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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親仇鳳恨 父女會


  在長久的沉悶之后,項真用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面頰,徐緩的道:“可以將常敬賢的尸体扛出去了!”
  辛堅悚然一凜,躬身道:“是!”
  于是,一名無雙弟子走過來,一把將常敬賢的尸体抗到肩上,大步走了出去,尉遲寒波注視著他的背影消失了,忽然沉厲的道:“辛堅,還有一個叫洗曉心的怎不見帶來?
  張光的被害,這廝亦是元凶罪首之一!”
  咳了兩聲,辛堅忙道:“回稟尊主,那洗曉心在被擒之前,已然身受重創,是吃張師兄一劍戳中,待弟子奉命前往提審之際,他早已斷了气了……”
  微微一怔之后,尉遲寒波又恨恨的道:“便宜了這混帳!”
  說話中,遲寒波那雙尖銳而凌厲的眸子又轉向了正在一邊暗暗哆嗦著的姬大木,他喉頭低嗥著,冷森的道:“小子,現在輪到你了!”
  姬大木臉色更形灰敗,汗水一下子便浸透了他的里外衣衫,顫抖著,他恐懼的道:“大尊主……還請你明斷細察,刀下留人……在下只不過是青松山庄的一名管事,充其量僅能跟著混口飯吃,跑跑龍套而已,在下決非有意与貴派為敵,替人家當差,就得听人家的使喚……在下乃奉命如此,身不由主,衷心之內,無丁點与貴派為難之處……”
  尉遲寒波怒叱道:“姬大木,听說你是青松山庄的總管事,算起來在青松山庄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的卻這般貪生畏死,無骨气?呸,連我都替你臉紅,夏一尊這老鬼真是瞎了狗眼,會起用你這等低三下四的東西!”
  唇角在急促的跳動著,他惊悸得有些結巴了:“大尊主……在下,呃,在下實非得已,万乞大尊主网開一面,權下超生……大尊主,在下是誓离此之后便退出江湖,洗心革面,永不再与貴派為敵……在,在下已知罪……”
  冷冷的,項真一笑道:“姬大木,你還認得我黃龍么?”
  目光畏懼的与項真視線相触,姬大木立即又瑟縮的低下頭來,當然,他怎會不認識項真?昔日在青松山庄之內,他便曾點過項真的穴道,給他吃足了昔頭!從姬大木率人前來大河鎮協助如意府對抗無雙派的時候開始。姬大木便已听到了項真也加入無雙派陣營的消息,這件事,可說一直是他心頭上的濃重陰影,他就怕遇到項真,而就在他在慶幸未曾遇到的時候卻已落入無雙派的手中,在提他來至金瓶殿的一剎,他已看見了那位奪魂追命的大煞手了,姬大木的一顆心從開始便沒有平靜過,老是蹦在喉嚨上,他怕項真忘不了青松山庄那段鳳仇,他怕項真會自他身上報复,而現,他擔心的事情果然來了,項真已正式找上了他,把那無影的刃口架到了他的脖頸之上……
  項真沒一絲笑意的笑著,又道:“江湖上有句俗話,叫‘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這兩句話是一點也不錯的,兩座山不能相連,兩個人卻總會遇在一起,姬大木,我們真巧,又碰在一起,嗯?”
  看著姬大木那惶恐失措的畏怯形態,項真不由啞哧哧的笑了,他接著又道:“只不過,見面的時辰与地點,對你都不大合适,是么?”
  姬大木渾身猛然一哆嗦,他駭怖的道:“項大俠……你老饒命,你老饒命啊……”
  甚少開口的西門朝午不由哼了一聲,側首對項真道:“項兄,這小子与你可是有過梁子?”
  點點頭,項真道:“有一次,我不小心曾著了人家的暗算。被挾制到青松山庄,吃他們整治得死去活來,弄得差一點把條命賣給他們——”
  臉色一沉,西門朝午道:“如此一來,這小子就是兩罪并發了!”
