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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層層詭浪


  鎮巴雖然是個小山城,而因地近子午谷,扼川、陝交通要道,三國時代曾為蜀、魏數度交爭之地,所以市面倒還相當繁華。
  葛品揚入城,徑向迎面看到的第一家客棧走去,准備先將傷者安頓好,再去找弄月老人。
  不意剛跨進大門,即有一只手掌拍上他的肩頭笑道:“辛苦了,老弟。”
  葛品揚先還以為是弄月老人,繼之一想,不對,弄月老人語气決不會這樣輕佻,錯步旋身,四目相接,葛品揚一“啊”,忍不住失聲歡呼起來。
  笑吟吟站在面前的,竟是“醫圣毒王”司徒求!
  司徒求笑了笑,說道:“高興事小,摔落背上朋友可不是玩的!”
  葛品楊繼問道:“您老怎么會等在這里的呢?跟白老前輩已經見過了?白老前輩人呢?他到了几天了?是不是也歇在這里?”
  司徒求微笑道:“問題一連串,是不是要老漢站在這儿為你一一答出?”
  這位醫圣毒王雖然仍是一副皮包骨的架子,但是,神態之間已大不相同了,面色紅潤,雙目有神,以前,瘦是羸弱,如今則透著一派飄飄然道骨仙風,口音爽朗,中气充沛,眉宇間,諧趣而藹然。
  葛品揚不胜欣慰,忙喊店伙道:“有沒有上房?”
  司徒求笑著接口道:“有,已經定好了,万事俱備,只欠東風。”
  葛品揚大為感激,致謝道:“前輩如此關注——”
  司徒求側目笑接道:“底下一句是不是‘真不知叫晚輩如何報答才好’?俗不可耐!”
  兩人笑著進入后院,后院果然已備好一間上房,司徒求不用催促,待葛品揚將病人放去炕上,立即上前抄起病人左腕,三指搭脈,細細診視起來。
  把脈不到片刻,雙眉皺處,突然抬起瞼來道:“老弟竟不知道她是一位——”
  葛品揚又惊又佩,雙須同時一熱,只好點點頭道:“直到昨日想撕開她背后衣服,為她熱敷時方才發覺,不過,勢成騎虎,只好權宜行事,救人救徹了。”
  司徒求雙目微合,點點頭道:“此女年事甚輕,一身功力卻精純至极,不知哪一派竟有這等出色女弟子。”
  葛品揚輕“哦”注目道:“年事甚輕?”
  司徒求點頭道:“約十八九,應該不超過二十歲!”
  葛品揚信口說道:“這也斷得出?”
  心中卻在迅忖道:“不超過二十歲?那么,決不可能是禍水三姬之中任何一人了,也不可能是黃、青、藍三鳳,紫、紅兩鳳以及師妹藍家鳳、巫云絹、白素華則依然都有可能……”
  但听司徒求輕歎道:“幸虧尚是云英未嫁之身,要換上一名婦人,恐怕就挨不到今天了。”
  說著,輕輕放下病人手腕,向葛品揚道:“傷處給老漢看看。”
  葛品揚依言將肩頭衣服撥開,司徒求目光所至,不禁脫口發出一聲低呼,葛品揚心頭一震,急忙問道:“怎么了?”
  司徒求冷冷一笑,然后抬起頭來道:“知道四方教另一名教主是誰嗎?”
  葛品揚愕然道:“誰?”
  司徒求一字字地冷笑著道:“司馬浮!”
  葛品揚“啊”了一聲忙道:“怎么知道的?”
  司徒求指著病人肩頭傷處道:“此女所中的暗器,名叫鶴紅飛花針,雖非天下之至毒,但這种飛花針的淬練法天下卻只有一家!”
  葛品揚愕然道:“難道那名黑衣蒙面人竟是司馬浮本人不成?”
  司徒求搖頭道:“不可能,如是司馬浮本人,此女有一百個也早完了,那惡賊心辣性子躁,說什么也不會与人憑武功硬拼。”
  葛品揚遲疑地道:“那么——”
  司徒求沉吟道:“飛花針用法,主要在于取人雙睛,那廝不能以雙針取人眼目,僅能以散手中人雙肩,在這方面可見火候還差得很遠。依老漢猜測,這廝很可能是惡賊司馬浮近期內收訓的心腹爪牙。”
  葛品揚接著問道:“解救難不難?”
  司徒求傲然一笑,沒有開口。
  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只小藥瓶,倒出兩顆淡黃色藥丸,一面遞給葛品揚,一面笑著說道:“假徒孫碰上真祖師爺,班門弄斧,不值一笑,這個拿去,一顆內服,一顆調水沖洗。”
  “這樣就行了?”
  “毒針將隨毒汁流出,將息三天,三天后完全康复。”
  “老前輩現在要去哪里?”
  “去陪白老聊聊。明天上路,咱們也不必再見了,大概隔不了多久咱們就又要遇上的。”
  “噢,對了,白老前輩住哪里?”
  “恕不能奉告。”
  “嗯?為什么?”
