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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吊人樹 血蒙嫵媚


  “祁家堡”的風浪已成往事,而連串下來的日子卻是平淡又悠閒的,好像江湖上的變幻煙霞,詭异風雨,全在這一階段里安靜隱寂了,辰光是那樣的恬宜,像小河流水般自然安詳。
  甚至燕鐵衣親赴杭州去主持當地“青龍社”堂的一次例會,也是抱著游山玩水的心情去的,非常輕松愉快。
  他獨個儿辦完了正事,又堅辭了“青龍社”在杭州城的“大首腦”“抗山肩”陶昂的陪侍,孤家寡人,無拘無束的在杭城游歷了三天。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句話是不錯的,但無論當地的風光如何明媚秀麗,幽迷撩人,燕鐵衣也認為差不多看夠了!觀賞景色,他認為有如品嘗美點佳肴,淺試即止,最能引人回味,等到看膩了,也就傷了脾胃,再難尋思怀憶。
  于是,和來時一樣,他又單人匹馬离開了杭州,轉向“楚角岭”。
  天气有些燠熱,在清晨出了杭城,到如今已近午時,卻是越走越覺得炎燥,陽光當頭,火辣辣的,像在烤著大地,他的內衫已被汗水濕透了。
  這是一條蜿蜓于田野丘巒中的大道,在如火的烈日照耀下,除了遠處偶有一片荒林外,住戶人家也都錯落掩隱于岭腳山腰之間,稀稀疏疏,間距很遠,要找處歇馬、打尖的地方,可真不容易。
  陽光下的大地是起伏遼闊的,閃幻著青与黃為主的色調,迢遙的景色中浮動著淡淡的气氳,將景物非常輕微的扭曲,帶一點凜凜的,熱浪卻散發得更炙熱了。
  燕鐵衣抹著汗水,一面策騎前奔,一邊游目四顧,想找個合适的所在停下來休息一會,避避日火,他坐下的馬匹,也濕漉漉的毛汗黏貼了。
  他自己帶得有乾糧、水囊,但他不到必要時卻不愿面對這些--一頓新鮮可口的現煮食物,一壺香醇的酒、或者一杯清涼的飲水,不比他自己攜帶的冷硬乾糧,同晒熱了的囊中水要享受得多?
  眼前并非特殊情勢,又不是身處險地絕境,他犯不上如此委屈自己,因此,他一程一程的赶下去,希望能找到一個可以解決他飲食的地方。
  天气真熱,對這條路与周圍的地理環境他又不熟,就這么一路朝下赶,走了二十余里地,猶不見一家酒、一家路店,甚至連一戶适合打尖的住家也沒有。
  大道上靜蕩蕩的,冷清清的,南來北往,只有他一人一騎;陽光底下的寂靜是很奇异的,白晝喧嘩,這里竟這樣的幽靜,叫人心中另有一股落寞不安的感受,但燕鐵衣十分明白這种情景的發生--烈日照晒下,什么人愿意受著曝脫一層皮的折磨赶路?一般客商行旅,除非有急事的,大多會挑揀涼快的辰光上道!
  歎了口气,他終于放棄了好好享受一頓午膳的希望,目光尋視,他勉強選中了路左邊一座山崗上的几株大樹下,作為他打尖的場地;那是离他最近的蔭涼處,并不太合理想,卻也只好將就湊合。
  掉轉馬頭,他奔离了大道,經過一條荒草蔓生的窄徑后,他拋鐙牽馬上崗--從樹下到崗頂那一株樹蔭處,居然連條窄徑也沒有了。
  燕鐵衣有些后悔,也有些懊喪,他一面吃力的扯著馬往崗頂攀,一邊回想著這几天在杭城時的口腹享受,可口的菜肴,精美的細點,各色各類香醇的名酒,還有各般各式風味絕佳的清涼湯羹,而如今,只不過短短的半日功夫,几十里路之隔,他就必須啃著乾硬的粗食,飲帶著怪味的皮囊中水,人生的際遇,真是變幻無定啊!
