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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黃金雖寶貴 人格更高超



  袁飛道:“何以見得?”
  “因為少俠要殺的,其實只是個死人。”
  “死人?”
  “是的。”
  “龍劍公冶長在你朋友心目中,只是一個死人?”
  青衣漢子臉上又浮起了詭秘的笑容,緩緩點了一下頭道:“不錯!只要袁少俠能支持十個回合左右,然后少俠便可以一刀砍下那小子的腦袋,跟割取一個死人的腦袋,同樣不費吹灰之力。”
  袁飛注目道:“朋友准備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青衣漢子微笑道:“不錯。”
  袁飛道:“那么,能不能容我袁飛先欣賞欣賞這朋友的身手?”
  青衣漢子沒說什么,忽然衣袖一抖,只見一點寒星自袖中飛出,疾如電閃,直射門楣。
  接著,卜的一聲輕響,一枚方孔青錢,已平平正正地嵌在門上那個福字上。
  青錢如果是豎著打中目標,無論多准,也不稀奇,但像現在這樣以本面貼入木板,這份功力,就頗為可親了。
  但袁飛卻似并不覺得青衣漢子有什么了不起。
  他朝門楣上那枚青錢望了一眼,轉過臉來淡淡地道:“就憑朋友這一手,也敢將公冶長當作死人看待?”
  青衣漢子微微一笑道:“只憑這一手,當然不夠。”
  袁飛道:“哦?”
  青衣漢子笑笑,衣袖忽然又是一抖。
  颼!
  颼!
  颼!
  三道銀線,連綿射出。
  行家一看,便知道青衣漢子第二次發出的暗器,正是江湖人物最忌諱使用,也最害怕遇上的破穴針!
  三根破穴針,先后沒人錢孔。
  最后留在錢孔上,只是一個細小的洞孔,三根破穴計,一根催一根,竟然毫厘不差,全打進了那個只有一粒米大小細孔之中!
  袁飛神色登時改變。
  他望著青衣漢子,望了好一會,才慢慢地道:“朋友具此身手,就有十個公冶長,也不愁收拾不了,還要找我袁飛干什么?”
  青衣漢子微笑道:“兄弟的意思,是要那小子死得自然而正常。”
  袁飛注目接著道:“兄台知不知道那小子如今已是高大爺的人?”
  “當然知道。”
  “以艾四爺的人去殺高大爺的人,兄弟以為适當不适當?”
  “照說當然不太适當。”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不錯。”
  “譬如在哪种情況之下?”
  “一時語言沖突。”
  “話不投机,立即翻臉?”
  “不錯。”
  “除了跟這小子一點私人恩怨之外,我袁飛有什么理由非接受兄台這項委托不可?”
  “三万兩紋銀,便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你說多少?三万兩?”
  “不錯!”
  接著,兩人便沉默了下來。
  青衣漢子取出一張銀票,卷起,又扯平,扯平,再卷起,就像小孩在玩著一個紙折的小船。
  袁飛望著那張銀票,終于點了點頭道:“這的确是個很好的理由——”

  高大爺要找的工匠找到了。
  請來的工匠,是師徒三人。
  老師父姓宋,洛陽龍門人,有個混號叫來不老。
  這個宋老頭据說一個大字不識,但對于工作方面,卻是個難得的奇才。
  無論你要蓋什么樣的高樓大瓦屋,他只須十根指頭稍稍撥弄一番,便可以立即算出需要多少人工和材料,以及能在多少日子內完成。
  在這一行中,除了這個宋老頭,可說誰也沒有這份能耐。
  高大爺能請到這位名匠,全憑一時運气。
  原來師徒三人是應天水一名富紳之邀,要去建筑一座橋梁,路過蜈蚣鎮,被高大爺得到消息,強行留下來的。
  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爺要在關洛道上改變一個人的行程,當然不算一回事。
  師徒三人被請到如意坊,先后不過個把時辰,工程便告定奪。
  据宋老頭表示:新宅第若是建在老地方,全部花費,約需七千兩銀子,他保證三個月完工。
  高大爺大喜過望,當晚便在万花樓設宴為這位名匠接風。
  一頓花酒喝下來,賓主之間,更是融洽。
  原來未老頭雖已年逾七旬,依然是老風流,而且癮頭奇大。現在大家才知道老家伙被人喊作宋不老的來由:不老者,人老心不老!
  這是昨天的事。