  “是老漢的主張,怕你分神,因為病人一刻离不開照顧,你老弟還是安下心來護理這位……”
  葛品揚想及一事,脫口道:“前輩最好……”
  司徒求怔了怔,旋即神秘地笑著點點頭,表示會意了。葛品揚還要解釋,老儿已悠然地轉身出房而去。
  葛品揚搖頭一陣苦笑,無可奈何,只好收斂起心神來依醫圣毒王的吩咐行事,他喊店家端來一盆滾湯,然后掩上房門,先為傷者灌下一顆藥丸,再將另一顆于盆中攪化,黃豆大一顆藥丸丟入盆中,大半盆清湯立即變成黃色,且蒸發出一陣陣清香,入鼻令人心曠神怡。
  他找出一塊洁淨的細布,釀著藥水,細心在創口及四周變色的部位洗拭著,一遍又一遍,不到頓飯光景,藥力生效,一陣陣紫黑色的毒汁自針孔中溢出,最后針孔中露出藍晶晶的針尖。
  葛品揚單掌運力一吸,十余支繡花針大小的飛花針全部起出。
  他又為她洗拭了兩三遍,然后以另一方細布覆于傷處,理好外衣,蓋上棉被,在火盆中添了柴火,便就炕下盤坐調息起來。
  一宵易過,第二天,病人已能睜眼,唯气力微弱,尚不能開口說話,葛品楊朝她比比手勢,意思叫她有話等好了再說,一面去外間吩咐店家買來一些人參、銀耳等補品,熬成稀粥供她當餐,就這樣,三天轉眼過去了。
  葛品揚雖知對方元神已康复十之七八,為減少對方勞神,不待對方追問,即將自己在常德如何因好奇赶去觀棋,如何發覺有异,如何跟蹤,如何變生倉猝,以致不及出手相救的經過,輕快地含笑說出。
  他述說時,為了拖延時間,故意說得很慢,但由于他說得很風趣,對方并無不耐表示,當他說至胡和涂兩香主于太平棧中計一節,對方忍不住微微一笑,但笑意僅僅是一現而逝,接著,臉色便又凝重起來。
  最后,葛品揚補充道:“仗義援手,在我輩不算什么,在下別無他求,只希望您別追究此毒系何人所解以及在下的姓名和身份,在下也就安心了,至于您怎么稱呼,愿不愿見示,在下亦不敢相強——”
  不意對方頭一點,竟不假思索地道:“老夫姓黃,單號一個元字。”
  葛品揚惊聲道:“黃元!”
  他怎么也沒想到,對方竟是“黃衣首婢”。
  黃衣首婢在五鳳幫中雖不用真姓名,但她自己總應有她的名和姓,然而,她竟拿葛品揚信口為她取的一個“黃元”之名當做永久的姓名,這在葛品揚,真不知如何說才好,最令人百思莫解者,莫過于黃衣首婢怎會跑去常德四方教分壇救人的?
  被救者是誰?
  同伴又是誰?
  何以“犯不著”?黃衣首婢心性高傲,除非五鳳幫主或五鳳太上幫主下令,奉命行事,她應是一個誰也無法左右她勉強行事的人啊!
  黃衣首婢雙目微亮,注目嚴厲地道:“恩公听到老夫這名字為何震訝?”
  葛品揚身處五風幫、天龍堡的微妙恩怨之間,加以自己与凌波仙子白素華已生情愫,又与巫云絹結有盟約,有口難言,只好強作鎮定,以抱歉口吻掩飾道:“請您老原諒,在下久走江湖,當今名人雖無緣攀交,但是,几位奇人异士的名號卻還耳熟能詳。那夜那名黑衣蒙面人身手不弱,您老卻顯有過之,在下一直在猜想您老不知是當今哪位前輩,所以,在下一听……”
  黃衣首婢稍見釋然,淡淡說道:“老夫雖為武林中無名小卒,但卻不擅虛言,請思公賜信。”
  葛品揚乘机轉開話題道:“被救的那位呢?”
  黃衣首婢淡淡答道:“是一名少女,姓巫,名云絹,為終南女弟子。”
  葛品揚又是暗暗一呆,几乎把持不住。黃衣首婢緩緩起身下炕,昂立著抱拳一拱道:“俗云大恩不言謝,老夫一向不善俗套,思公愿留名則留名,老夫當圖后報,否則老夫勉強也是無用,如恩公再無吩咐,老夫想告辭了。”
  葛品揚想了想道:“敢煩見告一事,不知可否?”
  黃衣首婢反問道:“什么事?”
  葛品暢抬臉道:“終南一派何惠于您老,值得您老為該派一名女弟子盡此心力?在下生性好奇,談報答大可不必,如能以此見告,滿足在下一次好奇心就足夠兩抵而有余了,您老認為沒有什么不便嗎?”
  黃衣首婢淡淡答道:“若問老夫何以要搭救這名終南女弟子,說來其實也沒有什么,只不過因為她是老夫一位知心之交的未婚妻室而已!”
  葛品揚听了,心頭止不住一陣激動。所謂知心之交,除了他葛品揚,還會是別人嗎?
  葛品揚強自抑制著,緊接下去問道:“在下還有一點弄不明白的是:您老這次于常德擺下棋擂的目的,無非是為了遠引該地四方教常德分壇的党徒出面,以便循蹤偵察該教常德分壇之壇址,如此既然您老連該教常德分壇的壇址都不甚清楚,又打哪儿獲悉那名終南女弟子已陷身四方教常德分壇的呢?”
