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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瘋老人


  仲冬,潼關——十一月中旬,一個大雪初停的早晨。
  有著美麗的金黃色,卻沒有一絲暖意,的陽光,透過大福棧后院西廂的窗戶,照在近窗的一張書案上面。
  書案前,一位英俊的紅衣少年在靜靜地閱讀著這么一張錦箋:“諭示紅鷹:限期年底以前,取五派掌門直屬弟子之人頭一顆复命!五鳳太上手諭。X月X日。”
  近半個月來,葛品揚這已是第三次拿它出來复看了。
  換句話說,半個月之內,這是那名首鳳座下的黃衣首婢第三次不在身邊。
  這是一紙帶有血腥的命令,同時,它也是五鳳幫為害武林的鐵證。那天,离開演武場不久,葛品揚便肯定了一件事:黃鷹冷必威所奉行者,內容可能十九相同;由于首鷹已練就一元指,首鷹的對象必然是五派掌門本人。
  他曾自嘲,這就是學以致用么?得著這等憑證我還呆下去,那我可就真的成了天字第一號笨鳥和幫凶了。
  可是,黃衣首婢的受命隨行,使他乘机脫身的想法成了泡影。
  白發老婦离去時,曾跟紅鳳說了几句什么話。后來,紅鳳告訴他:太上吩咐,放手去做,黃衣大丫頭武功不在你們五鷹之下,遇有阻礙時,大丫頭是得力助手,只管命令她出手就是了。
  這番話,骨子里的用意很明顯,黃衣首婢正是以監視者的身份跟著他。
  首鷹是幫中的中堅分子,太上幫主不會不信賴,由此足證紅衣十妹之隨首鷹,只是一种避免太露骨的姿態,首鷹言行紅衣十妹管得了嗎?
  而現在,葛品揚并沒有脫身的打算,他并不是顧忌黃衣首婢,而是已改變初意,根本就不打算脫身了。
  与五鳳幫正面為敵,有師父天龍老人、龍門師徒、丐幫、五派等的龐大力量。他出去,助力有限,但如他繼續混身敵陣中,時時作有利于正道武林的安排,實較离去為佳,所以,他當日坦然將任務承擔下來,最少最少,這樣可以少犧牲五派門下一條無辜的生命。如換了別人,以四鷹之成就,取五派門下首級還不易如反掌?
  黃衣首婢之驕傲,几乎已至令人無法忍受之地步。
  她隨行之任務,明明是為了監視葛品揚,但是,半個月來,她所表現出來的,一點監視的意味都沒有,就好似認定葛品揚根本無法脫出她的掌握,也就是說,她根本沒將葛品揚放在眼下。
  兩人無論行處坐臥,都很少交談。葛品揚見她那种目中無人的樣子,几次想發作,終又強行忍住。最后,他忽然想到一個對付的方法。他想:你再強,不過是五鳳座下一名使女,我再差,也是幫中堂堂一名鷹主,管你武功好坏,我處處拿身份地位來壓制你,看你這個大丫頭能怎么樣?
  由于諭示上沒有限定門派。年底以前之期日子還長,离開王屋,他取道向西,奔赴長安。
  葛品揚這樣走,純系胸無主宰隨便決定,因為他想起与龍門棋士的年底之會,故便想先去長安風月樓,設法与龍門棋士取得聯系。
  剛上路几天還好,走著,走著,黃衣首婢忍不住了,她冷冷問道:“這是去哪里,五香主?”
  葛品揚心想,這丫頭這次隨行雖負有監軍使命,但對太上幫主那道密諭的內容,未必清楚,于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本座所奉之太上手令,似乎連五鳳幫主都以不知情為妙,背地里,大姐這樣問可叫本座為難了。”
  這頂帽子,壓得不輕不重;黃衣首婢玉容微赤,默然無語。
  果然,自經過這次近乎官腔似的搶白后,關于行程方面,黃衣首婢再也不敢過問了。不過,世上事往往是有其利必有其弊,黃衣首婢雖然對行程方面不再過問了,但于詞色間,卻因之益發顯得敵對起來了。
  經過函谷關,天陰欲雪,葛品揚善意地提議說:“要下雪了,大姐,就這儿歇下來如何?”
  詎知對方的回答竟是:“隨便!五香主系照大上手令行事,五香主的吩咐,便等于太上的吩咐,這一問豈不是多余的么?”
  葛品揚一楞,黃衣首婢冷冷接下去道:“再有便是彼此間的稱呼,最好也請斟酌一下,希望別再‘大姐,大姐’的,請記取婢子刻下也是一身男裝。”
  葛品揚哼了一下,緩緩說道:“好,本座以后是你的‘伍相公’,伍子胥的伍;你叫‘黃元’,一元复始的元;你的身份是本座的書僮!”
  雪花開始飄飛,葛品揚馬鞭一揚,沉聲喝道:“繼續走,雪夜正好兼程!”
  冬夜,雪舞風狂天地一片蒼茫,在這种气候下忍饑夜馳,其滋味不難想象。但是,葛品揚一口悶气憋得太久了,鞭下如雨,就好像要一口气跑到天的盡頭似的。這是他一身功力恢复以來的第一次任情馳驅,雪花迷眼朔風刮面,他全不在乎,他感到的只是一种抑郁得到發泄的快意。
  他冷笑地想著:師妹龍女,天龍大俠的獨生掌珠,憑她那么一副天生傲骨,都未曾給我姓葛的看過臉色,你這丫頭算什么東西!
