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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滿腹辛酸滿腹恨


  山岭上靜得出奇,十几雙目光俱都盯在那紅衣少女身上,看著她用纖纖的雙手靈巧的撥弄琵琶。
  但听一縷高亢的弦音沖天而起,有如天馬行空,令人心胸一寬,然而弦音一個轉折,立刻變成了嗚咽幽怨之聲,有如嫠婦夜泣,使人酸鼻。
  紅衣少女琵琶輕彈,櫻唇半綻,曼聲唱道:“神州東岳美婦,宁棄人間溫柔,十年不得消息,各自拜鬼求神……”
  留春谷左護法被那紅衣少女的优美姿態,以及悅耳的琵琶歌聲所動,忍不住出聲贊道:“琵琶彈得好,歌儿唱得好,果然不凡!”
  右護法也插口道:“這等技藝,足可在教坊班中當一名紅伶,但如想爭胜江湖,卻未免可笑!”
  紅衣少女并不理睬,顧自繼續彈著琵琶唱道:
  “青草台邊草色,飛猿岭上猿聲,万里邊關客到,有風有雨人行。
  樹頭花落花開,道上人去人來,朝愁暮愁即老,百年几度三台。……”
  留春谷左護法大喝道:“住口,你這歌詞是什么人編的?”
  紅衣少女琵琶一停,笑笑道:“我也不知道是誰編的,我是跟別人學來的!”
  左護法凌厲的喝道:“跟什么人學的?”
  紅衣少女笑道:“等我唱出最后一段來,你就知道了。”
  又复彈著琵琶道:“留春雖有妙術,只怕風打霜摧,准擬百年千歲,能得几許多時?”
  左護法大步走了過來,逼視著紅衣少女喝道:“你唱完了么?”
  紅衣少女盈盈一笑,道:“唱完了。”
  左護法冷喝道:“你這歌詞大有問題,為什么最后一段听完,我還是听不出所以然來?”
  老樵夫嘻嘻一笑,在一旁代答道:“听得出來,听不出來,那是你的事,我孫女講好以彈琵琶唱曲子与你們賭斗,并不管解釋曲譜的事!”
  左護法咭咭一笑,道:“這話說得好,既是曲子唱完,賭斗也算完了,不知獲胜的屬于哪一方?”
  紅衣少女從容笑答道:“大約是我們胜了!”
  左護法仰天大笑,道:“這大約二字,說得未免太滑稽可笑了吧!”
  聲調一沉,又道:“本座有言在先,賭斗若不能胜,此地將無一活口,來,動手!”
  長劍一搶,就要向紅衣少女刺去。
  紅衣少女嘻笑從容,毫無出手格拒之意,那老樵夫也拎著板斧站在一旁,頗有信然就死之心。
  右護法与六七名白衣人以及那名玄衣老嫗,也各挺兵刃欲向聶云飛以及護在四周的五名侍者出手。
  然而,說也奇怪,長劍雖經掄起,卻久久落不下來,最后,一個個肘彎發顫,長劍紛紛由手中掉了下來。
  聶云飛等原本准備拼死一搏,見狀不禁大感意外,怔了起來。
  紅衣少女望著留春谷的左護法笑道:“是誰胜了?”
  左護法咬牙道:“這是妖術。”
  老樵夫一旁接口道:“妖術也好,神術也好,反正現在是我孫女胜了,眼下你們一個個都血淤气滯,我老頭儿可以從從容容,一個個的宰了你們,……小紅,咱們動手吧!”
  板斧掄動,就要動手。
  紅衣少女突然搖頭叫道:“爺爺,不行。”
  老樵夫板斧一收,道:“怎么不行?”
  紅衣少女皺著眉頭,道:“我雖然活到十八歲了,可還從未見過殺人的事,您老人家要是當真宰了她們,嚇也會把我嚇煞了!”
  老樵夫也皺皺眉頭道:“依你說該怎么辦呢?”
  紅衣少女道:“不管她們了,咱們走吧!”