  黃衣首婢坦然解釋道:“這位終南女弟子,前此原作客于王屋五鳳幫,約在一個半月之前,五鳳幫太上幫主忽因新近攜妾投入該幫、受任該幫總軍師的醫圣毒王司徒求之建議,特意遣返終南……”
  什么醫圣毒王?這次救你一命的,才是真正的醫圣毒王啊!葛品揚几乎沖口而出。及至听到末后一句,不禁“咦”了一聲插口道:“鑒于五鳳幫与當今五大門派的不相為謀,這名終南女弟子作客五鳳幫,想來必有其特殊的原因,如今那位什么醫圣毒王忽然建議將之遣返,持的是什么理由呢?”
  黃衣首婢點點頭道:“是的,事情便是這樣引起的。那位司徒求究竟向五鳳幫的太上幫主說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十分使人怀疑,那便是以司徒求刻下在該幫的身份地位而言,說什么他也不應該有時間關心到這一方面去!換句話說,司徒求這樣做,必然隱含另一套詭謀!”
  黃衣首婢頓了頓,接著說道:“老夫由于与那位終南小妮子關系不同,一直對此事十分注意。那位司徒求于加入五鳳幫之初,曾借口采藥配料需人,于眾鷹士中挑出五名收歸座下;那天,小妮子离去,老夫暗中偷偷護送她一直過了函谷關,最后見一路毫無异狀方始折返,回到洛陽,因事耽擱了二天,第三天,正待出城時,迎面忽然碰見一人,你道此人是誰?就是司徒求座下新收的五名武士之一。”
  “老夫那時并非以本來面目出現的,所以那廝自老夫身邊走過,一點也沒有在意,而老夫可就不同了。”
  “那廝系在五六天前奉司徒求之命外出來配藥材,當時見他竟空著雙手,步履匆匆,面有喜色,老夫不禁心想:名貴藥材多半產在名山深谷之中,這廝采藥怎么來到洛陽中來了?”
  “于是,老夫覺得,這里面一定大有問題!”
  “老夫心里起疑,便決定在暗中跟蹤這廝一陣看看,不意這廝最后走去的地方竟是,竟是……”
  黃衣首婢稍稍猶豫了一下,終于接下去說道:“竟是……洛陽城中的煙花巷。老夫最看不慣年紀輕輕的人,尤其是正在習武的人,居然會有此等不良行為,所以,不等那廝彎入巷中,疾竄而上,一聲輕喝,便將那廝點倒。拖至無人處所略加恫嚇,那廝便和盤托出,說他是醫圣毒王与四方教間的專使,這次由四方教潼關分壇帶回的報告是:‘終南女弟子巫云絹一名,已遵示于潼關擄獲,現在連夜送往常德分壇以待后命!’”
  “原來四方教有四位教主,以東西南北序位,醫圣毒王司徒求正是該教的北方教主!”
  “老夫曾問他另外三位教主是誰,他回說不知道,問他常德分壇在常德什么地方,他也說不知道,結果,老夫只有將他一掌了結!”
  黃衣首婢說至此處,目光微垂,施又抬起臉來道:“之后,老夫便約了一位幫手,直奔常德,再以后所發生的一切,恩公是知道的——恩公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那位幫手又是誰呢?巫云絹現在被救去了哪里呢?
  這些話,葛品揚本來想問,最后還是忍住了,他怕問多了會于無意中露出破綻。泄露了身份秘密,因而令自己處境困窘尚是小事,黃衣首婢是個志高气傲、自尊心特別強烈的女子,人家愛屋及烏,為報一言知遇之恩,竟能忍受著情感上矛盾和痛苦,舍命施救意中人的未婚妻室,自己卻在已知她的身份之后,仍以虛偽面目与之周旋,這說得過去嗎?
  他很后悔早不以真面目相見,而現在,他實在沒有勇气,也不忍心再去刺傷對方,這件事,暫時讓它過去吧!
  于是,他搖了搖頭道:“您老請自便,沒有什么要問的了!”
  黃衣首婢抱拳一拱,戀戀地投了最后一瞥,黯然出屋而去。
  葛品揚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木然如痴。
  黃衣首婢走出前院不久,客棧外忽然響起一陣急蹄,葛品揚先還沒有在意,繼之愈想愈覺不對,便匆匆出屋,也向前院走來,人尚未來到前院,棧外已傳來一片惊呼和駭叫。
  葛品揚暗道一聲:“不好!”
  足尖一點,箭一般地朝棧外射出。
  身形一定,閃目四掃,但見遠處街頭飄卷著一抹淡淡的黃塵,兩邊的屋檐下,站滿了目定口呆的閒人。
  葛品揚轉身一把抓住棧中一名伙計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那名伙計臉色蒼白,牙齒打戰道:“正……正想過去報……報告您,您……那位同行的老人家,剛剛出門走沒几步,便……給一伙強人劫走了……”
  葛品揚一呆,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是否有了毛病,黃衣首婢會給一伙強人劫了去?世上會有這等事?
  黃衣首婢一身武功,顯然已得黃衣首鳳真傳,遠過巫云絹,略遜藍家鳳,約与凌波仙子白素華不相上下,雖說目前是大病初愈,但再不濟也不至于這么簡單,在頃刻間,就會失手遭擒呀?
