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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火燒一品宮


  三大后,桐柏山麓,一條荒涼的古道上,忽然出現兩匹坐騎。
  馬上坐的,是一名英俊的黑衣少年,和一名俏麗的藍衣少女。
  這一對男女不是別人,正是朱元峰和南宮華!
  南宮華本來跑在前面,這時馬韁一勒,微微緩住去勢,于馬背上扭轉身軀,高聲說道:“猜不透,你還是說了吧!”
  朱元峰笑答道:“真笨!”
  南宮華薄嗔道:“所以才會猜不透啊。”
  朱元峰笑道:“‘溪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名湖、名樓,加名山,偶一念及,令人游興油然而生耳;別的還會為什么?”
  南宮華啐了一口道:“只有鬼才相信,值此風云際會之秋,你會有這份閒情逸致!”
  朱元峰笑道:“那么你說……”
  南宮華瞪眼道:“你真想賣關子是不是?”
  朱元峰嬉臉笑道:“是又怎樣?”
  南宮華一嘿道:“好吧!”
  說著,馬頭一撥,便擬轉回原路。
  朱元峰連忙攔著道:“我說我說……”
  南宮華板著臉孔:“最好快一點!”
  朱元峰正容低聲道:“不瞞華妹,愚兄此行之目的,實在是為了去向令師她老人家,討教一個有關武功方面的難題。”
  南宮華臉色稍霽道:“這還差不多。”
  接著又表怀疑道:“那你為何不問我?”
  朱元峰好气又好笑,只好敷衍著道:“這并不是某一招式方面的問題,而是一种武學源流的探討,要有這么容易解決,愚兄早就提出來了。”
  南宮華眨著眼皮道:“真的?”
  元峰點點頭道:“當然!”
  轉眼之間,又是三天過去。這一天,兩人來到孝感縣,南宮華提議坐船,認為順江而下,比騎馬來得方便。
  朱元峰路徑不熟,自然只有依議而行。
  兩人在孝感一家騾馬行寄存了馬,以備回程取用,然后搭上一條江船,直放洞庭。
  船上閒來無事,朱元峰又以种种方法,拿話套話,知道那位金老太君在君山只用了一名老婦,以及兩名丫環,由于年事己高,又患有風疾之故,差不多已有三年未离君山一步。
  由此,朱元峰更認定那位四海幫主是冒牌貨。
  那么,何人有此膽量?且能將“飛花碎鏡”、“摧發代針”、“一品罡气裂金鼎”,等三項君山一品絕學,在火候方面,模仿得分毫不差呢?
  這些疑問,他相信只要見了一品紅金老太君本人,一定可以獲得答案。
  同時,冒牌畢竟是冒牌,他相信經過這位真正一品紅之指點,要解決那位四海幫主,應該不是一件為難事。
  俗云:樹倒猢猻散。那位四海幫主一旦解決,所謂四海幫者也,亦必會隨之瓦解冰消。
  那時,他就可以附帶一了自己的心愿。
  “九龍”,繼“酒”、“混”、“梟”之后,又去了一個“玉龍”和“禿龍”,之后,現在只剩下“毒惡刁暴”四龍了。
  這四龍之中,是哪一龍……“峰哥快瞧!”
  朱元峰的思路,突被南宮華一聲低呼打斷。
  他順著南宮華手勢望去道:“瞧什么?”
  南宮華低聲道:“你瞧后面那條船!”
  后面跟著的,是一條雙桅中型客貨船,距离他們乘坐的這一條,兩下里相隔約摸一箭之遙。
  江面上,船來船往,可說平常之至,這有什么可瞧的呢?
  朱元峰端詳又端詳,卻瞧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不禁轉過臉去,眨著眼睛道:“后面這條船怎樣?”
  南宮華輕哼道:“真笨!”
  朱元峰笑道:“已經報复過了,敢請指點迷津。”
  南宮側目道:“你看這是一條什么船?”
  朱元峰答道:“客貨兩用,跟我們乘坐的這一條差不多,是么?”
  南宮華接著道:“它在船幫上露出黑黑濕濕的一大片,是何原故?”
  朱元峰不假思索道:“吃水淺呀!”
  南宮華緊接著又道:“為何會吃水這樣淺?”
  朱元峰脫口而出道:“載貨少呀!”
  南宮華點點頭道:“很好,現在再請回答最后一個問題:這段江面上,貨運擁擠,每一條船,都載得足足的,為何獨有這條船如此空閒?”
  朱元峰不禁一怔道:“這個——”
  南官華眼角一拋道:“這個怎樣?”
  朱元峰期期地道:“你的意思……后面這條船……目的是在跟蹤我們……我們……這一條船?”
