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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深入虎穴


  天黑了很久,葛品揚才登上鳳儀峰,回到風儀廳前。
  是天龍堡中人?——而且与師父關系非常密切?——那么,她會是誰呢?
  一路上,葛品揚苦苦尋思,始終不得要領。
  天龍堡中,除了一些身手稍較常人矯健的丫環和老媽子外,具有上乘武功之女性只有三位:黑姨、白姨、師妹龍女。設非話自趙冠口中說出,加之五鳳、五鷹主均增天龍武學,他不認為這是胡扯才怪呢。
  而現在,种种跡象顯示已使他不得不信。
  因此,葛品揚心意更堅決了:不弄清這位太上幫主是何人,并及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決不离開五鳳幫。
  鳳儀廳前,風燈下,分兩排站立著十名衣分五色的值夜鷹士;這時,兩名紫鷹武士見到葛品揚,立自行列中越眾迎出。
  兩名紫鷹武士朝葛品揚行過幫禮,然后肅然轉身,一聲不響地引著葛品揚穿過廳堂后面,向五鳳宮走去。
  經過數重警戒森嚴的門戶,進入五鳳宮。
  五鳳宮系由五座建筑相同的樓閣合圍而成,中間是一片寬廣的庭院,有假山,院中有噴泉,奇花异草,修竹幽蘭,极盡園林之胜。
  這時,五座樓閣中均亮著燈火,卻听不到一絲人語。
  葛品揚知道,這座五鳳官看上去雖無甚特別之處,實則机關密布,如果無人帶路,可說寸步難行。因此,他跟在兩鷹士身后目不斜視,心想,暗中不會沒有人監察他的,犯不著為了一時好奇,而弓愧五鳳怀疑。
  兩名紫鷹武士走到西北角一座紫樓下停下,其中一人朗聲報告道:“師玄平,師少俠到!”
  屋內一個少女聲音似甚不耐煩地道:“七妹,八妹,去領他進來!”
  接著,兩名紫衣女婢出現,這兩名被喊做七妹八妹的紫衣女婢,与前此所見那兩名九妹十妹年齡相仿,均在十四五左右,人也一樣清秀玲瓏,兩婢出現,兩鷹士立即躬身趨退。
  兩婢看清葛品揚面目,眼中均是微微一亮,其中一名在楞了一下之后,方紅著臉,稍稍偏開視線,低著頭說道:“師少俠請進。”
  葛品揚定了定神,從容跨步入屋,樓下前面,像個小型議事廳,諒系紫風日常召集屬下聚議之所。再進去,是一明兩暗,一排三間,兩間書房中間是一座膳食會客兼用的敞廳,這時,兩邊書房中都點著明亮的燈火。兩婢以目光指一指東邊書房,然后一起退入西邊書房中。葛品揚轉過身子,便見書房中正坐著兩個人,居中靠壁的一張紫榻上,以肘支頤,欹偎著一位紫衣少女,想必就是五鳳中的紫鳳。
  下首,一張太師椅上,坐著紫衣冷必輝。
  葛品揚于一瞥之下,已將這名紫鳳看清:瓜子臉、挺鼻、薄唇、杏眼、彎眉,皮膚不太白,卻別有一番風致,姿色与紅鳳在伯仲之間。
  紅鳳嬌中帶憨,這名紫鳳則比較成熟;眉宇間且有一股為紅鳳所無的帶煞英气。這一剎那,葛品揚忽然想起一件事:紫狐裘——云夢二老難道就是死在這丫頭手上的?
  五鳳是幫主,五鷹僅為堂主,無論地位与武功,五鳳自應較五鷹為高,首鷹能練成一元指,五鳳當然不用說了。
  云夢二老雖屬武林中一代耆宿,但比五派掌門人,實則也強得有限,武當謝塵道長既擋不住首鷹一指之力,二老喪生在紫鳳手下,也應不足為怪。
  葛品揚思及此處,心頭不禁升起一絲寒意,同時也涌起一股怒意。
  紫鳳斜倚著,眼望天花板,似在想著什么心思,對于葛品揚的進入,根本沒有在意。葛品揚見她那副据傲神情,止不住心中有气,當下也裝作沒有看到,徑自走到冷必輝面前,遞上那封他已用樹膠粘牢的“遺書”,好似不知內容一般,腰微俯,淡淡地說道:“這是五香主吩咐帶上的。”
  紫衣冷必輝本待伸手來接,眼瞥紫鳳,忽又咳了一聲道:“紫鳳幫主在這里,當然呈交紫鳳幫主。”
  葛品揚暗自好笑,心想:好個好好先生,大概還以為它是封情書呢。
  紫鳳神思不屬地轉過臉來道:“什么要交給我?”
  紫鷹欠起身子答道:“不清楚,是五弟叫送來的。”
  紫鳳連忙接過一看,修眉微斂,隨丟回紫鷹手中道:“是呈太上幫主的密件,你連夜親自跑一趟好了。”
  紫鷹微愕,接著應了一聲是,离座欲去。紫鳳忽又擺手示意,要紫鷹等一下,然后轉向葛品揚,冷冷問道:“他人呢?”
  “走了。”
  “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
  “走時怎么說?”
  “什么也沒有說!”
  葛品揚說著緩緩抬起頭來。紫鳳聞說紅鷹不別而去,芳心大恚,嘿得一聲,正待要發作時,驀地,秋波一亮,呆住了。
  葛品揚眼光繼續上移,緩緩望去紫鳳身后的室壁。
  紫鷹腳尖向外,臉向里,上身扭曲著站在那里,原為等候紫鳳最后交代一下好上路,現在,他兩邊打量著,知道這樣等下去,一時恐無結果,于是悄悄收回腳步,輕輕轉正身子,先清了清喉嚨,然后垂下眼皮低低說道:“卑座該死,竟忘了向幫主介見,這位就是剛才卑座所說的師玄平師兄弟,太上幫主非常器重,所以派在我們……”
  紫鳳輕輕一噢,如自夢中惊醒,雙額微酡地揮手道:“是的,我知道了,你快點去吧!”
