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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求素難



  兩人向前行了約莫三十里。前面到了羅店鎮,天色已是大亮。淮陽君一路上都坐在馬上閉目養神,一言不發,到了鎮上時精神已复原了不少。韓江暗暗稱奇:“本門內功心法在養神調息時必是盤膝而坐,平心靜气,怎么這淮陽君便在如此顛簸的馬背上也能將養調息?”這時,淮陽君突然開口道:“往后的一路上,你不必叫我淮陽君,我姓晁,族中排行十三,你叫我晁十三就是了。”韓江越听他說話越覺得他口音別扭,忍不住問道:“請問晁兄乃何方人氏?”晁十三眼中突然凶光大熾,但也就一閃即逝,淡淡地答道:“這很要緊么?”韓江見他有意不答,便低下頭不再多問。
  晁十三在鎮上買了一副大車,自己安轅套馬,不到小半個時辰居然就將一駕馬車裝好。他們本來一直帶著那五個死去漢子的坐騎,加上晁十三的跨下馬,正好是六馬駕一車。韓江心道:“想不到做君侯的自己裝套馬車,真是奇事一樁了。”晁十三笑道:“六馬拉一人,卻是有些殺雞用牛刀了。韓兄弟,你坐進去吧,你那寶馬用來駕車可惜了點,暫且借我騎騎。”韓江本以為晁十三是為養傷而備的馬車,一听說讓自己進車去坐,忙道:“晁兄傷重,還是你進去吧。”晁十三道:“莫多羅嗦,讓你坐車是怕你因為背著這孩子易露行藏。至于我要養傷也不在這一時,何況我隨時都在恢复,你也不必擔憂。”
  韓江想他說的也有道理,便依言坐入馬車。晁十三一聲忽哨,六匹馬發足疾奔。那馬車內空空蕩蕩,車門用塊厚布蒙著,韓江掀起門帘,只見沿道榆柏參差,青春悅目,道外庄稼万頃,綠意可人,只覺這几日來頭一回有一种宁靜安全舒适之感。再看晁十三坐在李驥的白馬上,提著馬車的韁繩掌握方向,竟將這几匹“烏合之馬”調教得象是訓練有素的套車馬一般,心道:“這是什么君侯,不但會裝馬車,還是個駕車好手。”放下布帘,解下羽儿的襁褓,一陣睡意襲來,倒頭便睡著了。
  韓江一覺醒來,發現車行甚緩,心中一急,想道:“我只顧睡覺,卻忘了正事,若似這般慢騰騰地晃蕩下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到達長安。這淮陽君明知我急著赶路,卻這般拖沓,莫非又是在消譴我么?”耳中聞得人聲嘈雜,忙撩起門帘,卻見外面天色已黑,馬車正漫漫行走在一條街衢之上。街兩邊店戶民居,鱗次櫛比,万家燈火,照得四下甚是亮堂。一個聲音傳來:“這里已是長安,你是想找什么‘七大御醫’吧。七個人中你認識哪一個,你下車問了路,自己去吧。”正是晁十三在說話。此言立時將韓江心事勾起,心道:“我在此無親無故,听說‘七大御醫’架子甚大,怎么會接納我呢?”便道:“實不相瞞,‘七大御醫’我一個都不認識,也不知他們會不會同意給這孩子治病。”晁十三輕輕“哦”了一聲,問道:“那你帶了多少金銀?”韓江道:“我隨身帶了十來兩銀子,朋友送了五十兩,就這么多了。”心念一動:“這晁十三即是個什么君侯,想必會認識個把御醫。”但此念隨即湮滅,只因晁十三道:“那你來長安做甚?我可不認識什么御醫。”
  眾馬越行越慢,韓江背上襁褓,跳出馬車,發現拉車的只剩下了四匹馬。晁十三也下了馬,見韓江看著馬打了個愣怔,在一旁道:“我逼著它們拼命奔跑,已累死了兩匹,誰又想到你竟然是為了扑空而來。”韓江咬咬牙道:“即便是御醫,那也是郎中啊,我倒不信做郎中的真會見死不救。我既來了,哪怕給他們下跪苦苦哀求,只要能救得這孩子也是值得。”晁十三用一种异樣眼光看看韓江,但隨即又恢复了固有的冷漠傲然,淡淡地道:“你年紀尚輕,不知道有些事對有些人,下跪哀求也不見得管用。”
  兩人正要作別,一陣馬蹄聲傳入耳中,街邊閒逛的路人都在說:“這兩人不知好歹,還擋在路中作甚。”晁十三微微一笑道:“原來是老朋友到了。”韓江扭頭一看,馳來的也是一輛駟馬大車,只不過這些馬拉的是個精致的錦車,正是韓江在滎陽城外和洛陽城中見到的那輛錦車。如今這車的車体雖不能說是千瘡百孔,但斑斑駁駁,已是狼狽不堪。那錦車遇到阻擋,立時停下,韓江前日見到的車夫在馬上微微欠身,喝道:“又是你,這回卻來擋爺的路作甚?我們有急事在身,煩你讓路!”
  那車夫雖是言語無理,晁十三卻不怒反笑:“你是我手下敗將,你主子沒有懸崖勒馬,依舊雇你,你該順心順意才是,哪來這么大的火气。”那車夫道:“你駕了六匹馬,贏了又有什么希罕。”一直跟在錦車后的騎者隨從打馬上前,對那車夫道:“莫再和他羅嗦,好在已到了長安,我去將他們的馬車赶至一邊就是。”晁十三對韓江道:“我駕著咱們的車在路上赶超了他們的車。我和他們較量了一番,終于還是咱們先到了長安,他才因此惱羞……”一句話未說完,忽然厲聲喝道:“你在干什么!”韓江听到几聲凄厲馬嘶,再看那四匹拉了自己一路,已累得有气無力的馬紛紛倒地而亡,想來是那個隨從騎者已做了什么手腳。
  韓江正自惋惜間,地上一道人影驟起,扑向那錦車,正是晁十三。那車夫反應神速,一條長長的馬鞭已橫向擊出,那隨從騎者也從馬上躍起,手中兵刃一揮,擊向晁十三,出手快极,韓江竟又沒看清是什么兵刃。但晁十三身形飄忽,在空中一個轉身,已落在四馬之間,韓江立時想到將有什么情形發生。果然那拉錦車的四匹馬逐一跪倒,鮮血滿地。晁十三飛身躍回韓江身邊,那車夫和騎者看著地上死馬,有心想上前和晁十三一拚,但似是有所顧忌,那騎者將臉貼著錦車,似是在向里面悄悄說話,韓江這才看清他手里提了一柄虎頭畫戟。
  韓江一言不發,心中對那騎者和晁十三濫殺這些馬甚為不滿,但想到晁十三殺人也從不手軟,自不會將几匹馬放在眼里。這時,又是一陣馬蹄聲傳來,有人叫道:“就在這里了!”韓江一惊,不知是不是捉自己的人又來了,晁十三也不知是否會替自己抵擋一下。卻見几個皂衣漢子策馬到了那錦車前,滾鞍下馬,向那車夫和隨從抱拳施禮道:“宁王妃駕到,敝主人今晚适逢圣招,入宮已有兩個時辰,未克遠迎,多有得罪,懇請王妃移駕敝府,稍候片刻。”
  韓江暗自心惊:“怎么又出來個王妃?難怪頭一次見到這錦車時這車夫和隨從都是衣帽光鮮。但為何王妃出游如此簡便,應該前呼后擁才是。這兩人身上衣衫已是襤褸不堪,顯是經過格斗拼殺,象江湖中人一般,卻又為何?是了,這晁十三身為君侯,不也象個江湖漢子似的与人斗殺么。”
  那王妃的隨從騎者指著晁、韓二人道:“你們速差人去報官,說這兩個小子膽大妄為,目無法紀,殺了宁王府寶馬,速速拿下問罪!”晁十三冷笑道:“你一句話中倒有一半是錯的。你這几匹馬分明是在驛站里換過的,絕非從王府里出來的那几匹,更何況這些馬腳力平平,居然被我們的馬車赶超,‘寶馬’二字又從何談起。你們殺我們的馬在先,即便是官人,毀民私物,依大唐律也是要問罪的,要見官彼此都是被告。”
  那几個皂衣漢子見晁十三器宇軒昂,華服錦衣,雖然也頗為襤褸,顯然也有些身份,他們在京城閱人無數,不敢輕易得罪,忙向宁王妃的隨從道:“我們留下兩人照料此地,大家還是先套過馬車回府再說。”
  說話間,又有馬蹄聲響,几騎馬奔至近前,又是几個皂衣人,也有人叫道:“就在這里了!”那几人翻身下馬,看來和剛才一批皂衣人都是一個來路,向宁王妃的隨從行了禮,卻轉向了韓、晁二人,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彎腰拱手道:“敢問二位可是一位姓韓,一位姓晁么?”韓江一顆心提到喉口,听他總算未將自己名字喊出來,才轉為惊奇:“我与這些人素不相識,他們怎么會說出我們來歷?”晁十三老于世故,加之藝高人膽大,自信万事皆能應付,大大方方道:“正是,有何見教?”那皂衣人喜上眉梢,殷殷切切道:“沒想到二位來得這么快,二位駕到,敝主人今晚适逢圣招,入宮已有兩個時辰,未克遠迎,多有得罪,懇請二位移駕敝府,稍候片刻。”
  韓江強忍住未笑出聲,心道:“怎么京城里的人說話都是一模一樣的,或許因為是一個府里出來的。”更多的卻是震惊:“我又算什么大人物了,竟受到和王妃同樣的禮遇?是了,他們哪是虫我來的,分明是給淮陽君面子,晁十三為人高傲,不愿點破而已。”卻听晁十三問道:“奇哉怪也,你們主人到底是誰?我們憑什么要跟你們去?這宁王妃的手下凶殘暴戾,屠戮我的寶馬,我可不愿和他們同廳而坐。”這下可讓韓江更是云里霧里,只覺連日來所見所聞的奇談怪事,該算以此為最了。又想晁十三居然說別人凶殘暴戾,也是賊喊捉賊的衍注。