  黃衣婢在武功上的成就,雖不一定比葛品揚遜色多少,但男女間限于天賦,這种連續消耗体力的競馳,女人終究要比男人差上一籌的。
  天亮到盤谷,葛品揚等了足有半炷香之久,黃衣婢始嬌喘吁吁地赶到。
  這時的黃衣婢,說可怜也就夠可怜的了。她不但体力差,即在騎術方面,也不及葛品揚遠甚,尤其她那匹坐騎,為了要使主從身份有別,亦不及葛品揚這匹坐騎健壯。這時,人面青白,馬身雨汗,人与馬均顯得十分狼狽。
  葛品揚俠心慈腸,賭气不過一時的事,如今气平了,看到這情景,反倒不忍心起來,當下,他帶著一絲歉意說道:“我也有點累……”
  不意底下尚未出口,黃衣婢已仰臉冷冷接口道:“雪夜可以兼程,天亮了,雪也停了,似乎更适宜赶路。這是小的看法,如相公累了,那就又當別論了。”
  葛品揚呆在那里好半晌,忽然躍身上馬,深吸一口气,冷笑揚鞭道:“是的,我不應辜負你這番好意。”
  馬鞭霍地一聲打落,領先絕塵向前馳去。
  黃衣婢冷冷一笑,秋波中閃漾著濃濃恨意,但于心底卻止不住欽佩潛生,馬韁一抖縱騎便追。
  抵文底才中午光景,天又灰暗下來,眼看一場更大的風雪就要來臨了。
  葛品揚連頭都不抬一下,雙腿夾打,呼叱連連,策馬直放潼關。到潼關,已是万家燈火,跨下坐騎顫嘶著在雪地上倒下了。
  葛品揚在風雪中木立著,內心黯然。他為爭胜,一直沒有考慮到牲口是否承受得了,而現在,他難過,他慚愧,不論怎么說,馬儿終是無辜的。
  他本立著,不知怎么做才好,風更緊,雪更大,馬尸給雪花掩沒,而他也早變成了一個雪人。
  一條披雪的黃色身形,向他蹣跚地走近。
  接著,葛品揚被一個疲乏的聲音惊醒。
  “相公,您說得對……雪夜……雪夜正好兼程……但是……小的那匹更不爭气,相公,我們入城買馬……買了馬再上路吧……”
  葛品揚回過頭,抖落一陣雪花,苦笑笑,說道:“算了,別激我了,我不會輸給你。同時,如非我的想法改變了,你當明白,我是絕不會開口認輸的。”
  黃衣婢冷冷說道:“一定是個很偉大的想法,可惜小的人賤位卑,不敢請教。”
  葛品揚望天說道:“這也沒有什么敢不敢言的。簡單說來,就是你有理由跟我賭胜,而我卻沒有。”
  黃衣婢簡短地道:“不懂。”
  葛品揚道:“不懂么?我可以告訴你:我有重命在身,應從大局著想,關于這一點,你當然不樂意听,所以,我不妨再告訴你另外一點,我是個男子。”
  語畢,大步進城,身后雪地上,黃衣婢以一种難以听到的聲音喃喃道:“是的……男子漢大丈夫,首鷹有的,不過是自高自大的狂气罷了。”
  當夜,他們來到這家大福棧開了一明兩暗的西廂房。
  在這儿,他們已整整呆了三天。雪,愈下愈大,而今晨第一次放晴。對面房中,黃衣首婢一早便出了門,于是葛品揚又一度取出了這張太上密諭。
  此刻,他將密諭放回怀中,同時決定了一件事:找上丐幫潼關分舵,傳個訊出去,首鷹任務的對象是否就是五派掌門人雖不能确定,然以首鷹一指重創武當謝塵道長的聲勢看來,如果猜得不錯,誰給找上,誰就難逃厄運,讓五派掌門人提高警覺,總是好事。
  葛品揚到柜上交代掌柜,那個書僮回來時,叫他在棧里等著,他出去溜一圈,不久就會回來。
  街上,雪有二三尺厚,是干雪,已被行人踩出一條條的行道。
  潼關,葛品場雖然是第一次來,但是,如何找尋丐幫弟子,他是熟習在行的,因此,他約略打听了一下,立即往東城將軍坊走去。
  走過一座叫做三元宮的破舊道觀,葛品揚看到觀前圍著一大堆閒人,不時發出惊歎和哄笑。他忍不住好奇,便信步攏了過去。
  擠進人群一看,原來是在瞧瘋子。
  格前階石上,坐著的瘋子是個年約六旬開外的老人,蓬發、蝟胡、酒糟鼻、水泡眼,身軀卻魁偉异常。這時他正赤著上身在翻著破棉襖捉虱子,嘴里嘰嘰咕咕似在罵著虱子愈捉愈少,棉襖上破洞愈來愈多了。
  葛品揚搖搖頭,身軀扭轉,正待向外擠出時,心頭驀地一動,忽又止步轉過身去,認真地打量了起來。
  這种雪后嚴寒天气,要換了普通人,不給凍僵了才怪;可是,這瘋老人不然,光著的肉身,每罵一句,便有一股白气蒸騰而出,就像開水壺一般。
  這會是瘋子么?當然不是!
