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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郎心如鐵


  舒婉儀道:“怎么樣才會是個了局?”
  關孤坦然道:“去愛一個該愛的人,嫁一應嫁的人!”
  舒婉儀平靜但卻堅定的道:“那就是你,天下也只有你!”
  眉峰間聚起一抹濃濃的陰影,關孤的嗓門發沙:“我是一個生死未卜,半個身子埋在土里的人,舒姑娘,你可知?”
  羞澀地點點頭,舒婉儀道:“這并不能影響什么,關大哥!”
  關孤道:“大好的青春白白虛耗,美麗的遠景空自拋棄,人生的幸福輕易閒置,舒婉儀,這不是傻?又是什么?”
  舒婉儀柔柔的道:“若沒有你,這些將蕩然無存;關大哥!我不知道其他女孩子的思想是否和我一樣——心里認定,也就鑄牢了,直到人也死,心也死,否則,不會改易。”
  舐舐枯乾的嘴唇,關孤覺得背脊上有點寒冷:“一天一天的,你使我精神上的負累逐漸加重……”
  舒婉儀歉然道:“我不是有意的,關大哥!我不知道如此全心全意去愛一個人,竟會使那被愛的人覺得這樣痛苦!”
  關孤苦澀的道:“當那個被愛的人感到被愛是一种加諸對方的折磨時,這愛,便重逾千鉤了……”
  舒婉儀安詳的道:“我不認為是折磨,關大哥!如果是,在我來說,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為所悅的人承受一切苦難,才是情感的高度升華。”
  窒迫了一下,關孤道:“你,你叫我怎么說?”
  舒婉儀深摯的笑了:“什么都別說,關大哥!你或許可以改變我其他的很多,但你決改變不了我已經投注在你身上的,那有如五岳不移!”
  關孤回頭探視,木榻上的夏摩伽正酣聲如雷,睡得好沉好香。
  舒婉儀明白關孤的顧慮,她輕輕的道:“這不是什么恥辱,我不怕人家知道我情感的寄托与情之所鐘,關大哥!你是個男人,該更不怕,尤其,當我還是單方面的形勢下。”
  關孤忙道:“我不是怕,舒姑娘!只是我不愿被別人听到……”
  舒婉儀的唇角微微抽搐:“為了維護我的自尊?”
  搓搓手,關孤道:“這不是一件适宜公開的事,對么?”
  忽然,舒婉儀神往的道:“假設我們能夠永遠住在這個洞里,那該多好,哪怕再也不見天日,我也心甘情愿。”
  關孤怔了怔,搖頭道:“這是逃避現實的想法,舒姑娘。
  舒婉儀的聲音立時低落了:“現實只是一場可怖可憎可恨的夢魔,一個活生生的人間煉獄!冷酷、殘暴、生硬涼薄……我宁肯死去,也不愿面對它!”
  默然良久,關孤徐緩的道:“你累了,舒姑娘!”
  甩甩頭,舒婉儀吸著气道:“生命真是一种負擔,莫大的負擔,為什么我偏要這世上走一遭?”
  關孤沉重的道:“生命也是一种責任,舒姑娘!”
  舒婉儀苦澀的道:“責任?哪一方面的責任?”
  關孤祥和的道:“你必須要盡你的本份,用這短短數十年的光陰去做該做的事;生命是一种燃燒,一种消耗,重點只在燃燒与消耗的价值上面,舒姑娘蘭質慧心,相信比我更能体會。”
  舒婉儀痴痴的道:“對我來說,生命中只要有你就夠了,至少,在我二十歲以后的生命中,有了你即是擁有了全部。”
  臉色不是赤紅,卻是微微的蒼白,關孤笑得有些牽強:“我們先不談這些,好不好?”
  舒婉儀柔順卻帶著几分哀傷的道:“隨你吧,我也知道你不愿談這些……”
  關孤輕輕的問:“江爾宁睡著了?”
  舒婉儀頷首道:“她身上創傷未愈,加以沿途勞頓,睡得很沉,這些天來,她也真算受盡了折磨,而這樣的折磨,她原是不該受的……”
  關孤道:“說起來,江爾宁不失是個性情中的少女,有膽識、講道義、重情份,就是太過任性了點,是她家大人把她嬌縱慣了……”
  提起江爾宁,舒婉儀心中便有股子說不出的复雜感受,這股感受,是由多种情感組合的,有點酸,也有點苦,更有點怜惜,也融了點親切,她不否認自己是喜歡江爾宁的,喜歡也的坦率、豪爽,喜歡她的精刁、古怪,更欣賞她獨有的嬌蠻勁儿,然則,她又不能不承認,如果江爾宁沒有和她同樣愛上了一個人,她就會益加分潤出自己的好感了
  在男女相悅的一般情形來說,舒婉儀已經算得上是十分豁達与大度的,但是,如果認為她對這种微妙的三角關系毫不介意,那也是不切實際的,問題是,在目前這种景況之下,你又叫她怎么辦呢?