  那皂衣人被晁十三如此一問,只一愣神的功夫,蹄聲又至。這次來的卻是几個紫衣人,下馬徑直走向晁、韓二人,其中一人拱手施禮道:“兩位可是一位姓韓一位姓晁么?”晁十三道:“那又怎樣?”那紫衣人道:“果然是二位。二位駕到,敝主人今晚适逢圣招,入宮已有兩個時辰,未克遠迎,多有得罪,懇請二位移駕敝府,稍候片刻。”韓江到底年少,听得一模一樣的話被一再重复,終于“扑哧”笑出聲來。這紫衣人被這一笑弄胡涂了,暗道:“莫非我有什么言行不妥之處么?”晁十三反應极快,忙道:“這位韓兄在長安人生地疏,如今有人接洽,自是高興得緊了,因此喜笑顏開。只不過尊上是哪路神明,我們非得去不可么?”旁邊那皂衣人忙搶先答道:“自然不是,到敝府也是一樣啊!敝府稍近,兩位車馬勞頓,想是要就近休息一下。”
  說話間,又有几騎馬疾馳而來,馬上是几名青衣人,看到皂衣人和紫衣人已先到了,其中一人忙不迭地從馬上飛身躍到晁、韓二人面前,顯然會些武功,施禮道:“這定是韓、晁二位爺吧!二位駕到,敝主人适逢圣招……”韓江童心大起,接口道:“已去了兩個時辰是不是?”那青衣人一怔:“先生是怎么知道的?”看了看身邊的皂衣人和紫衣人,這才恍然大悟。
  晁十三見其余的皂衣人已套了車,將宁王妃一行接走,說道:“你們也不必吞吞吐吐,不報出諸位尊上的姓諱,我們可不會盲從。”皂衣人忙道:“敝上諱姓廖。”青衣人道:“敝上姓魏。”紫衣人則道:“敝上姓葛。”晁十三略一思忖,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跟哪個去都是一樣。廖府是宁王妃去了,咱們定是要回避的。就講個先來后到,上葛府去就是。”
  紫衣人大喜過望,忙又牽來一匹馬給晁十三騎了,韓江雖然摸不著頭腦,但想有個地方將歇總是好事,便上了李驥的白馬。皂衣人和青衣人們一臉失望,泱泱离去。
  韓江跟著眾紫衣人和晁十三,心中疑惑未解,又挂念著治病之事,便問一個紫衣人道:“請教這位老兄,尊府附近,可住有哪位御醫么?”卻見那些紫衣人均面露微笑。晁十三在一旁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口口聲聲要找御醫,适才來的三伙人都是御醫府的,咱們這就是去的御醫葛先生家。”韓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哪有這般如意之事,自己想找御醫,到了長安居然就會有人來接。只听晁十三道:“看來你是一竅不通。將京城‘七大御醫’的姓氏取其諧音,串起來念正好是一句話,最是好記,叫‘割骨遼毒為王孫’。剛才已來了三家,咱們去的是葛府,宁王妃去的是廖府,那些青衣人便是魏府來的。咱們若再多耽片刻,說不定另外四家也會來人。其余四家一家姓顧,一家姓獨孤,一家姓王,一家姓孫,串在一起正好是那句話,嘿嘿,倒也正合他們的身分。”
  晁十三又道:“‘七大御醫’各有專攻,葛先生葛修一最擅長的是運气透穴,為病家驅除病气。寇人杰的孩子受的即是‘鬼仙人’殷松‘幽冥神功’的掌力,葛先生若能出手將那孩子体內的极陰之气逼出体外,料想這孩儿的病也就好了大半了。”韓江心下一陣歡喜,若不是身邊陌人太多,真想高興得大跳大叫。他自幼在茅山習武,茅山派的長輩們大都性情沖和恬淡,大有世外隱人之風,因此晚一輩的弟子也多是平朴無華,智斂慧中,訥于言辭,他自然也不例外。但這几天的遭際卻使他改變頗多,非但是知道了江湖的風云無常,更深刻的卻是嘗到了有所愁有所思的滋味。歷盡艱難,苦苦追求的辛酸和突然擁有的快樂使他隱隱覺得人生之奧妙無窮絕非是困守在茅山終生習劍所能体會得到的。
  晁十三似是又看出了韓江心思,冷笑道:“你先別忙著高興,也不覺得此事太過离奇蹊蹺了嗎?你韓江何得何能,居然‘七大御醫’爭著相邀,便是連那什么宁王妃似是也沒你那么大的面子,我看此事絕無這般簡單。”韓江被潑了冷水,但心中還是欣喜多于疑惑,問那陪同引道的紫衣家人道:“請問是何人吩咐諸位來接引我二人的?”晁十三又冷笑道:“這還需問?自然是葛先生,問他們又有何用來?”一名紫衣人道:“确如晁爺所言,我們是奉葛先生之命來接二位的。葛先生大約在未牌三刻突然被圣上招入宮中急診,臨走時吩咐下來,有兩位貴客今晚將到長安,并把您二位形貌如此這般地說了,讓我們務必接來二位。”
  說話間,一行人已來到一個大院門口。門口早有數名紫衣人翹首迎著,老遠便叫道:“來了,來了,二位終于來了!葛先生至今未歸,想必是宮中有了大的醫案,听說顧、廖、獨孤、魏、王、孫那几位御醫也都被傳到了宮中。”眾人前呼后擁地簇著韓、晁二人進了院中,有人領著先去客房安頓下來,卻是一人一大間東廂,并請兩人稍事梳洗。韓江從小到大從未受過如此禮遇,真不知該如何消受這個福分。再看所處客房,比洛陽“万年居”那間上房又不知富麗了几成,房中四角及正中都擺著高腳燭台,點著細腰長明燭,臥床坐榻高案矮几上均是舖錦垂蘇,十足的奢華。一個俏麗的丫鬟捧來一個茶盤,上面一盞香茗,身后一個仆婦托來一個大食盒。里面八九碟各色葷素,一小壺酒,都擺放在一條長几之上。那個丫鬟燕語鶯聲道:“韓先生,我家葛先生還不知何時才回得來,您一路奔波辛苦,先喝點吃點粗茶淡飯,等葛先生回來了再宴請二位。”
  韓江一看到這些食物,才想起已一整日未曾飲食,的确是渴了餓了。忙道了謝,去取那茶水,只覺茶盅著手滾燙,便向那個丫鬟道:“麻煩這位姊姊拿一碗溫水來。”那仆婦已手腳麻利地跑了出去,一會儿便端了一大碗溫水來,韓江取了還原丹喂羽儿吃了,便坐下來准備飽餐一頓,卻見那個丫鬟還笑吟吟地站在一邊,便有些不自在起來,躊躇了半天,道:“這位姊姊,一塊儿來吃些么?”那丫鬟忍俊不禁,走得切近,柔聲道:“先生喚奴婢小云就是了,奴婢怎能和先生搶食,若先生愿意,奴婢給您布菜倒是可以。”韓江忙不迭地搖頭道:“不必,不必,多謝,多謝。”心道:“我這般年輕,她何故先生長先生短的?”隨即想起自己帶著中年書生的面具,剛才洗臉時也只是比划了一下,看到這副面孔,那個丫鬟自然是要叫先生的。他因從未和一位年齡相仿的少女處得如此近過,只聞得一陣淡淡的幽香,畢竟在情竇初開的年紀,此刻竟有些面熱心跳,好在一張面具解了大急,否則定是窘迫不堪了。
  幸好此刻晁十三的聲音從隔壁傳來,不至于讓韓江繼續地手足無措下去:“韓兄弟,這飯菜倒是干淨無毒,盡可放心大膽地吃。”小云抿嘴一笑道:“這位晁爺也忒小心了些。”晁十三耳目聰敏,叫道:“怎么這葛先生家的小大姐如此多嘴!好在這酒好喝得緊,只是太少,我不能盡興,煩你再去幫我取一壺來。”小云道:“這可難了,今天招待二位的酒是葛先生臨走時特地吩咐預備下的,是圣上賜的‘极品透枕香’,府上只此兩壺,要別的酒倒是可以。”韓江心道:“怎么晁十三那屋里反而沒有人服侍?”好奇地問道:“那請問小云姑娘,這酒為何叫‘透枕香呢’?”小云笑道:“只因人若喝了這酒,齒頰留香,睡上一覺后,香味便會彌留枕上,以后每晚頭一挨枕,就會聞到這酒香气,因此喚作‘透枕香’。”
  不知何時,晁十三已出現在韓江屋內,上前一把拿過韓江食盒中的酒壺,問韓江道:“韓老……老兄是不沾酒的,這壺酒便讓我喝了如何?”韓江從小在茅山清心練劍,年歲又小,自然是從不喝酒的,便點點頭示意。晁十三斜著眼看著小云道:“你們葛府的待客之道卻是有趣得緊,平頭齊腳進府的兩個客人,一個有美貌溫柔的小丫鬟陪著。另一邊卻讓人喝悶酒,是何道理?”小云笑道:“晁先生是長安的常客,這位韓先生卻是初來乍到,因此并非有意怠慢,還望晁先生莫見怪。”晁十三虎目一瞪,聲色俱厲道:“你怎知我常來長安?”小云似是被嚇著了,往后退了兩步,說道:“二位慢用,奴婢暫不打扰了。”臉儿轉向韓江,嫣然一笑,盈盈而去。
