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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舍命瀝血 男儿魂


  斜著眼瞄申老四那种惊惶失措的模樣,包要花又嘲弄的道:“咦?四爺,怎的才一轉眼的功夫,你就發了熊?項公子爺的威風也還真能把你嚇這等歪法?”
  申老四面色紅里透青,他在臉頰的肥肉急述顫動下,挺著那碩大的肚皮往前微微移動?兩只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意圖更仔細一點看看清楚客棧門外是否尚隱伏著別人——那嚴嚴使他膽戰心惊的一個人!
  一邊,西門朝午好笑的挪揄道:“申朋友,不用看了,如果你有興趣,我和包兄就和你把舊帳結了也是一樣,雖然那是你和項兄之間的帳,而不管內容如何,我們兩個也可以結合著頂一頂!”
  抹了一把冷汗,申老四惡狠狠的盯了西門朝午一眼,心虛的咆哮:“你,你他媽的又是誰?吃飽了飯也來淌這趟混水?媽的,你當我姓申的還含糊你這痦貨么?真是笑話!”
  懶洋洋的看著申老四,西門朝午道:“如此說來,難道我西門朝午也還含糊你這豬頭三不成?”
  真是人的名儿,樹的影儿,西門朝午的聲威,果然早已傳揚四海了,申老四聞言道下,不禁又是大大的一惊,他
  哧哧一笑,西門朝午道:“在這等節骨眼上,朋友,我還忍心要你的狗熊?”
  吞了口唾液,申老四吶吶的道:“西門當家,呃,你我無怨無仇,又何苦非要結下這段梁子?今日于此,姓申的實有要事待理,請當家的抬抬手,錯開此次,姓申的必然銘司在心,找個時候,姓申的會專程前往寶山答謝……”
  西門朝午心中暗笑,這胖子的轉烴可真夠快哪,方才還是那等气勢凌人,強橫囂張,而就這一會,竟然就泄了气啦,軟語相求,委屈討好,前后判若兩人,像這种見風轉舵,前倨后恭的形態,可還的确不容易扮,那需要很厚的臉皮才行呢……
  笑笑,西門朝午單刀直入的道:“朋友,你可是因為我乃西門朝午的原故,才如此退讓求全的么?”
  申老四表面看去魯憨,其實卻精得帶油,心竅之多,反應之快,卻還真非尋常人物可以比擬的,他先堆起一臉餡笑,道:“請當家的恕過申某人方才出言無狀之過,所謂不知者不罪,當家的不亮万儿,申某人實丰不曉得“千騎盟”的瓢把子就是閣下,否則,再怎么斗膽,申某人也不敢老虎嘴上捋須呀……呵呵。”
  尖笑一聲,包要花搭腔道:“申大壯,你他媽的是揀軟的吃,遇硬的拍啊,你著人家西門當家名頭響,聲威張,馬上就裝了歪种,對我姓包的卻一個勁的大呼小叫!惡言辱罵,怎么著,你當我包要花一個人就料理不了你?”
  申老四望著西門朝午,扮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道:“你看看,當家的,我這里一直讓著,他那廂,一逼再逼,這不是要騎到人家頭上撤尿來了?”
  包要花怒罵道:“狗操的申胖子,你算瞎了眼,叫漿糊迷住心啦,他媽討近乎討到西門當家身上去了?你以為等會他就饒過你了?你以為大不了,只和我一個人挑挑罷了?呵呵,申四爺,你卻做的好夢呀!”
  一齜黃板大牙,包要花又喝喝道:“當家的,你一旁掠陣,別看我包要花受了傷,挂了彩,照舊可以將這老小子活拆八塊!”
  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申老四目光微轉,朝他身邊的一間房門口急快投去一瞥,層疊的下頷一緊,他忙道:“慢來,姓包的!”
  踏前兩步,包要花吼道:“申老四,你不要光打雷不下雨,擺出的架勢似模似樣,叱呼的聲調高得震瓦,真到要較量較量的了,你竟裝孫子?”
  用肥厚的手背一抹汗水——這冷的天气里,他卻恁多的汗呢——申老四先用一种軟兮兮的目光瞧了瞧西門朝午,然后道:“所謂橋歸橋,路歸路,一馬斗一馬,誰的債,誰來討,誰有仇,誰有仇,誰來結,姓包的,我与你一不相識,二未架梁,根本風馬牛各不相干,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呢,我過我的獨木橋,我也沒犯著你,你何苦咄咄逼人,非要与我流血拼命不可?再說,你与‘十臂君子’成一對,我只是單單一個,雙源難抵四手,好漢頂不得人多,就算你們二位擺平了我,又有什么意思?更有什么光彩?”