  今天,宋老頭留下兩名徒弟,監督大批工人清理工地,他本人則又由公冶長陪著來到万花樓。
  高大爺已經傳下命令:万花樓的姑娘,誰也不許端架子,宋老師父要怎樣便怎樣,務使佳賓能盡興,若誰故意違背,立即逐出万花樓!
  所以,万花樓上上下下如今一見這位白胡子貴賓蒞臨,登時響起一片震耳的吆喝,以示恭迎。
  不僅全樓的姑娘們如穿花蝴蝶般穿梭走告,甚至連一般酒客,也被引起好奇心,紛紛掀帘探頭張望。
  “這老家伙是誰?”
  “有高府總管陪同著,當然是高大爺的客人。”
  “也是武林中人?”
  “這個你就要問蔡老二了。”
  “喂,老蔡,剛才過去的那個白胡子老頭是什么來路?”
  “洛陽的一個老木匠。”
  “一個老木匠?”
  “是的,听說有個混號叫宋不老。”
  “什么宋不老?”
  “天天往這种地方跑,當然是指寶刀未老之意。嘻嘻!”
  “別說笑話了。”
  “誰說笑話?”
  “像這樣一個風吹能倒的老家伙,我不相信還有這份勁頭。”
  “打個賭怎么樣?”
  “行。”
  “就賭今天這一台酒如何?”
  “行!”
  “那么,叫紅紅過來問問吧!”
  “為什么要問紅紅?”
  “老家伙昨晚叫的姑娘,就是紅紅。”
  “好,喊紅紅來。”

  要喊紅紅的客人,不止一個。
  要問宋老頭的意見之后,公冶長也吩咐伙計去喊紅紅。
  公冶長這一交待下去,其他想找紅紅的客人,今天大概便得將就一些,要另外換個姑娘了。
  “紅紅!”
  “紅紅!”
  伙計拉開訓練有素的粗嗓門,一路嚷了出去。
  不消片刻,那名伙計去而复返。
  伙計進來時,臉上挂滿笑容,但身后沒有紅紅。
  公冶長道:“紅紅呢?”
  那伙計沒有回答,快步走去公冶長身邊,彎下身子,不知在公冶長耳邊低低地說了几句什么話,公冶長一邊听,一邊微微點頭。
  伙計說完,向后退出一步,似在等候公冶長另作差遣。
  公冶長轉向宋老頭道:“宋師父換個姑娘怎么樣?這里的藍藍和花花,也是兩個頂頂有名的大美人儿。”
  宋老頭道:“紅紅不在?”
  公冶長道:“剛被一位客人叫去了,伙計說馬上就轉局,似乎不大方便。”
  宋老頭輕輕歎口气道:“像我這种又老又窮的糟老頭,原就不該到這种地方來的。算了,算了,這頓酒不喝也罷!”
  說著,站起身子,便要离去。
  這下公冶長可為難了。
  這個姓宋的老家伙,年紀一大把,尚且如此好色,依他本意,他當然不會去遷就這個老家伙。
  但是,高大爺把這老家伙當活寶,今天這頓酒如果喝不成,万花樓的伙計和!”娘,可就有人要遭殃了。
  這种事他豈能眼睜睜听任它發生坐視不管?
  因此,他只好賠著笑,將宋老頭又推回座椅上,道:“也許是伙計們不會說話,那么就待我過去看看。”

  紅紅其實就在隔壁。
  從伙計口中,公冶長也已知道紅紅如今在隔壁陪的這個客人是誰。
  正因為他知道這個客人是誰,所以他才建議宋老頭換個姑娘,因為這位客人不僅万花樓的伙計不敢得罪,就連他這位高府總管,無疑也以不去招惹為妙。
  但是,如今僵局已經形成,他便顧不得許多了。

