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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异聞傳自神山峰


  一种神秘的气氛,彌漫了全屋。
  金剛掌侯四朝三小輪瞥了一眼之后,臉部笑意漸斂,終至廢然歎息道:“神女峰的景色是迷人的,這個傳說的本身也是迷人的,而最為迷人的,卻是峰頂那個謎樣的女主人。早在三四年前,就有人發現,每當月明之夜,在峰頂,輕霧煙籠中,有著一個裊娜綽約的少女身影,于月下往复徘徊,有時仰面賞月,有時低首沉思。因為峰高千尋,懸崖削壁,非普通民家婦女所能登臨者,于是有人猜疑到,如不是傳說中的神女复活或是狐鬼幻形所作祟的話,定是一位身負絕技的武林奇女子。
  消息剛傳開,川東一些會點拳腳的登徒子,為色所迷,妄冀艷遇,無不奮力攀登峰頂,于亂澗深壑中四處訪求。可是,這种神女峰之行,多半是有去無回。偶爾有一兩個生還者,不是半途生了畏意,便是耐不住峰頂的饑寒之苦廢然而返,問他們,則什么也沒有見到。
  于是又有人傳說,那些一去不回的青年人,一定都成了那謎樣女人的面首,在峰頂享受無邊艷福,而樂不思蜀了。但也有人說,那些年輕人可能一個個都遭了女郎的毒手,喂了豺狼。
  但事實的真相究竟如何呢?誰也弄不清楚。
  后來,日子久了,攀登神女峰的人愈來愈少,終至人人裹足,而回复到原先的平靜。
  這之后,峰頂便常有絲竹之音順風飄揚,那個裊娜綽約的身影也仍和先前一樣時隱時現。大家都說,峰頂決不止只住了少女一人,否則,哪來的那段幽揚細樂?”
  侯四說至此處,略為一頓,白男忍不住趁隙問道:“奏樂的人會不會就是原先那些失蹤的青年人?”
  侯四沉吟了一下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因為這件事從沒有人親眼看到過,所以誰也不敢遽下斷語。”
  白男又道:“難道就沒有過武功較高的人物上去過?”
  侯四笑道:“現今武林中,有著不凡成就的女俠,除了眉山一目神尼和大雪山冷婆婆外,可說別無他人。一目神尼是個出家人,清靜無為,連天塌下來都懶得管,哪會去作這种無謂之舉?再說冷婆婆吧,近三十年來就沒有听到過她老人家的消息,依推算,此人如仍活在大雪山,最少也在百齡左右,你想,她老人家會有這份雅興嗎?何況此老是否尚在人間尚是一個疑問呢!”
  白男脫口道:“哼,我就想——”
  大頭乞儿朝玄龍望了一眼,玄龍伸伸舌頭,大頭乞儿微微一笑,將頭別轉。
  大頭乞儿的動作雖快,卻已被白男瞧人眼中。
  只見他雙頰一紅,瞪眼叱道:“髒大頭,你可得當心點。”
  侯四從中笑說道:“那樣做有什么意思?”
  白男道:“她在神女峰頂弄神弄鬼的又是什么意思?”
  侯四道:“她在神女峰頂并未賣弄什么呀,都是好事者替她添的麻煩,人家隱居得那么高,那么遠,与世無爭,難道連偶而在月下散散心都不能夠么?”
  大頭乞儿插嘴道:“依侯叔叔适才的一番述說,此女并未為非作歹,何以要稱她為女魔頭?”
  侯四皺眉道:“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有人在峰腰飛猿崖發現了几堆骷髏,回來同別人談起,傳說開來,一致認為是那個謎樣少女的杰作,從此以后,人家便替她加上了魔頭的尊號!”
  玄龍不服道:“怎能證明那些人是死在她手里的?假如死的就是那些為著一种不正當的目的的青年人,那些人罪有應得,何能怪人家手狠心辣?”
  侯四道:“世上事往往如此,死為大。人死了,不管生前造過多少孽,兩眼一瞑,多少總會引起人們一點同情心的。”
  白男突然岔道:“好了,到此為止,我們不談這個啦!侯四叔,你說罷,未來三個月的時光如何打發?”
  侯四尚未開口,大頭乞儿偷偷地朝玄龍一使眼色,搶先提議道:“我有好建議!”
  白男搶白道:“輪得著你先開口么?”
  玄龍幫大頭乞儿的腔道:“眾人之事,眾人議之,大頭師兄的建議如果看好,我們憑什么不采納?”
