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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洞察奸狡計 巧設陷阱謀



  這一頓酒,一直喝到掌燈時分。
  就在大廳中兩支大蜡燭剛剛點亮之際,雙掌開碑關漢山忽于大廳門口出現。
  公冶長离席迎上去,關漢山不知說了几句什么話,公冶長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關漢山立即轉身走開。
  公冶長回到席上時,高大爺問道:“什么事?”
  公冶長道:“沒有什么,是花管事叫他傳活來的。”
  高大爺道:“傳什么話?”
  公冶長道:“花管事說,葛老心情已經穩定了下來,她問東家要不要過去看看他。”
  高大爺實在沒有過去探望的意思,這位葛老夫子雖然一度被他倚為錦囊,但如今顯已成了一個累贅,只是當著這許多人,他又不敢表現得太絕情,只好點點頭道:“當然去看看,等我們喝過了茶,跟賈老一起過去。”
  接著,大家离座,走向兩邊靠墊的太師椅,等家人撤席獻茶。
  公冶長等眾人坐定之后,忽然帶著一臉親切的笑容,以人人都能清楚听到的聲音,傾身向賈菩薩道:“听說賈老年輕時,曾經賣過草藥?”
  大廳中每個人都听呆了!
  這是什么話?
  這位賈菩薩一生中最大的忌諱,便是早年這段不太榮耀的經歷,就算無話找話,也不該選上這么一個話題。
  眾人駭异之余,忍不住一齊轉向公冶長望過去,想看看這位年輕總管是不是喝多了酒?
  在明亮的燭光映照之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楚:公冶長臉上一點酒意也沒有!
  賈菩薩气得面孔發白,兩眼圓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在蜈蚣鎮上,一向受人尊敬,就連高大爺這樣的人物,都只喊賈老而不名,如今竟遭一個后生小子當眾揭短,是可忍孰不可忍!
  兩名家丁托著茶盤走進來,正好听到了公冶長問的這句話,兩人身子一頓,茶盤雖未打翻,茶水卻已溢出不少。
  高大爺面孔也不禁為之變色,他又惊又怒地瞪著公冶長道:“公冶總管,你是不是喝醉了?”
  公冶長只當沒有听到,仍然笑容可掬地望著賈菩薩,說道:“一般賣草藥的江湖郎中,為了招徠顧客,攤子擺開之后,多半會耍几套戲法,敲敲鑼,打打鼓,或是來上一點歌舞之類的節目。請問賈老,您年輕時擅長的手法是什么?”
  賈菩薩面如白紙,雙手握著椅把,胡梢儿抖個不住,那神情真叫人擔心他會不會突然中風昏厥過去。
  高大爺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厲喝道:“左師父,袁師父,公冶總管醉了,你們扶他下去!”
  魔鞭左天斗和血刀袁飛雙雙應聲离座。
  不過兩人并未立即向公冶長走過去。
  他們站起身子,是為了顧全高大爺的顏面,這表示他們已經听到高大爺的命令,并且也准備執行這項命令。
  但是,兩人比誰都明白,公冶長并沒有喝醉酒。
  這是很尷尬的一剎那。
  沒有人能在這一剎那作出明确的決定——決定下一步究竟應該如何行動?
  兩人惟一的辦法只有拖延。
  希望形勢會有改變。
  然而,很明顯的,這种拖延無法維持太久。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變化,高大爺一定會明令重申,那時他們格于形勢,不論愿意不愿意,只有遵命動手!
  大廳中頓時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突然凝結,每個人的呼吸好像都很困難。
  只有賈菩薩的气色稍稍好轉了些。
  因為他雖受了公冶長的屈辱,但高大爺總算給他挽回了一點顏面。
  高大爺發怒了,左天斗和袁飛也已待命而動,公冶長這時的反應又如何呢?
  如果這只是他因不滿這位賈菩薩的醫德,佯借三分酒意,開的一個小玩笑,這場小小的玩笑到此也該結束了吧?