  紅紅坐在血刀袁飛的膝蓋上。
  她一雙白玉似的手,正勾者袁飛的脖子,臉貼著臉,嘴對著嘴,慢慢地將一口酒,由舌尖上一點一滴地轉向袁飛口中。
  公冶長輕咳了一聲,掀帘笑笑走進去道:“好家伙!你們可真會享受啊!”
  紅紅嚇了一跳,因為舌頭往回縮得太快,以致口中余酒全傾在袁飛衣襟上。
  袁飛居然沒有生气,他推開紅紅,望著公冶長道:“听說高大爺要蓋新房子你怎么有空來的?”
  語气平平淡淡,雖說不上友好,但也沒有抬杠意味。
  公冶長在對面坐了下來道:“袁兄知不知道匠人是哪里請來的?”
  袁飛道:“据說是洛陽來的一個什么宋不老?”
  公冶長點頭道:“是的,老家伙此刻就在隔壁,高大爺要我陪他來喝酒,想不到這老家伙竟指定要叫紅紅……”
  紅紅的面孔,突然紅了起來。
  袁飛瞅了紅紅一眼道:“伙計沒有過去告訴他,說紅紅在我這里?”
  公冶長道:“伙計跟我說過了,我也建議老家伙不如改叫藍藍或花花,可是老家伙的脾气倔強得很,竟表示沒有紅紅在座,他就不喝今天這頓酒。”
  袁飛嘿了一聲,沒有開口。
  公冶長含笑接下去道:“高大爺一心想蓋好新宅第,把這老家伙寵得像個寶似的,老家伙今天是小弟陪來的,若是弄得不歡而散,高大爺必會怪小弟辦事不力。”
  他望著袁飛,帶著央求意味,接著說道:“所以——”
  袁飛面孔微微一揚,斜著眼道:“所以怎樣?”
  公冶長賠笑道:“所以希望袁兄看在小弟情面上,能夠委屈一下。”
  袁飛突然沉下面孔道:“花自己的銀子吃喝玩樂,誰也管不了誰。我說過不行,就是不行!”
  公冶長皺皺眉頭,正待開口之際,袁飛又冷笑著道:“還有件事,請你公冶兄最好替我記住:別以為你公冶兄如今是高府總管,身份就高人一等,須知我血刀袁飛可不吃這一套!”
  公冶長詫异道:“我只是過來跟你袁兄打個商量,又沒有勉強你袁兄非答應不可,你袁兄何必發這么大的脾气?”
  袁飛冷冷地道:“老子高興!”
  公冶長呆在那里,隔了好半晌,才注視著袁飛道:“袁兄突發這种沒來由的脾气,該不是借題發揮吧?”
  袁飛霍地長身而起,一腳踢開座椅道:“就算老子是借題發揮又怎樣?你不服气?”
  紅紅在一旁嚇得花容失色,想勸阻又不敢開口。
  公冶長思忖片刻,忽然點頭道:“瘡不放膿,完不了口。你袁兄的心情,我完全了解。我決定舍命陪君子,幫你袁兄了卻這樁心愿就是了。”
  他吸了口气,緩緩抬頭道:“什么時候?什么地方?”
  袁飛冷冷地道:“就是現在。下面的大廳寬敞得很!”