  南宮華徐徐接道:“也許只是在跟蹤——我們——這一條船——船上的我們兩個!”
  “別疑心生暗鬼了。”
  “要不要賭上一賭?”
  朱元峰遲了一下道:“那么,今夜泊碇后,我們是不是要摸過去看個究竟?”
  南宮華緩緩點頭道:“這是下下策!”
  “上上策安在?”
  “不動聲色!”
  “佯作無知?”
  “同時提高警覺,來一個,收一個,來兩個,收一雙!”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兩條船,一先一后,由漢陽、嘉魚、新堤、白螺礬,直至洞庭,一路上竟然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朱元峰私底下打趣道:“來一個,收一個,來兩個,收一雙;在你的上上策中,一個不來時,有無補救之道?”
  南宮華白了他一眼道:“算完了么?”
  朱元峰連忙說道:“當然還沒有!”
  南宮華招手喊來一條小帆船,兩人由大登船上小船,轉駛君山。
  船入洞庭,适當晌午時分,由于入湖口离君山甚近,不消三兩個時辰,君山便已在望。
  在小船靠岸之前,朱元峰曾不住留心身后,看有無可疑船只跟蹤;然而,湖中類似之小船,多不胜數,令人眼花;尤其靠近君山的湖面上,更是桅槁如林,游帆往复,根本無從辨別。
  登岸之后,南宮華精神頓然一振,返身手一招,領先沿著一條山路,向滿是茂草繁花的山中奔去。
  不消片刻,在一座儲色山谷中,遙遙出現一片古老的建筑。
  “自己進來……”
  南宮華在前面揮著手,遠遠傳來一聲招呼,隨即于大門中消失不見。
  朱元峰為了禮節,不但沒有馬上跟過去,腳下反而放慢下來,同時,佯裝眺望景色,又朝身后望了一眼。
  身后來路上,仍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朱元峰不由得暗暗納罕。他在口頭上雖然表示不信有人跟蹤,其實,那也不過是強恃鎮定而已;事實上,他敢說比誰都要來得信而不疑!如今,問題只是:從卸大船到現在,為何一直未見有所動靜?
  難道那批匪徒,都是天生的夜貓子,不等天黑不動手?
  朱元峰正思忖著,忽見南宮華又從大門中奔了出來,看到南宮華出來時那种腳步和臉色,朱元峰不期而然心頭一涼。
  他勉強含笑,迎上去問道:“令師她老人家……”
  南宮華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真是怪事,里面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朱元峰連忙加以安慰道:“也許剛剛出去……”
  南宮華連連搖頭道:“絕對不是!”
  朱元峰注目道:“為什么呢?”
  南宮華低頭道:“臥室及客廳的家具上,均已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而家師她老人家,一向最愛清洁……”
  語音哽咽,兩串淚珠,不自禁簌籟滾落。
  朱元峰伸手一挽,輕聲說道:“我們進去再看看。”
  住宅里面,共分三進。前面是一座大院落,植有各种花草。
  再進去是一座大客廳,落地亮窗,寬敞雅靜。
  最后面為起居之處,是一座四合廂,正面是一道花牆,有門可通前廳。東西兩廂,一邊為仆婦住處一邊為庫室廚房。坐北朝南,為一暗明之堂屋,据南宮華說,她未下山前,即与師父各居其一。如今,兩個房間里,果然到處積滿塵埃,顯示無人居住,最少亦在半年以上。
  只是有一件事,使人相當迷惑,即宅中各處,物置原位,分毫未亂,就好像當初這里的主人,是臨時因事,匆促間离去的一般。
  南宮華各處看著,每見一件有紀念性的物件,便止不住熱淚滾滾。
  朱元峰最后手一招,說道:“華妹,你來坐下!”
  南宮華依言坐落,眼眶紅紅的,不住以衣袖拭著眼角。
  朱元峰頓了一下,接著道:“華妹,不是我恭維你,在今天武林中,你可算得上是罕見的奇女子,所以我相信,華妹必然也有著常人難及的勇气。”
  南宮華身軀微微一震,接著抬起頭來,冷冷說道:“不必拐彎抹角了,有什么話,盡管說吧!”
  朱元峰不再掩瞞,當下乃以平靜的語气,將禿龍僧友三,在陽平關說的話,复述了一遍。
  炬知南宮華听了,絲毫不表震訝,僅將頭一搖道:“那絕不是我師父!”
  朱元峰微微一怔道:“華妹是說……”
  南宮華恨聲他說:“家師自從得了風疾,一身功力,已不足三成,別說無法施展飛花碎鏡,摧發代針,罡气裂金鼎等武功,即普通金剛指力,及七步透心掌等,都有心余力拙之感,那個可惡的賊婆娘,我南宮華早晚定得拖她出來,驗明正身,碎尸万段!”