  上下牙關在不停的碰擊,姬大木抖不成聲的哀呼道:“項大……俠……我并沒有……沒有加害過你……”
  “嗤”了一聲,項真冷然道:“但你也是青松山庄的一員,也是助紂為虐的幫凶,是么?”
  一瞪眼,大圈椅上的尉遲寒波怒吼道:“辛堅,砍了他,一個也不留!”
  小無常辛堅正待答應,西門朝午已猝然暴掠又回,就在他這一去一還的剎那間,姬大木已狂嚎一聲,整個身子就像一塊殞石般“呼”的倒摔出去,飛撞過一扇精巧的窗戶,“嘩啦啦”跌到大廳之外,
  很快的,辛堅扑到窗前,他略一張望之下,隨即對著聞聲奔來的十多名無雙弟子揮手道:“將他抬走!”
  回過身,辛堅的表情十分奇怪,他低徐地的道:“姓姬的已經死了!”
  坐在七圈椅上的西門朝午搓了搓手,一笑道:“這樣,我認為比較干脆一點!”
  尉遲寒波頻頻頷首道:“當然,嗯,當然……”
  于是,項真的目光投注在地下的嚴婕身上,嚴婕仍然蜷曲著暈沉未醒,美艷的面龐蒼白得毫無血色,她鼻息微弱,緊閉的雙目睫毛上,還沾著隱隱的兩顆淚珠,那模樣,委實令人愛怜……
  西門朝午也跟著了一眼,他又瞧了瞧項真,隨笑道:“項兄,這婆娘生得不差,可是?”
  吁了口气,項真淡淡的道:“不錯。”
  舐舐唇,西門朝午又道:“她到后面石室企圖劫牢,要劫的人,一定是她百花谷‘鑒煉四絕,里的常敬賢与洗曉心了……但是,我弄不明白,這婆娘為何對姓常的如此關心法?在我的感覺上,這婆娘為了常敬賢的性命而所作的哀求,似乎已不止像對她哥哥把弟的那种感情了?”
  略一沉吟,項真道:“或者,姓常的對嚴婕的情感也不會只是像對拜兄妹妹的那种情感?可能他除了像個兄長之外,還像個別的什么人……”
  哈哈一笑,西門朝午道:“如果真是這樣,我這就做得過份了。”
  緩緩的,項真肅穆的道:“不然,血債血償,乃是天經地義之事,這,不管欠了血債的是什么人全是一樣!”
  輕輕拍手,尉遲寒波道:“對,項真說得對!”
  他又發手扶額,低聲道:“老實說,項老弟,方才這女人一求你,我就暗中捏著把冷汗,我生怕你心一軟又替她那姓常的求情,這樣一來,我;唉,我就真叫進退兩難,無所适從了!”
  平靜的笑笑,項真道:“這點為人做事之道,我還有,尊主。”
  尉遲寒波有些尷尬的打了個哈哈,就在他的哈哈聲里,門外人一閃,嗯,“赤銅”尚元干已急步行入。
  尚元干入內之后,先朝座上諸人施了一禮,然后忙道:“啟稟二位尊主,大掌門一行已來在如意府門外——”
  于吉聞言之下“呼”的站起,急道:“快接,快接……”
  吃力的,尉遲寒波也站了起來,項真則向西門朝午道:“當家的,你就用不著出去了,旁邊椅子上的鐵小姐需要人照顧,免得又出紕漏!”
  西門朝午的目光在卷裹鐵娘娘的毛毯上溜了溜,點頭道:“也好,如此我就失禮啦。”
  于是,項真、于吉、尉遲寒波、辛堅、尚元干等五個人出了金瓶殿,直往如意府的大門而去,他們剛走得一半,大門外已是蹄聲如雷,塵揚沙起,在一片人叱馬嘯聲中,數十乘鐵騎已狂風般卷了進來!
  項真微微笑道:“無雙鐵騎,可真是來去如電啊!”
