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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榴花五月紅


  雪后冬夜,朔風凜冽,大地一片灰茫沉寂。
  徐州東城門外,荒涼的三姓村村頭,于初更時分,悄然出現一條灰色人影。此人來至村前官道上,四下里略作張望,立即繞去道旁一株光禿的榆樹之后,人身緊貼樹身,目窺來路,一動不動。
  沒有多久,另外一條灰色人影接著出現。
  后到的這名灰衣人,雖然臉上蒙著一幅面紗,但在行動上卻顯得甚為隨便;好像他根本不以為這個時候,這种地方,還會有人前來;而縱然有人前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似的。
  這名后到的灰農蒙面人,于官道上稍作停頓,一徑奔去官道對面那片起伏的土丘后面,約摸過去一袋旱煙之久,那名灰衣蒙面人又自土丘后面回到官道上。
  不過,走去土丘后面,和從土丘后面走出來,兩次的走法卻不相同。去時,身形如箭,三步并作兩步,晃眼即沒,再自土丘后面走出來,勾腰俯首,右張左望,一步移不動三寸,仿佛要在地面上尋取什么一般。
  沿土丘而下,一路找來官道上,直起身軀,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于官道兩端來回一掠,忽然頓足失聲道:“老子上當了
  接著,切齒恨聲道:“過去這么多日子,又下了好几場大雪,就算沒有被人檢去,也早給理人雪下了,他奶奶的,好個賊相士,十兩銀子尚是小事,一頓胡說八道,結果害得老子到這儿,在這种大寒天白挨上半夜西北風,這口惡气,實在難咽,哼,看老子明天不去剝下你老賊那張賊皮才怪!”
  灰衣蒙面人恨恨的罵了一陣,本擬舉步返回城中,忽然,腳下一頓,搖搖頭道:“不行,老色鬼這一兩天就要回來,找那賊相士的霉气,早晚都可以,招惹了老色鬼可不是玩的……”
  灰衣蒙面人自語道,掉轉身軀,腳下一墊勁,立向黃集方面飛奔而去。
  那潛藏在榆樹背后的灰衣人,這時暗暗點頭,繞出樹后展開輕身功夫,也向黃集奔去。
  黃集鎮北,有座很大的宅第。這儿原為張孝廉府,張孝廉去世后,家道中落,不久,這座宅第便為一名花姓外鄉人買去。
  這位花姓外鄉人,來歷不明,但因手頭錢多的關系,黃集人都呼之為花大老爺。
  “花大老爺”真是一位“老爺”么?有人說花大老爺最多不會超過四十歲,還有人說花大老爺看上去只像二十來歲的人。總之,眾議紛壇,莫衷一是。于是,最后有人作出結論:花大老爺一定有的,大家所見到的,也許只是花大老爺的儿子和孫子——“花大爺”和“花少爺”亦未可知。
  黃集鎮上居民何以會對一個人的年歲,在看法上生出如此般的差异呢?
  原因是:花大爺深居簡出,平常時候,普通人很難獲見一面。在外面走動的,多半都是府中下人。
  不過,有一點絕對錯不了,花府人口,一定多得惊人。因為花府下人買起蔬菜魚肉來,一買都是好几擔,三天兩天,便有一次。
  現在,离過年只剩七八天了。
  這一天,鎮東萊市上,花府家人再度出現。以往花府采辦貨品,多在七八人左右,而這次,也許由于年節在即之故,采辦人員竟一下增加至二十余人。
  市場上那些攤販們一見花府人員來到,立即亂成一片,一個個爭向為首那名似為府中管事的年輕漢子招呼著:
  “花二爺!”
  “花二爺!”
  “花二爺,這里……
  被喊做花二爺的那名年輕漢子,看上去約摸三旬出頭,長方臉,黑黑的皮膚,五官尚還端正,只是兩道濃眉間煞气太重——這位花二爺,正是前天下午為找一件失物,花十兩銀測了一個字的勁裝漢子。
  所不同的是,現下這位花二爺斯文得多了,頭戴皮帽,身穿皮袍,手上還盤弄著一只當裝飾的鼻煙壺。
  花二爺一路含笑點頭,不過,如果有人稍予留心,當可發覺此刻這位花二爺一定有著什么心事。因為他那兩道濃眉不時聚攏又散開,一雙眼睛也在左溜右勾的滾閃不定,好像有事要赶去另一個地方,卻苦于脫身不得似的。
  果然,在走至一處攤販較少的空地上,那位花二爺忽然轉身過來,向緊跟在后的另一名中年漢子低聲說道:“老鄭,今天這批貨由你來調配一下怎么樣?”
  中年漢子微感意外道:“這——”
  花二爺連忙接下去道:“頭儿前几天要我去徐州城中配副藥,一時大意,少買了一味,頭儿最遲今晚回來,本座不得不赶緊補全。”
  中年漢子不安地道:“小的調配起來,也許不能盡合總管之意,到時候,里面如果怪罪下來,豈不害了總管您……”
  花二爺急急接口道:“只要你不提本座曾經离開,有誰知道這些東西不是本座買的?本座所買的東西,除了頭儿,誰敢挑剔?”
  中年漢子安心點頭道:“那么……”
  花二爺不待鄭姓漢子話完,身子一閃,雜入人叢,三拐兩拐,倏而消失不見。
  同一時候,一名抱著一只空扁擔,倚在市場一角,作憩息之狀,而一雙眼光卻始終釘在花二爺身上的紫臉漢子,這時眼見花二爺有悄悄溜開之意,臉上神色一動,立即抱著那只扁擔擠過去,緊跟在花二爺后面,如影隨形般也向人叢中鑽去。
  在黃集東北角的土城腳下,有一片雜木林,林中有座香火久絕、殿宇失修的靈宮廟。
  這座靈宮廟,早已是人跡罕至,照理說,值此殘冬歲末,積雪盈尺,在這种荒蕪所在,應該更加不會有人前來才對。可是,說來無人肯信,這時,在廟后那排快要傾坍的草房中,其中一間的門縫中,刻下竟隱隱約約的閃動著一雙晶澈而動人的目光。
  迎面短牆上,人影一閃,緊接著,一名頭戴皮帽、身穿皮袍的青年漢子自牆頭涌身跳落。
  來的這人,正是那名聲稱要去為頭儿補足一味草藥的花二爺。
  這時的花二爺,也許是緊張過度的關系,呼吸喘促,臉色發白,值此寒天,額際居然現出汗意。
  只見他四下匆匆一掃,然后快步朝那間門扇突然打開的草房中奔入。
  草房門扇,迅速合上。草房中,那名一身老婦裝束的女人,這時拉下頭上那幅寬大的破舊包布,露出一張妖艷的面孔和一頭如云秀發,口喊一聲:“武雄——”張開雙臂,一躍而前,緊緊將花二爺的脖子一把摟住。
  可是,花二爺的反應并不熱烈,他虛應放事地伸手抱住女人的腰肢,雙眉微皺苦著臉道:“淑芬,你這是何苦?”