  兩個跑堂的伙計,一人托著一雙熱气騰騰的大菜盤,正一邊低聲說著笑著,一邊并肩走向樓梯。
  兩人托盤的姿勢,惊險美妙。
  他們為了說話方便,左邊的一個用左手,右邊的一個用右手,兩人的手臂分向左右朝上彎曲,都是以四根手指頭,作菊心狀頂著盤底,菜盤正好比他們的肩頭高出寸許。
  不過,你絕對用不著為他們擔心,這正是他們吃這一行飯的絕技之一。
  你別瞧他們那兩只盤子,搖搖晃晃的,像風中荷葉,事實上里面的湯水永遠也不會溢出一滴來。
  他們走路時,就像蝙蝠一樣,不用眼睛看,也不會撞著任何東西。
  上樓梯時,亦复如此。
  這座樓梯,他們一天至少要上上下下几百次,就是叫他們閉上眼睛,他們也照樣能升登如飛,絕不至踏偏一步。
  現在,兩人已走到樓梯的最后一級,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停下腳步。
  因為他們這兩盤菜并不是送去同一個房間,上樓之后,必須分手,而他們的笑話尚未講完。
  他們這樣站在樓梯口,雖然擋住了別人的去路,但他們絲毫不以為意。
  因為他們的身手一向靈活,無論人從前面下來,或是后面有人要上樓,他們均能憑敏銳的感覺,隨時閃身讓去一旁。
  這時正好有個客人走出房間,要下樓梯。
  兩個伙計還在說話。
  這個要下樓梯的客人,他們都覺察到了,他們也都有了准備。
  准備這位客人走過時,再從中間裂開一條通道,讓這位客人通過。
  等客人過去之后,他們還可以聚攏來,繼續交談下去。
  客人走過來了。
  他們迅速讓開。
  讓出的空檔,寬寬裕裕,足夠一人通行無礙。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那客人似乎還嫌空檔太狹窄了些,兩人只覺眼前一花,那客人的一雙手,已經分別拍上他們的肩頭。
  只听嘩啦一聲,兩只菜盤同時摔在樓梯上,紅燒栗子雞和八寶豆腐,沒得遍地皆是。
  兩個伙計則如滾球似的,骨碌碌地,從樓梯上一直翻了下去。
  樓上四廂的管弦和笑語,都被這一聲巨響,給打斷了。
  所有的客人和姑娘們紛紛走出房間查看。
  兩名伙計又气又恨,揉著屁股爬起來,剛剛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話,叭,叭,兩人臉頰上,已分別挨了一個又脆又響的大巴掌。
  這兩巴掌,幫他們回复了清醒。
  現在他們才算看清了面前這個先推了他們一把,如今又賞了他們兩巴掌的客人。
  看清了這個客人是誰,兩人身上的疼痛突告消失。
  兩人的面孔,也于這一瞬間,蒼白扭曲得像個擠干了汁的橙子。
  “原來是袁爺?啊啊,對,對不起!”
  兩人不斷哈腰,賠笑,一邊像蝦子似的向后不斷退縮。
  現在,樓上的客人和姑娘們,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說得更正确一點,也許應該說成:他們已看出有什么事情將要發生!

  這是一個完美的陷阱。

  血刀袁飛在樓上人群中,很快地便找到了那個高价雇他殺人的青衣漢子。
  青衣漢子正攬著一個姑娘的腰,站在四號房間的房門口。
  當兩人四目遙接之際,青衣漢子朝他微微頷首,似在贊許他今天找的這個机會不錯。
  今天這個机會的确不錯。
  樓上回廊离大廳地面高僅丈五左右,一旦血戰展開,眼力再好的人,也絕不會留意到几根黑色破穴針的一閃而逝。
  到時也許只有中了暗算之后的公冶長,會因惊怒交集,而產生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反應。
  不過,這种情況發生的机會也不多。
  因為公冶長中針之后,只要手中誅心劍稍為露出一點破綻,他的一顆腦袋,就不會還留在他的脖子上了!
  所以,即將展開的這一場戰斗,將不會有什么精彩的場面出現。
  因為實際上這并不是一場真正公平的決斗。
  這只是一次設計周詳的謀殺。
  血刀袁飛在這一戰中,也不需耗費多大气力,因為他實際上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那就是設法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面。
  將公冶長迫去也好,或是自己慢慢退過去也好,只要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就行。
  然后,他就可以等著完成雇主交給他的最后一項細節。
  一刀割下公冶長的腦袋。