  晁十三凝神听得小云走遠,冷笑著對韓江道:“韓老弟似乎對葛府的招待頗有暢怀消受之意,我若換作你,此刻卻是要愁腸百轉,坐立不安了。”韓江已開始低頭吃菜,聞言一愣,抬眼看看晁十三,見他毫無玩笑戲謔之色,便道:“此事雖然透著古怪,但也不致于令人生怖發愁啊?且等那葛先生來了,听他有什么說法就是。”晁十三歎道:“你當真是不知其中厲害!自和韋京布、洪三娘等人一戰后,我一路上策馬如飛地狂奔,除了和宁王妃的馬車賽了一段,再沒有任何耽擱,連鳳凰王的手下都沒能再跟上我,但居然還是被人查明了行蹤,連到達長安的時刻都估摸得恰好。你不知江湖險惡,我可是生平頭一次有一种受制于人之感,大大不妙!”韓江邊吃邊道:“受制于人之感么,這几日來我卻是嘗得多了,只要能治好這孩子的病,再來一次也無妨啊。其實你武功這么高,若不想在葛府受制于人,只管遁了形跡就是,日后再見,小弟一定不忘晁兄路相送之恩。”晁十三對韓江的話恍若不聞,負手而立,自言自語道:“此人竟然能支使得動‘七大御醫’,毫無疑義定是极有權勢之人。這可難以捉摸了。照理說,只有皇帝老儿親自吩咐,才可能讓‘七大御醫’如此誠惶誠恐,一般的王侯將相,能差動一兩位御醫便已難得了。”
  韓江听到“皇帝老儿”四個字,手中一對象牙細箸險些掉落,心道:“這晁十三在胡言亂語些什么!”又听晁十三道:“不能,以我所知,皇帝老儿的手下多是無能之輩,只有宇文無妄還算個人物,但他昨晚還在洛陽城中,再快也不會赶到我們前面,即便赶上來,見我負傷而行,也定會出手將你搶下,絕無欲擒故縱的道理。奇了,奇了!”韓江漫不經心地說道:“那多半還是為了鳳凰琴。”
  話一出口,窗外忽然傳來兩聲冷笑,笑聲尖細陰戾,韓江只覺毛骨悚然,剛落肚的飯菜再腹中一陣翻騰,險險盡數吐了出來。再看晁十三臉色驟變,一揚手,已將屋子正中的長明燭拍滅,也就在這一揮之間,“吃吃”數響,四角的燭火也盡數熄滅,顯然是晁十三發了暗器所致。韓江感到晁十三一只手似鐵鉗般捏住了自己的肩膀,手中那對細箸終于墜地。只听窗外有人道:“淮陽君,到了長安,也不來看看老朋友,躲在這里很有趣么?”聲音之陰陽怪气,比那“短命鬼”段明圭更甚了許多。那人又道:“你和這位小朋友黑燈瞎火地同處一室,該不是有什么樂子要作吧。”
  韓江听不出那人是在說晁十三和自己在做苟且之事,只覺得他聲調中邪气逼人,极不舒服。晁十三冷冷道:“老朋友既來了,怎么不屋里來坐坐。”那人發出吃吃一陣怪笑道:“這屋里陽气太重,你明知我不愿進來,何必假惺惺的。淮陽君啊淮陽君,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過做作,不過么,我就是喜歡你這份做作。”這几句話竟說得嬌滴滴的,更令人生怖。韓江暗道:“什么陽气太重,難道是鬼么?”
  晁十三道:“鳳凰王近來心智似是越來越不濟了,既然要殺我,請老朋友你出山倒還說得過去,怎么又會派韋京布、洪三娘之流來自討沒趣,還枉送了几條性命。”窗外那人幽幽一歎,象极了女子嬌聲,道:“鳳凰王并沒錯,若換在三年前,韋、洪二人聯手就夠你死上百十回了,何況二人近年來武功又精進了不少,只是誰也不曾料到你這兩年功力更是突飛猛進,据說又有個好幫手,是不是屋里這位小朋友,何不出來大伙儿親近親近。”這“親近親近”四個字說得百媚橫生,竟有勾魂攝魄之意。韓江不禁想道:“此人到底是男是女?”
  晁十三哈哈一笑道:“老朋友到底是老朋友,消息果真靈得很,正是這位小兄弟,別看年紀輕輕,劍法上的造詣已非同小可,二十招之內就把‘橫江雙龍’刺了個遍体鱗傷。”那人道:“這倒奇了,茅山派的劍法据我所知十分一般,這位小朋友卻出道沒几天就聞名江湖,當真是匪夷所思。据傳洛陽金槍無敵王天梁就是被他所殺,今日有幸,正好一見。”韓江心道:“晁十三夸大我的劍法,想必又欲故伎重演,沒想到此人已摸清了我的底細,看來殺王天梁的黑鍋我是背定了,江湖上傳消息當真奇快,只一天的功夫京城的人就知道了洛陽的事。”晁十三笑道:“老朋友,枉你練了几十年的武功,怎不知劍法本無好坏之分,關鍵看個人天分和功力如何。”
  韓江突覺肩上晁十三的手一松,黑暗中隱約看見他的身影已到了虛掩的屋門口,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出,屋外那人突然尖叫一聲:“淮陽君的偷襲功夫也是愈加精純了!”一個人影破窗而入,寬衣大袖,長發披散,向韓江扑來。韓江在晁十三出門時已手按劍柄,此刻更不猶豫,向那人影一劍刺出。來人尖笑道:“不過如此么!”手臂象靈蛇般一卷,已避過這一劍,抓向韓江前胸,手法极快,韓江已不及躲避。那手堪堪到了韓江胸前,突然又縮了回去,人影一晃,向旁邊躍開,原來是晁十三已及時從后突襲,迫得那人掣手。韓江只見兩條人影都形如鬼魅,繞著自己且斗且轉,摸著黑拳打腳踢,出招之時竟是一點聲息也無,便好似以武會友,點到為止一般。韓江尚未窺得上乘武學的堂奧,兩人出手又都极快,若在白日里招數都不易辨清,更何況在黑暗之中,殊不知兩人每一招都是凶險已极,不能有毫厘之爽。
  忽听外面有人叫道:“先生回府了!”兩人四掌輕輕相交,便似小儿擊掌游戲一般,隨即分開,那長發人輕叫一聲:“好個淮陽君,這次又制不死你,咱們來日方長!”身似惊鴻,掠出窗外。
  這時,門外傳來那丫鬟小云的聲音:“韓先生睡了么?葛先生已回來,忙著要見您呢。”
  韓江忙向身上摸出隨身帶的火石火絨,摸索著點起屋子正中的長明燭。外面小云又叫道:“晁先生,我家葛先生已回府來,您身上傷也不輕,不妨一塊儿讓葛先生看看八。”听來似是沖著鄰屋在喊。借著燭光,韓江見晁十三跌坐在地,臉色暗青,雙目緊閉,顯然已受了极重的內傷。剛才晁十三滅了火燭,便是想讓來人有所顧忌,不敢輕易入內,然后又處心積慮地和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腔消磨時間,卻是在慢慢聚气,他知道來人武功极高,若不聚集全身功力拼他個兩敗俱傷,自己本已有傷在身,時間長久了定非所敵,因此他尋机和來人對了一掌,自己雖傷重,卻也重創來人。
  屋外已傳來腳步雜沓之聲,顯是有多人走近。韓江正不知如何是好,晁十三艱難地開口道:“你將面具去了吧,戴著反讓人笑話。”韓江心念一轉,頓時釋然,既然已有人對自己的行蹤了如指掌,這葛修一先生多半也了解了自己的底細,忙將面具摘下,立時覺得顏面上清爽了許多,心想:“日后再不戴這勞什子了。”
  韓江去開那半掩的房門,誰知剛走上前,房門已被人一把推開,迎面看到一位年過古稀的老者,雙眼凸出,滿臉皺紋,一頭蓬亂的白發似是足有月余不曾梳洗,劈頭就問:“那孩子呢?”尚未等韓江答話,已一眼看到榻上的羽儿,便徑直走了過去。那老者身后跟了數名紫衣家人,其中一個就是早些時候接自己和晁十三的,輕聲對韓江道:“這位就是葛先生。”韓江見這紫衣人看到自己并未露出惊异之色,顯然早知自己該是這副臉面。更讓他吃惊的是本以為葛先生既為御醫,應是相貌清懼、彬彬有禮的人物,卻怎么也想不到眼前這個不修邊幅的糟老頭子竟然就是名聞天下的“七大御醫”之一。
  葛修一走到榻邊抱起羽儿的襁褓,一斜眼看見晁十三坐在地上,臉色已變青白,渾身打抖,自言自語道:“這位仁兄也來找麻煩。”抬高聲音道:“去燒桶熱水,把這姓晁的抬進去。”說完一想,又道:“需留出口鼻。”兩個紫衣人過來要抬晁十三,手一触及他身体,一齊叫了起來:“好冷!”兩人脫下外衣裹了雙手,抬起晁十三飛快地出門而去。
  韓江見葛修一二話不說就來看視羽儿,心下感動,在一旁道:“葛先生,您若能將這孩儿的病治好,他的亡父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涕零。”葛修一卻冷哼一聲道:“九泉之下,哼,這孩子怕是也要到九泉之下去了。”忽然轉過臉,兩顆眼珠似是要彈出眶外來,登著韓江道:“這孩子受傷已整整三日,你這三日到何處耽擱去了?”韓江一肚子委屈不知從何說起,卻見葛修一已伸手入襁褓,在羽儿身上點了几處,又吩咐門口紫衣人道:“請齊嫂來領了這孩子去照料。”然后放下襁褓,在屋中來回踱步,一邊走一邊抓搔那一頭白發,顯得焦躁無比,口中嘟囔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明日豈不要讓那几個渾蛋看我的笑話么!”
