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十一章 詭變


  缺痕斑斑的粗瓷海碗每個人手上都捧了一只,也不管碗里的面疙瘩火熱滾燙,就那么唏咿呼嚕的啜食起來.只庄翼還斯文些,好歹仍用一雙竹筷進餐,其他各位,連這一道手續都免啦!
  三名人犯脖子頸上的木枷,早在客棧起解前業已卸置下來,沿路只以手銬腳鐐為戒具,庄翼之所以如此施之,一則何小癩子、艾青禾的枷套已失,并無存備可抵,二則不戴枷套,行動起來比較輕便,尚有一利是他先時未曾想及的——囚犯吃更西亦不必那么費事了。
  庄翼隨身攜帶著一种物,名叫“大涼黃”,此呈粉未狀的淡黃色,這玩意是六扇門里的人專家拿來測毒用的,只要撒少許“大涼黃”粉末至任何怀疑含毒的物体上,如果俱毒性,在“大涼黃”撒下之后,就會立起泡沫反應,設若無毒,則沒有反應,功效頗為靈驗,庄翼固然同樣餓得慌,卻仍在進食之前,悄悄做過試驗了,正如錢銳所言,公門飯吃得久,經巳養成他“處處起疑,事事存心”的習慣啦。
  當然,面疙瘩是無毒的。
  錢銳巳添了第二碗面疙瘩,三名人犯卻已三碗下肚,個個舉起空碗,還待加續第四碗,老婦人里外忙活掏補,模樣竟十分帶勁。
  臨到庄翼吃完,歪脖子老頭蹙進門來,凍得連鼻尖都紅了,他用力搓揉雙手,呵白气,一扭頭見到庄翼的空碗,赶忙趨前欲接:“
  “差爺,來,我去替你添!”
  庄翼搖頭道:
  “謝了,這一大碗已經足飽。”
  歪脖子老人轉身端茶,雙手奉上:
  “那,來盅熱茶消食,茶不是好茶,在我們家,可也只能拿來敬客……”
  庄翼接過茶杯,順勢遞出海碗,啜茶之前,少不得又暗做測試,他望著波紋不興的茶液,深深喝了一大口。
  老婦人鑽了出來.笑容可掬的問錢銳:
  “怎么樣,吃得還對胃吧?”
  錢銳嘿嘿一笑:
  “這可是白花花的五兩銀子哩,老大娘,不對胃,行么?”
  那婆娘不以為忤的裂著嘴道:
  “差爺厚賞?我怎么不明白?難就難在我們這种寒家小戶,委實拿不出什么好東西待客,就以疙瘩湯里那一斤五花肉來說吧,原是我們老兩口留著祭灶用的,如今也全孝敬各位啦,往下去,只能吃窩頭喝稀粥嘍……”
  錢銳眼睛一翻,道:
  “老大娘,你不用哭窮,五兩銀子買一口大肥豬都夠了,還怕這一冬沒有油葷進補?祭灶那天,供上個大豬頭,不比一斤五花肉能封灶王爺的嘴?”
  老婦人笑道:
  “不能這么排呀,差爺,朝后還得活哩……”
  錢銳哼了哼,懶得再說。
  等大伙吃飽.老倆口收拾妥當,三名人犯先已歪做一堆,錢銳亦受命休歇,他仰坐椅上,不片刻已打起呼嚕,唯一睜著眼不能尋夢的,就單數庄翼了。
  歪脖子老頭行經一旁,看到正襟危坐的庄翼,有些不解的問:
  “你怎么不盹一盹呀?差爺。”
  庄翼揉揉面頰.道:
  “我在輪值警衛。”
  歪脖子老人觀楞楞的道:
  “警衛?警什么衛?”
  指指三個鼾聲大作的囚犯,庄翼道:
  “怕他們跑了。”
  歪脖子老人大大搖頭:
  “你是小心過度了,差爺,別說他們三個戴著手銬腳鐐動彈不得,就以外頭的天气來說,冰天雪地,風吹得像錐子,人到了曠野,耗不過兩三個時辰包管凍僵,跑,往那里跑上?”