  哈哈一笑,于吉道:“在這次血戰中,我們在移動的快速上确實占了不少便宜,對頭估計我們還有一大截路呢,其實我們就眨眼間到了……”
  在他們邊談邊走里,進入如意府的馬隊已經停住,散落四周的無雙弟子們全在紛紛躬身致敬,井有十几個人奔上前去牽馬,項真目光銳利,他在一瞥之下,已然看見了那正在拋鐐落地的無雙派大掌門“白衣絕刀”鐵獨行!
  此頦,鐵獨行亦已看見了迎來的項真等人,鐵獨行丟下馬韁,一個箭步沖了上來,他顧不得上來謁見的于吉与尉遲寒波等人,雙手緊緊握住項真的手,面孔激動得赤紅的道:“項老弟,辛苦你了,項老弟,獨行真不知道如何向你表達心中的感怀,項老弟,這一連串的血斗,全虧了你,全虧了你……”
  項真平和的道:“大掌門謬譽了,在下只不過略盡棉力,跟著湊份熱鬧而已……”
  鐵獨行的白袍上全是血漬,連臉龐上也沾滿了塵沙油汗,他的嗓音豪爽中帶著沙啞,一面用力搖晃著項真的雙手,他邊真摯道:“項老弟,你勿庸謙怀,若非你,本派被擄各人如何生還?若非你,對方的陰毒埋伏如何破除了,如非你,敵人的眾多高手怎生成殲?若非你,一千魅魑豈會膽寒?而若非你,獨行那賤婢又群眾路線得擒?”
  不由笑了,項真低徐道:“大掌門如此一說,像是這等大功全乃在下所立一樣?在下又如何掩遮了貴派無數若勇健儿的光彩?老實說,此戰獲胜決非一人一騎之能,乃万眾一心,攜手合力之功,大掌門卻也大抬愛在下了……”
  忽然,鐵獨行端詳著項真的面色,他有些歉疚的道:“項老弟,听說你受了傷?”
  項真一笑道:“不算什么,在下尚可支撐!”
  喟了一聲,鐵獨行又道:“荊大俠也傷了,而且相當重,項老弟,獨行實在心中不安,這全是為了無雙一脈才得到的災難……”
  搖搖頭,項真淡然道:“大掌門何須介怀?‘士為知己者死’,如此罷了。”
  感動的唏噓了半晌,鐵獨行這才放下項真的手,對尉遲寒波道:“抱虎山庄已然攻破,黑手党与赤衫隊全軍盡沒,他們所有的頭子也皆被殲滅,這邊听說亦奏全功?”
  尉遲寒波點頭道:“是的,如意府魁首,黑髯公洪雙浪授首,如意府屬下高手八死一逃,大刀教的名教頭五死一俘,七河會的三當家‘鎮半天’章醒亦遭生擒,手下大頭目傷亡殆盡,百花谷鎖鏈四絕中老二、老四皆已殞命,王屋山之長虹派七人亦無一幸存,另外,青松山庄所屬除了那姬大木与莫儲兩個為首者已予殺死外,‘黑云鞭’趙春也被枷囚,鎖鏈四絕老大嚴章的寡妹嚴婕也已生俘……”
  鐵獨行沉吟了片刻,道:“鎖鏈四絕中的老三巴崇恕已在大河鎮戰死了……他們的老大‘滔海龍’嚴章也被活捉,現在囚禁在大河鎮內,大刀教的六個教頭有兩個的是死在褐石闊以后的激斗中,剩下的四個便全裁在這里了……章桓解過來沒有?”
  于吉在傍插口道:“那章桓尚未解來,大刀教黃字行的教頭羅申,青松山庄的武師赶春卻已關在這里……”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鐵獨行又道:“對了,長虹七絕之首‘鐵指飛紅’蔡存道有一個功夫不弱的義女你們可擒住了?”
