“靈獒吠得這樣厲害,莫非真的有生人來了?”把手一松,兩條狠狗登時如箭离弦,向快活張藏身之處扑去。
  快活張早有准備,心里想道:“拖得一時,就是一時。”把手一揚,擲出兩個肉饅頭。
  這肉饅頭是加上一种特殊的香料制的,狗最喜歡聞這种香味,但饅頭卻是混有毒藥的。
  這兩條西域靈獒訓練有素,若是普通的肉饅頭還不會令得它們垂涎。如今它們給這种特殊的香味吸引,快活張把肉饅頭一向左斜方擲出,它們登時也就改了方向,向左斜方扑去了。
  西門灼和另一個武士赶上來,那兩條狼狗早已把肉饅頭吃得干干淨淨。西門灼道:“奇怪,這里沒有人,靈獒怎的又不吠了?”幸虧這天晚上無月無星,快活張躲在假山背后擲出肉饅頭,這才得以沒有給他發現。
  快活張明知擊斃靈獒,行藏也是必將敗露,但在這危急關頭,也只能行此緩兵之計了。
  不料那兩條西域靈獒雖然中毒,卻沒有立即倒斃。原來快活張的毒饅頭對付一般的惡大,自是綽綽有余,但這兩條西域靈獒卻是体質壯健,非一般的惡犬可比。
  就在西門灼來到的時候,那兩條靈獒中的毒開始發作,在地上打了兩個滾,突然又狂吠起來,再次向快活張藏匿之處扑去。
  快活張料不到它們竟然沒有倒斃,而且還來得這樣快,他正想轉移,卻尚未來得及轉移。只听得西門灼失聲叫道:“不好,看樣子靈獒是中了毒,快去咬死你的仇人!”
  “不好,老天爺保佑,保佑,保佑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快活張一顆心几乎要從口腔里跳出來,此時西門灼和那武士已經跟著這兩條靈獒追來,他只要一動,只怕就要給西門灼發覺,只能求老天爺保佑。
  果然真的就有奇跡發生,那兩條靈獒跑到快活張躲藏的那座假山前面,忽然又改了方向,跑入花樹叢中。
  西門灼一面跑一面向四下發出劈空掌,此時見靈獒追入花樹叢中,他也跟著改了方向,叫道:“賊人躲在假山梅林里面,你們快來搜查!”
  西門灼還未來到假山的面就轉過身,但他所發的劈空掌,掌風已是刮到假山后面,快活張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幸虧沒有弄出聲音,原來西門灼練有“玄陰掌”的功夫,掌風奇寒透骨,還幸快活張有假山作為屏障,略受波及,還可抵受得了。
  快活張又惊又喜,心道:“奇怪,難道當真是老天爺保佑么?”
  那兩條靈獒跑進花樹叢中,中的毒已是大大發作,只听得几聲狂叫,兩條靈獒同時倒斃。
  一個武土叫道:“賊人從那邊跑出去了!”西門灼喝道:“你們還不快追!”快活張偷偷的從假山石后伸出頭來,他是練有夜眼的,隱隱可以看見一條影子正在超過圍牆。
  快活張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在這園子里另外還有一個“生人”,不知他用什么辦法把兩條靈獒引開,也有可能是它們中毒漸近昏迷之際,嗅到另外一個“生人”的气味就追擊了。
  “這人不知是誰,倒似有心來救我似的?但以他的這份輕功而論,決不會是尉遲大俠。”不過快活張亦已無暇仔細推敲了,趁著西門灼和那班衛士追出去時候,連忙溜入屋內。
  西門灼追不上那人,果然又再回來,叫道:“大伙儿仔細搜查,提防賊人還有党羽。”
  快活張曾經來送過兩次煤球,統領府中,他最熟悉的地方乃是廚房,于是不知不覺就跑入廚房來躲。廚房里大廚師和一個助手正在炒菜,快活張一閃閃到堆在廚房角落的煤堆后面,那兩個人竟是毫無知覺。
  快活張可是有點怪,心里想到:“三更半夜,即使是北宮望吃的宵夜,也用不著大廚師親自下廚呀?”