  女人忠踮足尖,微喘著道:“你不知道……雄……老鬼……今天不會回來了。”
  花二爺一怔道:“真的?”
  女人摟得更緊,顫聲道:“別傻了,雄,不僅是你一個人的性命寶貴……縱然將你騙過去,對奴自己,又該怎么說……早上,三堡方面發來的信鴿說,老鬼昨晚是在三堡過的夜,今天到潘塘,預計明天中午才能返宮。”
  花二爺輕輕舒了一口气,神色稍緩,卻同時在女人腰間輕輕拍了一下道:“放手,淑芬,我有話跟你說。”
  女人不依,佯嗔道:“這樣不能說?”
  花二爺歎了口气道:“淑芬,你要知道,不論我們過去如何要好,那都是過去的事,如今,你已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夫人,而我,祝武雄,不過是宮中一名管事,托天之幸,老鬼始終不知道我們過去的一段,不然,你想想看,今天還會不會有你我二人的命在?”
  女人突然松開雙手,退出一步,秋波側掃道:“依你應該如何?”
  被外間誤稱花二爺的那名祝姓漢子,這時不安地望了以前的情人一眼,垂下眼光道:“依……依了我,我說……我們之間,最好從此一刀兩斷,為了彼此的將來,只有忘掉過去。”
  女人吟了一聲道:“你有你的將來,我的將來又在哪里?老鬼單本宮就有九個夫人,十八個待妾,那些机會跟夫人一樣多的丫頭們尚不在內。至于外室,名義雖然只有二十七處分宮,而事實上,不論走到哪儿,他老鬼又几曾虛度過一宵半夜?就是照輪,我這第五夫人一年中又能見到老鬼几次?”
  那名叫祝武雄的漢子万般無奈地道:“那……那么依你呢?”
  女人臉色驀地一變,沉聲道:“祝武雄,你听著,我朱淑芬今天明白告訴你:我朱淑芬原非良家婦女,認識你姓祝的,也不是在什么上流地方,當初,你姓祝的為了博取我朱淑芬的真情感,裝得滿像一個人,所以,我朱淑芬雖然給老色鬼選來宮中,卻仍然無法忘情你姓祝的。姓祝的,你不妨想一想,你原來只是一名普通武土,今天這份差事,你是哪儿來的?哼哼!沒想到你姓祝的原來也是一個薄情寡義的東西。什么主子什么奴,真是一點不假!現在,多話不說,你姓祝的乖乖記取兩件事,第一件,那條黃羅香巾拿回來。第二件,以后老色鬼一旦离宮,通知你在哪儿等,便得在那儿等。如果不相信,咱們便走著瞧!”
  女人說至此處,手一伸道:“香巾先拿來!”
  祝武雄臉色一慘,祈求地道:“淑芬,不……不要逼我,我……我當初也是一番真心,只是如今限于環境,淑芬,你知道的,老賊嗜殺如好色,我祝武雄雖然一万個不愿意,可是,雙方武功差這么遠,你說,你叫我能怎么樣?”
  女人益發有气道:“誰叫你去跟老鬼作對了?像現在這般,他玩他的,我們混我們的,我已說過,出了事,誰也跑不了,為什么就你一個人有著顧忌呢?祝武雄,算了,你近來干的好事,我朱淑芬不是不清楚!”
  祝武雄臉色又是一變,張目道:“你,你這話什么意思?”
  女人冷冷一笑道:“徐州城外,三姓村附近,長安八達和雙獅兩家鏢局所承保的那趟鏢貨誰劫了?難道你祝武雄還敢賴說木是你跟楊樓十八怪的杰作嗎?”
  祝武雄猛然一呆道:“你听誰說的?”
  女人嘿嘿一笑道:“哪個你且別管,總之,你姓祝的生死全操在我朱淑芬手里,你有你的銀子,盡可以到處鬼混,但最好別忘了隨時還得准備伺候另外一個人就行!”
  祝武雄忘情脫口道:“啊,對了——”
  自知失言,想收口已經不及。
  女人微微一笑道:“啊,對了,是蘭花院的金牡丹說出來的,是不是?你大概已認不出她就是我朱淑芬以前那個梳頭的丫頭吧?”
  女人說著,手又伸出道:“那條香巾拿來呀!”
  祝武雄心中發慌,勉強賠笑道:“淑芬,下次見面再還你好不好?我怕帶在身上會遺失,所以藏在箱底,愚兄這份苦心,尚請芬妹体諒。”
  女人秋波轉了轉,點頭媚然一笑道:“下次也不妨,那么,現在……”
  屋頂上那名跟蹤而來的紫臉漢子竊听至此,牙一咬,正待下房破門沖入拿人之際,頸子間一涼,伸手摸去,原來是顆小雪球,紫臉漢子大吃一惊,雙掌一按騰身射去對面牆頭,目光一抬,下面樹林中,赫然站著一名藍衣少年。
  藍衣少年站在雪地上,雙手背負,肩倚樹干,足尖輕拍著,神態悠閒從容之至。
  紫臉漢子一躍而下,帶怒沉聲道:“是否老弟相戲?”
  藍衣少年單屑一挑,微笑道:“別裝著這么凶好不好?”
  紫臉漢板著面孔道:“在下不善說笑!”
  藍衣少年依然笑著道:“前天在徐州,叫你大租士分几兩銀子用用,你大相士不肯,怎么樣,大相士,現在后悔了吧?”
  紫臉漢子不自禁摸去自己臉上,退出一步,愕然道:“你居然能夠……”
  藍衣少年側臉道:“你以為閣下的花樣已經夠多了,是嗎?抱歉,如果小弟下個公正的評語,那將是:還差得遠!”