  發現了舒婉儀的恍惚,關孤低聲道:“你在想什么?舒姑娘!”
  努力勾動著唇角,舒婉儀扮出一抹掩飾性的笑容:“我在想,江家姐姐的确是個很好的人……”
  關孤淡淡的道:“還算不錯——除了她的脾气以外。”
  舒婉儀忽然問道:“關大哥!我們在這里還要住多久?”
  關孤道:“等我們的傷養得差不多的時候,或者十天半月,也或者二三十天不等,假如沒有意外發生的話。”
  舒婉儀不安的道:“意外發生?”
  關孤沉著的道:“也許對方不容我們有這么一段喘息的机會,他們搶先摸了上來也极有可能;舒姑娘,‘悟生院’及其党羽,每在我們多活一天之后,他們的焦急憤恨便越甚一日,這是一种十分難忍的煎熬,因此,他們會傾一切力量及方法尋找我們,在做一場徹底了斷之前,他們是決不會甘休的……”
  舒婉儀惊悸的道:“但……這個山洞如此隱秘,大概不會太容易被他們找到吧?”
  笑笑,關孤道:“很難說。”
  舒婉儀惴惴的道:“為什么?”
  關孤道:“如何在形跡冥渺,甚至毫無線索的情況下搜索敵人,‘悟生院’在這一門中是行家,他們可用的手段多得不可胜數,千奇百怪,無所不至,無所不包,往往在一般人認為漫無頭緒或束手無策的形勢里,他們卻有別出心裁的一套法門,這是极難防范的;此地雖然夠得上隱秘,但對‘悟生院’而言,尚不算最完美,也不算無懈可擊,你不要把他們低估了!”
  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舒婉儀恐布的道:“對于那种血腥殘酷的殺伐,關大哥!我真是從心底怕了,甚至連晚上做夢,都時時夢見令人悸怖的情景,一抹鮮血的濺洒,一顆人頭的猙獰,一段肢体的拋飛……天!多少次,聲聲突如其來的慘叫就仿佛響在耳邊,自虛無幽渺中傳來,似遠若近,真幻不定,醒轉之后,駭得全身肌肉起栗,冷汗涔涔……”
  關孤同情的道:“我知道你的感受,舒姑娘!苦了你
  就這儿句話,舒婉儀便己獲得了少有的溫暖与体貼,剎那間,她竟覺得恁般滿足,恁般的欣慰,方才所訴的痛苦感受,如此迅速便消逝無蹤了,她凝視著關孤,悄細的道:“我怕,關大哥!但還不太怕……因為有你在我身邊……”
  關孤表情嚴肅的道:“這是我所允諾的責任,我一定會貫徹到底——除非我失去了生命或能力,否則,你們的安危便該由我一肩承擔!”
  舒婉儀感動的道:“在此生當中,關大哥!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忠義無雙的摯誠君子,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
  關孤淡淡的道:“我是么?”
  用力點頭,舒婉儀肯定的道:“我可以用我生命中所能表達的一切來證實!”
  望了望石壁上懸挂著的那盞風燈,幽冷青白的光茫映幻得關孤瘦懼的面龐帶有几分落寞的憔悴,他輕輕的道:“你去睡吧!舒姑娘,夜深了!”
  舒婉儀似乎舍不得讓這兩人單獨相處的寶貴辰光就此成為過去,她仿佛想抓住什么似的,雙手扣著桌沿,有點急切的道:“時間還早一關大哥!還是你不愿和我多談?”
  關孤平靜的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認為你該去歇著了,如此而已。”
  咬咬下唇,舒婉儀的音調變得凄迷了:“今晚我們在此敘說相對,很快這一刻便將成為回憶,以后,不知道是否尚能有似今晚你我單獨聚首的机會……有些事,過去了,就永無過去了……”
  關孤的眼波微微顫動了一下,他低沉的道:“不要想那么多,舒姑娘!人的際遇是難以揣測的,我們不要空托期盼,只需往我們所企望的去做,或者,有些形勢上的逆境
  會有變异亦未可知。”
  舒婉儀略現迷惘的道:“你是說……”
  關孤緩緩的道:“去睡吧,舒姑娘!”
