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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今古奇觀


  事情是這樣的:擂台上,那個通臂神猿江唐在耍完一套猴拳之后,因為博得了不少彩聲,于謝過場后,立即抱拳當胸,巍巍然卓立于台前中央,左顧右盼,意頗自得。
  這時,孫立功方面上去的人,是一個鄉巴佬似的中年漢子,人生得极其愚拙粗笨,只是舉步之際,甚為沉穩,下盤功夫,似有几分火候。
  二人照面之后,互道一聲請,立刻動起手來。
  猴拳講究的長打短,快打慢,以輕靈詭詐,騰躍靈活見長,那個鄉巴佬似的中年漢子擅長的彈腿。二人一合上手,滿台都是神猿江唐的身影,竄高縱低,點、抓、搗、拿,煞是好看。那個鄉巴佬給圍在核心里,不住地閃躲避讓,仿佛難以招架,窮于應付似地。
  驀然間,只听得一聲悶吼,一條人影在擂台上連翻帶滾,直向人群中飛落下去。給打下擂台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半瓶醋的通臂神猿江唐。眾人想到他剛才那副顧盼自雄的威風模樣,不由得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鄉巴佬似的中年漢子在胜過一場之后,愣頭愣腦地往台口一站,吶吶地向台下說道:“在下鐵腿高登,謹候高明賜教!”
  語音剛歇,西北角人叢里有一個清脆無比的聲音喊道:“本少快來也!”
  接著,一條人影比箭還疾,逕自台外三丈左右的人叢中,凌空越過人群,向台上縱去。
  來人在台上現身之后,所有看擂的人都不禁發出了一聲惊詫。
  原來上台的竟是個年方十五六的俊美少年。
  只見他,身穿雨過天晴的對襟夾襖,頭戴武士巾,足登雙梁爬山虎,披一件天藍披風,長劍斜背身后,大紅劍穗迎風搖曳,寬眉鳳目,鼻端唇正,英華鑒人。
  “好俊的人品!”
  玄龍和大頭乞儿齊聲夸贊。
  金剛掌侯四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美少年的那柄劍上。
  少年站定之后,笑吟吟地對那個胜了一場的鄉巴佬似的鐵腿高登道:“足下的腿上功夫頗有可觀,不知道對兵刃的造詣如何?在下很想為這次打擂換換口味,不知高大俠有興趣否?”
  鐵腿高登得著一雙大眼球,從頭到腳,上上下下地將美少年打量了好半晌,忽然半轉身軀,掉過臉來向台下大聲說道:“在下鐵腿高登今年三人,這位小俠說什么也沒有小可一半大,我高登擅長的彈腿,這位少俠要比兵刃,抱歉之至,這种架我打不來,兩個金元寶我也犯不著拿命換,對兵刃有興趣的朋友上來接這一場吧!”
  說著,丁丁冬冬地從台側的跳板上走下台去。
  大頭乞儿拍手笑道:“好個得小子,愣得真可愛。”
  玄龍也笑道:“孫立功方面的寶貨似乎比孫立言方面多多了。”
  白男忽然向侯四問道:“侯四叔,這位小俠是哪一方面的人?”
  大頭也咦了一聲道:“這倒沒有去注意,你看他,既未束上繡金板帶,也不是穿的那种獅子球的鞋子,是孫立言的人呢?還是孫立功的人呢?難道是兩者都不是?”
  侯四突然提議道:“再看下去也沒有多大意思,我們回店好不好?”
  三小如何肯依?
  尤其是白男,霍地從衣底將那柄“紫斑劍”帶鞘抽出,一把塞在玄龍手里,低喝道:“上去!”
  玄龍一愕。
  大頭乞儿一愕。
  金剛掌侯四也是一愕。
  玄龍吶吶地向白男懇求道:“師哥哥別開玩笑了。無緣無故的——”
  白男怒道:“你沒看人家既不是孫立言方面的人,也不是孫立功方面的人,他既能無緣無故地,你為什么不能?”
  大頭乞儿似乎很想欣賞一下他這位吊眼兄弟三年來的成就,也在一旁慫恿道:“龍弟,上去就上去呀,怕什么?”
  玄龍苦著臉道:“誰怕著誰來?可是,師出無名,有啥意思?何況刀劍無情,万一失手,平空与人結下一層怨仇,豈不冤枉?”
  侯四也在一旁勸白男道:“白少爺,這可不是要的,何苦要你師弟去做這种無謂之舉呢?”