  朱元峰蹙額不語。他心中想到一件事,要說卻又沒有勇气說出來。
  那位四海幫主,既經證實,的确是個冒牌貨,說來固屬可喜。不過,可以想見的,那位正牌的一品紅,則恐怕也就凶多吉少了。
  這里面道理非常簡單:一個人如想偽冒另一個人,要得不露馬腳,惟一的方法,只有先使那個真人永遠离開人世。
  南宮華心情迷亂,一時也許計不及此,他自然不便徒增對方之哀傷。所以,他決定亂以他語道:“這些,以后慢慢再談!食物一向放哪里?不早了,我們來弄飯吃吧!”
  飯后,兩人又討論了一陣,但始終猜不出那個冒充者為誰。
  因為一品紅年逾九旬,本師門中別無旁支,當年除了一位十絕僧,武林中可說無人能望項背。哪里來的一個老婆子,竟有這樣一身几足亂真的惊人功力呢?
  夜深了,兩人均有倦意,乃分別入房安歇。沒料到,兩人剛剛睡下不久,即為一陣劈劈啪啪的剝裂聲響所惊醒。
  兩人同時自房中奔出,于廳中悄然會合。不一會儿,劈啪之聲,愈來愈響,一片耀眼火光同時出現。
  朱元峰傳音說道:“有人縱火!”
  南宮華傳音答道:“待小妹出去看看!”
  朱元峰一聲小心未及出口,南官華人已像脫兔般奪門而出。
  朱元峰正待隨后跟出,只听南宮華一聲輕啊,忽又倒縱入屋,朱元峰吃了一惊,連忙問道:“什么事?”
  南宮華切齒低聲道:“外面弩如飛蝗,出去不得!”
  朱元峰皺眉道:“好歹毒的賊子,難道竟想將我們活活燒死不成?”
  說話之間,火勢又比先前旺盛許多,一陣陣煙硝气,隨風吹入屋內,令人頓感嗆窒難受。
  朱元峰伸手一拉,急急說道:“這种火不是起于普通薪材,華妹不可大意,快撕下衣襟,用茶水浸濕,罩住口鼻!”
  南宮華依言照做了,一面悄聲說道:“這批賊子如非自知不敵,一定不會用火攻,所以,我們不出去,賊子們大概也沒有膽量沖進來。我們去破開牆壁,看看后面情形如何?”
  兩人進入東臥房,各運玄功,分別于后壁破開一道洞孔,朱元峰一瞄之下,搖搖頭道:“后面也一樣……”
  南宮華冷笑著接口道:“賊子們來的人數可真不少啊!你瞧,花牆背后,那一排箭鏃,閃閃發光,有如狼牙,嘿,只可惜枉費心机!”
  朱元峰微愣道:“這話怎講?”
  南宮華輕輕一哼道:“這個你且別管,先幫我找一找,那帶頭的几個賊子,待我南宮華先賞他數枚丹鶴縹再說!”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不用找了。”
  南宮華愕然道:“為什么?”
  “眼前便有一個!”
  南宮華忙問道:“在哪里?”
  朱元峰微笑不答,以眼色朝屋頂一比。南官華凝神諦察之下,果然听到屋面上,隱約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朱元峰傳音笑道:“我猜來人一定想將屋瓦移開,然后來一個出其不意,分別賞我們一支喪門釘,或者一蓬淬毒金針什么的。”
  南宮華冷笑道:“送上門來,倒也省事!”
  說著,雙肩一敞,輕飄飄地离地而起;一手搭著屋梁,身軀斜懸半空中,只待賊人探頭露臉。
  不一會儿,格達一聲,一塊橫磚揭起,洞中露出一雙發亮的眼睛。
  朱元峰為誘敵計,故意在房中打轉,口里不住念著:“這怎么辦呢?進無路,退無門……”
  他腳下走得很快,就像南宮華去了外間,他已漸漸等得不耐煩似的。這樣,賊人為了易于取准,便須再搬一塊磚,而將上半身伸入屋中。賊人如果這樣做,就不難知道賊人是誰,且利于南宮華下手。
  只听南宮華忽然發出一聲冷笑道:“常光頭,你好!”
  朱元峰一閃身,抬頭望去。洞孔中這時正倒懸著一顆光禿禿的腦袋。正是那位刁龍常思發。
  朱元峰見刁龍咽喉上雖然捏著一支丹鶴鏢,似乎尚還留有一口游气,當下連忙縱身而上,喝道:“說出恩師被害經過,可獲不死!”
