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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蟠圭梵骨誰問



  宁王妃雖是微低著頭,眾御醫的古怪神色卻盡收眼底,開口道:“諸位先生有何難處,万望明言。”聲音雖不響,但清亮明晰,隱隱透出一絲威勢。眾御醫忙一齊面向宁王妃,獨孤鳴躬身道:“啟稟王妃,下官們怎敢有什么藏私。只是目前問題出在下官這一節上。王子身受一种罕見掌傷,若是只治其標表倒也不難,但難除根本,實是將王子推至更凶險的境地,只有懇請王妃詳述王子受傷前后的情形,待下官尋其根源,和其余几位先生想出一万全之策。”
  宁王妃凝神想了一會儿,輕聲道:“宁王和我好歹都算是武林中人,獨孤先生既這么說,我也不會有什么隱瞞,只是廖先生莫怪,因這其中有些許武林中的事故,昨晚未向廖先生提及。”廖荻萍忙道:“王妃太客气了,昨晚王妃便是說了,小女子也摸不著什么頭腦。”韓江暗道:“這宁王妃卻是沒有半分架子。”
  獨孤鳴道:“不是下官阿諛,武林中都知道,宁王乃當今王子王孫中武功最高的不說,便是在整個武林中也穩立于一流高手之列,王妃的武功下官不敢旺加評說,但武林中傳言,絕不在宁王之下。何況宁王府中又有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賽溫侯’燕過川和‘千里神駒’于方泰這樣的高手,有人竟能傷了王子,當是絕頂高手之列,可這樣的高手又怎會和宁王結了梁子?宁王又一向沖和剛正,從不問太多江湖之事,但凡結識了武林人士,總是以禮相待,口碑是再好不過的,又去哪里結下這么硬的梁子,下官卻是一時想不明白。”
  “賽溫侯”燕過川正是那馬后侍從,“千里神駒”于方泰則是那車夫,獨孤鳴說兩人“赫赫有名”确是毫不為過,兩人都是极年輕時就在關外黑道上闖出了響亮的名頭,以劫掠商旅為業,但正當生意紅火時突然銷聲匿跡,很少有人知道二人的去向,若非獨孤鳴有過人之能,消息靈通至极,誰也不會想到二人竟同時在金陵做了宁王府的家將。當然,宁王府中并非只有燕、于二人值得一提,只是二人既然在此,獨孤鳴便順便恭維一下。
  宁王妃輕輕一歎道:“莫說獨孤先生不明白,便是宁王和我也不知所以,此事來得甚是突然,毫無征兆。大約半月前的一個晚間,宁王因近來繁忙,至戌牌時分仍在伏案處理公務。我身子倦了,便欲先自休息。臨睡前依著慣例,去看一眼小儿旭儿。進了奶媽的臥房,卻見奶媽已和衣在榻上睡著。适儿則在屋角一個小小搖車中,也未發出一絲聲響,料想也睡著了。我走上前一看那搖車,一顆心險些沖出喉來,只見旭儿并未睡著,睜大了眼睛,手中正擺弄著一柄小小的匕首!我忙將匕首奪過,跳出門在四下查過一遍,未見任何异樣,又回房將奶媽喚醒。奶媽除了手足無措自也說不出什么。我又將此事向宁王說了,宁王拿過匕首,仔仔細細看了,說道:‘多半是這种門道。’將那匕首在燭火上燒了片刻,那匕首上便顯出几個字來,一面匕身上寫著‘龍子龍佩’,另一面寫著‘何棄何留’。”
  她見獨孤鳴若有所悟地在微微點頭,便頓了一頓,問道:“獨孤先生想必是知道一些眉目了。”獨孤鳴道:“下官胡猜一下,想必是有惡人強行勒索,要宁王交出王府至寶‘九龍玉佩’,才保證不傷王子。”宁王妃道:“獨孤先生果然名不虛傳,正是如此。這九龍玉佩乃圣上親賜的鎮府之寶,是皇室內世代相傳的寶物。當年太宗皇帝有過遺旨,持此佩者可免九次极刑重罪,宁王因深受圣上恩待,被賜九龍玉佩,無論如何也不肯將之拱手送人的,何況此事若傳揚出去,引起龍顏震怒,就更是不妙了。
  “宁王立刻吩咐下去,命王府家將嚴加防范。宁王府里高手不止一二,若人人提起精神,等閒的江湖人物絕計混不進來。果然,一連數日風平浪靜,但府中護衛也并未松懈。
  “十天前汝陽王和他的兩個朋友到金陵來游玩,宁王在府里設宴款待,我在后院陪著旭儿。過了一陣,一名丫鬟跑來說汝陽王要乘月游江,准備告辭而去,我便將旭儿交与奶娘,并喚來一位家將在奶娘門外守護片刻,我去前院和汝陽王他們別過就回。那家將的武功在府里也是數得著的好手,為人也甚是仔細,旭儿托他看護片刻我也放心。
  “和汝陽王等告別后,我同宁王一起回到后院,到了奶娘屋前,那家將稟道:‘一切均好。’我們推門進去,卻見奶娘又已和衣而臥,頓覺不妙,再看旭儿在搖車中自己玩耍,手上一左一右,竟拿了兩柄小匕首在玩。我雖是女流,但平日弄刀弄槍慣了,膽子也不算小,但看到适儿粉嫩小手里握著這等凶器,卻是說不出的惊怕,看著宁王,眼淚竟忍不住掉了下來。宁王取過匕首,見和上次那柄一模一樣,在火上燒了后,又都顯出‘龍子龍佩,何棄何留’這几個字來。我去推那奶娘,發現她已被點了昏睡穴,幸好點穴手法并不奇特,我給她解開了穴詢問,她仍似上次般茫然無知。
  “那家將見狀惊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向宁王請罪,說自己的确未听到任何響動。宁王自然知道江湖中來去無形的高手大有人在,對那家將也未多加責備,將那匕首向地上一擲,恨恨地說:‘從今日起,旭儿每天就跟在你我身邊,要想傷他,就先得傷了我們。’那九龍玉佩宁王一直隨身佩戴,只要敵人傷不到旭儿,就只能和我們打照面。
