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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落紅


  對方一共是四個人,其中三名直逼三員鐵捕,另一個在奮力開枷--開的是“獨一棍”嚴良的枷鎖。
  攻擊三名鐵捕的漢子,每一個的武功顯然都在他們的對手之上,招式凌厲又凶猛,探取的完全是狂風暴風般的打法,無論是錢銳,竇黃陂、佟仁和,任誰都落了下風,休說戒護囚犯的任務難以達到,甚至連自家的安危皆成了問題。
  那正揮動手中月牙斧,劈斬嚴良木伽的仁兄,生得五短身材,偏偏頂了一張青滲滲的馬臉,他全視貫注,一心一意要裂枷斷鎖,救出嚴良,但見斧刃起落,木屑紛飛,光景快要水到渠成了。
  庄翼的身形有如鷹隼馭云,掠空而至,白袍蓬張下,木色劍青芒驟閃,連連三度翻滾,劍華大盛,凝為光柱如桶,暴射那馬臉仁兄。
  只要稍具武學根基的練家子,便不會親眼見過,亦大多有個耳聞,這手劍法,即乃“身劍合一”的至高功力顯示了,修劍修到這個境界,巳屬爐火純青的上乘劍術,一般習武者,根本就沒有脫身的机會!
  馬臉仁兄的本領大概也抗不住庄翼這長虹貫日似的一劍,他條覺警兆,口里一聲怪吼,人已貼地竄出,慌亂中不及選擇退路,竟一頭撞上了那邊的半截樹椿,”咚”聲悶響,身子又再反彈回來。
  照情形看,馬臉仁兄該已死定了,庄翼也如此認為,光輝璀燦的柱形劍華霍然以斜角下旋,直射那反彈回來的五短身軀!
  斜刺里,一條銀蛇般的冷焰驟映,眩掣之快,彷佛陰霾間的電光閃現,只是人們不及眨眼的傾刻,已經重重掃擊上矯舞盤射的光柱,而密集脆亮的磕撞聲即盈耳四溢,各形各狀的芒彩瑩輝,便碎玉濺珠一樣流走飛過,明滅隱現,景像极其詭异奪目!
  光柱立,庄翼的身形偏出丈外,歪歪扭扭的繞掠成一個彎弧,才在猛力振臂倒翻之下踉跟蹌落地--他心頭明白,這一下遇到真正的硬把子了!
  那個人,三旬左右的年紀,一雙三角眼,尖鼻削腮,兩頰無肉,臉孔上沒有丁點表情,尤其那雙三角眼中神色陰鷙冷硬,寒凜如刃,全身上下透露出來的气息,正合著“狠酷寡絕”四個字了。
  他手里執著一條軟鞭,一條銀芒塞雪,亮麗光洁的軟鞭,鞭身長可及丈,前細若釣竿,后粗約儿臂,這條軟鞭极有軔度,頗富彈性,握在他手中,像煞一條銀蛇,不停波顫蠕動,其形惡十分!
  一看到對方所使的兵器,庄翼馬上就知道碰著的主儿是誰了--“無心”花落紅,江湖上鼎鼎大名,亦是惡譽昭張的“三魔四毒”之一,姓花的便是那三魔里的頭號魔星,他那條軟鞭,亦有名堂,稱做“飛瀑”,是用极純的緬鋼煉鑄,軟硬由心,百堅不摧,絕對是一件便于遠攻近襲的利器!
  庄翼凝視著花落紅那條閃閃生寒的軟鞭,立時已可肯定苟壽祥是死在誰的手里,不錯,苟壽祥是老江湖,也有相當的武功基礎,但一朝放單遇上花落紅,則絕無幸理,如果姓花的再狙下殺手,苟壽祥的机會便更渺茫了。
  雙目不眨,花落紅的聲音低沉沙亞:“你猜得很正确,那狗腿子是我殺的,他號稱”鐵捕“,卻名不符實,這种吃冤枉糧的角色,只會丟人現眼,所以,便沒有混世面的必要!”
  吸一口气,庄翼忍住心葉的抽痛,淡淡的道:““無心”花落紅?”