  侯四也點頭道:“丐門中人,無論老少,均以精靈著稱,大頭真有什么好主意也不一定,大頭,你就先說出來大家听听吧!”
  大頭乞儿嘻開大嘴,傻笑道:“從明天起,我們四個,就像我大頭和我那個長腿兄弟一樣,約好時間和地點,四散分開,到時候碰頭,各述所見所遇,看誰表現得最奇特,或是遭遇最离奇,誰就得第一。白少使,你看這可新鮮?”
  侯四臉色一沉,才待喝阻時,白男早拍手歡笑道:“好,好。新鮮,新鮮。就這么辦,誰也不許再提反對意見。”
  侯四眉頭緊皺,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知道白男的脾气,說一不二,愈反對愈堅決,說也是徒然。他朝大頭狠狠地連瞪兩眼,大頭卻故意掉臉和玄龍兜搭,裝作沒看見。
  此次湘南之行,侯四的擔子特別沉重,三白老人信任他,要他負照顧初出茅廬的玄龍和白男二人的全責,二人中,玄龍是個知情達理的孩子,只要不离開他身邊,絕對出不了錯。白男可令他為難了,雖說白男口口聲聲喊他侯四叔,但他根本就沒有資格管柬他,也管他不了。三白老人在武林中的地位崇高無比,別說他侯四因三白老人對他有活命之思,兩者之間產生了一种微妙的主仆關系,就以平常輩分來敘,他侯四最多也只能算是二小的平輩兄長,現在二小喊他一聲叔叔,已算是很特別的了。
  白男雖然任性,但年紀到底還輕,因為多年相處,成了習慣,多多少少,對侯四總還是信服的。如今,大頭乞儿搬是弄非,想出這种邪門儿主意,第一個傷透腦筋的,便是侯四。
  當然,他可表面贊同,暗里跟蹤一個,加意保護。但是,他保衛哪一個好呢?
  白男?還是玄龍?
  談親疏關系,白男雖說是三白老人的愛孫子,要比玄龍來得直接些,但玄龍是三白老人破例恩收的唯一的一個弟子,不但在武學上視為衣缽傳人,且因白家香火至白男而斷,很可能的,玄龍在白家的地位,將有若干變化,有變成和白男同等重要的可能。再說,玄龍的身世特別,以趙家來說,他也是單傳獨支,何況盤龍大俠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今后玄龍要做的事,還多得很,又有丐門掌門人攝魂叟的再三轉托,嚴格說來,他比白男的重要性,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以武功成就的高下來做保護取舍標准的話,那更糟了。白男習藝較早,火候比玄尤深,但修養卻不及玄龍好。玄龍天賦好,目前的功力雖不在白男之下,但臨敵經驗卻和白男一樣缺乏。玄龍對自己的武功沒有自信,白男卻又過于自負,過之与不及,都是弱點。如果碰上勁敵,這种弱點均為致敗之因。
  真把個金剛掌侯四難煞。
  侯四沉吟了好一會,最后毅然抬頭朝三小道:“就這樣決定吧,九月底,巫山神女廟會面,不早了,大家安息。”
  侯四說至此處,突朝窗外沉聲喝道:“窗外那位朋友是沖著我侯四來的么?”
  三小聞聲大惊,心底全都暗暗贊佩,生姜果然是老的辣。
  侯四喝罷,白男第一個便要穿窗而出。侯四插手笑阻道:“人早走啦。”
  三小側耳一听,院中靜悄悄地,來人果然已經走了。
  白男恨聲道:“好大膽的東西,再碰到本少俠手里,不讓他嘗嘗本少使助梅德針才怪。”
  玄龍問道:“侯叔叔,您看适才來人是什么路道?”
  侯四笑道:“來人身手很不錯,不過,看上去似乎并無惡意,可能是路過這里,一時好奇心驅使,想偷听我們在談些什么罷了。但經我一喝,立刻悄然而退,看樣子還可能是我四叔的熟人哩。”
  大頭乞儿也道:“侯叔叔這一手真令我們几個小兄弟佩服。”
  侯四黑臉忽然微微一紫、搖搖頭,超然笑道:“髒大頭,別損啦。你們不說,侯叔叔也不好意思提,人家來到屋上可有了好一會儿哩。”
  三小齊聲輕啊了一聲。
  侯四雙睛微轉,忽然面露喜色。等白男朝他望去時,卻又故意裝出一臉愁苦的樣子。
  白男忍不住問道:“侯四叔,您怎么啦?”
  侯四故意愁道:“侯叔叔适才經過再三考慮,認為我們四人最好還是不要分開的好。”
  白男不悅地道:“為什么?”