  白男瞪眼道:“昨天已經說定,二天擂期之內,你吊眼的行動須受我師哥哥的管束,難道你已忘了不成?”
  這時,台上那個少年見許久無人應聲,笑吟吟地朗聲又道:“難道偌大的巴州就沒有一個使用兵刃的朋友?”
  白男聞言,朝玄龍怒喝道:“去不去?你不去我去!”
  金剛掌侯四這時突然一改初衷,朝玄龍一使眼色道:“好,玄龍,你就上去吧,千万記住,點到為止,最好是避免用劍。”
  玄龍見侯四如此吩咐,知道他怕白男上去闖禍,不得已才幫著催自己上去的,因為有侯四做主,他也不甚擔心了。
  想到自己苦心孤諧地學了三年武藝,到底有几許成就,連自己也弄不清楚,難得今天有机會第一次和外人動手,當下也激發了一种雄心,想藉此一展所學,衡量一下自己究竟有多少分量也好。
  想定,接過白男手中之劍,作勢便欲騰身而出。
  白男一把將他拉住,他只好停步,拿眼瞪著他。
  白男臉色驀地一紅,嗔道:“瞪住我干什么?听清了,上去之后,不能膽怯,只把對方當做我,就像平常和我拆招一樣,不慌不忙,從容應付。你可向在場之人交代你的名號就叫潛龍子。還有,這一場比試是只許胜不許敗,假如敗了,你就不是白家的人,記得嗎?”
  玄龍這時,豪气如云,剛才那股忸怩之態,早消失得一干二淨,爽然應道:“師哥哥放心,龍弟不令你失望也就是了。”
  此刻,那個美少年在台上大聲又道:“假如再沒有哪位出場的話,本少快可——”
  少年尚未說完,正南方五丈左右的人叢突然有一條修偉的身影象柳絮隨風似地,飄忽忽地向擂台飛近,人尚在空中,已自發話道:“潛龍子來也!”
  聲若龍吟,清越震耳。
  美少年聞聲臉色微微一變。
  西看棚內,一直在正襟危坐,作凜凜然不可侵犯貌的洞庭异叟,在看到了半空中來人的這种身法后,紫臉上也驟現异樣神色,上身前傾,雙眼突瞪,几乎要從座位上立起身來。
  侯四點點頭。
  白男得意地微笑著。
  大頭乞儿跳著拍手歡呼道:“快哉!快哉!”
  剛才和白男吵嘴的那個漢子,此刻經侯四解開穴道,打別人隔肢窩里一縮脖子,晃眼鑽得無影無蹤。
  玄龍在擂台上一站定,人叢中立即一陣大嘩。
  又是一個年輕人——眾人在心底想。
  兩人都不是孫家請的,一個美极,一個丑极,二人手上都有一把劍。
  唔,這下子可有精彩的好瞧了。
  玄龍站定之后,先微笑朝那個俊美的少年一抱拳道:“小弟乃山西五台趙玄龍,友輩戲贈外號潛龍子,少俠貴姓大名可否賜告?”
  美少年撫著劍柄瞪著一雙俊美的鳳目,朝玄龍周身打量了好一會,惶惑地,以一种清脆悅耳的聲音向玄龍反問道:“你是孫立功方面的人呢?還是孫立言方面的?”
  玄龍心底暗笑,居然有人比他更小更稚气,嘴里卻笑著道:“少俠您呢?”
  美少年哼了一聲道:“哪一方面都不是!”
  玄龍笑道:“小弟也是一樣。”
  美少年奇怪道:“那你上台來干什么的?”
  玄龍失聲笑道:“你呢?”
  美少年瞪眼道:“這個你管得著么?”
  玄龍笑道:“我的可給你管著嘍?”
  美少年略露怒意,大聲道:“好,我們兩不管,不過,剛才我向台下交代的話你可曾听得清楚?”
  玄龍故意逗他道:“請少俠不妨再說一遍。”
  美少年大聲道:“我要比的是兵刃。”
  玄龍也故意大聲道:“小弟我,想向少俠討教的,也是兵刃!”
  美少年一指玄龍手中的紫斑劍,問道:“是劍么?”
  玄龍點點頭。
  美少年臉上露出一絲喜悅之色,隨又沉著臉,問道:“那么你對劍術頗有自信了?”
  玄龍微笑道:“跟少俠對自己劍術上的自信差不多!”
  美少年冷笑一聲,道:“那就看看誰沒有欺騙自己吧!”