  庄翼笑了笑:
  “話是這么說,不過謹慎點好,這三塊料一個比一個來得刁鑽,多防著總沒有錯。”
  歪脖子老人倒不走了,拖了只小扳凳坐在近庄翼椅前,看光景,是有陪著庄翼長聊的意思。
  廚房那邊傳來嘩嘩的洗滌聲,老婦人大概正在清理鍋碗,處置善后吧。
  庄翼喝一口茶,閒閒的道:
  “這屋里,就只你們老夫妻兩個?”
  歪脖子老者歎著气道:
  “房子是又破又舊了,不過卻是祖業,湊合著尚能遮風避兩,強似住在窩棚,倒也生有兩男兩女,女儿早出嫁啦,一個儿子十五年前下了關東,這一去就再無音信稍回來,另一個儿子在鎮上當學徒,三兩月才能返轉一趟,唉,有儿有女,倒和沒有一樣……”
  庄翼同情的道:
  “老來孤寒,最是堪怜,你們出嫁的閨女,莫非不會回來探視么?”
  歪脖子老人笑得凄慘:
  “嫁出去的女儿,潑出去的水啊,女儿一上轎,就成別人家的人嘍,那還顧得到娘家?如果嫁得好,猶多少有個補貼,嫁不好,自己日子都難過,老爹老娘,就更幫襯不上啦……”
  庄翼頷首道:
  “說得也是,清窮日子,該在年輕辰光消磨,到老來,若還為了隔宿之糧發愁,委實是一种悲哀。”
  眨動著一雙赤漓漓、爛糊糊的風火眼,歪脖子老人道:
  “唉,所以這世道里,就有太多飽漢不知餓与的景況啦!譬如說,差爺你們出手賞的五兩銀子吧,五兩白花銀,在你們看來不算什么,我們寒家小戶卻足夠數月吃食,買不得一口大肥豬,光諸雜諸零碎亦堪堪油嘴油上他個小半載……“
  庄翼笑道:
  “你也犯不著借題發揮,老丈,我叫我那伙計再補你五兩銀子就是。”
  歪脖子老人頓時眉開眼笑:
  “差爺此話,可是當真?”
  庄翼道:
  “區區几兩銀子,難道我還會言而無信?”
  歪脖子老者忙道:
  “我不是說你,差爺,我是指你那位伙計,看樣子,他不似個慷慨大方的人,只原先拿五兩紋銀.已經嘀咕老半天啦……”
  庄翼道:
  “公家發放的差旅費用,有一定的數目,用卯了,便得自掏腰包填補,所以他也不得不看緊點,可是你放心,再加你五兩銀子決無問題。”
  歪脖子老人笑呵呵的道:
  “那,我就先謝了!”
  庄翼有些疲倦的微微合上雙眼,漫應道:
  “一點心意罷了,不足言謝!”
  歪脖子老者勾腰站起,殷勤的道:
  “茶涼了,差爺,我去替你換盅熱的。”
  庄翼無可無不可的遞出茶杯,而就在他右手伸展的一剎,腕脈部位驟起刺痛,好像被什么尖細之物札了一下,猶帶著火灼灼的炙熱感。
  雙目暴睜,庄翼握杯躍起,同一時間,歪脖子老人已經閃退三尺之外,身法之快,完全迥异于原來的龍踵之態!
  不錯,那是一根針,一根烏黑又泛著紫芒的兩寸短針,短針便捏在歪脖子老人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中間,針尖上,還凝聚著一滴鮮血。
  這肘腋之變.大出庄翼的預,他目注對方,厲聲喝問:
  “你這是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歪脖子老者眨巴著那雙風火眼,形色怪异的道:
  “稍安毋燥,我說總提調,打了一輩子雁的人,也不敢說那天不被雁啄了眼,夜路走多了,遲早會遇上鬼;老朽姓趙名六,沒什么赫赫名聲,江湖同道都混稱我一句『趙歪脖儿』,至于那老幫子,倒真是我的渾家,人皆叫她『賽二娘』,多少年來,她的本名孫銀鳳竟反默默無聞了……”
  庄翼暗里喊糟,他決未想到眼前這對村夫拙婦,居然就是北地鼎鼎有名的趙六夫妻,這對夫妻在道上素以行徑古怪.辦事奇詭見稱,只要代价有值,任什么勾當都能干得,夫婦搭配,尤其花招百出,無懈可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被他遇到了!
  黏黏嘴唇,庄翼力持鎮靜,沉緩的道:
  “趙六,原來竟是你們倆口子在此喬扮豬吃老虎的把戲,說吧,你的目地何在?”