  可是,這會儿,葛品揚又親自見他將三個虱子送入口中,“得”,一聲輕響,咬碎了還不算,竟津津有味嚼著和唾吞入腹中,舌攪唇外,好似余味無窮。像這种惡心的表演,不是瘋子又該如何解說?
  最后,葛品揚揣測:心神可能失常,但為武林中人卻是毫無疑問!
  果然,他這想法馬上就給證實了。
  “噢噢,王少官人來了!”
  “讓開!”
  “讓開!”
  “王少官人來啦!”
  身后人群在吆喝中涌動,接著,一名少年出現。
  這名被喊作“王少官人”的少年,看气派,家中似甚富有。這時,內著勁裝,外披狐裘,身后還跟著兩名捧著拜盒的家人。
  王姓少年近階,定身一抱拳道:“老前輩久等了。”
  瘋老人抬起水泡眼道:“東西帶來了沒有?”
  王姓少年稍稍遲疑了一下道:“帶是帶來了,不過……不過老前輩既不肯見示名諱及門派,又不肯稍微露上一兩手……似乎……所以……這個,這個嘛……”
  瘋老人水泡眼眨了眨,忽然反手一抓,自身后一座石獅子頭上摘下一只耳朵,托上手問道:“像這樣算不算?”
  葛品揚見了,不禁暗暗稱奇。摘下石獅耳朵,在一名武林高手來說,并不稀罕;不過,葛品揚稱奇的是對方所用的手法。瘋老人這一手,穩准迅速,絕不是出之偶然,一只石獅耳朵托在手心,不帶一星石屑,斷口平滑光整,就好像不是從石獅身上取下,而是另外琢成的一般。
  這一手,葛品揚自忖也不一定就能做到,當然要吃惊了。
  王姓少年長相看上去庸俗,穿著亦不脫紈挎气味,只因到底也是練了兩天的人,識貨倒是蠻識貨的呢。他這時呆了呆,忙掉頭向二名家人喝道:“呆什么?獻上!”
  兩名家人響諾著,上前一步,單膝下跪,低頭,同時掀去盒蓋。
  兩只拜盒內,黃光耀眼,四雙十兩重的金元寶排在紅絨布上。閒人們眼光所至,不禁齊聲惊呼:“啊,元寶——金的?”
  王姓少年顧盼著,臉上現出一片得意之色。
  瘋老人眼一閉,連連搖頭道:“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王姓少年又是一呆,張目喃喃道:“錯……錯……錯了?”
  瘋老人閉眼反問道:“老夫昨天怎么說的,你還記不記得?”
  王姓少年連忙接口道:“怎么不記得?您說:‘誰要學武功,快拜老夫為師!’在下上前道:‘晚生有意請教兩手。’您說:‘老夫刻下有點心煩,有個問題最好先為老夫解決了,老夫方有心思傳授。’在下問:“什么問題呢?’您老眼角一溜,隨即合上眼皮,不言不動。在下回去苦苦思索,心想:“有錢能使鬼推磨,天大問題,只要銀子,還愁不能解決么?’所以,在下今天特地……”
  瘋老人搖搖頭道:“大錯而特錯。”
  王姓少年搓手蹙眉道:“您老煩什么,不明說,這叫在下怎么效勞?”
  葛品揚忍不住暗笑:有耐心的,你就慢慢纏吧!
  瘋老人突然睜眼帶怒道:“老夫最后那一眼,意思已表示得明明白白,老夫溜的,是個標致的娘儿難道你小子沒有注意到?”
  葛品揚轉身欲去,聞言不由得再度止步。
  王姓少年訝然道:“您……娘儿?”
  瘋老人悠悠一歎,重新閉上眼皮道:“是的,三十多年了,大老婆不別而去,三個小老婆也一個個相繼溜光。煩,就是煩這個。娘儿們為什么對老夫不發生興趣呢?”
  閒人們為之哄然大笑。瘋老人卻毫不在意地喃喃說下去道:“老夫示意……還以為……原來你并沒有……唉!”
  王姓少年痴立著,現在,他知道他遇到的真是個瘋子了。
  但是,瘋老人剛才那一手貨真价實,對這名嗜武成迷的王姓少年极具誘惑之力,以致他一時間大感進退兩難起來。
  就在這時候,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顆人頭,四下張望了一陣,然后快步上前,在老人面前放下一只破缽,低低說道:“老前輩,吃下去,然后將武功傳了我吧。”
  瘋老人睜眼問道:“什么東西?”
  獻缽青年約莫二十來歲,五官還頗端正,就是一雙眼神顯得有點鬼祟,身上那襲黑長袍看來极不合身,好像偷來穿上的。
  這時,但見他用手一指道:“您老自己看吧!”
  瘋老人果然依言將破缽木蓋掀去,由于破缽很深,放置的地方又高,階下閒人,誰也看不出缽內裝的究竟是什么。只見瘋老人眯著水泡眼,偏過來,再偏過去,好似對缽內之物越看越糊涂,最后,竟伸手探到缽內去了。
  瘋老人拔出探入的手,打開,再看,眾人目光至處,全呆了。
  你道瘋老人此刻手上拿著的是什么?蟑螂!一把活蟑螂,要人生吃蟑螂,豈非太惡作劇了嗎?
  葛品揚蹙額之余,真擔心瘋老人神志偶清,黑袍青年要腦袋開花。可是,瘋子的事真難說,葛品揚算是白擔心了。瘋老人看了又看,忽然咦道:“這玩藝儿好眼熟?”