  老樵夫歎口气道:“她們人性已失,爺爺不殺了她們,遲早有一天會死在她們手中。”
  紅衣少女笑道:“等她們复原,至少也要四個時辰,那時候咱們至少也离去一百多里了,她們又怎能找得到咱們?”
  老樵夫又歎口气道:“你是說咱們拋了家逃走?”
  紅衣少女近乎撒嬌地道:“爺爺,三年以前你就答應過我帶我去游歷一下天下的名山大川,現在還不藉這机會离開,留戀那個破家做什么呢?”
  老樵夫一頓足道:“說得好听,是爺爺帶你去游歷天下,說得不好听是咱們祖孫倆從此要過浪跡天涯的生活了,留春谷、血旗門,都是得罪不得的,但咱們卻都結下了仇恨,小紅,今后咱們只有東逃西躲的份了!”
  紅衣少女噗哧一笑,道:“那樣的生活才夠刺激,才好玩呢!”
  老樵夫唉聲歎气地道:“那是你的心野,爺爺只想過几年安定日子就夠了,唉!現在還有什么好說的,快,咱們走吧!”
  于是,祖孫倆人相扶相攜,緩緩而行。
  聶云飛注意諦听著兩人談話,見狀大步赶了過去,深深一揖,攔到兩人面前,道:“恩公慢走!”
  老樵夫嘻嘻一笑,道:“思公二字,小老儿擔當不起。”
  聶云飛正色道:“前輩与這位姑娘明明是救了晚輩的性命,自然是晚輩的恩人,而且因此之故,要使兩位避仇流浪,晚輩心實不安!”
  紅衣少女甜甜的掃了聶云飛一眼,笑道:“這不關你的事,我們本來就与他們有仇!”
  聶云飛怔了一怔,道:“不管怎樣,聶云飛永感大恩大德,大恩不敢言報,聶某只有牢記在心中了。”
  紅衣少女噗哧一笑,道:“你一定要記在心中,就記在心中吧,還有事么?”
  聶云飛躊躇了一下,道:“前輩与姑娘先后的歌詞之中,似乎都含有無限深意,有關聶某与留春谷之間,不知前輩可肯進一步有所指點么?”
  老樵夫雙手連搖道:“小老儿捕風捉影,道听途說,說出來也幫不了什么。”
  伸手向遙立一旁的神鷹侍者等一指,又道:“他們不都是你的家人么?他們知道的也許比小老儿還要多些,你何不去問問他們呢?”
  聶云飛近乎激動地叫道:“我不要听他們那些謊言,我要自己尋找真象!”
  老樵夫雙掌一拍,道:“這話也對,你該自己尋找真象,小老儿幫不了你什么忙了,大不了只是指點你一條到鹽池城的道路!”
  紅衣少女接口叫道:“他才用不著咱們指點呢,他那几位仆從,哪一個都比咱們路熟,何況,這路只要知道訣竅,一點也不難走,只要順著有矮柏的道走,再有半里就看到鹽池城了。”
  聶云飛放目看去,果見道旁零零落落生著一些參差不齊的矮柏,心知紅衣少女說得不假,當下連忙雙拳一拱,道:“多謝姑娘指點。”
  紅衣少女抿嘴一笑,道:“這倒是我說溜了嘴啦,爺爺,咱們快走吧!”
  老樵夫頷首應了一聲,与紅衣少女加快腳步,風馳電掣而去,聶云飛張口猶欲再言,但卻沒發出聲來,只有呆望著祖孫兩人的背影消失不見。
  留春谷左右二護法以及六七名白衣人与那玄衣老嫗懼皆相背而坐,圍成了一個圓圈,顯然是在運功調息。
  聶云飛邁著沉重的步履,緩緩的走到了那位左護法的面前。
  左護法冷峻地哼了一聲,咬咬牙道:“那丫頭的音功的确高明,但本座等卻是在無備之間為其所乘,倘若事前稍有警覺,音功再強,也傷不到本座!”
  聶云飛冷笑道:“世間有多少慘事,都是由于一時疏忽所致,這可不能責怪別人!”
  左護法苦笑一聲,道:“如果你要殺死我們,現在正是時候!”