  刁龍斷斷續續,呻吟似他說道:“我只……知道……不……不是我!”
  南宮華接著喝問道:“今夜來的還有誰?”
  刁龍低弱地喘著道:“來的人……多……多得很,你們這兩個娃儿,誰……誰……也別想……活著离開此地。”
  南宮華恨聲說道:“至死不知悔改!”
  左手一松,引身而下,再也不加理會。
  朱元峰跟著下地,低聲道:“又有生意上門矣!”
  南宮華連忙傳音問道:“哪一邊?”
  朱元峰匆匆說道:“這次由我來。”
  說著,身子一閃,貼去窗側。南官華為投桃報李起見,這時一面移步向房外走去,一面壓著嗓音低喚道:“元峰,你要去哪里?別亂闖!”
  窗門無風自啟,半截身軀伸進來;上面是一張騷窖繞腮的猴形面孔,雙目中閃爍著惡毒的笑意;下面一只手,捏著一支三棱鏢,對著南宮華后心,肘腕一揚,便待抖臂打出。
  另一只手臂,突自斜刺里,電疾抓出:“這樣不夠光明,朋友!”
  那賊人聞聲知警,欲待縮手,為時己遲。
  朱元峰五指一緊一絞,以擒拿手法,先將賊人制服得不能動彈,然后一手卡住賊子后頸拖死狗般,拉進房中。
  南宮華轉過身來,目光所及,不禁輕輕一咦,同時迅上一步,出手如風,一舉點了賊人三四處大穴。
  朱元峰訝然道:“此人是誰?”
  南宮華答道:“‘暴龍’祁允胜!這廝精于縮骨之術,你這樣抓住他,他只要緩過一口气來,你就危難了。”
  朱元峰甚感意外道:“‘暴龍’祁允胜?今夜到場的人物真是不少啊。”
  南宮華冷笑道:“要想一舉鏟除‘十絕’、‘一品’之真正衣缽傳人,人少了行嗎?依我看來,大魔頭還在后面呢。”
  朱元峰朝窗外望了一眼,皺眉道:“這邊屋檐,已經著火,我看不硬闖一下,可真的要被活活燒死了!”
  南宮華淡淡說道:“放心!”
  朱元峰不解道:“什么放心不放心?”
  南宮華徐徐道:“保你今夜死不了!”
  朱元峰詫异道:“既然華妹有此把握,兵貴神速,何不現在就付諸行動?”
  南宮華冷冷說道:“說過了叫你暫且別管,你就別管。這里一草一木,均沾有家師手澤,你以為我南宮華,會甘心讓他們如此輕易毀去?”
  朱元峰輕輕一啊,如夢初醒,連忙抬足一踢,沉聲說道:“姓祁的,認得小爺是誰么?”
  暴龍哼了一聲,沒有開口。那神气似說你小子:也沒有了不起,跟我姓祁的少來這一套。
  朱元峰冷冷接著道:“‘酒、禿、混’三龍仍在人世,‘刁、玉、梟’三龍已赴陰曹,閣下想歸哪一邊?”
  暴龍依然一聲不響。
  朱元峰嘿嘿一笑道:“你以為你不開口,便能過關么?其實,你這种死硬態度,正足以說明一切,弒師大逆,只有你這种人,才能做得出!”
  暴龍冷冷道:“誰是好人,誰是坏人,那老瘋子自己應該清楚!”
  朱元峰狠狠摑出一掌道:“先掌你的嘴!”
  接著厲聲喝問道:“你們今夜這种行為,能算好人是不是?”
  暴龍倔強如故道:“只有你小子,方能算是那老瘋子的徒弟。
  我們九龍兄弟,雞零狗碎,一人學個三手兩手,算不得十絕門下,也沒有必要循規蹈矩。何況轉投一品紅麾下,亦非丟人現眼之事。”
  朱元峰沉聲道:“現在的那位四海幫主,你們以為她真是一品紅本人么?”
  暴龍冷冷答道:“你能再交一個一品紅出來不能?”
  南宮華低聲催促道:“別跟這种人窮蘑菇了。火伸舌已經進屋,你快隨我來!”
  朱元峰向暴龍冷笑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報應,分毫不爽。這把火是你們放的,你就等在這里,嘗嘗活烤的滋味吧!”
  南宮華伸手一拉,不耐道:“廢話真多——”
  朱元峰邊跑邊問道:“這里全部三間屋子,要走到哪里去?”
  南宮華不答,上身一低,避過一根燒落的火梁,向對面那間臥房竄去。
  朱元峰詫异道:“這一間還不是,一樣?”
  南宮華低聲道:“當然不同!”
  朱元峰疑惑道:“分別何在?”