  黑袍青年連忙接口道:“是的,有點像蟑螂。”
  眾人再度大笑,葛品揚也為之忍俊不禁。
  瘋老人竟自顧自點頭道:“唔,的确像蟑螂。”
  黑袍青年一咳糾正道:“像而已,但它并不是蟑螂。”
  黑袍青年說得這樣認真,竟使所有的笑聲一齊止住;因為大家都覺得,老人雖瘋,一身武功卻甚神奇。老人瘋,這名青年可不瘋,假如真是蟑螂,這小子豈非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可是,要說它不是蟑螂,它又是什么呢?
  天下奇虫异豸雖多,但是,再沒有一种比灶下的蟑螂更普遍,更容易辨認了,難道說人人眼花,都看錯了不成?
  黑袍青年附耳低低不知說了句什么,這句話,在場數十人,大概除了葛品揚誰也沒有听到。這句話只有兩個字:“淫虫!”
  瘋老人一聲“哦”,水泡眼中突放异彩,促聲急急問道:“真的么?”
  黑袍青年又說了兩句只有葛品揚能同時听得到的話!
  “晚輩能有三姬四妾,就因為養有這种東西。”
  瘋老人又望了手上那把蟑螂一眼,喃喃自語道:“怎會如此像蟑螂?”
  黑袍青年手一指,侃侃說道:“再看看,它有几條后腿?蟑螂會只有一只后腿嗎?”
  瘋老人注視點頭道:“這倒沒有留意。”
  黑袍青年壓低嗓門道:“只有左腿的,是雄虫,只有右腿的,則是雌虫。天一黑,雌雄立即合体,各以一腿支地。這玩藝儿淫質天生,不然也不會叫做淫虫了。老前輩如果不信,待天黑了之后吃了就知道……”
  葛品揚目力超人,凝眸看去,每只蟑螂,果然不是缺右腿,就是缺左腿。也不知這黑袍青年用的什么手法,摘腿處居然不留痕跡,就像天生只有一腿一般。這种天气難為他找到這多的蟑螂,而且一只只為之施手腳,可見他不但是武林中人,而且對此瘋老人動腦筋已不止一天二天了呢!
  瘋老人頻頻擺頭道:“老夫相信,用不著等天黑了!”
  說著,隨手夾起一只,從口中送進。
  閒人們因被淆惑著,弄不清到底是不是蟑螂,是以只有瞪眼結舌的份儿,而葛品揚就不同了。
  這時的葛品揚,非常為難。
  瘋老人和黑袍青年之間的對話,他完全听到了。黑袍青年當然不是好人,但是,瘋老人為那种事發瘋,且于發瘋后仍為這种事丟人上當,可說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坏人与坏人間的牽纏他自無多管閒事的必要。
  不過,話說回來,這种事不看到便罷,既然置身當場,又怎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六旬開外的老人生吃蟑螂而袖手旁觀呢?
  所以,他決定上去阻止,并好好訓斥那黑袍青年一頓。
  可是,心念方動,他又停下來了,因為他忽然看到黑袍青年右手手背上生著一顆黃豆大的黑痣。
  “一痣在手,偷雞摸狗!”
  這是麻衣神相上的兩句批語,而現在,在目前這名黑袍青年來說,這兩句批語,正是他揚名江湖的由來。
  此君不是別人,妙手空空儿羅集是也。
  自天山胖瘦雙魔處偷得玄黃丹,其后為龍門棋士來了個黑吃黑,同時被三目狂叟、媚娘、鬼嫗、大巴水火雙煞等人知悉,以致演出岳陽酒樓追逐戰,最后卻讓葛品揚憑之恢复了一身功力的間接功臣,便是此君。
  如今,葛品揚突然住手不前的原因,倒不是念在這層淵源,因為,要沒有龍門棋士,這位妙手空空儿說什么也不會有這些慷慨的。
  那么,葛品揚遲疑的原因何在呢?
  原來這位妙手空空儿羅集不但妙手通玄,另外還有一种怪癖,便是不能令江湖轟動的案子,絕不插手。
  換句話說,這小子不但好利,而且相當好名。
  可是,這位仁兄竊盜之技雖高,武功方面卻有限得可怜,因此,他平時吃的苦頭可就多了。
  江湖上一出大案子,人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
  “大概又是羅集那小子吧?”
  “唔,很可能,找那小子問問去。”
  日前的玄黃丹便是一例。雙魔丟丹的風聲剛剛傳開,三目狂叟等人便立即兜圍而至。還好龍門棋士得手后并未遠去,不然這小子縱逃一死也要脫層皮了。
  如今,葛品揚開始尋思,這名瘋老人是誰?他身上會有什么令人眼紅的東西?
  這期間,瘋老人已連續吃下好几只蟑螂,妙手空空儿一旁眼球亂轉,似乎正在打著鬼主意。
  瘋老人偶然抬頭,不禁“咦”了一聲問道:“你眼睛動個不停什么意思?”
  妙手空空儿臉色一變,正堆下笑來要說什么時,瘋老人已忽然省悟過來似的一聲噢,跟著夾起一只蟑螂送向妙手空空儿道:“老夫一次也吃不了這許多,沒關系,你也來一只過過癮,明天你補還老夫也就是了。”
  妙手空空儿雙手連搖道:“不,不。”
  瘋老人瞪眼道:“不什么?”