  青袍相士、灰衣人、紫臉漢子、文束玉,正是一而四,四而一。這時的文束玉,惊胜于怒,他已知道眼前這名藍衣少年來歷不凡,但不清楚對方如此緊緊盯在自己身后,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這一點,他是必須先弄明白的,于是,他為了試探對方起見,故意沉下臉來道:“是的,還是你老弟高明,現在既然彼此身份都已暴露,敵我之勢,涇渭分明,朋友不動手,尚有何待?”
  藍衣少年微微一笑,道:“誰跟你一齊暴露了?文相公。你,文束玉,文相公,我——你知道我是誰么?”
  文束玉益發吃惊不已,同時也止不住一陣慚愧。他費心計,終于找著匪徒,并追來匪徒落腳所在,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意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別人跟蹤他,竟比他追匪徒不知輕松多少倍!
  如今,別人對他連姓名都摸得一清二楚,其他的,自然更不必說。而他,卻對人家一無所知。這种情形之下,想逞強也逞不下去了。
  文束玉無法收場,只好繼續冷著臉孔道:“正想請教!”
  藍衣少年點點頭,笑道:“這樣說還像話些,既然請教,當然要告訴你了。知道嗎?‘夏公子,你的救命恩人’!”
  文束玉眨著眼皮道:“夏公子?我的救命恩人?”
  藍衣少年用手一指院里,笑道:“遠的不說,就談目前的這一次吧!你知道柴房中此刻那對賊男女在武林中都是什么身份?”
  文束玉惑然道:“什么身份?”
  藍衣少年道:“那個男的雖然算不了什么,但如拿你作比,他已不比你差,而那個女的,只須提出她的兩道名號也就夠嚇你一大跳的了。”
  文束玉嘿了一聲道:“單听你這么一說,已夠找文某人嚇一大跳的了!”
  藍衣少年并不在意,接著道:“听說過‘毒桃花’這個綽號嗎?唔,可能沒有。因為雙獅鏢局過去甚少走青徐淮揚一帶的鏢,連那些鏢師都不一定知道這女人的可怕之處,你當然更不會清楚了。沒有關系,現在再提這女人另外一道名銜,也就是她目下的身份:‘胭脂魔王第五房夫人’——怎么樣?夠不夠?”
  文束玉不禁一呆道:“胭脂魔王?血屠胭脂爪里面的胭脂魔?”
  藍衣少年晒然一笑道:“不是他是誰?一個胭脂魔就已經不知坏了多少良家婦女的名節,你難道以為還會有好几個胭脂魔不成?”
  文束玉仍然不服道:“而她不過……”
  藍衣少年頭一點,搶著接下去道:“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說:厲害的是胭脂魔本人,而她不過是淫魔九名夫人之中的一個,這又有什么了不起是不是?好的,請!他們一時還不會离去,那你就不妨重新進去試一試!”
  文束玉年輕气盛,經此一激,毅然轉身道:“試試又怎樣!”
  藍衣少年于身后輕輕一歎道:“好莽撞……”
  文束玉止步回身,有气道:“話是不是你說的?”
  藍衣少年頭一點,承認道:“對,話是我說的!不過,小弟尚得請問一句:你文老兄今天不辭辛苦一直將匪人盯蹤到這儿,究竟是為了斗气,還是別有使命?好,現在你沖進去,就算你能憑視死如歸的勇气,將那對賊男女一舉格斃,底下,那批鏢貨你又准備向誰討?俗云:‘宰相肚里能撐船’。像你老兄這樣,連善意惡意、反話正話都分不清楚,今后你老兄又准備憑什么去闖蕩江湖?”
  藍衣少年說得不疾不徐,聲音既不高,態度更是溫文和藹,語气听來也极誠摯,文束玉幼讀詩書,明禮知義,雖不能做到聞過則拜,然而,勇于悔過的气度還是有的,當下臉色一整,拱手道:“吾兄良言,字字金玉,尚望有以教我!”
  藍衣少年站直身軀,點頭輕聲道:“我們走吧,別去破坏這對狗男女,大家扯破了臉,麻煩尚是小事,要想追回那批鏢貨就費手腳了……”
  次日午后,黃集鎮北那座神秘的巨宅之前,忽然出現兩名不速之客,二人均為書生裝束,年齡都在十六七歲左右,穿青衣者是文束玉,穿藍衣者則為裙釵身份至今尚未遭文束玉識破的芙蓉仙子第三徒:五月花夏紅云。
  文束玉和夏紅云一樣,現下出現者,可說都不是本來面目。
  在這以前,文束玉因為僅在長安居易酒樓上正式見過夏紅云一次,那次,文束玉心情欠佳,夏紅云又是一身女裝,如今,事隔多日,夏紅云一旦易釵而弁,文束玉自然無法辨認。
  而文束玉,這尚是第一次在江湖行走,只須加濃眉毛,或者稍稍搽改一下膚色,也就不愁被人認出他是誰來了。
  昨夜,二人找著一處干淨地方歇下,煮酒論文,談得很是投机,直到半夜,方才分別就寢。
  今晨,夏紅云獨自离開了一會儿,文束玉知道對方在安排找回鏢貨的事,也就沒多問,中飯吃過,夏紅云起身笑著招招手道:“好了,咱們去設法提運鏢貨吧!”
  文束玉大感意外道:“這么簡單?”
  夏紅云笑了笑道:“手續當然還有好几道,不過,据小弟猜想,在原則上應該沒有問題才對。”
  文束玉跟著站起身來道:“現在就走?”
  夏紅云對恢复了原來面目的文束玉端詳了兩眼,點頭道:“你雖然沒有習過易容術,但對易容方面之天賦卻頗惊人,這樣就可以了,另外一點需要記住的,你對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太少,等會儿,非遇必要,最好少開口,老色鬼在五行十三奇中是個相當難惹的人物……”
  文束玉吃了一惊道:“去見胭脂魔?”
  夏紅云傲然一笑道:“有小弟在一起,當今武林中那一號人物見不得?”
  文束玉沒有再說什么,納罕著一直跟來這座神秘的魔窟之前。
  二人剛在庄門前停下,庄內立即走出一名身穿長衣,年約四旬上下,臉色陰沉,目光閃爍的中年漢子,他朝文、夏二人分別打量了一眼,冷冰冰的側目問道:“哪儿來的?找誰?”