  “又過了几日,王府里气氛緊張,人人都如臨大敵一般,偏偏這‘敵人’連影子都未現過。那日宁王又接待了些武林中的朋友,很晚才回房安歇,他剛跨進屋,屋內的火燭卻一起滅了。宁王冷笑一聲道:‘你們總算要露頭了。’鎮靜地負手而出,似是早有所備一般。處變不惊,正是宁王之風。只听外面有人說道:‘宁王殿下,怎么舍得將王妃和愛子都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個人出來散步啊?’從第一次發現匕首那日起,旭儿都隨著我睡,此刻我抱著旭儿,悄悄來到門口,卻見院中除宁王一人立著,再無只影。宁王道:‘不知是哪路高明,是嫌小王一向待客不周呢還是有什么芥蒂,總不愿以面目示人。’那聲音道:‘我不出來,就是怕被宁王當高明來待,其實宁王心中有數,我要的是九龍玉佩,不算豪奪,也是強取,宁王一直拖著不給,可不是有芥蒂了。’
  “這樣一鬧,王府中所有當值的不當值的侍衛很快都集了過來,我這才放心出屋,抬頭四顧,還是看不到有什么可疑之人,便叫道:‘不管高不高明,拿孩子做要脅,至少算是無恥了。’我因近日來一直提心吊膽,生怕旭儿受傷,因此出口也沒留情面,若把這人激出來,大家明打明拚一場也好。誰知那人并不著惱,慢條斯理道:‘宁王妃說笑了,我可從未說過要傷小王子,我這人雖不高明,又和宁王有芥蒂,但從來說一不二,宁王妃大可放心。’我越听越是心惊,因為那聲音竟似在頭頂旋繞,讓人根本摸不清是從何處發出,僅就這份內功而言來人已是一等一的高手。
  “宁王忽然仰天大笑道:‘好個說一不二,看來小王這九龍玉佩你是要定了。明白告訴你,這玉佩小王一直佩戴在身,你若想要,來取就是,何必偷偷摸摸,以為這樣便能嚇唬住我們宁王府么?’”
  韓江听到此,只覺宁王妃的語气似是在哪儿听到過,不由得想起洛陽金槍王天梁家發生之事似乎和宁王妃所述有异曲同工之處。
  宁王妃又道:“只听那個聲音說:‘宁王府兵多將廣,我本是不敢招惹的,因此只盼宁王能將玉佩賜与我就算了,真到了這一步,只有多得罪了。’最后几個字說出來時,一個人影已罩住了宁王。我說罩住,實是因為此人寬袍大袖,圍著宁王旋轉,直似在舞蹈一般,速度又是奇快,竟象將宁王困在了當中。忽然那人停下腳步,穩穩當當立在宁王妃對面,僅就這快速飛轉中猛然定身的身法,就可算是武林一奇。宁王想是也知道勁敵到了,但仍是气定神閒,以逸待勞,靜等對方出手。再看那人四十多歲的年紀,中等個子,略瘦,但穿了一身比本人寬大得多的長衫,而那長衫似是經年未洗,積著厚厚的油膩。那人好長的一張臉,稀稀拉拉几根胡須,從相貌到穿著都顯得极是邋遢。
  “兩人對峙了一會儿,還是那人先開口道:‘這就不好了,宁王和我一樣,都愛后發制人,咱們商量商量,看到底是誰先出手好,否則,這般站到天亮,好有趣么?’宁王似是還想激他先出手,冷笑道:‘這位老兄忒會說笑了,難道往小儿手里塞刀子還不算先出手?還有什么更光明磊落的手段,倒讓小王見識見識。’那人搖頭道:‘我可不會往王子手里塞刀子。’我心里想:‘難道他還有同伙?’但想這种人說話又怎能當真。我因站在他側面,便想先進招逼他出手,但手里抱著旭儿,出手不便。我一轉身,見那奶娘因被府里的動靜惊起,也夾在眾侍衛堆中看熱鬧,便將旭儿交給奶娘,同時使眼色讓奶娘身邊的眾侍衛高手照顧著,然后突然縱身向那來人躍去,出指點他胸腹一帶六處要穴。當然,他那肮髒的衣衫我是碰也不想碰,因此運气透指,他也是非防不可。”
  獨孤鳴和葛修一都知道宁王妃身負上乘打穴掌法“回柳拂穴掌”,雖只十七式,但認穴打穴,招招精妙無比。這路掌法需以深厚內功為基本,宁王妃雖為女子,卻以此技成名,功力自是非同一般。
  宁王妃又道:“我這一招遞出,那人卻并不招架,也不似我想象般轉攻宁王,而是身子向后一飄,退了開去,口中道:‘不妥,不妥,錯了,錯了!’我緊隨著他的身形,又進一招,問道:‘先生知錯了么?’那人一轉身,向另一個方向又退了一丈遠近,說道:‘錯不在我,王妃稍后即知。’我心想此人倒是好耐性,緊跟上又遞出一招,那人仍是側轉了身子向后退。我見他后退的身法從容自如,似在庭中信步一般,愈發覺得此人武功之高,自己怕是難以望其項背。但宁王一向不愿以多打少,因此只是冷眼旁觀。
  “那長臉人讓過我第三招后,忽然身子又似剛才那樣旋轉起來,我只見四周都是那長衫的影子,自己似是被裹挾其中,只覺有一股极強的渦旋之气向身邊涌來,呼吸竟也有些沉重,忙調內息与之相抗。只听那人的聲音在身周旋繞:‘王妃的功夫与宁王相較果然毫無遜色,運功時門戶守得仍是嚴密至极,難得,難得。’忽听宁王的聲音道:‘糾纏女子,也是閣下的高招么?’我只覺身周那股渦旋之气瞬時消失,想必是宁王終于出手了。”
  廳上眾人均心道:“宁王對王妃一片愛護之情,由此可見一斑了。”
  宁王妃續道:“我見宁王已使出生平最得意的掌法‘長河入海掌’,与那人斗在一起。宁王的這路‘長河入海掌’使起來大開大闔,极具气勢,乃是以慢制快的掌法。但那長臉人一改适才飛速旋轉之‘快’,也慢條斯理地和宁王過招。兩人雖然都慢,卻大异其趣。宁王出掌,招招式式法度森嚴,又如行云流水,似是無懈可擊。而那人招招式式卻不成体統,有時似舒展懶腰,有時似醉酒踉蹌,但每一招攻的都是宁王必須補救之處。于是五十余招過后,兩人竟似顛換了過來,那人長袖翩翩,似是在乘興而舞,而宁王卻……卻有些左支右絀,已是明顯地落在下風。我這時再也顧不得什么以多欺少之忌,何況此人恫嚇旭儿的手段既如此無賴,對他自也不必以什么武林規矩來行事,便上前和宁王夾擊此人。
  “誰知那人突然飄身退到了我們的房前廊下,口中道:‘且住,今日已盡興,該說正事了,不過,這次想當正人君子又是不能了,小王子已命懸人手,宁王是非得交出玉佩不可了。’
  “我听他此言,心頓時一沉,頭腦一陣暈眩,手足冰冷,忙回頭去看,只見眾侍衛群中,那奶娘抱著旭儿,臉上露出一絲詭异笑容,那笑容,我至今想起仍覺說不出的可怕。
  “眾侍衛中有不少都是閱歷极丰富的老江湖,一听那人的言語,均知不妙,几人已出手欲制住那奶娘,誰知那奶娘已先發制人,飛快地將身邊几位侍衛點倒,然后躍出人群,高聲叫道:‘誰敢上,我手上只需一用勁,你們小王子的后果如何就說不得了!’