  趙六好整以暇的道:
  “當然是你押解的這三個犯人.總提調,很對不住,我要留他們下來。”
  庄翼冷冷的道:
  “你和其中那一個有淵源?又是受誰之托?”
  趙六嘿嘿一笑:
  “老實說,總提調,我和這三個雜碎那一個也沒有淵源,在此之前,甚至連他們的面也不曾見過,所以,他們之中無人托我劫囚,這個行動,完全由我們夫妻自動自發來干的。”
  庄翼滿頭霧水的道: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受人之托,是你自己主動來救他們?主動來救這三個你素不相識、又毫無關連的人?”
  趙六滿意的道:
  “不錯,總提調,你對情況的了解很快。”
  庄翼搖頭道:
  “不,我還不了解,你這樣做,到底是個什么用意?”
  趙六扭了扭脖頸,道:
  “什么用意?總提調,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除了要慍一票銀子,還會有什么用意?”
  庄翼不解的道:
  “既不是有人請你出馬,誰又會給你銀子?”
  輕輕轉動著拈在兩指之中的烏針,趙六极有耐心的為庄翼解釋:
  “這三個他娘的死囚,本身便是三座金山銀礦,總提調,我來說予你听姓嚴的劫財害命了半輩子,算得上是大小通吃,死活全收,他干了几十年無本生意,身家能說不富厚?何小癩子固然一個色鬼,一條淫虫,坏事做多了,自然會曉得如何找錢替自己廷年益壽;至于艾青禾這王八羔子,專門討債索欠,居中抽取重利,他逼得多少人上吊,荷包里便相對的有多少銀兩,說明白點,這三個人都有贖命的本錢,只要身价付夠,他們就海闊天空了,我這主意該不坏吧?”
  庄翼道:
  “趙六,這只是你一廂情愿的想法,事實是否如你所料,恐難斷言?”
  趙六不慌不忙的道:
  “總提調,我今年六十一歲,人情世事看得多了,江湖路走了這么長遠的一大截,還有什么場面沒經過、什么邪崇沒碰過?對于人心人性,我可摸得太清楚啦,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尤莫是惡人,最具苟活之念,呵呵,如死不如賴活,這句話,就是他娘的殘暴凶淫之徒,越能体會中之味!”
  庄翼怒道:
  “就算你說得對,過不了我這一關,仍屬空談!”
  搖搖頭,趙六的神態竟泛現著悲憫之色:
  “我的總提調,十州八府的大捕頭.這個道理莫非我還想不透?要是擺不平你,我那能帶這三個人走?第一步當然就是要除去你才是正辦,否則其余的計划根本都是放屁,所以,我早已完成第一步的行動了。”
  庄翼重重的道:
  “不要自我陶醉戚A趙六,我人還好端端的站在這里!”
  趙六陰惻惻的一笑: 
  “總提調,現在這一刻,不錯你還好端端的站在這里,只是再過柱香時辰,恐怕你就要橫著躺下了,先前那一針,你該不會忘記吧!”
  望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小小針眼,針眼上浮現一點紫紅,除了有微微灼熱的感覺外,并無其他异狀;庄翼吸一口气,語聲轉為平靜:
  “單憑刺了我一針,你以為就能達到目地?”
  趙六信心十足的道:
  “這一針,總提調,可不是尋常的一針,我這根針.叫做『斷脈封喉針』,針本為銀質,熬在八种劇毒樹草及八种劇毒虫蛇的汁液里計時十三天完成,銀針喂飽毒汁,已由白變黑,只要執針破膚見血,兩柱香倒人,三柱香便斷脈封喉,百試百驗,從無僥幸,總提調,你且等著瞧吧!”
  不自覺的有些口乾舌燥起來,庄翼一面飛快轉動腦筋,邊從容如常的道:
  “你是在危言聳听,趙六,小小的一根針,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趙六七情不動的道:
  “多少年來,我看過許多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總提調,你并非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似你們這一類人,必須要真正受過教訓之后才頓悟事實的可怕,但往往卻來不及了!”
  庄翼眼角一飄,突兀暴叱:
  “錢銳掠陣!”