  是的,該結束了,這從公冶長轉變的態度上可以看得出來。就在左袁二人起身离座之際,公冶長忽然轉過頭來,朝兩人微微一笑道:“兩位該不會以為小弟真的醉了吧?”
  袁飛沒有開口,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他跟公冶長之間雖然還有一筆舊賬沒有結清,但他顯然不屑利用這种机會。
  開口答話的是左天斗,這位名列前五號的隱身金狼,由于肩負臥底重任,似乎也不想為了一個漠不相關的賈菩薩,選在這個時候跟公冶長翻臉動手。
  天狼會采取任何一項行動,均有預定的步驟,他有他要做的事,對付公冶長并不是他的責任。
  所以他見公冶長有找台階下之意,立即接口道:“不論公冶兄是否喝多了酒,總不該有如此奇態,須知賈大夫名滿關洛,早年施藥濟世,德被眾生,善行足式,非惟不足為盛名之累,而且
  而且怎么樣?左天斗沒有說下去。
  因為有人正從大廳外面走進來。
  進來的是雙掌開碑關漢山,這位高遠鏢局的前任總鏢頭,如今似乎已經改行當了腳夫。
  因為他這時肩上又扛著一只圓鼓鼓的大麻袋。
  這已是一天當中的第二次了。
  今天早上,他扛過來的,是無錢能使鬼推磨万成的尸首。
  這一次呢?
  又是一個死人?
  大家都以惊奇的眼光,瞪著關漢山肩上那只麻袋,似乎想從它的外形上,猜測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由于大廳中人人均為那只麻袋所吸引,以致這時誰也沒有留意到一條身形,正自東邊第二張太師椅上快如閃電般掠出。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賈菩薩!
  這時候的賈菩薩,好像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如果說剛才的賈菩薩是頭病貓,現在的賈菩薩則不啻是頭凶猛的捷豹。
  一頭有著銳爪的捷豹!
  他的銳爪,是柄匕首。
  不滿七寸的匕首,刀鋒利如剃刀,刀尖細如銳針般。
  一种可怕得令人打冷戰的武器!
  匕首閃著光芒,像划空流星般,直射公冶長的咽喉!
  他身形掠起時,匕首并未出手。
  他是連人帶刀,一起扑過去的。
  在這位賈菩薩來說,這顯然是一次孤注一擲的冷襲。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一個發現了這一意外變故的人,是高大爺。
  高大爺發現得早,并不是因為這位關洛道上的龍頭老大警惕性比別人高,而是由于距离近。
  因為他就坐在賈菩薩身旁另一張太師椅上,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張茶几。
  賈菩薩坐外側,他坐里側,賈菩薩飛身掠起,正好擋住他視線,他便是由于視線突然受阻,才發現的。
  如果換了別人,這對公冶長多少總會有點幫助;就算來不及出手阻擋,發一聲喊,叱喝示警,也是好的。
  而這位高大爺雖然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他不是不想喊,而是喊不出來。
  他還能坐在那里,像座泥菩薩,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這位賈菩薩,猝起發難,如果對象不是公冶長而是他高大爺,如今,又是怎么一副局面呢?
  那是不難想象得到的,以對方敏捷之身手,以及那柄匕首鋒利的程度,在他來得及反抗之前,至少,可以從他的身上割下十塊肉條條來!

  公冶長也在望著關漢山肩頭上的那口大麻袋。
  跟別人稍有不同的是,別人臉上布滿惊疑之色,他臉上則浮現著一抹會心的微笑。
  因為只有他知道麻袋里裝的是一個什么東西。
  他跟其他人相同的是,他顯然也沒有想到,賈菩薩會利用這個短暫的空檔,突然拔刀向他飛扑過來!
  這是一個致命的疏忽。
  任何武林高手,多了不用說,一生中只須疏忽這么一次,就盡夠了!