  說著,伸手便要拔劍。
  玄龍連忙搖手止住道:“且慢,請少俠先行賜告名號!”
  美少年大聲道:“川南賈鳳,沒有什么字號。”
  說著,錚地一響,劍身半拔出鞘。
  玄龍仍然搖著手道:“且慢,小弟尚有話。”
  說著,掉轉身軀,先朝東西兩看棚,分施一禮,朝西棚施禮時,還特意向洞庭叟高喊了一聲:“洞庭老前輩您好!”
  喊畢,再掉正臉對台下万頭攢動的人群,暗運坎离罡气,以傳音功夫向全場交代道:“常言說得好,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古人云,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手足有連肢之義,血肉之親,推廣其義,即四海一家之謂也。于今巴州孫氏弟兄,為著一些古老無意義的爭執,每年依例大動干戈,不但耗費金錢,甚至損及武林和气,實在有違天和,有背人倫。于公于私,兩失其利。适才武林异人洞庭老前輩和摩天派掌門人為了神拳柳快之爭,便是明顯一例。現在,川南賈鳳賈少俠和在下五台趙玄龍,也各興無名之師,將有一場比劍。在正式比試之前,在下有一個建議,尚望孫氏弟兄和在場諸君子,審情度理,加以采納。就是:這种每年例有的擂爭,請于明年停止繼續舉辦,今年是最后一年,今天是最后一天,這一場比劍是最后一場!在下的意思是,武術一道,本源起于健身,嗣后演變至須仗以鋤奸惡,已成為正義難伸的諷刺。這一點,尚無可厚非。若諸數十年的二五更,埋頭苦練,歷嘗辛酸,只為了一點房地產之類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而濫展師門武學,作無謂之爭,應為吾人所不取。
  小弟天資愚魯,文武兩途均無成就,幸得所投恩師訓誨有方,對大義方面略有心得,故不揣年青言賤,冒昧陳詞,望諸君深深体會人上有人的古訓,移此精力,多做其他有益人世之舉。
  孫氏兩族所聘各位武林先進如對小弟這番話有不滿之處,小弟膽敢代這位川南賈少俠做主,我們二人在比過劍后,暫留台上片刻,恭候賜教,如在今天播期進展之內,無人興問罪之師,便算孫氏兩家已經采納了小弟的意見,小弟這廂先謝了。”
  說著分向東西兩看棚,又是一禮。
  玄龍揖畢,掉臉向美少年賈鳳道:“小弟适才擅作主張,賈少俠同意否?”
  美少年賈鳳在玄龍朗朗發言之際,始終在凝神諦听,此刻見玄龍向他發問他連玄龍問的什么都未緩過神來听清,便因含無限深意,頗為激動地連點了兩下頭。
  玄龍跟著又向台下大聲說道:“印證武學,本是求上進的方式的一种,胜敗乃兵家常事,小弟与這位賈少俠,尚是初次相會,我們之間,無仇無怨,無是無非,既非為名,也非為利,純是藉此千載難逢之良机,商研切磋,交一個同道好友而已。我二人年齡均輕,設有失招敗式,火候不到之處,尚望在場先進不吝賜正。”
  玄龍這一番話,說得如金石擲地,鏘然有聲。
  全場為之動容,一時間,鴉雀無聲。
  他說這番話的用意有二。第一,他感覺這种擂爭實無存在的价值,你看,一個相當年輕有為的終南弟子,只為孫家的私事,不但身受重創,還在無意中犯了派規,弄得吃了虧都不敢聲張,豈非都是這种擂爭害人?第二,他這次上台實在是迫不得已,他既不清楚賈鳳的來路,又不了解對方的用意,打贏了,沒有什么榮譽,打輸了,平白丟人,再說,對方的年齡比自己還小,一派稚气,刀劍無情,万一失了手怎辦?這實在有違恩師的告誡,他做的是不應該做的事。可是,白男脾气大固執,說一不二,他既然在事前答應過這二天受他管束,他到底有著孩子气,感覺到說過的話不能不算。他上台之后,便想到這一點,藉此机會,如能將孫氏兩兄弟的情怀拉攏,又稱量了自己的造詣,也算是百害一益。他怕賈鳳年幼無知,假戲真做,殺出火气,無法收場,故先拿話將他和他說成渾然一体,這場比劍有如師兄弟間抓招喂招一般。
  他本是一塊天生奇材,文武兩方面都有著惊人成就,加以口齒伶俐,音調鏗鏘,語態懇切,他這番娓娓陳述,實出眾人意料之外,包括侯四、大頭、白男和川南賈鳳在內。