  花落紅頷首:“到底是六扇門的頭儿,見識不少。”
  庄翼道:“看來,你們劫奪的目標是嚴良,以你的名气和份量,嚴良竟能搭上線,未免令人納罕,花落杠,莫非你交往的層次降低了?”
  微微昂起面孔,花落紅冷硬的道:“天下事,有些是不能拿常情論斷的,人与人之間的關系群連,亦非有一定的准則,布衣王侯,誰敢說其中絕對不俱淵源?”
  庄翼望著橫在胸前,宛若一泓秋水瑩映的木色劍,腔調平靜:“你犯下大錯,花落紅,苟壽祥的一條命不能白搭!”
  花落紅哼了哼:“我知道我來此是做什么,我也知道做了以后將要面對的形勢,同時,我亦早有解決的辦法,庄翼,我所宰殺的鷹爪孫,你的手下并不是第一個!”
  庄翼道:“你不會再有下一次的机會,花落紅。”
  一絲殘酷的笑意浮上花落紅的唇角,他道:“讓我們試試,更明白點說,我這趟來,就是專程為了對付你而來的!”
  庄翼沒有答話,回應的是他那一泓秋水也似的木色劍。
  劍鋒是一蓬燈閃的星點,是人把流燦的光束,是黏卷的溯潮,是翻滾的靄霧,而軟鞭“飛瀑”“咻”聲揚起,有若一條淨亮的銀蛇騰繞掣掠,于青輝交織中穿射浮沉,雙方這一較上手,便是個纏斗的局面了。
  另一頭,“白面煞”佟仁和的肩膀驀地被削脫一塊人肉,肉有碗口般大,血糊糊的還沾黏著小塊白骨,他痛得整張面孔驟然紐曲,多油脂的兩腮往上抽緊,腳步歪斜的一剎,他的對手--那個中等身材,滿臉精悍之气的漢子倏往側走,一柄反握左手的鬼頭刀抖出七朵刀花,連串追罩向佟仁和。
  忍住肩頭上火炙般的劇痛,佟仁和正面仆地,就在快要触及地面的須臾,他突兀一個半旋回轉,兩手緊握著短山叉,死力反刺敵人。
  那人冷冷一笑,右手飛推左肘,腰身猛塌,斜揮的鬼頭刀閃電般下沉,“當”聲擊開雙叉,鏑刃所過,佟仁和的右耳連著面頰上的大片腮肉業已顫生的切落!
  這時,竇黃陂顧不得自身的險況,他“咯登”挫牙,拼著背脊上結結賞賞重挨他的對手一記杖,猛往前沖,緬刀暴揮,鮮血濺處,那使鬼頭刀的漢子半個腦袋已飛拋而起,帶著兩只鼓瞪眼球的半個腦袋洒瀝著乳白色的腦漿与腥赤的血水,還未落向它該落的定點,竇黃陂的左脅咯崩有聲,肋骨竟吃那追躡而至的敵人敲斷三根!
  眼前已是一頭臉鮮血浸染的佟仁和,視線早已被淋漓的血漬沾糊得迷蒙不清,他只估量著大概的方向,整個身子橫撞出去,這一撞之力,活比怒牛闖欄,固然當胸挨了一記,但那使杖的敵人亦被他兜頭撞了個四仰八叉。
  竇黃陂緬刀猝斬,“嗤”的一聲輕響,那人不及挺身躍起,肚腹問已經開了膛,兩尺多長的血口子,由胸骨起直划到丹田下,于走,五髒六肺便如同擠,之時的眠蛇,猛一下全從翻卷的裂口處涌冒而出,瘰瀝糾纏,四溢流!
  正逼得錢銳气喘吁吁,步步后退的另一個麻臉仁兄,見狀之下不禁又惊又怒,他虎吼風生,手上一根鐵勾扁擔猛揮疾掃,迫使錢銳狼狽躲閃,隨即抽身橫扑,照面間,沖著竇黃陂便是力可斷碑的十七扁擔!