  紫鷹一躬退去,臨走時,眼角偷掃,唇邊泛起一抹神秘的笑意。
  紫鷹一走,房中只剩二人,葛品揚四顧之下,忽然深感不安,對面書房,原本敞開著的房門,不知什么時候已給掩上了。
  周遭出奇地沉寂,可以听到燈花的畢剝聲,可以听見彼此心房的跳動,葛品揚忍不住,只好無話找話,淺淺彎了一下身軀說道:“五香主,他……”
  紫鳳忽然一搖手止住他說下去道:“不必再提了,他是紅鳳座下,我們管他不了。”
  葛品揚只好改口應了聲:“是的。”
  紫鳳接著柔聲問道:“你吃過東西沒有?”
  葛品揚心想:這不是一天二天的事,可客气不得,于是,笑著搖了搖頭。
  紫鳳臉色一沉,嗔道:“我要不問呢?”
  跟著,纖掌一擊,喊道:“兩個丫頭來。”
  兩名紫衣女婢應聲出現門口,面帶微笑,兩雙小鳥眸骨溜溜轉個不停。葛品揚暗暗駭异,心想:沒見開門,沒听到腳步聲,是這屋中有特別布置?抑或兩婢在輕功方面已至飛絮無聲境界?
  紫鳳接著說道:“師少俠尚未用過晚膳,把我那份宵夜端出來好了。”
  兩婢互以眼角一溜,迅速轉身而去。葛品揚想說話,卻又不知該怎么說好,暗道一聲:管它的!也就忍住沒有開口。
  宵夜端至,精美至极,銀盤內除了肴點,尚放著兩盅琥珀色的美酒。
  雖說這份宵夜十分精美,但量卻不多,葛品揚一個年富力強的大男儿,饑餓之余,哪能搪事?
  一剎那,風卷殘云,便只剩下兩杯酒沒有動了。
  葛品揚直到將盤中所盛完全吃光,才想起這是人家的宵夜,自己吃了,人家還吃什么呢?
  于是,紅著臉,吶吶說道:“這一來,幫主——”
  紫鳳順手端起一杯酒,笑道:“不,我沒有關系。”
  一婢掩口笑道:“我們幫主吃東西,向來有如上供,宵夜更是聊備一格,十九原封不動。苦不過苦了我們兩個丫頭罷了。”
  葛品揚大窘,臉孔更紅,期期道:“這……兩位姐姐怎不早說?”
  紫鳳纖掌一揚,作勢欲打,笑喝道:“七丫頭,你不想活了嗎?一副窮相,人都給你丟盡了,要吃不會去灶下再弄一份么?”
  另外一婢笑道:“幫主上當啦!”
  紫鳳有點不解道:“我上什么當?”
  紫衣八妹笑道:“七丫頭盼望的就是幫主這話呢。”
  紫鳳恍然,喝道:“那么不許了!”
  紫衣七妹端起空盤扮著鬼臉笑道:“幫主無戲言,不許已遲了。”
  說著,一路笑著奔了出去,另一婢隨后退出,不知出于有意還是無意,出房時,衣風帶動,竟將房門掩合。
  葛品揚面里背外,沒有覺察。
  紫鳳眼光一抬,忽似醉酒般霞飛兩頰。她用手中酒杯碰了碰另外一只滿杯,向葛品揚含情脈脈地低聲說道:“這种酒叫一滴春,功能……功能提神益气,太上幫主雖然禁喝,但這邊是我們五姐妹作主,只要大姐……其實大姐自己也喝,……所以,所以你也試試看,別看就這么一小杯的,不信喝下去你就知道了。”
  葛品揚含笑搖搖頭道:“不,謝謝幫主美意。在下与幫主身份不同,在下尚未入門,只知道酒能助興,也能亂性。太上幫主限以三月之期,這三月中我如不能完成初步藝業,幫主為授業人,到時候也會不好看的。”
  听了葛品揚這番話,紫鳳如遭當頭棒喝,片刻間,玉容春意全消,不住點頭,輕聲喃喃道:“是的,五丫頭就是個榜樣,我差點大意了。”
  葛品揚暗忖:五丫頭?是指紅衣五鳳嗎?
  他听太上幫主說,王鳳近來身子不舒服。本來,他是該隨五鳳修習入門功夫的,而現在,葛品揚忽然想起來:一個有上乘武功的人,怎會無緣無故感到不舒服呢?
  五丫頭就是個榜樣?難道其中尚有什么隱情不成?
  葛品揚頗想了解個中秘密,卻不便啟齒,不意紫鳳已徑自接下去說道:“這丫頭詭稱練气出了毛病的,太上居然信了她,太上要知道她在害相思,不撕碎她才怪……”
  葛品揚訝然脫口道:“害相思?”
  紫鳳輕歎道:“誰說不是?對方叫君云吾,是幫中以前一位楊老夫子的歸宗孫儿。人家走時,說都沒向她說一聲,她卻不死心,派人去什么幕府中打听,打听落了空,便,懨懨憎憎的害起單相思來……”
  葛品揚“噢”了一下,紫鳳注目道:“你噢什么?”
  葛品揚忙掩飾道:“沒有什么,我,我是說,五幫主也太不值了,以她金枝玉葉的身份和容貌,還愁找不到更好的郎君么?”
  紫鳳甚為詫异道:“你什么地方見過五丫頭?”
  葛品揚只顧糊洞,想不到一個剛糊好,手一帶,又碰破另外一個;好在會闖禍的人,多半另有一套善后本領,當下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跟几位香主在一起將近一個月之久,還不跟見過一樣?”
  紫鳳釋然笑了一下道:“冷必光說的么?”
  冷必光是藍鷹,人最粗直剛猛,原來竟在暗戀紅鳳。
  葛品揚含混地點了點頭道:“幫主真是料事如神。”
  紫鳳忽然感慨地歎了口气道:“什么料事如神?你在此呆久了,還不是照樣知道?瞞也不過瞞太上幫主一個罷了。”
  葛品揚不胜惊异,太上幫主顯然是個冷酷無情、手腕毒辣的人,五鳳与五鷹居然仍敢違禁放縱,該多不可思議!