  夏紅云微微一揖,淡淡答道:“找貴主人花云秋!”
  中年漢子倒退半步,顯得既惊且怒,一時之間,竟無法搭話。因為“花云伙’三字乃胭脂魔王的本名,胭脂魔王以儒俠自居,經常總是自稱不文或寒士,武林中人畏他淫威,當面喊花大俠或花前輩,背后則直呼老色鬼或者老淫鬼。而敢當其下人之面,徑呼其花云秋本諱者,這在武林中,尚屬前所未聞。
  中年漢子呆了一呆,變臉沉聲道:“爾等系屬——”
  夏紅云不待對方語畢,已自怀中摸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錦盒,這時一聲不響,手指輕輕一按,彈簧震動,盒蓋略的一聲打開。
  文束玉因与夏紅云比肩而立之故,這時雖然轉過臉去,卻依然無法看到盒中所盛之物。
  那名中年漢子就不同了,他是站在二人前面,錦盒又是正對著他打開,只須一抬頭便可一目了然。
  那名中年漢子在看清盒中的信符之后,眼光一陣眨動,臉色隨之變化,終于深深躬下身去道:“小人有眼無珠,尚望——”
  夏紅云收起錦盒,揮揮手道:“不必客套了,快快通報吧!”
  中年漢子連聲應是,轉身飛步入庄而去。
  文束玉偏過臉來,低笑道:“這是什么法寶?”
  夏紅云眼望庄內,慢聲道:“‘風前冷艷愁西子,霜后清芳醉貴妃’;另外有個俗名叫做‘無事少開口’!”
  最后一句話,當然是責備文束玉在此時此地不該有此一問。那么,前面的兩句呢?文束五細細咀嚼了一番,惑然默忖道:“一朵芙蓉花?”
  文柬王一念末已,那名中年漢子已領著二名青衣女婢走了過來。
  中年漢子側身讓去一邊,兩婢上前朝文、夏二人万福道:“敝主人有請!”
  夏紅云朝文束玉一點頭,領先向庄門中走去。
  進入庄門,迎面是座寬廣的庭院,這座庭院除了比一般人家的庭院更具規模之外,庭中景色,并無可异之處。但是,走完這道院子,一過中門,眼前景象便完全木同了。前院積雪盈尺,這儿卻連一片雪花也看不到。大理石舖就的走廊庭階,密接無縫,光洁如拭。
  院中假山荷池,修竹涼亭,儼然隱具炎夏气氛,尤其是那些經過匠心布置的盆景,雖然在這种嚴寒天气下,仍然奼紫嫣紅,枝葉扶疏,這些怪异的花花草草,也不知老淫魔是打哪儿選來的品种,以及用什么特殊方法栽培的,文、夏兩人見了,均不禁為之暗暗稱奇。
  穿越一重院落,又是一重院落。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使人有著如入八陣圖之感。文束玉真擔心等會儿假如沒有人帶路,他們兩個如何才能跑出來。不過他見夏紅云步履從容,神色坦然,也就不去放在心上了。
  最后,兩婢將文、夏二人領到一座錦幔低垂的暖閣門外,一面挑起錦幔,一面向里面朗聲報道:“兩位少俠駕到!”
  里面一個非常悅耳的男子聲音,接口笑問道:“請進——來的是哪兩位賢侄女?”
  文束玉一呆,訝忖道:“賢侄女?”
  文束玉暗暗一啊,猛然地省悟過來:“夏公子者,五月花夏紅云也。一朵芙蓉者,芙蓉仙子之信符也!怪不得一直有眼熟之感,原來竟是當日居易樓上那個淘气的紅衣小妞儿!”
  文束玉現在最感難堪的是,老淫魔也將他誤作芙蓉三徒之一。
  不過,時間上已不容他去多想這些了。文束玉跟在夏紅云身后走進去,目光所及,几疑身入夢幻之境。
  暖閣中,窗高室明,四壁木板漆成淺橙色,地上舖著一層厚厚軟軟的波斯氈,室中僅置一榻一几,別無長物。
  茶几上放著一壺茶,一壺酒,一盒干果,一疊絲巾,一本卷放的線裝書。
  軟榻下,錦褥垂地,香枕高疊,一名看上去年僅二十七八歲的美青年,正肩披大藍睡袍,倚枕擁裝斜靠著,榻后靜靜站立著二名姿色絕代的美人,看到文、夏二人入室,秀目流回地朝二人輪盼不已。
  榻上這名雙眉入鬢,鼻如玉峰,膚色白皙,神色溫和的青年人,他——他就是所謂五行十三奇中的胭脂魔王嗎?
  假如不是有著先入之見,以及諸般鐵的事實,文束玉是說什么也不會相信的。
  夏紅云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道:“參見花前輩!”
  只見榻上那位——文束玉始終覺得這樣俊秀的一個人物,冠上胭脂魔這么一個不雅的混號,實在令人有格格不人之感——胭脂魔手一擺,呵呵笑道:“啊,是你丫頭?我還以為是誰呢。令師近來可好?芬芬和玉梅兩個丫頭可好?你看日子過得多快,自上次在潼關見到你們師徒几個,轉眼又是二三年了,唉,人怎會不老啊!”
  這完全是一派長者的親切口吻,假如由一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說出來,這番話,可說相當感人,可是,發話者年僅二十七八,受話者卻有十五六,在旁人看來和听來,便有點不倫不類,而近乎胡言亂語了。
  不過,這也只是文束玉一個人的感覺。此刻,連那名刁蠻成性的夏紅云,都似乎怀著几分敬凜。
  夏紅云待胭脂魔一聲歎畢,再度欠身道:“家師及兩位師姊托前輩之福——”
  胭脂魔似乎突然發覺到站在一旁的文束玉并沒趨前向他請安問好,眼角一掃,不禁輕輕咦了一聲,指著文束玉,轉向夏紅云問道:“這位老弟是誰?”
  夏紅云連忙介紹道:“他是家師新收之記名弟子。”
  胭脂魔詫异道:“令師不是……噢,對了,記名弟子……叫什么名字?”
  夏紅云代答道:“聞恕瑜。”
  胭脂魔雙目微張道:“姓文?”
  夏紅云搖頭道:“不!見聞的聞,恕道的怒,瑕不掩瑜的瑜!”