  那名伙計瑟縮地又道:“這一帶近來不……不太安宁……這伙人恐……恐怕是來自大巴山中,山中据說新近來了一批……”
  葛品揚猛然失聲道:“是了!”
  這儿是巴岭腳下,巴岭,不正是四方教的總壇所在?
  他一路前來,直到現在,由于一心一意專注于黃衣首婢的病情,以至始終沒有想起這點,看樣子,适才出手者縱非金淫醉三魔之一,也當是四方教總壇之高手,黃衣首婢不虞變生倉猝,自然無法抵抗的了。
  葛品暢牙一咬,正待奮身馳追之際,耳邊忽然聞得一陣蚊蚋般的細喝道:“小子沉住點气!”
  葛品揚一听有人傳音相阻,甚為惊訝,去勢一收,緩緩循聲望去,對面茶肆中,踏步走出一名皂袍老人。
  弄月老人!
  葛品揚又惊又疑,心想:此老既然在,為何不出手相救?此刻阻我追敵又是什么用意?
  思忖之間,弄月老人已向這邊走了過來,一路打著哈哈道:“嗨,老弟,今天是哪一陣風……”
  葛品揚皺皺眉頭,勉強裝出一副笑容,沒有接腔,弄月老人走近,熱烈地拍著他的肩頭,哈哈聲中低低傳音道:“有人在監視,入棧說話!”
  葛品揚這才恍然大悟,果然姜是老的辣,自己一時情急,竟忘了目前身處何地,當下微一頷首,隨著弄月老人向棧中走去。
  走進棧門,弄月老人低聲道:“适才剛將司徒老儿送走,因為座位是在樓上,待老朽聞聲探視,那批匪徒已經得手,他們的馬都是追風良駒,加以這一帶地形地勢又比我們熟悉,徒步追赶,是有害無益的。”
  葛品揚點點頭,入房后,弄月老人注目又問道:“那老儿到底是誰?”
  由此看來,足證司徒求果然守信未將個中秘密告訴弄月老人,葛品揚暗暗感激,這時,他想了想,終于說出道:“是位少女!”
  弄月老人輕輕一“啊”,頗感惊訝。
  葛品揚接著說道:“是五鳳幫,黃衣首鳳座下的一名婢女,為五鳳十姐妹之首,一般喚作‘黃衣首婢’!”
  弄月老人無何表示,接著,葛品揚又將黃衣首婢如何搭救巫云絹的經過,重新复述了一遍。
  弄月老人大為動容,深深一歎道:“出污泥而不染,好個多情的丫頭,這樣說來她這番再度遭劫,老朽舍卻一條老命不要,也得為她想想法子了!”
  見弄月老人答應援手,葛品揚大喜過望,于是忙問道:“前輩有何良策?”
  弄月老人稍作沉吟道:“剛才七八騎之中,雖未見到三魔在內,但七八人個個身手不弱,尤其當中出手的那個,身手之佳,几乎与三魔相去無几,所以,以我們現有之人力,如憑力取,實屬不智,依老朽之意……”
  弄月老人目光一溜,點頭低聲道:“你坐過來點!”
  葛品揚依言攏近,弄月老人在他耳邊不知說了几句什么話,只見他連連點頭,最后面露喜色道:“好,就這么辦吧!”
  未几之后,這家客棧后院三號上房的客人吩咐送茶水,一名戴著套耳皮帽的伙計,提了一壺熱水,呵著手送了進去,進去很久很久之后,方才呵著手,又提著一只空壺走了出來。
  那戴套耳皮帽的伙計走到前面,將空壺子朝桌子上一擱,低頭便往客棧外走出,柜上賬房先生眼光一掃,大聲責備道:“喂喂,胡老四,空壺怎么擱那上面?”
  被喊做胡老四的伙計充耳不聞,眨眼間于棧外消失不見。賬房先生回頭向另外一名伙計瞪眼問了一聲道:“老趙,胡四這家伙怎么啦?”
  老趙哼了一聲,冷笑道:“有啥稀奇,十有八九是得了客人几個賞錢,到后面蔡拐腿那儿去買‘羊肉’搭‘老燒’去了!”
  一點不錯,那名“胡老四”,現在正是向棧后走去,不過,他并沒有進什么羊肉舖子,左拐右彎,最后走進的,竟是一間棺材店。
  這家棺材店,似乎新開張不久,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店雖開在冷巷中,店面也不算大,然而進門穿過一道院子,后面那間光線暗淡的廳屋中,放著的空棺卻不少。胡老四僅在門口約略打量了一下,便即大步跨入,徑向后面放有空棺的廳屋走了進來……
  胡老四一直走到廳前,始終沒有看到一個人,但是,他就像跟這家棺材店老板很熟,也像是經常來這里似的,一點也不為意,人進廳中,隨便地往中央一站,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剎那間,一幕可怕的景象出現了。
  大廳四角散放著的二十來具白木棺材,突然一陣響動,分自各具棺木中,悄沒聲息地竄出二十來個幽靈似的身形,人人蓬首敝衣,手橫木棍,雙睛炯炯,將胡老四四下圍住!
  胡老四不慌不忙,右臂緩抬,食指獨伸,向右向左,在空中划了個大圈圈,群丐中一人失聲低呼著道:“圈內人?這不明明是前面大華棧的胡老四么?”