  這時,一位五十上下的婦人走了進來,眼若無人,一聲招呼也不打,抱了羽儿就走。韓江雖猜她必是那齊嫂,但由于三日來的大多時間都是和羽儿形影不离,見那婦人抱走羽儿,一時竟有些茫然。一名紫衣家人見韓江怔怔地看著齊嫂离去,輕聲道:“齊嫂照料各种病家乃是長安一絕,孩子交給了她,韓少俠就請盡管放心。”
  葛修一突然停住腳步,叫道:“好酒,好酒!”韓江只覺莫名其妙,隨著眾紫衣家人的目光轉向窗口,窗外倩影一閃。轉眼的功夫,那丫鬟小云已捧了一壺酒走了進來。葛修一雙眼放光,伸手便去抓那酒壺,不料小云滴溜溜一個轉身,竟躲了開去。葛修一罵道:“臭丫頭,明知我犯難,還來消譴我!”手下不停,使出的竟是精妙的擒拿招數。小云的身法輕盈曼妙,邊躲邊道:“這是今日傍晚賈公公拿來的‘桃花一片紅’,桃花也能入酒,還是頭一次听說。”葛修一似是急不可待,出手更快,但總是在堪堪要抓住那酒壺之時被小云躲過。韓江越看越惊:“這葛府也算古怪得緊了,這御醫老爺和小丫鬟都武功頗高可謂一奇,更奇的是似乎葛府上上下下一點規矩也沒有。那齊嫂毫無禮貌先不必說,這小丫鬟居然還和老爺動起手來。”
  眼看葛修一出招越來越快,小云縱身一躍到了門口,叫道:“不來了,不來了!”一閃身逃出門去。只听門外有人哼了一聲。緊接著遠處有人叫道:“溜進去了一個,別的都拿下了!”只見門口突然扑進一人,重重摔在地上,動彈不得,小云隨后走了進來。手中仍捧著那酒壺,笑道:“溜進來的這個在這里了!”旁邊一紫衣家人笑道:“小姐的身手越來越俊了,記得上次你捧著酒壺在葛先生手下只躲了二十六招,今日已到三十招開外,似乎仍有余地。”韓江這才知道原來小云竟是葛先生的千金,難怪她竟然會和葛修一打鬧。剛才她一口一個奴婢的,自己和晁十三都把她當作了葛府的丫鬟。另一名紫衣家人道:“這不是河北‘飛天錦豹’褚亮么?就憑他這兩下子,也想來打韓少俠的主意。”話一出口,頓覺失言。但韓江早已猜到几分,心道:“若非葛修一父女和眾家人都有武功,恐怕我此刻已落在別人手中。”小云將那酒壺遞向葛修一道:“這一批來的似乎都只是些二、三流的角色,依孩儿看他們只能算是投石問路的石子而已,高手怕是還在后面。”葛修一伸手去接酒壺,小云卻突然又收了回去,笑道:“爹爹你只知道喝酒,咱們需得給這位韓……韓少俠找個僻靜的所在度過今晚,您也得有這么一個僻靜的所在琢磨給這孩子療傷的法子不是?”葛修一搔了搔頭,忽然一把搶過了酒壺,二話不說,大踏步地走出門去。
  小云向韓江一笑道:“韓少俠,你跟我來。”又沖那几名紫衣家人道:“你們几個各司其位,今晚定是沒覺睡了。”眾紫衣人應了一聲,其中一個拎起地上的“飛天錦豹”褚亮,飛步而去。韓江見他舉重若輕,身法甚是矯健,心中暗惊:“李驥師兄言道長安城中高手入云,果是毫無夸張,這御醫府里尋尋常常的一個家丁,看來武功已在我之上。”想到此,又有些心灰意冷,只盼快些結束長安之行,完成此次下山的使命,便好回茅山勤修苦練。
  韓江打愣怔的工夫,小云已吹滅了屋中蜡燭,輕輕一拉韓江衣袖,低聲道:“隨我來!”韓江跟著小云走出房門,只覺一股淡淡的幽香近在咫尺,自己的心跳再度清晰可聞。好不容易定下心神,輕聲問道:“葛小姐,你們全府上下待韓江如此厚道,真不知該如何開口言謝。我只是奇怪,我与令尊素昧平生,為何你們……”小云打斷道:“我适才和你說過,叫我小云就是。至于為何善待韓少俠,只有我爹爹知道,我纏他問了多次,他就是不說,還將我訓斥了一頓。”韓江心中因有太多疑問,忍不住又問道:“那你們又是怎么知道我和晁十三的行蹤呢?”小云道:“那自然也是爹爹吩咐的,對于你么,江湖上這几日已傳得如雷貫耳,你拿了鳳凰琴,是么?”韓江苦笑道:“你看我象么?”小云道:“人怎可貌相,你若沒拿鳳凰琴,那晁十三怎會寸步不离跟著你?對了,你不知他是鼎鼎大名的淮陽君么?”韓江道:“自然知道,但他這個君侯倒是有些古怪。”小云輕笑一聲:“你當他真是什么君侯么?江湖中人的字號中,叫元帥、將軍的可不見得是真的元帥、將軍,叫神仙的也未必有什么法術,要不然,叫‘鳳凰王’的豈不真的成了皇室?”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后院花園,園中种滿了花樹,清香陣陣,煞是怡人。小云在前面分花拂柳,到了一座一人多高的假山前停了下來,假山后已是高高的院牆忽听有人說道:“是小姐到了!”韓江四顧張望,卻不見一人,再看那假山從中間向兩邊裂開,露出一個門戶,小云一拉韓江的手,兩人進入假山,身后那門隨即自動掩閉。韓江眼前一亮,只見當面一堵牆,往前已無道路,左右兩邊卻有兩尺寬的甬道可以行走,甬道兩側壁上有多個小凹,里面點放著蜡燭,照得甬道甚是明亮。韓江想象一下,明白自己該是在那院牆之中,心道:“莫非這些大戶人家的府中都有這類暗道?那金槍王天梁家中至少有兩處,這御醫府中不知還有多少名堂。”此時他才發現左手被小云握著,又是平生第一次的体驗,只覺頗為受用,偷眼去看身邊小云,燭光照映之下,俏臉更顯嬌媚,心頭不禁一蕩。
  小云似是并未覺察,放下韓江的手向左側甬道走去,邊走邊道:“這里是再僻靜不過了,外面有柴叔叔暗中守著,即時有人能躲過柴叔叔的監視,這暗道外是真正的銅牆鐵壁,門戶開啟之法又极為隱蔽,武功再高的高手也只有束手無策。”走了不遠,前面一扇小門堵住了去路。小云輕輕推開那小門,一股酒香扑鼻而來,只見葛修一正在那狹窄的“屋”中來回踱步,手中緊握著剛才從小云手里搶來的酒壺。小云在門口道:“爹爹,韓少俠到了。”
  葛修一怪眼朝門口一瞪道:“笑話,他來有什么用,我正在苦思冥想,你們兩個都不許進來,若是嘰嘰喳喳一吵一鬧,我更是想不出什么道道來了。”韓江瞥見“屋”中一側牆壁邊堆了一大堆的卷冊,雜亂無章,顯得“屋子”更為狹小。小云嬌嗔一聲,將房門輕輕帶上,對韓江道:“我爹爹脾气古怪,作難時從不給人好臉色,只能委屈韓少俠在外面坐坐了。”韓江忙道:“能有一個安全的所在休息一宿,我便已心滿意足。小云姊姊你也不需一口一個少俠的叫我。我從小到大,茅山派上上下下都叫我阿江,姊姊也叫我阿江就是。”小云笑道:“那你一口一個地叫我姊姊,我比你年長么?”韓江一愣,兩人年際相若,但他隱隱覺得小云行事說話似乎較自己成熟不少,便呼他姊姊,确也不知究竟誰大誰小,便道:“我大約兩個月后年滿十七。”小云笑道:“這下你可又受制于人了,如果我想讓你一直管我叫姊姊,便說大我的年歲,如果我想充小,便將年齡向下虛報兩歲。實話說了吧,我再過三個月年滿十七。”韓江听到“又受制于人”,心念一動,想道:“難道她還是偷听了我和晁十三說的話?”口中卻道:“你這么年輕,怎么葛先生倒似有七十歲的樣子?”小云壓低了聲音道:“我爹爹其實五十歲剛過不久,他這個樣子都是愁出來的。”韓江見她神色間有些凄然,便不再追問下去。