  心念未已,只見一個小廝進來問道:“小菜弄好沒有?”
  大廚師道:“樟茶鴨火候恐怕未夠,蜜餞羊腿也還要調味。赶著要么?”
  那小廝道:“不,大人叫你用心烹調,遲點無妨。他不過叫我來看看,順便告訴你,叫你記得開一缸陳年善釀。”
  大廚師道:“知道啦,來的是什么貴客?”
  小廝笑道:“統領的客人,我怎敢上樓窺探?”
  大廚師嘀咕道:“總之來了客人,就活該我們倒霉啦。三更半夜還要起來。”
  原來這個大廚師乃是北宮望重金禮聘來的名廚,北京的名廚,有他們這一行傳統的規矩,主人家要以賓禮相待。這個廚子架子尤其不小,平日根本就用不著他下廚,半夜三更起來做菜,更是從所未有之事,是以很不高興。
  小廝不敢答話,退了出去。快活張心里想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北宮望住在何處,我尚未知道。這小廝回去稟報,我正好跟著他走,說不定可以探听到一些消息。”
  正要悄悄的溜出去,忽听得門外又有人聲。
  大廚師皺眉道:“什么事情吵吵嚷嚷,我做菜的時候最怕人吵。你出去看看。”
  進來搜查的那個武士是個急性子,一踏進院子就嚷道:“你們這里有沒有生面人來過?”
  廚師的助手吃了一惊,說道:“廚房里只有大師傅和我,生面人怎會到廚房來。”
  那武士說道:“是這樣的,園子里鬧賊,西門大人恐怕賊人還有余党溜進屋內躲藏。”
  大廚師正自不好气,不待那武士進入廚房內就走出去說道:“鬧賊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武上道:“就是剛才的事情,還沒有半柱香時刻。”
  大廚師道:“我一個時辰之前就在廚房了,一直沒有离開過,除非我是瞎了眼睛,賊人怎能在我的眼皮底下躲藏?你們進來搜查不打緊,東翻西抄,弄得我心神不宁,調味品放多一點放少一點,什么佳肴美點,味道都要變啦。”
  武土賠笑道:“我只是循例進來看看,不會東翻西抄的。”心里想道:“廚房里沒有什么地方可供躲藏,又是這么悶熱,料想賊人也不會躲在里面。”
  大廚師攤開雙手道:“好吧,那你就進來看吧。”
  快活張悄悄從炭堆后面出來,順手牽羊抓了兩方蜜餞羊肉送進嘴里,又喝了半壺陳年善釀,這才好整以暇的溜出廚房。
  那武士知道大廚師脾气不好,進了廚房,看過炭堆后面不見有人,告了個罪,就出去了。
  大廚師正在冷笑,助手忽地咦了一聲,說道:“這壺酒怒么只剩下了一半?”原來他提起酒壺,感覺輕了許多,這才發現的。
  大廚師小心察視,也發覺蜜餞羊肉少了兩方,笑容登時僵冷,連忙悄聲說道:“你別聲張出去,叫人笑話咱們當真是瞎了眼睛。”快活張溜出廚房,心里暗暗好笑:“這大廚師的手藝當真不錯,那陳年善釀也要比崔老板家里藏的酒好得多,回去告訴尉遲炯知道,不羡慕他才怪。”
  武士們逐戶搜查,一時間還未能進入內院,快活張偷偷跟在那小廝后面,彎彎曲曲的走過几道回廊,小廝走進一座樓房。
  快恬張知道北宮望是不會見這小廝的,定是樓下的管家听他回報,于是施展輕功,悄悄的上了樓。有一間房子燈光火亮,快活張足勾檐角,倒挂金鉤,在后窗看進去,只見房子里只有一個人,這個人他認得是楊牧。
  “奇怪,難道那貴客竟是楊牧?”快活張不禁大為詫异了。
  “原來這廝果然還沒有死,”快活張心里想道:“但卻何以出現在統領府中?北宮望又把他當作貴賓看,真是奇哉怪也!”