  如今的竇黃陂,除了背脊上挨的一枚之外,肋骨也斷了三根,面對人家那排山倒海似的狂攻,休說十七扁擔:即使七扁擔怕亦抗不過,他人在拼命躲閃,緬刀才起,已被擊震得大開大蕩,而錢銳隔得又遠,根本便來不及适時救援,眼啾著這位“毒彌勒”就要遭殃遇險了——閃動掣掠的青鋒倏然抖顯,九劍匯成一朵碧蓮,蓮瓣嗡張,硬是咬住銀鞭斜扭四尺,庄翼整個身軀暴施而出,頓時又幻光柱如桶,划破空气,在恁般刺耳的銳嘯中凌虛穿刺,剎那間,鐵勾扁擔崩折碎斷,四散飛墜,麻臉漢子雙手亂揮亂舞,連速跳動,身上的鮮血分從十一處傷口齊涌同標,不用再加細察,誰都知道這位仁兄已不會是個活人了。
  銀鞭的尾梢彷若流星的曳尾,含著厲烈的怨气長掃而至,庄翼劍刃倒貼上肩,“鏗”的一聲金鐵交擊隨帶火花串并,他姿勢前仆,上半身從兩腿當中翻穿而過,人便貼地猝升,木色劍是一溜橫跨天際的青虹,透肩將花落紅頂了一個踉蹌!
  剛剛站穩腳步的花落紅,左肩已是一片殷赤,他手握銀鞭,臉色僵寒,雙瞳中依然毫無表情,像是天地間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与他完全不生關連。
  庄翼長劍斜指,一滴滴的血珠子順著劍尖滾落,他的左肩白袍綻裂,露出肌膚上一條瘀腫的痕印,他這一劍之得,顯然亦非全無代价。
  慢慢的移動腳步,花落紅調勻呼吸,目光不瞬,照形勢看,他并未打算即此罷休,臨陣對仗的意義,在他來說,決不是點到為止。
  于是,銀鞭只在微微一抖之下,便以惊人的快速居中直戮庄翼,鞭身筆挺,宛同槍矛!
  等到鞭尖刺至自己胸口之前三寸,庄翼才猛然后仰,這一仰之勢,人已倒射空中兩丈,鋒刃旋飛,“霍”聲微顫,一道蒙蒙劍气已將他全身卷裹,花落紅暴起尋丈,軟鞭洒出流光如暴,似玉泉重疊,又若懸河垂挂,全力攻擊過去。
  青蒙蒙的劍气還掩覆著庄翼的身子回繞,另一抹冷電已以些微偏斜的角度折轉疾射——情況几乎發生在同一時間,花落紅的銀鞭碰上庄翼護身的劍气,在剎那的撞擊后長劍折射,姓花的遇上的是同一柄劍,劍的蛻變分离僅乃時間的分厘之差,差隙竟細密至此,看起來便恍若兩劍齊現,一劍庄翼憑以自衛,另一劍則直飛對方。
  花落紅不曾料到庄翼的手法詭异至此,等他強攻無果,劍已飛來,倉惶中,他只好以連串的筋斗倒翻回騰,但卻遲了一步,木色劍擦過他的腹部深釘入土,這擦割之力,巳足令花落紅的左手不敢稍离傷口,他緊捂腹腔,軟鞭反點于地,几度躍閃,人已蹤影杏然!
  庄翼的形容十分疲憊,他步履滿跚的先過去拾回長劍,舉目四顧,三名囚徒業已一個不見,竇黃陂半跪地上,痛得哼哼喘息,佟仁和血染頭臉,狀如厲鬼,卻少了錢銳,另外,那五短身材的馬臉朋友亦不知何時走了活人。
  歸劍入鞘,庄翼來到兩員手下跟前,平靜不波的道:“你們還撐得住么?”