  兩人席地坐下,沉寂了片刻。韓江本來不喜多言,但一來頭一次与一個可人的少女獨處,自然的有一分親熱之感,另一方面心中積累了太多的疑問亟待解開,終于還是先開口道:“适才……云妹你提到的‘鳳凰王’到底是什么人物,怎敢如此托大地自稱‘王’呢?”小云听韓江稱自己妹子,臉上漾起笑容,款款說道:“都說茅山派是‘十大劍派’中的‘呆子劍派’,果然是有些道理,你們本門的師長難道從不向你們提些江湖掌故么?”韓江道:“本門的師長平日常常告誡我們習劍以習其道為上,借劍道修養心性,而不是學了劍法到江湖上拼殺生事的,因此從不向我們提什么江湖仇殺的故事,有時候師兄們將听來的一鱗半爪在師兄弟之間說一說,長輩們听到了定會責罰傳話之人,時間久了,就沒人敢傳了,我們全派弟子,除了一年有一位到天馬山拜會掌門外,其余的都從不下山,也不會有机會听什么江湖掌故。”小云笑道:“那就難怪了。這‘鳳凰王’可謂江湖上最過神秘的人物之一,也就是‘鳳凰教’的教主。多年前‘鳳凰教’和‘摩云教’、‘天音教’并列為江湖三大教派,近年來‘摩云教’和‘天音教’隱的隱,散的散,倒是這‘鳳凰教’一枝獨秀,還興了不少風浪出來。最奇的是‘鳳凰教’中人行事极為詭异,往往來去不留痕跡,行蹤藏得极為隱秘,說不定長安尋常酒樓里的帳房就可能是教中的伏虎將軍。是了,‘鳳凰教’還有一個奇怪之處是自上而下為鳳凰王、丞相、大將軍、散人和各种將軍、都尉,好似一個小小朝廷一般,而不象別的教派,通常設護法、長老和各道道主。跟你一路來的晁十三大名晁衡,就是‘鳳凰教’中十三散人中最年輕的一個,被封為淮陽君,但不知何故叛教而出或許是知道了不少教中的机密,因此這兩年來鳳凰王一直在派人追殺他。前一陣他一度銷聲匿跡,這次不知為何又甘冒大險返回長安。剛才在東廂客房我离開后,又繞了一圈從窗中跳回安排給晁十三的那間客房,吹熄了燭火听隔壁你們兩個說話,就見一個黑影似鬼魅般到了你們窗下,若非我在房內,又是暗處,絕不會發現此人。今晚我們家中各處都伏了家人,就怕有人來搗亂,此人一路進來竟然沒有一個人警覺,可見他至少輕功應是奇高。后來就听那人和晁十三說了一通話,似乎他也是‘鳳凰教’的高手,接著晁十三出來偷襲,兩人便進你那屋中斗了起來。”
  韓江心道:“這小云倒也坦白,自己認了她曾偷听我們說話。”口中卻問道:“來的這人不男不女,武功也是高妙無比,你應該知道他的來歷。”小云搖首道:“一來鳳凰教中高手的身份极為隱秘,很少有在江湖上特意揚名立万的,整個教中只淮陽君叛教后才算有了名气。即便鳳凰王本人,也從沒人能說清他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擅長何等武功。二來我們身在長安,結識朝中的人多些,對江湖掌故本也知道得不多。爹爹武功雖高,但不喜關注江湖事故。不過,和爹爹同列‘七大御醫’中的獨孤先生或許會知道。”
  這句話又說到了韓江的不解之處,忙問道:“難道‘七大御醫’都會武功么?這倒奇了。”小云笑道:“自然不是,‘七大御醫’中只有我爹爹和獨孤先生會武。因為爹爹擅長的是運內功替病家牽引病气,當然自己需練過气功,而獨孤先生精通各种病候的來源,心中便似有本寶典,對任何奇症都能說出個來歷。由于不少奇症時為武林中人弄出來的,因此獨孤先生對武林各門派的功法淵源均了如指掌,還對天涯海角的奇虫怪草知之甚詳。當今的几位皇子頗好四處游歷,恃武斗狠,御醫中可少不了這樣的人物。說來好笑,有唐以來歷朝御醫,也叫奉御的,通常只有兩個定制,唯獨本朝竟有七位名醫并立,也是因為眾人各有所長。但七人自恃能耐,誰也瞧不上誰,因此齟齬不少,我爹爹也是如此。明日你見到他們吵作一團,千万不要覺得奇怪。”韓江奇道:“明日我能見到另几位御醫么?”小云笑道:“是啊。要知道‘七大御醫’雖各有專長,比如魏先生是脈理高手,孫先生乃藥學泰斗,但我爹爹診脈佐藥的功夫也非尋常郎中可比,只是更擅長以气療疾之術而已,因此多數疑難雜症,各位御醫都能獨自處理。可是一旦遇上极為棘手的醫案,眾御醫便會齊集一堂,稱作‘七醫會診’。你帶來的孩子病情甚是凶險,听爹爹的意思,明日七人定會聚首,多半也是在咱家,爹爹也定不會給那几位御醫好臉色看。嗨,爹爹就是生性太過好強,若非如此,我娘也不會這么早就……”
  說到此處,小云黯然低首,哽咽難言。韓江暗自奇道:“她的娘親過世又怎會和葛先生好強有關?”因見小云傷心,只得安慰道:“小云妹妹,所幸你還有親人,卻不象我,生下來就沒見過父母。”話一出口,自己心中也升起一种莫名的悵然。他從小和師兄弟一起長大,眾師兄弟多是江陰一帶人家子弟,茅山派門規雖不許弟子們在學藝期間頻頻回家走動,但逢年節,或是有人來探望,或是獲准還家,多少總能享受一點天倫之樂,唯獨他總是形單影只,心下暗暗艷羡之外,更多的還是落落寂寞。
  韓江這么一說,小云似是心中好過一些,伸出手輕輕一握韓江的手,柔聲道:“都是我不好,沒想到你比我還可怜。”韓江心中似是有扇封閉已久的門豁然被打開,童年時因沒有父母疼愛所嘗到的种种孤苦感受,受師傅責罵時因渴望有親人安慰而流下的眼淚,剎那間一起又涌上記憶,不由得鼻子一酸,忙岔開話題,問道:“你們家有不少古怪之處,剛才見過的那個齊嫂好象就有些……”小云忙道:“齊嫂很少与人說話,我從小時候記事起她就在我們家,爹爹的許多病人都需要她來照管監護,似乎她也頗通醫理,很多事不用爹爹吩咐她就自然知道該怎么處置。奇怪的是,爹爹好象有些怕她。不過,她對我很好,我娘去得早,從小她就一直照料我,我娘的事就是她告訴我的。她說當初我爹爹和我娘本是師兄妹,從小青梅竹馬,但兩人都忒倔強好強,常常為了一個小小的醫案爭得面紅耳赤。其實治疾療傷之術,往往會殊途而歸,誰的法子靈可不好說。有一次玉真公主云游到青城山南清觀時不小心被一种劇毒毒蝎咬傷。當時爹爹并非御醫,我們全家在劍南居住,爹爹的醫術在當地已有了名頭,于是就近被請去為玉真公主療傷。爹爹試了几种法子均未能將毒液引出,最后一番斟酌之下,總算悟出了來龍去脈,正要給玉真公主施行,卻發現玉真公主已安健如初。原來是我娘先爹爹一步,用了她的法子引出了毒液。回到家后爹爹大光其火,說娘胡亂幫忙,本來用自己后來想到的法子也是十拿九穩可以引出毒液的。兩人吵了一架,娘一气之下,离家而去。爹爹在火頭上時也不理會,只當娘消了气后自會轉來,誰知整整一晝夜過去也未見音信,爹爹深知娘的脾性,突然大叫不好,發了瘋似的跑了出去,騎快馬到了青城山南清觀,果然在觀中找到了娘。原來我娘也是极好強的,竟在觀中引出了那個毒蝎讓它咬了一口,然后就等著爹來看他最后想出的那個法子是否有效。玉真公主練過道家上清派內功,自己尚能運气稍阻毒液上行,我娘功力雖也不差,但這次為和爹爹賭气,竟未運功抗毒,等爹爹見到她時已是奄奄一息。爹爹忙使出渾身解數,費了一夜之功,也就在這一夜之間,一頭黑發竟熬成了灰白,卻發現原來自己最后想出的那個法子還是不能奏效,這才放下好胜之心,懇求娘告訴他該走哪條气脈引出毒液,但娘說……”
  小云又說不下去了,淚水滾滾而落。韓江急道:“是啊,你娘告訴你爹不就是了?”小云抽泣道:“娘說……說已經太晚了,若爹爹一進南清觀便向她詢問或許還有救,只是一整夜過去,什么都遲了,她還說……還說兩個太好強的人是不該成為夫妻的,說完,便……便去了。”小云低下頭,伏在膝上抽噎不止。韓江自听宇文無妄講述林傷离和云若施的故事以及在金槍王天梁家看到王士武兄弟抬棺痛哭后,第三次被死別之事打動,心道:“人一生在世,為何會有這么多令人傷感之事?”
