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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就在此刻,茅屋外,驀地傳來一個冷沉清朗的口音:“長鶴,海青,不用慌張,我們已經听到你們的警告了,不管姓敖的有什么陰謀,這一次包他難以得逞!”
  接著,在茅屋外的右側又響起一個粗厲的嗓門:“我們已將姓敖的那個二叔抓住啦,老家伙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窮嚎呢,娘的皮,敖楚戈只要膽敢反抗,我們就將他二叔活剝了給他看!”敖楚戈的神情似笑非笑,他高聲道:“白羽,花和尚,二位老伙計,別來無恙啊?”粗厲的嗓門“呸”了一聲,大吼:“你少他娘拉近乎,爺們不吃你這一套,姓敖的,再不乖乖束手自縛,我唐全就先把你的二叔那顆黑心給掏出來下酒!”
  那清朗的語聲接著道:“楚戈,為了你二叔的老命,你還是依順了吧,僵持下去,吃虧的是你。”
  敖楚戈喊道:“白羽,你比他們素來較有理性,怎么這一次也盲從附合,居然拿我的尊長當人質來要肋我?這非但不敬,更是不義!”
  那清朗的聲音——白羽,十分柔和地道:“很抱歉,迫于形勢,不得不出此下策,說句十分坦白的話,我們的武功不及你,除了硬拼之外,要挾制你就只有用這個法子,否則,你怎會俯首從命,甘心為我們辦事?”敖楚戈手扶椅靠,怒沖沖地道:“如今我二叔在哪里?”白羽的笑聲有如琉璃的攪合那樣清脆,他道:“他老人家如今正在—個非常安全也非常舒适的地方,當然,那地方也很隱密,他所以在—定的范圍內自由行動,所有日常用品也一應俱全并十分丰盛,而且,我們還派了兩個小角色侍候他老人家呢,這些事,你都可放心……”唐全的粗嗓門又破鑼般傳來:“姓敖的,只要你替我們辦完了事,再履行了我們的條件,你的二叔立即可以釋放,包管他養得又白又胖,汗毛也不缺一根!”敖楚戈顯得有些激動了:“我要先与我二叔見過面……”白羽的聲音迅速打斷了他的話:“絕對不行,楚戈,這無可通融,你的本事我們全知道,—旦叫你們爺倆見上面你要起心救他,將他搶走,我們可是誰也攔不住你,如此一來,我們的苦心豈不完全白費了?而且要遭到折損,這种傻事,我們不干!”
  唐全哇哇大叫:“姓敖的,這不是到集市辦雜貨,還与娘討价還价的呀?你要就俯首听命,要不叫我們干掉你二叔,再扑來和你分個生死存亡,只這兩端,別的花樣,提也甭提!”
  沉默了一下,敖楚戈站起身來,懊惱地道:“你們知道我二叔的名字?長像?”白羽大笑道:“敢倩你還以為我們是在唬你?令二叫敖纖九,家樁順安府”大鼓樓’南街小葫蘆巷倒數第二家;令二叔瘦長滑矍,頭發黑亮,唯是胡子卻已花白了;楚戈,我說的這些對是不對?”跺跺腳,敖楚戈瞪著眼吼叫:“白羽。你們居然真的去擄劫了我的二叔前來威肋于我?可惡可恨!”
  外面,白羽气定神閒地道:“我們沒有騙你,楚戈,現在令二叔的性命便全操于你的手掌中了,而且,你個人的安危也—道連系在你的抉擇上——不要輕視我們,我們如果一力拼命,你也決不會毫發無損!”
  唐全也在咆哮:“姓敖的,如何取舍你快些答复,爺們不耐久等,好歹也不過就是豁出去拼個生死而已,唬不著誰!”兩個人一是紅臉,一是白臉,唱合之間,互為應答,倒也相當生動緊湊——敖楚戈便也扮出一付愁眉苦臉又忿恨懊惱的模樣,背著手在屋里來往蹀踱,似是异常煩燥,一時不知如何處置才好……白羽的聲音再次傳來:“楚戈,我們給你一柱香的時間來考慮,記住,只有一柱香的時間,你要慎重思付,作何決定;我再提醒你,你關系好些人的一生,你的,我們的;當然,還有令二叔的……”聲音消失了,屋外,又恢复了一片寂靜。
  這時,章淦幽冷地道:“該說的都已說得十分清楚,怎么琢磨,你也是聰明人,不必我們強調,希望你不要誤人誤己,做出遺恨終生的事來!”
  武海青也急燥地道:“姓敖的,就算你不愿活了,也該替你二叔設想,總不能連累他和你一道送終,否則,你他奶奶不仁不義不忠不孝都占齊……”敖楚戈怒叱道:“全是你們搞的鬼,作的惡,反倒回頭來打的一扒;簡直歪曲事實,黑白不分,混頭混尾以非為是……”武海青咽了口唾液,道:“橫豎這該由你決定,我只不過一番好意向你點化點化,怎么個選擇全在于你,可是你要明白,這樁事連后悔的余地都沒有吶……”敖楚戈大聲道:“我比你明白!”章淦緩緩地道:“依了我們吧,這總比一片血腥的結果要好。”
  猛一跺腳,敖楚戈吼道:“這是我的事,你們少在這里亂嚼舌根,他娘的,一旦惹翻了我,三不管先將你們零剮了再說!”
  章淦咬咬牙,聲音并自唇縫:“我們并不怕死,難過的是你二叔!”
  武海青幫襯著道:“唉,可不是么?雙目如火,敖楚戈厲烈地道:“住口,你兩個通通給我住口!”于是,章淦与武海青不再出聲了,那樣僵翳的沉悶,便有如一團看不見的霧氳般籠罩下來,稠稠的,濃濃的,叫人心里悶得慌。
  敖楚戈煩惱地踱步不停,雙唇緊皺,臉色陰鷙得嚇人,好像是他真在面臨一樁嚴重的抉擇一般——其實,這全是姿態,是他故意擺出來的‘障眼法”,他心里卻輕松得緊,非但輕松,更有一股滑稽可笑的感覺,他第一次發覺,自己居然還有如此精湛的演戲天才!
  他早已做下決定了,早在翻出蕭錚身上那一疊當票之后即已有了決定,但是,他卻不能叫“老朋友”們看出他的決定是這么干脆又迅速,他必須裝成“勉為其難”的樣子才更形逼真,更顯得他的無奈及痛苦。
  這就是一點心意——感情和道義的融合,他要補償他的“老友”們一點什么,而這補償純系出自本意,不受絲毫勉強,事實上,對方也勉強不了他。
  他的故作猶豫艱難之狀,目的只有一個——維持“老朋友”們的自尊,他知道,只因為這個自尊的維持,便說不定可以化戾气為祥和,將慘厲的結果變為完美……似乎被不安的情緒沖激得把持不住,章淦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极度的忐忑与窒迫意味,他喑啞地道:“時辰……決到了……”敖楚戈像是沒有听到,表情僵木,臉色陰沉。
  干咳二聲,章淦又畏縮地道:“我說,你快點拿主意……就快到一柱香的時間啦……”往竹椅上一倒,在竹椅的呻吟聲中,敖楚戈說起話來也似在呻吟:“好,好……算我栽了,算我說不過你們……我照你們的要求去做就是!”