  南宮華將床后一只五斗櫥移開,腳尖一踩,然后用手指著道:“分別就在這里!”
  朱元峰又惊又喜道:“地道?”
  南官華領先跳下,返身招手道:“快下來!”
  兩人在進入地道時,听得暴龍在對面房中大叫:“快救我出去,我被點上穴道了!”
  外面有人回答道:“是祁護法么?抱歉得很,火勢太烈,小的們實在無法進去。”
  暴龍怒聲叫道:“用鐵鉤拉倒牆壁,打開一條通路,不就得了?”
  外面停了片刻,方始有人答道:“徐副幫主說:他怀疑您老,也許正在敵人的挾制之下,所以……咳……只有委屈您老一下了。”
  暴龍恨恨罵了一聲“混蛋”,聲气旋即杳然。
  朱元峰輕輕一歎道:“你看這批匪徒,人命當儿戲,全無一點義气。”
  南宮華好气又好笑道:“你這么重義气,在臨走之時,為何不將他穴道拍開!嘿!抓緊我的手,注意你的腳下要緊。”
  朱元峰向前走了一陣,不禁問道:“這條地道通向哪里?”
  南宮華道:“湖邊!”
  朱元峰道:“這樣遠?”
  南宮華道:“跑不動,回去如何?”
  朱元峰笑了一下,搭訕著道:“所謂‘徐副幫主’,別就是那位什么‘三絕太歲’徐華獄吧?”
  南宮華打鼻中哼了一聲道:“你想還會有誰?只可惜我剛才沒有找到這廝的藏身之所!”
  地道中濕气很重,大概是很少使用,和很少加以整理之故。
  有些地方積水沒膝,有些地方則漸呈坍方趨勢;再有一段時日不予修葺,恐怕就要阻塞不過了。
  朱元峰隔了一會儿又問道:“這條地道——”
  南宮華忽然攔著道:“走在這條地道中,你有沒有什么感想?”
  朱元峰怔了一下道:“感想什么?”
  南宮華碎了一口道:“真是一條大笨——”
  朱元峰連忙說道:“有話盡可明說,何必動不動就罵人?”
  南宮華掩口說道:“這下可知道隨便罵人,不是什么好事了吧?”
  朱元峰想了一下,忽然說道:“我懂你意思了!”
  南宮華偏過臉去道:“說來听听看!”
  朱元峰雙目閃光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假如那位四海幫主,真是令師,這條地道,就不該無人防守,對么?”
  南宮華側目道:“有無疑問?”
  朱元峰點點頭,沒有再開口。他心底則在想著:离出口還有一段,焉知湖邊未設埋伏?
  他之所以沒有說出口的原因,是因為這樣猜測,就無疑承認那位四海幫主,即為一品紅本人;他當然不希望這种猜想成為事實。
  兩人繼續摸索前行,又走了一大段,朱元峰低聲問道:“快到了吧?”
  南官華點點頭道:“還有百來步。”
  后者說著,腳下不期然加快起來。
  這樣,繼續前行,計算在將臨近出口處時,走在前面的南宮華,突然發出一聲輕啊,同時霍地停下腳步。
  朱元峰忙問道:“什么事?”
  南宮華手按胸口,不住喘息,臉上一片死灰,顫聲說道:“外面有人……”
  南宮華何事如此失態,朱元峰自然清楚。
  同時,朱元峰本人,也是一陣難過。假如他剛才的怀疑,不幸竟是事實,這對南宮華而言,自未免太殘酷了些。
  朱元峰呆得一呆,急忙加以安慰道:“也許只是几個漁人南官華黯然低下頭去道:“漁人,現在什么時辰了?”
  朱元峰握一握她的手背,低聲道:“不要喪失勇气,華妹,山是人開的,路是人走的;我們這一代應該面對我們這一代的現實環境。你且守在這里,定一定神,待愚兄出去看看!”
  南宮華點點頭,顫聲說道:“擋在洞口的,是塊大石板,往里拉,比較省力;如果往外推,也許會發生很大聲響。”
  朱元峰答道:“我會留意。”
  于是,朱元峰向洞口摸去,南宮華則仍留在原處。
  朱元峰去沒多久,忽然急步退回來,含笑低聲道:“華妹,你自己去听听!”
  南宮華甚為疑訝道:“為什么?”
  朱元峰微笑道:“我說不上來,你去洞口听听就知道了。”
  南宮華問道:“石板移開沒有?”
  朱元峰點頭道:“移開了!”