  “我看那奶娘點穴的招式极是不俗,而且下手果斷利索,委實是那种說得出做得到的角色,忙示意那些侍衛見机行事。然后望向宁王,看他做何決斷。宁王仍然鎮靜,朗聲說道:‘請問二位究竟和小王有何嫌隙,如此為難于我,而我卻連二位尊姓大名都不知曉。’那長臉人卻不答言,向那奶娘道:‘我早知道放刀子這類舉動必是你所為,你何必又來跟我搶這筆買賣。’
  “那奶娘道:‘你能斗過宁王,便能都過宁王伉儷么?王府中還有這么多人,你若這般一個一個拚下去,到何時才是個頭?不如象我,在王府盤桓數日,不戰而奪人之玉,豈不是好?’言下之意,似乎九龍玉佩已穩操在手。我心下暗惊,那奶娘已跟了我數月,難道一直是這么一個蛇蝎之人?但當初雇奶娘時我曾試過,那奶娘毫無武功,胸中也無點滴筆墨,怎么眼前這個奶娘不但武功高絕,談吐也頗具風范?便問道:‘你……你究竟是不是旭儿的阿保蔡嫂?’那奶娘笑道:‘蔡嫂怕是已在千里之外了。我和王妃朝夕相處數日,現在還真有些依依難舍。’我立刻明白那兩次塞匕首之事原來就是這‘奶娘’監守自盜,她定是逼走了那蔡嫂,然后化裝成蔡嫂的模樣,伺机謀取那九龍玉佩。也難得她喬裝得維妙維肖,連那蔡嫂平日的一些舉止習慣都仿照不誤,想必也深知若稍有些馬腳,定會被我識破。我說道:‘你我都是婦人家,又如何舍得向這么小的孩子下手?’誰知那女子道:‘你明知我是用旭儿要挾,只要宁王肯掏出九龍玉佩,我傷了旭儿又有何益,只不過也不想這般僵持下去,再過片刻如若還是拿不到玉佩,我即便不忍傷旭儿,將他帶出府去,我有一班能生吃活人的朋友,他們可不會有甚怜憫之心。’
  “我听她這般說,心下更是焦急,心想以她适才的身手來看,要想從宁王府全身而退應無大礙,她若說到做到,帶旭儿出府,可就是石沉大海。我忙斜了眼去看宁王,見他雖然仍保持一貫的鎮靜,但胸口微微起伏,顯然內心也极不平靜。眾人默立了片刻,那女子開口道:‘罷了,宁王妃好自珍重,我可要告辭了!痴子,你還不走干什么!’后半句卻是沖那長臉人說的。
  “我一著急,眼淚已不自禁地落下。就想扑上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忽听宁王朗聲道:‘且慢!玉佩給你們就是!’我一听,心中又是歡喜又是著急,若能換回旭儿自是可喜,但若因此失了九龍玉佩,可是闖下了大禍。諸位想,既然持九龍玉佩者可免九次极刑重罪,若歹人持了此佩胡作非為,禍害人間,王法又奈何他不得,豈不是要出亂子?江湖中殺人不過頭點地,倒沒什么希罕,怕的是有人別有用心,九龍玉佩一直放在宁王身邊,也正是因為圣上對宁王由衷信任。但失了玉佩總是大罪一樁。
  “那抱著旭儿的女子笑道:‘宁王果是識時務者,便請將玉佩擲与我吧!’宁王道:‘非是小王信不過二位,若二位玉佩到手,又帶著犬子一走了之可是不妙。’那女子道:‘這事倒也好辦,我數到三,咱們同時出手,我將旭儿擲還王妃,宁王請將九龍玉佩擲向那位痴兄,各得所欲如何?’宁王道:‘使得。’
  “我暗暗有些擔心,生怕那女子有詐。只听那女子數了三下,手一揚,倒真的將旭儿拋向我,想來宁王也將九龍玉佩擲出了,忽見亮光一閃,那長臉人叫道:‘玉佩有假!’再听那女子也叫了聲:‘不好!’,身子突然向前騰起,我唯恐她反悔了又要傷旭儿,也騰身而起,迎向旭儿。躍在半空中,只覺對面數道全然不同的掌力几乎同時涌來,其勢之強,以我一人之力實是難以相抗,只得本能地側轉身形,向下急降,避其前鋒,但心中已覺不妙,因為顯然旭儿适才已在那几道掌力的合擊之下,他小小身軀又如何承受得了?