  銀芒划空,一閃而逝。
  賈菩薩身形扑落,公冶長連人帶椅,頓為一片泡影淹沒。
  接著是一聲在一般人听了也許沒有什么特別感覺,在江湖人物听了則會渾身起雞皮疙瘩,如同鏟子掉人粥鍋中的聲音。
  賈菩薩這一刀,戳在公冶長身上哪一部分呢?
  喉管?
  胸膛?
  高大爺閉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感覺到歲月不饒人。
  在關洛道上,他的天下也是打出來的。過去,他每臍身一次血腥場面,都有一种說不出的快感,仿佛是一個所向無敵,受千万人頂禮膜拜的大將軍。而今,尤其是今晚,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這股豪情突然消失,他几乎不敢去看公冶長中刀之后的模樣。
  他真的老了么?
  還是因為賈菩薩可以殺他而沒有殺他,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覺,已使他心寒?

  大廳中登時陷入一片混亂。
  有人惊呼。
  有人叱喝。
  也有人發出哈哈大笑。
  高大爺霍然張目。
  怎么回事?
  是誰在笑?
  難道他耳朵有毛病,听錯了不成?

  高大爺很快地就弄清了這是怎么回事。他的耳朵,完全正常,他并沒有听錯。
  發出哈哈大笑的,正是公冶長!
  賈菩薩的一刀,既狠又快,也夠准!他戮下的地方,是公冶長耳后頸肩間,他一刀凌空括下時,公冶長也沒有閃讓。
  除了那哧的一聲,他几乎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刀尖已刺入公冶長的后頸骨。
  但當一只怪手突然伸入他的胳肢窩,輕輕搔了他一把痒之后,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然后他便發覺這一刀原來是戳在皮背椅上,他感覺中的頸骨,其實是堅硬的椅架,公冶長原來一直在等著他上當。
  等著他自動顯露原形!
  賈菩薩被揚著痒處,匕首插在椅背上,急切間又拔不出,雙肩跟屁股一齊扭擺,模樣甚為滑稽。
  公冶長大笑著道:“這大概便是閣下當年賣草藥,招徠顧客的一套節目吧?”
  高大爺神經突然清醒。因為他突然想起賈菩薩不會武功。
  這人身手不俗,必然又是一頭金狼!
  于是他急忙大喝道:“左師父,袁師父,快拿下這老家伙,這老家伙不是賈菩薩!”
  左天斗和袁飛,面面相覷,也不知如何是好。
  因為他們并不知道賈菩薩不會武功,而這時的賈菩薩因為被公冶長使了捉狹,神情狼狽無比,也不像個會武功的人。
  他們尚以為賈菩薩跟公冶長是為了剛才的口角發生沖突,上了年紀的人,火气特別旺盛,一時看不開也是常有的事。
  高大爺剛才還為這位貴賓几乎跟自己寵信的總管翻臉,如今又下令要他們拿人,眨眼之間,北轍南轅,豈不是太兀突了些?
  就在左袁兩人猶豫不決之際,那位顯屬冒牌的賈菩薩,神情也突告清醒。
  他還要那柄匕首干什么?難道匕首比性命還要緊?
  心念一動,雙手立即松開,身形同時向斜側里側縱掠出!
  奇怪的是,公冶長居然未加阻擋。
  他保持著讓開那一刀的姿態,歪著上半身坐在椅子上,臉上仍然帶著笑容,好像捉拿這名刺客的事,已用不著他來煩心。
  是的,這一點的确不須他煩心。
  因為他已布好了每一著棋。
  賈菩薩去勢如箭,一晃身子,便越過了尚在蜘躇之中的左天斗和袁飛,眼看就要穿門而出。
  但是,大廳門口還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是關漢山!
  不過,賈菩薩似乎并不怎么把這位總鏢頭放在心,他一族身,揮掌大喝道:“關老總讓路!”