  包要花大怒道:“你他媽少來這套花巧,這個道理你既然懂,我問你,昔日你們搗了項公子爺的家,又是去了多人啊!只有你一個么?狗操的你們去了好几十,那個節骨眼上,你怎么沒有想到這并不是件光彩的事!”
  臉紅脖子粗的,申老四張口結舌的道:“那……那時……呃……”
  搖搖頭,西門朝竿冷然道:“申朋友,方才承你看得起,一再給我好顏色看,一再給我講好話听,我十分感激——”
  頓了頓,他又道:“這樣吧,雖然你并非与我有仇,但是,你和項兄結凶就等于我結了怨是一樣,刎頸之交,理當同甘共苦,生死之好,福禍自須偕承,這卻不用分出彼此,申朋友,既然你怕我与包兄同時取你,這也簡單,我們便來個君子協定,以一對一,單挑獨打,我西門朝午接下你了!”
  神色大變,申老四汗水雨下,他惊慌的叫道:“喂,當家的,你……你多少也得留點情面哪,我与閣下素無怨隙,怎的一開口就要動武?當家的,我對你可是尊仰得很啊……”
  呸了一聲,包要花道:“你看看你那副沒有出息的樣子!尊仰得很,這句話就能解決問題?媽的,你認了吧,項公子爺的梁子,就由我們了斷啦!”
  西門朝午微側身,恭敬的道:“申朋友,你准備了,我讓你先出手!”
  又是緊張,又是震駭,申老四的一顆心全慌得跳不動了,他知道,以西門朝午的赫赫聲威与凌厲技藝來說,自己就是再加上一個也恐怕不是人家對手,何況,旁邊還另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几乎同樣難惹難纏的包要花呢?這場爭斗如果一起,他這條老命也就注定完蛋大吉了,兩頰的肥肉因為惊惊過度又在一個勁的抖動不停,他雙手亂搖,大叫道:“姓西門的,你不要持技欺人,我与你無怨無仇,三竿子打仗不著邊,你,你他媽強要他人出頭也不是這么出法……”
  西門朝午還沒有回話,甬道盡頭——也就是申老四背后的一扇便門,忽然在“卡啦”輕響之下,已悄然啟開,寒風夾著雪花呼嘯著卷進屋里,空气中頓時涌起一片又冷又硬的回漩,申老四在机激激一抖之下,剛想轉頭探視,他的背后,一個冷漠得和凍冰一樣的聲音已淡淡傳來:“西門當家与你無怨無仇,申老四,我們總有吧!”
  目光還沒有接触到那說話的人身上,申老四已宛如僵了一樣驀然呆住,是的,那种語气、口音、韻味,他可以說是太熟太熟了,熟穗每令他在惡夢中惊醒,在白日里恍惚,在酷暑下冒冷汗,在嚴冬里心如焚,那像一根鎖鏈扣住他的魂魄,像一條影子,時時刻刻跟隨左右……
  硬起頭皮,壯著膽子,申老四咬著牙,頸怯怯的將目光投注過去,立刻,他又触了電般机激激一哆嗦,不錯,正是他日惊夜夢的那個索魂者——項真!
  項真已把門儿掩好,現在,他正閒閒的靠在門上,似笑非笑的端詳著那見了他似見了毒蛇一般的申老四。平靜的,項真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嗯?”
  又打了個哆嗦,申老四的一張臉泛了白,他只覺得頭暈目眩,心髒抽搐,在冷汗涔涔里,嘴巴發干發苦,連舌頭也轉不靈光了。
  呵了口熱气,項真又道:“老實說,我并沒有存心找你,申老四,從那次你和“玉魔子”賈取欣領著一幫人暗算過我之后,因為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我整日便与殺戈脫不了線,東西奔命,天下飄零,自己也轉得混飩飩的了,但是,卻真湊巧,我不找你,你卻自己送上門來,這,該怎么解釋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爺是‘善惡有報,只爭遲早’?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反正,隨便揀那一條,都可以用在眼前這件事上,你說,這不正是天意么?”