  仰頭靠在椅背上打呼嚕的錢銳,在這一聲暴叱過后,依然酣睡如死,鼾聲不歇,竟半點反應都沒有,這那里還像一個有著武功底子,且警覺性素強的公門捕快?更不似平時的錢銳了。
  趙六語帶揶揄的道:
  “你不妨再吆喝兩聲試試,總提調,你這位手下早已入黑甜之鄉,任憑在他耳邊響雷,約模也惊他不醒了。”
  錢銳沉睡如死,只有一個可能,那我是,他一定中了蒙汗物,否則,斷不會有這樣的反常情況!”
  庄翼盯著趙六,聲音僵硬:
  “你在他身上動了什么手腳?”
  歪斜的脖子似乎板直了些,趙六雙日生輝:
  “六扇門的人,慣用『大涼黃』來測毒,這個小秘密,你我都知道,『大涼黃』不錯是一种相當靈驗的測毒物,但卻要看使用者本身的仔細与否方能發揮它的功效總提調,頭一道疙瘩里乾乾淨淨,我們沒有添加任何迷,頭一茶水里亦然,不過,在給他們斟第二杯茶的時候,則已暗中滲入迷——除了你的杯子以外;那三個人犯固然不須警覺,因為他們本來就沒什么好警覺的,而你的伙計錢銳則未免疏忽了,從頭到尾,我就不曾見他測試過任何吃喝的東西,可能他太勞累,也或許我們擺出的姿態令他無可置疑,再怎么說,他都不該和他的人犯一樣缺乏戒之心。”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
  “而你就完全不同了,總提調,巨靈公子不愧是巨靈公子,你的謹慎与練達堪稱一流,我沒有在你飲食中動手腳,證明我的判斷不錯,如果早先被你看出破綻,一切計划勢必付諸東流,至少,我想近身暗算你的目地就難以得逞!”
  庄翼面無表情的道:
  “那三名囚犯,也被你一遭迷倒了?”
  趙六道:
  “當然,這樣可省很多事,半暈半死的人,總比活蹦亂跳的容易擺布。”
  接著他的語尾,“賽二娘”孫銀鳳從廚房后繞現,她的模樣仍和方才相同,唯一有异的,是手上多了一件家伙——黑漆漆的又老粗老粗的一根行者棍。
  瞄了渾家一眼,趙六道:
  “小心庄翼,隔他遠點。”
  孫銀鳳咯咯笑道:
  “時辰差不多啦,他要敢動,血脈里的毒性就流轉得更快,不用三柱香,說不定人就斷气嘍。”
  趙六凝重的道:
  “姓庄的并非浪得虛名之輩,這一路綴下來,你該明白他的厲害,不到最后一刻,決不可稍有松懈!”
  別看孫銀鳳長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對趙六倒挺馴服的,她點著頭道:
  “听你的就是了,老頭子。”
  庄翼忽然扑向趙六,單掌如刃,暴劈姓趙的歪脖儿。
  趙六自是早有防備,人往側閃,右手倏翻,一把极沉极利的雙鋒闊刃短刀已挑截庄翼雙腕,斜刺里,孫銀鳳臂長棍猛,摟頸一棍砸過來。
  庄翼一腳踢起椅子迎撞來棍,手上握著的茶杯飛擲趙六,在那張殘舊的太師椅一陣碎裂聲中,趙六正好敲落茶杯,就趁著這瞬息的空隙,木色劍脫鞘如雷,湛青的光華像驟溢的湖水,“波”聲擴展全室,映得人須眉俱碧。
  一聲怪嚎出自孫銀鳳口中,她的大號行者棍已被削脫半尺,頭頂的稀疏毛發也有一綹蓬飛而起,嚇得這位“賽二娘”一頭竄躍五步,險些撞到門上。
  趙六的短家伙夠不上位置,強烈的劍芒甫現,他人已旋走四避,任憑歪著個脖子,行動卻非常快速俐落,端的是不可貌相。
  身形前挺,庄翼劍若流虹,十九劍分射向十九個不同的方位,鏑鋒破空,銳嘯如泣,就好像十九枘利刃整出并展,气勢懾人!
  牛高馬大的孫銀鳳只見東蹦西跳,被撞得似個烙鐵上的大母熊,趙六雖然身手不凡,卻亦難攫正鋒,盡是躲閃騰挪,堪堪剩下招架之力。
  揮舞著少掉一截的行者棍,孫銀鳳貼牆打轉,惊怒交加的大叫:
  “姓庄的,你多使一分力,就早一刻挺,難不成你是活膩味了?”