  妙手空空儿賠笑道:“晚輩家里多的是,您,您老盡管享用吧。”
  瘋老人不悅道:“家里多那是在家里,看人吃食喉頭發痒的滋味,老夫最能体會。老夫一片好心,難道說……”
  妙手空空儿不待瘋老人語竟,忙一把接過道:“是,是的,恭敬不如從命。”
  瘋老人其實并沒有起疑,等到妙手空空儿將蟑螂接去,臉色一緩,立刻又低下頭一只連一只地吃將起來了。
  妙手空空儿有机可趁,偷偷將那只蟑螂往怀中揣去。
  可是,偏偏天不從人愿,妙手空空儿由于手腳太倉促,那只蟑螂一下沒有放好,竟自衣襟內滑落地上。瘋老人臉一仰道:“你干什么?”
  妙手空空儿一呆,隨著單膝著地囁嚅說道:“不瞞您老人家說,這种异虫,晚輩家中多雖多,但飼養卻极為不易。今儿孝敬老前輩這一缽,晚輩以后日服量勢必減少,而且這种异虫,除了剛才說過的功用外,和酒服食更有延年益壽之效。晚輩祖父……”
  瘋老人重重一擊膝贊道:“好賢孫!”
  說著,順手又抓起三只,慷慨地嚷道:“老夫已吃了十多只,大概夠量了。來,再帶一只回去,另外這兩只馬上吃下,就算師父我的見面賞賜好了。”
  妙手空空儿無計可施,想想還是命要緊,于是,一咬牙,揣起兩只,將另兩只閉眼送入口中。
  瘋老人注目大聲指示道:“嚼,細細嚼才有滋味!”
  閒人們一致大笑,因為妙手空空儿已在舉動中說明:它們還是蟑螂!
  妙手空空儿啞巴吃黃連,只好依言嚼了几嚼咽下。葛品揚正在暗感快意,瘋老人打著飽呃,忽自腰間掏出一卷汗黃紙卷。
  妙手空空儿嘔意立消,瘋老人將紙卷揚了揚道:“老夫武功都在這上面,拿去,不懂的問,看完了還老夫。”
  妙手空空儿眼光發亮,顫手跪接,低低說道:“晚輩可以帶回去看嗎?”
  瘋老人連連揮手,不在意地叫道:“可以,可以!”
  妙手空空儿緩緩縮身近人群,身子一扭,一溜煙而去。瘋老人打著哈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頭叫道:“你住哪里,徒弟?”
  “徒弟?”抱歉得很——瘋老人見無人應答,呆了果,突然像孩子般地滾在地上大哭起來。
  “不止老夫一個的呵!”一面滾嚎,一面叫:“老臉婆,還有三個小的,她們的絕藝,都,都在上面呵!”
  葛品揚實在看不過去,一步跨出,以罡气凝音,沉聲喝道:“自己找去,那小子就是妙手空空儿。”
  “妙手空空儿?”瘋老人叫著,一骨碌爬起,葛品揚當然不愿再事兜搭,語畢立即轉身走開。
  葛品揚好不容易才在東門集場找到一名丐幫弟子,走上前去,伸出右食指,在自己胸前緩緩划了一個圈圈。
  那名中年叫化眼中一亮,頭一點,注目不語。
  圈圈者,圈內人之謂也,這是丐幫中很少為外人所知的信語,葛品揚乃天龍門下,自然知道。
  那名叫化注目以待,意思即謂:友人身份清楚了,現在請問門派身份?
  葛品揚四顧無人注意,逐含笑向上天指了一指。
  那名叫化吃惊地脫口低呼道:“天龍門下?”
  葛品揚又迅速在空中打了個×,那名叫化忙不迭縮口,臉上同時現出一絲歉赧之色。
  葛品揚三指一并,轉而下指,叫化子點了點頭。
  葛品揚表明了自己在天龍堡的身份后,順指一帶,橫划一條直線,然后在直線盡端虛空一抓,豎起拇指。
  直線——求謁,拇指——本地分舵舵主。
  丐幫信語動作簡單而含義明顯,久為武林所稱道,加之葛品揚神態從容,就是有人注意,如非与丐幫深有淵源,也很難看出什么。
  那名中年叫化的回答,卻使葛品揚頗感意外,但見那叫化左掌平伸,右手握拳放置其上,拇指朝天接著向東方日出處眼色一使。
  這就是說:丐幫幫主來了此地,今晨剛到。
  “三元宮!”
  最后,中年叫化低低說了一句,徑自走了開去。
  三元宮?葛品揚訝忖道:三元宮不就是我剛來的地方么?怎么我剛才竟一點也沒看出它就是丐幫分舵所在?
  想著,掉轉身子,又往三元官走來。
  這時,三元宮前已不見一個人影。葛品揚為慎重計,并不直闖進去,他背負著雙手,閒眺著,緩緩踱入,一派游賞姿態。
  繞前殿,進人后院,葛品揚,目光一抬,几乎惊叫出聲。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竟會在這种地方碰上黃衣首鷹和紅衣十妹。
  后殿廊沿上,黃衣首鷹面垂黃紗,雙睛灼灼,正目不轉瞬地盯在七八步外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臉上。
  神乞身后,還遠站著三四名叫化,從衣結上看來,其中一名大概是潼關分舵舵主,余者則班輩較低。院中,易下女裝、已扮成一名跟班模樣的紅衣十妹正漫不經意地踢著雪塊,似對殿上將發生什么一點也不關心。這時,她第一個發現葛品揚,愕然失聲道:“你——?”
