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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快馬下關東


  轉眼之間,三個月過去了。
  在這短短的三個月之中,文束玉体健逾常,武功大有進境。但是,非常不幸的,這期間卻另外發生兩件令人悲痛的大事。
  第一件是老家人文福的去世。
  老家人文福,年事已屆七旬有零,其去世本來不算什么意外,但是,他与文束玉的關系不同。文束玉生背慈母,父親又因揣摩三套武功以便傳授愛儿的緣故,一年只能返家一次,故所以文束玉一直与這名老家人相依為命;他從來也沒有將老文福當做一名家人看待過;雖然主仆有別,但在文束玉心目中,他几乎一直將這名老家人當做老祖父一般尊敬著。
  所以,老文福的去世,文束玉的難過是不難想象的。
  沒想到,“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文福去世不到十天,第二件噩耗跟著傳來:雙獅与八達兩家鏢局合保的一批鏢貨在蘇魯交界的徐州地面失了事——。
  八達鏢局三名鏢師喪命,歐陽局主重傷。雙獅鏢局方面情形也差不多;張李二鏢師喪命,雙獅兄弟重傷。
  在這种情況之下,鏢貨之下落,自然問也用不著多問了!
  消息傳來,整個長安城為之震動;而雙獅和八達兩家鏢局,破產也就破定了!
  因為按這一行的規矩,鏢貨如在交割之前遭遇意外,不論護鏢人手傷亡情形如何,那都是鏢局自己的事,但損失的鏢貨,卻不能不照貨賠償。
  兩家鏢局于消息到達后,全都陷入一片惊惶駭亂中,文束玉更是暗暗跺足不置。他原有力勸兩名局主放棄承保之意,只可惜前腳与后腳剛剛差了那么一步。當天他如能及時赶回來,兩位局主對他的建議雖不一定會采納,但會因而提高警覺,甚至另外再請助手,以策万全,卻屬极為可能。
  如今,別人是惊惶駭亂,文束玉卻多添一層深深的內疚,他覺得,他那天實在不應該再去居易樓。
  經過一夜思考,第二天,文束玉走去跟鄭師爺說道:“鄭師爺,您留在局中,將局中財產稍微清理一下,有多少,算多少,等兩位局主返局后,好對事主立即有個交代,小弟則准備帶著老陳和老馮兩個赶去徐州護迎兩位局主回來。”
  鄭師爺大感意外道:“文相公——”
  文束玉意甚堅決地攔著道:“鄭師爺,您不必再說什么了,局中人手全部這么多,俗云養兵千日,用兵一朝,這兩年來,蒙兩位局主隆遇有加,而小弟在局中卻一直無所事事,等于一名置閒人員,此去并非動刀動槍,師爺無須多慮。”
  鄭師爺拗他不過,只好听其自然。
  文束玉僅帶著那部武學秘友,以及几件隨身應用的物品,當天就偕同老陳老馮兩名局丁登程出發。
  文束玉、老陳、老馮,三人三騎出長安東門,擬取道洛陽,經鄭州、開封、商丘、湯山等地奔赴徐州。
  老陳、老馮兩名局丁雖然年過五旬,但因二人年輕時也曾練過几年把式,身手還算矯健。
  到達潼關之后,陳馮二人見他們這位文相公,平常弱不禁風,這會儿,經過一整天揮鞭疾馳,居然毫無半點倦累之態,均不禁暗為之稱奇不置。
  倒是文束玉擔心陳馮二人受不了,主動提議在潼關歇宿一宵,養足精神,以便次日繼續上路。
  第二天,三騎再自潼關向東進發。
  這時已是天寒地凍的仲冬十一月下旬,馬蹄敲在黃土路道上,聲響都較平常清脆,中午,三人于閼鄉下馬打尖時,天空中若有若無的雪花星儿忽然變為羽片般紛紛傾降而下。
  文束玉匆匆食用完畢,首先跳上馬背,向陳馮二人叫道:“酒囊裝滿,戴上風帽,走!”
  陳馮二人見文弱的文相公都能如此勇敢,不由得豪气頓生,當下吩咐店家灌足兩革袋好酒,將風帽兩邊護耳往下一拉,也跟著跳上馬背。
  天黑后到達函谷關,文束玉向陳馮二人問道:“陳頭儿和馮頭儿累不累?”
  老陳喘著气笑道:“還好。”
  老馮搶著笑問道:“文相公之意思是不是想赶夜路?”
  文束玉向二人一笑點頭道:“正是如此。”
  老馮遲疑了一下道:“咱們老陳兩個倒是無所謂,只是……文相公……還有我們這三匹牲口,它們不知道是否吃得消……”
  文束玉見二人不反對,立即答道:“牲口沒有關系,到前面棧市上貼銀子換上三匹就得了,至于小弟,這一向健康情形良好,試一試應無問題,听人說,雪花能迷馬眼,万一在到達洛陽之前,道路給積雪阻塞,那時前不巴村,后不夠店,豈不大糟?”