  來到那几棵枝葉蓊郁,互為糾纏的樹蔭底下,他丟掉馬,取了乾糧同水囊,無精打彩的走到樹根盤結的陰涼深處,坐下,先拔開囊塞,喝了几口水,然后,他長長噓了口气,抹掉唇角的水漬;大熱天,水總是好東西,雖說比不上清涼沁脾的果凍冷露,至少要比乾著喉嚨要強上許多。
  朝樹干上一靠,他的視線隨著往四周流覽,正當他乏味的要將目光收回之際,卻驀地被遠處一宗事物吸引住了!
  在崗子后面,地形凹陷,凹陷的地勢中,生滿了又密又長的馬尾草,再過去,就是一片疏林子,林前,有七、八個人影在晃動!
  那地方,距离燕鐵衣現在的位置,約有四五十丈之遙。
  大熱天,毒日頭之下,杳無人跡的荒野山林中,這七、八個人冒著酷暑在干啥?
  習慣上的本能反應,使燕鐵衣警惕注意起來,他料得出其中的古怪意味,也感受得到這眼前的情況有些特异!必有些不尋常的事要發生,或是已經開始發生了!
  那七、八個人在移走,在晃動,唔!有兩個人分別站開,站到較高又較隱密的地勢上,模樣顯然是在把風,接著,林手里人影又閃,也不知道從那里又鑽出兩個人來,不!三個人,這兩個人尚挾持著一個人,被挾持者似是加上了五花大綁,雖在用力掙扎扭動,但卻無濟于事,左右挾持他的兩個人正在粗暴的拖拽拉扯,將他!將他推向一棵枝突兀的大樹下。
  另一個人手臂揮動,老天,一根繩索拋過那棵大樹橫伸的枝椏搭垂下來,這搭垂下來的一頭業已打好了一個套結--剛能纏繞人脖子的套結,另一端,已被那人困綁在樹干上。
  不消說,一幕慘劇就要發生了,他們是要活活吊死那個人!
  懸挂吊繩的那株大樹,本來并無特殊的地方,然而,只是多了這么一根繩子,看上去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那棵樹似在陡然間變得陰森,變得玄异,變得邪惡可怖起來,樹干粗糙,瘰瀝斑結,枝椏伸展突兀得何其怪誕,彷佛一個奇形的,多手多臂又似欲舞欲騰,暗里獰笑的巫魔!
  這是樁大麻煩--人命總是大麻煩。
  燕鐵衣咽了口唾液,心里十分猶豫,卻有更多的懊惱--他不希望自己管閒事,惹麻煩,同時,他恨自己的運气,為什么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偏偏就在這种地方遇上了這么一樁事?
  他已經有夠多的煩惱,夠多的事情,夠多的憂慮了,扰他心神的俗務冗雜之事不少,他不愿意又淌進一灣不相干的混水中。
  可是--
  他歎了口气,他就具有天生不能忍受“遺憾”的個性;那個人是誰?要吊死他的人又是誰?他犯了什么過失必須以生命償付?最重要的,他究竟是否該死?
  如果那人是十惡不赦,罪無可逭,吊死也就吊死他娘的,但,如果他不該死,他是個好人,甚至他是一個在惡勢力脅迫之下的無辜犧牲者,那么!這“見死不放”的罪過可就大了,大得會令他終生不安!
  要弄清這個疑團,要免除他的“遺憾”,就只有一個法子--上前問個明白,不過,他也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性,江湖中人,最忌在“上事”之際為人窺破或阻扰,這“上事”的內容不管是尋仇、械斗、劫奪、私刑、或談斤兩,甚至只是印證武功,都不容事外人加以干扰,否則,那是一場莫須有的梁子要結!
  設若那不幸的人值得一救,結梁子也就結吧,但是,如果那家伙罪大惡极,真個該死呢?這梁子卻未免結得有些笑話,有些荒謬了。
  燕鐵衣苦惱得很,他一時決定不下要不要去冒這個險?