  于吉和尉遲寒波互覷一眼,齊齊搖頭道:“沒有……”
  鐵獨行歎了口气,道:“她只是個世故未深的丫頭,大約,也凶多吉少了……”
  笑了笑,項真道:“她沒有死,在下想,她如今可能正在一個辛堅兄所知道的地方……”
  一側的辛堅聞言之下不由吃了一惊,他滿頭霧水的看著項真,吶吶的道:“項師叔……弟子……弟子并不知道那女子今在何處……”
  項真抿抿嘴,低聲道:“你知道的,辛兄。”
  辛堅有些著急的忙道:“項師叔,弟子實在是……”
  拍拍他肩頭,項直接著道:“你先別急,辛兄,适才你曾告訴過我們,說在金瓶殿里面發現一座地窖,地窖里面有几具男女尸体擺置著,是么?”
  辛堅迷惘的點頭道:“是的……”
  項真又道:“我想,那長虹派掌門人義女的所謂‘尸体’便一定在那里了,他們不會再有別的地方可放……”
  鐵獨行也有些奇怪的道:“項老弟,怎么說‘所謂’那尸体?莫不成長虹七絕蔡存道的義女尚未死去?”
  點點頭,項真几句話已把他將梅蕊,如何閉气封脈的前后經過講了一遍,未了,他微笑道:“大掌門說得不錯,這女孩子确是個涉世未深的純朴少女,因此在下亦不忍傷害于她,只使了這個小小手法暫時令她逃過此劫而已,長虹派与如意府的人事后一定在箭穴中找到了她,這些人不識得在下的獨門閉气法,才認為她已遭害,悲憤之下定是將她軀体移走,暫時置放在金瓶殿的地窖中,而金瓶殿乃如意府的最高發號司令之所,地窖置放的尸体,我想,也不會是些小角色的遺骸,梅蕊在那里正合了她的身份,是而我推測辛兄發現的几具尸体中,必有一個是梅蕊無疑……”
  鐵獨行撫掌笑道:“項老弟,此等做法正合獨行之意,与吾方為敵者乃長虹七絕,若是蔡存道的義女也一并處決,未免太過狠酷了一些,尉遲師弟……”
  他轉首向尉遲寒波道:“稍待你派人去那地窖將那存道的義女抬救出來。”
  尉遲寒波一邊簽應著邊問道:“大師兄,康玉德你已擒住了?”
  鐵獨行朝后一指,道:“就在后面,這廝險些就被長孫奇殺死,尚好我赶快一步……”
  此刻,肅立在鐵獨行身后的“赤膽四杰”已轉向隨來的騎隊那邊,他們再走回來的時候,已多挾持住個体魄修偉,卻渾身染血的紫衣人,這紫衣人髻發蓬散,面色蒼白,神色中,透露著無比的頹唐与疲累,他的五官生得极其端正,看上去自然流露出一股典雅俊逸之气,假如他不是處在眼前這种狼狽的情形下,在平常,這一定是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翩翩佳公子!
  紫衣人的目光顯得有些呆滯的凝注著遠方某一點上,臉龐的表情木然而僵硬,他雙手反剪綁在背后,身上也困滿了一道道的細牛皮索,“赤膽四杰”分兩側挾制著他,另外,他身后尚跟著無雙派總壇屬下的“白馬銀錐”江仇心及飛字門屬下的“青痞”鄭群,“青痣”鄭群不需要有人指出,只要一眼看去便可知道是他,這位壯如牛的大漢除了有那种粗野之气外之气外,他的面孔右頰上,尚生著一塊銅線大小的青色毛痣,這類毛痣,也就越加點綴出他的冷厲凌脫勁儿來了。
  無雙派分出這么多名好手看守住那紫衣人,嚴重得几乎有些“如臨大敵”的味道了,當然,這紫衣人的重要性也就不問可知,項真雖然從來沒有与“紫衣金鋼”康玉德見過面,但是,他已知道那紫衣人必是康玉德無疑!