  于是,三人在函谷關換馬,飽餐一頓,將革囊中燒酒補滿,連夜冒雪上路,揮鞭直馳洛陽。
  沿途小憩數次,第三天近午時分,北邙山已然遙遙在望。
  又加數鞭,進入洛陽城。這一下,馬累了,人也累了,而外面雪花也跟著愈降愈密。
  文束玉叫店家好好照顧馬匹,然后与陳馮二人盡情暢飲,飲畢,分別入房蒙被大睡。陳馮二人一睡如死,而文束玉因為內功已具相當火候,睡下去不過一二個時辰便已爽然清醒過來。
  文束玉一覺醒來天已微黑,他見陳馮二人仍然熟睡正酣,天空中飛雪亦無少停之象,于是信步出棧來,冒雪向城中繁華地區閒眺著走去。
  雪中漫步,別具滋味,文束玉久慕洛陽風光,停留短暫,机會不多,是以想趁到此各處瀏覽一番。
  由于雪層已將整個大地覆蓋,此刻雖是昏暮時分,卻像黎明左右的迷蒙。大街兩邊,店門十九均已關上,僅有腰門在虛掩著,閃動的燈光,隱約的人聲笑語,不時自兩街樓窗中送下來。
  文束玉不難從那些燈光人語中想象到一幅幅歡樂融洽的畫面,有些地方也許正在闔家圍爐,有些地方也許正聚集三五友好在室中把杯,眾論上下今古,或者計划著如何過年,甚至計划著如何在開年后邀飲春酒……
  文束玉雖然從小便未領會到天倫聚敘之樂,但品嘗各處异地的滋味,這尚是第一次深深感受到。
  終于,他打消選個酒肆小酌一番的念頭,轉頭重又回到落腳的棧房。
  他想:自己活得好好的,此刻都會生出這感受;那么刻下因倒困滯徐州,英名与家當均于一夕之間盡化灰燼的雙獅兄弟又是何等心情呢?
  還有那可怜的張李二鏢師——想及張李鏢師日常之為人,以及對他的愛護,文束玉心酸如蝕,雙眼模糊,這座洛陽城的風光再好,他這時也沒有心情去賞玩了。
  同一時候,大街右首的一座小樓上,三名少女正在燈下作雁行魚陣之戲。
  兩名少女分持黑白,隔案對奕,另一名則在打橫支頤觀戰。三名少女,一衣紫,一衣白,一衣紅,正是芙蓉三徒——雙劍貴妃楊芬芬、冰姬白玉梅、五月花夏紅云。
  對奕的是雙劍貴妃和冰姬二女。這時,雙劍貴妃之局勢由优轉劣,正拈著一枚白子沉吟難決,觀戰的夏紅云不耐久等,眉峰緊皺,厭惡地轉身走去臨街窗前,同時伸手將窗扇輕輕拉開一道縫隙。
  雙劍貴妃蝤蠐一縮,叫道:“云丫頭,你要死啦?!”
  五月花夏紅云順口答道:“透透气不好么?”
  冰姬也跟著叫道:“云丫頭,把窗子關上,風雪這么大,寒气直往脖子里面鑽,你丫頭不怕冷,也得顧顧別人——”
  五月花夏紅云并沒有依言將圍子關上,也沒有回答什么,她五月花的一雙秀目,這時正隨著下面街心雪地上一條人影緩緩移動。
  雙劍貴妃再度叫道:“是不是要我起來擰你?丫頭。”
  五月花夏紅云輕輕喚了一聲,紅著雙頰扭過臉去笑道:“輸了棋的人,咳,應該不怕冷才對呀!”
  雙劍貴妃恨很罵了一聲:“好丫頭——”棋子往棋盤內一扔,作勢欲起。
  五月花夏紅云忙嚷道:“噢,不,好大姊,我來關,我來關!”
  窗子關上,雙劍貴妃和冰姬繼續未竟之局,五月花夏紅云繞案兜了一圈,忽然自言自語地道:“我下去瞧瞧小翠那丫頭睡著沒有,肚子餓了,叫她蒸碗百合蓮子。”
  說著,走向樓梯口,匆匆下樓而去。雙劍貴妃与冰姬因為神貫棋局,全都沒有去留意。
  不過眨眼工夫,五月花夏紅云复又登樓,過了一會儿,棋戰結束,輸的一方是大師姊雙劍貴妃楊芬芬。
  五月花夏紅云眸珠轉了轉,忽然搖搖頭歎道:“大姊這盤棋輸得實在太冤枉了!”
  雙劍貴妃以為這位三師妹在風涼她,輸了棋,正感气無可出,聞言不禁杏眼一瞪道:“什么地方冤枉?”
  五月花夏紅云視若無睹,以手指著棋盤,認真地批評道:“剛才,在這儿有個‘劫’,假如大姊主動投子扑入,將劫打贏了,二姊就勢必要全軍覆沒,唉唉,不是小妹放肆,這正是大姊處世為人的一大弱點,大姊似乎輸得太慘,以致最后終因一念之慈——”底下是深深一歎,表現出無限惋惜的樣子。
  其實,懂得棋的人,只要稍稍加以推敲,便不難指出五月花夏紅云現在所評的可說全是一篇廢話。
  棋盤上“打劫”,敵我雙方之机會永屬五五之分,假如打贏了,當然不會輸,可是假如打不贏呢?
  雙劍貴妃又不傻,如有穩贏的劫,她會不打嗎?
  不過,人總是這樣子的,輸了棋的人,縱然人人認為輸得公允,輸的一方卻往往會強找藉口,以證明那是“非戰之罪”,若有旁觀者沉痛地指出其中冤枉之處,試問,輸的一方會不領情嗎?
  所以,雙劍貴妃听了小姐妹這番評論之后,難看的臉色一下子緩和過來,連連點頭表示同意道:“是的,愚姐就是這种弱點不能克服……”
  冰姬為人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她心里雖然在好笑,表面上卻無任何表示。
  夏紅云偷偷溜了大師姐一眼,忽然苦著臉色道:“大姐,明天小妹不去行嗎?”
  雙劍貴妃甚為訝然道:“你,你不去?”
  冰姬也有點意外道:“這是你惹下來的事,去洞庭向血屠夫師徒打招呼自認不是,都該由你出面,我跟大姐兩個,嚴格說來也不過是兩名陪客而已,你不去,我跟大姐去做什么?敢不听師父的話,不去你就不去好了!”