  “待我將旭儿接在手中,見他小嘴便已挂了一道烏血,心知他必是受了掌傷,只是不知傷勢到底多重,是否已被摧坏髒腑,忙用手抵住他的背心送入內气,只听他‘啊’地哭叫一聲,口鼻中噴出些許鮮血,便再無聲息了。”
  宁王妃頓了一下,似是在強忍內心傷痛,又繼續道:“只見那婦人已縱身到了那長臉人身側,說道:‘痴子,你不助我,手里卻還捏著這贗品作甚?今日他們人多,咱們日后再圖吧!’那長臉人悵然道:‘都是你惹下的事,傷了那孩子,我若再和他們斗,他們必將舍命而上,想拼命的人我是斗不過的,只有走了。’清嘯一聲,兩人如兩只大鳥,飛上屋脊牆頂,轉眼消失。
  “后來我才知道,宁王事先早已仿制了一個假的九龍玉佩,也是已上等玉料所制,外觀与真佩极是相似,几可亂真,以備應急時用。誰知宁王剛將假佩擲出手,那長臉人已發出一個閃光的物事,將那玉佩在半途中照得透亮,也不知那長臉人何以如此眼利,竟在一瞬間辨出了那玉佩的真偽,叫出聲來,提醒了女子。宁王和屬下素來頗有靈犀,宁王一同意以玉佩換旭儿,諸多侍衛便已知曉該如何行事,誰又會想到……”
  宁王妃忽然有些哽噎,起身走到廖荻萍面前接過旭儿,素手輕撫旭儿小臉,几滴珠淚滾落,蒙朧雙目中透出万般怜愛,在場眾人無不怦然心動。韓江心道:“若有這樣一個娘親曾這般看過我,便再無所求了。”
  獨孤鳴此時心中已然了了,只是見宁王妃心神激蕩,不知有些話是否該說出口。眾人緘默片刻,還是宁王妃開口道:“獨孤先生,您看出了什么,便告訴諸位先生吧。”獨孤鳴這才輕咳一聲道:“是。王妃將事情原委一說,下官總算有個結論了。适才下官和葛先生只看出共有八种掌力一齊傷了王子,其中有六种掌力我認了出來,分別是少林派外門的玄空拳以及雁蕩派、關外祁連派、岭南金田派、東海瀛州派和金陵本地采石派的看家掌法,雖然下官也知道宁王府的侍衛中正好有這几派的好手,卻怎么也不信這几人膽敢欺主。另兩路摸不清來路的掌法,一路极是微弱,但蘊藏厚勢,因此只是擊到王子身上時尚是微弱,后續漸強的掌力尚未涌至便被收了回去,似是發掌之人收發掌力已几至自如之境。照王妃說來,下官竊以為這一掌該是宁王發的,還望王妃恕下官妄言之罪。”
  其余眾人仍在霧中,心中奇道:“那些侍衛向王子身上擊掌已是怪事,怎么宁王竟會傷子?”卻見宁王妃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獨孤鳴道:“這最后一道掌力,不陰不毒,不剛不猛,無任何极性可辨,但卻靈動不息,王妃提到那女子后下官才明白,這道掌力對其余七道掌力既非相抗,亦非相加,而是牽引這數道掌力變向而去。想必宁王擲出那玉佩時,同時也向那女子發出一掌。那女子身后眾侍衛中會發劈空掌的六位好手也一起出掌突襲。誰知那長臉人出言提醒了那女子,那女子反應也奇快,想必立時感到有數道掌力隔空襲來,便使出一种奇功,這种奇功練至高境,可將對方無形掌力化為烏有,那女子想必尚未練至高境,但已能將來襲的掌力轉向擊出,或轉向無人之處,或轉向他人,或轉向對方,稱為‘扭轉乾坤掌’。宁王進來定是新創了一种高妙的掌法,掌力可先弱后強,先疏后密地發出,最能讓敵人猝不及防。那女子因驟然遭襲,倉促間用‘扭轉乾坤功’將几道掌力隨手向旁邊一轉,卻有部分擊中了王子,宁王出掌后發現不妙,便硬生生收回掌力,但王子已然受傷不輕。”
  葛修一突然打斷道:“我不如你知道得多,但分明知道將對方掌力打還對方較之僅僅將掌力消解要更具威力,怎么反而后者卻為高境?”獨孤鳴道:“這所謂‘扭轉乾坤掌’本是佛家神功‘無相功’的一支,‘無相功’練至深處,眾戾遇之皆化,也合佛家‘普渡’之意,而非反擊他人,以懲戒為本。試想將對方掌力引得轉向雖非易事,但若能練就巧勁,只需似那女子般以這股巧力做牽引之功,還是可以辦到。但若想將一切戾气化解,卻是非得自身練就几能包容一切的深厚內功不可。”
  廖荻萍插嘴道:“二位請回至正題,莫扯得遠了。”宁王妃道:“獨孤先生可知那女子和那長臉人到底是何來路?旭儿若有個好歹,我又怎會和他們善罷甘休!”獨孤鳴歎道:“下官還真不愿相信會是此二人,但現在看來是八九成該是他們了。這二人現身江湖,或許純屬偶然,或許昭示那絕跡中原四十年的摩云教又要重返中原。”
  韓江心中一惊,他記得宇文無妄說起過摩云教,當年曾聲勢浩大,但在那場爭奪鳳凰琴的角逐中遭天音教暗算,几至全軍覆沒,不得不遠走西域,沉寂至今。只听獨孤鳴道:“那女子所使的‘扭轉乾坤掌’正是當年摩云教長老之一商頌的成名絕技。那商頌本為少林寺住持慧風大師的得意弟子,悟性极高,若在少林寺繼續修行下去,必為一代宗師。但他不知何故,早早地還俗入了摩云教,憑著惊人藝業成為教中最年輕的長老。他在當年摩云教遭天音教偷襲時身負重傷,隨教中劫后余下的精英退到西域,据說与當地胡女成婚,生一女名叫碧華,想來潛至宁王府偽裝阿保的就是這商碧華了。那長臉人飛身旋轉的功夫和如起舞般的步法讓下官想起摩云教的另一對夫妻長老徐非和羅嬋儿。徐非的拿手功夫乃道家‘混元無极功’,可在自身旋轉之時產生极強的渦旋之气。而羅嬋儿當年以一曲‘惊鴻舞’曾傾到京華多少王孫公卿,又有几人知道她在臨陣時曼妙的步法正是脫胎于舞蹈之術。徐、羅二人在摩云教遭重創時已有一子,單名一個舟舫之舫字,三人也在是役里全身而退,那徐舫長到現在,自然承襲了父母武功之精華。這兩位摩云教長老的后人一起出現,多少說明摩云教又欲在江湖上興風作浪。”
  宁王妃哼了一聲道:“但他們這般陰毒,神人均欲滅之,我們宁王府首先就不怕他。”獨孤鳴暗道:“宁王妃是在說气話,摩云教只來了兩人,就已將宁王府搞得雞犬不宁,若出動全教高手,宁王府又怎么應付得了!”但嘴上卻道:“下官也只是胡猜,摩云教四十年前已元气大傷,就憑這些舊部晚輩,要想恢复往日的昌盛景象又談何容易。”
  廖荻萍道:“那獨孤先生對王子的傷勢可有些數了?”獨孤鳴道:“王子的傷勢較之韓少俠帶來的孩子卻是要好些。想來商碧華拿王子做要挾時已點了王子的‘气戶’、‘中府’等穴,不讓王子知覺哭鬧,因此王子遭到那數种掌力合擊時,身上門戶已閉,擋住了一些傷害。加之商碧華也确無存心傷王子之意,只是‘扭轉乾坤掌’未練至化境,本想將來襲的掌力轉至無人之處,但倉促間方向偏了一些,因此也只有一小部分掌力擊中王子,只是這一點掌力,對王子小小身子來說也是夠難承受的。另外,王妃內功深湛,自王子受傷后就一直為王子輸真气療傷,也是大有補益。王妃大可寬心,只因各家掌傷自有其最佳的醫治手段,下官适才只是摸不清傷王子的掌力來路,如今既然明了,等會儿我和廖先生合計一下,再煩另几位先生各施絕計,當無大礙。只是還有一事不明,下官也不知該不該問?”