  聶云飛搖頭大笑,道:“聶某雖然身世不幸,但卻是一條堂堂正正的漢子,你們是敗在那位姑娘的音功之下,要殺也該由她來殺,聶某無權決定你們的生死!”
  左護法奇道:“那么你想怎樣?”
  聶云飛冷凝的道:“聶某只想問兩件事。”
  “什么事?”
  “第一、你們既然追蹤殺我,自然已經知道了我是誰,我的母親在不在留春谷,留春谷在什么地方?第二、你們為什么殺我?這是誰的意思?”
  “如果本座不肯回答呢?”
  “這……聶某希望你能回答。”
  左護法陰冷的大喝道:“就算你把本座千刀万剮,也休想問出一句話來。”
  聶云飛輕歎一聲,道:“如果你是敗在我的手中,我會對你用刑逼供,但現在,既然你拒絕回答,聶某也只好不問了!”
  身形一轉,舉步就走。
  神鷹侍者首先晃身追了上去,嘶聲叫道:“少主!”
  風雨雷電四侍者也相繼追了上來。
  聶云飛收步轉身,冷冷地道:“方才的事,我應該向你們道謝,但我希望你們以后不要這樣,須知我們之間彼此已經毫無關系。”
  風部侍者丁子捷歎道:“家主業已仙逝,難道少主還是這樣對他不能諒解?”
  聶云飛冷笑道:“我不愿意多談,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丁子捷老淚滾滾的道:“少主,不論您愿听与否,老奴有一句話要說,家主是位仁至義盡,智勇兼全的英雄俠士,也是對少主愛護備至的一位父親。”
  聶云飛咬得牙關格格有聲,厲喝道:“住口!我听夠了你們這些話。”
  長吁一聲,又近乎溫柔地接下去,道:“我不該再這樣喝叱你們,不過,我也可以告訴你們,我聶云飛已經是條漢子,自己能夠分辨出善惡好坏,我要慢慢去查,我要查很多事,包括我爹爹往日的為人,留春谷的秘密,我的母親、叔父……更重要的一點是:聶華天是不是真是我的父親,也就是說我是不是真的姓聶?”
  丁子捷凄然叫道:“少主,您不該說這些話,家主在世之時
  神鷹侍者聲調略現哽咽,但卻粗豪的接口叫道:“就算少主有所怀疑,但您是武林第一家唯一的后人,您要挑起這副擔子!”
  聶云飛朗然道:“不錯,至少我還尊敬‘武林第一家’這五個字,不論我是不是姓聶,我都要挑起這副擔子,那就是‘光大門楣,重振雄風’!”
  風部侍者丁子捷揩揩淚漬,道:“既然如此,少主就不該擺脫開老奴等人!”
  聶云飛縱聲狂笑,道:“那只為了一個原因,你們是聶華天的仆從!”
  丁子捷嘶聲道:“他畢竟是少主的爹爹呀。”
  聶云飛沉聲道:“但他卻鎖了我整整三年!”
  丁子捷歎道:“家主有不得已的苦衷,少主若能平心靜气地想想……”
  聶云飛縱聲冷笑道:“我只是相信事實,就我所知的事實而論,聶華天不但不是我爹爹,而且是個不仁不義,無勇無能之人,也許這其中另有曲折,但在真象未查明之前,我不能接受他遺留下來的仆從。”
  目光森然一轉,聲調冷肅的接下去,道:“自今而后,你們最好遠离開我,否則体怪我翻面無情!”
  縱身一躍,疾馳而去。
  五位侍者目注聶云飛逝去的背影,俱皆流下了兩行老淚。
  終于,神鷹侍者首先揩去淚漬,悄聲道:“看來,咱們還是只好暗中保護少主了!”
  丁子捷歎口气道:“那是自然,但眼前的問題是這些……”
  神鷹侍者目光一轉,道:“是留春谷的那些人么?她們恢复功力還早,咱們可以慢慢收拾她們!”
  丁子捷神秘地道:“你怎知她們定是留春谷的?”
  神鷹侍者訝然一怔,道,:“她們自認是留春谷的,如不是留春谷的,難道還會是血旗門的不成?”