  胡老四從容轉身向外,右手食指一曲一彈,食指上已然多了一道紫霞耀目的紫金龍環!
  剛才失聲低呼的那名乞丐又啊了一聲道:“天龍門下!”
  皮帽眼孔中露出的是一雙年輕而有神的目光,發話的那名乞丐略一注目,隨即越眾向前走上一步持棍俯身道:“丐幫漢中分舵、巴岭支舵,二弟子魏來吉參見天龍少堡主。不知少堡主駕臨,請恕失迎之罪!”
  原來大華棧那名伙計胡老四提水甫進房門,但覺眼前一花,便于恍惚間進入了黑甜鄉。葛品揚易容不及,只好拉緊那頂一直罩到脖子的舊皮帽,因此縱令那位賬房先生喊破喉嚨,他也是無法理睬的。
  這時,葛品揚示意這名支舵主先派出警戒人員,接著將他引至廳角暗處,低低吩咐了一陣,然后又由大華棧后院進入三號房。
  那名胡老四打了個呵欠,睜眼訝然道:“我……這是怎么了?”
  弄月老人微微一笑道:“天气冷,容易打瞌睡,這是常有的事,剛才已有人拿去了空壺,并問你在不在這里,我們為了要讓你多睡一會儿,只好說你為我們辦事去了,現在你不妨由后門出去,再從前門繞回來,不管誰發你脾气,都忍著點就是。”
  葛品揚掏出一塊碎銀接下去道:“這里是房錢,如有得多,不必找了,去准備兩碗面食,咱們吃了還要赶路呢。”
  胡老四感激不盡地接過銀子走出房門,葛品揚向弄月老人點點頭,老少倆稍稍拾綴了一下,估計著胡老四已經繞回客棧,便也向前面走來。
  吃完東西,已是午后時分,老少倆大模大樣地走出大華客棧,一路交談著向鎮西頭緩緩走去,身后四五名四方教徒一丟眼色,分散開遙遙釘上,前面弄月老人故意大笑著說道:“你老弟呀,真是多慮,這有什么關系呢?噢,你還不知道,丐幫哭、笑、無常等三怪乞已來到了鎮巴,走,老朽為你介見介見去。哼哼,老實說,即使四方教今天不將你那位朋友帶走,老朽也是要跟三位化子去他們總壇踩探踩探的,終南門下弟子是可以輕意擄得的么?嘿嘿!”
  五名四方教徒一比手勢,立有一人退出跟蹤行列,返身如飛出鎮而去,前面老少兩人對身后种种渾似不察,并肩前行如故,不一會,來到后街那條巷子口,老少兩人直向巷中走進,一入棺木店,店門立刻關上,接著,由店內傳出一片呼酒攏席的笑語。余下四名四方教徒開始聚到一起。
  其中一名教徒道:“現在怎辦?”
  另一名接口道:“剛才那兩人,穿灰布長衣的窮秀士雖然陌生得很,但那位皂袍老者,顯然就是終南上代掌門弄月老人白吟風。憑我們這几塊料子,還不夠人家一根手指頭打發的,加上丐幫哭丐、笑丐和無常丐,均非易与之輩,目前當然只有等候小金剛報訊回來,再作定奪了。”
  其余兩人一致附和道:“如此最是妥當。”
  四人商議至此,其中一人忽然輕輕一噓,四條身形立即縮去一排破落的竹篱之后,一名衣著破爛的年輕叫化,怀抱一只大酒瓮,一路喊著冷,自竹篱外面向遠處一家酒樓連跑帶跳而去。
  一個四方教徒輕聲道:“這小子要不要派人釘上一釘?”
  另外三人沒有意見,于是,提議的教徒自告奮勇,皮帽子往下一拉,便向前面那名年輕叫化追了過去。
  小叫化進了酒坊,半晌不見出來,藏身暗處的那名四方教徒心頭一動,忖道:“不妙,說這小子有鬼,果然給料著了,這小子很可能來了個前門進,后門出,向什么地方求援兵去了。”
  他心中起疑,仗著自己頗有兩手,并不將一名年輕叫化放在心上,當下自暗處走出,快步向酒訪大門中跑過去,進門后,酒香扑鼻,屋中靜悄悄的,只有兩名酒工紅著兩張醉臉躺在火爐旁邊大打其鼾,而那名年輕叫化卻早已不見了人影,他不禁皺眉喃喃道:“終于慢了一步。”
  語音未竟,身后突然有人低聲冷笑道:“一步也不慢,恰是時候!”
  那四方教徒大吃一惊,正待轉身卻敵時,只覺腰間一麻,全身力道已失,同時一雙有力的手掌搭上他的右肩,沉聲說道:“好死不如惡活,乖乖地跟小爺去那邊吧!”
  葛品揚五指如鉤,將那四方教徒連拖帶拉地提到倉房旁,反手掩上倉門,手下微微加勁,冷冷地問道:“閣下對回話有沒有興趣?”
  那四方教徒疼得臉色慘白如紙,額汗如豆,苦著臉連連點頭。
  于是,葛品揚手底略松,開始問道:“總壇在什么地方?”