  公冶長從樓梯上慢慢拾級而下。
  袁飛后退一步,拔刀出鞘。
  公冶長走下樓梯,停步四下望了一眼,然后微皺著眉尖,轉向袁飛道:“袁兄真的要讓別人看我們笑話?”
  袁飛冷冷地道:“別人早就看過我袁飛的笑話了,再多看一次也無妨。”
  公冶長輕輕歎了口气,緩緩拔出那口形式奇特的誅心劍,雙掌合劍,當胸一立道:“袁兄請!”
  袁飛冷冷道:“請!”
  他口中說著請字,人仍站在原處未動分毫。
  他顯然在等公冶長先出手。
  袁飛這种態度,并不是有意托大或心存禮讓,而只是為了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一為的是公冶長如今站立的位置于他不利!
  四號樓廂在他背后,如果向前沖過去,公冶長后退無路,只有向左向右閃避,如果周而复始,循環不已,便永遠無法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面。
  而樓上的青衫漢子,又不便于此時移動位置。
  如今,大廳上下,鴉雀無聲,誰只要走動一步,無疑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所以,他只好沉住气,按兵不動,等公冶長先出手。
  只要公冶長一出手,事情就好辦了。
  他可以節節后退,也可以利用化解來招,先跟公冶長交換一個方向,然后再以凌厲的猛攻,將公冶長一路追迫過去。
  公冶長當然不會想到這些。
  所以袁飛回完一聲請,他就沒有再客气。
  人影一閃,誅心劍突然點出。
  一劍指向袁飛眉心!
  袁飛胸有成竹,雁翎刀微微一揚,同時滑步向一旁讓開。
  公冶長隨著劍勢欺步而上,自然而然地占住了袁飛原先站立的位置。
  接著,公冶長第二劍又照原式點出。
  仍然指向袁飛后心。
  俗云:劍出一點,刀洒一片,公冶長這先后兩劍,看來似是平淡無奇,實際上全是劍法中的上乘殺著。
  眉心為人心必救之處,別說是高手手中劍,即使普通人以這一動作,也沒有人敢掉以輕心。
  一個人如果要害受到威脅,便很難沉穩如常。
  而這一點,正是使劍的人用心所在。因為過招,絕無一舉得手之可能,只有先迫使對方慌亂;慌亂才會露出弱點,找出對方弱點,才有取胜之机會!
  公冶長這兩劍雖是平平點出,他隱藏的變化,至少也在七种以上。
  袁飛若是一個應付不當,只要劍尖微微一轉,下一劍便可能中他身上任何一處致命的部位!
  袁飛當然知道這种劍招不容輕視。
  不過,他這一次卻沒有再退讓。
  他第一次退讓,只是為了要跟公冶長掉換一下位置,如今公冶長連上數步,已近大廳中央,他自然沒有再退讓的必要。
  寒光閃處,袁飛雁翎刀第一次出手。
  刀鋒揮出,如洒開了一匹上等細絹。但這一刀并不是迫向公冶長劍尖,而是橫掃公冶長的腰干。
  公冶長如果不愿被斬成兩段,或是与這位血刀來個兩敗俱傷,他要化解袁飛這一刀,就只有一個辦法。
  撤身斜退——退向四樓廂那一邊。
  公冶長果然這樣做了。
  撤身斜退一一一退向四號樓廂那一邊!
  袁飛自然不肯錯過机會,躍身一扑,刀光又如匹練般洒出。
  這一刀去勢更低。
  因為他如果仍向公冶長中盤進攻,公冶長可以劍格擋,這一刀像現在這樣砍向公冶長的雙腿,公冶長便只有以騰縱來閃避了。
  如果公冶長騰身竄起,上半身便會跟樓上護欄平齊,這樣便正好帶給樓上青衫漢子一個下手的机會。
  青衫漢子眼中閃起亮光,血刀袁飛辦事的能力,顯得比他預計的還要高明。
  公冶長渾然不知危机并不在于袁飛這一刀,而是潛伏在他的身后。
  他見袁飛一刀自下三路攻來,竟然不假思索,雙肩一抖,箭拔而起。
  他拔升的高度,竟比袁飛想象的還要高得多。
  這樣一來,他的后背,便等于整個的暴露在青衣漢子視野之下。
  好多万花樓的姑娘都為之失聲惊呼。
  她們當然不知道公冶長即將遭遇的命運。
  她們所以發出惊呼,不過是因為袁飛出刀太猛,公冶長處境危殆,看來怵目惊心,一時情不自禁罷了。
  突然響起的一片尖叫,對公冶長來說,更是致命中的一大致命傷!
  如果此刻大廳上下保持一片寂靜,公冶長或許還能憑耳目之靈,覺察到身后的危机,如今被這些女人如此一嚷,青衣漢子別說是用的破穴針,就是打出一支瓦棱鏢,他也無從覺察了。
  但是,緊接著,血刀袁飛卻似乎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
  公冶長向上拔起身軀的同時,他竟然也跟著騰身一掠而起。
  公冶長是出于不得已,他又為什么呢?
  為了顯能邀功?
  還是等待不及?
  青衣漢子手臂一抬,忽又放下,雙眉同時緊緊皺了起來。
  血刀袁飛這一手太不漂亮了!
  現在,兩人的身子都在半空中,他若是打出破穴針,袁飛必然無法配合得恰到好處,在公冶長中針之同時一刀置公冶長于死命。
  如果袁飛做不到這一點,中針之后的公冶長,必然會出聲喝罵,或是扭頭查看,那樣一來,他的身份,就無法不暴露。
  他如果不是怕身份泄露,又何必花這么多心計,以及出這么高的代价,聘請一名殺手?
  不過,這還不是袁飛最不漂亮的一手——袁飛的下一手,更不漂亮。