  劍刃泛著瑩瑩的青碧寒光,一洒而至,同時挾著庄翼平淡的聲音:
  “三柱香內,与汝皆亡!”
  孫銀鳳長棍翻飛,竭力自保,邊气吁吁的叱吼:
  “這個猴崽子瘋了……”
  趙六几次扑近,都在眨眼間又被逼出,他焦急之下,拉開嗓門吆喝:
  “老太婆,你且退下,容我夾同他周旋!”
  揚棍暴退,孫銀鳳龐大的身軀沖向廚房的方位,還不忘叮囑著老伴:
  “只要拖住姓庄的就行,犯不上和他硬拼,不用多久,姓錢的自己就躺下啦……”
  她待敲退堂鼓,庄翼卻早有打算,如何能輕易放得?孫銀鳳口吐最后一個字的尾音韻尚未及收歇,冷電猝眩,一劍長掠如划過穹蒼的流星焰彩,孫銀鳳倏覺腳踝發涼,左腿一軟,人巳陪跪下去。
  趙六狂吼著奮身前躍,打算搶先一步護住老妻,但距离和速度上卻都差了半截,等他赶到近前,庄翼的森森劍鋒業已架在孫銀鳳的后頸上。
  一腿跪地的孫銀鳳,左腳踝處鮮血涌現,敢情是挑斷了腳筋,這個時候,她才感覺到疼痛,痛得她橫肉累累的面孔不停抽搐,鼻孔也大大的嗡張開來。
  庄翼連正眼也不看那沖到面前的趙六,他僅只專心一意的握緊劍柄,力道恰好的擱在孫銀鳳的脖頸上,姿態擺置得頗有三分劊子手的意味。
  此刻的趙六,不由气急敗坏,暴跳如雷,再也沒有方才那等篤定与從容的架勢了,他紅起兩只風火眼,直著舌頭吼叫…
  “你,你敢動我老婆一根汗毛,我就叫你死無葬生之地……”
  庄翼气定神閒的道:
  “橫豎不足半柱香光景,我人就待躺下了,死后有沒有地方埋身并不重要,更要的是死得順不順暢,譬如說,能撈個墊背的,也就堪可瞑目啦。”
  趙六蹂著腳吆喝:
  “姓庄的,你休要起這樣狠毒的念頭,有种沖著我趙某人來,折騰一個老婆子,可算不得英雄好漢!”
  庄翼微笑道:
  “老婆子可不是普通的老婆子,她還賽過開黑店的孫二娘哩,而事到如今,我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闖蕩這多年江湖,一條命豈能白搭?”
  趙六忽然像了气的豬泡膽一樣,整個人都萎頓下來,他垂落執刀的右手,哭喪著一張面孔道:
  “庄翼,注意你手上的家伙,千万造次不得,我們有事好商量,彼此全是出來混世面的,犯不著各走极端,把結局弄得不可收拾……”
  庄翼“哦”了一聲,道: “你真有商量的意思么,趙六?”
  拼命點頭,趙六急道:
  “皇天在上,我說的句句實話——姓庄的,你小心你那把劍啊!”
  庄翼道:
  “不用怕,我自有分寸;好吧,你倒是說說看,我們之間,該怎么個『商量』法?”
  咽了口口水,趙六吶吶的道:
  “能不能,呃,你先放人?”
  庄翼笑了:
  “如果我能先放人,就不必裹脅她了,我的企圖你一定很明白,嗯?”
  心里在連聲咒罵,趙六表面上卻一派誠惶誠恐的模樣:
  “只要你不傷我渾家,什么條件都可以談,庄翼,我和你無怨無仇,并不想坑你害你,為的不過是撈票贖金好混生活,你務必要体諒我的無奈……”口
  庄翼道:
  “很好,我体諒你的無奈,你卻也要同情我如今的處境,我的性命在你手上,你老伴的性命卻在我手上,首先,咱們就一命換一命吧!”
  趙六一時沒听清楚,不禁駭然:
  “且慢,什么一命換一命?你你你,你待怎么個換法?”
  庄翼道:
  “你不必緊張,自然不會是我与你婆娘同歸于盡,我的意思,是你給我解,之后,我放你老婆走人。”
  趙六歪斜著的腦袋直點:
  “行、行,咱們就這么一言為定,要解容易,我這就給你,不過,你可也得說話算數,不作興過河拆橋啊!”