  宁王妃听獨孤鳴滿有把握,心中已是大喜,忙道:“獨孤先生切莫如此客气,有什么但問無妨。”獨孤鳴道:“下官等接到驛鴿傳書,估計一下行程,王妃等應在前日午間便能到達長安,下官斗膽問一句,何以路上有了擔擱?”宁王妃想了想道:“是啊,此事我也一直在想,卻是莫名其妙。我們過江后一路來都极是順暢,只是到了河南一帶便接連遇到江湖中人的阻擊,幸好燕、于二位舍命相護,我們母子才能最終到達長安。”一旁燕過川和于方泰忙齊聲道:“王妃有如此要緊之事,我等自是義不容辭。”
  獨孤鳴心道:“此事也有蹊蹺之處。”回頭看了一眼王燾。原來廳上那几位峨嵋山的僧人是隨王燾來的,獨孤鳴希望將這樁醫案也盡快了解,便好眾人一起動手施治。
  王燾會意,向宁王妃躬身道:“王妃請稍候片刻,待峨嵋山万年寺的圓志大師向其余几位先生簡明擇要地說說這几位小師傅受傷的經歷,下官等自會好好合計出為王子療傷之策。”峨嵋山普賢寺同嵩山少林寺、洛陽白馬寺及五台山的大孚靈鷲寺并列為大唐的四大護國神寺。當今天子玄宗皇帝雖好黃老道術,對佛家仍頗尊崇,因此這四大護國神寺中的僧人依舊大受善待。宁王妃內心雖焦急如焚,但听那几位御醫的語气,旭儿的傷勢似乎不致讓人絕望,想來也不急在這一刻,于是點頭道:“宁王和我都久仰圓志大師法名,宁王平日論起您佛法及武功上的造旨,景仰之情總是溢于言表,想不到今日有幸得見。”
  圓志心中暗暗稱贊宁王妃談吐風气度,起身向宁王妃念了一聲佛號道:“王妃過獎,慚愧,慚愧。”又轉身對獨孤鳴道:“獨孤先生識見之博,老衲衷心佩服,敝寺這几位小僧也未經歷什么希奇之事,只是被一只兔子咬過几口,獨孤先生可知究竟?”獨孤鳴和在場眾人心中都納罕莫名,想道:“兔子咬人已是聞所未聞,能將人咬成難治之傷就更是荒唐。那王燾雖向圓志暗示要簡短捷說,但就這么一問,線索也實在太少。”獨孤鳴道:“大師恕在下多問几句,這咬人的兔子可有何与眾不同之處?諸位小師傅又是在何時,在什么所在被咬?在下曾听王先生說諸位小師傅受傷后渾身癱軟無一絲力道,是否還有其它特异症狀,還望大師明示。”
  圓志微合雙目,似是在竭力思索,然后搖搖頭道:“老衲不曾仔細看過那兔子,這些小徒們或許就近見過那兔子,但他們口不能言,卻如何是好?老衲只記得約莫在大半月余前,峨嵋山上下了一場大雪。圓然師弟在山門前拾回了那只當時已凍得奄奄一息的白兔。那白兔被半埋在雪中,本來极不易發現,也是圓然師弟眼光犀利,才從雪中救了那兔子,也埋下了這一禍根。”
  峨嵋山山高气涼,入春之后仍有降雪應不為奇。出家人行善渡生為本,將瀕死的一只小兔子救下,也是合情合理,誰又會想到救起的這個兔子竟會害人?這不過是天定异數,不碰巧遇上了怪物而已。眾人均覺得圓志說到這禍根一詞,似是滿腔怨恨,不由得有些詫异。
  圓志歎了口气道:“圓然師弟初時只當那兔子已死,但拾起那兔子后細細察來,卻覺得它身上隱隱仍有一絲体溫,便將它帶入寺中廚房,放在近火之處,以期將它暖和過來。過了整整一天,那兔子身上雖已溫暖,雙眼也已睜開,但仍是臥在地上一動不動。燒火僧文悟試著拿些菜蔬喂它,它卻毫無興趣。文悟找來了圓然師弟,說道:‘這兔子若這般不思進食,遲早也要餓死。’圓然師弟便讓文悟將菜蔬卷成小小的球狀,掰開那兔子的嘴,將菜球塞入。誰知文悟將那兔嘴掰開,剛放入一顆菜球,手尚未收回,那兔子突然嘴一合,竟一口咬住了文悟的手指。照理說,被畜生要一口也不算什么,但文悟臉色大變,口中叫道:‘血,它在吸我的血!’圓然師弟一看那兔子的喉頸處微微蠕動,真的似是在吸血入腹,不由得心生厭惡,出指點向那兔子。那兔子卻似早有准備,而且顯然因吸了血而生了力道,放開嘴,一轉身便跑得無影無蹤。再看文悟的中、食二指上有兩個深深的牙痕,可見那兔子的兩顆前牙尖利無比。
  “圓然師弟見文悟的手指被咬得鮮血淋漓,好在并未變得烏黑,料想沒有中毒,忙替他包扎了傷口。文悟正向圓然師弟打躬施禮,忽然往前一沖,一頭撞入圓然師弟的怀中,圓然師弟想扶起文悟,卻覺得他文悟上似是癱了一般,整個身体的重量都壓了過來,忙呼喚文悟,但見他雙眼圓睜,張了嘴發出‘呵呵’之聲,卻說不出話來,便知他還是中了那兔子的毒。
  “圓然師弟抱起文悟,剛走出廚房,就听院中有人叫道:‘快去稟告方丈,文德師弟遭人暗算了!’忙循聲跑了過去。老衲此時听到院中騷亂,也立刻赶至,見文德被一位沙彌扶著,半躺在雪地上,圓然師弟蹲在旁邊察看傷情,身后則是兩位徒儿扶著文悟。圓然師弟見老衲到了,便將适才發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并說他已察清,文德的小腿上有兩個深深的齒印,無疑也是那個白兔咬的。