  夏紅云又轉向冰姬苦著臉道:“二姊,您又跟小妹為難了,二姊,您想想看,芙蓉仙子雖然不愿開罪血屠夫,但是,血屠夫難道就敢招惹咱們師父芙蓉仙子不成?所以說,這次洞庭之行,不過是一种禮節而已,人到,等于禮到,血屠夫師徒見到二位姐姐可說面子十足,小妹留下來,他們師徒以為小妹畏罪只有更高興,反過來說,如果小妹也去了,快刀辛立那廝在看見小妹之后,也許會愈著愈起火,而小妹的脾气又坏,到時候,万一兩下里一個彼此不順眼……”
  冰姬堅持道:“不行!你丫頭無論如何非去不可,你不去,大家都別去,簡單得很!你丫頭倒想得好,哼,可惜世上沒有這等便宜事!”
  夏紅云眼見二師姊這邊已經是此路不通,乃又轉向大師姊道:“大姊,小妹還是求您好,二姊心腸太硬了。”
  五月花夏紅云預先所下的那支伏兵,現在開始發揮它的微妙力量了。
  剛才,她說:大師姊,您的棋本來可以贏的,可惜最后卻因一念之慈反胜為敗。而今,她意思則是說,二師姊心腸太硬,還是您大師姊的心腸軟些——您,大師姊,剛才不是已經承認過這一點嗎?
  所以,現在的雙劍貴妃,就不得不以事實來證明自己心腸确是軟些了;當下,雙劍貴妃先故意裝出一副左右為難的神气,然后深深歎了口气道:“二丫頭說得不錯,師父之意,的确是要我們三個一起前去,但是,現在听你丫頭這么一說,卻又似乎不無道理,唉唉——”
  語畢,搖搖頭,又是深深一歎,接著抬起頭來,皺眉向冰姬無可奈何地道:“玉梅,我看就依了她吧。”
  冰姬白玉梅一向都很依順她這位大師姊,現見大師姊如此主張,自然無話可說。
  五月花夏紅云見所求已遂,笑吟吟的站起來道:“你們繼續下棋,我下去替你們准備育夜。”
  她不待兩位師姊有何表示,雀躍著下樓而去,人至樓下,輕輕喊道:“小翠,你回來沒有?”
  黑暗的耳房中有個聲音低答道:“回來了,三姑娘,小翠在這里。”
  “噓!輕點。查清了沒有?”
  “查清了,歇在平安客棧。”
  “一個人?”
  “三個。
  “嗯?”
  “另外二人似是鏢局里的伙計。”
  “來洛陽几天了?”
  “今天剛到。”
  “你……你看他們會不會馬上赶去別的地方?”
  “這……很難說,不過据婢子的看法,外面雪下得這么大,他們如有急事,應該不會歇下,假如沒有急事在身,就該不會馬上离去才對。”
  “唔,是的,有道理。”
  “三姑娘還有吩咐嗎?”
  “沒有了,小翠,謝謝你,嗅,對了,去把小屏小黛她們搖醒,就說我叫她們倆做三份點心送上樓去……”
  次日,風雪如故,一輛篷車將雙劍貴妃和冰姬師姊載出了南城門,跟后,西街平安客棧中出現一對年輕的主仆。
  主人是一名年約十七八的俊秀書生,身穿紫狐裘,頭戴四方巾,明眸皓齒,風度翩翩。
  紫裘書生帶著那名青衣書童入棧后,眼光四下一掃,隨后走去柜上向掌柜的含笑問道:“后院三號上房那位年輕的客人起床沒有?”
  掌柜的呆了呆道:“起床?”
  紫裘書生點頭道:“是的,他是本公子的朋友,敢煩著人通報一下,就說有位夏公子來拜訪他了。”
  掌柜的張目期待地道:“早……早就走啦!”
  紫裘書生也是一呆道:“几時走的?”
  掌柜的眨著眼皮道:“昨夜就走啦!那位公子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來就催著他兩名伙計整裝上路,那兩名伙計似乎不太愿意,后來那位公子不知對他們說了几句什么話,兩名伙計不住點頭,三人說完話就這么走了。”
  紫裘書生傻了片刻,訥訥地道:“知不知道他們走的哪個方向?”
  掌柜的歪著脖子想了片刻,緩緩擺頭道:“唔,弄不清楚,只好像听他們似乎提到過鄭州、開封這二處地名。”
  是的,洛陽平安老客棧掌柜的說這些話時,文束玉和陳馮兩名局丁的确在向鄭州進發,而且已經离鄭州不遠。
  雪地馳馬,行程是艱巨的。
  好不容易,三人三騎到達鄭州,在鄭州休息半天再度冒雪前進。開封二次換馬,并為每匹馬喂上參酒糟豆,休息后繼續登程。馬上三人,人人臉色凝重,彼此間不交一言,大家都在一股無名的力量支持下,集中精神,眼望前路,一鞭又一鞭,向前,向前,再向前……
  文束五和陳馮二人,受著道義之驅使,以無比之勇气与無情風雪搏斗了四天四夜,終于騎著顛蹶的牲口,拖著疲憊的身軀進入徐州城。
  進城之后,依陳馮二人之意,打算掙扎著馬上去西城鐵掌蕭道成那儿會見兩位局主,但是,文束玉力表反對。
  他向陳馮二人道:“我們拼命赶,目的只在早日到達這儿,到達之后,我們卻不妨稍稍耽擱一下,我們可以想想:兩位局主身負重傷,寄居朋友家中,心情之劣,不問可知,如再讓他們看到我們三個這副狼狽樣子,豈不更加傷心難過?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梳洗整頓一下,從容而煥發的走上門去!”
  陳馮二人點頭稱是。于是,三人先在一個地方歇下來,飽餐一頓,略事休息,然后分別換上一身干淨衣服向西城走去。
  在西城鐵掌蕭道成的大廳中,文束玉与陳馮二人見著了雙獅兄弟。雙獅老大怒獅蔡大功傷得較重,老二病獅蔡逢辰則僅在手腿部分受著一點外傷。不過,經過這些日子的療治,怒獅也已能夠起來走動,只不過尚不能在如此風雪天气下騎馬赶路而已。
  雙獅兄弟見文束玉等三人竟能于這种風雪天這么快就能得訊赶來,而且三人看上去精神都很好,全不似曾冒風雪赶過急路的樣子,均不禁大感意外和惊奇。三人之中,尤其文束玉的到來更為雙獅兄弟所夢想不到。
  雙獅愣了片刻,張大眼睛叫道:“你們是飛來的么?”