  紫風發了一會呆,轉過臉來問道:“你以前習武多久?”
  葛品揚遂將前此在青、藍、紫、紅四鷹面前捏造的那一段复述了一遍,紫鳳听完點點頭說道:“既然底子這樣差,那就從根本練起吧。”
  于是,她開始為葛品揚講述入門心訣,這些心訣,竟与師門天龍心決一般無异。葛品揚靜听著,又惊又疑,也有點好笑。
  這种心訣,他在五六歲時即已獲傳,想不到十二三年后還要再听第二次。
  紫鳳述完,注視著問道:“有不懂的地方嗎?”
  葛品揚搖搖頭,說道:“幫主講得淺顯而明白,都听懂了。”
  紫風似甚欣慰,朝房中掃了一眼道:“這間書房以后就由你占用,好好用功,要什么,只管吩咐,外面經常有四名紫鷹武士輪值,剛才兩個丫頭住在對房……”
  葛品揚點頭應著,紫鳳說完,緩移嬌軀,戀戀出房上樓而去。
  葛品揚關上房門,放下窗帘,滅燭、登榻。為防紫鳳暗中窺視,他乃故作姿態打了一會儿坐,這才和衣睡下。
  這一夜,由于緊張了很久的心情暫獲松弛,他睡得特別甜蜜。
  第二天,天剛亮,葛品揚突被一陣緊密鐘聲惊醒,掀開窗帘,晨曦中,但見青藍紫紅四樓,同時射出四條纖巧身形,齊往發出鐘聲的黃樓射去。
  葛品揚不知出了什么事,出門步入敞廳,向站在門口的兩婢笑問道:“五位幫主每天還有朝會么?”
  紫衣七妹搖了一下頭,八妹忽然低呼道:“嘿!連黃鷹主都來了呢。”
  葛品揚循聲望去,首鳳所居的黃樓下,此刻正一字雁列著四人,依序正是黃、青、藍、紫四鷹主。
  只听樓上黃衣首鳳的聲音低沉地下令道:“你們四個都去,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詳察有無他殺的嫌疑了。”
  四鷹楞然仰視間,一紙書箋自樓上悠悠飄下。葛品揚立刻明白過來:遺書事發。
  四鷹將紙片傳閱一遍,惊异地互瞥了一眼,默默轉身出宮而去。
  四鷹离去不久,四鳳也各自返回自己樓居。回到紫樓的紫鳳臉色本來很難看,但一見葛品揚,很快便又恢复自然。
  葛品揚佯裝關心地含笑問道:“什么事?幫主。”
  紫風搖搖頭,淡淡說道:“沒有什么。”
  葛品揚故意松了口气道:“我還以為武當又來了什么人呢。”
  葛品揚說著,忽然想起武當那位受傷的謝塵道長,便接下去問道:“對了,昨天那個武當道士,受了黃衣香主一指之后死了沒有?”
  紫鳳搖搖頭道:“沒有,掙扎著跑了。”
  葛品揚睛喊一聲:謝謝天!
  忽听紫鳳冷冷接下去道:“中了一元指,縱不死,也夠他挨的了。”
  葛品揚一怔,心想:是呀!中了天龍爪,尚且百脈走位,全身癱瘓,一元指較天龍爪尤為霸道,但看昨天道長吐出那么多血,看來康复确不容易呢。
  他想著,不禁一陣黯然。
  但听紫鳳柔聲問道:“夜來行動,感覺如何?”
  這時的紫鳳,好像頓然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意盎然,望之如沐春風,話音中充滿關切之情。
  葛品揚一本正經地答道:“很好,謝謝幫主。”
  紫鳳轉臉向兩婢吩咐道:“知道嗎?通知采辦房,紫鳳樓多了一個人。伙食等級比照紫鷹主,告訴他們,人是太上幫主派下來的。”
  第二天中午,黃鳳樓再度發出鐘聲召去青、藍、紫、紅四鳳。
  葛品揚知道自己今天在五鳳幫中的地位很特殊,因此無所顧忌地站在廳門口,与紫衣兩婢一起察看黃鳳樓的動靜。
  但是,這次很令人失望。他僅看到黃衣首鷹面垂紗罩,挾著一只小布包,飛身入樓,沒多久,空手躍下,走進外圍五鷹宮。詳細情形,根本不得而知。
  約莫又過去個把時辰,紫鳳回樓,葛品揚不便一再探問,索性拿書遮起雙眼裝出毫不關心的樣子,這一來,紫鳳反倒有點按捺不住了。
  她向葛品揚走過來,輕輕喂了一聲道:“紅鷹自殺了,你知道嗎?”
  葛品揚一“啊”,自椅中猛跳而起——他覺得,這樣做該是最适當的表示了。
  紫鳳哼哼,似不滿、又似諷刺地自語道:“真死得莫明其妙!”
  葛品揚除了“唉”“啊”之外,實在無可表示。
  紫鳳又呼了一聲,接著冷笑道:“簡直大莫明其妙了,連死都不找個好好的死法,偏要自碎頭顱弄得血肉模糊,要不是有親筆遺書……”
  葛品揚忍不住暗忖道:臉上沒有了皮,不搗碎怎行?心下思忖,口中卻歎著說道:“一代英才,真是可悲!”
  葛品揚因知道紅鷹、紫鳳間曾有過一段情,贊美紅鷹,等于安慰紫鳳,他滿以為說得十分得体,不意馬屁拍到腿上,效果适得其反。
  原來五鳳、五鷹從小所受教育,有恨無愛,對男女間事,也完全基于“欲”,而非發乎“情”。鳳、鷹之間,純系近水樓台先得月,才發生男貪女悅。尤其這名紫風,心机深、心腸狠,這种人,無論是男女,多半都只重眼前,所以,紅鷹的死訊并沒有帶給她多大哀傷。
  人死不能复生,她比誰都想得開。
  尤其是現在有了葛品揚,無論儀表或風度,都較紅鷹強過多多,紅鷹不死,紫鳳都有移情之可能,在紫鳳,說得明白點,紅鷹可說死得正是時候。
  所以,不等葛品揚說完,紫鳳立即冷笑接口道:“什么英才?色鬼罷了!”
