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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麒麟如虎來


  打“雙老閣”回來之后的這段日子,,繆千祥真可謂愜意又風光透了,獻上“翠玉龍”給朱胖子,討來的是一番出自心肝的千恩万謝,得到的是韋秋娘隱不住的脈脈情意。朱胖子并沒有食言,第二天就替小倆口子行了文定之禮,婚期約在下個月,日子也挑好了,天气涼一點再合房,确是設想周到,繆千祥每一思起那一天,就不禁心跳气喘,混身燥熱,巴不能早早到來,几十個晨昏疊做一宿過了最妙。
  晌午時分,他收了肉檔,興沖沖來到楊豹住處,打算找著老哥哥一談迎親細節,順便再喝上兩盅解解痛;楊豹住的地方,坐落在橫三街的大路邊,算是市集中心,光景十分熱鬧,他把所屬的兩幢樓房分租給人家當倉棧,自己卻窩在窄巷后一間小屋子里,那間小屋子,原是堆放雜物用的,這位“大空空”為了多收几文租金,便免不得個人受點委屈了。
  繆千祥和楊豹都是自家兄弟,沒有那么些俗禮可講,他摸上門來,一邊嘴里吃喝著,一邊就管自推門而進,門是應手開了,他卻不由微吃一惊,因為屋里頭站著的人不是楊豹,竟是汪來喜,除了汪來喜,滿屋的家具一片混亂,四散拋置著,像是剛有几頭烈馬沖將過去一樣!
  汪來喜正在觀看著手中的一張紙條,臉色陰沉,眉宇間宛似聚浮著一層黑气。
  跨入門檻,繆千祥移目盼顧,愣愣的道:
  “這是怎么回子事?來喜哥,豹哥呢?豹哥人去了哪里?”
  汪來喜伸手遞過那張巴掌大小的灰褐紙條,悶著聲道:
  “真要命——你自己看吧!”
  接過紙條,繆千祥讀著上面龍飛鳳舞、書寫得簡單明了的兩行字:
  “欲求楊豹不死,入夜城隍廟來晤。”
  紙條上除了這兩句話,既無上款,亦未署下款,意思很明白,有人劫持了楊豹,要他們兄弟晚上到城隍廟去談判,而什么人劫持了楊豹,待談的又是什等內容,就一概諱莫如深了。
  咽了口唾沫,繆千祥有些迷惆的道:
  “這,呃,來喜哥,這不是帶著擄入勒索的味道么?”
  汪來喜沉沉的道:
  “一點不錯,不止是帶著味道,明明白白就是在擄人勒索,否則談什么?有什么可談?真他娘的流年不利,剛才由鬼門關上打了几轉回來,就碰上這等触霉頭的液監事,你說冤不冤?”
  繆千祥苦笑道:
  “我連晌午飯還沒吃哩,急著收了攤子待赶過來和豹哥商議一下迎親的事,順便喝上兩盅,做夢也沒想到豹哥這里竟出了紕漏!”
  汪來喜皺著眉道:
  “倒是巧,我也打譜來問問豹哥,你同秋娘的婚事准備得怎么樣了,前腳才入,你后腳就跟了進來,看看這個場面吧,可不亂得叫人心煩!”
  搓著一雙大手,繆千祥道:
  “來喜哥,目下談不得我的婚事了,先准備救人要緊,你看這檔子麻煩該怎么處置才好?時間急迫,業已逼上眉梢啦!”
  來回踱了几步,汪來喜順腳踢開地下一只錫壺,在錫壺“喧卿卿”的滾動聲里,他慢吞吞的道:
  “下手的那干王八羔子,必是對我們哥几個的日常情況与生活習慣做過詳細觀察,否則,他們不會知道豹哥午間大多時都耽在屋里,也不敢肯定我們兄弟總有人每天來豹哥處盤桓,對方留下條子,就表示我們之中必然有人看得到,這些蛛絲馬跡,足見人家蓄意已久,早計划妥了做這一票。”
  繆千祥吶吶的道:
  “來喜哥,嘔,你有沒有想到,可能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
  汪來喜搖頭道:
  “此刻尚不能斷定,也不用急,到了晚上朝過面,就會知道是何方人馬了!”
  望一眼滿屋的凌亂,繆千樣小聲道:
  “要不要知會福根哥与一心哥?”
  汪來喜道:
  “當然要告訴他們,人多自則勢強,如今我們在明處,對方在暗處,形態上已屬不利,再不多找几個幫手,豈不越落下風?”