  胭脂魔深深一吁,點點頭,好像平白緊張一場,突然松下口气似的,夏紅云忙朝文束玉遞眼色道:“瑜哥,這位就是你所渴望一見的花老前輩,怎么還不過來見禮?”
  文束玉無可奈何,只好上前躬身道:“參見花前輩!”
  胭脂魔點點頭道:“好,很好,愚叔這次在外邊各處走了一趟,午前剛剛回來,一路勞累得很,也不能下來陪你們了……”
  夏紅云忙說道:“前輩好說。”
  胭脂魔忽然抬頭道:“你們兩個今天是怎么會想到來這儿的?”
  夏紅云正容答道:“奉家師之命。”
  胭脂魔一怔道:“奉令師之命?難道那幅金谷寶圖已有著落,需要我這方面出面支持不成?”
  夏紅云搖頭道:“不是。”
  胭脂魔益發茫然了,重复道:“不是?”
  夏紅云從容回答道:“金谷寶圖自持有人云鶴庄主胡大海暴斃,另一角不明下落之后,大家都怀疑該一角系由瀟湘三奇中的寶痴商老儿取走,惟獨家師以為不然……”
  胭脂魔瞑目頷首,自語道:“畢竟是芙蓉仙子……”
  夏紅云接下去說道:“同時,家師覺得,現在去苦苦追究寶圖下落的人,可說都是傻瓜。”
  胭脂魔不禁撫掌而笑,大聲道:“妙,妙,英雄所見略同也!”
  文束玉暗暗納罕,心想:“妙在何處?”
  夏紅云徑自說下去道:“追逐期間,難免互殘,而一旦金谷出現,勢必誰也瞞不了誰,到那時,盡可在家中靜觀變化,坐享其成,家師相信,無論誰先進入金谷,甚至將谷中一下全部搬空,大概也無法少得了她老人家一份!”
  胭脂魔含笑點頭道:“愚叔也這么想。”
  夏紅云忙道:“當然!”
  文束玉明白了:“原來妙就妙在這种地方!”
  夏紅云頓了頓,又道:“所以,家帥目前根本不去聞問這件公案,她老人家只叫我們姐妹三個各處隨意走走,得到實訊再打算。在臨分手時,她老人家交給紅云一幅素絹,說這儿的五師母精于刺繡,想煩朱五師母為她在絹上繡點東西留以賞玩。”
  胭脂魔顯得甚為高興地道:“真的?我們這位冷大姐消息滿靈呵!行,行,這是你五師母的榮幸,也是愚叔的榮幸,待愚叔這就派人去喊她來!”
  說著,扭頭向榻后一婢道:“去請五夫人!”
  又向另外一婢道:“你去搬几副錦墩進來!”
  兩婢先后應命而去。兩婢并沒有經過前門,身軀一轉,身后板壁便自動挪開一道門戶,人跨進去,立又自動合上。夏紅云全然不以為奇,文束玉卻看得暗暗心涼,這位胭脂魔,果然不是一名簡單人物。
  搬取座椅的女婢先行入室,接著,那名第五夫人出現。
  這位以前外號“毒桃花”,現為胭脂魔王第五夫人的朱淑芬,今天看起來,又与昨天在靈宮廟后柴房中幽會奸夫祝武雄時之風情大不相同。
  昨天,這名毒桃花,先是渴如奔泉之驥,嗣若索魂夜叉,最后則又騷蕩有似鏈狐;而今天,說來使人難以置信,只見她淡妝素裝,舉止端庄文靜,一顰一笑,皆合儀度,嚴然一名大家閨秀!
  毒桃花、文束玉、夏紅云,三人分別在女婢送來的錦椅中坐下。
  胭脂魔先將芙蓉仙子托女徒攜絹求繡的經過向毒桃花說了,毒桃花微笑不語,欣慰中隱帶些微羞澀之態,那种成熟的少婦美,再加上流露自然的少女嬌怯,令人見了,誰也止不住要油然生出怜惜之意。
  文束玉暗暗感喟:這名毒桃花,名不虛傳,果然是個可怕的女人,還好跟的是胭脂魔,若換上普通男人,不被她一個個給毀了才怪!
  胭脂魔說完后,轉向夏紅云問道:“令師想繡點什么?”
  夏紅云含笑道:“這個家師沒有指定,隨五師母繡點什么好了。”
  毒桃花微微一笑道:“怎能隨便……”
  微笑著,轉臉望去胭脂魔。短短四個字,不專不謙,不卑不亢,表示了她對芙蓉仙子的敬重,也表示了自己身為胭脂魔王第五夫人的身份,吐音如珠,含蘊不盡。
  胭脂魔沉吟著道:“是的,繡點什么好呢?”
  胭脂魔為加強思考之故,伸手搔了搔耳夾,肘腕一抬,天藍睡袍滑了下來,毒桃花立即輕輕為他拉好,不著一字,柔情自見。
  夏紅云朝文束玉迅速溜了一眼,故意喃喃道:“繡人物俗,繡花卉,也俗,唔,倒不如——”自語至此,眼光偶然落去茶几上那卷掀開的文集上面,忽然問道:“前輩是在看一部什么書?”
  胭脂魔好似被提醒一般,猛一擊額道:“對對,唐詩,絕代,來二句雅致的唐人絕句!”
  毒桃花臉色微微一變,強自鎮定著點頭含笑道:“這倒是的
  同樣說了四個字,但滋味已和先前四字大不相同了。不過,胭脂魔并未注意到這些,他正在瞑目搜索唐詩中的佳句。
  而文束玉自夏紅云提出要請毒桃花繡絹之后,一直恍恍惚惚的有著一种异樣的感覺到如今,他才一下子弄清楚:那條黃羅香巾,原來就是夏紅云拿跑的。
  胭脂魔想了半天,似乎仍未想出什么适當的句子來,這時忍不住轉臉向文、夏二人問道:“兩位賢侄有佳句否?”
  文、夏二人對望了一眼,文束玉沒有開口。不過,文束玉已猜透夏紅云會說些什么話出來。
  果然,夏紅云裝了裝樣子,皺皺眉頭道:“唐詩佳句雖多,但甚多佳句均系層轉沿襲,連詩圣杜甫都不能例外,余子之作,蓋可想見……”
  胭脂魔給引起了興趣,不禁插口道:“這方面,就你丫頭所知道的,說點來听听看!”