  南宮華遲疑著向洞口走去。
  要知道,她這時的芳心已經亂成一片,可說已六神無主,失去了她平時的冷靜、机智和不讓須眉的勇气与果斷了。
  因為,恩師“一品紅”的突然失蹤,己使她惊魂皆顫。
  再由朱元峰把“禿龍”僧友三招供的一番話扼要地告訴她后,對她說來,無殊晴天霹靂。
  她當然斷定所謂“四海幫”的幫主,絕對不會是恩師。
  但是,既有此說,必然有人冒充恩師,而且,那個冒充的人,一定也是武功几与恩師未沾風疾前相差無几,才能惟妙惟肖地使九龍俯首听命,屈身為護法。
  尤其,能使“四全客”、“春凳娘”、“鶉衣欲魔”、乃至“三絕大歲”徐華獄、“一指禪師”尚公烈等几乎是當年与恩師同輩的一流魔頭也甘供驅策,則那個冒充者必是連恩師的聲音相貌,習慣的動作都已裝神像神。
  由此,也可推測到恩師必已不諱!
  因為,恩師已是等于因病而成半廢人一個,決非冒充者之對手,冒充者為了達到冒充下去的野心目的,絕不會留下恩師一命。
  這是她芳心慘痛,無法自解之處。
  而且,充滿了后悔与遺憾。
  她想:原以為以恩師之威名,君山有如泰山之安,決無人敢于潛窺一步。
  為此,她才放心地一人獨闖江湖,由“任性公子”而到今日地步。
  不料,卻因自己之好名与爭胜,竟使師徒永訣,連最后一面也看不到,一想到有病的恩師,為人所挾持与毒手相加,是何等悲慘的場面。
  那么,一切過錯,皆由于她這惟一傳人的“任性”疏忽造成。
  此恨、此仇,即使能揭開冒充者的底牌,洗雪師門清名威望受玷辱之恥,她也終生感到對不起恩師于泉下……至于那個冒充者是誰?她已無法推斷,也實在想不出當代与上一代的女魔頭中有敢侵犯恩師的人?
  深夜強敵來攻,烈火無情之上,連恩師起居多年之所,一切手澤,皆盡化燼灰,她不但無力護住,連自己与朱元峰也只有被迫藉地道逃命之途,在素性好強的她,真是最難堪的打擊。
  現在,她又警覺到惟一的生路出口又有人在“埋伏”著,這一來,顯而易見的,即恩師絕不會是“四海幫”的幫主,這地道只有自己師徒才知道的“秘密”也走漏了,又如何解釋呢?
  除了自己恩師親口說出或親自“授命”外,難道會是她南宮華泄了密。
  在這种意外又意外的連串打擊下,她芳心全碎,竟連最起碼的常識也忘記了——這很簡單,如果洞口真正有可疑的敵蹤。朱元峰決不會如此鎮靜,若無其事地叫她自己去听的。
  她偏偏沒有想到這一點,反以為是朱元峰听出外面的動靜多少与恩師有關,不便傷害她的尊嚴,所以,請她自己去听。
  她當然絕對不會相信外面會如朱元峰說的“也許只是几個漁人”,因為,她因睡不著,心事重重,由聞警起身到起火進入地道,估計在二三更左右。
  在深更半夜,怎會有漁人在此夜談?簡直是笑話。
  因此,她以最沉重的心情,最輕飄的腳步,循聲掩去,她希望能听到不致太使她傷心的話,最好是外面的人絕對不是涉及恩師……可是,傳人她耳中的聲音,卻使她心碎!
  只听一個粗啞沉重而帶喘息的男人道:“我相信,那老婆子不會騙我們的……”
  “老婆子”,多么刺耳呀!
  南宮華几乎想循聲扑去,先殺人再說,她想:君山一品紅,一甲子多來,誰不尊稱一聲金老太君或金姥姥?
  竟有下三等的角色在背后說成“老婆子”?
  可是,瞬即使她失去殺人勇气,如果天下真有种奇事——自己的恩師,竟真地會做出叫誰也不相信的事,成了四海幫的幫主的話,難怪連下等人也瞧她不起了,稱“老婆子”還不算是輕藐!
  她的心,在滴血!
  可是,她馬上听到的是“奇怪”的聲息。
  說“奇怪”,是因為她從未听到過的。
  那像是有人爬在地上“頂撞”什么似的?
  她呆著,側耳仔細听,一時也分不出是什么聲息?
  難道這些狗才等得不耐煩了?爬在地上挖掘什么?
  對了,一定是想“挖掘”一下,看看這里是不是真有地道出口的痕跡可尋。
  不對!
  為什么還有陣陣喘息的粗重呼吸,好像還不止一個人發出的,像是重病的人或要死的人,為了求生的本能,發出痛苦的呻吟,向閻老五“哀求”多活几年,或向天老爺祈禱什么?
