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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狼、虎、遍關隘


  在荒野里走著,關孤不禁愁腸百結,一籌莫展,眼前是鬼門關“生死路”,能否安渡猶在未知之數,即使過了,橫在面前的問題仍是令人茫然又難以适從的,這算是緣么?還是孽啊?
  夜里的風,涼意襲人,然而尚不及關孤心中的冷寂,他孤獨的躑躅在野地里,天空是一片漆黑,連他的思維也都像大色一樣,混亂得分不清該朝哪里去想了……
  他的腿傷未愈,行動起來并不方便,非但不方便,更且有些遲滯与蹣跚,他固然可以不顧一切,咬牙奮馳,他仍可做到,他卻從不這樣做,他要盡可能的保持体力蓄養元气。
  因為,他十分清楚,再過一陣,須要耗力与耗神的地方多得很,他現在卻不能輕易的浪費一點……
  天亮了,薄薄的霧氳像一片蒙蒙的輕紗浮漾在大地,在山間,在林梢……
  太陽升起,毫光万丈,光又逐漸加強,熱力如火,于是,霧散了,乾坤朗朗,遠近全是那么清新,那么分明,又那么在日光下發亮!
  關孤小心的謹慎的在荒野中行走著,他机警而靈敏,他充分的利用了地物的掩遮功效,不太快,卻逐漸向目的地接近。
  午時。
  風無力,云輕淡,火傘高張,烈陽的光輝能晒炸了人的頭皮,似乎將地面也烤出油來了,在這個時候,任什么都是懶洋洋的困倦的——不論是人畜禽獸抑或花草樹木,甚至遠山近水也一樣昏昏欲睡了……
  觀察再觀察,忖度又忖度,關孤費了好多功夫,才選定了一個隱伏的位置——一塊微微突起的土坡上,哪里除了一片疏落的嵯峨石頭,就再也沒有什么了,沒有樹蔭,沒有草叢,直接暴露在陽光之下!
  關孤所以選定了這個地方,做為他目送——也是掩護舒家母女及“絕斧絕刀”等人過關的位置,有兩個原因,一是這里距离那兩條通往“古北口”的交叉道路最近,再則,這里比較不易受人怀疑。
  兩條道路并不太寬,卻相當直,就這么直愣愣的,交會于中間那崗脊的后面,崗脊并不高,只丈把的上下,但上面卻栽植了几株伎葉雖不茂盛卻足以遮蔭的樹木,另外尚有一座簡陋的涼亭,由這里看過去,可以看全涼亭中及樹蔭四周或立或站的有著不少人,崗脊下的兩邊道路上,各搭了好几座大布棚,里里外外,也是人出入進好不熱鬧,更時有鐵騎往來奔馳,蹄聲如雷,灰沙飛揚,這猶不說,四野荒郊,亦經常可以發現有些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閃縮出沒——這种景象,予人的感覺是奇异又尖銳的,不像赶集聚墟,也不像社鼓廟會,卻無形中這等繁雜起來,然而,又繁雜冷漠得肅靜,更帶著那等陰森森,鐵錚錚的刀口子意味……
  “古北口”的集鎮屋舍,也能在此處望及,并不遠,至多只有三兩里路,再前面點,便是延綿聳立于起伏地形和群巒層山中的長城了,這三兩里路,騎馬瞬間可達,步行也不過頓飯功夫吧,但是,在關孤的眼中和意識里,卻竟覺得那樣的迢遙与不可及,仿佛那櫛比相連的屋脊瓦帘是建在云山上,是筑在海之端,看似近,卻遠得這一生都可能走不到,而那雄偉連綿的長城,那長城遼闊的原野水草,更有那渾浩的山,那青幽的天,就越加顯得遙遠到像是另一個世界了……
  躑縮在兩塊石頭斜交的中間,關孤汗透重衣,在這里,又熱又苦,但卻可以暫時安全,他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除非走到近前卻不能發現他,他已充分利用了岩石的掩蔽及視線的死角,這地方不好,卻非常适宜于他的須求——他要親眼目送著那一批批他要保護的人渡過難關,在這里,他也便于施救——如果出了漏子的話,當然,他衷心的希望不需要他這樣做。
  舒家母女,南宮豪丰子俊兄弟,李發,銀心,甚至胡起祿江爾宁与大愣子等人,他們是決不會想到在他們提心吊膽過此難關的時候,有一個人在暗里目送著他們,也掩護著他們,在炙熱的陽光下,他們一定早已認為那個人——關孤,已經繞身另一個偏僻幽靜之處越險了……
  是的,關孤原可這樣做的,他也有信心可以做到,但他天生就是這樣的人——這樣做事徹底,盡心盡責的人,他非要親眼看著他們平安過關,目睹他們脫險而去,否則他絕不會放心自己先走的。
  “古北口”這一關只要他們平安過去,便差不多沒有危險了,“絕春谷”那邊雖說判斷乃由禹偉行親自把守,但禹偉行的主要目標卻是放在關孤身上的,他可以不要財,不要利,卻丟不起人,咽不下恨,他會相信前道關卡查驗的而輕易放過其他的人,卻決不會忽咯了關孤,這一點關孤十分明白的,他知道,禹偉行留在哪里便全為了要及時截注他!