  夏紅云故意地思索了一下,道:“譬如說:杜甫題武俟廟的‘映階碧革自春色,隔葉黃鵬空好音’便系是承襲何遜行題孫氏陵之‘山營空樹響,□月自秋輝’。這兩句還算是偷得好的,因為它比原作較為韻致。至于由庾信之‘白云岩際出,清月波中上’,翻作為‘薄云岩際宿,孤月浪中翻’,就差勁多了。”
  胭脂魔不禁點頭道:“是的,庾信之‘出’和‘上’,要比杜甫的‘宿’和‘翻’清靈透逸些。”
  毒桃花一時忘情,竟也笑著插口道:“還有沒有別的例子?夏姑娘。”
  文束玉不禁暗道一聲:“毒桃花,你可上鉤了!”
  五月花夏紅云這妮子還真沉得住气,明明机會已經造成,她卻能不慌不忙地偏臉又想了片刻,方始驀地的一噢,抬起頭來道:“對,還有一個例子,這個例子又牽連到一位大名人!”
  胭脂魔忙問道:“誰?”
  夏紅云答道:“李義山!”
  毒桃花微訝道:“李義山那一首中的哪几句?”
  夏紅云微微一笑道:“李義山的那一首,紅云記不清楚,紅云只記得他有兩句‘何事芙渠更相失,不及從來莫作雙’,系套自梁簡文帝的‘早知半路應相失,不若從來本獨飛’,這种偷法,實在太惡劣了。”
  毒桃花臉色微微一變。
  夏紅云裝作沒有看到,歎了口气,接下去道:“炒一次冷飯,已經夠令人倒胃,不意后來制作樂府的人,竟又將它一炒再炒,真是令人不敢恭維。”
  毒桃花的臉色更白了!
  胭脂魔未曾留意,這時追問道:“后來又改成哪兩句?”
  夏紅云淡淡地道:“后來改成的是:‘早知今日長相憶,不及從來莫作雙’!花前輩,你想想,這多沒有意思。”
  夏紅云將繡在那條黃羅香巾上的這兩句樂府婉轉點出,毒桃花臉孔頓然由白轉青,几乎當場景厥過去。
  夏紅云知道火候已夠,當下轉向胭脂魔含笑道:“我們東拉西扯,愈扯愈遠,真是不成話說,其實這种小事根本就不該麻煩花前輩操心……。
  夏紅云一面說,一邊站起身來,上前拉了毒桃花一把笑道:“五師母,來,帶侄女儿去您房里,看您以前繡過的,其中有沒有一些什么新穎的樣子。”
  胭脂魔王也點頭道:“不錯,你們進去慢慢商量著辦吧!”
  傍晚時分,文束玉和夏紅云自魔府告辭出來,表面上的約定是:素絹留下,等毒桃花將來繡好了,或者派人送去,或者由夏紅云自己再來拿。
  文束玉和夏紅云回到客棧,文束玉仍然有點不放心地問道:“毒桃花真的答應了?”
  夏紅云微微一笑道:“她毒桃花有几條命敢不答應?非止答應,而且還感激得什么似的,說將來如有用她之處,她一定舍命報效,你瞧我的交涉辦得多好!”
  文束玉道:“那么你將香巾還了她沒有?”
  夏紅云一愣,訝然道:“怎么說?還給她?你是怎么想起來的?你將毒桃花看作何等樣人,證据一旦消滅,她還會理你?”
  哼了一聲,又道:“就在目前,我們都得提防一二,防備那女人表面上甜言蜜語,暗底下來個人證一起消滅。”
  文束玉呆了一下道:“如何提防?”
  夏紅云噗哧一笑道:“你瞧你這份膽量!如何提防,那是我的事,有我五月花在一起,保險沒人敢動你文大相公一根汗毛就是了!”
  文束玉咳了一聲道:“我不是說怕……”
  夏紅云點點頭道:“是的,說‘怕’太難听,那就改成‘有所不安’也是一樣。”
  文束玉臉孔一紅,赧然笑笑道:“好,我承認說你不過,算你潑,唔,咳,我是說,咳咳,對了,那女人既然如此不可靠,她假如對這條香巾來個不認賬,又待如何?”
  文來玉縮口快,夏紅云居然沒有听清那個潑字,這時哼了哼,得意地道:“如我像你一樣笨,我早在家中鬧著了!知道嗎?找到她房里去,便是為了敲牢這一點。她在心虛無主之余,我怎么吩咐,她都照做,結果,我另外又見到許多繡成品,其中有一條手絹上繡著:‘一樹春風千千万万枝,惟奴嫩于金色軟于絲’。這條手絹顯然是准備繡好送給老色鬼的,無論繡功、字体,以及絲絨彩色之配合,均与贈送情夫者無异,老色鬼不會不知道這件事,那么,我們這一條一旦提出,淫婦還有路走嗎?”
  文束玉不禁豎拇指道:“佩服!”
  掌燈時分,复紅云將伙計叫來吩咐道:“去將對面的三號房和五號房收拾收拾,本公子今夜可能要有朋友來,收拾好了,不論有無人住,房錢照付!”
  當夜,文束玉和夏紅云便由對面的二號房和四號房,悄悄換來這邊的三號房和五號房,并于原來房中,將被窩高高墊起,擺成人臥其中的樣子,以防万一。不過,一夜過去,并未發現任何響動。
  文束玉于早晨見面時,向夏紅云笑著打趣道:“疑心生暗鬼……”
  夏紅云烏眸滾了滾,忽然問道:“噢,對了,上次在長安,不知道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去雙獅鏢局找你,鏢局中人說你跟一個女孩子出去了,那女孩子是你什么人?”
  文束玉愣住了,惑然道:“女孩子?我到長安兩年多,除了兩位局主的夫人,我可說從未与任何女性交談過,你——這是听局中哪一個說的?”
  夏紅云掩口吃吃笑道:“算你乖!”
  腰肢一擰,轉身跑去廳前。文束玉眨著眼皮,好半晌,方才一下想通,不禁搖頭發出一聲苦笑,心想這丫頭鬼心眼真多,一個不留神,就得上她當。就因為文束玉有了一層警覺,致令他失去一個了解自己身世的大好机會!