  丁子捷沉凝地道:“這也不是沒有可能,起碼有兩個問題使我怀疑。”
  不但神鷹侍者大感駭异,雨雷電三部侍者同樣的困惑不解,湊過來問道:“是哪那兩個問題?”
  丁子捷徐徐地道:“第一、留春谷雖是近三兩年間方才崛起的江湖,但它一向神秘莫測,試問誰見過留春谷的人,誰知道留春谷是在何處?如果她們真是留春谷的人,絕不會如此坦然自承,輕泄身份的。
  第二、傳說之中,留春谷慣用的絕技是百花掌,江湖中歷次死于留春谷手中的人,死后傷處散香,但她們之中,敢說沒有人會用此种掌力!”
  神鷹侍者激動地道:“不錯,這話有理,咱們要用刑迫供,查問清楚。”
  丁子捷搖搖頭,道:“沒有用處,何必多問?”
  神鷹侍者忖思著道:“老夫也有一個疑問,那冒充五大掌門,害死家主的人,難道……”
  風部侍者丁子捷皺眉道:“這也難講,正如少主所說,我們該查明一切。”
  目光一轉,又道:“以咱們五人而論,功力如何?”
  神鷹侍者傲然道:“在武林第一家中是一流之選,在江湖道上更是頂尖儿的高手。”
  丁子捷喟然一歎,道:“就眼下的情況來說,咱們卻絕非那自稱左右二護法的兩名婦人之敵,說得泄气一點,咱們差得太遠,十年前的江湖是這個樣子的么?”
  神鷹侍者連連點頭道:“可怕,恢复聶家基業,重振武林第一家聲威,只怕是有些困難了!”
  丁子捷慨然道:“至少,咱們要盡人事以听天命,少主雖然仁心為怀,但咱們卻不能如此忠厚,這些人若不除去,不但少主隨時都有性命之憂,連咱們這几根老骨頭,也不能久存于世,更逞論暗護少主了!”
  只見他殺机驟現,探手拔出劍來。
  神鷹侍者等沉凝無言,但表情都与丁子捷完全一樣,各拔兵刃,五人有如一股狂飆,向那些神秘莫測,功力奇高的白衣人与玄衣老框卷去!
  但見寒光連閃,鮮血四濺,頃刻之間,已無一個活口。
  丁子捷目光轉動,急向神鷹侍者,道:“歐陽兄,快縱神鷹搜查一下這九回岭中,看看是否有她們的同伙之人?”
  神鷹侍者輕應一聲,撮口發出了一串古怪的長嘯。
  嘯聲一落,但見四外林中飛羽划空,七八只蒼鷹沖天而起,分向四外盤旋掠去,丁子捷又匆匆地道:“快些覓地葬了她們,不能留下一點痕跡。”
  于是,五人一齊動手,掘土掩埋,不大工夫就已辦妥,誰也無法在外表上看出絲毫痕跡。
  就在五人甫行埋好尸体之后,七八只蒼鷹陸續而回,各自發出一串低鳴,又向林間隱去。
  神鷹侍者爽然叫道:“至少十里之內,不見敵蹤。”
  丁子捷長長吁了一口气,道:“還好,咱們也該動身了,少主大約進了鹽池城了。”
  在夕陽余暉之中,五名老者聯袂而起,順著曲折的山路飛馳而去,七八只蒼鷹則在五人出去了百丈左右之時,方才凌空而起,盤旋著在高空緊緊跟隨。
   
         ☆        ☆        ☆
   
  且說聶云飛怀著沉重的心情獨自向前飛奔。
  那紅衣少女說得不錯,凌亂的矮柏并不是處處皆有,只有一條道旁才可以繼續見到,依循著曲折的路徑奔出半里左右,就看到了黑壓壓的鹽池城。
  他放慢腳步,邊走邊想。
  他有無數的惱人問題得不到解決,找不到答案。
  如果聶華天垂死之前的話屬實,則到云中山找到自己的外祖父后自可明白一切,解開一切埋在心頭之謎。
  但那神秘的老樵夫卻帶給了他一份新的不安,他還記得那老樵夫所唱的童謠中的兩句歌詞,那兩句歌詞是:“如今直上云中去,不見云中有人家。”
  這話是什么意思?