  “老衲在峨嵋山五十余年,從未听說過山上有這等怪獸,說來慚愧,當時心中多少有些惶然,但惶然之情也不能表露出來,忙吩咐下去,全寺僧眾,凡事必須結伴而行,夜晚睡覺前一定要將臥房中細細檢查一遍,緊閉門窗,若一旦發現那兔子,可不必再顧忌殺傷之戒,以确保全寺平安。一邊老衲又請山下有名的郎中來替那二僧診治,無奈來了几人都是搖頭而去。
  “過了兩日,二僧因無法進食,消瘦了不少,我們每日只能以菜汁米湯強行灌入二人口中。全寺僧眾因處處提防,倒再也沒人受傷。卻不料第三天頭上,結伴去劈柴火的文峰、文恪卻同時被發現咬傷在地。老衲乍聞此報,先是心頭一涼,想道:‘遭了,難道有兩只妖兔不成?’還是圓然師弟為人仔細,細細驗過傷后道:‘文峰、文恪曾被點了穴道在先。’
  “這下老衲更是沒了主意,除了讓眾僧盡量不要隨處走動外再無別法。于是一時間偌大的一個普賢寺顯得死气沉沉。是日夜間,老衲一個人在禪堂靜坐默禱,望普賢菩薩佑我万年寺渡過此劫,忽然一個年頭閃過腦際,心想若這般下去總不是辦法,但若能引出那白兔和那欲為難敝寺之人,或許還能扭轉事態,只是對頭在暗處,非用計不可。正默想間,禪堂外傳來一聲輕咳,老衲一惊,心想難道是對頭來了?卻听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師傅,弟子文峻求見。’老衲知他深夜前來必有要事,便招呼他進來。文峻進來后,老衲問他怎么一個人深夜行走,難道不怕那妖兔么?文峻道:‘徒儿來正是欲為師傅分憂,為我万年寺分憂。如今我們雖然人人警覺,但總難免有疏神之時,給別人鑽了空子,故而此事應盡快了斷。弟子無能,愿為誘餌,孤身獨行,引出那妖兔,拚著被它咬一口的風險,只需有位武功高明的長輩師尊在暗中看著,那兔子一出來,暗中的師尊便可現形將那兔子擊傷或擒下。’
  “老衲見文峻一臉誠意,心下感動,雖也极不愿讓他冒此大險,但本有不謀而合之計在先,如此作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便點頭答應,連夜找來圓然和圓舒兩位師弟,請他們和老衲一起暗中保護文峻。
  “第二天一早,文峻和文行二人到山門前鏟除積雪,兩人干了一會儿,便按事先定下的法子,文行說要去喝些熱水,和另兩位小僧一同進了山門,并有意將山門隨手帶上。老衲此時便走到山門后隔著門縫向外面張望,圓然、圓舒兩位師弟一個在東牆角,一個在西牆角,透過事先已鑽好的兩個小小牆洞向寺外觀察,果然不出所料,片刻之后便可見雪地上一個小獸匍匐向前,行走如飛,正是那白兔,轉眼間便到了文峻腳下。我們自不愿文峻再受荼毒,一齊高叫了聲:‘文峻小心!’三個人都從藏身之所躍出,扑向那只白兔。文峻因背對白兔,因此并未察覺,听我們這一叫,手腳敏捷地將手中鐵鏟在身后一划,封住身后的門戶。誰料那妖兔之靈敏,實非人所能及,向上一個縱身,避過鐵鏟,還是一口咬上了文峻小腿。文峻‘啊’了一聲,立時跌倒。
  “此時,我們三人正好赶到文峻身邊,老衲只恨自己稍晚了一步,好在三人已將那妖兔圍了起來。那妖兔想必已知大事不妙,竟從文峻被咬破的褲腳處鑽了進去。這樣一來,我們雖是能看見那兔子在文峻的褲管中迅捷無比地來回穿梭,但只怕無論出指或出掌,若一有閃失,勢必會傷了文峻,想來那妖兔總會有疲倦之時,我們只能站著靜觀其變。果然不久后那兔子來回穿梭之速緩慢了下來,最終縮成了一團,一動不動。老衲這才用本門的‘小阿難指’,用上三成內力,料想對這只小小妖兔已是足夠,隔空點在那蜷伏著身子的兔子身上。
  “眼看那兔子再也不動了,老衲小心撕開文峻的褲腿,不由心頭一沉。原來老衲适才所點之處竟是一團破布,那妖兔早已不見!再看文峻褲管的著地處也有一個洞,想必是那兔子在文峻褲管中反复穿梭時順便撕扯文峻的內褲,并將之聚成一堆,蒙騙了我們,然后暗度陳倉,竟在文峻傷腿的著地處咬開褲腿潛逃。圓舒師弟忽然叫道:‘妖兔在那儿!’卻見不遠處一個‘雪團’正緩緩滾動,必是那兔子逃出文峻的褲管后在身上裹了雪,想不動聲息地逃走。我們三人不再怠慢,一起向那‘雪團’躍去。那妖兔立時警覺,發足狂奔,鑽入寺邊的樹林。”
  廳上眾人想象著三位武功卓越的有道老僧一縱一跳得追逐一只小白兔,均覺似是有些可笑,又有些詭异。
  “那兔子進了樹林,行蹤更不易辨認,幸虧我們有三人,互為提醒,才一直跟定了它。出了那樹林便到了黑松谷邊,那兔子便在山岩上穿行跳躍。也虧得我們三人的輕身功夫還過得去,否則莫說跟上那兔子,倒是要舉步維艱了。往谷中下了十余丈,那兔子忽然沒了蹤影,我們合計一下,心想多半附近有窟穴之類,便在那妖兔消失之處仔細察看,果見山壁上有雙拳大的一個洞口。這么小的洞,我們自然無法入內,圓舒師弟性子甚急,气鼓鼓地在山壁上砸了一拳道:‘咱們只有將這洞口封死,但也不知這狡兔是否有別的出口。’誰知他這一砸之下,竟覺得山壁中似是空的,我們忙細顧四周,卻見山壁上似有個門的形狀,雖不規則,但邊界可認。我們三人不再多言,目光互換,心里都有數了。只因這妖兔身后定有人支持,眼下發現了這么大一個山洞之門,多半那人便是住在這山洞之中。于是我們三人一起運力于掌,使出本門最剛猛的掌法‘金剛伏虎掌’,同時擊向那山壁,‘轟’地一響,那山洞之‘門’被我三人合力擊倒,露出一個可容數十人的大山洞來。