  文束玉輕松的笑了笑,道:“大局主猜對了,我們都是飛來的,這种天气飛起來可還真不容易呢。不過托兩位局主洪福,我們三個總算飛到了。”
  文束玉笑說著,不容雙獅兄弟有開口机會,緊接著又笑道:“現在報告兩位局主,局中一切整理就緒,只等二位返局向事主交代,銀子是人賺的,也是人用的,這次,兩位局主總不至于為賠光家當而痛心吧?”
  怒獅果然豪叫道:“什么話!別說一點臭家當,就是連咱們兄弟兩條命都賠進去又算什么?”
  文束玉拇指一豎道:“好,東家,這話是您說的,這才是我們的東家!這才是長安雙獅鏢局的大局主!天下鏢局,沒有一家敢保永遠不出事,不過,出事之后能有這份心胸,恐怕不見得家家鏢局的局主都能辦到。兩位局主如以為晚生在說奉承話,沒有關系,這位蕭大俠也在這里,兩位局主見聞廣博,不妨馬上舉個例子讓晚生長長見識也好!”
  這番話,句句如金石擲地;尤其最后那兩句,更令雙獅兄弟听得心平气和,快感無比。因為這是事實,一家鏢局失事之后,咬牙切齒者有之,心灰意懶者有之,几曾听說能像今天怒獅這般漠然處之者?
  在文束玉,他能以短短數語,達到預期之目的,心中也有說不出的高興。
  最后,文束玉等雙獅兄弟將這次不幸事件完全看開,才再以曲折委婉的語气和方式,向雙獅兄弟打听劫嫖者是何路數,以便暗中記下,徐圖追究之策。
  詎知雙獅兄弟听了,全都嗒然若喪,久久之后,方由病獅搖搖頭,歎了口气道:“說來慚傀,不說也罷!”
  雙獅兄弟,病獅蔡逢辰天性寡言,文束玉費盡心机,問了半天,結果卻只換來這么兩句。
  文索玉心中雖急,表面上卻不得不裝作淡然處之,當下無可無不可的又問道:“都是些怎么樣的人物?”
  病獅自怀中取出一條黃羅香巾,苦笑道:“這是一件唯一可資追查的證物,是其中一人不慎遺落下來,至于那批家伙都生作什么樣子,不說也罷,說來慚愧……”
  文束玉暗中跺足,心想:“真要命!”
  結果還是怒獅爽气,恨聲接口道:“情形是這樣的,文老弟,那時是深夜,月色不好,來人又都蒙著面巾,加之那批家伙一個個身手奇高,當時咱們別說去辨認人家身份,簡直連喘气的机會都沒有,今天回想起來,能留得下一條老命已經算是祖上有德了。”
  怒獅說著,順手從病獅那儿將那條黃羅香巾取過送來文束玉手上,文束玉接下展開一看,發覺這條香巾質地极佳,抖露之際,芬芳扑鼻,巾上不染半點污跡,顯然是件紀念品,而非普通備用之物。
  文束玉看后抬頭訝然道:“里面也有女的?”
  怒獅搖搖頭,答道:“事情怪就怪在這里,里面一個女人也沒有,而這又明明是女人用品,咱們几個想來想去,直到今天還是想不通……”
  文束玉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笑道:“局主,這條羅巾送小弟如何?”
  怒獅听了,不禁一怔道:“你——?”
  怒獅言下之意,本是想說:“你要去這玩藝儿有啥用處?”
  但當他一個“你”字出口,忽然自作解人,暗暗一點頭,接著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要了去也好!將來如遇上中意的妞儿,用之定情亦佳;擺在咱們兄弟這里,只有愈瞧愈有气。不過,你老弟可得記住,有了喜事,咱們兄弟這頓來得不易的喜酒可是非喝不可的噢!”
  文束玉笑笑,亦不置辯,緩緩將那條黃色羅巾小心收起。
  飯后,文束玉找著一個机會,悄悄地將老陳老馮兩個叫去一邊,非常坦白的向二人說道:“不瞞兩位說,我,文束玉,跟雙獅鏢局的關系,到此為止算是緣盡了。過兩天,兩位局主一上路,一切全仗陳頭和馮頭的照顧,小弟已決定不再奉陪,現在,小弟有兩件事想煩陳頭和馮頭等下轉達一聲:第一,小弟這一兩年來,世故已經見得不少,今后自己當能照應自己,請兩位局主務必放心。第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到時候,不論雙獅鏢局還開不開,我文束玉都會再去長安一趟,去……去……向兩位局主面謝今日不辭之罪。陳頭,馮頭,再見了……彼此珍重,后會有期!”
  文束玉說完,不容陳馮二人開口,抱拳一拱,轉身快步向外邊走去。等到陳馮二人定下神來,文束玉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馮陳二人默然對望一眼,相繼轉身向大廳中走去。二人都很清楚他們局中這位文相公的脾气,這位相公看上去儒雅溫文,但個性之強,卻极罕見,他既決定要走,事實上誰也挽留不住。
  所以,馮陳二人現在唯一可做的,便是盡快去廳中將這事情報告兩位局主。
  當馮陳二人到達大廳台階下面時,忽听得廳中大局主怒獅蔡大功正以一种疑惑口气在問一個人道:“敢請教夏公子,您跟我們那位文相公認識多久了?”