  是他隨便唱出來的,還是對自己有所暗示?
  但他無法想得太多,除了這一條線索之外,他委實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必須盡快的赶到云中山万象谷,找到万象隱者。
  忖念之間,他已踏入了鹽池城。
  鹽池城不過是偏僻之地,談不上熱鬧,但此刻華燈初上,倒也有三兩家茶樓酒館座容如云,其中半數是過路的商賈,半數是江湖中人。
  聶云飛并沒有在此過夜的打算,他只想用些茶飯,填飽肚皮,然后立刻就走,于是,他隨便找了一家飯館,走了進去。
  那家飯館該是鹽池城中最小的一家,聶云飛隨便要了几樣飯菜,默默吃喝。
  他并沒去注意飯館中的其他客人,但坐在他身后的兩個食客的喁喁談話之聲,卻吸去了他的注意。
  只听一個低沉的聲音,道:“這可真是怪事,歸隱了二十年的‘神斧開山’洪不諱又在江湖上露面了!”
  另一個沙啞的聲音,道:“神斧開山洪不諱?……不是武林第一家上代家主聶劍凌的貼身侍從么?”
  那低沉的聲音又道:“不錯,但自從聶劍凌亡故之后,他就歸隱不出,已有二十年沒在江湖上露面了!”
  那沙啞的聲音,道:“你見過他了?”
  低沉的聲音,應道:“雖是匆匆一瞥,但老朽相信絕不會有錯。”
  聲調放得更低的道:“這還不足為奇,奇的是他的孫女小紅,也跟他一道。”
  那沙啞的聲音,笑道:“她孫女跟他一道,又有什么不對?”
  那低沉的聲音,道:“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師父,乃是東海‘海天一嫗’!”
  那沙啞的聲音,“啊!”惊叫道:“真的?”
  低沉的聲音,微喟道:“這事知者甚少,但老朽卻知之甚詳。”
  “這樣說來,她該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了!”
  “提起洪不諱的孫女小紅來,也許無人知曉,但“彤云仙子’的大名,想必你也該听說過了吧!”
  那沙啞的聲音,又惊叫道:“彤云仙子的大名,老夫自是听過。”
  微微一頓,有些感慨地低聲道:“血旗門、留春谷,再加上彤云仙子,這熱鬧有得看了!”
  那低沉的聲音,有些吃惊地道:“禍從口出,我們還是少說一句吧!”
  聶云飛悄悄轉頭看去,只見談話的是兩名六旬以上的老者,由兩人炯炯的目光,沉穩的舉止上看來,可以看得出是內外兼修的武林人物。
  陡然,只見旁座上走來一個三旬模樣的漢子,呵呵一笑,道:“兩位老人家談得好,使晚輩增長不少見識。”
  聶云飛定神看時,只見那人身上并未佩帶兵刃,而且雙目無華,舉止平庸,倒像一個商賈模樣之人。
  只見那兩名老者中,一個身著皂衣之人低沉地道:“老朽等只不過談些家鄉瑣事,尊駕听到什么了?”
  那漢子手中擎著酒杯,笑道:“兩位方才不是談到什么海天一嫗,什么彤云仙子么?”
  那皂衣老者吶吶地道:“道听途說,尊駕不要認真!”
  那漢子舉杯道:“不論是真是假,晚輩總算增長了一些見聞,來,晚輩敬兩位一杯。”
  兩名老者同時舉杯,与那漢子對飲了一杯。
  那漢子道聲多謝,持杯歸座。
  但就在那漢子歸座之后不久,只見那皂衣老者突然間吭一聲,倒了下去,几乎是在同一時間,另一名老者也相繼倒了下去。
  聶云飛心頭大惊,只听有人叫道:“醉了醉了,早就知道,這兩個老像伙非醉不可,兩個人喝八斤燒刀子,這么大的年紀,哪有這份酒量?”