  公冶長由于上升之勢已近弩末,不敢硬接袁飛這一刀;好在他身子已擦著樓上的欄杆,如想繼續問躲,尚還不太困難。
  于是,他左臂往后一甩,搭護欄等袁飛寒森森的刀尖堪堪點上他的心窩,他的雙腿一曲一蹬,借一蕩之力貼著欄杆向后滑了開去。
  袁飛似乎沒有想到,公冶長人在半空中,身手尚且如此矯捷,急切之間,剎勢不住,手中雁翎刀竟當的一聲,像長釘一樣,釘進了護欄木內。
  袁飛因為兵刃釘人橫木,一時進退失据,有力無處發揮,人從懸空挂了起來。
  公冶長進攻的一個好机會。
  因為他避開袁飛凶險的一刀之后,這時已翻身上了回廊。
  如今,他只須一個箭步上前,誅心劍探身朝外一送,袁飛這一戰便輸定了!
  但是,公冶長并沒有撿這個便宜。
  他只是仗劍站在回廊上,注目凝神,蓄勢以待。
  袁飛的身手,也很矯捷。
  他一刀失手探入橫木,自知處境,當下竟以壯士斷腕的勇气,立即松開執刀的右手,同時以手掌在刀把上輕輕一按,借前沖之余勁,自刀鋒上一掠而過,人也上了回廊。
  袁飛底下的几手,就真正的不夠漂亮了。
  只見他越過護欄之后,人如蜻蜓點水一般,身子一彈,又自躍起,繼續向前疾扑過去。
  只見他這一次扑去的人,并不是公冶長,而是那名青衣漢子。
  青衣漢子正疑愕間,袁飛已如旋風似的來至身前。
  那漢子后退一步,正待喝問之際,袁飛已快如閃電般一拳搗上他的心窩。
  那漢子腰一弓,袁飛又在他后頸上加了一拳。
  這是致命的一擊。
  那漢子腦袋一垂,松開護心的雙手,向后栽倒下去。
  躺在地上的青衣漢子,血已從嘴角流出,像兩條將身子越拉越長的紅色蚯蚓,雖已經絕了气,兩眼仍圓瞪如鈴,再加上那一臉但黃扭曲的死肉,神情有著說不出的猙獰恐怖之感。
  他顯然直到臨絕气之前,也未能想出這位血刀突然倒戈相向的原因。
  回廊上一片沉寂,每個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呆了。
  雁翎刀仍然插在護欄橫木上。
  袁飛緩緩轉身走過去,拔出那口雁翎刀,還人刀鞘,然后又再回身來到青衣漢子的尸首旁邊。
  他從怀中取出一張銀票,對開撕成四小張,又從青衣漢子袖筒摸出一根金色鋼針,將撕開的銀票,像別上一朵鮮花似的,小心地別在青衣漢子的衣襟上。
  他完成了這最后一個動作,才慢慢站起身子,從容不迫地向樓梯口走去。
  當他經過公冶長身邊時,他連向公冶長看也沒看一眼,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走廊上還站著公冶長這個人。
  直到袁飛下了樓梯,公冶長才如大夢初覺,弄清了這是怎么回事。
  他急忙靠去欄杆上,探身向下喊道:“袁兄慢走——”
  袁飛在大廳中停住腳步,仰臉向上,冷冷地道:“大總管是不是意猶未盡?”
  公冶長忙道:“小弟想請袁兄喝杯酒,請袁兄務必賞光。”
  袁飛帶著不屑之色瞟了他一眼,臉孔一轉,邁步走了。