  玄龍發話時,音浪是以坎离之气傳送,普通人听來,只不過感覺這個丑少年的音調清越,嗓門寬宏,中气充沛而已,但在洞庭异叟、侯四、白男、大頭乞儿和賈鳳這班行家听來,可全都欽佩到家,訝异達于极頂。
  白男第一個向侯四低聲道:“這個吊眼儿的稟賦實在比我推測的要好得多。”
  侯四道:“此子成就將來決不在白老以下。”
  大頭乞儿樂得嘻開大嘴只傻笑。連站在玄龍對面的賈鳳也在心底暗忖道:“我能和這個吊眼儿大孩子打個平手就算不錯了。”
  洞庭异叟只听得兩眼愈瞪愈大,愈視愈直,臉上紫气煙籠,几疑身在夢中。
  玄龍說罷,右手霍地抽出紫斑劍,橫胸平舉,左手捏訣,附于劍梢三寸處,雙目平視,腳下踏著子午馬,緩緩說道:“賈少俠請賜招。”
  賈鳳抿嘴笑道:“但愿閣下的劍法和閣下的口齒一樣高明。”
  玄龍靜靜地道:“但愿賈少俠別忘了這場印證是純粹的以武會友。”
  賈鳳更不答語,手腕微翻,一聲輕吟,一柄藍光閃耀,冷气森然的寶劍業已脫鞘而出。
  “啊!”玄龍在心底一聲惊呼。
  台下遠處的白男,也在這時發出一聲低微的尖叫:“藍虹劍?”
  金剛掌侯四的眉頭皺得緊緊地,這時,回頭朝白男望了一眼,有意無意地點了一下頭,繃著臉,又朝台上望將過去,仿佛在盡量避免和白男的眼光接触似地。
  大頭乞儿偏在這時湊近白男問道:“白少俠認得這柄劍和這柄劍的主人么?”
  白男寒著臉反問道:“你呢?”
  大頭乞儿搔搔耳根,作苦憶狀道:“似乎曾听師傅提過,可就是一下子記不起來。”
  白男突然問道:“這位名叫賈鳳的少年美么?”
  這一問,可將大頭乞儿給問住了。大頭乞儿愣著眼神,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白男女扮男裝,這一點,他大頭是知道的。賈鳳也是女扮男裝,他大頭則尚未注意到。在這种情形下,他可感到不胜迷惑了。
  尤其是這种問詢出諸白男之口,更為令人訝异,三白老人是當今武林第一人,白男是他老人家僅有的孫女,論教養,還會錯得了?
  可是,他大頭乞儿的耳朵一點毛病也沒有,他听得清清楚楚的,白男問出了駭人听聞的話,他問的是此刻台上那個名叫賈鳳的少年美不美!
  他不禁在心底惋歎了一聲。
  嘴里卻信口敷衍道:“据大頭的看法,這位賈少俠可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人品。”
  白男急急地又道:“比我一一我是說,他這套劍法,比我,比我們白家的劍法一一也就是說,他現在的這种劍法和你吊眼兄弟的劍法,究竟哪個高明?”
  原來台上的比劍已經開始了。
  白男忽然一反口齒利落的常態,把几句极其普通的話,卻弄得期期艾艾,斷斷續續地難以脫口起來。
  大頭乞儿心想:哼,自知失言,在用話打岔遮羞哩。
  大頭乞儿一面想著,一面隨著白男的指點,朝擂台上注意起來。
  擂台上這場比劍真是今古奇觀。
  只見玄龍和賈鳳二人,一個執著紫色斑斕,一個執著藍華閃灼的兩把罕世名劍,同時左手捏訣平伸作仙人指路狀,右手劍也全都以一式“朝天一炷香”,穩豎胸前,成圈狀循環急走。
  二人均都臉色端凝,目光如電,注定對方,不稍眨轉。
  猛看上去,活似活走馬燈。
  在一般人看來,這是劍招中一种最簡單,最基本,最常見的架式,只是經雙方同時采用,而且甚少換式,走的又是那般急速,在气氛上,分外緊張罷了。
  但在行家眼里,卻是大大不然。
  劍,為兵刃之尊,是一种最為古老的兵器,但在施展時,卻包括了兩种相互矛盾,各走极端的特點:快和慢。
  走得最快的劍法,并不是最好的劍法。
  俗謂只見劍光,不見人影,更是無稽之談。最上乘的劍法,不但講究快,同時也講究慢。一定要練到快如脫兔惊网,慢如淵停岳峙,才見火候。
  玄龍見賈鳳劍身初現,一個思念迅速掠過腦際:這是藍虹劍,賈鳳就是以一套“鎮魔劍法”威震武林,深居簡出,隱跡眉山潛修的一目神尼的得意弟子,川中義盜官步良的愛女官家鳳!