  章淦在大喜過望之下,有些不敢置信地道:“呢,你這話,可是言而由衷?”敖楚戈沮喪地道:“人到了屋檐下,不低頭也要低頭了……我不在乎和你們火拼一場,胜負存亡是另一碼子事,但,我卻不能連累我的二叔,他老人家一生修福積德,万不能為了我這不肖的侄子而使他這位老好人遭至傷害……”章淦興奮得喘息急促,面孔漲紅:“姓敖——不,楚戈,這才是明智之舉,是正确的選擇,如此一來,不但我們全蒙受你的賜予,在你來說,又何嘗不是‘將功贖罪’的一种表現?你的二叔保證平安無事,說不定,我們之間怨隙也因而會有個較佳的轉變……”敖楚戈無精打彩地道:“我是你們拿鴨子上架,逼上梁山的,我原本無罪,何須將功來贖?況且,我一旦允諾,眼前就擺的是刀山油鍋等我去闖,唉,要不是我二叔受制于你們之手,說什么我也不會背上這樣一樁大麻煩……”章淦充滿感情地道:“不要怨憂,楚戈,我們會体諒你一番苦心的,好的開始,即乃成功之半,看情形,彼此間的積恨,大有改善的希望……”歎了口气,敖楚戈道:“這就要全憑你們的良心了……”武海青急忙叫道:“老兄弟,既然你依了我們的條件及要求,至少目前大家已是一路上的入啦,客气話先慢說,長吁短歎也擺著以后再表露,眼下,你卻得替我們解開穴道呀,這樣縮倒地角,叫人家看著委實不甚光彩……”章淦也忙道:“可不是,楚戈,煩你先替我們解開受制的穴道吧,血脈瘀塞過久,是會留下隱憂后患的,你是行家,當比我們還明白。”
  敖楚戈懶洋洋地站了起來,唉聲歎气地道:“八成是前生前世結下的冤孽,才會在這輩子遇著你們這群討債惡鬼,唉,往后的目子,只怕就要艱苦了……”章淦擠出一抹笑顏來道:“這是說的哪里話來!楚戈,你如果幫我們解決了這一大困難,便极有希望使我們對你的仇恨沖淡,轉而考慮減輕對你的報复程度,于你來說,豈非一大安慰?你的二叔也因此平安無損,在全使你的精神消除負擔,心胸開朗,日子將越來越光輝燦爛,又怎能說是艱苦呢?”敖楚戈愁苦地道:“你光說些好听的,‘十龍門’便是第一個叫人難過的關卡,而你們諸位對我的軟哄硬迫,猜疑限制,更將在往后那連串的日子里越來越盛,這還不說,你們另外那兩個要命的條件……總之,我是吃虧吃定了!”章淦十分抱歉地道:“我們也是出于無奈,楚戈,你多包涵。”
  武海青焦灼地道:“老兄弟,你既是答應了依照我們的要求去辦事,其他的話也就少說几句吧,再發牢騷,也一樣無助于你的允諾呀……請你幫幫忙,行行好,首要之急,乃是先為我們把穴道解開。”
  又歎了口气,敖楚戈道:“好吧……”
  他的動作非常緩慢,似乎象征著他內心的沉重与不甘,他先拍開了章淦的穴道,又過去替武海青解制,然后,再恢复了竹椅上蕭掙的身体功能。.三個人都可以動彈了,他們在喘息,在咳嗽,在自己為自己搓揉活血,宛似三個剛從手鐐腳銬的長久禁錮里—旦解脫拘束的囚犯。
  搖搖幌幌地站了起來,章渙极其小心地道:“楚戈,我可以去通知他們你的決定么!”
  坐回竹椅上的敖楚戈索然頷首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如今我業已是你們掌中的玩偶了。”
  章淦忙道:“言重了,楚戈,我們怎敢這樣相視?”揮揮手,敖楚戈道:“你去吧。”
  當章淦啟門走出之后,蕭錚也步履蹣跚地來到敖楚戈身前,他圓睜雙眼,以一种像要吃人似的表情咬著牙道:“姓敖的,你把我整得好狠,你是存心要我難看,要撕我的臉面;我們記著這擋子過節,娘的,如果這一次你再使奸刁,你就會知道我將怎生對付你!”
  敖楚戈略略提高了聲音:“老蕭,我已經答允為你們賣力拼命了,甚至你們另外那兩個嚴苛的條件我也沒有藉此机會爭議,事到如今,我是低了頭,你又何苦咄咄相逼,非要惹我心里發毛不可!”
  那邊的武海青,聞言之下先就變了臉色,他踉踉蹌蹌地搶了過來,朝著蕭錚老大不痛快地叱喝道:“老蕭,你這是干什么?難道你不曉得我們是費了多少的心血,耗了多少力气才使他俯首就范的?事情剛妥,你又在胡搞歪纏哪一門子?万一把他弄翻了,殺戒一開,不但安穩的日子甭過,連性命能否保住也都難說了!”
  蕭錚明明知道敖楚戈是故意加大了嗓門引使自己人來指責他,但對于這种直楞楞的花巧,他卻有口難辯,好似深夜聞進人家家宅,便不是賊,也無形中帶著几分賊味了。
  敖楚戈猶自不滿地道:“虎頭,我他娘這廂正是一腔委屈,你看,老蕭卻又來撩撥我!”蕭錚紅了臉,气吼吼地道:“姓敖的,你休使這一套挑撥离間的奸計,我撩撥你什么啦?我只不過警告你這一次不可再行使詐,你就抓住這個理來胡喊冤?”敖楚戈嚷嚷起來:“你倒嘴巴變得快,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翻江攪海胡蕩得緊吶,你方才不是還恫嚇我要收拾我么?這一歇卻又變成你只是警告我啦?我他娘賣命要賣得痛快,老蕭這种鳥气,我不受!”
  蕭錚頓時气得臉泛青,全身發抖,他咬牙切齒地道:“娘的皮,你是在存心坑我……”武海青咆哮著:“好了好了,老蕭,你他奶奶,就別再吭聲了,你是硬要砸鍋不是?弄翻了他,你到哪里去找一個敖楚戈?”蕭錚大吼道:“姓敖的最是奸狡毒辣不過,他先時曾答應我依從我們的條件,但等我一轉過身,他卻又打我一個措手不及,完全推翻了他的承諾;娘的,莫非只准他翻云覆雨,顛三倒四,就不能叫我吐几句心中委屈!”