  葛品揚暗道:遺書中有“可問二哥三哥四哥他們”之語,這等事,青、藍、紫三鷹當然不敢再掩飾的,想來五鳳也知道了。
  紫鳳說著,忽然沉下臉來,瞪眼道:“你跟他們一起回程,路上曾發生過什么事你能說不知道么?”
  葛品揚期期紅瞼道:“知……知是知道。”
  紫鳳更怒了,冷笑又道:“那你剛才說什么一代英才,豈不是違心之論?”
  葛品揚忽然有了借口,于是正色回道:“讀圣賢書,最講究的便是一個仁字;仁者,恕而已矣。五香主所行所為雖不足稱道,但是,人一死,一了百了,何必還要苛求呢?”
  紫鳳回味著“所行所為”四字,粉靨微微一熱,強笑佯嗔道:“酸溜溜的,真像极以前那位楊老夫子。”
  葛品揚一怔,及至發覺對方話出無意,方暗自失笑地定下神來。
  自此以后,不知為了什么緣故,紫鳳忽然對葛品揚督促加嚴,詞色間浪態全收,好像一心一意希望葛品揚早日完成各項武學似的。
  其實,葛品揚也早已不耐煩之至了。
  這兩天,他好比讀完《四書》再念《三字經》,對紫鳳授他天龍武學,一點興趣都沒,他乃正宗天龍武學的优秀傳人,紫鳳在這方面,根本就不比他強。
  不過,為了不露馬腳,他不能煩躁,也不敢煩躁。
  如今,好了,紫鳳希望他速成,他不妨超越表現了。
  他耐心受教,是為了得見太上幫主,參預幫中高層机密,因為受授武功,為不可或缺的進階步驟。現在,他估量著,處處打七折,原該十天完成的課業,一到第七天,他便向紫鳳報告完成。
  規定之基本功夫計分三部分:內功定基、天龍爪、天龍暗器龍鱗鏢。
  太上幫主以三月為期,是根据葛品揚原有的習武經驗和奇佳的資質所訂下之標准,這是一种超凡的標准,不能達到預期,不算意外,達到了,是可喜的奇跡。
  結果,一個奇跡中的奇跡出現了,葛品揚以一半時間達到所期標准,換句話說,三月過去一半的十月中旬,葛品揚學成了三項規定的武功。
  那是一個晴朗的晚秋午后,葛品揚被引導至五鳳宮后里許一座山谷中。
  葛品揚入谷,一眼便看出這是幫中的秘密演武場。這時,五鳳高坐西南一排檢閱台上,黃、青、藍、紫四鷹主分兩隊各帶著五六十名鷹士成翼式排列台下。葛品揚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走去空地中央面北站定。
  檢閱台上,容貌如一朵盛放牡丹、年約二十四五、唯于斜斜上挑的黛眉之梢隱透著一股肅煞之气的黃衣首鳳,向站定后的葛品揚平靜地說道:“先演天龍爪!”
  葛品揚凝神運气,向台上微微一躬,隨將天龍爪三招九式接序施演一遍。
  演畢,首鳳頷首,青、藍、紫、紅四鳳則出聲喊了一聲:“好!”
  原來葛品揚演練時,唯恐露出破綻,并沒有盡全力施為,但是,他再藏拙,也是一名天龍弟子,舉手投足,終掩不住一种大家風度,五鳳均為個中大行家,焉有不識真才之理?
  首鳳接著吩咐下來道:“再演龍鱗鏢!”
  藍鷹冷必光大步出列,遞上三枚龍鱗鏢,同時低低笑說道:“玄平兄弟,今天都看你的了!”
  葛品揚微笑著接過鏢,但是,容得藍鷹轉過身去,他的手有點顫抖,因為忽然間,他想起少林和武當几名弟子以及那位神掌万蒼年。
  可是,時間已不容許他平定心神,結果,三鏢打出,雖然全部中鵲,但最后一鏢卻微微歪斜,這在平時,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
  不意青、藍、紫、紅四風依然喊了一聲“好”,聲浪且比先前更見熱烈。
  四鳳喊好聲中,但見首鳳點頭道:“難得,難得,五鷹中也只冷必威一個有過這种成績,太上要是知道了,一定會高興……”
  話音未竟,峰頂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太上幫主已經知道了。”
  隨聲飄落的,又是那名白發司閽老婦。
  四鷹以及眾鷹士一致垂手躬身,五鳳則仍端坐不動,僅黃衣首鳳欠了欠身,含笑問道:“婆婆,太上她老人家怎會知道呢?”
  白發老婦對五鳳似乎架子小些,這時緩和淡淡說道:“昨日這邊報去今天要考核,太上便已知成績一定不會錯了,不信,可看看老婦帶什么來了!”
  手揚處,洒出一片紅光,竟是一襲紅色外衣。
  首鳳一怔,期期說道:“難道?——”
  白發老婦頭一點接道:“是的,著補紅衣五鷹護法堂之缺!”
  十余名紅鷹武士,首先暴出一陣歡呼,首鷹注目不動,青、藍、紫三鷹則快步奔過來圍住葛品揚,道賀不已。
  黃衣首鳳高聲喝喊道:“師玄平,今后易名冷必照,過來謝封!”
  這一剎那,葛品揚感到空前的迷惑,是受封,還是不受呢?
  經過迅思,他決定了:照受不誤!“香主”是一個名銜,正如少林的“長老”,武當的“三子”等一樣,任何一种名銜本身是無善惡可言的,他只要不宣誓服從為惡,何不可受之有?相反的,這本是他混入的目的,拒絕了豈不前功盡棄?