  因見小云哭得傷心,韓江又找話岔題,問道:“小云妹妹,煩你告訴我那外面的什么柴叔叔怎么隱藏得那么巧妙,我剛才只聞其聲,卻不見其人。”小云止了哭聲,從袖中取了一小塊繡帕拭淚,緩緩道:“不是他藏的巧妙,而是他武功高。柴叔叔叫柴思南,他也是從小看我長大的,說來奇怪,以他的身手,即使去做御前侍衛也綽綽有余,不知為何卻甘愿在小小的御醫府做個護院家將。”韓江适才看那間東廂客房的華麗陳設,還當御醫是好大的官,現听小云說“小小御醫府”,不禁奇道:“御醫只是小小的官么?”小云道:“你若在長安住久了便會知道,京城里官儿多如牛毛,加上皇親國戚,家大勢大的人物遍地皆是。御醫充其量是個五品的銜儿,可算不得大官。”頓了一頓道:“阿江哥,該你說了,說說你是怎么在短短几天內讓天下皆知的,你既沒拿鳳凰琴,為何人人都說你拿了呢?”
  韓江便將那日在雙石鎮外土地廟中的見聞原原本本向小云說了,一邊說著,當時的情景又歷歷在目,忽然一個念頭疾閃而過:“當時初見寇人杰時,他背上不僅負著羽儿,還背著一個兩尺左右的長條布包,按宇文無妄所說,鳳凰琴正是只有兩尺來長,那包里應該就是鳳凰琴了。等他再次回到大堂中時,便只有羽儿的襁褓在身,毋庸置疑,那鳳凰琴定是被他藏在了土地廟中。”
  韓江因几日來始終疲于奔命。本來對人人垂涎的鳳凰琴又殊無興趣,因而如此簡單的推斷竟從未想過,但后來似乎到過土地廟的人也頗不少,怎么就沒有人在那里仔細尋找一下?想必那破廟太不顯眼,別人總以為鳳凰琴是該藏在极為隱蔽的所在,沒想到就是在那小破廟中。可那破廟簡簡單單,似乎也确無可藏物之處。韓江將那破廟的情形細細回憶了一下,想起寇人杰一進廟后就往后院走去,鳳凰琴也多半應藏在后院。他記得后院荒草蕪長,有几棵楊柳,一個茅廁和一口石井。他此刻算是有了些江湖閱歷,立刻想到至少柳樹里可藏鳳凰琴,而若埋在地里會留下痕跡,因此多半沒有可能。茅廁里固然也能藏鳳凰琴,但終究有些荒唐。還有就是那口井了,他記得那井并未枯竭,淺淺的有些水,鳳凰琴若泡在其中,不久也就爛了,何況那井也必是別人必搜之處,寇人杰江湖經驗老到,斷不會放在如此顯眼的地方。
  心念在轉,韓江嘴上卻并未說出。等他將那晚土地廟的遭遇說完,卻見小云已抱膝睡著了,心道:“我一定是說話無趣得緊,竟讓小云妹妹听得睡著了。”其實此刻時辰已晚,只是韓江白日里睡足了,不覺困倦,又想道:“那晚在土地廟中還有一事甚是難解,我被殷松的掌力震昏前寇人杰便已自盡身亡,怎么我醒來時他的手又搭在了我的手上,,羽儿本來在我手里,后來也到了他的身邊,多半是他并未气絕,臨死又抱走了羽儿。”韓江突又想到自己手心有兩道深深的血痕,此時低頭再看雙掌,雖然剛才已洗過手,但仍留有淡淡的印跡,本以為這血痕定是濺上了寇人杰的鮮血所致,細看之下,兩道痕均甚平直,竟象划上去的,不禁想到:“莫非是寇人杰想在我手心寫什么字不成。”他慢慢比划著兩道橫,忽然靈光一閃,兩條橫不正是“井”字的起始兩筆,顯然是寇人杰以鮮血在他手上留下線索,鳳凰琴定是藏在土地廟后院的石井中。料想寇人杰本打算寫個“井”字,但只寫了兩筆就力竭身亡。
  想通了此節,韓江不禁又有些后怕,幸虧今日才悟出所以,否則那晚定會被宇文無妄用“幻語真言”術套出了究竟。宇文無妄一旦找到了鳳凰琴,會對自己怎樣?不知為何韓江竟覺得必是凶多吉少。
  不知不覺,熟睡中的小云已將頭靠在了韓江肩上。韓江心旌搖蕩,但想到這只是小云的無意之舉,便也收了心,閉上雙眼,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之中,韓江仿佛回到童年,但不是在清寂的茅山,而是在一個深宅大院中,身邊有著父母的疼愛,父親是個高大英武的官人,母親則溫柔美貌,對自己呵乎備至。從小到大,這樣的夢韓江已不知做過多少次,今晚听小云談起父母,不由得又触及心事。夢中的父母無論形象身分總是盡善盡美,以前他對深宅大院只有一個模糊的想象,這次夢中的一切卻是葛府的建构陳設。他不知為何夢到自己總是在大家宅院中,每次美夢醒來,總會自責貪圖富貴享受,或許此為天性,又如何能桎梏夢境呢?依稀間夢中的母親變成了小云的相貌,紅著臉柔聲對自己道:“阿江哥,你留下來,咱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韓江一陣歡喜,再看小云的臉突又變得丑陋無比,卻變成了莫子文,身后遠遠地站著宇文無妄,正朝自己冷笑道:“你小子終于知道鳳凰琴的所在了,乖乖地說出來吧!”韓江忙大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只听耳邊有人問道:“阿江哥,你不知道什么呀?”韓江遽然惊醒,只見身邊小云笑吟吟地望著他,想起适才所夢,大覺慚愧。他不知不覺中已將小云當作极親近之人,不愿相瞞,便道:“我夢見有人逼問我鳳凰琴的下落,我就說不知道。”小云笑道:“你這個人一看便知是不會說謊的,你說不知道那定是不知道的。”韓江張嘴就想說:“我本是不知道,現下可知道了。”忽然那扇小屋的門“砰”地被推開,葛修一大步走了出來,气呼呼道:“罷了,罷了,這張老臉算是要丟盡了!”
  韓江心中暗道:“葛先生自己閉門造車,也不在羽儿身上試試,怎么就知想出的法子行不通呢?”忙起身道:“葛先生,您有什么辦法不妨在那孩儿試試,說不定一試成功。:葛修一大聲吼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這一試,試死了怎么辦?”小云忙道:“阿江哥,我爹行事謹慎,何況這孩子出生不久,身子极是虛弱,還是等其余几位先生看過了再說。”
  葛修一當先往秘道外走去,韓江和小云跟在身后。三人出了假山,外面已現晨曦。小云一拉韓江,兩人离開葛修一,到了府里廚房,現成地吃了些早飯,又向前廳赶去。
  在廳外很遠就听見有人在爭吵,似是有男有女,其中有葛修一的聲音。一進前廳,廳內爭執之聲嘎然而止。只見廳里或立或坐,已有十余人在堂。左側是几位僧人,其中一位老僧端坐在上首,膀大腰圓,長相甚是凶惡,下首地上坐著五位年輕僧人,均极為瘦弱,不知為何,几人竟是背靠背地坐成一圈。
  除了葛修一,其余尚有六人,有三個是年過花甲的老者,一位中年婦人和一位中年男子,另一個則是三十不到的青年。韓江心道:“難道‘七大御醫’都在這里了?”
  韓江見廳內眾人將目光投向自己,忙拱手團團一揖道:“在下茅山派韓江,這廂有禮了。”他進廳時廳內鴉雀無聲,似是因為經過爭吵而气氛甚為緊張,他這一施禮,倒正好給廳內帶來些許生气,眾人紛紛上前和他見過禮,自報家門。三位老者中一位相貌清懼的正是“七大御醫”中的孫尚軒;一位蓄著灰白長髯,雙目精光爍爍的是獨孤鳴;最老的一位臉面浮腫,舉手投足都顫顫巍巍的是王燾;那相貌端庄的中年婦人是廖荻萍,那中年男子叫魏緒,年輕人則姓顧名倫。韓江將几人姓名一一記下,心中一算,“葛顧廖獨魏王孫”,果然是“七大御醫”都齊了,只是沒想到“七大御醫”中還有一位女子和一位如此年輕的先生。那老僧相貌雖是不善,待人倒极是禮貌,自報法號圓志,在峨嵋山万年寺修行,那几個年輕僧人也是同寺的,但他們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韓江,并未起身相見。
  眾人見禮畢,廳外兩名紫衣家人抬著一個大木桶走了進來,將桶往地上一放,垂手退至一邊。韓江一眼看到桶中盛了一半水,水中浸的正是晁十三,仍是禁閉雙眼,臉色似是較昨晚好了許多。小云看來和眾御醫均甚熟捻,說道:“此人昨晚和一位披頭散發的怪人對了一掌后就受了重傷,爹爹將他浸在熱水中,我听廚下人說一晚上換了十余回水,才沒讓桶中水結冰,可見那怪人的掌力陰寒無比。”說完,笑盈盈地看著獨孤鳴。獨孤鳴走上前看看晁十三,自言自語道:“這不是淮陽君么?”伸手到了淮陽君頸項之側探了探,又伸入水中,然后抽出手來,皺眉沉思了一陣道:“應該是他,多半是他,嗯,似乎是他。”小云笑道:“獨孤伯伯,您怎么越說越沒把握了?”