  口中雖說要對方讓路,實際上一掌已向對方面門拍去。
  他似乎极具信心,認為關漢山接不住他這一掌,只要關漢山偏偏身子就沒有什么能攔得住他了。
  關漢山身子一偏,果然乖乖地向旁邊讓開一步。
  賈菩薩大喜,一邊順勢前沖,一邊致謝意道:“承情——”
  哪知道他承情兩字剛剛出口,關漢山身子陡然一轉,一團黑乎乎的物件,已經撞上他的胸膛。
  撞他的物件,正是那口大麻袋。
  只听關漢山冷冷地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殺了這個人,如今我也要你死在他手里!”
  听這語气,麻袋里裝的,果然又是一具尸体。
  關漢山既有雙掌開碑之外號,兩臂的力量,自是相當可觀。
  賈菩薩一個踉蹌,捧心栽倒,全身縮成一團,血自唇角淚淚溢出,瞬息間便告昏迷過去了。
  惊險的場面過去了,高大爺也突然有了生气,他第一個跳了起來,气呼呼地大聲吼喝,叫道:“掌燈過來,讓我瞧瞧這個家伙,究竟是誰!”
  兩名縮在大廳一角的家丁,立刻以最快的動作,點上兩支牛油火炬,大步走了過來。
  大廳近門處的地面上,這時呈現著一幅很奇异的景象。
  兩名青衫老人成了字形躺著,同樣地衣著,同樣的相貌,同樣的蓄著一把白胡須。
  兩個賈菩薩!
  好高明的易容術!如今大家雖然明知兩人為一真一假,在火炬照射之下,依然無法加以分辨。
  如果一定要這兩個賈菩薩有什么分別,便是一個已經僵硬,一個則還有著一絲游息!
  面對著一個垂死的人,高大爺當然不會再有什么顧慮,他蹲下身子一把扯去那假賈菩薩的胡須,又以指甲挖下一些易容藥膏,一張人人熟識的面孔,登時顯現出來。
  誰?黑心老八!
  高大爺雙手突然發抖,好像剝蛋時突然剝出了一條五色斑斕的大蜈蚣。
  既然是黑心老八,為什么會以公冶長為對象,而不以他高大爺為對象呢?
  當時黑心老八如果想下手,豈不是方便得多?
  黑心老八為什么一定要置公冶長于死地的秘密,這位高大爺當然無法想象。
  突然升起的恐懼感,使得這位關洛道上的龍頭老大頓然忘記其所以,猝然一掌拍了下去。
  他這一掌,并不是為了斬草除根,而是為了要驅除心頭上的那片陰影。
  黑心老八的腦殼應聲開花,溢出腦漿,像擠破了一個大膿瘡。
  不過,這一掌顯然并未帶給黑心老八多大痛苦。
  相反的這一掌實際上還為他解除了不少痛苦。沒有這一掌他也活不了,而現在這位黑心老八再也不必為能否獲得解毒之藥擔心!
  高大爺情緒上獲得發泄,心境立即平定下來,他心境一平复,馬上就想起了公冶長。
  想到公冶長,他應該慚愧,同時他也應該對他這位精明的總管,表示感激和嘉勉才對。
  然而,這位高大爺的想法卻不一樣。
  他對公冶長仍然大感不滿。
  因為公冶長顯然早就識穿了黑心老八的冒牌身份,而公冶長沒有事先告訴他。
  今天晚上,一直跟黑心老八緊鄰而坐,如果黑心老八以他為謀刺的對象這個責任該由誰來擔負?
  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個重要人物,而不知道自己在天狼會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當他站起身子,向公冶長走去時,這位高大爺的眼色很不好看。
  經過多日相處,公冶長的种种表現,他已視為理所當然,而漸漸忘了像公冶長這樣一名人物在今天對他高某人的重要性。
  公冶長正在燈光下把玩著那支匕首,高大爺走過去時,公冶長剛好抬起了頭。
  但公冶長抬頭并不是為了迎接高大爺,而是為了回答朝三爺提出的一個問題。
  胡三爺提出來的這個問題,正是人人想問,同時也是公冶長遲早必須加以解答的一個問題。
  他以前既沒有見過賈菩薩,而黑心老八的易容術,又几乎毫無瑕疵可尋,那他是怎么瞧出破綻來的?