  六名無雙派的手簇著紫衣人往這邊走來,看得出他們對那紫衣人的切骨仇恨,紫衣人甚至連一步安穩路都走不成,環制在他四周的“赤膽四杰”及江仇心,鄭群几個人就像在拖一頭畜生那樣連推帶拉,連踢連打,踉踉蹌蹌的將他扯到了鐵獨行這邊!
  于吉与尉遲寒波的四只眸子陰毒的盯在紫衣人身上,好半晌才恨恨的移開,而紫衣人垂著頭,除了沉重的呼吸之外,再沒有一下表示了……
  淡淡的,項真道:“這人,可就是康玉德?”
  鐵獨行頷首道:“正是。”
  朝像是麻木了似的康玉德打量了几眼,項真微喟一聲道:“好一副堂堂之貌,可惜,心地卻生差了。”
  強笑一聲,鐵獨行有些苦澀的道:“說得是……”
  往隨著鐵獨行來此的騎隊那邊看了一下,于吉忽道:“掌門,總壇及飛字門其他的人都沒有來?”
  鐵獨行沉聲道:“激斗傷亡后之頗重,況且每個人都已极端乏累,因此我便下令總壇及飛字門無与抱虎山庄之戰的人就近在大河鎮內歇息,并隨時听候調遣,除了遠功他們四個人之外,總壇及飛字門下的好手就只有江仇心及鄭群跟著我來,順道也監守著康玉德這小人!”
  說到這里,他又寒森的道:“娘娘,那賤婢如今何在?”
  于吉向金瓶殿一指,道:“就在那里,項兄已施過手法令她暈沉,并以薄毯相裹,如今西門當家的正在守著。”
  鐵獨行轉向項真道:“現在,項老弟,我們走。”
  于是,以鐵獨行為首,一行人匆匆往金瓶殿而去,項真知道鐵獨行心里急,他自己雖然在行動間十分艱苦,也只有咬著牙一步步大跨,但尉遲寒波卻有些挺不住了,身后那個大塊頭的無雙弟子攙扶著他,猶是累得喘息吁吁,面青唇白,一下子落后了老遠……
  進入金瓶殿的大廳,鐵獨行又与西門朝午見過了,廳中的弟子再搬來一把太師椅,鐵獨行与項真、于吉、尉盡量皮等人落坐之后,鐵獨行目光朝地下正在悠悠醒轉的嚴婕一掃,低沉的道:“她就是嚴章的妹子嚴婕?”
  于吉頷首道:“正是。”
  鐵獨行一揮手,冷然道:“拖到一邊。”
  “赤銅手”尚元干應聲上前,一下子就把地上的嚴婕拖出去好几步,鐵獨行側目望了望大圓椅上的毯包裹著的鐵娘娘,陰沉的道:“把這賤人抬到地上,她尚有何顏面占住一張圓椅!”
  幸堅和尚元干全在搓手有些尷尬的遲疑著,鐵獨行怒道:“你們听見了?”