  問題是--無論那人該死与否,只要他一旦現身,便即是一場麻煩,若是救了一個無辜者,這場麻煩惹得尚值,但那人假使死有余辜,這場麻煩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難過了。
  值与不值的机會是各占一半。
  唯一的法子,只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沒有其他變通的方式,至少,目前沒有。
  燕鐵衣不禁又詛咒起自己的運道來,為什么非要今天啟程?為什么不早點打尖?遲點打尖?為什么偏又挑上了這個地方?种种因素,只有稍有一項變异,便碰不上眼前這樁麻煩!
  突然,他怔忡了--不錯,事事全這樣湊巧,全配合得如此嚴密,莫非!莫非是冥冥中有此安排?天意如此?
  冥冥中的定數該有神意的,而神意的因果,總不會去叫他救一個不應被救的歹人吧?
  深深吸了口气,他聚集目力,全神貫注的向那邊注視--就在這時,有一陣疾勁山風卷拂,那被強力挾持到吊人樹下的仁兄頭發立被散飄揚,乖乖,怎的卻這么長法?而且,在陽光下閃泛的發色,居然是那种淡淡的棕紅色?
  猛的一楞,燕鐵衣已經意識到那個不幸者是個女子,而難怪在左右兩名挾持者的体魄比照下,身軀竟是如此窈窕纖細。
  女人,天爺,是一個女人!
  這一個個牛高馬大的男子漢,卻為何要對一個女人下此毒手?更這般慎重其事,如臨大敵!
  距离太遠,燕鐵衣看不清那些人的五官面容,但他可以体會到施暴者的決心同憤恨,也能揣摸出那不幸者的怨毒与不甘。
  現在,他們已將那個女人硬推上一截顯然是臨時鋸下來做為刑台的樹樁上,女人掙扎得更厲害了,她在尖聲叫喊,不,是咒罵;有四個人緊按著她,另外一人已將橫枝上垂挂的繩扣套進了她的脖子。
  那女人似是极度的悲憤,极度的怨恨,她拚命反抗,頭顱也在奮力搖晃,棕紅色的長發在陽光的反映下,閃閃泛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圍在她身体左右的四個大男人死死抓按著她,而那個將繩扣套入她脖頸的人,更惡狠狠的把她的一頭長發揪緊,一圈又一圈的纏上了繩索。
  在吊人樹几步之外,正對著將要受吊的那個女人,是默默站立著的另三個人,他們似乎是這群人的首領,他們都沒有動作,只是目注這一場慘劇的發展,當然,他們十分明白,發展的結果將与他們預料中的相同。
  很糊,很細微的,風聲帶過來尖厲的詛咒聲与凶惡的叱罵聲。
  燕鐵衣知道,他必須馬上決定是否干預此事了,一切的過程演變与后果責任全在他的一念之間,他要不要阻止他們?要不要問個明白?要不要留下遺憾?
  情勢已經緊迫得到了最后關頭。
  救,或是不救?只有這唯一的机會。
  男人,總有几分英雄色彩的自負,而一個女子在遭到危難之際,似乎更容易引起异性的同情,現在,燕鐵衣不禁自嘲的聳聳雙肩。
  那邊,那些人的動作要比燕鐵衣預料中的快得多,就當他剛剛下定決心要前往干預此事的一剎那,只見那女子足下的一截木樁突的被人踢飛,那女子的身体往下一墜,又猛的被套在脖頸上的繩索吊緊,微微一彈,就開始晃擺起來。
  燕鐵衣在震惊之下,身形立騰--他已經有很久的時間沒有耗過這么大的力气奔掠了,以至看起來他的飛越之勢便有如一抹流光,連閃連翻,足不沾地,瞬息間便到了吊人樹的側方!