  陽光更熾,火熱難當,烤得人連呼吸都變成又干又燥又窒重了……
  半合上眼,關孤靜靜的蜷曲在那有限的空間里紋絲未動,如果有人在這時看到他,也一定會怀疑他只是另一塊岩石的一部份……
  汗水是黏膩的,儒濕的,自毛孔中滲出又黏貼在衣衫与肌膚的空間,叫人感到特別的不舒服,關孤卻恍若未覺,他仍然安靜的待在哪里,几似悠然忘我,老僧入定般連眉稍子都不牽扯一下……
  正午了。
  兩條路上行人商旅雖有,卻极少,且都匆忙,在這樣火毒的日頭下,誰愿頂著個腦瓜子去挨烤?
  于是,日頭略向西偏。
  日頭再向西偏。
  兩條道路上,赶路人比較多了起來,有騎牲口的,有坐軟轎的,有倚在獨輪上的,也有步行的,然而,不論行人多寡,不論是以任何一种方式代步,也不管是何等樣人,全逃不過那些密布道路兩側与四周的彪形大漢一再搜巡和盯視,偶而,也有遭受盤洁及查身的,就好像他們真是名正言順的的官府公差一樣——被盯視或受到盤詢,甚至被搜過身的路人,卻哪一個也不敢反抗詰問,全都那樣逆來順受,忍气吞聲的惶然依從,又悚然惊逸了……
  空气里懊熱得像生著一團火,干燥到令人嘴里泛苦,但是,在這种炙熱中,卻有那么一股無形的蕭煞之气在人們心頭漾開,散展……
  巡行于道路兩邊及荒地四周的那些大漢們,有的穿著黑色勁裝,有的則是一身青衫,也有緣色短褲的人物,但是,不論是怎樣的打扮,不論是如何的生像,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焦的不奈,又緊張的,他們注意任何經過兩條道路走近的陌生者,他們的形狀似獵手——但卻更似些提心吊膽的獵手,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所要獵取的對象不是一只兔子。也不是一頭斑鹿,那是一頭獅,一只豹,而且猶是最凶猛勇悍又配有特佳智慧的獅或豹!
  汗水滴自這些人的臉孔,油膩膩的,也滴自道上行人的臉孔,冷涔涔的,來的來了,去的去了,依然沒有什么發現,也沒有什么意外的情況產生。
  關孤在哪里耐心的等待著,終于,他發覺胡起祿牽著一頭小驢走近了——這是兩個多么平凡又毫不起眼的老人,帶著那种落寞,又孤零的意味,不徐不緩的沿著道路往前走,毛驢上的老太太神色木然,半垂著頭,牽驢的老人也是一臉的索落倦怠之色,他們就這么走著,好像這老兩口子業已像這樣淡漠無奈的走完了大半生歲月了……
  一路過去,沒有人攔截他們,盤詢他們,甚至連多看一眼的人也沒有,就這樣,胡起祿牽著毛驢、驢背上坐著矯裝鄉婦的舒老夫人,平靜無波的便過了這原該最難過的一關。
  這不能責怪“悟生院”及其盟幫們手下們的疏忽,因為他們是絕不會想到這一對老夫婦會是他們所要費盡心机裁攔的目標之一——人數不合,穿著不對,儀態不對,連容貌也不一樣,他們所要攔截的對象中并沒有此等的人物,誰會去注意這兩個看去十分潦倒孤寂的老年人呢?
  是的,胡起祿早就料及此點,他知道,誰會來注意這兩個潦倒又孤寂的老年人呢?是而他們平安過關了。
  隱在石隙中的關孤徐徐透了口气,他注視著逐漸遠去的那兩位老人及一匹牲口的背影,喃喃說了一句:“老狐狸,你行!”