  “出鎮向西,沿關帝廟后面的樵路入山,一直朝里面走,約莫頓飯光景便可抵達,所在并不怎么隱僻。”
  “有無他路可通?”
  “入山行至一處有白果樹當道的地方,向右拐,有條羊腸小徑可抵總壇后山,不過,這條路要遠得多,平常少有人走。”
  “你們今天擄人目的何在?”
  “總壇自先后接獲金陵分壇与常德分壇飛鴿傳書報警,東、西兩位教主便即親出查察,附近百里之內,亦均加強戒備,故大俠与貴友一進入漢中,總壇便已知悉了。不過老實說,總壇到目前為止,除了那位終南弄月老人外,并不清楚大俠与貴友之真正身份……”
  葛品揚心中微動,不露聲色地接著問道:“總壇現在還有哪几位教主在?”
  “南教主刻下于后山一處秘密所在服藥調攝中,北教主則尚留在五鳳幫,一個也不在。”
  “南教主就是淫魔嚴尚性?”
  “是的。”
  “服什么藥?”
  “南教生前因妻叛妾离,神志大受刺激,組教之初,經東、西兩教主与北教主取得協定,聘北教主入教共掌大權,且對沉魚落雁姬之事不予追究,條件是由北教主負責將南教主神志醫复。”
  “藥方即系北教主醫圣毒王所開?”
  “是的。”
  “現在總壇尚有哪些人手?何人主持?以誰武功最高?”
  “總法共有內、外、執、護、巡五名香主,除東、西兩位教主帶走內、外兩堂香主外,尚有執法、護法、巡察三堂香主,三人中以巡察堂香主閃電手百平天武功最高,也以他在教主面前最得寵信,兩位教主臨去時雖然沒有明白指定……”
  葛品揚接下去問道:“早上出手之人就是那位閃電手?”
  “是的。”
  “擄去的人准備如何處置?”
  “拷問是少不了的,如問不出什么所以然來,看樣子,大概只有暫時收禁起來等兩位教主回來發落了。”
  “有沒有專門禁人的地方?”
  “有的。”
  “在哪里?”
  “總壇大廳后面狹谷中。”
  “守衛很嚴?”
  “很嚴!”
  “你過得去?”
  “我……我是內堂執事,當然進得去。”
  “你叫什么名字?”。
  “印華生。”
  “你入谷時需有什么借口以及需要經過什么手續?”
  “都不必。只需出示號牌便可以。”
  “總壇方面就將有另一次行動是不是?”
  “是的,已有人回壇報告,大概在一兩個時辰之內,前面那家丐幫支舵所在的棺木店,便要遭受圍攻了。”
  葛品揚頓了頓,注目沉聲緩緩地道:“适才所言,如有不盡不實之處,現在馬上改正還來得及,本俠將留你在這儿,假使事情順手,你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否則本俠回頭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你的命,本俠回來不了,你的穴道也無人能解,那邊酒桶后面很清靜,尸首一天不會腐臭,大概是很少有机會被坊中伙計發現的,你不妨再想上一想!”
  那名教徒急急辯白道:“請大俠相信,如有虛言,天打雷劈!”
  葛品揚看出不像有假,冷冷說道:“好,那么將號牌交出來!”
  那名教徒交出一面銀質號牌,葛品揚收下,先將對方點上啞麻二穴,然后剝下對方外衣、皮帽和鞋襪,穿戴好,又將那名教徒藏入一排酒桶后面,拉下帽邊,只露出一雙眼神,悄悄退了出來。
  這時約莫晚茶時分,回落西山,倦烏投林,刺骨生寒的西北風,在大地上吹布下了一片凄涼的暗灰色……
  由鎮巴進入大巴山的一條境蜒山道上,三名黑衣蒙面人,正率領著二十余名精壯大漢,由山中向山外如飛奔出,同一時候,一名身材修偉、皮風帽直套到脖子下、只露出一雙灼灼有光眼神的灰衣漢子,正由入山處,星丸跳擲般向深山中如飛奔過去
  雙方均如飛一般奔行,距离逾來愈近。
  山道上,一株高大的白果樹聳立著,如果雙方奔行速度不變,勢將于白果樹下相會。身材修偉的灰漢子偶爾抬頭,望見前面道中的白果樹,輕輕一“噢”,眼光閃動間,身形于不知不覺中停頓下來,另一邊三名黑衣蒙面人領著二十余名精壯大漢則飛奔如故,眨眼已近白果樹下。
  白果樹上鳥巢有如蜂窩,栖歇之鳥類數逾百千,這時受到了腳步聲的惊扰,一陣鼓噪,一起飛了起來。
  身材修偉的灰衣漢子雙目訝然一亮,身形疾拔,藏入道旁枯草叢中。
  這廂灰衣漢子剛將身形隱起,那邊樹下,三名黑衣人已然領著二十余名大漢出現,腳下不停,急行如風,轉瞬之間自灰衣漢子藏身處呼嘯而過,灰衣漢子打枯草叢中長身站起,低聲喃喃道:“這樣反而好,用不著繞道了。”
  鎮巴后街那家棺木店前,二十余名精壯大漢,半數飛身上屋,半數環屋而立,人人鋼刀出鞘,鋼刀上閃耀著精芒,為這嚴冬的傍晚,添增了不少陰森寒意。
  三名黑衣蒙面人,面對店門,并肩一字排列,眼中之精光,比鋼刀上的光芒尤要令人感到怖栗。
  店門緊閉著,由里面傳出一陣陣的酒肉香味,還有笑語之聲。
  棺木店內的人,顯然正在圍爐吃喝,對店外弩張劍拔的情勢,好似一無所覺,三名黑衣蒙面人眼光中漸漸露出不耐之色。
  這時,當中一名身軀比較高瘦的那名黑衣蒙面人忽然沉聲下令道:“‘鐵頭’和‘鴛鴦腿’上去破門!”