  前此,在居易樓,鬼爪抓魂手听說他姓文,目光為之一直,接著,九轉十八拐,盤問他老半天,直到發覺文束玉真的不會武功,方才罷手。然后,就在昨天,胭脂魔在听到他姓文之后,神色也為之大异,最后由夏紅云以“聞”代“文”岔開。夏紅云之所以這樣做,并非出諸文束玉授意,她實在是怕文束玉受到姓氏的連累。因為,在夏紅云,她也不會想到文束玉這個姓還有什么其他來歷。
  而文束玉自己,兩次都沒有注意到別人家對自己姓文這一點所生的強烈感應,他只知道父親原來也是武林中人,卻始終沒有想到父親可能是五行十三奇之一的方面去。今后,除非遇上特別机會,他可說永遠也無法弄清自己身世,不是嗎?他總不能這樣去問人家:“我的父親也姓文,武功很強——你知道他是誰?”
  自己姓文,而說父親也姓文,豈非笑話?可是,他除了這一點,又能舉出其他什么來?武功高,高到什么程度?他甚至連父親留下的這三套武功之名稱都不清楚。
  父親不注武功之稱,一定有其原因,他又怎能為了追究這种在目前知道或者不知道都無切身利害關系的事,去違背父親的初衷呢?
  所以,他雖然知道夏紅云對武林中事十分熟悉,但他不想去找夏紅云——換了別人也一樣——去打听自己的父親。
  父親是個好強的人,而他自己也是好強的人,父子有緣,自然仍有見面的机會,如果父子間緣分已盡,那是天意,他不能听由別人將他們文家父子間的事情當做笑話談論。
  文束玉和夏紅云等了一個上午,仍然未見有人前來聯絡,文束玉不免擔心起來,悄悄向夏紅云問道:“會不會變卦?”
  夏紅云沉吟著搖搖頭道:“變卦是絕無可能,不過,時間上卻很難說,十万兩紋銀不是一個小數目,那個祝武雄又是瞞著老色鬼踉楊樓十八怪偷干的,銀子到手,必然分散,現在要想一下子集攏來,自然沒有那么容易。”
  文束玉想想也是道理,于是繼續耐心等下去,這樣,直到第二天天黑,方見那名魔府管事,劫案正犯,姓祝的漢子懊惱而倉皇的進來。
  他在認清文、夏二人之后,悄聲道:“勞駕兩位隨我跑一趟。”
  夏紅云側著臉孔道:“看貨去?”
  祝武雄苦著臉點頭道:“是的,十八怪‘吐’得很不舒服,總算被小的硬給‘壓’了出來,小的今夜值巡,臨時托人代理,時間不多,求兩位慈悲,無論如何得在天亮之前將貨色全部點收清楚。”
  夏紅云冷冷地道:“足不足?”祝武雄笑著道:“姑娘知道的,銀子一旦落入我跟十八怪這批人手里……不過,姑娘放心,雖然一部分不是原封,然而在秤頭上,擔保姑娘一分不少就是了!”
  夏紅云冷冷一笑道:“如此最好……”
  于是,三人出棧,摸黑奔向楊樓。祝武雄帶路,走在最前面,腳下居然毫不含糊。
  文束玉暗暗稱奇,悄聲道:“這廝蠻行嘛!”
  夏紅云傳音答道:“前天在靈官廟后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么?這廝以前的外號叫做‘黑心虎’,你想想吧,老虎行路,怎會慢得了?”
  夏紅云說至此處,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轉頭來咦了一聲道:“你不提我還沒有想到——你,你也蠻行嘛,你這一身武功究竟是打哪儿來的?”
  文束玉微微一笑道:“你看呢?”
  文束玉這時語气雖然輕松,但在內心,卻不禁大為緊張起來。
  因為他自從修習那部秘籍以來,進境全然產生在不知不覺之中。他不但不清楚自己目下到底有著几許成就,甚至一直沒有感覺到本身已經是個練有武功的人。他只知道,他如果覺得這一道牆不算太高,他便能一躍而過。勁力方面也一樣,凡是他覺得可以推得動的,或是拉得斷的,他都可以辦得到。在一向弱不禁風的他,這可說是一种惊人的變化,然而,不知是何緣故,他總覺得這些現象是非常自然的,一點不足為异,就好像他本來便能胜任一樣。
  所以,現在夏紅云這樣一問,他与發問者几乎有著同樣的陌生之感。他非常希望夏紅云能指出他這一身武功的來歷,老實說,他可能比夏紅云對自己了解得更少!
  夏紅云皺起眉頭道:“我夏紅云年歲雖然不大,但見過的武林名家卻不能算少,可是,像你這樣不可捉摸的人物,這還是第一次遇上。說你懂,你不懂,說你不懂,你卻又似乎并不太外行。為人如此,武功亦复如此。”
  文束玉微笑道:“此話怎講?”
  夏紅云皺眉道:“別的不說,且談武功。第一次在居易樓上見到你,你根本不像一個會武功的人,以后,在雙獅鏢局門口,情形也差不多。事實上,如果那時你會武功,你該會去協助那兩名鏢師才對,可是,現在再看看你,非止在行,而且相當不弱。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除非留意到你出手,簡直對你諳武一節,毫無所覺。你是有意深藏不露嗎?不像!那么,唉,我也不曉得該怎么說了!”
  文束玉感慨暗生,他心想:“爹,玉儿總算沒有使您老人家失望,您要玉儿做到‘形拙于外,質慧于中’,看來玉儿是做到了。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設非有此要求在內,您老人家又何至于打上玉儿那一掌?玉儿那時對武功一竅不通,您卻誤以為玉儿業已把握要訣,涵養已至爐火純青境界,還不就是拜這‘形拙于外,質慧于中’八字之賜?”
  文束玉心中感忖著,一面拉正話題道:“你這只是在發議論,我要你猜猜我的師承門派,你怎么不提了?是不是看不出來?”
  夏紅云微微搖頭道:“我大概只有自承眼力不濟一途了。一般武林人物,無論拳掌刀劍或是輕身功夫,僅須稍微亮出一二個架式,差不多的,我几乎都能指出他們武功之源流。而你,從剛才到現在,我暗中一直沒有放松對你的觀察,可是,我留心了這一陣子,結果竟是愈看愈糊涂!”
  文束玉笑道:“我听得也有點糊涂了!”