  三分無奈,七分不舍的依依站起,舒婉儀目光垂視:“關大哥!你也早些安歇吧。”
  等這位痴心的少女走進了她的臨時“香閨”之后,關孤仍然空茫的坐著未動,他深切体會到恁般窒迫的壓力——被愛的确是一种負擔,一种痛苦,尤其是在難以接受又難以推卸的時候!
  在“白頭崗”秘洞中的第三天,李二瘸子近午時便匆匆赶來了,隨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位令人由衷歡迎并且思盼的人——“鬼狐子”胡起祿。
  關孤几乎想要擁抱這位詼諧刁鑽,卻又義薄云大的鬼才奇士,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方始克制住自己這种少有的沖動。
  大伙圍了上來,出自心底的以歡笑和熱誠迎近著胡起祿,關孤、李發、舒婉儀,甚至連行動不便的江爾宁也參加了。
  胡起祿只這几天不見,倒像衰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益發深密,一張又瘦又黑的枯乾面孔,也益加乾癟了,不過,精神還蠻好,兩撇八字胡仍然挺有趣的輔襯著他的表情。
  關孤開朗的笑著道:“老狐狸!你果是千年成精,滑溜得見形不見影,來去這一段遍布虎狼的地面如入無人之境,我們還在惦著你,你已經到了。”
  胡起祿打了個哈哈連連拱手:“托福托福,這全是關老大鴻福高照,我是沾了你的光啦!”
  關孤笑道:“你是怎么找了來的?”
  胡起祿未開口前,先長長歎了口气:“關老大啊!你可差一點把我姓胡的坑死了哇!這大半輩子來,我還沒有遭遇過這种活罪,心惊肉跳,神魂不安猶且不說,那种焦切巴已、又咬牙切齒的感受更熬得人眼里出火,天爺,自己也已是把持不定,尚得一面安慰老的,勸說小的,求爹告娘般攔著‘絕斧絕刀,哥儿倆來拼命;愁云慘霧加上哭聲震天,那邊廂還有人非鬧著轉頭闖關不可,想想吧,這是個什么的光景?時辰過了,你們后面跟的一個不來,等在‘斷腸坡’的我們,可就要了命啦!”
  一邊,舒婉儀急忙問:“胡爺!我娘她老人家不要緊吧?”
  胡起祿道:“還好,當時總算叫我說好說歹給勸住了,唉!舒姑娘,不養儿不知父母恩啊!令堂為了牽挂著你的安危,几手就哭得閉了气,那等肝腸痛斷法……”
  舒婉儀的一雙丹風眼中立時熱淚盈眶,泫然欲啼,她咽著聲道:“都是我不好……胡爺,我娘真的沒有事嗎?”
  胡起祿坦率的道:“精神上自是免不了多少受點刺激,老太太年紀大了,身体稍差,憂慮過度,身子就顯得虛弱,但好在沒多大要緊,倒是為了要安撫下南宮豪、丰子俊二位老兄,費了我吃奶的工夫,這兩位仁兄非拗著轉回頭來
  接應你們不可,那等激昂沖動法,叫人捺都捺不住,只為求他們暫且稍安,我就差點向他們下跪叩頭,我的皇天,這兩位活祖宗在那一刻里,就像是發了瘋!”
  關孤道:“事情真象未明,南宮兄与子俊兄又何苦如此激動憤慨?‘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拼著一死以維義固是不錯,但‘悟生院’及他們那批爪牙卻尚不一定有這個能耐要我的命!”