  回答這個問題,本來非常簡單。
  他可以告訴大家,黑心老八也跟葛老一樣,被天狼會的人逼著眼下一粒毒藥,三天內不能取他公冶長的性命,就得不到解藥。如今已是第二天,任何一個走進如意坊的,都有可能是這位黑心老八的化身。
  這也就是說,他和黑心老八,都在等待著這樣的一個机會。
  穿心鏢谷慈受傷,高府必須請大夫,這個大夫會請誰呢?
  關于這一點,黑心老八應該比別人清楚。因為他曾經一度是高大爺手底下的人,他當然知道高大爺最信任的大夫是誰。
  所以,不必發現證据,賈菩薩也是一個可疑的對象。
  這便是他悄悄吩咐關漢山去賈菩薩住處查對,而結果真的證實了他判斷正确的經過。
  但是,他能這樣回答嗎?
  不能!
  因為他今天早上掩瞞了部分事實,當時他并沒有說及黑心老八已受天狼會挾制,要在三天內取他性命。
  就是現在,他也不能讓大家知道,他公冶長才是天狼會想對付的重心人物!
  所以,他這時慢慢地取出一張藥方,含笑遞給胡三爺道:“您三爺自己瞧吧!破綻就在這張藥方子上。”
  胡三爺正待伸手接取,被高大爺一把搶了過去道:“待我瞧瞧!”
  藥方在高大爺手上打開,眾人一起湊上去觀看。
  藥方上什么地方不對勁呢?
  高大爺瞪著那張藥方,一張面孔,慢慢發紅。
  他搶著要看那張藥方,原以為藥方上有什么明顯而可疑的記號,誰都不難一目了然。
  現在,他接過來,看清楚了,才發覺藥方上什么花樣也沒有。
  換句話說:他如今拿在手上的,只是一張普普通通的藥方!
  而他認識的字又沒有多少,像這樣一張藥方,就叫他從今年看到明年,他也不會看出什么所以然來的。
  如果公冶長不肯立即加以解釋,別的人又等他發表高見,他當初搶下這張藥方,豈不成了自己找的好看?
  事實上目前也正是這樣一副局面。
  人家都在瞪眼望著他,包括公冶長在內,似乎都在等著他指出公冶長所說的“破綻”。
  高大爺臉孔愈漲愈紅,忽然福至心震,點頭脫口道:“是的,這筆跡是有點問題……”
  這句話說得相當聰明,因為這世上最難模仿的,便是他人的筆跡。
  黑心老八的字体,當然不可能跟賈菩薩的字体完全一樣。
  胡三爺第一個點頭附和道:“是的,依我猜想,也是如此。”
  于是,大家又一齊轉向公冶長望去,想看看公冶長是否也同意這一說法。
  公冶長但笑不語。
  艾四爺忽然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看看……這這這……這一定不不……不是筆跡的問題。”
  這位一向很少開口的艾四爺,忽然插進來發表意見,而且跟高大爺大彈反調,倒著實出人意料之外。
  高大爺一向瞧不起這位艾四爺,如今听艾四爺竟一口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心里當然更不高興,他掉過頭去看著艾四爺道:“不是筆跡問題,你認為是什么問題?”
  艾四爺強道:“當當當……當然不……不是筆跡問題。”
  他說得辛苦,別人也听得辛苦,但現在大家卻不得不听下去。
  因為他這斷斷續續的一句話,只是強調他的立場,他沒說出他持反對意見的理由。
  “這這這……很簡單,公公公冶總管,根本不認識賈賈賈菩薩,他當然沒……沒有見見過賈菩薩的筆跡,就就就算見過,一時也無從比比比較,又怎……怎會……從從從筆跡上看看看出毛病來?”
  他能說出這一大篇話來雖不簡單,但理由的确很簡單。
  簡單而有力!