  几聲惊呼尚未發出,燕鐵衣已凌空暴旋,寒芒眩映中,索斷人落,他翻身接住了從半空中掉下來的人体,匆匆一瞥,果然正是個女人。
  迅速將那女子平放地下,燕鐵衣猛力扯斷套在她脖頸上的繩索,然后,以熟練的手法与技巧,連連為對方搓揉推拿起來。
  這時,四周那些仁兄們,好像方才定下心神來,明白了這是怎么回子事,几聲叱吼起處,兩條大漠手掄朴刀,又凶又狠的扑上來猛劈燕鐵衣。
  燕鐵衣一面在為那女子活血提气,上身不動,兩腿猝然飛起倒彈,“鏗鏘”兩聲,兩柄朴刀已隨著兩聲怪叫滴溜溜拋上了半空!
  那兩個進襲者齊齊痛撫著手腕,卻又悍不畏死的再一次赤拳沖上!
  燕鐵衣仍然是原來的姿勢,直待那兩條大漢從左右側餓虎扑羊似的襲到,他的右腳才“刷”聲豎彈,人們只是看見他的一腳揚起,沖來兩條大漢已悶哼連聲,打著跟頭翻滾倒地!
  當然,燕鐵衣那飛揚的一腳,其過程業已經過了兩次的橫擊,由于快得离奇,傳攝入人們瞳孔中的影像,便僅是兩擊之后歸复于靜態中的動作而已。
  緊接著,叱喝連聲,其余的五、六個漢子全已手抄像伙,打算一擁而上,但是,當他們正在群情憤激,待要圍攻燕鐵衣的瞬息,一個冷寞僵硬的口音已重重響起:“慢著。”
  听到這兩個字,那些待要扑襲上來的漢子們方才停止了動作,而燕鐵衣也就更是放心大膽的低下頭去,嘴對嘴的替地下暈絕過去的那個女子度起气來。
  臉對著臉,鼻子貼著鼻子,燕鐵衣一邊以自己的丹田之气重覆吹度人那女子的喉腔中,一邊雙手在對方的心房部位用力按摩,以協助這受難者的心髒机能盡快恢复。
  四周,靜悄悄的。
  唯一的聲音,便是燕鐵衣在深深吸气后又深深度气的音響,那种音響有點古怪,好像是一個人在耗力之后的噓噓重喘,又似是害哮喘症者病發時的呻吟。
  良久--
  輕微的,壓在燕鐵衣身子下的那個女人,睫毛開始顫動了,而直到現在,燕鐵衣方始發覺這女人的睫毛又彎又密又長,輕輕眨目,有如兩排垂。
  于是,那女子艱辛又沉緩的睜開了眼睛--一雙雖然迷茫、怔忡、痛苦,卻依然嫵媚瑩澈的丹鳳眼。
  就這樣,她与燕鐵衣眼朝著眼,鼻子貼著鼻子,臉頰黏著臉頰的彼此注視著,燕鐵衣不能說話,也無法打手式,只有用眼神向她解釋示意。
  那女子先是一陣憤怒,又是一陣惊异,接著,她逐漸變得穎悟与了解,她的雙瞳中的意韻非常明顯易懂;后來,她的目光透露著溫柔、友善,更一再向燕鐵衣傳示了她的感激--這是個聰明的女人。
  又過了一陣,她主動的轉開臉去,脫离了燕鐵衣的嘴唇,聲音是微弱又嘶啞的,她道:“夠了吧?”
  站起身來,燕鐵衣搓搓手,道:“這要問你,是不是覺得順暢些了?”