  兩個人又互望了一眼,才走上前來,小心翼翼的抬著鐵娘娘仍然沉迷未醒的嬌軀,輕輕擺在地面。
  鐵獨行又狠狠的盯了神色灰敗的康玉德一下,康玉德仍由“赤膽四杰”,江仇心及鄭群六個人圍持著、僵木的站在一邊,鐵獨行投注向他的目光里包蘊著無可比擬的憎恨及憤怒,康玉德可以深刻体會出那种面的熊熊仇火,那尖利如刃的狠酷及殘毒,這种仇恨,像是鐵鑄,堅硬得永遠也化不開了……
  于是,鐵獨行又毫無表情的道:“掀開毛毯。”
  尚元干望望辛堅,辛堅也為難的看看尚元干,尚元干只好走上去將裹住鐵娘娘,身体的毛毯掀開,嗯,鐵娘娘果然仍在暈睡著,那襲綢質的繡花睡袍仍還套在她的身上,看去是如此單薄而條線分明,襯著她微顰的眉心,惊悸得微微歪曲的嘴唇,就越發顯得楚楚怜人,她這形狀,可以使任何一個人心中明白,當她被擒住時的一剎是如何恐懼,如何悲痛,又如何不甘……
  鐵娘娘的雙目緊閉,臉龐青白,地蜷臥在那里,是那么瘦伶伶的,纖細細的,像一陣風就可以吹倒,一聲吼便能以嚇癱,多令人怜憫的一個弱女啊,即使她做出來的事是那般大膽得不能使人原諒……
  在目光触及鐵娘面容的一剎鐵獨行有如被火紅的烙鐵燙在心里,痛楚的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震。
  已經有根長久的日子沒有看見他這疼愛的獨生女儿了,在鐵獨行的記憶里,她一直是那么嬌柔,那么害羞,那么細小而怯弱,有如一只需要躲在人們怀中的貓咪,有如一朵需要培植在溫室里的小花,她的一言一笑,一顰一蹙,都是如此容易令人自心底泛起怜愛,都是那般甜美使人深深喜悅,而几曾何時,她卻變了,變得不像她了,變得宛似惡魔般的任性与刁潑,變得像一條毒蛇,她甚至已瘋狂得拋充了父母,背叛了祖宗,她甘愿离開自己生長的家鄉,甘愿冒著人們的唾罵及憎恨,她什么都不顧了,親情、倫常、禮教及聲譽,她仿佛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鐵獨行所感到迷惑及陌生的人。于是,多少人的生命便為了她的忤悖而斷送了,多少人的熱血便為了她這瘋狂而流盡了,這些,原可不要發生的,但卻發生了,其咨全在她的任性及拗倔,全在她的幼稚与沉迷……為了什么,為了什么一個純真無邪的少女會突然改變得如此可怕?鐵獨行的視線又緩緩移注在康玉德臉上,是的,他咬著牙根,是的,這都是康玉德的賜与,都是他的恩惠,假如沒有這個魅魑,情形,便完全不是像今天這樣了……
  康玉德也深深的注視著地下的鐵娘娘,他的激動与難受,可以從他面孔肌肉的急剎抽搐上看出來,他甚至已再不可自制的顫抖了,雙目中現露著絕望,現露著悲槍,現露著無可名狀的焦惶和關切,但是,他卻連動也不能動一下,六名無雙派的好手圍立四邊,六雙眼睛全在冷酷的狠盯著他,康玉德明白這些人對自己的憎恨及仇視,他知道,只要鐵獨行下令,他們甚至可以把自己生咽了……”
  低沉的,項真道:“大掌門,在下十分抱歉將令千金弄成這樣,但情勢相逼,若非如此,只怕她不肯跟隨在下离開……”
  像自一個迷蒙的境界里將鐵獨行拉回,他用力搖搖頭,誠懇的道:“這怎能怪罪于你?項老弟,記得獨行曾經說過,如她膽敢撤潑,將她殺了,獨行亦自甘愿,項老弟,對這賤人,你已夠客气了……”
  項真一拱手,道:“大掌門太過言重了。”
  略一沉吟,鐵獨行道:“還得煩請項老弟替這賤人解除所施手法。”
  項真一笑而起,走了過去,雙手奇快的在鐵娘娘身上飛轉,沒有人看清他雙手的過程,鐵娘娘已突然呻吟出聲。
  于是,項真抹了鬢角的虛汗,又緩緩退回椅上,片刻后,鐵娘娘已在大廳里每個人的注視下悠悠醒來。
  似乎一下子沒有將記憶連續起來,鐵娘娘朦朧的睜了睜眼,又沉重的閉上,好一陣子,她才再度把眼睜開,現在,她已經完全清醒了,當然。她在目光触及大廳中那張張冷木的面孔時,也跟著想起了這已是怎么回事!