  公冶長笑了,他忽然發覺,這位艾四爺有時也不無其可愛之處。
  高大爺面孔又紅了起來。
  他也無法不承認艾四爺這番話說得有理,而他心底下則真想賞這位艾四爺一個大耳光。
  因為艾四爺這些話,只說明一件事:說明了他高大爺是如何的愚蠢,竟認為破綻是出在筆跡上!
  高大爺紅著臉孔道:“那么,你認為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艾四爺道:“那那那就要問問公冶總總總管了。”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句話擺脫得干干淨淨。
  他的目的,顯然只是為了將高大爺駁倒,如今目的已達,就沒有他事了。
  高大爺心頭冒火,正想另找題目發作之際,公冶長已笑著接下去道:“兩位別爭了,關于這張藥方的秘密,說穿了其實一文不值。”
  他從高大爺手上拿回那張藥方,含笑接著道:“我們大家都知道,一般大夫都有一個通病,有時是為了跟藥店勾搭,有時是為了顯示學問高深,當開列藥名時,往往合本草所載之藥名不用,而另畫鮮為人知之偏名,或選畫神仙難認,狀如蚯蚓打架之草字。總之,一個目的,叫別人拿到這張方子也看不懂!”
  他指指藥方,又道:“現在,你們細看這張方子,字跡雖草得像個行家,但用的全是正統藥名,賈菩薩的為人,我已問過了,你們認為賈菩薩會是這樣一個不玩一點花巧的大夫嗎?”
  眾人听了,無不深深折服。
  這种事情,本來人人知道,說穿了的确不值一文。
  可是,在說穿之前,又有几個人會想到這些細微的地方去呢?
  這時眾人之中,只有一個人心情稍稍有點异樣。
  這個人便是魔鞭左天斗!
  這位魔鞭對自己掩護另一身份的技巧,原本极具信心,現在,他的這份信心動搖了。
  當公冶長尚未投入高府之前,他一直認為組織方面如此重視這小子,似不無小題大作之嫌,如今他才發覺,這小子的确是個可怕的人物。
  甚至比組織方面所估計的還要可怕得多!
  這小子心細如發,目光銳利如刀,常識又淵博得惊人,你永遠料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以及下一瞬間會突然有些什么舉動。
  這小子既能識破黑心老八的偽裝,會不會突然把箭頭一下又轉到他這位魔鞭身上來呢?
  他知道他有這种想法并不全是杞人憂天。
  事實上,這小子如果對他起疑心,隨時都不難一下逮住他的把柄!
  譬如說:在小翠花處,以他在鞭法上的造詣,何以連一個潘大頭也收拾不下?
  其后去林家磨坊時,他為什么一反常態,一定要去追赶那頭金狼,尤以后者,使他越想越后悔。
  他回來后,曾暗示那頭金狼已被他追至山中收拾了,如這小子一時心血來潮,就像他命關漢山去調查賈菩薩一樣,也悄悄吩咐一個人,去找那頭金狼的尸首,謊言豈非馬上拆穿?
  魔鞭左天斗,想到這里,心中相當不是滋味。
  對付龍劍公冶長,本來并不是他這次臥底的任務,如今為了自保,看來他只好采取權宜之計,想法子找個机會,將原先的任務稍稍修改一下了!

  太平客棧的几名伙計,一個個,全是老油子。
  他們很少認錯人,也很少拍錯馬屁。
  遇上有錢的大爺住進客棧,哪怕對方衣服上打滿補釘,他們也不難一眼便分辨出來,而适時送上加料的殷勤和笑臉。
  有人曾向棧里的歪脖子楊二請教:問他們這种本領是怎么練出來的?他們究竟憑什么方法,一下便能斷定對方是個值得恭維的客人?
  楊二笑笑說:“噢出來的。”
  請教的人問道:“噢什么地方?怎么個嗅法?”
  楊二笑道:“隨便嗅!”
  請教的人問道:“有錢的人身上气味不同?”
  楊二笑道:“不錯!”
  請教的人問:“那是种什么气味?”