  但聶云飛心中知道,這兩位老者都是內外兼修的武林好手,別說八斤燒刀子,就算十六斤,也不會醉成這樣。
  轉向那中年漢子看去,只見他獨斟獨酌,一副若無其事之態。
  陡然,聶云飛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花香,有如盛夏之時的山花香味,不少人也都同時發覺了,有人怪叫道:“奇怪,哪里來的花香?”
  聶云飛心頭大震,他顧不得等著再看究竟,就在眾人紛紛攘攘,嘖嘖稱奇之際,悄悄起身會清賬目,溜出飯館疾步而行。
  直到踏出鹽池城,他才敢回頭張望,幸好四下無人,并無人跟蹤盯梢。
  聶云飛心頭更加沉重了,那由淡而濃的花香,他知道那是留春谷的百花掌,也知道那漢子必是留春谷的人。
  留春谷為什么要在江湖中制造紛亂,為什么要卷起一場腥風血雨?
  留春谷究在什么地方,谷主是誰,會真是自己的生身之母么?如果是,她為什么要派人殺死自己呢?
  這一切,只有找到万象隱者之后,才能弄個明白,他心情沉重,但步履卻奔馳得更快了!
  他不分日夜,很快的就渡過了無定河,翻越呂梁山,進入了云中山的地界。
  幸而一路之上,未曾再發生意外,直到他踏入云中山內,一直都沒有遇到一個可疑之人。
  云中山群峰疊翠,山勢雄偉,聶云飛不禁又暗暗皺眉,云中山是到了,但万象谷又在哪里?
  幸而山中有的是獵夫樵子,几經詢問,終于找到了一座險峻幽深的山谷,在谷口的一方天然巨石上雕著“万象”兩個字。
  聶云飛凝神細看,只見那兩個字經風雨剝刨,已呈模糊,判斷雕刻的時日,至少當在二十年以上。
  他吁了一口長气,立刻就可以見到他的外祖父了,一切的謎團也將隨之而解,雖然他心中更加激動不安,但畢竟可以使他弄清真象了。
  于是,他有些顫抖地邁步而行,直闖入谷。
  万象谷谷口狹長,兩旁絕壁夾天,有一夫當關,万夫莫敵之險,但通過狹長的谷道之后,面前豁然開朗,卻有一片數畝大小,世外桃源般的盆地。
  但見其中樹木交織,怪石林立,一片常青樹中隱隱透出了數楹茅舍。
  聶云飛心中又是一陣激動,他清楚地知道,外祖父必然就在那一片茅舍之內,自己立刻就可以見到他了。
  忖思之間,加快腳步,急急奔去。
  此刻大約申酉之交,西風陣陣,黃葉飄飛,在暮色中更加籠上了一片凄涼神秘之色。
  那數楹茅舍低矮簡陋,雖然打掃得還算整洁,但卻給人一种落魄潦倒之感。
  聶云飛不由大為感慨,外祖父按說可以算得是一位武林前輩高人,難道這些年來就住在這樣的一片草寮之中么?
  沉吟之間,只听一片叮咚的琴聲傳了出來,一縷暗淡的燈火也浮現在紙糊的窗欞之上。
  聶云飛心想:也許外祖父是一位澹泊自甘之人。當下重重咳了一聲,伸手前向叩門。
  但琴音立止,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慧明么?回去告訴你那師父,就說老朽今日身体不适,末局棋奕,要延時再下了!”
  聶云飛聲調微顫地叫道:“不是慧明,晚輩是由賀蘭山專程而來的!”
  那蒼老的聲音,喃喃地道:“賀蘭山?”
  聶云飛應聲又道:“前輩可是万象隱者?”
  那蒼老的聲音,也激動的道:“自然,除了老朽之外,誰會住在這里?”
  聲調一沉,又道:“方才你說賀蘭山?”
  聶云飛忙道:“晚輩姓聶名云飛,您老人家認得我么?”