  像猛的墜入万丈深淵之下,鐵娘娘惊駭得立即坐了起來,她的眼睛絕望的大張著,嘴巴半啟,渾身也在不住的哆嗦,恐懼至极的看著高高在上的鐵獨行,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顫抖著,她悲切的叫:“爹……”
  鐵獨行宛如鋼針刺心,頷下的三絡黑髯不住的簌簌輕抖,連兩手也緊握成拳,在獨女的那一聲哀哀呼叫里,這位無雙派大掌門所辛苦筑布成的仇恨之牆,几乎馬上就潰頹了……
  驀然,他牙齒重重一挫,在“喀”“喀”的磨擦聲中嗔目大喝大喝:“住口,賤人,你還認得你爹嗎?你還有臉叫爹么?你這寡廉鮮恥,不知人間羞恥為何物的畜生!”
  悲惶的怔窒著,鐵娘娘的臉龐頓如死灰,她的唇角在不停抽動,淚珠漣漣,哀傷而幽沉的,她又斷續的道:“爹……女儿……并沒有犯下……十惡不赦之罪……假如……
  你老人家……一定認為女儿……有罪……罪……也只是女儿未曾征得你……老人家同……意……愛上了一個……你不喜歡……的人……而……已!”
  狂吼一聲,鐵獨行面容赤紅的叱道:“你你你……你這賤人,你還會一點羞恥心沒有?當著我鐵獨行面前口口聲聲吐那污言穢字!我鐵家世代清白,重禮崇義,卻不知那時作下了孽,會生出你這個沾辱家門的不屑畜生!”
  鐵娘娘哭著,卻在唆咽聲中倔強的道:“爹……女儿沒有做錯……女儿愛上康玉德,你老人家不准,女儿……女儿只好跟著他走,女儿已經成人,女儿有女儿爭求終生幸福的權力!”
  鐵獨行忽然從狂怒中平靜下來,他的面色立即轉為冷漠,沒有一點表情的那种冷漠,他的太陽穴在卜卜跳動,黑髯也微微抖索,這些,在都已說出于鐵獨行冷沉的外表下所包隱著的火山般的憤恨及憎惡,徐緩而蕭煞的,他道:“畜生,你用什么手段來爭求你的終生幸福?用無雙派的聲名?你父母的威譽?鐵家的清白?祖宗的法制?人間的倫常?或是數千條人的性命?”
  鐵娘娘的眼淚不住的流淌著,她的神色中有著無比的怀与悲切,但是,卻也隱含著尖銳的反抗及不甘,一摔披肩的長發,他咬著牙道:“爹,女儿的婚姻只是女儿自己的事,女儿跟隨康玉德离開也只是去追尋女儿本身的幸福,我們沒有惹著誰,沒有犯著誰,為什么我們就必須盡守祖宗傳下來的那些不合情理的法制?為什么我們就一定要顧及那些由一千暈眩的冬烘所定下的成規?爹,女儿的婚事上是沒有經過堂上的同意,我們自己湊合了而已,你老人家又何必用家聲及威信來壓蓋女儿?”
  沉默了半晌,鐵獨行冷森的道:“那么,你認為我們數千年沿傳下來的綱紀倫常都是白廢的了?你自行作主背親与下人苟合也是對的?你不顧廉恥盜取父母寶物偕康玉德私逃也是對的了?你違抗父命在同派兄弟的鮮血流濺里与康玉德紅燭高香行禮也是對的了?這些你都認為毫無錯處,是么?”
  怔窒了一下,鐵娘娘再找不出話駁辯了,她卻猛的橫了心,抹去淚水,強硬而悍倔的道:“我不管那些,我只要跟著我所愛的人走!我只知道我的幸福需要我自去求取,其他任何一切我全不管,我認為對的就去做,沒有人能攔阻我,沒有什么倫法能阻制我!”