  敖楚戈怒沖沖地道:“老蕭,你他娘是光屁股進當舖——一你要當人.人家可不給你當人;我要依從你們大伙的心意,不能單听你—個人胡來,在你們那五個人中間,就數你最不濟事;他們哪—個來都能說動我,只你不行,現在,你知道你在這—伙里的份量啦!”
  蕭錚一下于几乎气暈,這可是什么話?武海青也覺得不妥,他強笑著道:“老兄弟,事情呢,卻不是你說的這樣,我們……”他剛講到這里,門外,人影閃幌,章淦領先而入,跟在后面的有四個人,第一個扮面朱唇,目若朗星,十分俊俏秀美,帶著几分書生气息——只是穿著破舊,好似個落魄書生罷了——第二個,交頭,圓顱,橫肉滿臉,生像粗猛猙獰;身体又寬又肥又大;不消說,那位俊美人物,是“小修羅”白羽,這位光頭人熊,必是花和尚唐全無疑了。
  最后面的兩個人,一個猴頭猴腦,瘦小枯干,但兩只手掌卻出奇的巨大奪厚實。且臂長過膝,一雙眼睛滑溜溜亂轉,精芒如電;另一位臉腔方正,眉宇軒昂,紫髯及胸,体魄相當偉岸,看樣子,倒似個帶點正義感的人物。
  与敖楚戈一朝面,白羽已先擺出一付笑臉,清潤地道:“楚戈,難得你做了這么一個明智的抉擇,我們同感慶幸,而你,我們也必有補報,不會叫你吃虧的。”
  站起身來,敖楚戈沉重地道:“你們逼得我好慘。”
  “花和尚”唐全呵呵怪笑:“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老敖,要不然,你肯照我們所說的去做呀?”敖楚戈聳聳肩,無可奈何地道;“對老朋友,這樣似乎過份了點……”.唐全臉色一沉,火辣辣地道:“別盡指責我們,老敖,你自己干的好事怎么就不說了?這樣對你,業已是格外開恩,大大的容讓啦!”
  敖楚戈也有气道:“我說過,我沒有錯,若非你們以我二叔來要脅我……”一看不是路數,章淦急忙往中間一插,笑著打圓場:“得啦,如今我們又是一窩子了,那些煩心的往事暫且誰也不提,還是琢磨著如何行事要緊,楚戈,來來來,容我先為你引見兩位好朋友……”敖楚戈的反應是無精打彩的,他端詳著那個章淦口中所謂的“好朋友”,心里卻一點“朋友”的感受也泛不起來,更遑論那個“好”字了。
  章淦咧著嘴道:“楚戈,提起他們二位,可是大大的有名呢,江南江北的道上同源,几乎沒有不知道他二位万儿,包你也有個耳聞……”努力扯動唇角的肌肉,敖楚戈想扮出一付笑容,心中卻暗付一一瞧吧,就是這兩塊料,便算有名,又能有個多大的名?”章涂一指那猴頭猴腦的老者,道:“這一位,即乃“黑手大圣”林翔,林老兄的掌上功夫堪稱獨步武林,為江湖一絕,楚戈,那天你會大開眼界的……”敖楚戈隨即想到了“五行山”与“金箍咒”,這兩樣東西,正好可以對付“大圣”;他嘴巴里卻笑吟吟地道:“久仰久仰,林老兄,真個久仰……”林翔的表情相當生硬,他冷冷地道:“不敢當。”
  轉向那位紫髯齊胸的人物,章潑又道:“嚴宜森嚴大哥,道上聲威喧赫的“五龍馭雄”;楚戈,你大約更是如雷貫耳,神交已久了吧?”這一次,敖楚戈的感覺大為不同了,他沒有想到嚴宜森——這位當年因為一力蕩平了“三山會“獨自踩破紅胡子“連心寨”,又挫敗了遼西大豪屠尉德而名震天下的厲害人物,竟會在此時此景出現!
  心里是震動又惊异,但他表面上卻絲毫不露,仍然笑含含地一如方才:“原來是嚴大哥,在下确然更是久仰了……”嚴宜森頗有風度,—派和藹可親之狀,他拱手道:“哪里哪里,對敖兄威名,我們才是欽羡無已呢……”敖楚戈對嚴宜森的來頭是耳熟能詳了,可是。對于“黑手大圣”林翔他卻相當陌生,在他的記憶里,實在想不出這么一號人物來,但他的這些“老朋友”們,既然慎重其事地請了這位“大圣”來此助拳,且与嚴宜森又似乎居于平起平坐的地位,料想其份量也必然不輕,令人不解的是,敖楚戈自信對于黑白兩道上有頭有臉的角色大多有個耳聞,或熟或疏,卻絕不至于完全不知,然而“黑手大圣”的万儿,他卻的确沒有印像,記不起出自哪山哪窯……正在疑惑中,白羽卻替他解開了這個謎團:“楚戈,嚴大哥是我們回來之后才邀請的,但林老兄卻和我們一同從苗疆返此,林老兄在苗疆待了將近三十余年,平昔足跡少至中土,可是,他在當地九山十岭七十五峒的范圍里,卻乃首屈一指的人物,那一帶的漢苗各族,生熟土蕃,莫不奉林老兄為正皋,視其為神人……”章淦也接嘴道:“林老兄武功卓絕,為人更是忠義大度,他平素雖然少履中原,但也頗有几個響當當的內地幫派首領与碼頭上的大阿哥對他祟仰備至,我們亡命苗疆的日子,也多虧他的照顧与關怀,否則,還不知更要如何個潦倒法呢……”嚴宜森微微一笑,道:“可能在我們中土的武林圈子里,知曉林兄名號的同道并不多,但也無須個個知曉,只要是真正夠分量的人物,有几個結識他也就行了;我即是其中之一,林兄的修為,做人的義气,卻真是一般道上那些沽名釣譽之輩所望塵莫及的!”
  話中有刺,敖楚戈是听得出來,他不禁對嚴宜森又重新做了估量,這位大名鼎鼎的“五龍馭雄”.表面一團方正,舉止宛似和悅,其實,骨子里卻老辣尖刻得緊!
  林翔呵呵一笑,拱手道:“宜森兄,我哥倆也不是—天的交情了,你何須如此抬舉我?”嚴宜森笑道:“此乃事實,林兄,還算我替你保留了若干呢,因為有人不認識你,只怕不慎犯下大錯,招惹你的雷霞,而且,在態度上,我認為即使不識個人。也要保持—貫的肅謹謙虛才好……”當然,這話是指著敖楚戈而言,他剛才的形態有些敷衍,嚴宜森看得出來,而無可置疑的,林翔也看得出來。
  敖楚戈原是有意如此,現在,他裝作沒有听懂。悠哉游戰地望著這兩位互相標榜的人物,閒閒泛笑。
  章淦生恐怕將局面弄僵了、他忙汀著哈哈道:“如今大家都已彼此見過了,這是敖楚戈的地方,楚戈,你可得招待招待呀!”