  要知楊牧不過是個武師,雖然頗有名气,也只是個平民。北宮望是御林軍統領的身份,按說是不會接見他的,何況是三更半夜,密室私會?快活張久歷江湖,隱隱猜到有些不對,想必他們之間是有著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了。
  心念未已,忽听得一聲咳嗽,有個人走進房間,正是御林軍統領北宮望。
  楊牧大吃一惊,站了起來,滿臉都是惶惑的神色。
  北宮望微微一笑,說道:“你就是楊牧嗎,我是北宮望。”
  楊牧連忙跪倒,說道:“不知統領大人駕到,我,我……”
  楊牧是惶惑不堪,窗外偷看的快活張也是十分奇怪:“原來他們不是約好的,這更奇了。那個貴賓如果不是楊牧卻又是誰呢?”
  北宮望雙臂一伸,輕輕一托,楊牧只覺一股大力托著他的身子,不由自己的站了起來。北宮望笑道:“楊武師,你以為是誰?”
  揚牧惊疑不定,訕訕不能出之口。北宮望不待他回答,已是接下去說道:“你以為是石朝璣,石副統領,是嗎?”
  “帶小人來的那人是奉了石大人之命。小人只道是石副統領召我進府。”楊牧答道。
  北宮望又是徽微一笑,說道:“那么我來會你,你是大感意外了?”
  楊牧恭恭敬敬答道:“小人是受寵若惊。”
  北宮望道:“你愿意做我的心腹還是做石朝璣的心腹。”楊牧惊疑不已,說道:“蒙大人知遇之恩,小民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北宮望哈哈一笑,說道:“石朝璣能夠給你的功名富貴我更可以給你。好,你既然愿意做我的人,那就老實告訴我,石朝璣和你入京,有沒有和你去見過薩總管?”
  “我是昨天剛到,石大人都還沒有見過。”楊牧答道。
  北宮望面露喜色,說道:“很好,很好,那么有几件事你要听我吩咐。”
  楊牧忙不迭答應,北宮望跟著說道:“第一,你今晚見我之事,用不著給石朝璣知道。你對他要像從前一樣,越能取得他的信任越好,決不可惹起他的疑心!”
  楊牧這才知道今晚召他進統領府的那個武士,竟是北宮望假借他的副手名義派來的。
  原來御林軍統領北宮望和大內總管薩福鼎一向不和,兩人爭權奪勢,斗角勾心,已經到了無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副統領石朝璣就是薩福鼎安插在北宮望身邊的一枚棋子。北宮望初時不知,日子久了,終于也知道了。
  他打听到石朝璣收服了楊牧的事情,而楊牧是和江湖的俠義道甚至義軍中的人物都有來往,這么一來,楊牧的背后是石朝璣,石朝璣的背后是薩福鼎,楊牧就等于是薩福鼎派出去的探子。北宮望知道了這件事情,自是不能不要動用心思了!早知楊牧若是探得什么義軍的秘密,薩福鼎就可用來向皇上邀功,北宮望就有失寵之慮。
  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北宮望才假借石朝璣的名義,把楊牧召來。
  楊牧當然不知道這許多复雜的關系,但他是個聰明人。卻已隱隱猜想得到是正統領与副統領之間失和,北宮望是正統領,在他的想法,攀上北宮望的關系自是要比依附石朝璣好得多,是以一听得北宮望有意收羅他作心腹,便即大喜過望,滿口應承。
  北宮望繼續說道:“以后我會另外派人和你聯絡,你打听到什么消息,先告訴我。一些無關重要的消息,那就告訴石朝璣也是無妨。還有石朝璣和你說了些什么話,或者你知道他們那邊有些什么動靜,也必須老老實實的告訴我,若有隱瞞,甚或泄漏我的秘密,我必取你性命!”