  葛品揚處此情況,應有反應應該是比對方更意外,事實上,他不須做作,也就夠逼真的了。
  葛品揚眼色使去,口中淡淡說道:“這地方誰都來得,不是嗎?”
  這句話就真的是做作了,雖然神乞方面早知道他正混在五鳳幫中,然為了強調對外應守秘密,他嗔怪紅衣十妹不夠沉著卻屬不可少之一著。
  神乞心照,視如未見,首鷹也只側目向他掃了一下,沒有作何表示。
  首鷹与神乞,雙方峙立著不發一語,似是一方話剛說完,正是等待另一方回答,這時,但听首鷹冷冷說道:“本座耐性有限,交不交出來,這是最后一次警告。”
  葛品揚心念一動,恍然大悟,原來這次首鷹奉諭,并不是要取五派掌門人人頭,而是要向丐幫追回那面五鳳令。
  葛品揚就為了傳訊五派,才在潼關呆下來。如今,事實證明是他過慮了,這一錯,還算錯得巧,不然,如他繼續上路,就不會遇上今天這場面了。
  此刻,他迅思著:神乞武功,雖說在五派掌門之上,但其間差得极為有限,首鷹已練就一元指,這种無堅不摧的絕世玄學,武當謝塵道長連招架之力也沒有,神乞能擋得住么?假如擋不住將怎么辦?
  他不得不作如此決定:事有緩急輕重,既然遇上,也就只好先幫神乞合力擊退首鷹再說了。
  神乞縱使破不了一元指,大概自保一時還無問題;而他,則可以暫棄天龍爪法不用,專以气勢浩壯的天風三式以攻代守。要能分散首鷹一半攻擊力量,神乞自不難盡施所學,這樣,致胜未必,要敗,也就不至于了。
  那名分舵主有四個法結,成就應不低于少林三老武當九子等人,一個紅衣十妹,由分舵主合另外几名叫化諒也對付得過去。
  尋思間,忽听四海神乞嘿嘿一陣笑,冷冷說道:“一面五鳳令并不算什么稀罕,不過尊駕這副坐門索討的債主面孔,我老叫化卻有點看不慣!”
  首鷹陰聲說道:“本座顧及五鳳令,方耐下性子好言相勸。現在,再給你一個机會,順眼不順眼,不妨斟酌著辦。”
  說完,身軀半偏,曲指一彈,殿上遙距四三丈的宮匾,立由三元宮變成二元宮,三字上面一橫,應指而飛。
  神乞臉色大變,他說什么也想不到五鳳幫一名鷹主竟練就近乎神話的一元指功。
  葛品揚很著急,如有机會,他定會勸神乞交出那面令旗算了,而現在,他看得出,神乞已為首鷹神功所懾,這一仗勢必更艱困了。
  就在這時候,宮外忽然傳來一陣厲呼:“妙手空空……賊囚……老夫不生吞活剝了你……是你的孫子!”
  葛品揚向紅衣十妹點頭一示意,緩緩轉身,繞過殿屏,立即一點足,如箭穿向宮外。宮外,瘋老人光著上身,又引來一大群閒人,像個沒頭蒼蠅般滿場亂轉,唾沫橫飛,跳腳大罵。
  葛品揚閃身石獅后面,傳音過去道:“要找妙手空空儿么?靜下來,听我說。”
  瘋老人一楞,立刻定身四下找尋發話之人。葛品揚緊接著說下去道:“現在就是找著妙手空空儿也沒有用了,你那秘笈已落入宮內一名黃衣蒙面人手中,要追回,机不可失!”
  瘋老人一聲大吼,翻身便往宮內扑去。
  瘋老人是否是首鷹之敵,葛品揚不能确切估計,但是,從妙手空空儿費盡心机下手,以及對方摘下石獅耳朵那一手看來,這名瘋老人武功不在四海神乞之下,卻是絕對錯不了的。
  葛品揚頭一縮,瘋老人自他身旁一掠而過。
  “就憑這般勁疾的身法,也夠首鷹麻煩的了!”葛品揚暗慰,行云流水般斜斜隱身至宮左一堆廢磚之后,也顧不得干淨与否,一側身倒下,自磚腳下探出半邊臉來。
  宮內,叱喝之聲大作,緊接著,四條人影魚貫電射而出。
  第一名是首鷹,第二名是瘋老人,第三名是紅衣十妹,第四名才是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
  這情形很明顯:首鷹逃跑,瘋老人追赶。
  這使葛品揚大感意外。
  首鷹不敵?瘋老人武功竟高到這种程度?
  不可能,無論如何不可能!
  一元指雖非武林中空前絕后之學,然而,武學中究有哪种功夫能視一元指如無物?這似乎還沒有听說過。
  再者,以首鷹之個性以及五鳳幫幫規,首鷹縱使不敵,但不會退縮,縱退縮,也絕不會退縮得這么快!
  葛品揚相信,這里面一定另有蹊蹺!
  果然不出所料,首鷹人出宮外,身形一頓,驀地回身劈出一掌。
  不是一元指,也不是天龍爪,這一掌,勢如狂飄,竟是天風掌中的“天風揚海”。
  葛品揚明白了!首鷹大概嫌內院不夠寬敞。
  是這樣的嗎?并不是!