  鐵獨行看著他的獨生女儿,在這瞬息,他奇异于自己和女儿之間的生硬及陌生,他好似已經不認識她了,像是在看著一個惡魔般那么憎嫌与痛恨,全身都宛如溶在冰雪中,涼透了……
  用手揉揉額角,鐵獨行長長吁了口气,他沉重的道:“你曾是我的女儿,娘娘,在你的血液中,流著我相同的倔強和孤傲,也有著和我無异的固執与勇气……但我們不同的地方是我懂得將我所具有的本性用在好的一面,而你,你卻混淆不清,黑白難辨……這是我的錯誤和疏忽,我該早些矯正你,規道可你,我看你体內包含著先天的邪惡,但我這做父親的沒有及早察覺也是有過……”
  頓了頓,他又槍涼的道:“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你仍然不知悔改,不知認錯,我本想偏袒于你亦無能為力了……我不能對不起那些死傷的弟子,不能任我無雙的名聲沾暇蒙垢,更不能使人世的倫常敗坏,祖宗的靈位難安……
  娘娘,我愛你,你曾有根長久的一段日子是我的好女儿……”
  雙目中閃泛著晶瑩的波光,鐵獨行暗啞而衰乏的續道:“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值上几千條生命,沒有人,就算我的獨生女也是一樣……”
  現在,大廳里的每一個人——包括鐵娘娘自己,都已听出鐵獨行話中的含意了,雖然他說得如此平靜,如此徐緩,但是其中的冷酷,寡絕与血腥韻息,卻是這般的明顯而強烈啊!
  抑止不住的,鐵娘娘開始顫抖起來,她原先以為她的父親在大興干戈之下,只是要拆散她与康玉德的姻緣,要挽回無雙派的顏面,她曉得自己會受到懲罰,但也以為至多就受到懲罰罷了,她万万料不到她的父親竟會要她死!要親生的獨女死!假如這也算是“懲罰”,這懲罰就未免太也嚴重了!
  忽然——
  被困綁在后面的康玉德凄慘的大叫起來,他叫著,悲憤的道:“鐵獨行,你有什么權利如此做?娘娘是我的人,他是我的妻子,我們互相深愛,我們目愿結成夫婦,你你你,鐵獨行,你為什么要拆散我們?為什么要抗害我們?鐵獨行,你要拿出道理來!”
  几個大耳光猛烈的扇了上去,“青痣”鄭群出手之下就打得康玉德滿口噴血,他狠厲的道:“姓康的,你給我閉上你的臭嘴,這里有你說話的地方?”
  此時,鐵娘娘方才知道她的“夫婿”竟已遭擒了,惊慌里,她急忙回頭望去,天哪,康玉德的狼狽慘狀差一點使她都認不出了,這個人,就會是平素瀟洒調儻,風流不群的“紫衣金劍”,自己深深摯愛的丈夫么?
  悲嚎一聲,鐵娘娘瘋狂了似的扑向康玉德,康玉德也掙扎著奔向鐵娘娘,但是,赤膽四杰毫不容情的硬硬按住了康玉德,“白馬銀錐”江仇心及“青痣”鄭群則有如兩只攔路石樁般直挺挺的擋著鐵娘娘!
  披散著頭發,滿臉淚痕,鐵娘娘哭叫道:“你們放我過去,放我過去,仇心、鄭群,你們不認得我了?求你們不要攔阻我……我要去看看玉德……”
  冷漠的,鄭群道:“大小姐,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了,掌門沒有諭令,我們只好得罪了。”
  微微一愣之下鐵娘娘又哭喊起來,一邊哭喊,她一邊用她的雙手在江仇心及鄭群身上捶身著,用指甲在他們面孔上抓扯著,江仇心及鄭群卻任她又打又抓,仍舊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既不還手,更不移動。
  鐵獨行的神色寒酷,他冰冷的道:“于師弟,去拉她過來!”
  于吉應聲而起,走過去拉住了又哭又鬧的鐵娘娘,一言不發的硬將她扯到鐵獨行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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