  事實上,一點不錯,官家鳳正是現在的賈鳳,賈鳳事實上就是官家鳳。
  她在她爹書房里見到了巴州孫家給她爹的拜帖,不辭而別地赶來了。觀擂兩日,見到的全是拳掌功夫,一時技痒,加以年輕气盛,登台一叫陣,立將鐵腿高登攆下台去,越發精神,卻想不到會引來這么個垂眉吊眼丑少年。
  人非圣賢,便免不了以貌取人的通病。
  玄龍剛剛露相,她不禁嗤之以鼻,只是懾于玄龍上台的那种飄逸出奇的身法,表露尚不太明顯而已。其后,玄龍向台下的一番交代,以及玄龍謙恭而風趣的口才,已逐漸扭轉了她對他的觀感。
  她慢慢地覺得,此人不可侮也。
  及至玄龍向白男借用的那把紫斑劍出鞘,她所感到的惊异,簡直比玄龍見到她使用的藍虹劍時感到的,還要大得多。
  她爹既是武林三支名劍的主人之一,自然清楚其他二把名劍的一切。所以,她在見到玄龍劍上那种特有的紫色斑紋后,立即知道這個丑少年和武林奇人三白先生有著不凡的淵源。
  和三白先生有著不凡淵源的人,還會平凡得了?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玄龍亮開劍式后發話時特別沉靜緩慢的聲調,便已顯示了這位吊眼少年在劍術上的成就已非常人可比,所以,一開始,便倒果為因,將鎮魔劍法中的最后一招“怒鎮群魔”首先施展出來。
  玄龍的心意恰好相同。
  尤其巧的是,降龍伏虎劍法的最后一招也是這個式樣,只是名稱不同,在降龍伏虎劍法中,這一招喚做“虎踞龍蟠”。
  這种簡單平易的招式既然同被兩大劍法列為最后一招,當然有它的道理存在。
  原來這一招講究的是以動制靜,以靜制動,使劍者,腳下雖然快如行云流水,手中劍卻須定如泰山,只要察出對方一點破綻,立即進擊。
  這一招使出,輕功、內力、眼神,全較上了。
  這叫做動靜互生,動靜互克。
  腳步是動的,劍是靜的。眼神是靜的,心是動的。气是動的,神卻又是靜的。牽一發動全身,錯一著滿盤敗。
  這一較量上,雙方都是一樣,欲罷不能。誰先抽招換式,掣動之際,便是空隙,也就是破綻,破綻一出,立賜對方可趁之机,高手過招,只一著机先,便是成敗關鍵。
  本來,鎮魔劍法和降龍伏虎劍法,兩种劍法的本身各有所長,難分軒輕。降龍伏虎劍法,渾雄陽剛,長于威,見乎力。鎮魔劍法,輕靈詭詐,長于險,見乎巧。各有擅場。因為玄龍尚是第一次面臨外來勁敵,實戰經驗不夠,官家鳳如果一開頭便跟他以整套劍法拆開使用,相机攻守的話,以鎮魔劍法出奇的詭詐,特多的變著,玄龍一定會窮于應付,如不仰仗于坎离气功之力,可能還要落敗。
  在這种場合,實在不夠施展坎离气功的條件。玄龍是個奉命唯謹的人,三白老人的吩咐,決不肯輕易違背,那時候,騎虎難下,玄龍可能會被弄得异常尷尬。
  可是,官家鳳求巧反拙。
  不論在武功招術上的成就如何,玄龍在体質上的先天稟賦,實在要比官家鳳強過多多。何況玄龍在習藝之前又服用了武林秘寶“九轉流青丹”,神力充沛,似此拼耗下去,官家鳳如何能支。
  玄龍心中暗喜。
  他喜的并不是穩操這一場比試的胜券,而是認為這是一种最理想結局,等到對方稍呈不支之象,他即可抽身后退,除了他們雙方當事人,誰也不能分出他們之間的胜敗。這种不武而屈之的收場,既保全了對方的顏面,也可以令對方心折于他的功力,豈非絕佳。
  可是,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
  只見賈鳳臉色一寒,局面立變。