  袁飛走了,像從空气中突然移走了一根冰柱。
  万花樓又慢慢地蘇醒過來。
  酒客和姑娘們,人人爭相探詢,都想弄清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兵戎相見的雙方,本是艾四爺手下的一名殺手血刀袁飛,和高府的新任總管龍劍公冶長,何以最后被殺死的,卻是個陌生的局外人?
  這個被殺死的青衣漢子是誰?
  他什么地方開罪了那位血刀?
  血刀袁飛殺死這青衣漢子之后,將一張銀票撕開別在這漢子衣襟上,又是什么意思?
  當糾紛開始時,沒有人料到最后會是這种結局。
  如今事情有了結果,也沒有人能明白它發生的原因!

  公冶長也是一樣。
  當糾紛開始時,公冶長也想不到最后會有這种結局。惟一不同的是,他知道原因。

  任何職業,都有它職業上的尊嚴。
  殺手亦不例外。
  尊嚴,是不容侮辱的。
  殺手的職業,就是接受酬勞,替雇主去殺人,或是保護他的雇主不被人殺。
  但雇用殺手的人,絕不能以為殺手也像妓女一樣,只要花得起銀子,就可以為所欲為。
  青衣漢子金狼二號,就是犯了這個錯誤。
  他付出了三万兩銀子,但未付出對一名殺手應有的敬意。
  這一錯誤的代价便是死亡!

  高大爺和艾四爺接到万花樓伙計的報告之后,都十万火急地赶來了。
  兩人赶到同時,一切已成過去。
  不過,高大爺來到之后,青衣漢子的身分來歷,就不再是個秘密了。
  原來青衣漢子付給袁飛的三万兩銀子,跟前些日子黑心老八第二次付給金四郎的那三万兩銀子,正是同一張銀票!
  要殺公冶長的人,無疑就是那位金四郎!
  至于金四郎為何要殺公冶長?在高大爺來說,也許還有些迷惑。
  因為這位七雄老大至今尚未能將“郎”与“狼”聯想在一起。
  他要能想到這一點,對重營華屋,也許就會沒有那么大的勁頭了。
  這件事只有公冶長自己心里有數。
  天狼會容不得他,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使他感覺意外的,是對方采取的手段!
  因為他怎么也想不到對方竟會打主意打在血刀袁飛身上。
  這一著棋,雖嫌迂緩了些,但誰也不能否認它不是一著妙棋。
  它的妙處,是充分利用了他和袁飛雙方心理上的弱點。
  袁飛在他手底下失過手,一心要找机會挽回顧面,煽惑袁飛向他挑戰,可說是易如反掌;而他則為了种种顧忌,即令袁飛找他動手,他也勢必難下絕情的。
  在這种情況之下第三者的机會,也就來了。
  今天,袁飛若不是為了自尊心受到傷害,他會逃得過毒針破穴之厄嗎?
  如果袁飛殺了他,只要袁飛本人不說出來,又有誰會想得到它是出于天狼會的主謀?
  這些秘密!公冶長是當然不會告訴給高大爺。
  這條金蜈蚣年輕時也許是個人物,如今顯然已不足与論大計。
  如今,他只有靠自己。
  如今,他必須在天獨會獲悉又死了一條金狼之后,准備采取下一步行動之前,盡快想出對方下一步可能采用的手段是什么!
  万花樓的伙計們,一個個的又開始忙碌起來。
  有的抬尸。
  有的上菜。
  因為高大爺吩咐下來,要擺一桌酒,為公冶長壓惊。
  這正是這七雄老大,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爺的一貫作風。
  他經常喜歡以滿不在乎的態度來掩飾挫折,或是當別人感到緊張時,故意顯示輕松。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表現出他高大爺的好漢气概。
  才像個稱雄一方的龍頭老大!
  酒席擺好,高大爺又著人去找血刀袁飛。他的意思,當然是為了想對袁飛今天這种輕財重義的行為,好好的當眾褒揚一番,以作為一般殺手的楷式。
  但是,使者回報,袁飛謝絕了。
  借口是酒醉,已經上了床。
  不過,高大爺并不在意。仍然叫來很多姑娘,跟宋不老于席間大談有關建筑新宅的种种遠景。
  這一頓酒,一直喝到天黑。
  散席之后,宋不老留下未走,高大爺也借酒醉留了下來。
  宋老頭留下,是為了紅紅;高大爺留下,則是為了安全。
  這位金蜈蚣實際上并不如他表現的那么堅強。
  但也不像別人想象的那么老朽昏庸。
  他的大而化之,有時是故意裝出來的——這是他數十年來,保護自己的方法之一。
  他知道過分精明的人,經常總比一個粗枝大葉的人,仇敵要來得多得多!
  今天的這樁流血事件,早在他心中盤算過了。
  為什么忽然有人想置公冶長于死地?
  他的答案就是:是為了剪除他高敬如的羽翼!
  因而,他進一步想到,如今對方陰謀失敗,很可能迫不及待,徑抄捷徑,直把主意打到他高某人頭上來。
  目前,惟一能帶給他安全感的地方,便是這儿后偏院,那個布置了机關和密道的小房間。