  那女人又緩緩將面龐轉了過來,深深凝視著燕鐵衣,而燕鐵衣也第一次如此清楚的將她看得這般真切--天,這是一個多么美艷妖嬈,蕩人心魄的女人!她的雙眉彎彎挑起,形成如兩抹新月似的美妙弧度,挺直端秀的鼻子下,是一張丰潤的、小巧的、能在勾動中令人魂迷的嘴唇--雖然現在失去血色,也一樣的誘惑甜蜜;最令人不能忘怀的是她的一雙眼睛,那是一雙鳳眼,是一聲晶瑩澄澈,黑亮得宛如墨玉的一雙眼,而那雙眼的深處,卻透著熾烈的、火焰般閃耀的光芒,看上去是那么狂野、那么大膽、又那么倔強、流露著一股熊熊的、殘暴的炙熱,她的左邊唇角上有一顆黑痣,大小如豆,這一顆黑痣襯托得好,使她更美、更艷,也更悍野了。
  這不只是個女人而已,這還是一個可以害死許多人,迷狂多少人的女人。
  她大約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這個年紀對她來說,正是成熟得恰好,魅力到達顛峰的年紀,似一團火。
  縱然是剛自鬼門關上撿回了一條命,縱然她剛遭受到如此殘酷的心身打擊与折磨,但是!她憔悴的气色,孱弱的形容,卻絲毫掩隱不了她的美色,反而更增添了一份楚楚怜人的韻致。
  燕鐵衣在看她,她也注視著燕鐵衣。
  像是微微歎息,她掙扎著蠕動了一下,輕幽幽的道:“謝謝你,朋友。”
  燕鐵衣笑笑,道:“不客气,哦,容我替你解綁!”
  然而,燕鐵衣尚不及動手,背后,那個冷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只怕沒這么方便吧?”
  燕鐵衣眨眨眼,緩緩轉過身來,他的背后,那三個人一字并排,說話的,是當中那個面色鐵青,形態嚴峻冷削的人物,這人右邊的一位,卻是玉面朱唇,生像俊逸,而且神韻之間,与中間的說話人頗有相似之處,看樣子,他們似是同胞兄弟;左邊的一個,身材短小,卻是環眼獅鼻,充滿了一副驃悍之气,三個人卓立如山,气度沉穩,一看即知乃是這幫人的首領頭腦。
  另外七條大漢,早已環伺四周,形成了包圍陣勢,那七個人,嗯!竟是一式的兵刃--朴刀。
  微微頷首,燕鐵衣和气的道:“阻扰了各位的清興,實在抱歉,這里,我先向各位賠罪。”
  面色鐵青的那人冷冷一哼,道:“看情形,閣下亦是江湖同道?”
  燕鐵衣笑道:“只在道上跑跑龍套,湊合著混碗飯吃!”
  那人雙目光芒蕭煞,嚴酷的道:“既是一路中人,閣下當知道如此插手,攔事便与故意挑釁啟端無异!”
  燕鐵衣忙道:“我确實沒有這個意思,我想,這中間只怕是點誤會!”
  俊俏的青年人厲聲接口道:“還在強詞狡辯?我們与你素不相識,且無可言,我們在此解決我們的一樁怨隙,和你毫無相干,你卻突如其來坏了我們的事,更不分青紅皂白打傷了我們兩個友人,這不是挑釁是什么?還會有什么誤會?”
  燕鐵衣心平气和的道:“這位兄台請暫息雷霆之怒,我与各位,确是毫無,現在之前,也并不相識,但是,我偶爾經過此處,眼見各位正以酷厲之刑吊殺那位姑娘,一時心有不忍、方才冒昧施救;上天有好生之德,螻蟻尚且貪生,不論那位姑娘犯了何等過失,好歹也是人命一條,大家有甚過節,何妨另以他法解決?動輒殘命,未免有干天和,我身處局外,卻不能見死不救!”
  俊俏的年青人上下打量了燕鐵衣一陣,以一种輕蔑的態度道:“你不能見死不放?我問你,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場說這句話?”
  笑笑,燕鐵衣道:“就算是一個心怀惻隱的善意之人吧,我想替各位做個魯仲連!”
  那人勃然色變,怒叱道:“放屁,你是什么東西?你又知道此事的什么前因后果?懵懂糊涂,一派無知,居然也大言不慚要來這里做魯仲連?你今天破坏了我們的計划,攪亂了我們的行動,就是找碴,既要找碴,拿出本事來!”