  點點頭,敖楚戈大大方方地道:“竹椅兩把,先請嚴大哥和林老兄上座;屋里還有—條長板凳,門邊有兩只小木凳,海青去拿來,老蕭.我床底下有一壇好酒,頂醇的“竹葉青”,你去搬!里間桌上連茶杯帶海碗,約模有几只通通取出,敬奉各位遠客好友!”
  武海青赶緊去了,蕭錚卻老大不愿意地磨蹭了半天,方才板著臉去搬酒。
  大家落地之后,也備輪過了几口酒,酒香醇濃烈,自喉入肚,暖和又炙熱,十分熨貼,于是無形中每個人的情緒也就乎順得多,先前那种隱隱的尖銳,業已消斂——至少也被蘊涵了。
  只有敖楚戈一個人站著,拎著他的大洒囊,抹去唇邊的酒幘,他說道,“各位對于到‘大雁坡’‘十龍門’去奪寶,可已有了預定的計划?”白羽先道:“細節尚未擬定,但原則上是明不如暗,因為‘十龍門’不好對付,明著下手,非但招傷亡,事后且麻煩無窮!”這是老實話。
  嚴宜森笑道:“敖兄為此事之挑梁大牌,應該有了腹案吧!”
  肚里咒罵著,敖楚戈哈哈笑道:“我腹中只是一把草渣,哪有定案,但求各位指引,各位怎么說,我就怎么做,好歹都是豁上老命,攀—趟刀山罷了。”
  嚴宜森表情不變,和和气气地道:“尊駕太謙了……”章淦接著道:“楚戈,白羽意思和我們大家一樣。那顆寶石只宜暗取,不便朋奪,要不然我們付出的代价就大……”白羽解釋道:“由你下手盜取,楚戈,我們替你掩護,這樣的話,万一露了形跡,接触也少些,可以盡速撤走,不用列陣開宰……”這就是說,主要責任全放在敖楚戈的身上,他冒的危險最大,而且,露底也只是露他一個人的底,和“十龍門”結怨也是他去結怨,嚴宜森的話不錯,果然由他挑大梁!
  笑笑,敖楚戈道:“辦法是很好,只有—樁……”白羽忙問:“說說看?”敖楚戈道:“所謂明人不做暗事,我雖不是個什么志節高超,方正不阿的好人,卻也不習慣偷雞摸狗的勾當,這等于是偷竊嘛,這等事,未免落于下流,似乎不甚合宜……”章淦苦笑道:“話是說得不錯,但這件事卻也只好暗來,明著劫奪,太不容易,而且后果必然激烈,這就大大的不值了;楚戈,事貴從權,請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千万委屈這一遭……”白羽也道:“楚戈,你答應要幫忙的……”凝思了一下,敖楚戈忽道:“有了,我有個法子——”眾人精神’一振,齊齊向他注視,神情巴望中,期盼一聞他的“法子”——敖楚戈又喝了口酒后,十分有勁地道:“我們這里,有嚴大哥,林老兄、有白羽、唐全、章淦、武海青、蕭錚,再加上我,這股力量亦不可謂小了;我們一鼓作气,明著拜山叩門,要‘十龍門’交出那顆寶石,否則,我們即血刃相同,狠殺惡屠,‘十龍門’見我們實力雄厚,极可能在畏怯之下俯首從命,乖乖獻上我們所索之物……”听完敖楚戈這番話之后,大家不由面面相覷,啼笑皆非,表情上是又失望,又气惱,又是好笑;他們最初還以為敖楚戈有什么“錦囊妙計”,原來,卻是這么一條魯莽的策略!吁了口气,嚴宜森搖頭道:“敵兄,你的高見,未免荒謬。”
  敖楚戈舔舔唇,道:“怎么說!”
  嚴宜森緩緩地道:“此計決不可行,‘十龍門’十龍,個個功力精絕,技藝高強,皆非易与之輩,況且手下儿郎眾多,力大勢雄,若吾等明槍對陣,必將引起一場血戰,胜負之卜,殊難逆料,便是贏,只怕也所剩無几,如是輸,則無一幸免,這樣一束,那顆奇寶即使到手,也不能受用了……我們進行此項計划,暗中下手頗為值得,明里流血,則大不相宜。”
  白羽又道:“而且明槍明火,事后難保不仇怨糾結,報复迭起,那就永世不得安宁了……”章淦也道:“還有一層——嚴大哥、林老兄,能不能說?”嚴宜森略一沉吟,頷首道:“如今我們是身在一條船上,福禍与共,無妨,告訴他也罷。”
  點點頭,林翔道;“宜森兄既有此言,我也沒有意見。”
  干咳一聲,章淦低聲道:“楚戈,嚴大哥和林老兄也另有苦衷,他們和‘十龍門’相識,非但相識,且极為熟穩,頗有交誼,實不能正面沖突,這不好說話,而以后傳揚出去也難以交待,大家都是混世面的人,多少要講點道義,就算只在表面上裝扮,亦比一筆抹煞了要強……”這是背義,這是失德,這是不忠,這是集陰毒邪惡,貪婪齷齪之大成,敖楚戈心中立時起了強烈的反感,几乎令他面對嚴、林二人而作嘔;但是,神色上卻絲毫不變,長長“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我倒沒想到其中還有這么一層因果。”
  章淦低聲道:“所以,還是以暗來比較合宜,明著強奪,實在麻煩太多。”.敖楚戈無可奈何地道:“看情形,咱們也只有用這個法子了……”呵呵一笑以后,嚴宜森道:“敖兄能夠從善如流,不但是幫了自家的忙,也是幫了我們的忙了。”
  敖楚戈皮笑肉不動地道:“好說好說。”
  這時,白羽又迫切地道:“那么,楚戈,你准備什么時候展開行動?”敖楚戈聳聳肩道:“我隨各位尊意;如今我是坦上之肉,階下之囚,哪還有表示主張的余地?端看各位要怎么使喚我了。”
  章淦有些難受地道:“現在我們又和從前一樣,都是一窩子的老兄弟,楚戈,你何苦這么挖苦人?”武海青也忙道:“可不是,你這樣一說,大伙心里都不對味!”
  嘿嘿一笑,嚴宜森道:“敖兄是主帥之風,大將之才,叫他依照我們的主意行事,自然是頗受委屈,固也遺憾,但時值非常,也就只有從權一次,請敖兄容讓了。”
  敖楚戈道:“越說越客气啦,你。”
  白羽插口道:“楚戈,我們談的是正事,什么時候下手首須決定……”章淦道:“我們明天就啟程如何?”連連點頭,唐全道:“對,事不宜遲,晚不如早,好歹都要干上一道,哪一天干全都是一樣的!”