  繆千祥忽然膽气一振,雙臂環胸,兩眼里也閃射著光芒:
  “那些抽冷子打悶棍的三流子貨絕對玩不贏我們,來喜哥,你想想看。連‘血合字會’、‘雙老閣’這么厲害的碼頭幫口,都任由我們全身進出,無可奈何,區區跳梁小丑,豈足一笑?我們哥儿几個可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大風大浪也見過經過,想威脅我們?只怕那干東西牙口不夠硬!”
  汪來喜不免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他咧咧嘴,模樣透著古怪:
  “我說樁儿,話可別講得太滿,前些日子,我們固是屢屢化險為夷,僥幸活命歸來,其中除了机智運气之外,算是逢著了責人幫忙,像這樣的好事,卻可一不可再次,運气總難遭遭都有,今后行事,還得謹慎戒惕為上……”
  繆千祥陪著笑道:
  “來喜哥,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先挫了銳勢,對方那撥人熊,就算再凶再橫,還強得過‘血合字會’与‘雙老閣’去?”
  汪來喜道:
  “江湖上原就步步凶險、處處強豪,有很多情況是難得互相做比的,同時形勢變化,往往亦微妙非常,此一時乃調异于彼一時,樁儿,千万莫叫前些日的幸運沖暈了頭,多准備多防范,才是求存自保之道!”
  繆千祥哈著腰道:
  “你說得有理,來喜哥,晚上去城隍廟,我當會加意小心。”
  歎了口气,汪來喜道:
  “劫持豹哥的人也不知是本地的抑或外來的,連‘馬前鎮’有座城隍廟都打探得清清楚楚,那地方鬼冷陰森,我這土生土長的老民猶不曾去過几次……”
  繆千樣道:
  “可不是!尤其這几年只在廟門外打過几轉,里頭是個什么樣子我不記得了!”
  拍拍繆千祥肩膀,汪來喜道:
  “樁儿,我這就去知會委三与潘肥一聲,好叫他們及早准備,豹哥這里,麻煩你替他收拾收拾,待到人頭聚齊,大伙一同來此處碰面!”
  繆千祥連聲答應,汪來喜已急匆匆的跨門而去,屋里,繆千祥一邊開始收拾四處的凌亂,腦袋邊不停的轉動著,他在尋思,到底是些什么人擄劫了楊豹,又為什么理由偏偏把目標定在楊豹身上?
  夜空清朗,有星,還斜挂著半弦月。
  鎮南方向,座落著這爿年代已經相當古老,而且破舊失修的城隍廟,廟后緊鄰著一片荒墳地,相當冷清幽森的所在,气氛也陰沉得很。
  荒墳地上,時有慘藍的鬼火流閃,點點團團的打著飄忽,叫人看了不覺頭皮發炸,難免亦跟著怀疑,城隍爺是否待要開堂審冤了?
  汪來喜在前頭領隊,繆千祥与姜福根、潘一心三個隨后綴著,哥儿几個提心吊膽的來到廟門之前,廟門竟是開著的,往里一望,黝黑烏暗,任什么景物也看不清楚。
  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左窺右探之余,忍不住罵了起來:
  “他娘,有一說是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兩邊排,今天既非初一,又不是十五,城隍廟的大門卻開得像要吃人似的,莫不成牛頭馬面打饑荒,餓昏得忘了日子,瞎揀個時辰就待收拾供奉了?”
  知道姜福根是指桑罵槐,陰著損人,汪來喜赶忙低噓了一聲:
  “你小聲點,姜三,豹哥還在人家手里,可別先把局面鬧擰了!”
  姜福根悻悻的道:
  “什么地方不好挑揀,偏偏選了這么一個所在來談斤兩?真是鬼頭鬼腦,与廟后那片荒墳里的角色都屬一路子貨!”
  汪來喜沒有搭理姜福根,站在廟門口管自向內張望,廟里仍是無燈無火,烏漆麻黑,伸手見不了五指,當然啥玩意亦看不到。
  繆千祥湊到一邊,壓著嗓門問:
  “是不是該進去看看?”
  汪來喜道:
  “你帶著火折子沒有?”
  點點頭,繆千祥從腰板帶上取出火折子,迎風抖燃,在微弱的火光跳動里,可以大概映照出廟殿的輪廓——半坍的神案、殘破的垂幄,煙黃泛黑的城隍爺雕像,缺了胳膊的牛頭馬面,以及遍地的鼠糞污,卻就是不見人影。
  熄了火折子,繆千祥納悶的道:
  “不是約好了在這里見面么?怎的鬼也不見一個?來喜哥,別是故意逗我們樂子吧?”