  古怪的一笑,他又接著道:“而既是天意,我們又怎可違背,順天者昌啊!”
  這時——
  包要花忽道:“公子爺,你從后面進來可發現什么岔眼的事?”
  搖搖頭,項真道:“一片平靜。”
  賊嘻嘻的一笑,包要花道:“你來得正好,申胖子剛才還以為你不在這里,一口咬定我們無權剝他,用語扣我們,說我們与他無怨無仇,純是故意找他麻煩呢……”
  一拍手,他又道:“姓申的,這一下正主儿來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你們二人對面,好生解決了吧!”
  有些疲乏的揉揉的面頰,項真道:“我無需以他人之力來了斷你我怨仇,申老四,我完全自己來料理,現在,你出個主意吧,怎么個解決法?”
  臉上的肥肉在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抽搐著,兩側的太陽穴也在“突”“突”跳動,申老四的全身竟在仰止不住的抖索,黃豆大的汗珠子滾滾而落,他瞪著一雙綠豆龜眼,而眼中的光芒卻也那么凄黯晦澀了……
  無動于衷的看看他,項真又道:“不要拖延,申老四,我們的時間并不寬裕,你有什么高見盡可提出,我決對按照你的法子來了結我們之間的那筆舊帳!”
  驀然打了個寒栗,申老四竟放聲大哭起來,他一面涕泗滂淪,一邊嚎著嗓子叫:“姓項的……你他媽好狠啊,你,你……你不是在找我報仇,你是在落石下井……打落水狗啊……你明明知道我們已經走投無路,求助無門,你還這般的赶盡殺絕,乘人之危……”
  申老四的這一著,卻大大出了項真等人的意外,牛高馬大,凶神惡煞似的一個江湖莽漢,竟突然號淘大哭,喊起冤苦來,這個場面卻實在又是難看,又是尷尬,而且,申老四這一哭一叫,無形中已把剛才凝聚起來的血腥气息給沖淡了很多,再怎么說,大家也全是武林中有頭有臉,鐵錚錚的漢子,你叫他們在一個大男人痛哭流涕的時間,下辣手予以格殺,卻是誰也做不出來的呢……
  愣了一愣,包要花怪叫道:“咦,咦,這算他媽的哪一門子道法,還沒有沾著你那一身肥油,你竟就先喊起天來,我操的,你還算個男人么?就是你心里含糊,也不能歪到這步田地呀,天爺……”
  搖搖頭,西門朝午也迷惑的道:“我看,這老小子已經不大正常了,恐怕有點瘋癲……”
  那邊——
  項真皺眉,冷硬的道:“不要哭,申老四。”
  而申老四不知是真的傷了心還是破了膽,依舊一個勁的在那里鼻涕一把,淚一把,哀哀嚎叫,哭得像要斷了气似的,那模樣,好不叫人窩囊!
  驀然暴叱一聲,項真怒道:“不要哭!”
  這一聲叱喝,有如旱天焦雷,震得屋瓦簌簌,梁柱顫顫,在屋頂積灰的紛紛飄洒中,非但申老四嚇得噎聲止淚,連那傻在一邊,縮頭縮腦的黃臉店掌柜,也几乎惊出尿來!
  項真面如秋霜,毫無感情的道:“我問你,申老四,第一,方才你說‘我們’,這里除了你,可還有別人?”
  淚汪汪的點頭,申老四仍在唔咽。
  項真冷冷的道:“誰?”
  擰了把鼻涕,申老四帶著笑腔道:“是……是賈取欣賈公子……”
  那邊,包要花呵呵大笑道:“好哇,這一下可真叫一网打盡啦……”
  揮揮手,項真點點頭,又道:“第二,我要問你,什么事令你如此傷感?我們報仇了帳,為何又扯到什么落石大并,赶盡殺絕這上面去!”
  抹去一把眼淚,申老四抽噎著道:“好!我便說出來吧……”
  又酸酸鼻子,他可怜兮兮的頂著一副熊樣子道:“約模半個月以前,我和賈公子兩人為一個姓張的舊友管了一件閒事,那件事,是那位姓張的舊友發了一票暗鏢托運到襄陽去,那票暗鏢是由“上宛”城“一心鏢局”承保的,結果,那票鏢貨還沒走出,“上宛”二十里,就叫“雙義幫”伏下的人馬給洗動了……”
  冷冷一哼,項真道:“雙義幫……”
  沮喪的,申老四接著道:“我們那位張姓舊友也是個老江湖,卻已退隱洗手多年,現在正經營著糧行生意,他運气好,生意很發達,在他未曾退出江湖之前,我們原是至交好友,賈公子也是由我引見才認識的……”
  項真不奈的道:“申老四,你簡單扼要的講,不要多說廢話!”