  庄翼正色道:
  “只要你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不使詐,不弄假,我庄某絕對遵守信諾。”
  趙六忙道:
  “這個你放心,我趙六豈是此等言行不一的小人?”
  劍刃按在孫銀鳳的后頸上,庄翼左手伸比去:
  “拿解給我,再拖下去,彼此都不用麻煩了。”
  趙六從怀中掏出一只葫蘆形的小小白瓷瓶來,他旋開瓶塞,小心翼翼的傾倒出三顆雪白的丸在手心,又十分慎重的遞給庄翼:
  “現在服下,盞茶功夫便可見效,保證据到毒解,還你一個活蹦亂跳。”
  庄翼左手攤著這三顆白色丸,平平靜靜的道:
  “趙六,我把話先說到前頭,如果你在其中搞鬼,不論有任何反應.相信我在著道之前都會有余暇殺掉你老婆,你知道,那只要一眨眼的時間就夠了。”
  趙六額頭冒汗,急切的道:
  “唉、唉,你是六扇門耽久了,對什么事都起疑心,也不想想我婆娘的性命還攢在你手里,我敢拿她的命來開玩笑?你盡管寬念服,決錯不了……”
  一仰頭,三顆丸已進入庄翼嘴里,他合著唾液吞下,面不改色的道:
  “味清澀苦涼,似乎不是膺品。”
  趙六歎了口气:
  “橫財發不成,卻不能再丟了老婆的命,這本帳,我可算得清楚。”
  半跪在地下的孫銀鳳,被劍刃壓著只有垂頸低頭,憋了這一陣,她再也忍不住叫嚷起來:
  “老頭子,解給他了,可以叫姓庄的把這寒森森的玩意拿開了吧?我老婆子面前又沒擺祖宗牌位,這樣跪著算是怎么回事?”
  不待趙六說話,庄翼已代為回答:
  “你好歹委屈些時,孫銀鳳,但要性行開,證明解毒有效,我馬上就會放人,反過來說,你就陪我一同上路應卯吧。”
  孫銀鳳咬牙切齒的道:
  “人跪在這里,腳后跟還在流血,那种抽心的痛就更甭提了,姓庄的,折騰人不是這么個折騰法,你、你尚要我等多久?”
  庄翼笑笑,道:
  “你老公不是說過了么?盞茶功夫便見端倪,如今已過多半時了,而我懸著一條命都不急,你又有什么好急的?”
  趙六搓著雙手,喃喃的道:
  “快了,快了,就快了……”
  突然,庄翼感到胸口涌起一陣巨大的窒悶壓力,這壓力之大,使他全身痙攣,四肢收縮,几乎喘不過气來,他雙目突瞪,拚命張口呼吸,內腑又驀地往上翻騰,一口黑紫污血,已怒矢的從他嘴里噴出!
  污血噴出的一剎,劍底下的孫銀鳳猛然扑地前竄,庄翼其實已握劍不穩,手指僵硬,但覺迸气激蕩于胸腹之間,五髒如焚,混身毛孔箕張,汗漿并出,整個人剎時像被撕裂一樣,天暈地暗,化為一縷縷、一塊塊的沉入那無底的黑暗幽邃……
  屋內,除了几個酣睡者粗重的鼾聲之外,是一片冷寂,孫銀鳳坐在地下,余悸猶存的用手摸著后頸窩,那里,巳淺淺的划開一條血痕。 
  趙六怔呵呵的站在原處,怔呵呵的看著業已暈迷過去的庄翼,不由背脊泛寒,冷汗涔涔——他當然知道解行開后的反應,也明白性的強烈必然會有令人暫時暈迷的過程,使他提心吊膽的是,他生恐效奏功的那一剎.對方仍有揮劍的須臾空間,而僅要劍刃一動,他老婆就玩完啦。
  情況發生的始末只是瞬息,事實證明,趙六的運气不錯.他老婆的運气更不錯,但在結果揭曉之前,那种惶懼与焦慮的等待,卻不是容易消受的。
  步履蹣跚的行向他的渾家,趙六眼角滲出黏液,臉頰位肉不受控制的連連抖動,這短短的片刻前后,他似乎已背負老妻在鬼門關的邊緣上打了几轉,好累。
  ------------------
  紅雪 OCR 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