  “我們看那山洞中空無一人,正欲進去找那兔子,耳邊卻傳來一個聲音道:‘你們三個老……老僧人,不但欺負我的兔儿,還砸倒了我家大門,著實可惡!”
  眾人听到老僧人几個字,都暗暗發笑,明知那人說話即如此無理,嘴上定是說的“老和尚”,“老賊禿”之類。但此人竟敢對著万年寺三位高僧發難,膽子卻也不小。
  “我們轉身看去,見在我們斜上方的一塊山岩上坐著一個人,高鼻深目,濃濃的絡腮髭須,頭上未戴帽子,卻包著個頭巾,形貌倒象個胡人,那塊山岩斜斜地下傾,又覆著積雪,顯然頗為光滑,他竟穩穩地坐定,著實讓老衲大吃一惊,知道此人定非易与之輩。老衲道:‘這位施主,不知敝寺有何處得罪,您竟縱兔傷了多名僧眾。’那胡人道:‘這就怪了,我的兔儿要吃要喝,又有什么不對么?’說的卻是极純正的中原口音。老衲強捺怒气道:‘施主縱兔傷人,定是和敝寺有未清的糾葛,但請不妨明言,若彼此并無深仇大恨,還望施主解救敝寺受傷的僧眾,老衲也絕不再追究,任由施主下山去就是了。’”
  廳上眾人聞言均微微點頭,稱贊圓志大師心怀廣闊,但都以為此事也絕不會如此輕易了結。
  “那胡人仰天一陣大笑,聲似獸哭鳩啼,极是難听。听到這笑聲,只見那妖兔探頭探腦地從山洞中鑽出,竄跳几下,鑽入那人怀中。那人笑道:‘我上山下山,還需從你們這几個老……老僧處獲准不成?可笑,可笑。’圓舒師弟道:‘我們三人一齊出手,要留下施主也并非難事。’”
  普賢寺既列四大護國神寺之一,几位老僧非但佛法精深,佛家武功也獨樹一幟,因此圓舒此話絕非危言聳听。
  “那胡人道:‘想打架么?一定奉陪,不過不在今日。你們這几個老僧,想是世事隔絕得久了,好生遲鈍,直到今日才尋到此地,好端端地多陪了几個徒弟。’老衲道:‘施主既如此說,想是對敝寺早有圖謀,就請見告吧。’那胡人卻反問道:‘敢問普賢寺值得圖謀的還有何物?’獨孤先生,老衲看您不住地點頭,想是已經了然?”
  獨孤鳴臉色較前更為凝重,問道:“圓志大師,那胡人可曾自報姓名?”圓志搖首道:“圓然師弟問他,他卻執意不肯透露。”獨孤鳴沉吟道:“這妖兔咬人之事老夫也是聞所未聞,但天下奇虫异獸,無所不有,老夫見識有限,不可能一一裝入心中。好在天下善養毒虫怪獸的人物無論有無聲名,也就那么几個,依圓志大師所述,此人具胡人之相,倒頗似老夫的一個故人。”
  此話一出口,眾人無不愕然,心中均道:“听圓志大師這般述來,那胡人行事陰邪險惡,為人無理之至,怎么竟會是獨孤鳴的故人?”
  獨孤鳴道:“老夫這位故友本為回紇族人,漢名叫陳苦為,自小便深入中原在各處尋訪奇虫怪獸,一旦發現非同尋常之物,必搜集豢養起來,日久天長,其對此類虫獸便有一种奇特的馭使之能。恰好老夫也一向對世間希罕之物事极有興趣,但凡有此類消息,都會仔細記下,因此在十七八歲上,便已蕪蕪雜雜地積了數本筆錄。那陳苦為不知從何處得知了老夫的名字,便千里迢迢尋至老夫住處,我二人一見如故,抵足相談了整整六日,彼此均覺獲益匪淺。不久這陳苦為以此獨特之技在黑道上迅速成名,漸漸知其真名者寥寥無几,但卻無人不曉‘千毒百獸君’的大名。”
  廳上葛修一、宁王妃、燕過川和于方泰等武林中人一听到“千毒百獸君”的名字,無不暗暗心惊,只因在江湖上,數十年來此人都被傳為一個令人恐怖的大魔頭,養了無數的毒虫怪獸,并有一身詭异的武功,沒想到他竟是獨孤鳴的舊友。宁王妃脫口而出道:“又是摩云教的魔頭!”獨孤鳴道:“當年陳苦為确是入了摩云教,也是九大長老之一。他若仍在世上,當已年過古稀。到普賢寺縱兔傷人的應為其子侄輩的人物,這倒怪了,老夫可沒听說陳苦為有什么子嗣。”
  獨孤鳴看了一眼圓志大師,又緩緩說道:“大師的寶寺中有三大佛家寶物,一言道之,乃‘圣爐烏木雪袈裟’,老夫倒委實猜不出那胡人要的是哪一樣。”
  圓志听獨孤鳴一語道出本寺鮮為人知的三大圣物,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念了聲佛號道:“那胡人索要的正是三大圣物之首的‘圣爐’。”獨孤鳴道:“据說這‘圣爐’乃是數百年前天竺高僧列比達的遺骨所特制的香爐,寶寺為我大唐護國神寺之一,其信物便是這‘圣爐’。大師可曾問過那胡人為何起念索要這圣爐?”