  慌忙點頭,申老四續道:“那標鏢貨,是老張的大半輩子積蓄,是值紋銀三万兩之譜,被‘雙義幫,奪去了,他又如何肯自善甘罷休!但‘一心鏢局’雖說也是家頗有名气而勢力雄厚的鏢局子,但和‘雙義幫,討過公道,接過家伙了,‘一心鏢局’雖說也是家頗有名气而勢力雄厚的鏢局子,但和‘雙義幫’干了兩場卻具落下風,整個局子里,自總鏢頭以下一十七名鏢師,連死帶傷的就有十四個!連他們總鏢頭,‘蛇梭雙飛,侯淳也挂重彩,如此一來,‘一心鏢局’根本就和癱瘓了沒有兩樣,絲毫不能發揮作用,叫他們賠吧,只怕他鏢局子上上下下的伙計連賣了老婆孩子都不夠……”
  淡淡的,項真道:“因此,這位姓張的朋友就找上了你們!”
  申老四傷心的道:“可不是……我自持与‘雙義幫’的幫主‘二目艉士’單殉還多少有點見面交情,料想他也不會太使我難堪,便滿口答應下來,和賈公子兩個勿勿赶到‘雙義幫’‘二郎山’的總壇,唉,哪里知道,這一去卻出了大紕漏……”
  項真道:“說下去!”
  申老四接著道:“我們剛剛到達他那‘聚義廳’的門口,單殉已在廳前相候,他像是早就知道了我們的心意,一上來就先翻下了臉,斬釘截鐵的几句話就把事情說絕說僵了,根本連給我們開口的机會都沒有,就更別說回轉的余地了,我做夢也想不到這王八蛋竟然無情無義,可惡可恨重疊這等地步,人要臉,樹要皮,當時我一口气咽不下,馬上就和他翻臉,翻了臉,便打了起來,一場激戰之下,‘雙義幫’傷了三名高手,姓單的也挂了皮肉彩,我僥幸無損,賈公子,唉,卻又傷了內腑,他本來不致于糟到此等地步的,全是因為你昔日給他那几下子的拜賜……”
  沉思著,項真緩緩的道:“‘玉魔子’貿取欣功力精湛卓絕,尤其那一手‘反七劍法’更是登堂入室,已成大端,如果他沒有舊傷纏身‘三目娓士’單殉將不會是他敵手……”
  連連點頭,申老四傷感的道:“可不是么,但,你給他的那几掌實在太重了,養了多日尚未痊愈,而就在尚未痊愈的當儿,卻又陪著我直闖‘雙義幫’總壇,在敵眾我寡的情形下,他哪里還會占了便宜?他的身子叫你震成內傷,才只恢复了六七成,卻又在‘雙義幫’里挨了兩記重手,雖然那傷了他的老小子已經被他一劍通穿了,他也險險乎把一條命賣在當場,還是我背著他沖出重圍,落荒而逃的……”
  平靜的,項真又道:“說下去。”
  申老四抽抽鼻子,再接著道:“后來,我們沖出重圍之后,便一路往北跑,事實上,除了往北跑,也沒有別的路走了,‘雙義幫’的人馬已傾巢出動,對卡了每一條可走到其他地方的道路,尤其是往‘滇南’与‘銀帶庄’的路線上,‘雙義幫’更是偵騎遍布,監哨森嚴,我只有一個人,還背著個半死的,你說說,除了朝北邊來,我還有什么法子?唉,真是哭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項真頷首道:“北邊地大人衡,江湖環境單純,正适于追殺逃敵,而‘雙義幫’更怕你們逃向‘滇南’或‘銀帶庄’求助,那么,他們麻煩了……”
  申老四道:“對,一點不錯,我背著賈公子,冒著風,頂著雪,夜行曉宿,躲躲藏藏,吃盡了昔頭,才好不容易逃到這‘小安埠’,到了這里,我實在吃不消了,十几天來,不但受夠了饑寒交迫之苦,更嘗遍了人情冷暖之味,而賈公子這一路顛波折磨,病情更是越發嚴重,發高燒,抽筋,吐血,一張俏臉全像捏的了,好慘,‘雙義幫’的追騎卻毫不放松,日夜緊迫于后,更拉長了線,放寬了面來扑殺我們,好像非卻置我們死地才甘心……”
  微微一笑,項真道:“當然,這不足為奇,你們直闖‘雙義幫’總壇討鏢傷人,更給他們的幫主挂了紅彩,這种怨气,他們一樣咽不下,而賈取欣尤其頗有來頭,后台硬挺,他們更不愿你們活著逃出去搬來幫手大興干戈,這种种因果一湊合,‘雙義幫’自是不欲你們生還了……”