  獨孤鳴笑道:“坏丫頭,想和你爹爹合伙擠兌老夫么?你可知這晁十三所受的傷和韓少俠帶來的那孩子受的傷其實是一個來路。”葛修一在一旁冷笑道:“賣弄,老夫昨晚就看出了,可沒想你這般張揚。”獨孤鳴立刻反唇相譏道:“你現在可不是在張揚了?”韓江暗暗奇道:“怎么這獨孤先生還沒見到羽儿,便知他受的傷是什么來路?是了,我的事這些御醫既已詳知,自然也知道那晚土地廟中的情形。”
  小云忙道:“獨孤伯伯,這我就不明白了,莫說江湖傳言‘鬼仙人’殷松已死,即便他尚在世,恐怕也非淮陽君的對手。”獨孤鳴道:“傻丫頭,老夫說是一個來路,可沒說是同一個人干的。我先說‘應該是他’,因為天下會使陰毒掌力的高手不下十家,但我适才發現淮陽君乃血流受滯,不同于別家寒掌多傷及髒腑。世上會使這等掌功的只有兩人,一個就是殷松,但一來他死了,二來他的‘幽冥神功’并未練到火候,不足以給淮陽君重創。另一個就是殷松的師弟,老夫記得他似是叫郎潤風。此人雖較殷松晚入師門二十年,但天分极高,很快武功就已在殷松之上。十余年前師兄弟二人合謀殺了其師傅‘幽冥老怪’,奪了‘幽冥神功’的功法秘笈。謄抄了一份后各自去練習。想那郎潤風天分既然遠超殷松,料想練到現在定是功力非凡了,能傷淮陽君自是在情理之中。我說‘多半是他’,是因為近年來殷松屢屢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拉幫立派,老夫頗知他底細,但据說郎潤風當年浮舟東海,至一荒島潛心修煉,他若到了長安,怎么也該在江湖上留下聲息,但老夫居然毫無所聞,卻是有些蹊蹺。我又說‘似乎是他’,卻是因為以郎潤風的為人個性,既然已重創淮陽君,就絕無放他一條生路的道理,這等行事又有些不象郎潤風了。”
  話音剛落,忽听桶中的晁十三開口道:“郎潤風三年前就到了長安,獨孤先生未有所聞蓋是因為他在三年內從未出過手。先生見聞之博晁某由衷佩服,但要讓先生說出長安城中究竟有几位‘鳳凰教’的高手恐怕就勉為其難了。至于他為什么沒殺我,哼,一來他也受了我的掌傷,又顧忌韓兄弟在旁,不敢戀戰,二來,他……他恐怕也還不想殺我。”
  說完,晁十三從那水桶中一躍而出,濕淋淋地站在廳中,向葛修一深深一揖道:“葛先生相救之恩,晁十三沒齒不忘。”一轉身揚長而去。
  獨孤鳴又轉向葛修一問道:“那孩子呢?還藏著干什么,怕老夫出手搶是不是?”葛修一冷笑道:“諒你也不敢。”咳嗽了一聲,從廳后轉出了齊嫂,仍是對眾人視若不見,徑直走到小云身邊,將手中羽儿的襁褓遞給了小云,又一言不發地轉回廳后。
  “七大御醫”中那中年男子魏緒走上前來,從小云手中接過羽儿,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輕放于羽儿右手寸口之上,凝神呆了片刻,又伸右手二指平放于羽儿左手寸口,眉頭一蹙,將襁褓又遞還小云,去怀中取出一個五寸見方的小小木盒,打開后取出一個銀制的物什,眾御醫們識得這是魏緒自己精心研制的“脈診入微儀”。該物上截似是一管小小的毛筆,筆頭向上,正對著一個小金片,金片中心挖空,上面放著厚厚的數十張小白絹塊,金片兩邊以金絲伸入筆管,固定在筆管上。筆管尾端垂下兩條細絲,卻是以天然冰蚕絲所制。
  魏緒將那兩根細絲拴在羽儿的關寸之上,對小云道:“有勞小云姑娘要木立片刻,一動也不能動。”原來那根蚕絲曾經過漂柔,极是靈敏,故能測得极細微的脈動,那細絲通入筆管,直至筆頭,一旦測得脈動,便會牽引至筆頭頂端,啟動其中一個小小的机括,噴出一點墨汁至那白絹上。筆管內机括一動,又會牽動筆管上縛著金片的兩根金絲,金絲聯接金片處也有個机括,會自動將最底部已濺了墨汁的那張白絹彈出,于是下一次脈動引發出的墨汁便可噴至一張新的白絹之上,魏緒便是通過觀察墨色濃淡及噴墨的頻率來推研病家的脈象。
  只听“嗒嗒”數響,那“脈診入微儀”上的白絹一張接一張地被彈出,魏緒在一旁依次接著,直到一疊白絹被盡數彈出。魏緒翻看了几張,邊看邊叫:“怪了!”忙將一疊白絹都看過一遍,搖搖頭,又從怀中取出一疊白絹放在了那金片上。如此這般費了五疊白絹,魏緒這才將“脈診入微儀”從羽儿腕上解下,走至葛修一身邊問道:“葛老,是您點了這孩子的‘上星’、‘神藏’、‘中脘’、‘商曲’、‘跗陽’諸穴?”葛修一反問道:“那又怎樣?”魏緒淡淡一笑,卻不再言,旁邊那最為年輕的御醫顧倫笑道:“魏先生的意思是葛先生的一世醫名,險些便坏在這孩子身上。”
  葛修一怪眼一翻,正欲發作,又強捺下,冷笑道:“黃口小子,倒是說出些道理來听听。”他深知顧倫雖然年紀輕輕,但在“七大御醫”中最擅針灸之術,對气脈穴位之學和自己及魏緒各有千秋。顧倫眼示魏緒道:“那還先得請魏先生論論這孩子非同一般的脈象。”
  魏緒道:“在下适才以指搭脈,發現此儿已呈所謂‘屋漏’之脈,脈動若隱若現,實乃瀕死之象,可知病情凶險已极。后來用‘脈診入微儀’測之實不盡然,竟在片刻內測得數种不同脈象,從這白絹上在下讀出了伏脈、虛脈、澀脈、緊脈,間或還有數脈,雖大多是寒症虛症之象,但這許多脈象集于一身卻也是非同尋常,至少在下是頭一次見到。細細推來,此儿應受寒襲在先,又因長久無食,气血衰虧,但似乎服了玄胡、元參、雞血藤、生地、當歸等合制的補養丹藥,算是略有補濟。奇怪的是這孩儿体內尚有一股极剛之气,似是自下丹田而來,入‘气海’,因一路顛簸,這股气又未能合理疏導,以致彌散于脘腹之間。葛先生以開穴法點這几處穴道本是絕妙之手,因這几處都是散風納气的要緊之穴。只是這樣一來,原先就有的那股极剛之气也同時隳突至脾下,迅速積聚為濕。因此諸位可見這孩儿耳下已有破膚之跡,如不加阻止,恐怕到了今晚,這孩儿就會全身潰爛,不可收拾。”
  小云忙伸手入襁褓,輕輕撥轉羽儿的頸項,叫道:“爹爹,魏叔叔說的不錯,這孩儿耳后膚上确是有處新爛的痕跡!”葛修一頭上已現出黃豆大的汗珠,口中仍強道:“我只是忘了,宇文無妄曾插過一手。”魏緒盡量掩飾得意之情,說道:“這也怪不得葛先生,若沒有這‘脈診入微儀’,在下無能,單單以指搭脈,即便用了先師自創的‘雙指定脈’,也難看出什么究竟。”言下之意,還是少不了他。
  “七大御醫”中的孫尚軒乃前朝名醫,一代藥王孫思邈的玄孫,承襲祖傳醫術藥學,是老資歷的御醫。他听魏緒提到丹藥,回身問韓江道:“韓少俠想必是給這孩儿服了貴派的補養靈藥‘還原丹’?”韓江道:“正是,在下身邊也沒有別的什么靈丹妙藥,因此只能將就了。”孫尚軒輕聲一歎道:“韓少俠是一片好意,也幸虧了這藥,否則這孩儿早已命絕了。只是你們練武之人服的還原丹中多用‘虎杖’一味藥,能活絡气血,對跌打損傷,腰膝酸痛是再好不過了,但終究藥性寒了些,貴派‘無量還原丹’中唯此藥未經配伍,因而整体偏寒。你們自小習武,体格健壯,稍寒一些倒也無妨。但這孩子本已受了陰寒之气,‘虎杖’對他就不利了,如果能加上……”