  汪來喜道:
  “豹哥失蹤了可不是逗樂子,樁儿,許是我們來早啦?且安下心等他一陣再說!”
  繞著城隍廟前后轉了一圈,潘一心回來的時候臉上滿是無奈之色,他攤開手道:
  “沒有人影,荒墳上倒是熱鬧得緊,鬼火串串,像是全站出來納涼呢!”
  人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姜福根道:
  “這算開哪門子玩笑?擄了我們的人,還吊這等的胃口,娘的皮,圖道混世有這种混法的?來喜二哥,我們愣是不侍候,看那干潑皮能啃了鳥去!”
  哼了哼,汪來喜道:
  “他啃不了你的鳥,卻能摘掉豹哥的飄儿,姜三,你他娘就安靜一下行不行?几十歲的人了,也沒見有你這樣毛躁的!”
  潘一心笑了笑,道:
  “主要是這地方呆著叫人不順貼,我們三哥不是毛躁,吆喝兩聲,好壯膽罷了!”
  瞪了潘一心一眼,姜福根惡狠狠的道:
  “少說風涼話,潘肥,与鬼為鄰,莫非你心里就塌實?”
  潘一心尚未及回話,城隍廟對面那道土堤之后,已冷冷傳來一個聲音:
  “一群不出息的東西,連死人都怕,難怪成不了气候!”
  汪來喜霍然轉身面向土堤,提高了嗓門叱喝:
  “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那里?還不快滾出來給你家汪二爺亮相?”
  土堤上立即出現了几條人影,其中一個開起回來聲調還挺亢厲:
  “狗娘養的汪來喜,才一陣子不見,居然變成汪二爺了,前些時在‘七轉洞’裝孬粉熊,枷鐐上身的辰光約莫全忘啦?”
  听這嗓音竟有几分耳熟,汪來喜正在琢磨對方是誰,繆千樣已自臉上變色:
  “來喜哥,大事不妙,這不是‘仙霞山’‘七轉洞’‘白麒麟幫’的三當家,‘角蛇’裴四明么?他一眼就能認出你來,豹哥怕是栽在他們手里了!”
  几個人從土提上跳下,借著星月的微光依稀可以辨認出面貌的大概來,走在前頭的那一個,身形瘦削,額上長著一顆肉瘤,不是“角蛇”裴四明是誰?
  不止是裴四明,他身邊那死眉死眼的胖漢,除了“飛棍”齊靈川不會有第二個,齊靈川之后,跟著另一個体格粗矮,濃眉暴眼的人物,汪來喜猜都不用猜,便篤定是“白麒麟幫”的大當家,向來緣一面的“活斧”庄有壽了。
  三個人來到距离哥几個丈許遠近的位置站住,“角蛇”裴四明眼露凶光,粗聲粗气的道:
  “真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七轉洞’一別,又在這里朝面啦,嗯哼,四位可是一個不少,通通到齊,手足到底情深哪!”
  汪來喜踏上一步,先是深深作揖,陪著笑臉道:
  “沒想到竟是‘白麒麟幫’的几位當家駕臨,暖違多日,近來想必諸事順遂、財源茂盛吧?汪來喜這廂給三位請安了……”
  一揮手,裴四明火暴的道:
  “汪二爺,甭他娘在老子跟前磨你的嘴皮,你當我們為什么會跑來這鬼地方風涼?”
  汪來喜打著哈哈道:
  “約莫不會是碰巧了吧?”
  裴四明大聲道:
  “少跟老子爆皮笑臉,破明了說,留下紙條約你們前來的就是我們兄弟,楊豹如今在我們手上,要不要他活命,就全看你四個了!”
  汪來喜忙道:
  “各位也知道,楊豹是我們拜兄,兄弟連心啊,我們怎會不要他活命?”
  繆千樣接口道:
  “不僅要他活命,而且活得越長久,我們哥几個越開心……”
  昂起頭來,裴四明重重的道:
  “很好,難得你們之間有這么深厚的手足情份,要姓楊的活命,十分簡單,拿銀子來贖就行!”
  兩頰的肌肉倏緊,汪來喜明知早晚是這么回事,心里仍不免起落打鼓:
  “這個……三當家,你明白我們哥几個都是苦哈哈,窮措大,實在湊不出几文錢來,但為了我們拜兄的事,好歹也得咬著牙關應付,三當家,只要你開的數目不大,我們兄弟便當褲子、賣老婆亦得卯上!”