  公冶長和艾四爺在太平客棧門口分手,一個人回到如意坊。
  如意坊剛剛開場子,花十八像只花蝴蝶似的,到處招呼熟客人和闊客人,春風滿面,笑語如鶯。
  公冶長沒有去打扰她,徑自登樓走進那個以前為黑心老八所占用的房間。
  他剛坐下,花十八就跟進來了。
  走進房間,花十八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臉上不見一絲笑容,取代的是一片關切之色。
  她緊盯著公冶長道:“听張金牛過來說,今天在万花樓,有人買通血刀袁飛,想下你的毒手?”
  公冶長點點頭,沒有開口。花十八望著他又道:“据說,在最后的緊要關頭,反而是那位血刀袁飛救了你的命?”
  公冶長又點了一下頭。
  花十八又像有點迷惑道:“他本來想要殺你,最后卻又救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冶長指指茶壺,花十八立即為他倒了一杯茶。
  她以為公冶長喝了茶之后,一定會說出整個事件的經過,所以就拉了張椅子,在公冶長對面坐了下來。
  不料公冶長放下茶碗之后,依然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只拿著一雙眼睛呆呆地瞪著她,就好像在端詳著她的面孔,有沒有多出或少掉一些什么似的。
  花十八一時會錯了意,雙腮微微一紅,避開了他的目光,帶著嗔意低聲道:“你們男人只要灌上几口黃湯,就不想好事情
  公冶長像是沒有听清楚,怔了怔道:“你說什么?”
  花十八這才知道公冶長是在出神發呆,不想好事情的,原來是她自己,當下,臉孔不禁又紅了一下,連忙站起身來道:“沒有什么,下面還等著我去招呼,你一個人先在這里歇息吧!”
  公冶長定了定神,點頭道:“好,你下去之后,順便叫人去找關老總來一趟,我有話跟他說。”
  花十八已經走到房門口,公冶長忽然又喊住她,說道:“你慢點走,我還忘了問你一件事。”
  花十八轉過身來道:“什么事?”
  公冶長道:“今天下面場子里,有沒有發現形跡可疑的生面孔?”
  花十八搖頭道:“沒有。”
  公冶長道:“一個也沒有?”
  花十八有點不高興道:“你既然不信任我一雙眼睛,為什么不自己下去看看?”
  公冶長笑笑道:“我不過——”
  花十八輕輕哼了一聲道:“不過被万花樓那些騷娘們迷昏了頭而已?”
  說著,頭也不回,气鼓鼓地,轉身下樓而去。

  不一會,雙掌開碑關漢山來了。
  這位高遠鏢局的前任總鏢頭,這几天看上去似乎瘦了不少。
  高大爺手底下的人,公冶長只對這位關老總特別客气。
  因為他第一眼便看出這位雙掌開碑是個直腸子的血性漢子,高大爺也許并不真正喜歡這种人,但事實上高大爺手底下如果人人都像這位雙掌開碑,他高大爺也許根本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种局面。
  像雙掌開碑關漢山這种人,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缺點,那便是這种人只知感恩圖報,只知江湖義气重于一切,而經常都不會遇上一個好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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