  那蒼老的聲音,立刻應道:“是我的外孫!……快些進來。”
  聶云飛輕輕推去,只見房門果是虛掩著的,他激動的邁步而入,只見房門只有一榻一几,几上有一盞昏暗的油燈,榻上則有一位須發皆白;,神情憔悴的老人擁被而臥,一張古琴橫置膝上。
  聶云飛不禁一陣鼻酸,急忙雙膝一屈,跪伏床前,顫聲道:“外孫聶云飛,叩見外公!”
  那老者雙手連搖,道:“快些起來,……千里迢迢,倒是真難為你能找來!”
  聶云飛打量那擁被而坐的老人,歎口气道:“我父親死了!”
  那老者嗯了一聲,道:“我知道。”
  聶云飛訝然道:“外公怎會知道,他死了才不過三天,江湖中根本沒傳出消息,何況外公在這与世隔絕的深谷之中。”
  那老者震了一震,苦笑道:“我說知道,有兩個原因,第一。我的甲骨神數,雖未必每次都能算准,但十次至少有七次頗有靈驗!”
  聶云飛這才發覺几上擺了不少龜甲、貝殼等類的東西,想是用來占卜之用,心頭疑念頓消,只听那老者又道:“第二、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那爹爹無惡不作,惡貫滿盈,自然會慘遭橫死,不得善終。”
  聲調一沉,又問道:“他是橫死的么?”
  聶云飛頷首道:“是的,大約他是死于留春谷派出之人的手中。”
  那老者咬牙道:“報應,報應。”
  聶云飛沉凝的道:“他是個很坏的人么?”
  那老者咬得牙關格崩有聲,恨恨地道:“坏极了!他娶了你的母親,卻又強奸了你的姨母,以致你母親含恨出走,你姨母羞憤自戕,雖然幸而未死,但也恨透了你那爹爹,而且他這武林第一家家主之位是你祖父傳你叔叔的,但你父親為謀奪權位,卻不借設計謀殺親弟,但他奪得的權位卻又不能自保,以致退處賀蘭山,貽辱先人,這等罪大惡极之輩,還有什么好說?”
  聶云飛沉凝的道:“我那母親呢?”
  那老者歎口气道:“現在留春谷中,与你姨母同居!”
  聶云飛面色凝重得有如一尊化石,一字一頓的道:“為什么留春谷的左右二護法率領著若干高手,卻口口聲聲置我于死地?”
  那老者怔了一怔,道:“這……不可能吧,不論是你母親還是你姨母,都沒有要殺死你的理由?”
  聶云飛冷冷一笑道:“至少,留春谷縱徒殺人,橫行江湖,卻是鐵的事實。”
  那老者皺眉道:“恐怕你弄錯了,眼下橫行江湖的是血旗門,不是留春谷。”
  聶云飛大聲道:“這是我親眼所見的事,難道還會假么?”
  那老者微喟一聲道:“留春谷為了向你爹爹報复,方始習練奇功,收募羽翼,門人之中難免良莠不齊,也許在江湖中有不盡合理之事發生,其次,只怕是血旗門人偽充留春谷,以敗坏留春谷的聲譽!”
  聶云飛苦笑道:“外公雖深居幽谷,對江湖中的事倒是知道得頗多……”
  微微一頓,又道:“可否請外公見告,留春谷在于何處?”
  那老者怔了一怔,道:“孩子,你想怎樣?”
  聶云飛鄭重地道:“自然是找到留春谷,查明真相!”
  那老者慨歎一聲道:“現在什么時候了,心急也不在這一時,廚下有現成的菜飯,你可以先去吃飽,然后休歇一晚,明天清早外公陪你同去!”
  聶云飛平靜地道:“那樣也好,但外公可否先告訴我留春谷究在何處?”
  那老者搖搖頭道:“這個……外公只知如何走法,卻不知那叫什么地方!”
  聶云飛冷冷一笑道:“這樣看來,外公是不肯說出來的了!”
  那老者頹然道:“你且去吃些東西,等外公想一會儿,想起來了再告訴你!”
  聶云飛搖頭冷笑道:“我不會吃你的東西,也不會要你陪我去留春谷!”
  那老者大惊道:“這是什么話,為什么?”
  聶云飛咬牙道:“因為你并不是我的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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