  燕鐵衣陪笑道:“兄台何苦如此气惱?大家有話好說,一動不如一靜,我的确并無架梁之意,充其量,只是有心化解這場紛爭,問一個事由內情。”
  年青人憤怒的道:“你配?”
  擺擺手,那面色鐵青的人踏前一步,目注燕鐵衣,緩緩的道:“閣下年紀甚輕,但身手不凡,想亦是武林中的少年俊彥,后起之秀,初生之犢,素來不畏虎狼,敢問尊姓大名?師承何處?”
  燕鐵衣拱手道:“謬獎了,謬獎了,倒要先請教各位的貴姓大名?”
  鐵青的臉上浮起了一抹冷笑,那人道:“我是‘石虎’賀修,右邊的一位乃是舍弟‘玉虎’賀弘,左邊的這位,是我的拜兄‘紅綢飛云’花川,那七位,號稱‘七刀攏月’皆是金蘭之交。”
  恍然大悟,燕鐵衣道:“原來各位都是‘八環聚義’的兄弟伙,難怪聲勢如此不凡了!”
  所謂“八環聚義”乃是由八組相交深厚的摯友結義金蘭,拜成兄弟,這八組人或是單一,或是數人,每一組表示一環,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力量,他們不是幫會,也非派別,卻是另外結成的堅強勢力,這“八環聚義”在武林中頗具聲威,也有實際的份量,不是容易招惹的對象。
  “石虎”賀修深沉的道:“你既知我‘八環聚義’,可見江湖情勢亦极熟悉,此番你攔下此事,當也明白要還我們一個公道吧?”
  燕鐵衣拱手道:“我盡可能向各位討個顏面,希望能以化解此事!”
  “玉虎”賀弘道:“這算什么話?你就用這個方式來還我們所要的‘公道’么?”
  燕鐵衣苦笑道:“賀兄,你先別生气,大家心平气和,慢慢商酌不好么?我不是喜歡惹事生非的人,尤其不愿与各位結怨!”
  賀弘傲气凌人的道:“諒你也招惹不起‘八環聚義’!”
  歎了口气,燕鐵衣道:“老實說,惹不惹得起是另一回事,我不愿与各位結怨的主要原因,是‘八環聚義’在江湖上俠名久著,平時急公好義,方正不苟,算得上是一批白道好漢,這樣的人物,我一向欽佩,又那里希望得罪呢?”
  賀弘冷笑道:“說得好,但你實則卻已得罪了!”
  燕鐵衣忙道:“賀兄請莫誤會,我的本心卻出自善意,乃是要替各位消彌紛爭,化解戾气,試圖救下一條生命……”
  “石虎”賀修冷森的道:“但是,你可知道這條生命值不值得救?”
  燕鐵衣一派誠摯之狀,道:“值与不值,正想請教,尚祈點明一二,以開茅塞,以解疑惑!”
  賀弘大喝:“你連一絲半點的內情也不知道,就莽里莽气的胡亂插手攪合,你簡直糊涂透頂,糊涂人,糊涂心,糊涂腦筋,闖下的糊涂禍!”
  這似乎像在罵儿子一樣,非但毫無忌憚,更且張狂之极,燕鐵衣不禁大大起了反感,可是,他不到逼不得已,委實不愿結仇,況且此事的爭端始之于己,他也就只好強行壓制著自己的火气,硬硬忍了下來。
  賀修向他力弟拋去一個眼色,較為緩和的道:“你突如其來的破坏了我們的行動,實是一樁天大的錯誤,姑不論你是否會与我們‘八環聚義’生怨,就只這個女人,你也救錯了!”