  半個時辰之后。
  車聲轆轆,由遠而近,關孤立即望過去——嗯,一馬拖著輪破板車來近了,赶車的人顯然是大愣子,車上,平擺著一具怵目惊心的白皮棺材,一個全身素白的婦道人家便伏在棺材上連連咽泣不停。
  本能的,關孤几乎笑了出來,顯然,那位“寡婦”便是丰子俊無疑了,躺在棺材上層的想必是南宮豪,這“絕斧絕刀”老哥儿倆,一扮未亡人,一扮已亡人,丰子俊固然戲份吃重,南宮豪則更委屈辛苦,叫他裝死人是非常勉強的,這不僅是男子漢的尊嚴問題,更重要的,是這死人一扮起來,就和真死几乎差不多遠了,但是,眼前看這情形,南宮豪确是咬著牙挺在棺材里頭了呢!
  座前赶車的大楞子,也滿面孔的哭喪相,他披麻帶孝,一根哭喪棒便斜依膝旁,兩長串金銀紙錠便挂在板車前頭的左右兩根豎杆上,隨著車身的搖動晃跳個不停,看上去,越發情影逼真,雖是大熱天,白日頭之下,這白棺素衣,卻仍予人一种冷陰悲寒的味道……
  關孤凝目注視,一邊暗暗祈禱,希望他們這一批人,也能和先前的胡起祿、舒老夫人一樣,平安無險的過關……
  破板車徐徐前行,輪軸轉動聲夾雜著車身的顛躓聲,大老遠就令人側目了,尤其這樣一付景象,那些“獵人”一見之下便紛紛讓開,有的轉移視線,有的搖頭扭臉,還有人朝地下直吐唾味。
  看情形,似乎可以瞞得過去……
  關孤目光追躡著,正在心中慶幸,路前那臨時搭就的几座布棚中,已突的冒出一個人來,距离雖遠,但那人才一出現,關孤即已認出那是誰來——“真龍九子”的老七,最以陰毒狠辣見稱的“睚眥”金重祥!
  一見金重祥出現,關孤隨即心頭猛跳,手掌沁汗,連后頸的肌肉也僵硬起來,他怕丰子俊他們有問題了……
  由關孤隱匿的這塊小坡地,直到對方在兩條路邊搭著布棚的距离,約有一百五六十步之遙,离那居于路中的崗脊,則有二百步遠近,這時,破板車已行到布棚前百多步路的地方,离著關孤容身之處只有五六丈遠,他已准備妥當,隨時隨地出手援助“絕斧絕刀”兄弟——
  金重祥身形如飛,几閃之下業已來到車前,尚距半丈左右,他猛的站住,伸手一指,沉厲的道:“停車!”
  這兩個字甫始出口,道路兩邊的數十名彪形大漢立即圍上,叱喝聲頓時起落不絕,宛似響起了連串的悶雷!
  車座上的大愣子慌忙勒韁踏掣,滿胸惊恐之色,翻著雙眼珠子,手忙腳亂的向著圍上來的這群凶神惡煞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一時似是嚇糊涂了!
  石隙之中,關孤的手指已迅速触及他的劍柄,同時,他的呼吸也不由自主的急猛起來——
  金重祥已經緩步走到車旁,他上下打量了大愣子一陣,又仔細凝視著伏在棺材板上的丰子俊片刻,然后,繞車旋走,連車底下也檢查了好久。
  大愣子苦著臉,嗓音暗啞的開了口:“各位大爺,我和我娘是護著我爹的靈柩回里落葬的啊,不知各位爺們為什么把車攔了下來,我和我娘……”
  神色陰沉的瞪了大愣了一眼,金重祥叱道:“住口,我問你你再說話!”
  一名黑衣大漢助威似的吩喝:“听見沒有?再嘮叨就打你個半死!”
  于是,大愣子馬上噤口不言了,一副縮頭縮頸的窩囊像。
  金重祥又向這破板車觀察了好一陣,才冷冷的道:“棺材里是你爹?”
  大愣子連連點頭,居然嗚咽起來:一回大爺的話,是,是我爹……”
  金重祥毫無表情的道:“死了?”
  呆了呆,大楞子迷惘的道:“死了,當然是死了,啊要不怎么會放在棺村里吶?你這位大爺真地會開人的玩笑啊……”
  哼了哼,金重祥道:“開你的玩笑?憑你?”