  裴四明不耐煩的道:
  “我不管你們如何去湊錢,銀子夠數才能放人,姓汪的,价碼不高,只要十万兩銀子就成交!”
  “十万兩”三個字仿佛平地響起三聲焦雷,不但震得汪來喜兩眼泛黑,繆千祥等三人亦不免腦袋發脹,腿肚子打轉,十万兩,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既便隨地揀上十万顆石子吧,恐怕也得揀個十天半月才行,這不叫獅子大開口叫什么?
  汪來喜定了定心神,苦著臉道:
  “三當家,你說的十万兩,可是指的銀子?”
  裴四明神色一沉,嗓門又高了:
  “你在吃我豆腐?娘的皮,不是指的銀子,莫不成十万兩廢鐵?”
  干咳一聲,汪來喜低聲下气的道:
  “好叫三當家得知,這個數目實在太大,別說十万兩銀子,你真要十万兩廢鐵我們兄弟也負擔不起,三當家,我們全是窮人,就算你拿我們兄弟四個連肉帶骨賣了,亦怕賣不出這個价錢的一半,求你行行好,三當家,再往下壓一壓吧……”
  冷冷一哼,裴四明道:
  “這是在市場賣青菜龍帶著討价還价的?十万兩銀子,分文不能少!”
  旁邊,“飛棍”齊靈川陰沉沉的道:
  “限你們三天之內交付万兩銀子,過時不候,端留著楊豹的腦袋給你們拎回去!”
  夜沉露重,汪來喜納戴門上卻汗水消律,他沙啞著聲音道:
  “請几位當家的發發慈悲,高抬貴手,這個數目,殺了我們也拿不出來,好比一十人能背一百斤,卻硬叫他抗一千斤,除了壓死人,還別什么結果?三位當家,我們哥几個決不是裝窮,委實湊不上啊……”
  裴四明嘿嘿笑道:
  “湊不上拉倒,且等著替姓楊的收尸吧!”
  忽然,繆千祥仗著膽子道:
  “三當家,天下有錢的人多得很,你們為什么偏偏挑上我們大哥?”
  橫了繆千祥一眼,裴四明粗暴的道:
  “誰讓你們到‘仙霞山’‘七轉洞’去傷人搗蛋?誰又叫你們跑去‘雙老閣’偷盜那條翠玉龍?你們膽上生毛,敢出面攪局,老子們就要從你們身上撈回本錢!”
  繆千樣爭辨著道:
  “話不能這么說,三當家,那條翠玉龍本就不是你們的東西,‘白麒麟幫’擄人索贖,人家姓黃的付了贖銀,你們竟不罷休,更進一步把寶物也搶了去,里外里一把抓,獨吃狠吞,卻讓收當翠玉龍的當舖主人活不下去,我們冒險替他找回來,有什么不對?”
  雙目一瞪,裴四明怒道:
  “‘白麒麟幫’將翠玉龍獻給了雙老,你們憑什么去盜取?”
  汪來喜插進來道:
  “但是,雙老已經親口答應把翠玉龍交還我們,以便物歸原主,你要不信,可以去問你的好朋友桑于,當時他也在場听到!”
  繆千祥接著道:
  “你們強將這筆帳記到我兄弟頭上,濫施報复,就不怕雙老生气?”
  這時,那身材粗矮,濃眉暴眼的仁兄墓地怪笑一聲,又冷又硬的道:
  “別看這小子生像老實,居然還懂得拿大帽子壓人哩,不錯,雙老是把翠玉龍交還你們了,我們今天也不是向你們追索那件寶物,我們只是干我們的老行當——擄人綁票而已,因為你們得罪過‘白麒麟幫’,所以便選中你們老大為對象,事情就是這么簡單,雙老向來清楚‘白麒麟幫’吃的是哪碗飯,決不會伸手斷我們財路!”
  “飛棍”齊靈川亦慢吞吞的開口道:
  “雙老日前險些家毀人亡,如今正在收拾殘局階段,心情特別惡劣,你們假若想去雙老面前告狀,保證會給轟將出來,再說,雙老那里,有我們老伙計桑干護著,也不怕你們扯淡;寶物我們不要了,買賣卻得做下去,黑道有黑道的一貫傳規,雙老是明白人,怎可能偏袒你几個夾生潑皮?”
  裴四明煩躁的吆喝起來:
  “不用再羅嗦,十万兩銀子贖活人,干是不干?多一句閒話,老子們拍屁股便走!”