  侯四解釋道:“一元經大會舉行在即,天下武林人物,良莠不齊,你們几個,年紀都輕,万一惹上麻煩,侯四如何向白老交代?”
  白男听后,眉頭微蹙,忽然欠身打著阿欠道:“不早啦,明天再說罷。”
  白男退出后,玄龍和大頭乞儿便也相繼走出。自大頭乞儿來到之后,又添要了一個房間,兩小為了暢談別后,玄龍便從侯四房間搬出,和大頭乞儿合住一起。
  望著三小相繼消失的背影,侯四苦笑一聲,搖搖頭,將燈吹了。
  第二天大早,茶房送給侯四一張紙條,侯四接過一看,上面寫著兩行极其娟秀的小字:
  ——九月底神女廟再見,侯四叔,我先走啦!
  白男留陳——
  侯四頓足道:“都是那個死大頭,都是那個死大頭。”
  侯四一面罵著,一面向茶房吩咐道:“去替我將那個大頭小子找來!”
  茶房道:“那位和一個吊眼梢的小兄弟住在一起的大頭兄弟么?”
  侯四點頭道:“快,就是他!”
  茶房慢吞吞地道:“他們兩個也走啦。”
  侯四聞言一怔,恨恨地又罵了几聲死大頭,算清房錢,也即出門而去。
  花開四朵,暫表兩枝。
  先說玄龍和大頭兩個。
  二人怕挨四阻撓,大清早便即收拾妥當,悄悄吩咐了客棧伙計,出得店門,逞向草渡奔去。
  到達草渡,日已近午。
  二人找著一個兼營酒食的茶店,走了進去。坐定之后,大頭乞儿朝玄龍笑道:“這下子非將他們耍夠不可。”
  玄龍也笑道:“你有那种藥草么?”
  大頭乞儿笑道:“早准備好啦。”
  大頭乞儿說罷,吩咐小二取來一盆熱水,將藥草放進熱水里,略一攪動,盆水盡成紫赤色。
  大頭乞儿低聲笑說道:“趁此刻清靜無人,快點洗罷。”
  玄龍依言,背向屋外,很快地將頭臉手肘等外露部分洗擦一遍,等玄龍洗畢擦干,再度轉過身來,大頭忽感眼前一亮,張大了嘴,瞪圓了眼,啊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得出來。
  玄龍的心也跳得很厲害,他很想知道自己睽違了三年的真面目,究竟成了什么樣子?他擔心使用藥物過久,皮膚受了損害,但一見大頭乞儿那副駭异神情,他放心了。
  他笑著向大頭乞儿道:“你又多了一個新師弟啦。”
  大頭乞儿喃喃地道:“但也失去了一個可愛的小吊眼儿。”
  玄龍聞言,也是一陣悵然。
  良久,玄龍終于忍不住問道:“大頭,我究竟是一副什么樣子?”
  大頭忍不住扑哧笑道:“真滑稽,連自己也給忘了。”
  玄龍道:“大頭,你知道你自己生做什么樣子?”
  大頭乞儿起初尚以為玄龍在拿他取笑,及見玄龍說這句話時并無嬉戲之態,居然依言低頭沉思起來。想了一會儿,抬臉惊奇地朝玄龍道:“說也奇怪,人家都說我生成一個大頭、闊嘴、獅子鼻,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特征是大頭闊嘴獅子鼻。可是,我剛才試著一追憶,我對自己的特征,竟連一點印象也沒有,而且愈想愈不像,最后,模模糊糊地,甚至自己究竟生相如何也弄不清了。龍弟,你能知道這是什么緣故嗎?”
  玄龍正色道:“正是這樣,一個人,最接近的,照理說應該是自己本人,可是,這是個最不可解的謎,人們所最不了解者,往往就是自己本身,一如一個人對自己的容貌的印象一樣。”
  大頭乞儿忽發奇想道:“龍弟,假如另一個你在人煙稠密之處和你頂面走過,你會認識他嗎?”
  玄龍搖搖頭:“不可能,頂多只有一种似曾相識的感覺。”
  大頭乞儿點頭道:“這种話假如平空說出來,听的人一定會嗤之以鼻,以為你的精神不正常,而事實上,的确可能如此呢!”
  玄龍笑道:“現在我說我忘了本來面目的話,你大概不再會感到滑稽可笑了吧?”