  哭喪著臉,申老四又沙著嗓子道:“我們是前天晚上來到這里的,‘小安埠’上只這一家客棧,又不敢強租民房以免露出破綻,百般無奈之下,我才只好選擇了這個法子……我脅迫店主將伙計們放假向去,把客棧里唯一的兩個客人攆走,又將店招牌摘了下來,向外頭偽稱有事暫停生意,然后,我怕店主乘隙告官或是張揚出去,便只好又將他一個十多歲的獨生女拘禁房中做為人質,我所以如此做法,完全是擔心‘雙義幫’的追騎抵達時,會找到我們,這樣一來,雖然仍不一定可靠,卻多少完全些了……”
  哧哧怪笑,包要花道:“奶奶的,難怪我們要住店的時候這掌柜的抵死都不肯答允,而且嚇得不像個人樣子……”
  西門朝午笑道:“假如你的獨生女儿性命操在人家手里,而那人又真能做出辣手摧花的事,包兄,恐怕你也鎮定不到那里去!”
  這時——
  項真卻已無心閒聊了,他在沉思著,考慮著,眼著這件事,該要怎么辦呢?不錯,申老四与那賈取欣全是自己的仇家,而那跟隨自己多年的老周嬸更把一條命賣在他們手中,自己那個家——雖然簡陋,卻异常溫馨甜蜜的家——也被他們燒毀了,以外,君心怡和自己也曾受傷,把這些宿怨血恨一樁樁的加起來,已足夠取他們的性命了,但是,他們如今的境遇卻又這般凄慘,一個身負重傷,一個惶惶如喪家犬,敵蹤密布,血刃緊隨,确已到了山竄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了,在這种悲涼的情形下,自己若想報复他們,更是簡單爽脆,有如刀斬俎肉!不過,假如這樣做,未免就失去磊落气度与豪士風范了,一個真正的江湖強者是不應該這樣做的,這,不錯是有些乘人于危,落石下井的味道了,但是,如果就此將那些血債一筆勾銷,則又大也顯得輕淡委屈,大也不能心心頭之恨,而殺又不行——有損武士道德,另外,何嘗又沒有三分怜憫在內?——要怎么辦才公平,才适當呢?老實說,卻确是教人難以定奪啊……
  好一陣子——
  項真終于下了決定,他冷森森的注視著面前那又是凄惶,又是瑟縮,又是惊懼,又是無告的申老四,語聲堅硬的道:“申老四,你和賈取欣落得這般慘狀,委實令人同情,現在,我若斬殺你們,未免有失忠怒之道——”
  申老四喜出望外,他抖著嗓子叫:“項真,你,你是說,你放過我們了?”
  冷冷一洒,項真道:“听我把話講完——但是,假如我就此收手,把那些血債輕輕抹煞,這不是太也虧待了我,便宜了你們么?”
  一揮手阻住了申老四惊惶的意圖聲辯,項真又道:、而我,自來是恩怨分明,毫不苟且的,我不愿欺凌別人,同樣更不愿虧待自己,我不能就此橫下心來宰殺你們,也不能將前仇宿恨一筆勾銷,那么,應該怎么辦呢?”
  申老四哭著嗓子叫:“項真,你是江湖上的頂尖人物……你總得講點道理……”
  點點頭,項真道:“當然,我是一定會講道理的……”
  把一雙眼緩緩閉上,片刻后又霍然睜開,項真雙目中光彩如電也似投注在申老四臉上,他斷然道:“我有一個解決此事的方法,申老四,我不愿在此時此地此境宰殺你們,但我亦不全全恕過你們,現在,你和賈取欣兩人,十分良削一只耳朵下來,算是還我的債。”
  申老四聞言之下,不但沒有悲債哀傷的表情,反而立時定下心來,神色上,竟然已有些歡欣釋然了,因為申老四曉得,以自己和貿取欣兩人与項真所結的仇恨衡量來說,按項真的作風及心性,早已夠得上連死兩次都有些便宜,如今項真卻只要他們各人的一只耳朵,這种重懲讓別人看來或者已經相當嚴重,但以項真的一貫對敵的作風比較,在相同事件的例子上,已算太輕太輕了……
  緩緩的,項真道:“這個方式,申者四,你甘心么?”