  夏紅云徑自說下去道:“你現在這种輕身功夫,起步近乎昆侖派的‘靈蛙功’,竄离地面后頗像青城派的‘風絮万里’,身形下落則又与終南派的‘梧葉剪秋’大同小异,三家之長,你竟兼而有之,既非剽掠,亦非膚淺之模擬,就仿佛曾將天下各种有名身法博采精微,經過一再琢磨切磋所揉化者,真令人不得不說一聲‘佩服’!”
  文束玉一方面暗感高興,一方面也微覺失望。像夏紅云這等名門高足都對自己這一身武功之來源莫測高深,他想藉此了解自己一下的存念顯然是落空了!
  夏紅云說著:“文大少俠的師門可不可以見告?”
  這是文束玉最擔心的一個問題,現在,它果然給提出來了。怎辦呢?他不能不回答。像夏紅云這樣的脾气,他不但要回答,而且要答得爽宜自然,否則,必然要發生很大的誤會的。
  于是,文束玉輕松地笑笑道:“好好想,慢慢想,期限三個月,到時候如果還想不出來,只須喊一聲——隨便喊一聲什么——我再告訴你如何?”
  夏紅云瞪眼道:“我現在就喊你一聲怎么樣?”
  文束玉微怔道:“怎么喊?”
  夏紅云低道一聲:“死相——”噗哧一笑,超前而去。
  前面的祝武雄雖說腳底不弱,但比起文束玉和夏紅云來,當然還差很遠。文、夏二人跟在身后,低聲談笑,自然而從容。二人談笑著,不覺時間之飛逝。這會儿,夏紅云向前一個墊步,這才發現楊樓已到。
  楊樓是個小市集,這時,祝武雄領著文、夏二人停身之處是座有土牆圍著的三合廂。
  祝武雄轉身朝文、夏二人比了一個手勢,意思要二人在外面稍微等一等。
  文、复二人點頭會意,祝武雄獨自上前拍門,下弦月高挂天角,四野里一片岑寂,眼前這座三合廂看去似乎有一种陰森恐怖之感。
  文束玉低聲道:“十万兩不是一個小數字,等會儿起出之后,我們怎么個搬運法?”
  夏紅云淡淡一笑道:“只要……”
  一語未竟,忽然輕輕碰了文束玉一下,因為短牆后面已經有人在說話了。
  一個粗礦的聲音,低沉地道:“是老祝么?”
  祝武雄連忙低聲回答道:“是的,怎么樣,楊老大,東西都備齊了沒有?”
  楊老大在牆里應聲道:“早弄停當了。”
  祝武雄輕輕叩了一下門板道:“老大怎么不開門?”
  里面的楊老大干咳了一聲道:“老祝,小弟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祝武雄微感意外道:“楊老大尚有何事吩咐?”
  楊老大在門內說道:“老祝,你跟我們十八兄弟雖然親逾手足,義重生死,不過,你老祝也該想想十万兩銀子,可不是一筆小財,像這种生意,一人一生中也難遇上一二次,我楊某人是無所謂,但老二他們心里總有著疙瘩,尤其是你老祝又不肯說明吐出去的原因,以致老二他們都怀疑……咳咳……我說老祝,你就跟老二他們將事情攤開來說說清楚怎么樣?”
  祝武雄半晌無言,最后仰臉道:“老二他們在不在?”
  楊老大迅速回答道:“在,在,都守在廳屋內跟銀箱在一起,你這就進去跟他們解釋解釋吧,我相信老二也不過是求個心里安泰而已。”
  說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祝武雄大步跨了進去。
  夏紅云甚為不耐,冷笑道:“真嚕蘇,惹得姑娘火起,不叫這批家伙一個個好看才怪!”
  文束玉低聲勸阻道:“算了,既已……”
  文束玉話未說完,院內突然傳出一聲慘叫,緊接著,只听祝武雄凄聲厲呼道:“好……好……姓楊的,你好……我祝某人就是變了鬼……也……也不會放你過去,姓楊的,你……等著好了!”
  夏紅云喊得一聲“不妙’,一個穿云式,箭一般騰身而起,如電扑去庄牆之內。文束玉不敢怠慢,緊跟著也縱了進去。
  等文、夏二人越牆入院,土場上一尸橫陳,那位黑心虎祝武雄業已因失血過多而气斷息絕,夏紅云以足尖挑翻尸身,尸身背后,一支匕首齊根沒人,顯系二人并肩前行時,遭那名楊姓匪徒抽冷子下的毒手。
  這時,自屋后遙遙傳來那個楊老大的得意笑聲:“姓祝的,你小子如果命大不死,那么,你小子來吧,只要你小子有种,不妨前往香澗湖……”
  笑聲漸去漸遠,終至奮不可聞。
  文束玉躍躍然頗有追捕之意,但給夏紅云一把拉住道:“別作無益之舉了,你縱然能將那廝逮住,也不過是為這個姓祝的出一口气,那廝今夜是一個人等在這里,一切均屬出自于預謀,鏢銀當已藏去他處,啊,對了,那廝剛才最后一句話怎么說?”
  文束玉一怔道:“你沒有听清楚?‘只要你小子有种,不妨前往香洞湖’。那廝不是一字字說得很明白嗎?”
  夏紅云不住點頭道:“香澗湖?唔,我明白了,怪不得這批家伙不再將這個姓祝的放在眼里,哼哼原來……”
  文束玉連忙問道:“香洞湖是什么地方?”
  夏紅云沉吟不語,思索了片刻,緩緩轉過臉來道:“香澗湖在皖北,位于靈壁之南,洪澤湖之東,那是一處什么地方,你且別問,因為現在問題已漸趨复雜,楊樓十八怪雖然不算什么,但他們現在投去的這位主子卻甚難惹,你于事先知道得太多,有害無益,如今,我們這樣辦吧:天亮之后,你先向皖北赶去,最好就在靈壁的丐幫分舵上等我。我還得重返黃集一次,一方面將這姓祝的死訊悄悄告之毒桃花,一方面另外處理几件事,頂多三五天,我便會赶去靈壁与你會合。”
  夏紅云說著,自怀中取出那只盛有一支芙蓉令符的錦盒接著說道:“到了靈壁,只須隨便找上一名丐幫弟子,他們一見這支芙蓉令,包管他們人人都會接受你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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