  敖楚戈道:“我沒有意見。”
  “黑手大圣”林翔道:“那最好,我們就如此決定吧,明天天一亮就上道。”
  敖楚戈道:“我這蝸居就這么一點大,地方各位也看見了,各位怎么睡,怎么分配位置,全請自便,湊合將就一宵,天亮登程。”
  又是那种老于世故的假笑聲,嚴宜森道:“強賓不壓主,我們怎能侵占了你的地方?這就太不成敬意了……”肚子里在咒罵.敖楚戈心想——連人都要拘束听憑壓制,這地方占去了又算啥?簡直是老奸巨滑,純系裝模做樣。
  但是,他口里卻也笑著道:“諸君遠來是客,如此招待,已是不周,騰挪出我這局促寒舍來以供休歇,還只怕委屈了各位,宜森兄這般多禮,我就越發汗顏啦。”
  林翔大刺刺地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就各自找地方養養精神吧。”
  白羽問道:“楚戈,我們占了你的住處,你呢?你睡那里?”敖楚戈道:“我不必睡了,外面通達通達,透口气,好在不用多久天就亮啦。”
  說著,他拎著他的皮酒囊,獨個儿瀟瀟洒洒地走出門去。
  外面,夜色凄清幽冥,頗俱淳清,有風輕拂,天空中星辰稀疏,一閃一眨,倒更顯得這郊野的夜晚荒落而冷寂了……悠閒地在茅屋前面的空地上踱著步,敖楚戈望望天色,喝口酒,像在沉思,又像只是在欣賞夜景,數數星辰,橫樣輕松自在。
  屋里,燈光低暗下來,似是他有人捻小了燈蕊,准備歇息一會了,這時;一個人影從門內閃了出來,走向敖楚戈這邊—一—是白羽。
  敖楚戈迎著白羽笑笑,道:“這段時光里,莫非你也養成了半夜不眠,喜歡倘樣屋外吟詩賞景的習慣?”白羽知道這是椰榆,他苦笑道:“我哪有你這樣的詩情畫意?這几年來,腦子想的,心里求的,只是如何再能回到中土,好好地過日子,不要再為了生活犯愁,這就夠了。”
  敖楚戈微喟一聲:“人活著,若只為了吃飯穿衣擔心。這人生未免也太乏味……”白羽澀澀地道:“但是,你還不知道人口果時常饑腸轆轆,衣不蔽体,連生活都難以解決,日子可就更乏味了……”敖楚戈忽道:“在外地的辰光,怎么不做几票?”搖搖頭,白羽道:“苗疆一帶,值得下手的目標太少,況且那里自成一片江山,當地的道上朋友极為齊心,在觀念上就對外來者保持警戒与隔离,設若偶而做一票遠走他方,未始不可,但想要那里長住下去,就打不得這個主意,否則,即將遍地皆敵了……我們在那里勉可安身立命,實在犯不上為了一點小利開罪他們,再說,飄零到另一個地方,實不見得比原處更好,不能撈過界侵犯人家的地盤,就只有老實點過窮日子了。”
  敖楚戈道:“如果是我,就去他娘!”
  白羽低沉地道:“你自然不同,只你一個,就頂得我們五個的力量還多,另外,你反應快,點子活,這也是我們望塵莫及的。況且,一個人混起來,到底比五個人要容易簡單些……”望了沉寂的茅屋一眼,敖楚戈壓低了嗓門問:“說實話,白羽,這兩個老小子到底和你們是什么關系?”白羽笑道:“好朋友吁,不是都告訴你了么?”哼丁哼,敖楚戈道:“像這樣的‘朋友’,還是少交几個為妙,我就看不出他們‘好’在哪一點上了。”
  白羽道:“你對他們有成見,是因為他們幫著我們几個的緣故。”
  搖搖頭,敖楚戈道:“這种因素极少,說真話,一見到他兩個人,我就不大順眼,繼續再一接触,就更不順眼了;一個是狂妄自大,一個是老奸巨滑,卻都有板有眼地扮成人樣的人,我可以斷定,全不是好東西:“白羽圓滑地道:“也不能這么說,他們兩位實則都還不坏。”
  敖楚戈道:“你自己心里有數。”
  暗影中,白羽的臉色笑得有些牽強,他沒有作聲。
  敖楚戈小聲道:“有關‘十龍門’那顆‘幻星’的事,是他們兩個透露的消息吧?”白羽略一猶豫,終于點點頭:“不錯。”
  敖楚戈冷冷地道:“他兩個人不便出面奪取那顆寶石、便叫你們打前鋒,他們隱在暗處,甚至連吹灰之力都不用費、即可得巨利。”
  白羽道:“但話又得說回來,不是他們供給線索,我們也不知道這回事,連邊都沾不上,況且,我們也不必費太大力气——有你出面,業已擔待許多了。”
  忽然露齒一笑,敖楚戈道:“當心我拖你們下水。”
  白羽道:“你不會這么糊涂,因為你很愛惜你二叔的那條老命。”
  敖楚戈道:“真正吃定了?”
  白羽歉然拱手道:“楚戈,別生气,我們是迫不得已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們委實有此需要。”
  舉起皮囊來喝了口洒,敖楚戈舔舔嘴唇,道:“白羽,林翔那小子和你們認識多久了?”回憶了一下,白羽道:“是我們飄落到苗疆去的時候結識他的,大概有三年多,或者四年了吧?”效楚戈眯著眼道:“他在苗疆既有這么大的聲威,怎么不多關照你們點?一個個仍似窮鬼投胎轉世一樣,寒愴得要命歎了口气,白羽坦然地道:“在苗疆,大家過的日子都不怎么寬裕,那里沒什么享受,除了當地的土王或順主等少數特殊身份的人,也找不出什么富厚人家,彼此都是湊合著過日子罷了;林翔在當地确是很有份量,但亦無甚家當,他會多次周濟過我們,可是,朋友救急不能救窮,我們自已也不便厚著臉向他索取,何況他也并不富有。總之,混得不濟是受了環境的限制,怪不了別人。”
  敖楚戈道:“是嚴宜森和林翔串通好了再來找你們商議打這主意的?”白羽道:“他們早起了心,但苦于和‘十龍門’素識而無法下手,林翔先用書信征求得嚴宜森的同意,然后主動找到我們,我們便想到你,整個情形就是這樣。”
  敖楚戈又喝了口酒,道:“嚴宜森明知林翔并不富裕,也曉得你們几個貧無立錐,他的日子過得不錯,卻小气得連几個路費都不肯贈送,任由你們一路偷雞摸狗,劫掠搶奪,當著衣物像叫花子一樣乞討回來?”白羽不快地道:“你不要說得這么難听,我們沿途做了几票無本生意,堪可維持,怎么會像叫花子一樣形似气討?再說,這件事大家都有利益可沾,彼此各盡其力,各适其份,嚴宜森對我們并沒有施舍的義務!”