  連連點頭,申老四感激零涕的一疊聲道:“甘心,甘心,實在甘心……”
  項真平淡的道:“我還算講道理吧?”
  申老四一邊抹著淚痕,邊忙道:“講道理,講道理,太講道理了……”
  深沉一笑,項真道:“我想,你也該明白,這在我來說,是委屈又委屈了……”
  申老四感動的道:“是,是的,我知道,項真,多謝你如此寬宏大量,仁心仁德,對我們哥倆這般厚待……想不到在山窮水盡的絕地里,能善視我們的,這還是我們以前的敵人……項真,再謝謝你,我,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淡淡的,項真道:“罷了!”
  那邊,包要花与西門朝午也全愣了愣,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狠酷歹毒,冷面冰心有“大煞手”之稱的項真,竟會如此平淡輕松的放過他的仇人,項真昔往至今的一貫作風,他們是太了解了,這能說不是一個意外么?雖然,這“意外”里仍包含著血腥……
  微俯下腰,申老四“霍”的一聲自鞋筒里拔出一柄雪亮鋒利的匕首來,他右手握柄,左手指尖輕捏刃尖,高抬過頭,一張胖臉异常嚴肅的道:“項真,我申老四償債了。”
  項真徐緩的道:“得罪了。”
  申老四猛一咬牙,左手倏然抓著右耳往外一扯,匕首的光芒猝閃,“嚓”的一聲,他的右邊耳朵已血淋淋的齊根削下,失耳的痛苦,使他渾身不可仰止的哆嗦,面上五官也剎時縮成一團,他雙目圓睜,手一拋,“啪”聲輕響,那只血肉模糊的耳朵,也顫生生的丟到項真腳前。
  抖著嗓子,申老四道:“請明驗……”
  點點頭,項真道:“很好。”
  退了一步,申老四忽然慷慨悲壯的道:“項真,賈取欣賈公子重傷在身,孱弱虛頹,只怕受不了割耳之痛,他那一耳之罰,便也由我申老四頂了!”
  一怔之下,項真忙道:“且慢——”
  那個“慢”字尚在項真舌尖上跳躍,申老四已慘然一笑,匕首突翻,又是“嚓”的一聲,他那僅存的一只左耳,亦已飛落地下!
  這時,申老四已經痛得冷汗淋漓,突目切齒,連臉上的肥肉也在急速抽搐,猩紅的鮮血瞬息間便已沿著兩邊淌,染赤了他的胖臉,更一滴滴的洒流到他皺亂污穢的衣衫上,連他握著匕首的手,也是那么抖索得几乎抓不牢了……
  卓立不動,項真冷然道:“姓申的,你這算怎么回事,我并沒有答應你賈取欣的那一只耳朵可以由你頂替割下!”
  強撐著站在那里,申老四抖生生的懇求著道:“項真……賈取欣已經傷病极重,只剩下一口气了,你又何必非要他那一只耳朵不可?我……我与賈取欣交情深篤,難道說,就不可代他交上一只耳朵償債么?姑莫論賈取欣昔日与你所結之仇,也是因為他幫助我的原故才种下的禍源,就算我替他割下的耳朵也不是假的呀,項真,生死之好該有舍命之義,何況,我那只耳朵也是肉聳聳的一只真耳朵啊!”
  注視著申老四,項真徐徐道:“申老四,你和姓賈的真有這种過命的交情?”
  哭喪著臉,申老四慘切切的道:“一點也不假……如果不是我連累了他,今天賈取欣仍然是春風得意,做他的逍遙公子……全為了我,第一次被你傷了,而傷還未好,第二遭又在‘雙義幫’里栽了跟斗,更被我拖累得亡命此地,惶惊終日,落到眼前這种形銷骨瘁,纏綿病榻的窮途末路……這都是我害了他……項真,你想想,若是我們沒有深厚的交情,他豈會如此割命幫我?人家已經仁盡義至……而我,我為他舍掉一只耳朵,又,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那邊一直注意看情況演變的包要花与西門朝午也皆禁不住動容了,尤其是西門朝午,更掃除了心里對申老四的憎厭及卑視,轉而有些贊起他來!