  又歎了口气,胡起祿道:“我的關老大,你現在說得很簡單,只因你自己明白自己的處境同遭遇,但我們當時可就全不是這碼子事啦,大伙在那喪气的勞什子‘斷腸坡’下窮等,乖乖!這一次,才叫我体會到‘望眼欲穿’這四個字竟是這樣個貼切的含意;約定的時間一過,誰也沉不住气,而越等你們越是一個也不見來,在那种形勢气氛里,委實無法令人朝好處去想,若非舒夫人、銀心、南宮兄同丰兄比我更控制不住,恐怕連我自家也要發起狂來……”
  關孤平靜的道:“其實,你們該首先把事情搞清楚,才……”
  胡起祿忙道:“我就是這樣說呀,可是自己心里又直犯嘀咕,不知你們是被‘悟生院’截住了,還是遭到了不幸?抑或受到其他什么意外的耽擱?但任怎么推測,都難以有個樂觀的假定,沒有法子,我只好硬著頭皮拍胸脯向他們保證,務必會把你們的下落查探出來,而且還逼著南宮豪、丰子俊二人答應我,在我未得正确消息前,他兩個斷不可輕舉妄動,以免亂了章法,自陷絕地……”
  關孤頷首道:“這樣做才是正确的。”
  摸摸八字胡,胡起祿又道:“我們在‘斷腸坡’下等了一夜,第二天,我他娘便摸到‘古北口’去探底了,喝,‘古北口’外頭簡直就成了片修羅場啦,草席卷著的、白布蒙著的、東一排、西一列,淨是橫豎擺著些死透了的人!還有的就露天陳置在那里,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肚腹開膛,也有光身子不見腦袋的,處處是半乾的血跡,甚至有些五髒六腑尚赤污點纏的拋挂著未及清理,那些尸首,不是黑衣,就是綠衫,再就是‘火珠門’那一窩子的穿著打扮,行了,不必多問,我已明白這是怎么回子事……像這等火辣慘厲得有如千軍万馬對過陣后的場面,只有一個人獨力可以形成,關老大!除了你,到哪儿去找第二位?”
  關孤道:“不只有我,夏摩伽、江權与他們的手下也投過來了。”
  胡起祿猶有余悸的道:“我見過死亡,也聞過血腥,但是,似這樣殘酷的大屠殺卻是罕見,真叫人間浩劫啊,看那些肢体不全,形容猙獰的尸体……關老大,人殺人,實在不知樂趣在哪里……儿
  關孤深沉的道:“不錯,根本沒有樂趣,因為這原不是一种有樂趣的事,人殺人,卻有著樂趣之外的許多目的,而我,老狐狸,我殺人是為了要阻止更多的人被殺!”
  胡起祿正色道:“這一點,不用你說我也明白,關老大!所以我才敬你服你,你是黑煞星,活報應,但你更是個堂堂正正的忠義之士!”
  關孤笑笑道:“別捧我了,說正經的吧。”
  咽了口唾液,胡起祿道:“后來,我暗里找著我在‘古北口’的路子查探,才清楚了事情的大概始未,也得悉了你們突出重圍的大好消息,詳情雖然仍有不盡之處,但至少我已知道你們總是活出去了……”
  關孤問道:“‘古北口’附近的情形如何?”
  胡起祿道:“也已翻了天啦,雞飛狗跳的亂得一塌糊涂,有官府的公差、驗尸的許作、鎮關的守軍、地方上的里正、想看又不敢挨近的人群,更多的是‘悟生院’如臨大敵般聚集的人馬,形形色色混雜穿插在一起,鬧哄哄的叫人分不清正邪善惡,公私黑白,看上去除,了慘怖之外,更有一股子滑稽的感覺,殺人的、被殺的、緝凶的,欲待行凶的、官家的江湖道的、當地的老民,全混成了一團!”
  李發哼了哼,道:“恐怕還得再混成一團才能了結哩!”
  舒婉儀急著接口道:“胡爺!在你把事情打听清楚以后,可曾立時回去向我娘及南宮大叔、丰二叔知會一聲?”
  胡起祿道:“這還用說?我赶緊朝回奔,到了地頭,卻見你娘同你南宮大叔、丰二叔他們神色悅和,談談笑笑,竟似通通吃了‘回心散’‘順气丹’一般,情態迥然不同于我臨行之前,等我走近問明,方才曉得二瘸子這邊也已派人兼程赶來傳遞你們平安的消息了……這遭危難,總算有惊無險,把人嚇得虛軟,卻幸好及時補過一口气來,就只這一陣回想,還覺得冷嗖嗖的脊梁骨泛寒……”
  舒婉儀如釋重負的道:“這樣說,胡爺,我娘是真的不
  要緊了?”
  胡起祿笑道:“打一開頭,我不是就告訴你不要緊么?”
  關孤道:“如今舒老夫人和南宮、子俊二兄在哪里歇即?”
  眯起眼胡起祿道:“當然仍在‘斷腸坡’,還能在哪里?你以為我會領著他們再轉回來闖這道‘鬼門關’么?”
  舒婉儀又有些不安的道:“他們在那邊……安全嗎?”
  胡起祿笑道:“放心吧,我的小姑奶奶,那地方至少比這個‘賊窩’要可靠些!”
  李二瘸子抗議道:“我說起祿,你這話就多少有欠斟酌了,我們是江湖人,吃的是江湖飯,一不偷、二不搶,恁本事混生活,又怎么能將我們的老窯比同‘賊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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