  吃吃一笑,敖楚戈道:“那么,沿途之上,林翔又幫了你們多少忙?”白羽道:“我們一起回來,但卻是分開走,為的是伯泄漏行‘跡,事后叫‘十龍門’找出林翔同我們串連的跡像來,所以,沿途上各管各的,誰也沒幫誰的忙。”
  敖楚戈道:“可是,他們胖了,你們卻瘦了。”
  白羽歎息一聲,道:“不要老挑這些話題談,楚戈,現在的人大家都很現實,誰也不能對誰有所奢求,彼此合作也好,互相利用也罷,總是這么回事,八年來,我真看穿了。”
  笑笑,敖楚戈道:“我問你,若是到了‘十龍門’的堂口,一旦出事,你們可真會幫我?”用力點頭,白羽道:“當然會,我們說過要掩護你的,這件事,你挑大梁,但我們卻不能把全付硬擔要你一肩抗,否則,有失道義不說,對我們更沒有一點好處,你若失風,我們又到那里再去找這么—個合适的對象?”敖楚戈淡淡地道:“這件事,不太樂觀。”
  白羽警惕地道:“楚戈,我可要先把丑話說在前頭,到時候,你不能故意‘走水’,造成失敗,否則,我們不原諒你……”敖楚戈道:“不要威協我,我不吃這一套!”
  白羽深沉地道:“你的二叔,楚戈,想想你的二叔。”
  歎了口气,敖楚戈無精打彩地道:“放心,我不會故意‘走水’,我會傾力而為。”
  白羽眉開眼笑地道:“我就知道你會盡力,還有誰比你更聰明,更明白事理,分曉利害?”敖楚戈懶洋洋地道:“船到了橋頭,便不直也得直了,我處在這等的光景里,還能往哪里走?”一伸手,白羽道:“來,楚戈,酒給我一口。”
  將酒囊遞過去,敖楚戈道:“你怎么不在里面睡一會?”深吮了兩口酒,白羽張嘴‘呵’了一聲,砸砸舌頭,道:“好烈——哦,我也睡不著,想到你一個人在外面,怕你寂寞,正好出來陪你聊聊,說真的,這么長久的時間不見,可也委實怀念你,有好些話要同你深談——”敖楚戈笑道:“恐怕是怕我跑了,出來監視我的吧?”暗影中,看不出白羽的面孔泛熱,他急忙否認道:“沒有的話,你怎么會想到這上面去?我怕你跑掉干什么十如果你想走,我們誰也留不住你,你也根本不需要和我們妥協,對不對?”敖楚戈‘昭’了一聲,白羽又道:“何況,我們都知道你也是最具有孝心的……”摸著下巴,敖楚戈道:“小子,你怎么時時不忘對我的威脅?”白羽詭譎地笑道:“我敢?我只是欽佩你罷了,這年頭,替別人著想的角儿實已不多,像你,卻獨具有古之仁人君子之風……”敖楚戈咧咧嘴,沒有說什么,模樣确實認為他不愧堪當這個美譽,對他的老朋友們而言,他不折不扣的已在這么做了.一共是八個人,卻分成了三撥走,林翔与嚴宜森兩人一組,章浚、武海青,唐全是一組;白羽、蕭錚,同敖楚戈又是一組,三組的距离各拉出好几十里遠,他們很謹慎,不讓“十龍門”那邊對他們這三組人的關系發生任何怀疑或聯想,在未達預定會合的目的地之前,他們彼此間也不作聯系。
  預定會合的目的地是和“大雁坡”十龍門”堂口所在相隔只有里許的一片白楊木林子,林子是生長在一座子山上。
  敖楚戈、白羽、蕭錚的這一組走在最前頭,一路上來,他們已策馬奔馳了五天,預計八天之前便可抵達會合點,等候其他兩組人手赶來,差不多正好是二更時分,正适合動手。
  在出發之前,他們已商議好了行動的步驟同方式——全部蒙面,由敖楚戈執行任務,他的五位老友分散各處把風,而嚴宜森,林翔兩便守伏于外,等待接應,并必要時設法分散追兵的注意力。
  他們主要的行動原則是盡量避開正面沖突,一切以暗里行事為前提,同時,大家都已約定,若有人失手被俘,也絕對不能吐露出其他各人的身份名姓來,這人的一份利益,便由指定的伙伴代為保管,如果有人戰死,則利益充公,除了敖楚戈以外;他們都紛紛賭咒起誓,依諾而行——他們不在意敖楚戈怎么做,因為,他們正抓著敖楚戈的“痛處”上。
  臨行前,嚴宜森与林翔并不厭其詳地一再將“十龍門”總堂口的地理形勢,內外建設格局,樓閣屋宇之間的關系位置向敖楚戈說明,甚至連“十龍門”的“十龍”居住之處,也一一指出,而那顆“幻星”寶石的置藏所在:便于“十龍門”掌門人“駝龍”童壽春的居處樓上!現在,正是快近黃昏的時分了,至多個把時辰,敖楚戈与白羽,蕭錚這一組便可抵達會合的地點。
  敖楚戈表情漠然,無動于衷,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及心中有什么感覺。
  陽光往西偏,熱力變得溫和。但光輝卻變得鮮艷了,帶著那种血紅的凄涼色調,染得大地一片朱紫,遠處的山巒間,有云靄浮起……斜眼瞅著他,白羽低聲問:“楚戈,你在想什么?”敖楚戈的臉龐映著夕照,像是喝多了酒!
  “你該不會以為我在想著‘留春院’的那個‘小桃紅’吧!”
  白羽有些啼笑皆非地道:“當然不,楚戈,我是在同你說正經話。”
  敖楚戈沉沉地道:“說正經話,我們就不該來這里了,這是一步一個窩,越來越靠鬼門關近了!”搖搖頭,白羽道:“眼前說這個,不但于事實無補,更顯得你膽怯,楚戈,莫非你真的已經沒有往昔的那股豪气与勇气了?”嘿嘿一笑,敖楚戈道:“少用傲將法,豪气及勇气,也該看用在什么地方,對這件事、老實說,我除了泄气,剩下的也只是泄气了……”蕭錚忍不住怒沖沖地道:“娘的,簡直越混越回去了,你這樣子根本就不配在江湖上揚名傳万,還不如鑽回你娘怀里撒嬌合适!”
  吃吃笑了,敖楚戈道:“我不行,老蕭,你行,你去‘十龍門’盜寶如何?”