  楊二笑道:“錢味!”
  有錢的人,身上真有錢味?
  這當然只是楊二說的笑話。
  不過,笑話歸笑話,不論楊二用的是套什么方法,他的這套方法,還真靈驗。
  一個有錢的人住進太平客棧,只要輪著歪脖子楊二伺候,只要這個客人真正有錢,無論你衣著多么寒酸,無論你脾气多么特別,楊二也絕不會將你冷落一旁!
  如果有人以虎刀段春為例,證明這种說法不對,那只能怪舉例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錯,虎刀段春年少多金,自從住進太平客棧,也的确未見楊二如何巴結。可是,這能怪楊二沒有眼光嗎?
  伙計巴結客人,也不是全無條件的。
  在楊二的經驗之中,有錢的客人,計分兩种:一种是多喊一聲大爺,便有多喊一聲大爺的好處;一种是在你賠盡小心說盡好話,也休想獲得分文額外的賞賜!
  虎刀段春,便是屬于后者。
  這种客人不希望別人巴結,客棧里的伙計們,也不想去巴結。
  巴結了沒有好處,又何必白賠笑臉?
  至于楊二為什么不巴結這位少年多金的客人,當然還有另一原因。
  那便是他不敢巴結!
  他已從艾四爺和花六爺的隨從們口中,獲悉這位虎刀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一個連高大爺也惹不起的人物,他歪脖子楊二惹得起嗎?
  他的脖子歪歪的不怎么好看,但他自己并不嫌棄,就是再歪再難看些,他也希望它能永遠保持完好如故。
  自從楊二訊得了虎刀段春的來臨,他就一直保持著這份警覺,不論何种情況之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均以不惹惱這位小煞星為妙。
  但是現在問題來了。
  現在,楊二必須在兩件事情上,作一選擇:他是繼續保持這份小心,不去惹惱那位小然星好呢?還是冒點風險,為自己增加一筆小財富?

  晌午時分,虎刀段春喝了點酒,他在關門休息時交代楊二:天黑之前,不听他召喚,不准進來打扰他。
  楊二樂得清閒,當然唯唯稱是。
  可是,不料虎刀段春剛睡下不久,棧里就來了一個客人。
  來人是個衣著講究的中年人,楊二憑他銳利的眼光,一見面便看出這人是個事業發達的富商。
  這种人空手走進客棧,經常都是只為了要辦一件事找個娘們喝喝酒,消遣消遣。
  楊二知情識趣,特別為這位客人選了一個幽靜的房間,安頓完畢,他含笑守立一旁,只等客人發出暗示。
  他在等候時,心底下已在加以揣摩,揣摩這個客人是叫美美?還是叫藍藍?
  關于客人叫姑娘的事,楊二時時都感到好笑。
  很多外來的客人,都知道鎮上有座万花樓,也都知道万花樓有兩名紅姑娘,一個叫美美,一個叫藍藍。
  所以,十有九次,客人都指定要這兩位姑娘。
  而他,也每次來上一段老套,說万花樓的姑娘,人人一招便至,就這兩名姑娘不容易出局。直到客人反過來求他,并許以重酬,他才裝出勉為其難,姑且一試的神情出門。事實上這家太平客棧,除了美美和藍藍,本就很少做其他姑娘的生意!
  但這一次楊二可猜錯了。

  那人喝了口茶,緩緩抬頭道:“有位段春段大俠,可是歇在這里?”
  楊二愣了一下,才點頭道:“是的,這儿是住了一位段相公,就住在后院三號上房。”
  他將少俠改成“相公”,這便是表示他不清楚客人的身份,也很少打听客人的身份。
  他自動告訴對方段春住的房間,也是有這些用意在內:尊駕如想打听這位段春的种种,最好親自過去,我已告訴你,他住的是那房間,找我楊二,是沒有用的。
  那人似乎沒有体會出楊二這番用心,望著他又道:“我有事想跟這位段少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過去替我通報一下?”