  燕鐵衣皺著眉道:“各位与那位姑娘骨子里有什么怨隙,我是的确不明白,所以才一再向各位請教,希望能以垂告此事詳情;各位和我,同是江湖中人,各位固然行俠尚義,英名遠播,而我呢?雖然談不上‘俠義’二字,但至少也有顆悲天憫人的心,因此,見到這場血糊淋漓的凄慘局面,便不由自主橫插進來,冀圖替各位調停調停,更想弄弄清楚其中原由,并明白一下此舉的是非得失!”
  賀弘忍不住又吼了起來:“你是閒著沒事,壽星公吊頸,嫌命長啦?”
  燕鐵衣低喟一聲,搖頭道:“賀家二爺,你這股子肝火,也未免太旺了點吧?”
  嗔目揚眉,賀弘厲聲道:“不錯,你又待如何?對待你這种冒失魯莽的后生晚輩,不識自身為何物的無知小子,你還想得到什么顏色?”
  燕鐵衣道:“叫囂謾罵,就不是解決事体的道理了!”
  “石虎”賀修輕輕擺手道:“這位朋友,你的耐性不錯,就憑這一點,我便將此事發生的來能去脈,同你做個說明,同時,只怕你也會因為你的貿然之舉而后悔不已!”
  燕鐵衣平靜的道:“希望尚不至于這般令人懊惱;賀兄,我這廂洗耳恭听了。”
  賀修緩慢又沉穩的道:“首先,你認為我們‘八環聚義’在道上的聲譽如何?作風如何?”
  燕鐵衣道:“自然是堂皇剛正,節義可風的。”
  點點頭,賀修道:“我們也不是自我標榜,‘八環聚義’如何的替天行道,大義凜然雖說尚不敢言,至少,鋤惡扶弱,懲奸恤貧的零星義舉,我們卻自來不后于人,就憑我們一貫的宗旨,一貫的行為,你想想,我們豈會無緣無故的以如此酷刑吊死一個女子?”
  燕鐵衣忙道:“照說,當然是不會的!”
  賀弘寒著臉道:“既知不會,你橫插一腿又是什么意思!”
  燕鐵衣容忍著道:“起先我也不知道在這里要吊人的是你們各位,何況彼此間又素不相識!”
  輕咳一聲,賀修又道:“此事暫且不談,朋友,你應該知曉,除非是一個罪無可逭,死有余辜的人,我們才會以此手法加以懲治,只要還有半點婉轉的余地,我們也不愿,也不忍做得這般決絕!”
  燕鐵衣頷首道:“相信是這樣!”
  往燕鐵衣身后的那個女子一指,賀修道:“你曉得那賤人是誰?”
  回頭端詳了一下,燕鐵衣又接触到地下那個女人的眼睛--那雙墨王般瑩亮,古潭般深邃,但卻宛似在瞳仁中燃燒著赤紅火焰般的眼睛,那是一雙狂熱的,几可融化一切的眼睛,彷佛魔鬼的咒語!
  轉過臉來,燕鐵衣搖搖頭道:“我不認識她是誰,方才之前,我也從未見過她,但是,她長得非常美則是無可置疑的事實。”
  突然狂笑如嘯,賀修激烈的道:“美?不錯,她是美,非常美,出乎人們想像中的美,但,這副美麗的外表,卻是她蛇般狠毒心腸的掩飾,是她無比丑惡靈魂的糖衣,她有如鶴頂之冠,色彩鮮艷,卻可蝕骨糜心,有如罌粟之花,嬌麗婀娜,卻可蝕人志節,腐人神智,她在美麗的姿容包含下,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邪惡女巫,是一副蠱神的害人工具,是一條劇毒無比的赤練蛇!”
  覺得喉嚨里有些泛乾泛苦,燕鐵衣控制住自己不安的情緒,他沒有回頭望,卻若有所失,若有所悟的感到心往下沉。
  賀修臉色又轉為嚴肅,他一字一字的道:“現在,你對這個女巫已經有了些印象么?”
  燕鐵衣澀澀的道:“她是誰?”
  賀修的唇角微微抽搐,聲音并自齒縫:“‘血蒙嫵媚’冷凝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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