  窒了窒,蕭錚臉紅脖子粗地道:“你少拿蹺,什么玩意?奇貨可居是不?”白羽忙道:“老蕭,楚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少說一句算了……””蕭錚惡狠狠地道:“我就是看不慣,哪有這种角色?又他娘的賣狂,又他娘的眼高于頂,卻偏生膽小如鼠,這這算哪一門子羊上樹?”敖楚戈慢條斯理地道:“十龍門’委實令我心里嘀咕,你是英雄好漢,我哥倆并肩子行動如何?若你的种大,我們不妨再故意弄出點紕漏來,与‘十龍門’的伙計比划比划,哪個脫不了身。哪個就是眾人操出來的!”蕭錚期期艾艾了好—陣,方才大吼道:“你,你是他娘的看我好吃么?你要騎到我頭上來撤尿?”敖楚戈淡淡地道:“我是想依到你怀里撒嬌,我的儿。”
  白羽赶緊勸阻道:“唉,唉,這是干什么?你們兩個這是何苦?窩里反也不挑個時辰?咱們自己人之間可鬧不得意見啊,再說,前面已經快到會合地了,千万不能招入耳目,泄露行藏,你們這樣爭執吵鬧,豈不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煩?”蕭錚气憤地道:“你也看見了,白羽,他簡直欺人太甚!”
  笑笑,敖楚戈道:“我敢欺你?我這是怕你哪!”
  白羽苦笑著打圓場:“楚戈,你何必同老蕭一般見識?讓他一步,也小不了你……”敖楚戈皮笑肉不動地道:“我這是在疼他、白羽。”
  緊繃著一張臉孔。蕭錚獨自生著悶气,一句話也不說。
  白羽也沉默了—刻,方才躍沉地道:“楚戈,你有信心達成目的?”、敖楚戈的表情有些古怪地道:“這話不好講,白羽,信心的大小,是跟著事情的難易來的,‘十龍門’那十條龍,一條條翻云覆雨,掀江倒海。都是不好招惹的主儿,在他們身上動腦筋。
  委實沒有太大的把握。”
  白羽道:“但是,你也絕不比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來的差。”
  揉揉鼻粱,敖楚戈道:“沒人試過,也不知道确實孰強孰弱,不過,有一點卻毫無怀疑—一以一比十.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啦……”白羽笑道:“別忘了.還有我們。”
  斜睨了白羽一眼。敖楚戈道:“你們?”有—种受到輕視的感覺,白羽抗聲道,“不錯,我們。楚戈,你的功夫比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為強,可是,這只是以你本身的造詣而言,我們若与別人論論高低,同樣是硬朗貨色,在道上闖,我們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曾被人看扁過!”
  白羽凜然道,“眾志成城。楚戈,以你一己之力,因可獨當一面,但我五人齊心,更是气勢如虹,我們的力量聯合起來.只怕也不比你小!”
  點點頭,鼓楚戈道:“或許如此。”
  白羽悻悻地道:“但你言論之中,卻未免太也小看了你的這几位老友!”
  敖楚戈笑道:“你錯了,白羽,我一點也沒小看你們,問題是,我在明里,你們在暗處,如果我一旦陣上失風,你們是否能以全力相助,恐怕頗有疑問。”
  白羽又气又急又不是味地道:“楚戈,你把我們看成了什么人?”敖楚戈道:“希望是我錯了。”
  白羽忽然歎息,他道:‘這些年來,楚戈,你像是越練越不相信人了……”在蹄聲的清脆起落里,敖楚戈有些感慨地道:“信任有如毒藥,白羽,人間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心。”
  白羽不以為然地道:“然而,最可愛的也是人心。”
  笑笑,敖楚戈緩緩地道:“八年的時光很長久,長久到足以使—個人改變他的性情和思想,白羽,希望你還和以前一樣——理智、穩重、机靈、又重感情,你那一點小小的狡猾則不傷大雅,更能顯出你的角永韻昧來……”神色是親切又真摯的,白羽道:“我的确并無改變,若一定說有,那就是可能世故了—點,年歲与經驗隨著時光增長,而—個人碰多了釘子,吃多了苦頭,更不能不謹慎點,這不算缺陷,對不?”點點頭,敖楚戈道:“當然。”
  蹙了老久的蕭錚,忍不住提出警告:“白羽,你他娘可小心點,少和姓敖的套親近,這小子又奸又滑,不能不嚴防他,稍一不慎,說不定會著了他的道……”白羽淡淡地道:“不必你提醒我,老蕭,對楚戈,你絕不會比我更能了解他。”
  等于碰了個軟釘子,蕭錚心里頗不是味道、但又發作不出來,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很孤單,同時他也很后悔——分組出動的時候,他就該抗議分到這一組來的,現在、好像他反而變成外人了。
  三匹馬儿的奔速在這時已逐漸加快,天,就要入黑了、他們要早點赶到目的地,下手之前,能空出點時間來養養神也是好的,下手之后,怕就要有很長—段日子不得安宁了。
  從這座小山崗的白楊林子里,可以仰望里許外的“大雁坡”;“大雁坡”只是一片微帶斜度的高地,并沒有任何有關“雁”的形狀或牽連,不知道它的名稱出自何典何故?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建立在“大雁坡”頂上的那—片庄院,遠遠的,可見亭台樓閣相連,飛搪重角互映,天已入黑,但燈火明亮,燦如繁星,頗襯得出那种威武豪門的气派。
  不錯,“十龍門”的總壇就在那里了。
  遙眺著遠處的庄院;敖楚戈向站在一邊的白羽笑道:“‘十龍門’的气勢更見不凡了,記得五年前我經過‘大雁坡’下,他們那座庄院還沒有這么恢宏堂皇法……”白羽有些酸意地道:“這是他們走運,人就是這樣、有幸有不幸,人家是越混越風光,我們哥几個卻越混越窩囊了,兩相一比,真不免灰心……”敖楚戈安慰著白羽:“其實這也無所謂,樹大招風,气派大了,地盤廣了,名頭響了,也并不見得就是福份,能夠安安穩穩過日子,比什么都要強!”
  白羽恨恨地道,“‘十龍門’那十條龍,不錯是個個稱強,人人懼才,都是拔尖的角色,但是、他們也不一定就高明過我們多少,如今人家卻金銀滿窖,綢帛盈倉,吃香的喝辣的,寫意丰足得緊,我們哥几個差一點就只靠餐風飲露渡日子了,看在人眼里,便不气也有了三分气!”
  蕭錚惡狠狠地道:“所以,我們這就來分化他們的油水,娘的,財腥大家都該沾上一點點才對!”
  敖楚戈笑道:“話也不能完全這樣說,‘十龍門’在‘大雁坡’后有良田千頃,并擁有多座果木園及大片山林地,這都是出錢的地方,他們也包攬了周圍几條官道上的押運生意,仗著本身力量再在江湖上為人說事排難,談論斤兩,哪一條路子也缺不了進帳,人家有規律有組織,便自然能以穩吃一份了!”