  于是,他大步向前,向老婦、首鷹以及五鳳分別長揖,然后昂立著,由青、藍、紫三鷹為他披上那襲大紅外衣。
  台上五鳳,首鳳沉穩練達,喜怒甚少形于色;青鳳有著黛玉式的外型,美而柔弱,明眸永遠含著一抹淡淡的哀愁;藍鳳剛健,一如座下之藍鷹,予人以爽朗明快之感;紫鳳俏而麗,眉梢眼角,處處透著机智;紅鳳活潑天真,嚴格說來,還算不得成熟的少女。
  葛品揚受封護法香主,五鳳中有兩鳳立即現出兩种不同的反應。
  這兩鳳,便是紅鳳和紫鳳。紅鳳,正如紫鳳所說,似在害著一种情感上的毛病,臉色微白,神態一會儿正常,一會儿呆滯,有時笑容可掬,談說得好好的,一下子,眉頭皺處,又忽似想起什么,時常會就此仰起臉,半天不言不動。而現在,葛品揚的受封,像帖藥令紅鳳眼波突然有了光彩。
  紫鳳呢?恰恰相反。
  葛品揚有著优异表現,她一直比其她四鳳任何人都顯得興奮,因為,這是她的榮耀,葛品揚是出身于她的紫鳳樓。
  可是,葛品揚的意外榮升,卻令她臉色一下子暗淡了下來。
  五鳳中,她是頗能自制的一個,因此,大家都只看出紅鳳的喜悅,卻很少人發覺紫鳳的失意。
  在葛品揚,令他安心的是,除了紅衣加身外,再未有其他儀式。
  白發老婦走了,臨走時目光灼灼地朝葛品揚打量了好几眼,那种眼光,分不出善意還是惡意,看得葛品揚很不舒服。
  葛品揚打定主意,以不變應万變,所以,任她怎么看,也神色不動。
  接著,一行回宮,葛品揚開始進入護法堂正式視事。
  入堂后,由一名相當于副堂主的紅衣武士獻上一本名簿。葛品揚打開一看,見上面除了呈送名簿者被注為紅衣副鷹主外,其余均以紅鷹一號、紅鷹二號、紅鷹三號等數目字代替人名姓氏。葛品揚早在意中,并不為怪,于是,他煞有其事地點了一次名,全堂除了正副鷹主外,紅鷹武士一共是三十二人。
  剛點完名,紅衣九妹十妹雙雙進入傳令道:“紅堂鷹主听令,紅鳳幫主召見。”
  葛品揚向紅衣副鷹主交代了几句,便隨兩婢往前面紅鳳樓走去。
  對于紅風以及紅衣兩婢,葛品揚可說熟得不能再熟了,但由于刻下處境不同,他暗暗提醒自己,正為此故,他得在言行之間分外留意。
  紅鳳早等在那里,一見到他,立即含笑起身相迎道:“歡迎您,這是紅衣座下的光榮。”
  葛品揚已習知鷹主見幫主的禮儀,當下躬身長揖,微微一笑答道:“純出太上恩典,以后還請幫主時賜教益。”
  紅鳳指著下首一張太師椅命葛品揚坐下,彼此間又寒暄了几句,接著便開始說明五鳳、五鷹兩宮的机關布置。最后,說到幫中人事方面,紅鳳笑意收斂,整了整臉色說道:“我們五姐妹,二姐三姐沒有什么,大姐和四姐面前,你可得稍微檢點些。大姐曾奉太上手諭,五鳳以下,除首鷹外,誰犯過失,均得徑行懲處;四姐亦甚得太上歡心,連二姐三姐都要讓她几分,你們鷹主當然更不用說了。”
  紅鳳頓了頓,接著說道:“另外,你得特別尊重我們的內堂香主、黃衣首鷹。”
  葛品揚心想:在幫中,人人都以本來面目相見,唯獨首鷹,臉上紗罩終年不除,這是什么緣故呢?
  還有,黃衣首鳳在幫中之地位,可說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在這邊,更是獨當一面,唯我獨尊,太上幫主既有手諭要她就五鷹之下,全權見机行事,那么,首鷹又何以例外呢?
  因為他是首鷹么?
  首鷹,只是排名上的优先,在五鷹主而言,他固應受到尊敬,但在五鳳以至整個五鳳幫而言,他再強,畢竟是一名鷹主呀!
  因為他練成了一元指么?
  一元指,只能代表他一個人的成就,在任何幫派中,如因某個弟子成就杰出而享到法外特權,可說聞所未聞。
  再有便是五鷹地位平行,何以首鷹得練一元指,其他四鷹卻与此無份呢?
  葛品揚口中說道:“這個當然。”心底,卻為之百思不解,他不能問得太明顯,笑了笑,含笑拐彎儿說道:“我該知道的就這么多嗎?”
  紅鳳望著他,反問道:“你還希望知道些什么呢?”
  葛品揚笑了笑,說道:“今天,我也是一名香主了,有些事,譬如說,我們的太上幫主,我總不能一無所知呀!”
  紅鳳想了一下道:“有關太上幫主的一切,能不能告訴你,一時間我自己也不敢決定;不過有一點卻可以讓你知道,便是她老人家系出天山,系本幫新近聘來那兩位太上護法的師妹。她老人家一再公開稱呼兩位護法為師兄,這一點當然不算秘密了。”
  葛品揚迅忖道:天山胖瘦雙魔的師妹?這……這還不等于零么?
  天山雙魔,据傳走火入魔,數十年前即已無人談起,對兩魔,葛品揚也不過便知道一點影子而已,他們有沒有師妹以及師妹又是何許人?這一點,知道不知道還不是一碼子事儿么?
  他本想追問一句:天山有天山的武學,本幫的天龍武學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在紅鳳眼中,習武是最近的事,他可不能表現得對武林中的門派与武功大清楚。
  于是,他含混地點了點頭道:“噢,原來是這樣的!”