  瘋老人雖未為掌風所傷,但在掌風逆送下,一條身軀卻不得不收勢停住。
  首鷹一掌發出,隨即抱拳急叫道:“老前輩,听我一言!”
  瘋老人大喝一聲:“拿來!”人隨聲上,猛往首鷹扑去。
  瘋老人神志顯然确屬昏亂,這使葛品揚頗為安心,不然,雙方一旦交代明白,首鷹就不難猜出是他搗的鬼了。
  不過,首鷹的態度卻令葛品揚如墜五里霧中。
  當今除了一名五鳳太上幫主以及那位白發司閽老婦外,還有誰能使首鷹這號人物這般委曲求全的呢?
  紅衣十妹一臉迷惑,對這現象也在納悶不已。
  而那位由當事人一變而為旁觀者的四海神乞,此刻則在攢眉思索,好像對眼前的這名瘋老人似曾相識,而一時間又記不起來一般。
  首鷹這時猶若換了個人,瘋老人扑上,并不還手,身軀滴溜溜一旋,一面避開正鋒,一面不住地急叫:“老前輩,老前輩……”
  瘋老人听如不聞,只是一味狂吼猛攻,招式雖然稍現雜亂,但那股凌厲勁卻頗為駭人。
  遭遇者設非首鷹,只怕誰也應付不了。
  首鷹一讓再讓,雙目中僅有著急成分,始終不見怒意。
  葛品揚唆使瘋老人出面,為怕瘋老人因此喪命,先前本有著一种不安感覺,此刻一見瘋老人絕無生命之虞,不禁又為首鷹的狼狽感到滑稽和快感。
  世上事竟這般難料,像首鷹這樣的人物,眼無余子,目空四海,如今居然被一名不知來歷的瘋老人逼得團團轉,該多不可思議?
  這時,紅衣十妹秋波眨了眨,忽然高聲問道:“黃香主,這位就是太上要找的那位老前輩么?”
  首鷹頭一點,同時避開一掌,這時的首鷹,在只挨不還的困局中,連出聲回話的余裕也沒有了。
  紅衣十妹接著高叫道:“既然不錯,這事顯然比討取五鳳令重要,我們何不就此引他回去,五鳳令留待以后……”
  首鷹一聲“啊”,接口道:“對!快跟來!”
  語音歇處,人已振臂而起,直奔東門而去。
  葛品揚不由得暗歎著道:這些丫頭們可真行!
  不消片刻,宮前又回复了一片平靜。
  葛品揚本想進去跟神乞打個招呼,想想已無必要,而且出來這么久,万一給黃衣首婢找來反而不好了。于是,一看左右無人,便悄悄長身向大福客棧走去。
  棧中,黃衣婢正在等他,臉上有著惱怒,也有著問郁,好像跟什么人斗過嘴似的。葛品揚雖然暗暗奇怪,卻不便探問。
  第二天,葛品揚与黃衣首婢另買了二匹馬,往長安進發。
  一路上,葛品揚屈指計算時日,离年底,只剩下個把月,取五派門下頭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么他還要不要回五鳳幫去呢?
  密諭上語气雖嚴,卻未曾提及辱命后之處分,所以,他知道,這次也許只是太上幫主對他是否忠于五鳳幫的一种考驗,他如有借口,太上幫主是不會將他怎么樣的。可是,話說回來,這种借口又向哪里去找?
  少林、武當、終南、王屋、華山五派,距長安最近的是終南,他來長安,無异表明他將向終南一派下手。黃衣首婢跟著,如影隨形,最少也得裝一裝樣子,這就是說,他必須表現出做了,只是力不從心。
  這可能嗎?當然不可能!
  第一、他沒有机會与終南凌波仙子取得聯絡,串演假戲,單方面進行是無論如何無法逼真的;其次密諭上指定他向五派門下下手,以今天五鳳和五鷹主的成就,五派掌門人的弟子,又有哪一個會是敵手呢?
  一個不留意,勢必弄巧成拙,黃衣首婢并不是好欺侮蒙混的。
  想到終南,他不禁附帶想起巫云絹,同時想起那位端淑明媚的凌波仙子白素華來。凌波仙子白素華与巫云絹之間的關系,始終令他有點迷惑。
  巫云絹今年十七,小自己一歲,而那位凌波仙子白素華,看上去頂多不過雙十年華,她們,會是師徒?
  巫云絹几歲習藝?就說十三歲吧,那么,那時的凌波仙子白素華又有多大呢?
  還有,巫云絹失去功力后,一直住在凌波仙子的臥室,据凌波仙子說,那是為了“照顧方便些”,是的,正如凌波仙子另一句話一樣:“天底下,沒有一個師父不疼徒弟。”那么,受傷的要不止巫云絹一人時,又該怎辦?
  所以,葛品揚相信,這里面一定是另有說處的,說得明白一點,他決不會相信她們之間的關系是師徒。
  前此,從玉門關回程,他曾不止一次地試探著問巫云絹,巫云絹欲語還休,語气不胜其含混支吾,有次被葛品揚逼急了,她賭气說道:“既然想知道,何不干脆去問她?”
  問誰?問——問她?
  “她”——這個字眼,是一名弟子對掌門師長應有的稱呼嗎?