  蕭錚接口道:“他們吃面,我們至少也得分口湯喝才是正理!”哼了哼,敖楚戈道:“說真的,老蕭,天底下沒你這個‘正理’,人家發財是人家的事,一沒沾你,二未求你,卻憑什么要去分人家的油水?實則,窮极生瘋,想要橫劫一票罷了,其他的說詞藉口,根本不必再提;硬上弓就是硬上弓,無本生意談多了道理還能干么?”蕭錚怒道:“‘十龍門’也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正气凜然的組合;他們一腳跨白道,一腳站黑道,強取豪奪的事也干得不少,就以那顆寶石來說吧,既是在替一個巨富保送的半途上由他們自己人下手劫持,然后以微不足道的代价賠償了事,對方懾于‘十龍門’的威嚴,不敢力爭,只有忍气吞聲倒霉;像這种齷齪行徑,我們當然就可以來個‘黑吃黑’!”
  敖楚戈微微覺意外地道:“此事當真?”蕭諍重重地道:“我是吃飽撐著了?有功夫陪你開玩笑?”白羽也頷首道:“确有此事。”
  敖楚戈道:“誰說的?”
  白羽低聲道:“當然是嚴宜森与林翔,他們与‘十龍門’十龍過從甚密,頗有交情,是而有關‘十龍門’內的一些秘章,便十龍說,他們揣摸意會,也能明白許多……”“哦”了一聲,敖楚戈道:“很好,如此一來,至少下起手來心里沒有什么愧疚了。”
  三個人又圍坐下來,一邊低聲細談,一面等待其他兩組人手赶來;敖楚戈并取下他的皮酒囊來助興,蕭錚也不吵了,只管獨喝老酒——這一次,他可是真正喝上嘴了。
  他們的情緒全都很輕松,形態也頗為自然,貿然一看,不像是在准備施行一樁冒險計划的前奏,反倒似踏青郊游一般了……”于是,沒有多久,嚴宜森与林翔已連袖而到,又隔了一會,唐全、章淦、武海青等人了按時抵達了——一切全如原來的預計。
  在大家全都配置停當,并抄扎利落之后,嚴宜森儼然以發號施令者自居:“如今我們就要展開行動了。容我再向各位交待—遍—一—東西是在‘駝龍’童壽所居住的‘祥瑞樓’二樓上,直接下手的人是敖兄。接應者是白羽老弟;‘祥瑞樓’的右邊那排精舍,住著‘翼龍’鄭天云,‘怒龍’方亮,‘毒龍’開明堂,這里是由章淦老弟,唐全老弟二位負責監視并截擊,‘祥瑞樓’的左邊那幢頂樓,‘火龍’朱濟泰,‘白龍’尤少君,‘癩龍’余上服住著,便請武海青、蕭錚兩位者弟注意誘襲,在‘祥瑞樓’之后,是三幢格調精雅的平房,十龍中除了‘駝龍’之外最辣手的‘妖龍’胡昌,‘魔龍’康玉麟,‘力龍’韋海便分居其中,那里靠近東院牆、便由我及林翔兄就近于牆邊樹上監視。亦為接應。”
  林翔老气橫秋地道:“總之一句話,大家都要按部就班,依計而行,斷不准擅作主張,自亂章法,尤其是不到万不得已,絕對不准交手對陣,—切皆以暗里進行,方為上上之策!”
  嚴宜森笑道;“林兄老謀深算,大可謀國,小而謀師,真是智勇雙全。”
  呵呵一笑,林翔眯著眼道:“宜森兄過獎了,雕虫小技,貽笑方家,倒是要請宜森兄你多以教我!”又是膩味,又是作嘔,敖楚戈冷冷地道:“得了,二位,這又不是登台拜將,讀這些宣表禮贊;我們是一群棒老二,正准備去劫,認清這一點,就沒那么多閒篇了!”
  嚴宜森老大不悅地道:“敖兄,這算什么話?”林翔更是陰沉地道:“這位敖先生,像是一上來就對我們不大順眼呢……”嘿嘿一笑,敖楚戈道:“演什么角色唱什么戲,离了譜就未免滑稽了,二位,你們不覺在眼下這個辰光里,并非是适宜彼此抬舉的時候?”臉色一沉,嚴宜森冷沉地道:“敖兄,看樣子,尊駕對多我二人頗有成見?”敖楚戈強硬地道:“我不喜歡自以為是,妄自稱尊。關著門起道號的人物。”
  雙目中光芒如火,林翔狠聲道:“同樣的,我們對你也不堪承教,想怎么辦,悉憑尊意!”一昂頭,敖楚戈凜烈地道:“很好,我們就在這里,先見過真章再說!”
  白羽急了,朝當中一攔,兩邊作揖:“各位,各位,這是何苦?這又是何苦?眼前正是緊要關頭,半點差錯也出不得,彼此全忍忍气,消消火,大事還等著辦呢!”
  拉開林翔,章淦也連聲勸上:“林老兄,楚戈就是這种火栗子脾气,魯莽得很。請你看在我兄弟几個的這份薄面上惠予諒解……”武海青也焦急地道:“這等時光,可千万內哄不得,否則形藏泄露,別說進‘十龍門’去盜寶,只怕邊還沒摸上業已叫人家圈牢了……”猛一拂衣袖,嚴宜森咬著牙道:“簡直豈有此理!”
  林翔也寒著臉,冷冷地道:“走著瞧吧,這山不碰那山遇,且看將來誰會栽在誰的手里!”
  敖楚戈淡漠地道:“就是這話,希望我們彼此全記住!”
  “花和尚”唐全推開敖楚戈,火燥地道:“老敖,你他奶奶的可是存心要將這攤子砸爛?你少說一句,大不了他,也小不了你呀,卻瞎充什么鳥的人王?”這時,蕭錚提醒大家:“時辰到了,我們再不出發行動,就可能來不及在天亮前撤出啦,眼下亂嘈嘈的像開廟會一樣,莫非大家全迷溯了?”白羽焦灼地道:“好了好了,我們這就依計進行吧?楚戈、我們兩人先走。”
  說著,他一拉敖楚戈,兩個人匆匆飛掠而去,緊接著,唐全、蕭錚、章淦、武海青四個人也招呼一聲,紛紛跟上……嚴宜森与林翔目注著他們的身形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中,兩個人的眼神俱皆流露出那种陰鷙又殘酷的意韻,有如兩只兀鷹。
  互相注視、兩個人同時嘿嘿一笑,嚴宜森低聲地,語調暖昧地道:“他們走了,林兄,我們也該上道啦。”
  林翔的表情邪惡得宛似一頭狼,他深凹的雙眼里,閃泛血紅的光彩,點點頭,偕同嚴宜森—起奔躍向“大雁坡”的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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