  楊牧諾諾連聲,說道:“小人怎敢。”北宮望道:“諒你也不敢。”楊牧道:“大人還有什么吩咐。”北宮望道:“待我想想,晤,震遠鏢局的韓總鏢頭和你很熟,是不是?”楊牧道:“不錯,大人有何指示?”
  剛說到這里,西門灼走進來報告剛才園子鬧賊之事。快活張縮作一團,躲在槽角的凹槽里,剛好可以遮蔽他的身形。
  北宮望道:“我已听得靈獒的吠聲,那賊人想必是已給你們發現,逃出去了,你們追不上他,是不是?”
  北宮望只是憑著听聲的本領,園子里發生的事情,他竟有如目睹。躲在屋頂的快話張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里想道:“幸好他只是察覺逃出去的另外那人。”快活張高來高去的本領已臻化境,他自信剛才跟在那小廝后面,決不會有絲毫聲息,但此時也給嚇得大气也不敢透,生怕呼吸稍重,就要給北宮望發覺。
  西門灼說道:“只怕賊人還有余党,不過我也叫他們逐屋搜查過了,并無發現。”
  北宮望笑道:“我這里是賊人決不敢來的。既然搜查不到党羽,想必來的就只是一人了。你們不必再鬧了,免得客人來了笑話。”
  西門灼深知師兄之能,笑道:“縱有不知死活的賊人,膽敢跑到這儿,決計也瞞不過師兄的耳日。我不過進來報個訊罷了。”
  北宮望道:“現在已是三更時分,那位貴客恐怕就要來了。”
  西門灼道:“是,我替師兄出去迎接貴賓。”
  北宮望道:“不,那位客人不想給人知道,他會自己來的。你們不用替我迎接了。倒是這位楊先生,我要請你代我送他回去。”心里想道:“楊牧雖然和那人相識,也還是不要讓他們見面的好。”
  楊牧道:“統領大人,剛才你說到震遠鏢局的那位韓總鏢頭。”
  北宮望略一沉吟,說道:“韓威武的事情以后再說吧。我有用得著你的時候,自會叫人通知你的。師弟,你帶楊先生從后門出去。”
  西門灼和楊牧走了之后,北宮望喚來一個心腹隨從,說道:“大廚師想必已經弄好了,你去把酒菜端來吧。”
  決活張本來想要离開,听他這么一說,不由得又是好奇心起,“不知道貴客是誰,我倒要看個明白了。”
  心念未已,忽見一條人影翩如飛鳥的落在樓頭,說道:“牟宗濤特來拜會統領大人,勞大人久候了。”
  北宮望哈哈大笑,打開房門,出來迎接,說道:“牟兄果是信人,幸會幸會。”
  快活張心頭大駭:“怎的竟然是牟宗濤?”他雖然沒有見過牟宗濤,也知牟宗濤是扶桑派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名气比新任掌門人的林無雙大得多,和俠義道許多響當當的人物都是有交情的。
  北宮望道:“我對牟兄是仰慕已久,今日幸得識荊,請牟兄千万不要客气,北宮望不過偶然做到御林軍的統領而已,牟兄當世高人,若用官場稱謂,可叫小弟汗顏無地了。”
  牟宗濤道:“恭敬不如從命,那么請問北宮兄,叫小弟的來,可有何事見教?”
  北宮望道:“不敢。我只是想結識牟兄這樣一位好朋友。若蒙不棄,愿与牟兄作長夜之談。小弟新得皇上賞賜兩瓶御酒,正好与牟兄共謀一醉。”
  牟宗濤道:“北宮兄折節下交,令小弟大有知己之感。請恕小弟冒昧一問,府中剛才可是鬧賊?”
  北宮望怔了一怔,隨即哈哈笑道:“對,咱們都不必酸溜溜的說些客气話了,我也正想問你呢,你是不是和那賊人交過手了?”原來牟宗濤穿的是一件十分干淨的白綢長衫,但長衫上卻有兩團泥污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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