  楊二搖頭,回答得很堅定:“不行!這件事小的辦不到。”
  他一向很少以這种態度對待客人,尤其是有錢的闊客。但是,事關虎刀段春,他就顧不得許多了,得罪一位闊大爺,雖屬不智之舉,但比得罪虎刀段春總要好得多。
  那人道:“為什么辦不到?”
  楊二道:“這位相公脾气大得很,小的招惹不起。”
  那人道:“過去說有人想見見他,他也會發脾气?”
  楊二道:“他喝了酒,正在睡覺,他交代天黑以前不准有人去打扰他。”
  那人皺皺眉頭道:“我這件事情很重要,等不及天黑怎辦?”
  楊二沒有開口,這不是個他能回答的問題,這种事也用不著他來操心。
  如果一定要他回答,他回答將是:“若是等不及,你何不自己過去,我已經告訴過你他住的房間了!”
  那人曲起指節骨,在掌心里敲了几下,忽然取出一張銀票來,說道:“這是五十兩銀子,你拿著,去后面看看,如果可以傳話,你就收它下來,如果實在無法可想,就到柜上兌一下,替我弄點酒菜,說不得只好耗著等天黑了。”
  楊二渾身發麻,耳邊嗡嗡作響,几乎暈了過去。
  我的老天爺,傳一句話,就是五十兩銀子!是這個人瘋了?還是他在做夢?
  事實上那人并沒有瘋,他也不是在做夢,因為那張銀票很快地就到了他的手上;州大通銀庄的票子,鈴記分明,一絲不假!
  那人遞出銀票之后,和悅地接著說道:“就麻煩你伙計跑一趟吧!不管辦不辦得到,試一試總可以的。”

  楊二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間。
  走向后院。
  他如果現在吵醒虎刀段春,虎刀段春真會不分情由,跳起來一刀殺了他?
  應該不至于如此嚴重吧?
  唔……大概……大概……一個火辣辣的大巴掌,外加一頓狗血淋頭的臭罵,也許是免不掉的。
  楊二迷迷糊糊的忖想著,心情頓時為之開朗。
  五十兩銀子,相當于他兩年的工錢,那還得不吃不喝,才能湊足這個數目。
  為了這樣一筆意外之財,換上個把巴掌,又算得什么呢?
  老實說,只要留得一條命在,別說是一個巴掌,就是再挨得重一點,三個月起不了床,也是划得來。
  他以前初干這一行時,奉承功夫不到家,一文好處沒有的一巴掌,還不是照樣地挨過好几次?
  城隍廟前算命的趙瞎子說他今年要交好運,果然一點不錯。
  楊二抬頭望天,天空万里無云,天气也仿佛越來越美好。
  他心里暗暗許愿:“今天若是抽得出空,一定得請趙瞎子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楊二的确該請趙瞎子几杯。
  因為他今天運气實在太好了。
  好得比趙瞎子告訴他的,還要好上了好几倍!
  他戰戰兢兢地敲開三號上房的門,原以為曾有一頓好受的,哪知道虎刀段春看清楚是他,竟然一點怒惱的表示也沒,只淡淡地問了一句:“什么事?”
  楊二赶緊哈著腰賠笑臉道:“前院來了一位客人,他說有急事要見段相公,著小人先傳個口信,問段相公愿不愿意會見他?”
  段春說道:“這位客人姓什么?從哪里來的?”
  楊二呆住了!他如果不答應替那人通報,這些當然可以不問。既然負責過來傳話,怎可以連對方姓名也不問一聲?真糊涂!
  好在段春并不十分計較,又接著道:“這人多大年紀?看上去是干哪一行的?”
  楊二面紅了一下,才搓著雙手,囁嚅地說道:“大……大……大約四十來歲看上去像生意人。”
  “你以前沒有見過這個人?”
  “沒有。”
  “他也沒有說出找我是為了商量什么?”
  “是的。”
  段春沉吟了片刻,點點頭道:“好,你去請他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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