  馮陳二人匆匆登階,走進大廳一看,大廳不知打何時開始,已經多出一對年輕的主仆。
  那名被怒獅喊作夏公子的少年書生,年約十七八,頭戴嵌玉貂帽,身穿紫色狐裘,雙目有神,雙眉斜飛,鼻似分水玉峰,弧犀棱角分明,文采鑒人,瀟洒至极。身旁那名書童,年約十四五,生相也頗清秀。
  馮陳二人与這對主仆照面之下,意識中均有著一种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二人誰也想不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怒獅一見馮陳二人來到,忙叫道:“你們兩個來得正好——”
  那位夏公子正想回答怒獅的詢問,現見怒獅又向馮陳二人出聲招呼,只好住口跟著也朝馮陳二人望來。
  馮陳二人聞言,同時向前走上一步躬身道:“不知局主有何差遣?”
  怒獅用手指向那位复公子道:“快去將文相公請來,這位是夏公子,文相公的朋友。”
  馮陳二人未及答言,怒獅忽然咦了一聲,仿佛一下想起什么似的,乃又轉向那位夏公子注視著道:“對了,這位夏公子您怎知道文老弟來了這里?”
  那位夏公子非常有禮貌的欠了欠身軀,從容回答道:“晚生与文兄結識,系在長安居易樓,這次,晚生路過此地,原不知文兄業已來此,只緣道路傳言,說有長安兩家鏢局日前于附近失事,經過打听,方悉文兄服務之雙獅鏢局亦在其內,因得知兩位局主刻尚滯留這儿蕭大俠家,本意前來,原為了一致慰問之忱,再煩帶個口訊与文兄,現在既然知道文兄恰亦赶至,自是樂于一見。”
  怒獅點點頭,轉過來向陳馮二人揮手道:“去請文相公來吧!”
  陳馮二人迅速地交換了無可奈何的一瞥,由老馮低下頭去回答道:“報告局主,文……文相公剛走了。”
  怒獅怔了一怔道:“怎么說?”
  老馮不安地答道:“文相公——”
  那位夏公子忽然岔進來,促聲道:“走了多久?”
  老馮轉過身去道:“就在我們入廳之前。”
  那位复公子緊接著道:“他說要去哪里?”
  老馮搖搖頭道:“沒有提。”
  夏公子眨著眼皮又道:“打正門出去的?”
  老馮又搖了一下頭道:“不,是打后院西偏門走的,他大概怕走前門,給兩位局主看到之后將他留住。”
  夏公子忽然轉向雙獅兄弟深深一揖,匆匆說道:“這樣說,晚生就不便再打扰了!”
  語畢,向隨來之書重一招手,提裘越檻,急步下階出院而去。
  怒獅蔡大功望著這對主仆背影在大門外消失,心中納罕不已,最后,愣愣然掉頭向病獅問道:“老二,你看這位夏公子
  “姓什么?夏?”局丁老陳恍然摹由夢中惊醒過來,失聲叫道:“啊,啊,夏,對了,小的想起她是誰來了!”
  文束玉走出鐵掌蕭道成后院那道便門,心中充滿酸楚,他知道,雙獅兄弟以及鏢局中每一個同仁,都會因他這种不辭而別而感到難過,大家都會這樣想:走掉一個,這只是一個開端,接著,將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一個接著一個离開,不是走的人狠心,不是走的人無情,不是任何人的錯,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今天是他,明天也許就是你或我,不必說再見,不必對誰抱歉,多見一面,多說一句話,只有多增加一分痛苦……
  文束玉不擇道路,只顧向前飛跑,揀人少的地方,走向有路可通的地方,終于,他的眼睛模糊了,使得他不得不因視線迷失而停頓下來。
  揉揉眼皮,前面是一家裱糊店,屋中三名少女正扎著各种花燈的骨架,懊,風雪,年節,再過去,便又是另一個春天了!
  巴岭的春天……
  長安的春天……
  下一個春天,他將在什么地方渡過呢?
  沒有一定。惟其如此他將永遠孤單。老文福不會再活轉過來,父親不會再來找他,也沒有地方可以找到他;他想找父親,情形也一樣。
  以前,父子一年見面一次,恨少,現在呢?連想見面一次都成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了!
  一名中年男人正在試著一盞走馬燈,看轉軸是否均衡滑潤,是的,走馬燈,世上人和事便是這樣,所不同者,在燈上,過去的一匹馬儿還會再來;但在人世上,過去的就過去了,接著來的,雖然相近,卻不相同。
  那名中年人偶然回頭,不禁滿臉堆笑道:“公子想買么?”
  文束玉苦笑道:“是的,想買,只可惜我所想買的一种你們這里沒有。”
  中年人眨眨眼皮,惑然道:“不見得吧?小的這种手藝,不但在本城數第一,就是跑遍方圓百里之內,恐怕也難找出第二家,小的這儿買不到的,別的地方絕不可能買到,相公如果不信,不妨先去別處問一問……”
  文束玉點點頭,輕輕說道:“是的,無處可買……”
  望著文束玉遠去的背影,中年人搖頭道:“可怜,原來是個瘋子!”
  中年人說著,那些扎燈架的少女都笑了。
  一度停頓的風雪,再次漫空旋舞而下。
  文束玉關在一家小客棧的房間里,在燈下,他打開那部秘籍,看不下去,只好再將那條黃羅香巾取出。
  這條黃羅香巾,可說是追查這次鏢貨下落的唯一線索,可是,第一個難題就無法解開;它明明是一件女人身上的用品,它又怎會從一群殺人越貨的盜匪身上遺落下來的呢?
  文束玉剛才在雙獅兄弟面前沒有將它看仔細,現在,在干淨的案頭,他將這條羅巾仔細展開——
  羅巾展開,文束玉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
  四四方方的羅巾正中,有著兩條以彩線挑成的花杠,看上去似是花杠,細細辨認之下,原來卻是兩句樂府:
  “早知今日長相憶,不如從來莫作雙。”
  字体是小篆,筆划全都巧妙的隱雜在五色彩線之中,雙獅兄弟是粗人一對,加以又在心情沮喪時,自然要給忽略過去了!