  竇黃陂裂裂聲巴,額頭上黃豆般大的汗粒直往下淌,他努力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成……老總,挺得住……”
  佟仁和伸手抹一把血,啞著聲道:“我也只是皮肉之告,老總,操他的娘的是怕就此破了相……”
  嘿嘿乾笑,竇黃陂猶不忘苦中逗樂:“老佟……好在你原本亦不夠俊俏,臉上加塊疤,少只耳朵,更顯得有性格……”
  佟仁和瞪大眼睛罵道:“死肥頭,我叫你幸災樂禍,那使杖的王八蛋怎不多敲斷你几根肋骨!”
  庄翼泠泠的道:“你們兩個扯蛋怎的也不看看時候?我問你們,人呢?”
  竇黃陂忙道:“回老總的話,那三個狗娘養的囚犯約模是乘亂溜了,我忙著拼命,也沒看清他們是什么辰光跑的,倒是錢銳巳經追人去啦……”
  佟仁和接著道:“老總,我看見嚴良是被一個馬臉短身的家伙拉走,那家伙撞在樹樁上先暈迷了一陣,醒過來就跑去招呼嚴良開溜!”
  略一沉吟,庄翼道:“只這片刻前后,諒他們也跑不多遠,你兩個就地歇息,等我抓人回來。”
  竇黃陂歎著气道:“老總,我從來就不裝扮熊,但這一次,可真幫不上忙了……”
  庄翼轉身自去,輕飄飄丟下一句話:“把你們自己照顧好就行。”
  首先,庄翼研判三名囚徒必然是分成三個不同的方向逃竄,這是逃犯們一向的慣例,以免同伙結伴,一网成擒,而無論他們是怎么個逃法,照如今的時間計算,都不可能逸出山區十五里的范圍之外——六扇門的捕快們亦有他們傳統的經驗,地形、天候、時辰,逃犯的体能狀況加上負載的刑具輕重,就可以大略推測出逃逸者的距离遠近,要傷腦筋的地方,只在于方向的決定。
  庄翼選擇的方向,是背朝押解目地的來時路。
  人們都有一种共同心態——排拒他所不想去的地方,而且,隔得越遠越好,三名囚犯當然不想去“靖名府”,因為那將是他們生命的終點,背道而馳,潛意識里也就覺得生机在望了。
  庄翼掠走的身法极快,似一股淡淡的白霧卷蕩于曠野之中,他四處游閃,倏現倏隱,晨光熹微里,有形似鬼魅般的妖异。
  忽然,庄翼听到一聲輕響,僅只輕微的一響,有如枯枝折斷的聲音。
  身形成一個倒弧往聲響傳來的方向飄去,庄翼落地時的輕悄宛若棉絮,在那堆萎黃的草叢里,首先入眼的是一顆疙瘩遍布的癩痢頭。
  似乎是剛摔了一跤,何小癩子正十分狼狽的自雜草中掙扎站起,他混身滿臉的泥穢髒污,衣衫更形破爛,看樣子,只這短短的一時半刻逃亡生涯,業已給這位采花大盜吃了不少苦頭。
  好不容易喘吁吁的站直身軀,何小癩子抬眼之下,赫然見到庄翼當面而立,猶沖著自家頷首微笑,狀若老友重逢,還透著一股子熱切。
  呆窒片刻,何小癩子長歎一聲,凄凄哀哀的露出一抹苦笑:“我就料到逃不掉,老總,果然就遇上了你,唉,惡夢成真啦……”
  庄翼微微一笑,道:“即知逃不掉,為什么還要逃?豈不是自找罪受?”
  何小癩子凍得直打哆嗉:“老總,為了活命,好歹總得試一試,但有一線希望,又怎甘心放棄?”
  庄党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請回吧,何恨。”
  何小癩子相當光棍,不再多話,垂頭喪气的轉身便走,兩足足踝間拖著那條鐐
  ,仍然一步一嘩啦——真難為他是如何逃過這一段路的。
  庄翼跟在何小癩子后面,木色劍連著雕鏤蓮花圖紋的青銅劍鞘斜插腰間,他根本就沒有拔劍警戒的意思,對他而言,單一個何小癩子,构不成多大的威脅。
  兩人一前一后,才要接近一處山坳,庄翼已先听到山坳子里傳來隱隱的金鐵敲擊聲,那聲音像是用什么鈍器在相對敲打,時斷時續,帶几分謹慎又鬼崇的味道。
  他搶先几步,低聲喝道:“停下來,何恨。”
  何小癩子站住腳步,喃喃的道:“又叫在劫難逃,那嚴良該躲不躲,能藏不藏,這一番敲打豈非引鬼上門,白尋死路?”