  大頭乞儿點頭默認,一面從百寶囊內取出一塊小鋼片,交給玄龍道:“拿去認清自己罷。”
  玄龍接過,迎著光亮,低下頭,銅片中立即現出一張目如曉星,鼻似瓊瑤,眉入兩鬢,唇若涂朱的面孔來。
  玄龍約略照罷,將銅片交還大頭,輕歎道:“故我依然,依稀胖了點。”
  大頭笑道:“像個大人啦,哪儿是胖?”
  玄龍也笑道:“侯叔叔和白師哥他們再見到我,不知道要惊奇到何种程度呢!”
  大頭道:“一點也不會呢。”
  玄龍道:“怎見得?”
  大頭笑道:“他們根本不認識你呀!”
  玄龍道:“聲調音腔還不是一樣?”
  大頭大笑道:“這個我也准備啦。”
  說著,又從怀中摸出一個白瓷小瓶,倒出一顆褐色藥丸,遞給玄龍,笑道:“服下這個,包你惊奇。”
  玄龍也是童心未退,果然端起茶碗,一口吞下,服后片刻,喉頭突感奇痒,心下不禁有點著慌起來。
  大頭見狀,輕笑道:“玄龍,玄龍!”
  玄龍瞪眼問道:“喚我作甚?”
  玄龍話出口,立感自己的聲調有异,他似乎不相信上面這句話是從他自己的嘴里吐出來的。因為,它完全是一种陌生的聲音,比他原有的,雖略感沙啞,卻格外沉雄渾厚,似乎比他現有年齡增多了几歲。
  大頭見玄龍愕然不知所措,哈哈大笑不已。
  玄龍擔心道:“將來還能复原嗎?”
  大頭乞儿道:“舊有的有何值得留戀之處?”
  玄龍著急道:“那是我自己的聲音呀!”
  大頭乞儿又笑道:“急什么?包在我大頭身上就是啦。”
  玄龍這才放下一顆心來。
  大頭乞儿又叫小二添上了几色點心,小二端上點心后,并未立時退下,嚼著玄龍和大頭乞儿,看過來,瞧過去,一臉惶惑之色。
  二人雖知小二為何疑訝,卻不肯予以說破,大頭乞儿竟反而故意逗他道:“伙計,你瞧個啥呀?”
  小二結結巴巴地道:“剛才那……那……個吊眼梢的黃皮小爺呢?”
  大頭笑道:“你怕沒有人替他會鈔么?他早走啦!”
  小二皺眉搖頭道:“不,不是這個意思,那,那這位客官是几時進來的?”
  大頭乞儿故意瞪眼道:“這個你也管得著么?”
  小二急著賠笑道:“客官別見怪,小的只是奇怪這位客官怎的和剛才那位穿著一樣衣服罷了,打扰,打扰。”
  說著,哈腰而退。
  小二走后,大頭點頭道:“不是伙計這一說,我們几乎留下了這個天大的漏洞呢!等會儿找著大城鎮,首先將你這身衣服換上一換。
  玄龍笑著也點了點頭。傍晚時分,他們在平昌落腳,玄龍換上了一身簇新的書生裝束,淡藍長袍,粉底鞋,文士巾,摺扇在手,絲絛束腰。玄龍人品,原就清秀,這一改裝,更似脫殼春筍,破璞寶玉,英挺瀟洒,光華鑒人。
  大頭乞儿贊道:“龍弟還我本來面目后,白男和官家鳳都顯得遜色了。”
  玄龍也笑道:“她們本來就是冒牌貨嘛。”
  一宿無話。
  第二天,玄龍向大頭乞儿道:“我是初次在外面行走,地理完全不熟,你說罷,我們竟往哪儿走?”
  大頭乞儿偏頭想了一會儿道:“渠江和通江交流的三匯,有一所叫做妙法庵的尼姑廟,听人傳說,里面頗有些不干不淨的稀奇事儿,庵主妙法尼雖然已是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卻只像二十許人,武功甚為了得,雖然聲名狼藉,卻無人敢惹,咱們這次單獨行動,既想做點有聲有色的事儿,何不赶去查個究竟?”
  玄龍搖頭道:“女人的事我可辦不來。”
  大頭乞儿瞪眼道:“以后你在江湖上行走,是不是凡涉及女人的事你都袖手不管?”
  玄龍自知理由欠通,只好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道:“去就去罷。”
  于是,二人沿著渠江,談談說說地往三匯赶來。中午走到一個名叫曲壩的小鎮,便落下腳來打尖。
  大頭乞儿向店家要來一點酒,先將腰間葫蘆上滿,然后和玄龍淺斟低酌地漫飲起來。
  飲至半酣,大頭乞儿突然用手一推玄龍,低聲道:“嘍,你看外面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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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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