  是了,外面的人,一定在做一件十分吃力的事。
  當然還有同党在幫忙,所以不止一人累得這樣气喘如牛了。
  南宮華漸漸感到越來越納悶了。
  她終于想起了恰當的“比喻”聲息。
  她想起了吳媽——侍候恩師几十年,也是看她長大的一位忠誠老實的女仆在搓洗衣服時所發出的聲響。
  還有,記得她還在梳著小辮子的時候,吳媽特為她弄來一頭白毛狗,她每天喂它吃稀飯的時候,小白毛狗吃著粥的聲音正是這樣。
  想到以前,再想到現在的處境,一串淚珠,流滿雙頰。
  不對呀,到底外面在弄什么鬼?
  一個嬌喘吁吁的女人聲音在掙扎著說話了:“看你!一身大汗了,還不歇下來?”
  急喘的男人聲音:“我還……不……累……”
  女的似乎真的累得快死了,呻吟著:“快……怕有人要……出來了……”
  男的喘聲啞笑:“你別嚇我,我不相信……這個時候……還會有人出來……”
  女的似乎覺得“嚇他不住”,聲音更古怪得叫人肉麻:“哼……真正有人出來的話……你和奴家都會死……看你還能這么……凶嗎?”
  男的嘿嘿笑:“我才不怕呢……”
  女的叫了:“再不快……奴家要叫了……”
  男的嘻嘻笑:“你……叫好了,我說不會有人來的,來了……也不怕……”
  南宮華一陣面紅心跳,暗道:“真的是漁人,這么晚在這里做什么?”
  男的一陣急喘,語不成聲的:“你……你這騷貨……吁——”
  長長地一聲喘息,聲音也靜止下來了。
  女的笑了:“咕……你還不快讓奴家起來?小心著了涼,听老婆子說,著了涼會得什么……”
  男的又吁了一口長气:“騷貨,你竟咒我會得夾陰傷寒?不饒你,再來!”
  只听女的嘻嘻笑:“你不要命了?快四更天啦!奴家必須,快回去!”
  男的道:“明夜……早點來!……”
  接著,是嘖嘖連聲,“啪”的一聲脆響,也不知是誰打了誰?
  南宮華再笨,也已听出是什么事了?
  她狠狠啐了一口,掩耳不迭,幸而她沒有看到人影,一則地道太黑暗,二則相距約三四丈遠,又是轉折處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恨得牙痒痒地飄身落在朱元峰面前,一揚玉手,就要……一陣又窘迫,又羞憤的心情上涌,她一低蜂首,差點羞出淚來。
  那是多么委屈,多么難堪……她的玉手被一只溫暖的手握住,這一握,她感覺得到,也体會得到,該打的冤家,為何會這么“捉狹”,也可想到他不安而抱歉的難言心情,只有她明白他為何要這么做?
  這剎那間,她羞雖未褪,气卻消了,為了“表示”一下女孩子的“怒惱”,她掙脫了他的手!
  是么,少女的尊嚴,不容“損害”,矜持中,她非這樣“表示無言的抗議”不可!
  朱元峰輕笑道:“怎么樣?”
  南宮華紅臉啐了一口道:“原來是一對狗男女,你下次……再這樣……可別怪我著惱!”
  朱元峰笑道:“愚兄并非有意褻瀆,因為華妹如不親自證實一下,也許無法釋怀。”
  南宮華恨聲道:“這對狗男女,顯非名正言順之夫婦,待我來宰了他們!”
  朱元峰伸手一攔,笑道:“華妹且慢!”
  南宮華瞪眼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慈悲的?”
  朱元峰低笑道:“不是慈悲,而是留著有大用!”
  南官華一咦道:“怎么說?”
  朱元峰輕聲道:“為了避免張揚出去,他們也許能夠找到一條小漁船!”
  南宮華掩口道:“真會打算……”
  一對男女,均為漁人裝束,被撞破好事之后,女的羞得抬不起頭來,男的則要求先將那女人放了,他什么事都肯做。
  當那女人摸索著离去之后,那個男的手一招,將兩人向后山領去。轉過一道山角,在岩灘下面,果然停著一條小漁船。這時前山火光燭天,尚隱約地听到一陣陣呼喝之聲。
  兩人上船后,那漁人低著頭問道:“兩位要去哪里?”
  南宮華想了一下道:“到華容較近,就先划去華容吧!”
  漁船离開岸邊不久,那漁人放下木槳,升起一張布帆,小船便在湖面上,向西北方平穩駛去。
  那漁人系緊繩索,探首進艙中問道:“二位肚子餓不餓?”
  南宮華道:“船上有什么可以吃的?”