  紅鳳見他并無不滿之意,頗為高興,唇角一牽,才待再說什么時,神色微動,忽然笑叫道:“好,賀客上門了!”
  語音未竟,一片腳步聲夾著笑語走入紅風樓,來的正是黃、青、藍、紫四鷹主。
  黃衣首鷹臉上仍然垂罩著那幅黃紗,葛品揚因有成見在心,對紗孔中那雙眼神,更覺陰森寒湛,目接之下,不期然升起一股冷意。
  他想著紅鳳的告誡,連忙迎上去垂手俯身道:“小弟參見大哥!”
  首鷹眼光打閃,點點頭道:“不必客气,都是自己兄弟了。”
  藍鷹大嚷道:“快擺酒。”
  在紅鳳樓,紅鳳是主人,但紅鳳身份尊崇,接待四鷹,理應該由他葛品揚這名新任紅鷹處理;可是葛品揚第一次來此,身邊一個紅鷹武士也沒帶,紅衣兩婢是紅鳳的人,亦非他所能隨便差使,四顧之下不禁有點尷尬。
  紅鳳見狀,連忙笑喝道:“動手呀,兩個丫頭。”
  紅衣十妹扮了個鬼臉哼著道:“五鳳‘十姐妹’原來于服侍五鳳之余,還得伺候五鷹主,唔,這個例子倒開得蠻好。”
  葛品揚听了,更形不安。
  藍鷹一怔,紅著臉向紅衣十妹道:“十妹得弄清楚,我們是向我們五弟討酒喝,可不敢勞動你們兩位姐姐,五幫主如此吩咐,卻怪不得我們几個!”
  主尊奴婢大三級,真是一點不錯,白發老婦因服伺太上幫主而享有權威,十姐妹竟也因是五鳳的人而不將五鷹上看在眼里,不過,別的葛品揚不知道,紅衣兩婢的武功葛品揚是清楚的,他覺得紅衣十妹這樣說并不過分,老實說,即憑兩婢一身不讓巫云絹的成就,五鷹主就當不起她們伺候。
  紅鳳笑著叱喝道:“丫頭放肆!”
  緊接著大聲吩咐道:“九丫頭通知膳房,十丫頭去傳值班紅鷹,嬌什么?黃鷹主光臨,能有這种机會算是賞你們面子了。”
  兩婢一听黃鷹主三字,對望一眼,立時低頭飛步而去。葛品揚不意首鷹在幫中竟有如此特殊威勢,不禁又是一陣納罕。
  不一會,華燈上,盛筵開。
  葛品揚雖不擅酒,但今天他是主人,是今天清鷹祝賀的對象,而這濟濟一席上,他又是位份最低的一個,不能喝也得喝。
  喝到二更時分,賓主皆有了几分酒意,葛品揚初次逾量,更覺心胸間難受万分,就在這時候,紅衣十妹突然惊叫道:“大姐!”
  門口,燭影搖曳中,一名黃衣美婢當門脆聲朗朗宣示道:“黃鳳樓頃奉太上飛鴿傳諭:五鷹主每年例行大校,提前于明日舉行。”
  這名被五鳳十姐妹中紅衣十妹喊做“大姐”的黃衣美婢,似因隸屬首鳳座下而有著高度的优越感,發話時兩眼向上,語畢傲然轉身,飄然而去,自始至終都沒有朝紅鳳樓廳內正視一眼。
  黃衣女婢走后,紅鳳樓廳內,气氛頓然為之一變。
  黃衣首鷹因有面紗蒙著,看不出臉上是何表情,但從那雙閃灼如舊的眼神看來,似乎對這次大校的提前舉行,并不怎么在意。
  沉穩的青鷹,神色嚴肅;隨和的紫鷹,則不斷地輕蹙著眉峰。
  唯有藍鷹,依然故我,他以不耐煩神气目送黃衣婢离去,容得黃衣婢背影消失,立即舉杯向葛品揚叫道:“來來來,我敬你,先干為敬!”叫著,仰脖一飲而盡,然后臉紅紅的照杯相催。葛品揚無奈,只好苦笑著將面前酒杯端起。
  紅鳳笑阻道:“必光,還沒喝夠么?”
  藍鷹閉目大聲道:“早得很!”
  紅鳳又笑道:“明天呢?”
  藍鷹哼了一聲道:“明天怎么樣?咱們不像貴座五弟!”
  紫鷹輕輕一咳道:“三哥醉了。”
  藍鷹睜目,臉現怒意,但是,當他的眼光与紫鷹的眼光一触,再望去紅鳳時,他知道失言了。
  藍鷹見紅鳳默然俯首,呆了呆,于是搭訕著轉向葛品揚,期期地道:“我……是說……以前那位五弟。”
  葛品揚毫不為意地點點頭笑答道:“是的,我知道。”
  黃衣首鷹這時突然站起身來道:“謝謝五幫主暨五弟招待,辰光不早,我們該告辭了。”
  黃鷹往起一站,青、藍、紫三鷹立即也相繼起立,葛品揚隨紅鳳將四鷹送出廳外,從此一揖而退。
  葛品揚剛剛轉過身軀,紅鳳即淡笑著揮手道:“你也回去歇息了!”
  對明天的大校,紅鳳居然一句話也沒有,這實出葛品揚意料之外,不過,他為了好強,也忍住沒有開口。
  廳外四名紅鷹武士已在執炬相待,葛品揚躬身應了一聲“是”,返身出廳,跟在四名紅鷹武士身后,回到紅鷹護法堂。
  護法堂中燈火明亮,大廳中央端整地排著一桌酒席,那名副鷹主正率同一干鷹士在堂中秉燭以待。
  見到葛品揚,那名副鷹主立即卑恭地迎了出來道:“弟兄們一點心意,望護座賞臉。”
  葛品揚靈机一動,心想:在五鳳四鷹面前我雖然算不了什么,但回到這座護法香堂,可誰也大不過我去,要知大校詳情,我何不向這名副鷹主口中套問?