  庄翼注視著何小癩子,七情不動的道:“何恨,你遺詞用句,最好留神,否則白吃一頓生活,何苦來哉?”
  低下頭,何小癩子瑟縮著道:“我只是替姓嚴的不值,好不容易逮著机會,偏偏又把机會砸了……”
  庄翼道:“用不著替他操心,何恨,記住你自己已然自身難保!”
  何小癩子剛想開口說什么,驟覺腰眼一麻,人已雙腿發軟,頹然倒地——他神智依舊清醒就是不能動彈,而且無法出聲,他明白乃被庄翼制住穴道,而且,人家只一個動作便同時制住了他的啞穴与軟麻穴!
  沒有再瞥何小癩子一眼,庄翼身若惊鴻,飛掠而去;山坳子里,斷續的敲打聲仍在隱隱傳響。
  初來的一場雪業已融化,山區里霧气极重,呼吸間都感受得到那股濃郁的潮濕,地面不但崎嶇,而且泥泞不堪,坳子外的枯林參差于白蒙蒙的氳氤之中,特別顯得猙獰陰森,有似一個個出沒無常的妖魔鬼怪……
  庄翼很快就找到了敲打聲的來處——在山坳最靠進里的一土壁之下,兩塊木枷早已散拋左右,嚴良雙手撐地而坐,兩腳前伸,把足踝中間的鐐平擺在一塊石頭上,那五短身材的馬臉漢子手擎月牙斧,正叮叮當當的在砍劈環,忙得挺帶勁哩。
  何小癩子反應不差,當他也听到這陣陣的敲擊聲響之際,便已判定是嚴良在做破除鐐的工作,因為單只嚴良有人接應,而干這种活儿必須兩個人才能配合,他猜得沒錯,和庄翼的想法完全一樣。
  緩步走到近前,庄翼斜斜倚在一棵樹干上,頗為有趣的看著兩位仁兄進行中的把戲,由于敲打聲的影響,他們二位一時皆未發覺庄翼業已摸來身邊。馬臉漢子大口喘气,暫且停手抹汗,此刻,庄翼才輕輕開口——這樣生恐了對方:“累了吧?這玩意挺結實的。”
  雙手后撐于地的嚴良猛一机伶,“唬”聲跳起,大概勢子過急,腳間的鐐扳得他身子打橫,歪出几步,又一屁股跌坐回去!
  那位馬臉仁兄則頓然張口結舌,呆烏似的僵楞不動,他望向庄翼,神情活像活見鬼亳無二致。
  庄翼不帶丁點笑意的笑了笑:“徒勞無功的事最為惱人,二位這一趟算是白費心思了。”
  嚴良頭臉上的鞭痕尚未消褪,他掙赤了面孔,气急敗坏的咆哮:“你你你……你個陰魂不散的殺胚,你是怎么追來這里的?”
  庄翼形色安詳的道:“我是憑兩條腿走來的,當然,還承蒙二位的一番敲打才導引了正确方向。”
  嚴良咬牙切齒的道:“花落紅呢?花落紅人在那里?”
  隨手一指,庄翼閒閒的道:“他走了,現在只怕已經走得很遠。”
  怔了怔,嚴良不禁又惊又怒:“花落紅不是有頭無尾的人,從來不是,他也從不輕易退卻——”講到這里,嚴良突然倒吸一口涼气:“你,你殺了花落紅?”
  庄翼搖頭道:“我沒有如此幸運,而且我得承認,姓花的武功一流。”
  嚴良叫道:“如此說來,你至少傷了他——花落紅不在万不得已的信況下,決不背棄他的承諾!”