  這是一項新的發現!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這項發現事實上對追蹤匪徒也無多大的幫助。
  這兩句樂府,等于一首情詩,充其量,亦不過是說明,一對戀人因某种不得已的情況中途分手了,后來,女的想男的,便繡了這么兩句帶有几分悲怨意味的樂府托人捎給對方——除此以外,它還有什么意義呢?
  如今,基于事實使然,文束玉不得不將想從這方羅巾著手的念頭丟開,而另行計划一個可憑以采取實際行動的方案。
  他第一步假定:鏢貨縱已化整為零,散運他處,在本地,一定還留有匪徒的眼線,因為匪徒們必須派人留意著鏢局方面于失鏢之后的反應。第二步,他假定:這批幼縹匪徒來頭雖大,武功雖高,但在徐州地面一定還有著某种不敢公然行事的顧忌!為什么呢?因為假使匪徒們沒有顧忌的話,在動手時,絕不會蒙上面紗;同時,在知道鏢局尚有活口留下來,為滅跡計,也該早就對雙獅兄弟以及八達鏢局那位歐陽局主下手才對。
  有了以上兩步假定,回過頭來,這方黃羅香巾又有作用了!
  從這方羅巾的質地、字体、繡工等等來推測,贈送羅巾者,定然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由此演繹,當可再判斷受贈者也定非一名平凡的男人。如果想得稍稍大膽一點,遺失這方羅巾的那名男性匪徒,很可能使是這次劫案之主腦人!
  易地設想,那位遺失羅巾的匪徒,在事后,一旦發覺羅巾不翼而飛,不論為了那一种理由,該匪徒都有設法追回這一方羅巾的必要。
  所以,明天以后,文束玉想要做的,便是如何利用這一方羅巾為媒,去進而接近那名羅巾失主。
  文束玉因勞思過度,不覺伏案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文束玉起身伸了個懶腰,心想:真是怪事,這一覺不但睡得久,還似乎比睡在床上舒服。
  文束玉想著,緩緩轉過身,忽然間,文束玉傻住了!
  那方羅香巾呢?
  文束玉呆了片刻,接著,心頭狂跳,四下胡亂找尋起來。
  身上,沒有!床上,沒有!桌底下、椅底下,其他所有的地方,通統沒有!終于,他靜止下來,不再多做無謂的紛扰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羅巾系放在案頭,枕在腕底,現在,桌上沒有,就是沒有了!
  窗戶關得好好的,不會是風。就算風吹,也該仍在房內,而今,房中遺索不得,無疑的,它是又換了一個主人了!
  文束玉再去檢查房門,果然是給撥開的,刻下只是虛掩著,事實明顯,一目了然。
  那么,誰偷跑的呢?
  一般人碰上這种事,可能第一個要找棧中茶房進來盤問,而文束玉,他沒有意思這樣去做。
  茶房拿了,他不會承認,沒有拿,盤問也是杜然。
  同時,這也是不可能的,試問,一名茶房要去這一方羅巾有什么用?
  所以,文束玉斷定,進來者必然是個識貨行家,對方一定深知這條羅巾的价值。
  換句話說,來的當是一名武林人物!
  不過,今文束玉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伏在案頭,一條羅巾几乎全壓在兩條手腕底下,對方若打窗外過,又怎能知道他腕下有著一條羅巾的?
  這還不算,來人之身份,才是令文束玉思之茫然的症結所在。來人与這條羅巾有關系?當然不會!如果有關,他的一條性命說什么也留不下來的。那么,那人拿去干什么呢?
  真是一大奇事!
  文束玉在房中踱了几圈,心念一動,忽然生出一份警惕。他驀地想及:他前次所猜測的,可能全錯了。來人不傷害他,也許是為了想先弄清他這羅巾打哪儿來的?怎樣來的?他又對這條羅巾的來歷認識多少?
  如果文束玉最后這种猜想完全正确,那么,來人一定還窺伺在這附近——在暗中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所以,文束玉告訴自己:他現在必須保持平靜,使對方莫測高深,弄不清他在遺失了一條羅巾之后竟有著何等心情,對方愈是猜不透,便愈有弄個明白的打算,那么,他就可以利用這一點設法逼出對方的原形了!
  文束玉思念一定,反覺得這种勾心斗角的事頗有意思。
  于是,他故意伸臂打了個呵欠,若無其事的推開房門,向院中走來。文束玉隱約間听到屋檐上發出一聲輕輕響動,但是,他裝作不知道,繼續向前面走來,他心想:你朋友走不了的,文某人放心得很!
  文束玉走來前面,吩咐店家去叫一份早點。不一會,早點送至,文束玉一面食用,一面隨棧中那名伙計天南地北的閒聊起來。
  二人由天气何時會轉好,一頭扯到本城共有几家戲院子,以及哪些戲院都在什么地方和什么地方?有些什么有名的角儿?這几天正在上演什么戲目?下午什么時候開鑼?那一家招待最親切?