  旁邊一直未開言的女御醫廖荻萍打斷道:“孫先生,您說的固然是中肯,但依小女子看來,說不定正是‘虎杖’這一味藥助這孩子延命至今。”廖荻萍對內經醫理之精可謂舉世無雙,這也是她能名列“七大御醫”之本。据說她能將數万言的《素問》倒背如流,在廿五歲時就編著了一本轟動醫林的《靈素質惑》,居然指正了醫家寶典《黃帝內經》中一百廿八條可商榷之處,見解之獨到,分析之精辟,令一眾名醫刮目汗顏,于是同年即被召入京為侍御醫,即御醫的助手,次年即進階為御醫。前朝武周時期雖有女官先例,但職位多在宮中,因此廖荻萍被拜為御醫也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她如此當面搶白,孫尚軒雖是老成持重,心里也大大的不快,悻悻道:“廖先生出語總是一鳴惊人,想來也是大有道理,孫某愿洗耳恭听。”
  外人听來此言還算客气,但其余眾御醫都听出孫尚軒這話隱隱在譏廖荻萍的聲名是靠發奇談怪論而起,几位固執老套,本就有些不屑同“女流”為伍并稱“七大御醫”的先生已在暗暗地幸災樂禍,不過也知道廖荻萍既然出口,定有一大堆的論證在后,要想捉其馬腳說服于她實是比登天還難。
  果然,廖荻萍侃侃言道:“适才獨孤先生言明了,這孩子受的傷和那個什么淮陽君乃是同一來路,因此病理也應相似,乃血气阻滯。魏先生也說了,這孩子有伏、虛、澀、緊、數等脈象,其中伏脈、緊脈是寒症之象,澀脈、虛脈卻是虛症之象,澀脈、數脈又是熱症之象,尤其緊脈和澀脈正符獨孤先生所言是血气阻滯所至。但仔細想來,卻是澀脈、數脈最能有所昭示。澀脈可見于脈道澀滯,血流不暢,但往往血流不暢多是由于津液耗虧引起,有道是‘澀因血虧’,你我浸淫醫道多年,該知‘血虧’并非真的失血,可為血中水液損耗。水液因何而耗?火旺陰虛熱症也。因此小女子認為,与其說這孩儿乃陰寒之傷,又長久無食,气血虧損,不如說是因火熱攻身,气血耗虧。諸位或許要問,這孩子分明是受了极寒的掌傷,便好似淮陽君,用功散出的寒气可凍水成冰,怎么又成了熱症之傷?這里有兩個說法,其一,這掌力陰寒是毫無疑義,但諸位想必深明陰陽相生之理,陰极而陽,陽极而陰,熱极生寒,寒极生熱,极有可能這种掌力极為陰毒,入体內后若無法解除,自會轉陰為陽,化寒為熱,尤其新生小儿,多乃虛陽之体,遇上這种陰寒掌力,极易虛上加虛,陰极轉亢大損血气津液;其二,獨孤先生和魏先生提到那股后來的极剛之气,彌散脘腹間,尤積于脾下,脾統血,脾气過亢會致血運艱澀,這也是澀脈、緊脈的來源。而這股剛气,來自下丹田,雖未經疏導,但易自‘气海’在任脈中上行下注,多少也會散至全身各部,成為生熱之源。當然也可能是前面的陰寒掌力和后者的陽剛之气交互作用,非但未相克消,反而火生熱旺。說到底這還是真熱假寒之象,因此熱降轉濕,使這孩子皮膚潰爛更在情理之中。葛先生遲遲未在這孩儿身上運功,想必也是覺得這孩子的病气虛實難測,寒熱未卜,生怕因牽引病气反而使病情變本加厲。
  “再說這‘虎杖’一藥,真若‘還原丹’中獨此藥未加配伍,其偏寒之性可不正是解了這孩儿之急么?”
  廖荻萍一番話說完,四座無言,其洋洋之論非但直指孫尚軒,捎帶連獨孤鳴和魏緒的不足之處也一并論過,“七大御醫”都是行家里手,怎么會听不出來?但眾人雖心有不服,一時間卻也找不出什么來駁她。獨孤鳴和孫尚軒都斜了眼去看王燾。
  王燾作御醫的年頭最長,最精于外科骨傷之術,當年廖荻萍就曾做過他的侍御醫,也是他竭力舉荐,力排眾議,廖荻萍最終才被拜為御醫。他看上去似是老眼昏花,但獨、孫二人的眼光卻已看到,干咳了一聲,眾人均想:“王老儿定是又要說:‘想當年華佗老祖多少次刀到病除……’”誰知王燾卻道:“眼下咱們身上突然壓了几樁极為棘手的醫案,怕是很難以一家之能處理得万全,象咱們這般聚在一起謀划謀划倒是大有裨益,但若分辨下去,以醫道之繁雜,咱們這等未窺堂奧之人何時才有止日。依老夫愚見,今日葛老弟想必心中也有數了不少,這孩子還是放在葛府由葛先生主治,正好齊嫂也能幫著照料,咱們眾人回去速*各擬一套方案供葛老弟參詳……”
  葛修一未等王燾把話說完,出言打斷道:“莫提,莫提,這般你一個主意我一個法子,治好了到底算是誰的手段。”小云叫了聲“爹”,被葛修一怪眼一瞪,低下頭撅起嘴,心中老大地不高興。
  顧倫冷笑道:“什么手段,又不是比武較量,葛先生怎么至今不在這孩子身上使些手段?”葛修一臉登時漲得通紅,气憤憤道:“老夫認了,今日諸位确是讓老夫頓開茅塞,但若要治起來,老夫最是恨別人在一邊指手畫腳。”獨孤鳴“哼”了一聲道:“好啊,總算你還沒說今日咱們眾人都是白來一趟。”
  葛修一還待爭辯,廳外有人叫道:“葛先生,諸位御醫大人,宁王妃到了!”眾御醫正欲抬步迎出前廳,府門口已沖入一輛錦車,來如迅風,到了廳前驟然停下,正是宁王妃的錦車,只是原先傷痕累累的車体已換過,恢复了前日的光鮮,那車夫和尺后的侍從也更換過衣衫,青帽錦衣,顯得英气勃勃。大概是為了在城中駕車方便,只用了一匹駿馬拉車。
  那侍從飛身下馬,將那錦車前部的一扇小門拉開,紗帘一掀,從車中走出一位美貌女子,穿著華麗,韓江心道:“這必是宁王妃了。”卻見那女子向眾御醫盈盈道了個万福,眾御醫頷首示意。韓江暗道:“怎么這王妃反向御醫行禮,御醫卻拿了架子不還禮?莫非這‘王妃’也象什么‘淮陽君’似的只是江湖上的綽號?”只見那宁王妃又到車門口輕撩紗帘,眾御醫不約而同向那錦車深深作揖,口中道:“拜見宁王妃。”韓江這才明白先下來的這個女子并非宁王妃,可能只是個丫鬟仆婦之類。
  果然,一個白衫少婦緩緩從錦車中走下,韓江眼前一亮,方知今日才真正看到了國色天姿。這几日來韓江見過的風英娘、孟綠枝等人都有著不俗顏色,但和眼前這位少婦相比,雖不能說是黯然失色,多少總有几分不如。只見宁王妃手中竟也抱著一個襁褓,一下車只一個照面后便娥首低垂,只勉強可見黛眉微蹙,對眾御醫道:“諸位先生不必多禮,只是小儿的傷要多勞諸位費心了。”王燾道:“王妃這般說,可是折殺我等,其實您又何必親來,我等在此齊集后正要往廖府來拜見,并為王子診治。”
  韓江心道:“巧了,原來宁王妃也是帶孩子來療傷的。”心下暗自奇怪怎么養在深宅的王子也會受“傷”,或許只是宁王妃措辭之間誤將“病”說成了“傷”而已。他記得宁王妃昨晚是被廖荻萍府里的家丁接走,料想這小王子的病也煞是險惡,以廖荻萍一人之力也無法治愈,定要等到“七醫會診”。更奇怪眾御醫似是更看重羽儿病勢,一大早便先來為羽儿會診,想來是准備看好羽儿后再去廖府,但宁王妃心急如焚,便急急地赶了來。想想自己和羽儿非親非故,一路赶來長安也是憂心忡忡,那小王子是宁王妃親生骨肉,王妃的心情自是可想而知。
  葛修一忙延請宁王妃進廳入座,廖荻萍得到王妃的首肯,報過那王子,七名御醫圍成一圈,魏緒先替那王子測了脈象,然后和顧倫交頭接耳了一番,又和獨孤鳴商量了几句。獨孤鳴聞言臉色大變,伸手小心翼翼地解開了那小王子胸前的小圍胸,在小王子身上探摸了几下,神色顯得极是沉重,斜著眼看了看葛修一,葛修一心領神會,伸手到了小王子頸枕下,身子一震,現出一臉茫然不解之色。廖荻萍輕聲向眾人嘀咕了几句,另几人卻一齊搖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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