  于是,他點頭一笑,說聲“謝了”,大步走去首座坐下。
  眾鷹士見了,為之雀躍不已,一時間,暖酒上菜,人影穿梭,整座護法堂頓時為一片洋洋喜气所充斥。
  當那名副鷹主第四次敬酒時,葛品揚端起酒杯,手停空中,淡淡笑著道:“本座适才于紅風樓奉示五鷹主每年之例行大校,已決定提前于明天舉行。兄弟入幫不久,資淺識疏,對大校之細節可說一無所知,來日設若有甚差錯,遭太上見怪下來,副座与諸位弟兄還得多多擔待點才好。”
  那名副鷹主果然中套,聞言放下空杯笑道:“護座大謙虛了。”
  葛品揚輕描淡寫地接下去笑道:“你敢打包票?”
  副鷹笑了笑挺胸道:“當然敢。所謂大校,不過是太上她老人家對五位香主一年來進境之總考查,儀式雖然隆重,經過卻极簡單,一趟拳掌,三支飛鏢,以及繞場縱躍三圈,歷年來,無不如此。五位香主乃万人之選,人人均屬龍資鳳質,如非在特殊情形下有所荒誤,哪有不能通過之理?”
  那就對了。葛品揚也一直這么想,大校等于一次檢閱式的考試,出題當限于份內所學,自己能憑今日之表現受封鷹主,難道還會通不過明天的大校不成?
  至于前此那位紅鷹冷必照,他的行徑,五鷹人人明白,藍鷹冷必光自然要為他擔憂了。
  經過證實,葛品揚心情爽然開朗,直飲至半夜,方盡歡而散。
  第二天,黎明起床,盥洗用膳,然后,葛品揚帶著副鷹主以及兩名紅鷹武士至紅鳳樓待命赴校。
  辰牌時分,后山演武場上,五鳳座下同時匯集。
  五鳳高坐五鳳台上,十姐妹分立五鳳身后,台下五鷹主肅然而立,五鷹身旁均側隨著一名副鷹主,十名鷹士則遙遙分立演武場四周。
  黃衣首鷹臉上仍垂覆著一幅紗罩,晨曦中,紗角輕輕飄動,特別引人注目。
  十姐妹,葛品揚第一次看到她們到全,衣分五色,燕瘦環肥,各具殊姿。葛品揚僅于入場時約略掃了一眼,由于心情緊張,場面气氛嚴肅,他實在不便多看。
  在十姐妹中,紫衣七妹八妹,紅衣九妹十妹,他是認識的,而他印象最深的,卻是那個只惊鴻一現過的黃衣首婢。
  黃衣首婢,身材修長,在十婢中,如鶴立雞群,論風姿,几不減于五鳳。
  但是,她那較五鳳尤為冷傲的寒霜面容,卻大大地掩蓋了少女應有的嬌柔,令人深深有著一种敬而遠之之感。
  肅穆中,馬蹄聲起,一匹疾騎,自谷道進口處揚鞭疾馳而來。
  來騎直至演武場中央方控韁停下,浮塵稍定,現出騎者面目,來者竟是那位曾一度串演葛巫二人車夫,昔年黑道中有名的殺人魔王,尸鷹卓白骨。
  尸鷹并不下馬,鞭梢一揮,冷冷揚聲道:“太上特派主校——白婆婆駕臨!”
  語畢,韁繩一帶,立又回馬揮鞭絕塵而去。
  白婆婆?這婆子究竟是何許人?太上幫主竟連這等事都委任于她?是這婆子足資信賴,抑或太上幫主身罹殘疾,已至行動不便地步?
  太上幫主如真的已到了行動不便的地步,那她又憑什么能將五鳳五鷹統馭得這般服服貼貼的呢?要不然,她怎會連處理幫內重要事務也這樣吝于露面?
  葛品揚實在有點想不透,正納悶間,一頂綠絨軟轎已在場中放落,眼前這名白發老婦衣著如舊,只神色間較昨日更寒更陰。白發老婦下轎,轎子立即撤去一邊。抬轎四婢自轎中端出四只朱盤,走去老婦身旁站定。
  老婦揮揮手,五鳳台上,五鳳一福落座。
  老婦待王鳳坐定,目光緩掃,冷冷說道:“五鷹主本年大校開始!”
  葛品揚雖然有點緊張,并不慌亂,五鷹先后有序,他知道,要開始,第一個也不會輪到他。
  老婦說完,四婢中立有二婢擎盤向前踏出一步。
  葛品揚以眼角斜斜望去黃衣首鷹,想看看黃衣首鷹在這种情形下如何動作。
  黃衣首鷹臉一偏,紗孔中兩道精光射向身旁那名黃衣副鷹臉上,下巴微微一抬,那名黃衣副鷹立即雙足一并,挺正身軀,雙目平視,正步向擎盤兩婢走去。走近,立定,伸手自盤中取出一只黃色封袋,雙手捧托,趨退,轉身,回至首鷹身邊,高舉過頂,俯身呈上。
  葛品揚看得大為奇怪,心想;既然每年考試項目相同,一聲令下,几個字就可完事,做什么多此一舉,要寫好封好?
  難道這就是昨夜紅衣副鷹所說的隆重儀式?
  疑忖間,但見黃衣首鷹接封啟閱下,頭抬處,雙目中精芒閃動,驀地大跨一步,長揖朗聲道:“卑鷹冷必威,敬領太上法諭!”