  庄翼的眼神冷了下來:“嚴良,我清楚你為什么這樣關切花落紅,因為他是你唯一的指望,也是你求生圖存的最后机會,現在我可以告訴你,花落紅救不了你,你認了命吧!”
  嚴良轉臉沖著那五短身材的仁兄急吼:“雷昌,咱們不受他的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并肩子向他豁上再說!”
  叫雷昌的這一位不但沒有嚴良的昂揚斗志,甚且早就盡了气,他苦著一張馬臉,吶吶的道:“嚴老大,不是小弟我含糊什么,事情恐怕不若你想像中那么簡單,你合計一下,如果連花無心都胜不了他,你我便加在一起亦包准落個丟盔曳甲,姓庄的那几下子,我們篤定接不住……”
  不曾料到和自己搭配多年,平素里吃香喝辣,秤金分銀的老伙計,臨到緊要關頭居然是這么個孬法,嚴良忍不住勃然大怒,紅著兩眼叫罵:“我操你的老娘親,雷昌,虧你也是黑道上打滾的老混混,虧你扛著那塊”過山熊“的招牌闖了這些年,沒想到你他娘全身上下竟沒有一根硬骨頭,你說說,你還算個人物,像個男子漢、大丈夫么?”
  所謂男子漢、大丈夫、僅乃徒托虛幻的溢美之詞,如何比得活生生的性命重要?而生死之事,最為現實不過,人只一口气不來,任是什么慷慨激烈,九天風云,便全化煙塵,既使聚世間贊頌于一身,又管鳥用?
  這個道理,雷昌极是心領神會,他也知道,庄翼的目標不是他,但要退讓一步、就极可能海闊天空,固然与嚴良是老伴當,然則事到如今,自保為重,其他的再也顧不得了;欠欠身,他的形色十分凄惶:“嚴老大務請寬涵,對老大你來說,小弟我并非未盡棉薄,該做的小弟都已做了,無奈人算不如天算,大勢如此,夫复何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只有死路一條,老大高明,好歹看開一步吧……”
  几乎一口气沒喘上來,嚴良凸瞪雙眼,額暴青筋,手如戟指,直著嗓門嗥號:“我瞎了眼……我失了心……雷昌,你這個窩囊廢,狗雜碎,邪藎龜孫,我怎么早沒看清你?早沒把你揪出來?我操你娘,你說的還算是人說的話么?臨難苟免,遇危思變,你你你,你竟把老子的性命當儿戲?”
  雷昌仍是一臉凄惶,表露著那樣的不得已:“請莫見怪,嚴老大,形勢比人強啊,小弟我心余力絀,只有向老人告罪了……”
  嚴良胸口起伏劇烈,已經激憤得說不出話來,雷昌趁机走前几步,同庄翼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去:“小的雷昌,匪號”過山熊“,只因一時昧于情感,礙在顏面,未能審查時勢,貿然參予劫囚之舉,自知罪孽深重,惶疚之极,有犯總提調虎威之處,千乞總提調看在小的深知痛悔份上,高抬貴手,大度恕過——”目睹這一場窩里反的把戲,庄翼早將雷昌心態摸得一清二楚,他正樂得少費手腳,因而從從容容,順水推舟的道:“就一句話,雷昌,只要退去,我決不追究便是。”
  雷昌立即深深一躬,二話不說,轉身疾去,乖乖,走得可真快。
  嚴良膛目望著昔日的老伙伴棄己而去,一陣莫名奇妙的悲憤之后,情緒大為沮喪,那股子“与汝偕亡”的激亦不禁消散殆淨,他楞呵呵坐在地下,滿臉茫然失措,光景活脫像個失散了爹娘的孩子。
  庄翼招招手,道:“用不著傷感了,嚴良,人与人之間的聚离分合,恩怨纏連,原本就是這么回事,當真能以舍生取義的角儿你以為還有多少?走吧,你尚有一段路哩。”
  吃力的爬起身來,嚴良猶在哺哺咒罵:“給我等看瞧……我要是逃不出去,算他運气,只要老天有眼,讓我重獲生机,且看我怎么剝他的皮,吃他的肉……”
  庄翼莞道:“你的机會不大,嚴良,實在不大。”
  重重一哼,嚴良道:“別那么有自信,姓庄的!”