  汪來喜央告著道:
  “三當家,無論如何,請你体諒我們,把价碼降一降……”
  那濃眉暴眼的仁兄答腔道:
  “我庄有壽做這等無本生意,已經做了大半輩子,從來,還沒有讓過价,姓汪的,一文也不能少,少一文,就提楊豹人頭給你看!”
  窒默了片刻,汪來喜咬著牙道:
  “那……也罷,三日之后,如何交錢?”
  庄有壽面無表情的道:
  “三天之后,仍是同樣時間、同樣地頭,我們等著點收銀子!”
  裴四明加強語气道:
  “十万兩,數目夠見人,數目不夠見尸,你們要敢玩花樣,姓楊的人頭先落地!”
  汪來喜沮喪的道:
  “放心,我們兄弟便豁上性命,也得把十万兩銀子給湊齊……”
  庄有壽向他的兩位伴當做了個手式,三人一体,躍上土堤,當他們身形消失在上堤后面的一剎,汪來喜已急忙拉過姜福根,低促的道:
  “姜三,快去暗里綴著,看他們在何處落腳,要能查出豹哥被囚的所在,事情就大有轉机了,你千万留神,別露了痕跡!”
  姜福根連連點頭,悄無聲息的追躡上去,看他身法矯健麻利,動作之間宛似輕風飄拂,不著跡象,汪來喜才不由透了一口長气。
  夜空如洗,仍有星、有月,但哥儿三個的心情卻沉重异常,他們踏步歸去,三雙人腿竟一樣的沉滯瞞冊、都似是肩荷著好大一付擔子。
  孤燈一盞,要死不活的在桌面上閃跳著,汪來喜、繆千祥和潘一心便圍坐桌邊,六只眼睛全瞅著燈光發呆——這是在繆千祥狹小的蝸居里,桌上有一壺老酒,三只酒盅,但是,杯中酒卻仍滿溢,動也沒動。
  于是,房門突啟,燈火一陣搖晃,姜福根已鬼魁似的溜子進來,不等他將門扉掩好,汪來喜已急忙站起,焦切的問:
  “怎么樣,姜三?摸著他們的落腳處沒有?豹哥的消息可查明了?”
  姜福根先不答話,走過來拿起桌上的一盅酒,仰脖子平盡,這才抹了抹嘴角余漬,眯著兩眼,帶有那种說不出的自負之色:
  “你且讓我喘口气行不行?來回几十里地奔下來,連兩腳都還沒有跨進門檻,你就叫魂似的叱喝個不停,莫非以為我‘一陣風’只會饒上功夫白搭?”
  汪來喜赶緊拖過凳子,接著姜福根坐下,又取過另一只酒盅雙手奉上:
  “好、好,你就先歇口气,如今你是我們的爹,活祖宗,里外里全指望你,姜三爺,再來一杯,過了癮方開尊口不遲。”
  “嗯”了一聲,姜福根接過酒盅來仍是一口干了,他支起一條左腿到凳子上,目光在三個兄弟臉盤間巡了一轉,慢條斯理的道:
  “你們倒是說說,我跑了這一趟,有沒有點收獲?”
  汪來喜扮著笑顏道:
  “當然有收獲,憑你‘一陣風’的本事,豈有白忙活的道理?”
  繆千祥也拍著馬屁道:
  “要說跟蹤追躡這一rJ,我們兄弟誰都比不上福根哥,先時大伙全看見了,福根哥手腳之麻利輕巧,直同飛燕惊鴻,乖乖,既便孫悟空的斤斗云吧翻來蹦去怕亦不過如此而已!”
  潘一心想笑卻不敢笑,只好低下頭去,擎起酒盅來抿了半口。
  姜福根十分受用的挺挺胸膛,大刺刺的道:
  “樁儿固然是抬舉三哥我,但是呢,我這身提縱之術卻也不是吹的,自有其獨到之處,就拿今晚的情形來說,人家三個可不是省油的燈,皆屆一等一的高手能人,待要暗里跟隨,卻不露跡象,真是談何容易?虧得我功夫深,身手強,才幸不辱命,好歹把任務圓滿完成了!”
  汪來喜耐著性子道:
  “你的意思是,姜三,已經探著他們的落腳處所了!”
  姜福根傲然道:
  “何止探清了那三個人王的落腳之處,豹哥的消息也一并有啦!”
  陡的精神一振,汪來喜忙道:
  “快說,人在哪里?”