  不知是為了自覺失言,抑或另有原因,巫云絹話出口,趁著葛品揚在發愣之際,人已溜得不知去向。
  其后,再一触及這項問題,巫云絹便說什么也不肯開口了,眉宇間,還似有著隱隱的幽怨之色,葛品揚因此也就沒有再提了。
  潼關到長安,快馬不過兩天行程,葛品揚沒有急赶,也僅走了三天。
  路上,葛品揚与黃衣婢雖然經常前后只有一馬頭之差,但由于葛品揚心中有事,故所以一直很少開口說話。黃衣婢以為葛品揚是在有意冷落她,被有意冷落,這在一個生性高傲的人來說,是相當難以忍受的。
  黃衣婢首先采取以牙還牙的應付方式,就是你不理我,我也不一定要理你,兩眼望天,臉上神色,一派冷漠和不屑。
  可是,這一著,不久黃衣婢便自感失敗了。
  她是賭气裝出來的,而葛品揚卻純粹出乎自然,葛品揚不理她,是根本不覺得身邊有人,她不理葛品揚,則是在給葛品揚看顏色。
  顏色擺出來,第一件事是要對方看,可是,每當她以眼角偷瞟過去,葛品揚沉思著始終是一個樣子的。
  這天,來到長安東城外的灞橋,黃衣婢惱怒得實在忍不住了。
  灞橋,為漢、唐兩代送親別故的把盞分手處,在漢代,多被喊作“情盡橋”。灞水兩岸,遍地垂柳,至唐時,因有人在橋身上寫下“從來只有情難盡,何事名為情盡橋?自此改名為折柳,任他离恨一條條”的一首名詩,乃被喊做“折柳橋”。送行至此,送行者也多折柳以贈遠行者,成為一時風尚,唐以后,則又被改稱為“銷魂橋”。
  于今,灞水改道,橋下已只剩下一條略具河形的黃沙溝,昔日的名人軼史,都已成為哀感的往事。
  黃衣婢明眸滾動,唇角浮起冷笑,忽然仰天漫吟道:
  “情盡橋上矯情過,
  風雪柳枝挂雪搖。
  柳折無處揚鞭代,
  魂銷端在痕條條。”
  葛品揚為吟聲惊醒,定了定神,覺得這丫頭所吟雖不工,卻能知道那首有關此橋的古詩,并能仿意成章,亦頗難得。他雖然同時也听出對方詩中有挪揄自己之意,然因彼此身份有別,如之無心兜搭,是以僅點頭笑了笑,策騎往橋上走去,未予理會。
  黃衣婢有意發難,竟側目冷笑著道:“久慕五香主才名,如不稍加指正,豈不令人失望?”
  葛品揚气不過,哈哈一笑道:“指正不敢當,敬和一首也就是了。”
  笑聲歇,仰天深吸一口气,朗朗吟道:
  “橋橫東西任人過,
  柳植兩岸迎風搖。
  楊柳銷魂自楊柳,
  有情無情不關橋。”
  吟畢,又是一聲長笑,縱騎直奔城門而去;黃衣婢呆呆直視著,直到葛品揚背影行將消失,方始恨恨追上前去。
  這時候已是冬月將盡,長安城中,充滿一片迎新年的忙碌和喜气。
  兩人落店,一宵無話。第二天,葛品揚起床,隔室的黃衣婢又已不知去向,問店伙,說是一大早与一名守在店外的青衣少年談了几句,便气鼓鼓地相偕而去了。
  葛品揚大奇,暗暗納罕道:難道是青鷹冷必武?
  照時日計算,青鷹尚在度假期中,如果店伙所說的青衣少年即系青鷹,那么青鷹此來,當屬因私而非因公。
  再回想黃衣婢臨离潼關時,那种好似与人斗气的臉色,葛品揚不禁猜想到,青鷹冷必武很可能一直都跟在他們身后,黃衣婢的好几次不告而別,大概便是与青鷹冷必武幽會去的。
  紅鷹与紫鳳有一手,以及藍鷹暗戀紅鳳,都不足奇;青鷹戀黃衣婢,就很出人意外了。
  黃衣婢再強,不過是名使女,配青鷹,可說是高攀,可是,看黃衣婢那种神色,卻好像對青鷹并不感興趣,豈非怪事?
  葛品揚在斷定黃衣婢必是去會青鷹之后,樂得松閒,留下話,往西城章台街附近的風月樓走去。
  風月樓是座茶樓,門口高懸一副短聯,文曰:
  “佳士日滿
  風月常新”
  葛品揚看了,几乎笑出聲來。
  据《妝樓記》一書載,唐開元初年,宮女凡獲進御寵幸者,翌日便由內府以印烙臂,印文便是“風月常新”四字,漬以紅砂,雖水洗不退。如今,此樓竟以“風月常新”標榜,豈不令人啼笑皆非?
  在對聯左側,另外貼著一張紅紙,上面赫然大書者:“當今第一國手,以棋會友,候教處,本樓二樓。”
  葛品揚不意龍門棋士這樣早就已來到,心中又惊又喜,惊喜之余,又不禁對這幅招貼感到滑稽可笑了,既然以“第一國手”自許,還候誰的教?
  且如就棋論棋,龍門棋士在這方面的程度,可說連入流都談不到;如今以第一國手自居,鬧笑話事小,以他那种贏得輸不得的脾气,一旦有人挑戰,長安不是小地方,好棋者不一定都知道他的身份和為人,他要是輸火了,將會發生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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