  語畢直身,沒有走向場中,反而升登五鳳台,站去黃衣首鳳身后。
  首鷹此舉,不但令葛品揚惊訝万分,連青、藍、紫三鷹,以至五鳳台上的五鳳,都各在眼光中掠過一絲惑异之色,足證此一現象,為以往所未有。
  首鷹就此免試?他在密箋上讀到的是些什么?這一點,除了出題人太上幫主和執行人白發老婦,大概就只有黃衣首鷹一個人心里明白了。
  不要緊,遲早會知道的,我也有一封呢。葛品揚雖這樣安慰自己,卻仍無法盡平心頭的忐忑不安,不過,除此而外,他也只能這么想了。
  青鷹冷必武稍稍遲疑了一下,跟著也朝身旁副鷹抬了抬下巴。
  青衣副鷹如法炮制,也趨前自朱盤取出一只青色封袋,走回來肅然送到青鷹冷必武手中。
  由于例違往年,所以,當青鷹冷必武折封時,全場上下,數十雙眼光,均不克自制地一致集中到青鷹冷必武臉上。
  青鷹讀示,眾人則靜察著青鷹面部的表情變化。
  結果呢?結果每個人都失望了!一向以沉穩見稱的青鷹,讀完密示,臉上不是沒有變化,但是那种變化太輕微,也太迅速了,大家只看到他輕微而迅速地蹙了一下眉頭,卻誰也不明白它代表著什么樣的情感。
  “卑鷹冷必武,敬領大上法諭!”
  青鷹冷必武說完黃鷹冷必威說過的兩句話,身軀直起,沒有走向場中,也沒有升登五鳳台,卻遙遙走去白發老婦身后,垂手靜立,似在等待著什么。
  “卑鷹冷必光,敬領太上法諭!”
  “卑鷹冷必輝,敬領太上法諭!”
  緊接著,藍鷹冷必光、紫鷹冷必輝,均与青鷹冷必武情形相同,讀完密示,眉頭略蹙,然后走去老婦身后,与青鷹冷必武并站一列。
  葛品揚見前面的威、武、光、輝四鷹均已接示,底下輪到的便是自己這個紅衣冷必照了。于是,也向身邊那名紅衣副鷹下巴一抬,示意如儀照做。
  紅衣副鷹正待舉步,忽听白發老婦冷冷喝止道:“等一等!”
  等一等?為什么要等一等?紅衣副鷹愕然停住,葛品揚亦為之惑然注目。
  就在這時候,但見白發老婦臉一仰,接著喝道:“好,可以開始了。”
  紅衣副鷹不敢怠慢,上身一挺,又待舉步。葛品揚星眸閃動,一聲“噫”,連忙沉聲低喝道:“別動,不是叫你!”
  語音未了,白發老婦身后已倏地射起青、藍、紫三條身形,半空中,有如三道經天彩虹,划著三道优美的長弧,最后,聚向一點,同時疾逾閃電地向白發老婦后背飛扑下擊。
  “云龍吐爪”!天龍爪法中最凌厲的一招。
  年前,黃山金剛掌、王屋小旋風,便系死于這一招之上,葛品揚目光一直,情不自禁地吐出一聲低呼。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剎那,只見白發老婦上身倒仰,雙掌并托,驀地推出一股無形勁气,青、藍、紫三條身形,如球落絲网,立被反彈而起,宛似火刀火石相擊之下所發出的三點火花,悠悠然,成三道反弧,射落原地。
  五鳳台上,響起一片由衷的贊歎!現在,葛品揚有點明白了,五鷹主畏服這名白發老婦,并不是全然無法解釋的。
  白發老婦緩緩轉向王鳳台,冷冷作結道:“青鷹冷必武招穩勢勻,漸臻精純,賞黃金兩錠,給假一月,月銀用度嗣后比照首鷹八成支付。”
  青鷹大步出列,向白發老婦俯身道:“謝太上暨婆婆恩典。”
  揖畢,走上五鳳台,站到青鳳身后。
  白發老婦頓了頓,接著說道:“藍鷹浮剛、紫鷹豫滯一如往年,毫無進境,留察以觀后效,本年暫且不加賞罰。”
  藍、紫兩鷹同時向前走出數步,雙雙俯身道:“謝太上暨婆婆恩典!”
  說完,雙雙升登五鳳台。
  白發老婦評斷時,五鳳不住頷首,顯然都覺得老婦所評极為公允。
  青、藍、紫三鷹,藍鷹雙頰微赤好似甚感羞慚,紫鷹神色從容,唇角下彎,頗有了卻一樁心事松過气來的意味;最令葛品揚不解的,便是受賞的青鷹,受到公開表揚,臉上竟不見半絲喜悅之色。
  雖說青鷹素養极佳,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喜怒不形于色者,畢竟只是一种形容詞句,人有人的靈性和人的情感,不論是誰,如果喜升心底,眉宇間終究免不了要露出些微异樣的。
  可是,說也奇怪——沒有,現在的青鷹臉上什么也沒有。如果說得過分一點的話,有的反只是一种近乎悔恨的抑郁。
  白發老婦向葛品揚這邊望過來了,葛品揚見自己這名紅衣副鷹經過一再播弄,已顯得有點楞楞然,這時乃不得不破例低低叱喝道:“該你去了!”
  紅衣副鷹身軀一震,慌忙定神斂容,大踏步朝白發老婦走去。
  儀式如前,一只紅色封袋由紅衣副鷹取了回來。葛品揚伸手接下,探指自封袋內抽出一張薄薄的玄色錦箋,箋上,僅有短短一二行字,葛品揚匆匆看完,心頭噗通一聲,几惊叫出口。
  不過,他仍強行自制著向前走上三步,并朗朗說道:“卑鷹冷必照,敬領太上法諭!”
  語畢,身子直起,大步走上五鳳台。
  五鷹主看到的是些什么,除了五鷹主和太上幫主及白發老婦,誰也無法知道。葛品揚行經紅鳳的面前,紅鳳向他投出一道詢問的目光,葛品揚微笑著,輕輕點了一下頭,因為紅鳳在目光中所想知道的,似乎只是非常簡單的一點:沒有什么意外吧?
  葛品揚點頭,紅鳳立即報以安心的一笑,收回目光,望向台下。
  現在,全場又恢复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靜,有無他事發生,是否就此結束,就只等自發老婦一句話。白發老婦緩緩說道:“大校結束——”
  稍頓,冷冷接下去說道:“十姐妹中,紅衣十妹、黃衣大妹均易男裝,黃紅互替,十妹暫歸首鷹冷必威調度,大妹暫隨紅鷹冷必照協行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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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至尊武俠獨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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