  姜福根使勁抹了把嘴,得意洋洋的道:
  “离著城隍廟往東去,大概十五六里路吧,在一片棗林子里,有家荒廢了的農舍,庄有壽他們便窩在農舍之中;我等他們進去了一會,才潛行入內,四合院的士角屋共分七間半,那半間屋子約莫是以前拿來難犁具的,人一靠近,便聞到一股牛糞臭,門窗還新換上粗木條,就像個大號站籠一樣,豹哥的人我是沒見著,不過卻听到他的聲音,正夾著屋外守衛的兩個家伙給他送碗水喝……”
  汪來喜仔細的問:
  “你确定那是豹哥的聲音?”
  姜福根不悅的道:
  “多少年的老兄弟,別說他的嗓調一听就著,哪怕他放個屁,我也包管分辨得出!”
  汪來喜兩手互疊,眉開眼笑:
  “這就好,我叫‘白麒麟幫’那伙三八蛋等著做發財夢去,你們心狠,就莫怪我兄弟手辣,誰待栽這斤斗,猶得走著瞧!”
  繆千樣有些心里不落實的道:
  “來喜哥,你的生意是,咱們不湊銀子贖人,要和他們來硬的?”
  汪來喜舉起酒壺來替自己斟了盅酒,一口飲下半杯,雙目透著紅光道:
  “庄有壽那三個雜碎,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黑心黑肝,貪婪惡毒到了极處,大家想想,他們明明知道我們兄弟湊不出十万兩銀子,卻硬是分文不肯減少,拿豹哥的性命迫著我們要錢,這不是逼我們去上吊,去偷搶拐騙么?娘的,狗急了都會跳牆,何況是我們四條漢子?結,他們不給我哥几個留路,我哥几個便只有豁上拼了,宁肯玉石俱焚,也半個蹦子不拿!”
  潘一心深有同感的道:
  “我贊成二哥的做法,有些人是天生的食髓知味,得尺進步的,這一遭,我們既使傾家蕩產的把銀子湊給了他們,誰敢擔保他們下一次不會重施放技?如果接著再擄去我們兄弟當中的任何一個,何來另一筆十万兩銀子補贖?与其受人宰割,不如挺身搏擊,橫豎輸贏就此一裙子買賣,大家玩完拉倒!”
  汪來喜點頭道:
  “大伙要搞清楚,‘白麒麟幫’這一撥熊人,專門靠打家劫舍、擄人綁票為業,若是在其淫威之下,只求順受,不圖反抗,必然事故迭起,后患無窮,他們待赶盡殺絕,我們就拿命硬頂,鹿死誰手,猶未可言!”‘
  繆千祥咧嘴笑道:
  “拼一場也罷,‘血合字會’、‘雙老閣”我們都不怕,還會含糊了這几個東西?”
  眼睛不停的眨著,姜福根似乎并不若他三位兄弟那樣膽壯气豪:
  “銀子湊不齊,當然只有硬抗,問題是,我們拿什么力量跟人家抗?單以我們四個人的能耐而言,恐怕挺不過庄有壽那一票亡命之徒!”
  汪來喜沉沉的道:
  “我早提過,兵在精而不在多、斗力不若斗智,前些時日,水里火里我們也進出好几次了,亦不見哪一個挺了尸,固然運气占了一部份,但誰能說我們毫無計謀机智?我們不想流血拼命,事到臨頭卻非得面對現實不可,人要朝下活,就得自己求取生存之道,兄弟們,挺上了!”
  繆千祥猛一拍手:
  “兄弟同心,黃土變金,是死是活,都非要和他們抗爭到底不可!”
  聳聳肩,姜福根道:
  “你們別以為我孬种,我可是他娘的就事論事,謀定而后動,既然大家全是一個想法,我也沒有話說,拼就拼吧!”
  潘一心道:
  “還得靠三哥出點子,設謀略,如果正面蠻干,我們只怕胜算不大!”
  摸著下巴,汪來喜道:
  “當然要以智取,無論我們實力如何,卻投鼠忌器,別忘了豹哥還在人家手里!”
  繆千祥有些急切的道:
  “來喜哥,你現在心里有沒有什么定見?”
  汪來喜笑笑道:
  “你真把我當成諸葛亮了?莫急,我說樁儿,容我好生尋思尋思,包管能想出個巧法子來整治那些狗操的貨!”
  暈黃的燈火又在輕搖,汪來喜的面孔上便幻映著如波的光紋,他不再講話,眼睛上瞅著屋頂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又神游到哪一計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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