  聊著,聊著,已是近午時分,文束玉又回房中躺了一會儿。下午,文束玉吃過東西,果然向就近一家戲院子走去。
  不過,文束玉仍舊來得太早了一點。
  戲院子一個人沒有,只有一名年老的雜役在抹拭桌椅,那名老雜役誤將文束玉當做老客人,打躬作揖,不住的問好。這种地方,文束玉在長安曾經跑過几次,深知到了這种地方,派頭愈是擺得大,就愈會受到尊敬。于是,他背剪著雙手,點點頭,輕輕哼了一聲,繼續向前面的戲台后邊走去。
  有資格跑后台的,當然是老客人了,那名雜役益發以為自己沒有看錯,高興得點點頭,又去忙別的了。
  后台的戲子們顯然還在高臥未起,所以,文束玉進去沒多大工夫,又背著雙手踱了出來。
  走出戲院,文束玉另外逛了几家舊貨店,隨便買了几件應手需要的東西,不多久,天又黑了,一天時間,就這樣在閒蕩中度過。
  第二天,徐州北城的城隍廟前忽然出現一名年逾古稀的相士。
  這名相士身穿一襲青布袍,頭戴一頂峨冠,額下一綹烏髯,長可垂胸,臉色呈紫醬色,雙目奕奕有神。
  城隍廟前這片空地,為本城最熱鬧的小販賣市場,現因年關在即,分外繁榮,青袍相士一出現,四周圍立即攏來大批閒人。
  這名相土的應用道具很簡單,除了兩本書,一副文房四寶之外,僅有白布一幅,矮椅兩張,一張自坐,另一張似乎是准備顧客上門時坐用的。
  白布上僅有三行字,兩邊兩行是副對聯:
  達官貴人不例外,憂喜兼報。
  販夫走卒無二樣,禍福一言。
  中央一行小字則寫的是:批命、看相、測字、問卜,酬金一次一律紋銀十兩。
  閒人們看到中央這行小字,無不愕然相顧,十兩紋銀足夠中等人家一年生計之需,誰要請教,豈非發瘋?
  所以,聚觀之閒人雖多,上前照顧生意的卻是一個沒有。
  不過,這位相士顯然頗有涵養,雖然沒有生意,神態照樣自在得很。
  這樣一直熬到午牌時分,當閒人們正想轉身离去之際,一名家丁模樣的中年人忽然擠來前面,下巴一抬,火辣辣地問道:“喂!你這玩意儿靈不靈?”
  青袍相士緩緩抬起眼光,在來人身上打量了几眼,神色非常平靜地淡淡回答道:“問題在于你閣下信不信,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咱們誰也沒有勉強誰,伙計,你說是嗎?”
  那名家人气焰矮了下去了,喃喃道:“天知道……”
  青袍相士忽然接口道:“伙計,銀子不是你自己的,你做什么這般為難?”
  那名家丁一呆道“你怎知道?”
  青袍相士微微一笑道:“伙計,你吃什么飯?我吃什么飯?在貴主人而言,區區十兩之數,實在不堪一道,朋友難道愿意責主人在家中一直望眼欲穿的等著你不成?”
  那名家人完全折服了,又惊又佩地訥訥說道:“是的,我們員外想知道夫人這一胎……”
  青袍相士手一擺,攔著道:“伙計,放下銀子,回去報喜吧,這是命中注定的,誰也更改不了,將來不生男的盡管再來找老夫理論可也!”
  那名家人又惊又喜,遲疑地道:“您怎么連……”
  言下之意似說,你連八字生辰都沒有問,憑什么下的斷語?
  青袍相士微微笑道:“伙計,用不著怀疑了,開口十兩銀,貴就貴在這种地方,如果去找那些專排八字的,三十枚大錢也就盡夠了!”
  那名家人想想果然言之成理,放下一只紋銀,高高興興飛奔而去。
  接著,青袍相士也收攤了,有人背后指點道:“有了十兩銀子,三個月不出來也夠啦,一句閒話,銀子十兩,唉!真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便宜事……”
  另外有人為相士辯護道:“話可不能這么說。”
  原先那人不服道:“該怎么說?”
  另外那人說道:“譬如說,前面來了一個人,你能斷出那人是干什么來的嗎?你瞧,剛才人家,照面之下……”
  青抱相士攤子雖然收了,但并不如那些閒人所說,是因為已經有了十兩銀子,准備就此离去,事實上,青袍相士只不過是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順便休息一下而已。
  青袍相士大搖大擺地走進城隍廟,在一名火工手中塞了一吊青錢,要那火工代他煮碗面。
  煮碗面,三五文也就夠了,那名火工大喜稱謝,在煮面之前且為青袍相士在自己居住的耳房中擺好一個座位。火工去了,青袍相士剛剛坐定,耳房外面忽然走來一名英俊瀟洒的藍衣少年書生。
  這名藍衣書生未征得青袍相士之許可,便一徑向房中走了進來。
  青袍相士還以為他是那名火工的友人,所以也未加以盤問,不意藍衣書生長衣一提,竟在對面坐了下來,青袍相士看樣子有點不對,正想開口說什么時,藍衣書生已經搶在前面開了口。
  他朝青袍相士平視著含笑道:“大相士,分几兩銀子用用如何?”
  青袍相士一愣,惑然道:“弟台這是……”
  藍衣書生微微一笑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告訴大相士,您的那一套小弟也行,光棍點到為止,大家都是在外面跑的人,話說得太多反而無趣,怎么樣,大相士愿不愿稍稍破費一下?”
  青袍相士一聲不響,眼皮則不住的眨動,眼光中充滿疑訝之色,他似乎說什么也不相信這么一個年輕俊秀的人物會如此無賴,當下臉色一變,怫然道:“老夫的銀子是騙來的?還是搶來的?”
  藍衣書生搖搖頭,平和地笑道:“不必扯那么遠,大相士。”
  青袍相土怒容瞪眼道:“不然為什么要分給你?”
  藍衣書生自顧說下去道:“老實說,那家伙,一望可知,是個下人,他擠到前面來,神色匆匆,見面便問靈不靈,顯然存有照顧之誠意,只是不放心而已,這么一名角色竟肯以十兩銀子的代价問件事,不是人授意還會是什么?”
  青袍相士咳了一聲道:“這個……”
  藍衣書生笑著接下去道:“大相士也許沒有注意,因為小弟那時正站在您老身后,所以,小弟對那人觀察得可說和您一樣清楚。而最后,您說:‘將來不生男的,盡管——’您說的是‘將來’,并沒有肯定在‘這一胎’!所以,這一胎生了男的,算您准,不然,您老大可振振有詞辯稱:‘我說錯了么?我是說將來呀!’大相士,請容小弟重复一句——大家都在外面跑的人——您說是嗎?”