  附近兩名大漢一聲響諾,雙雙躍身向前,一個雙腳連環飛出,一個埋頭奮沖,兩扇桑木門,立時轟然大開。
  屋中經過一陣騷動,緊接著,連竄出七八條身形。
  三名黑衣人不約而同退后几步,七八條身形落地,僅為首一人是個紅光滿面、白髯飄飄、身穿皂布袍的老者,余下均為一些鶉衣百結的叫化。三名黑衣蒙面人,眼光迅速地將那些叫化們打量一遍,雙目中同時有駭异之色一掠而過。出現的叫化共有七名,每名叫化身上的法結,竟然不是五個便是四個,這一點說明,這些叫化子在丐幫中的身份,不是總香主,便是分舵主。
  你道這是怎么回事?這些香主和分舵主是忽然自天上掉下來的么?
  非也,這不過是弄月老人和葛品揚所作安排中的一部分罷了!
  不僅如此,相反的這七人且是這里分舵中身份最低的七個,他們由于身份低,向少為人注意,弄起玄虛來,露馬腳的机會也較少,七人這樣做,在丐幫說來是犯規的,不過有終南前輩和天龍門下做主,自然又另當別論。
  這時,弄月老人白眉一掀,爽朗地笑道:“朋友們來自大巴山中是嗎?妙极了,老朽正准備飽餐一頓之后,陪這些化子們入山造訪,想不到諸位卻已聞訊先來了。朋友們耳目之靈,著實令人佩服。三位如何稱呼?要不要先進屋喝兩盅?”
  當中那名高瘦黑衣蒙面人冷冷答道:“原來是終南白大俠,失敬得很。在下百平天,外號閃電手,這兩位是敝教的執法和護法,都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不足一提!”
  弄月老人打著哈哈道:“久仰,久仰。”
  閃電手冷冷接下去道:“白大俠擬率丐幫諸位高手去敝教曉諭何事,娃百的不敢托大,仗著有敝教執、護兩位香主一起在場,只要是我們三個作得了主的,白大俠不妨現在就交代下來,我們三個一准受教就是了!”
  弄月老人又是一陣大笑道:“好說,好說。”
  閃電手和另外兩名香上眉峰暗蹙,他們又哪里知弄月老人是存心磨時間,好讓葛品揚混入該教總壇從容下手。
  弄月老人說著,又是一陣大笑。
  閃電手不耐煩地冷冷催促道:“白大俠無須再客气了!”
  弄月老人緩緩收住笑聲道:“說起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小得很——怎么樣,三位如不見外,就請与同來眾兄弟一起入內坐下來,邊喝邊談如何?”
  閃電手簡短地道:“謝了!”
  弄月老人笑了笑道:“老朽壯年時,僥幸練成了一身不成气候的‘先天太极玄功’,為此頗受道上朋友們嘉許,不過,如所周知,老朽是武林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雖然自信一手玩藝儿還過得去,卻從沒有恃以凌人,俗語說得好,就是泥菩薩,也有三分煙火气,除非有人逼得老朽無路可走,哈哈哈!哈哈……”
  剛才是軟功,如今則是軟中有硬,這一著還真收了效,所謂人的名字,樹的影子。武林中能有几個弄月老人?又有多少人自信能架得住弄月老人的一身先天太极玄功?
  閃電手量力度能,傲態稍斂。
  弄月老人笑了一笑,接著道:“當然了,你們四方教的朋友,自不會有令老朽過分難堪的事做出,貴教四位教主,五台三杰加上一個醫圣毒王司徒求,說起來哪個不是几十年以上的朋友?這一次……”
  話中點明,你們教主當也不敢對老夫怎樣,何況你們這區區三名香主!
  弄月老人點到為止,很快地又接下去笑道:“這一次,事情是這樣的,自貴教于各地成立分支壇以來,丐幫利益首先受到克抑,化子頭儿四海神乞樂十方樂老儿已不止一次在老朽面前表示切齒,而老朽為了息事宁人,每次都勸樂老儿稍安毋躁,慢慢來,從長計議,可是,不幸得很,事情最后卻進一步牽涉到終南頭上,不過老朽一向處事持重,這事也許只是謠傳,所以,在真像未白之前……”
  閃電手眨動眼珠道:“白大俠所指何事?”
  弄月老人左右一顧,忽然笑道:“三位均為武林中佼佼之士,當知武林中任何一個幫派也無法羅盡天下好手,也沒有任何一個幫派敢以天下人為敵。老朽這次要親赴貴教的用意,便是估計這件事縱然有之,也很可能出諸一時誤會,難得三位正好赶來,就請入屋,或者另外找個避風的地方,大家開誠布公好好談它個一清二楚怎么樣?”