  庄翼道:“你先請,嚴老大。”
  拖著腳鐐,嚴良剛剛朝前跨行兩步,庄翼已另指了一個方向:“這一邊,嚴老大。”
  惊恐的睜大眼睛,嚴良駭聲道:“為什么要走這一邊?應該朝直走才能回到你的手下那裹,姓庄的,你想干什么?公報私仇,未經過堂結案便殺人滅口?”
  庄翼笑道:“你過于緊張,也過于錯估我了,我并不想現在殺你,從這邊走,是因為你還有一個難友,得一起押回去。”
  了口唾液,嚴良的反應居然有几分幸災樂禍:“誰?是那一個倒霉鬼?”
  庄翼道:“何恨。”
  嚴良突兀笑出聲來,手撫肚皮,笑得混身打顫:“他奶奶的,連我都回了籠,這個采花賊還想逃?個王八羔子不思謀求外援,端想混水摸魚,靠別人賣命的辰光來占便宜,活該他撞正大板!”
  庄翼拉著嚴良往前走,几乎是并肩而行:“你們心里怎么想,我都明白,個個打算逃,卻又不甘人家逃,若脫走的行動失敗被逮回來,更巴望每一個逃脫的同伙全抓回來,意思是有禍不能獨當,要死,也該大伙死做一堆,豁達大度的道理,在囚犯群中是行不通的!”
  嚴良怒道:“姓庄的,你是坐著說話腰不痛,等待殺頭的人不是你,你又如何知道我們現下的心情?感應得到我們那一股怨气?”
  庄翼笑笑,道:“在這等情況下,心境白然不佳,至于怨气,你們不該存有什么怨气,嚴良,當列位殺人越貨,奸淫擄掠之際,可也曾顧及那些受害者的怨气?“
  翻一翻白眼,嚴良悶不做聲。
  庄翼道:“違法犯罪之徒,往往都有一個歪理,所以他們最后多會聚集到同一個地方,得到同樣的下場——”嚴良嘿嘿冷笑:“不要太有自信,姓庄的,好戲還在后頭。”
  庄翼道:“嚴良,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嚴良粗聲道:“什么事?”
  庄翼語气十分平靜,就若在請老友談心:“我根本不在乎你有什么打算,或者你還有什么其他預謀,我所須求的,只是一點時間,一點极短暫的時間,譬喻說,眨眨眼的功夫就足夠了。”
  嚴良悻悻的道:“什么意思?”
  庄翼道:“對于我所押解的犯人,在遭遇特殊情況時,我俱有先斬后奏的權力,換句話說,一旦形勢危急,我可以就地執法,你大概曉得,我拔劍的速度非常快,快到瞬息之間,即能完成執法任務。”
  猛一咬牙,嚴良恨聲道:“原來你所說的須要一點時間,就是這個意思,娘的皮,你們六扇門光指我們殺人越貨,其實比起心狠手辣,單你庄某一個便猶胜我們十分!”
  庄翼露齒一笑:“有兩句俗詞儿,不知你听過沒有?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身在公門,多少有點權限,為的也只是維護王法,保障良民,所謂州官放火,僅乃執法的手段罷了!”
  嚴良一時語塞,不知拿什么話來辯駁,只好不甘不服的道:“姓庄的,想不到你劍利之外,口唇也利,我不和你扯談,但要換個場面,你就知道誰有理了;如今我人在矮下,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還能爭論個烏?”
  庄翼拍拍嚴良的肩膀,表示他總算開了竅,然后,他找到何小癩子,過去解開小癩子的穴道,一人押著兩囚走向回程。
  天已大亮,林野山壑間的霧气消散了大半,但气溫還是低,地面仍然泥泞滑濕,庄翼行來輕松,嚴良与何恨兩個可就夠苦了,刑具的負荷,令他們移動艱難,數次跌跤,弄得狼狽不堪,這時他們才回想到,怎先前逃亡的辰光,竟不覺如此累贅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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