  青袍相士半晌沒有說得出話來,更后,哼了一聲,突然沉下臉來,道:“朋友既是行家,何不自立門戶?”
  藍衣書生站起身來,也是臉色一沉道:“大相士最好別后悔!”
  青袍相士更火了,雙目一瞪道:“閣下最好快請!”
  藍衣書生嘿嘿一陣冷笑,拂袖轉身而去。藍衣書生出門,那名火工正好端面進來,青袍相士指著書生背影問道:“知不知道這小子什么來路?”
  火工愣了愣,眨著眼皮反問道:“以前沒見過,什么事?”
  青袍相士連忙岔開道:“沒有什么……啊啊,面來啦,您煮得好快!”
  午后,青袍相士又在原地照樣舖開那幅白布。
  再度打開命攤的青袍相士,神態依然很從容,不過,一雙眼光卻不時在周遭人叢中掃來掃去,很明顯的,他是在找那名向他敲詐未遂的藍衣書生。可是,說也奇怪,那名藍衣書生在臨离去時語气說得那么狠,這會儿卻沒有了蹤影。青袍相士于納罕之余,不禁啞然失笑,他心想:虎頭蛇尾,果然是個混混儿!
  青袍相士正在出神,前面忽然有人沉聲道:“喂,老朋友,我說,銀子多少是另外一回事,你老哥這一套究竟有几分准頭,咱們能不能事先說說清楚?”
  根据剛才藍衣書生之分析,來人這种語气,只是不放心而已,凡是這樣說話的人,十之八九都有就教誠意。
  青袍相士抬起頭來,面前站的是個勁裝漢子,年約三旬出頭,長方臉,黑黑的皮膚,五官還端正,只是兩道濃眉間煞气頗重。
  青袍相士大概是看到又有生意上門的關系,精神一振,連忙答道:“不靈不要錢如何?”
  濃眉漢子頭一點,自語般說道:“這倒可以馬上兌現……”
  青袍相士目光一閃,接口道:“假如老漢料的不錯,朋友是想找回一件失去的東西對嗎?”
  勁裝漢子微微一怔,眨著眼皮道:“你打哪儿看出來的?”
  青袍相士未及開言,旁邊已有人搶著答道:“這不算稀奇,老鄉,剛才王員外府上丁管家的來,見面一句話沒說,這位大胡士便將那位了管家的身份和來意點得一清二楚……”
  勁裝漢子哦了一聲,意謂:“真有這回事?”
  青袍相士謙虛道:“哪里,哪里,混吃而已!”
  這名勁裝漢子一望可知是一名江湖人物,而江湖人物對這种江湖話听來則特別順耳,于是,勁裝漢子敵意消失,就勢在那張矮凳子上坐下來,顯得頗為誠懇地向青袍相士說道:“是的,您料著了——現在得怎么個問法?”
  青袍相士沉吟著道:“測個字吧!”
  勁裝漢子為難道:“測個什么樣的字才好呢嚴
  青袍相士遞過筆和紙道:“隨便寫,隨便寫!”
  勁裝漢子接下筆,猶豫再三,仍不知寫何字為妥,仰臉望望天色,忽然說道:“就測個天字吧!”
  青袍相士接過去,一面划,一面喃喃自語道:“‘天’字——拆開來,‘一’件‘大’事,關系‘二’個‘人’,出頭為‘夫’,‘春’字不及一半,而且有‘天’無‘日’,晤,老漢明白了!”
  勁裝漢子忙道:“說說看!”
  青飽相士以筆尖指著道:“靈不靈,現在不知道,不過,就字而論,朋友這件東西可能是‘日落’以后掉的,是嗎?好,這點對了。咱們再看下去,它關系著‘二’個‘人’,又是‘一’件‘大’事,‘二人’之間的一件大事,在朋友,為生死,在男女,則為婚嫁,因為它有‘出頭為夫’之象,且為‘成春一半’之隱喻,那么,它應屬于后者,該是不成問題的,由此類推,又可知道它可能是件含有紀念性的東西——這一點對嗎?”
  勁裝漢子听得傻了,瞪大眼睛,點頭不已。
  青袍相士接下去道:“‘春’者,佳節也,春既不成,便有生离兆,俗有‘天長地久,同心永結’之說,現在有‘天’而無‘地’,目無‘結’成‘同心’之可能,缺者為‘地’,且‘天’‘夫’二字相差甚微,是以又可進而測知此物必為女方因有負于男方所致贈者。”
  勁裝漢子神色間甚為激動,停了停,忽然抬頭道:“您……推測過去,對与不對可說都無關緊要,現在的問題是,那件東西究竟還有沒有希望找得回來?”
  青袍相士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有!”
  勁裝漢子一哦道:“真的?”
  青袍相士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勁裝漢子皺眉道:“去哪儿找?”
  青袍相士道:“庄子有語云‘神動而天隨’!如今,朋友不妨回去,俟至日落以后——最好是在物件當初遺失的同一時辰——打朋友想象中可能遺落的地方開始,然后將朋友那夜所經之路線重新复索一遍,找不到,沒話說,找到了,到時候再付酬金不遲!”
  勁裝漢子連忙道:“哪里,哪里,那也不過說說而已,這個怎行,嘍,這里是十兩銀子,如果真能找到,明天當另致謝意!”
  勁裝漢子說著,丟下一錠銀子,起身离去。
  青袍相士于身后大聲吩咐道:“老漢天天都在這儿,有什么問題,不妨再來研究,不過,朋友千万記住,在時間上最好別因心急而提前……”
  天色又陰下來了,青袍相士与那名火工已有交情,使索性在城隍廟中住下來——現在,托天之幸,元凶已經露面,文束玉就等著天黑以后,赶去城外三姓村附近,守候在鏢貨失事的老地方以便跟入匪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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