  圓志長歎一聲道:“那胡人簡直不可理喻,丟下一句話,說讓我們將圣爐送到這山洞來,自會給這些小僧們解藥。說完,抱著那兔子,向山下跳去。我們三人怎肯讓他逃脫,一齊赶上,只听那胡人邊逃邊打呼哨,聲聲各异。眼看我們已离他近了,突然几聲獸吼,不知從何處竄出兩條山貓,兩頭巨猿,竟將我們三人圍了起來。我們費了老大的力气才掙脫這些畜生的糾纏,但哪還見得到那人的影子,善哉。”
  眾人均知這几個老僧定不愿殺傷那些猛獸,因此這番逃生可以想見是頗為艱辛。
  獨孤鳴面有隱憂,說道:“這個胡人若真是繼承了‘千毒百獸君’的衣缽,他和宁王妃所遇到的徐、商二人分頭作孽,想必并非巧合,看來摩云教這次是要大張聲勢地卷土重來,可憂可患。”又問圓志道:“大師攜這几位小師傅赶來長安,寶寺尚有百余名僧眾,難道不會再遭荼毒?”
  圓志道:“說來慚愧。自知曉了那胡人所圖之后,我們一面對佛骨香爐嚴加看護,一面將寺中一些武功低微的僧眾疏散到峨嵋山其他的寺廟中,只留下三十余名武功稍高的弟子維系著香火佛事。因為人少易于相互照應,這三十余人便由圓然、圓舒兩位師弟領著,朝夕同處,即便燒火做飯,廚房里至少要有七八個人在,如此布置好后,老衲才領著這些徒儿下山來長安求醫。”
  一旁的王燾道:“獨孤先生,這些小師父所中之毒极為罕見,使人全身几乎每一寸肌肉均癱弛無力,雖難致死,但長久下去,生不如亡,极是痛苦,先生可知道些此毒的來歷?”
  獨孤鳴走到几位年輕僧人面前,俯身察色搭脈,又轉身向廖荻萍低語几句。廖荻萍微微點頭,開口道:“獨孤先生說這种毒素乃是經血入腦,且逗留腦中,而不似大多數的毒素隨血脈四走,易于導引排出。蜀中名醫之所以躑躅不予治療,怕就是因認為毒在顱中。無法驅除,才荐圓志大師到長安來找王老先生,冀王老先生能替這些小師父開顱排毒。王老先生雖有‘賽華佗’之稱,也知開顱之術委實太過凶險,不可輕易為之。但依小女子之見,那些蜀中名醫其實是由于思慮過多,反而束縛了手腳。這些小師父的症狀乃是頗為常見的中風邪癱瘓之症,而平常的風癱乃因風邪入腦所致,故而那兔子的毒素其實和風邪症的机理相似,故其結果必相似。風邪可驅,因而這几位小師父的病大可依散風祛邪之法醫治,必無大過。再者,次類毒素之毒力已盡,只需用藥得當,也應無后顧之憂。”
  眾御醫這次卻均無异議,一起頷首。圓志大師誦了聲佛號道:“廖先生高見,和王先生昨日對老衲說的不謀而合。”廖荻萍心中本來正自得意,一听圓志這般說,不由得暗叫慚愧。
  王燾忙道:“哪里,老夫只是妄加猜測,還是廖先生分析得透徹精辟。不過,還要麻煩獨孤先生依著那兔儿口中毒液的毒性,告知我等如今這毒素的滯留之處。”獨孤鳴道:“這點老夫葉不敢确定,只能說那胡人若真是陳苦為之后,那兔儿口中的毒就多半是源自陳苦為過去曾養過的一种毒鼠,喚作‘解甲鼠’。那种鼠咬人后也是能使被咬之人暫時無力施展武功,但其毒性較弱,持續不久,且并不會使人全身癱軟。‘解甲鼠’的毒素据我所知是積留在腦后枕部。一會儿麻煩顧先生自右風池上一分處入針向上四寸三分后再出針,交于孫先生驗證即可。”
  原來獨孤鳴說的也是“七醫會診”時常操之術,由顧倫用金針刺入病家体內,毒素便會附于金針之上,再將金針交与孫尚軒,孫尚軒回去后以特制藥劑驗析,便可推斷出毒素之毒性,以便對毒下藥。
  顧倫已從身邊取出一盒金針,准備驗毒,其余几位御醫則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商議。忽听廳外有人叫道:“攔住那廝,有人闖府!”緊接著,外面又傳來“哎喲”的呼叫聲,一個人直飛入廳來,撞向絲毫不會武功的魏緒,廳中一個人影也突然躍起,于半空中將來人接個正著,穩穩落在廳口。原來是圓志大師見一名紫衣家人飛入廳內,便出手將其攔下,拎著他的腰帶,將他放在地上。
  圓志大師正欲查看院中情勢,迎面又有一個紫影飛來,來勢极為迅猛,顯然也是被人以大力摜出,圓志若身形不動,非但難以接下這紫衣家人,反而會被這奇猛的來勢撞傷。圓志便將身形一側,那第二個飛來的紫衣家人又飛入廳中,就在他整個身体剛入廳門之時,圓志伸臂抓住了他腳踝,往左一輪,已將來勢化解了許多,并順手將他放在了地上。
  忽听獨孤鳴叫了聲“大師小心”,圓志已覺腦后風起,心頭一沉,知道來人絕非泛泛之輩,忙以佛家“大摔碑手”功,頭也不回,一掌重重向后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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