  她曾為了他爹的名頭不及關外神駝響亮,做下無窮滔天大竊案,可知她是多么心气高傲的人?她見玄龍面現喜色,已知玄尤以長力取胜,心中一怒,立想拼犯風險,以鎮魔劍法中“天魔解体”一招,擲劍出手,縱身赶上,出其不意,險中弄險地打開僵局。若能僥幸不為對方所趁,然后再拼全力挽回頹局,贏得這場胜利。
  這一招天魔解体,是打開這种僵局的唯一法門,劍出手者,旨在領開對方眼神而已。這一招全無攻擊力量,只是在戰況不利的情勢下的自救之著。可是,這一招有利也有弊,如果成功,固有反敗為胜的可能,但如失敗,危險也可大了。兵刃為武人第二生命,非有必要,從無輕易脫手之理。官家鳳也太任性了,這种友誼賽,也看得這般認真,好似玄龍是她的生死仇家一樣,她這种想法實在駭人。
  万一官家鳳這一招天魔解体成功地將僵局打開了,底下接下去的一場拼斗是否能保得了雙方在不傷和气,全身而退的情況下結束這場比試,頗難逆料。
  就在這种橫禍將起于不測之際,突然間,一股疾勁絕倫,陽剛無比的掌風,將玄龍和官家鳳二人繞行急走的圈子一劈為二。
  二人為勁風所沖擊,順著勢子,分向兩邊急速地跳開。
  仔細看時,原來又是紫臉老儿洞庭异叟的杰作。
  玄龍為人謙虛,且向知紫臉老儿之脾气,此時見他橫身出面干涉,知道絕無惡意,所以,在對洞庭异叟一揖過后,便站在一旁,微笑不語,靜候老者有何交代。
  官家鳳卻橫劍怒問道:“老前輩什么都得管么?”
  洞庭异叟寒著臉朝官家鳳望了一眼,然后引足少陽真气,聲如春雷似地向全場發話道:“諸位听清,也請看清。現在台上這兩位小俠手上的劍,帶藍光者叫做‘藍虹劍’,帶紫光者叫做‘紫斑劍’,与當年威震川湘的盤龍大俠的‘盤龍劍’,早年曾被武林中合稱為‘武林三劍’。只是三劍中的‘紫斑’退隱較早,除老夫等三五人外,一般人均對‘盤龍’‘藍虹’比較熟悉罷了。
  使藍虹劍者,似為眉山一目神尼門下。使紫斑劍者,則定是早年威震武林的三白先生的傳人!
  紫斑為白家家傳秘珍,決不至輕落外人之手,加之這位吊眼小俠上台的身法,其為白門之后,迨無疑義。
  藍虹劍雖是川中官家之物,但這位鳳目小俠的出手和身形馬步,均似眉山武學,老夫如此推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這兩位小俠和老夫雖無淵源,但他們的尊長三白先生和一目神尼和老夫都是同輩至交——”
  洞庭异叟說至此處,略為一頓。
  全場寂然。
  白男低聲哼道:“好個紫臉老儿,將自己的身份越抬越高,居然連我爺也成了他的同輩至友,他到底見過我爺的面沒有,還成疑問呢,嘿。”
  洞庭异叟見全場成千累万的觀眾都被他說得肅然起敬,他一張紫銅臉,越發紫得近黑,寒意森然地又道:“兩位小俠均已深得師門絕學,可喜可賀。然二虎相爭,終有一傷,老夫汞居長者地位,何能容許此等無謂之爭延續?”
  說完,又分向東西看棚看了一眼,大聲又道:“巴州孫氏弟兄听仔細,爾等兄弟自今而后,均應和睦相處,此后不得再舉行此种有損無益,徒增武林恩怨的擂爭。如有人不依,即是与老夫為敵,到時候,可莫怪我洞庭姓方的手狠心辣,痛下絕情。”
  最后偏臉朝官家鳳冷冷地道:“你對老夫不敬之罪,老夫自會向一目神尼算帳。”
  說完,袍袖一拂,人已像巨鷹般,朝剛才摩天一惡落腳的那株古松方面乎飛出去,晃眼無蹤。
  這一廂,玄龍抱拳為禮,向官家鳳笑道:“賈少俠,后會有期,再見了!”
  說完便欲下台。
  官家鳳鳳目連轉,兩頰突生紅暈,低聲喝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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