  大愣子吶吶的道:“人死了才能裝棺材,這還用問……”
  金重祥生硬的道:“我怕是活的吧?”
  大愣子不槐是老狐狸胡起祿教出來的弟子,在這個節骨眼下,他猶竟沉得住气半點不露馬腳,他仍然一臉的不解加上憨呆之狀:“這位爺,呃,你到底在說些什么?你把我完全弄迷糊了……”
  金重祥冷笑道:“真迷糊抑是假迷糊,不久即可知道……”
  大愣子惶然道:“這位爺,你——”
  金重祥一指伏在棺蓋上啜泣的丰子俊,問:“那個,是你什么人?”
  大愣子忙道:“是我娘……”
  湊近了些,金重祥陰沉的道:“別掩著臉,抬起頭來!”
  丰子俊仍在一個勁的抽噎,動也不動,大愣子急道:“爺,你待做什么呀?”
  金重祥厲聲道:“抬起頭來,女人!”
  大愣子忙道:“這位爺,我娘服孝在身,滿心悲痛,你,你叫她抬起頭來作甚?”
  金重祥暴烈的道:“來人哪,給我把這婆娘拖下車來!”
  一陣轟喏,七八名大漢便蜂擁而上,大楞子雙手亂搖,大叫道:“別拖別拖,我,我請我娘抬起頭來讓你們瞧瞧,也就是了……”
  說著,他慌忙爬到車板上,推推丰子俊肩頭,哭兮兮的道:“娘,娘啊,他們硬要看,你老就抬起頭讓他們看吧,咱們惹不起人家,讓他們看看也少不了塊肉,看完了我們也可早點上路……”
  雙肩聳動了一下,丰子俊終于抬起頭來,唔,白衣素裳,襯著他沾淚的臉孔,可不是,還确有几分姿色呢!
  就算在光天化日之下吧,丰子俊男扮女裝的模樣也絲毫破綻不露,十足十的一個婦道人家,眉儿彎彎,膚色白淨,連一點唇頷間的胡碴子也不見,若說他這時的形狀不是個女子,則是誰也不信的事。
  金重祥仔細看了看,陰森的道:“棺材里的是你丈夫?”
  丰子俊凄凄哀哀的點了點頭,頓時眼圈儿又紅了,也不知他是福至心靈還是被逼出來的——做功十足,徹頭徹尾的一個中年寡婦的哀怨之像!
  金重祥硬崩崩的道:“怎么死的?”
  丰子俊開口了,聲音卻是尖細顫抖的:“害病死的啊……”
  金重祥板著臉問:“什么病?”
  摸了把淚,丰子俊幽然道:“心紋痛,老毛病……”
  金重祥眉梢子一揚,道:“你多大啦?”
  低下頭去,丰子俊道:“四十九嘍。”
  轉臉看了看大愣子,金重祥問:“這小子是你儿?”
  點點頭,丰子俊沒有答腔。
  金重祥又問大愣子:“你多大了?”
  大愣子忙道:“三十一——”
  金重祥心里算了算,道:“嗯,差不多也該有你這么大的儿子了,就是楞了點!”
  大愣子眨眨眼,悶著聲不響。
  金重祥道:“你們是哪里人?運樞回里一路上走了多久了?”
  丰子俊歎口气,道:“關外‘馬家寨’人,只因先夫在這邊的‘老和集’上做木匠,一家人才跟著遷來同住,哪知才在‘老和集,落腳半年不到,先夫便過世了,他那老病,關內關外的郎中一樣的治不好,這一路來,已走了三天了……”
  金重祥回頭望了望身邊的一名緣衣壯漢。
  那壯漢立即躬身道:“不錯,‘老和集’隔著這里正有一百五六十里路,像他們這輪破車磨蹭著,該要走三天時間!”
  金重祥微微點頭,道:“你叫馬什么來著?”
  丰子俊低聲道:“我是馬陳氏;我儿子叫馬大愣……”
  一點笑容也沒有,金重祥突然道:“來人,上去把棺材打開!”
  丰子俊一副惊慌失措之狀,他扑到棺蓋之上拼命抱著按著,一邊尖聲叫道:“老天啊,你們想干什么?人死了都不得叫他安宁嗎?頭七未過,你們也不怕沖上?”
  金重祥叱道:“滾開!”
  丰子俊死命抱著棺材,居然淚下如雨:“救命啊,這是什么世界哪?白日之下竟要啟棺惊扰死人?你們不怕王法,不怕人論,不怕死人變鬼來叫冤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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