  那漁人道:“冷飯、咸肉、魚干,還有半盆辣椒炒豆腐。”
  南宮華皺皺眉,沒有開口。
  朱元峰接著問道:“有茶水沒有?”
  那漁人道:“有是有,不過也是冷的。”
  朱元峰道:“沒有關系,拿一壺來,到華容之后,我們還是要付你船錢的。”
  那漁人送進一壺冷茶,從艙里取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然后退去。
  不過,那漁人退回船尾,雙手雖然扶著舵把,一只眼睛,卻未望去湖面上。他微微側著臉,眼皮不住眨動,顯然是在暗中留意著艙內動靜。
  隔不多久,只听艙中先后發出兩聲呵欠,然后,扑通一聲,似有物体栽倒,那漁人臉上,登時露出一抹詭詐的笑意。
  他輕輕敲著腳下的艙板道:“郝副座,成事了!”
  那塊艙板一動,探出一條壯碩的身軀,現身而出者,正是那位鶉衣欲魔郝云飛。
  鶉衣欲魔站直之后,哈哈大笑道:“老夫這一著棋子如何?”
  漁人阿諛地接口道:“副座神机妙算,不啻武侯再世,端的令人佩服!”
  鶉衣欲魔益形得意道:“大家都知道那座宅子也許設有秘密出口,卻想不出攔堵之策,其實這本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第一,出口必然通向后山,因為只有后山离湖邊最近。第二,要想逃生,必藉船只之便。了解到這二點,再因人設事,布下几道小小的陷阱,如此這般,兩個娃儿不就手到擒來了么?哈哈哈哈!”
  那漁人道:“立下這件奇功,可要恭喜副座了。”
  鶉衣欲魔慷慨地道:“你們夫婦兩個,做作逼真,也不無微勞,將來回到舵上,一切包在本座身上就是了!”
  那漁人磕了個頭道:“謝副座恩典。”
  鶉衣欲魔手一擺道:“點個燈籠,咱們進去瞧瞧!”
  艙中,茶水潑滿了一地,朱元峰和南宮華,分別倦臥著,一動不動,均已沉沉昏迷過去。
  鶉衣欲魔接過燈籠,照了又照,口中喃喃道:“這小妞儿,如此可人,殺了真是暴疹天物。”
  那匪徒從旁低聲道:“船在湖上,四不傍靠,又值這等深夜……副座如果有意思,誰又能阻擋。”
  鶉衣欲魔沉吟了一下道:“你先去收了帆再說。”
  那匪徒轉身走開時,欲魔又道:“手腳稍微輕一點,本座不諸水性!”
  那匪徒應了一聲是,自去料理下帆事宜。這邊,鶉衣欲魔蹲在艙口,兩眼死盯南宮華那張嬌媚的臉蛋上,目不轉睛,呆呆出神。一股邪火,終于在欲魔心頭熊熊燃燒起來。
  他四下望了一眼,一口將燈吹熄,然后匐下身子,向艙中爬去……這樣,過了約摸一盞熱茶功夫,守在艙面上的那名匪徒,目光偶掃,忽然瞥及君山方面一條大船上正在打著火圈暗號,連忙壓著嗓門,向艙中低喊道:“副座,尚、徐兩位副幫主,有暗號來了!”
  艙中傳出欲魔低啞的反問道:“什么暗號?”
  那名匪徒低答道:“集合,撤退!”
  艙中輕輕哼了一聲道:“別理它,你過來一下!”
  那匪徒遲疑地道:“方便么?”
  艙中催促道:“不打緊,快來!”
  那匪徒一路輕咳著,向艙中爬行過去,不意頭剛伸進艙內,即被一條手臂緊緊勒住。
  那匪徒惊叫道:“副座——”
  艙中冷笑道:“你們副座,早在入艙之后,就已魂登极樂,現在輪到你朋友了!”
  那匪徒哀求道:“少俠饒命。”
  朱元峰輕哼道:“要想活命,亦非難事,端看你朋友,這次能合作到什么程度。”
  那匪徒忙說道:“小的再也不敢了,全憑少俠吩咐,說東不西!”
  朱元峰伸手一提道:“那么來吧!”
  等布帆重新張好,朱元峰將那匪徒點了穴道,放去前面魚艙下,然后回到中艙。南宮華笑道:“茶里有毛病,你是怎么看破的?”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以恩報怨,非常人胸怀所能出之,那廝被我們撞散好事,為我們行船,已屬迫不得已,最后還要關心我們餓不餓,豈非大違常情?”
  南宮華笑接道:“為了不使那廝失望,所以你改要一壺茶?”
  說著,兩人都笑了起來。天亮之后,小船靠岸,兩人徑自离船而去;那名匪徒的生死,則留給那匪徒自己去碰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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