  低沉的,西門朝午道:“包兄,看不出這姓申的老小子還真講義气……”
  頗有同志的點點頭,包要花道:“不錯……而他那兩只耳朵一掉,反而把原先的野气去了三分,你听听,說起話來竟也文雅得多啦……”
  西門朝午悄聲道:“如今他哪里還有膽子發熊?……對了,包兄你琢磨看看,項兄會不會就此放那姓賈的一馬?”
  略一沉吟,包要花猶豫的道:“難說:公子爺最恨什么事人家越俎代庖,自作聰明,他橫起心來的時候是誰也看不出的,表面上溫吞平常,往往猛一下子就翻了臉……”
  西門朝午卻胸有成竹的道:“不過,依我看,項兄是會饒了那賈取欣的……”
  眉毛一吊,包要花道:“何以見得?”
  笑了笑,西門朝午道:“很簡單,‘義’字一個,項兄生平最崇尚忠義之人,而那申老四,眼前就正像是這樣的了……”
  包要花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甬道的那頭——項真已在一番閉目思忖下緩緩睜眼,然而,雙目中的神彩卻是柔和的,善意的,澄澈的,更帶著那么一絲儿笑意……
  就像一個囚犯在等待著審案者的宣判一樣,申老四直挺挺一抖索的站在那里,滿臉滿腮是血,滿襟滿肩也是血,天气很冷,縱然在室內的也能凍得人打哆嗦,流在申老四身上的血跡,就這一會已然半凝了,半凝成一條條,一塊塊,一灘灘紅紫色粘粘的血漿,看上去凄怖面而悲槍,兩只耳朵,便那么干皺皺的,污黝黝的丟棄在地下,屋里的光線又黯,在這副哀的情景里,申老四那肥壯得可笑的軀体也失去了他原有的詼諧感,更變得那么孤單落寞与無助了……
  看著申老四,項真道:“好吧,申老四,便容你代那賈取欣受過……”
  喜出望外的踏前一步,申老四又是感激,又是悲楚的道:“多謝……項真,多謝了……”
  微微仰頭,項真又淡淡的道:“而且,我還助你殲滅‘雙義幫’來犯之敵——假如他們真敢來犯的話!記住,申老四,是殲滅,而非抵擋!”
  渾身一震,申老四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覺了,他傻子一樣呆在那里,好久,才迷惘的,疑惑的,結結巴巴的圓睜著那雙龜眼道:“項真……呃……你,你說什么?你可是在告訴我……要幫助我們脫過此劫么?”
  項真平靜的道:“不是脫過此劫,而是破除此劫,申老四,你需明白,逃跑不是解決艱困的最佳方法,那除非在万不得已之下才用,解決艱困的最佳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攻擊,攻擊,再攻擊!”
  簡直被感動得要跪下去親吻項真的腳面了,申老四熱淚盈眶,情緒激蕩,語不成聲的道:“項真……你真是個君子……真是個英雄……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你竟是這樣一位至情至善的好人……”
  忽然,他又淚汪汪的問:“但是,項真,你為什么會幫我?莫非是……是你可怜我們!”
  搖搖頭,項真深沉的道:“不是,江湖草莽,命雖然賤,卻永遠不要人家的怜憫,你,与我,全是一樣!”
  忘了失耳的傷痛,忘了身上的寒冷,更忘了自己的處境,申老四臉上的血与淚已溶成一團,但他卻沒有去擦,以有想到去擦,眼瞳中的神色是那么錯雜,又那般迷蒙,他他吶吶的道:“那么……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呵了口熱气,在紅凍的雙手上,項真友善的看著他,以一种老朋友講話的聲調道:“很明顯,申老四,只為了一個‘義字’;我生平最看得起的,就是重義尚信之輩,而我從來不曾發現,也未曾想到,你卻正是這一种人,我看得起你,申老四,僅此一端而已!”
  突然啊啊痛哭失聲,申老四像個孩子般嚎著道:“我真混帳,真糊涂啊……把君子認做小人,將義士視同仇敵……項真,我對你了解得太晚了……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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