  閃電手朝身邊執法護法兩名香主望了望,兩名香主覺得翻臉固討不了好,就此撤退或者過分拒絕對方邀請也未免有示弱之嫌,乃毅然將頭一點,召攏一眾大漢,一個個收刀入鞘,隨弄月老人向店中走了進去。
  這時的葛品揚,早已抵達四方教總壇。
  總壇建在一片砍去雜木的林地中央,四周沿林緣結柵,堅固而雅致,柵內亭台殿閣,鱗次櫛比,一座獨立的瞭望塔高聳入云。
  葛品揚抵達時,天色已經微黑,他雖然知道刻下壇中業已高手盡出等于空壇一座,如憑武力硬闖,一樣如入無人之境,不過,他是來救人的,而不是來尋事的,那樣做終究有點不妥,而且勢必要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血腥气也未免太重了。
  他知道,一個門下弟子眾多的幫會,進出沒有守衛之處,縱然彼此都是熟人,也一樣要出示號牌,雖然那只不過是擺擺樣子而已。
  所以,他在到達木柵入口之前,已將號牌取在手中。
  人臨木柵人口,臉微仰,單掌一亮,托著那塊銀質號牌,昂然大步向里走去,兩邊堡壘中的值班教徒果然問也沒問一聲。
  葛品揚走出五六步,忽听身后一名守衛教徒低聲說道:“老彭。你瞧,老紀自升內堂執事之后,走起路來都跟以前不一樣了,哼哼,這小子現在是愈來愈神气啦!”
  葛品揚暗暗好笑,同時他又知道了一件事,怪不得那名叫紀華生的教徒說他能自由進出廳后狹谷中囚人禁地,看樣子一名內堂執事在教中的地位也相當不低呢。
  再過去,是條石板路,石板路盡頭,是座轅門式的牌樓,牌樓兩壁牛燭高燒,火舌在夜風中閃擺不定,同樣也有兩名值衛教徒,葛品揚依樣畫葫蘆,銀牌一亮,大步又穿過了牌樓。
  穿過牌樓,气象可不大相同了。
  金、淫、醉三魔,財色酒气只欠一樣,只看現在四下里那些不遜王公府邸的建筑,便足以將三魔的為人和嗜好充分表露出來了。重疊的樓閣中,有燈光,有笑語,笑語發自女人者遠較男人為多,弦歌隱約,燭影搖紅,真令人有置身長安城中的妓館之感,哪還有半點冬夜情調?
  葛品揚也無心多事觀察,舉目四下約略一打量,見迎面假山之后一殿儼然,猜忖那可能是那姓紀的口中的大廳,于是,繞過假山,徑向殿上拾級而登,殿中燈火反不及其他各處來得明亮,從殿內寬敞程度和案桌排列形式看來,此處顯為教中集會及議事所在。正殿下面也有兩名值夜教徒,但從衣著上看上去,這二人身份似与适才三名香主所率領者相若,要較外面兩道守衛高出一等。
  兩名值夜教徒,一名腳踏火盆,手捧酒壺,在桌上排骨牌闖五關;另一名則抱著一把明晃晃的厚背砍山刀在哼著捏尖嗓門儿,一聲高,一聲低,忽快忽慢,只能听到調門,永遠分不清字眼,有如風騷女人被人一把又一把呵著隔肢窩的四川戲,听來令人驟起一身雞皮疙瘩!
  葛品揚正想昂頭徑向殿后走去,那名哼著四川戲的教徒,口中戲文一停,忽然揚聲,喊道:“嗨,老紀——”
  葛品揚心中一惊,心想這廝怎么一下就認出我是老紀的呢?
  那位老紀身材雖然与他差不多,但是身上的衣帽鞋襪卻与別的教徒一樣的呀!葛品揚閃目一打量、他明白過來了!
  在喝酒玩骨牌的那個家伙,這時也將皮帽一直抹到脖子下,皮帽兩側赫然繡有三條波浪式的黃線,皮帽卷起來戴,那些黃線就看不到,葛品揚是自老紀頭上取過皮帽之同才拉下帽沿的,自然不明個中奧妙。
  那名哼川戲的教徒見葛品揚不答他,又叫道:“格老子的,你龜儿子擺啥子架子嘛?”
  葛品揚雖知這是四川人的口頭禪,但是,他木是四川人,听起來總有點刺耳,心頭微火,當下故以神秘姿態朝那家伙招了招手,又指了指那玩骨牌者的背影,然后立指唇間作輕噓狀,舉步繼續向殿后走去。
  武林中傳說,人之精明以湖北人為最,但湖北人卻比四川人又遜一籌,看來果然不錯,那廝見了葛品揚的手勢,立即要他同伴的花樣了,但听他跟那個玩骨牌的一本正經地交代:“哥子,我去趟茅房,你代照顧一下。”
  那玩骨牌的家伙已有七分酒意。點點頭,連嗯都懶得嗯一下,那四川籍的教徒單眼一擠,暗自得意一路捏尖嗓門儿鬼叫著向殿后跟來。
  葛品揚跨出偏門,于一支巨柱旁側身以待。那四川籍教徒一步搶近,湊上來低聲曖昧地嘻笑道:“是不是東教主身邊的春桃跟秋菊已經答應,趁今夜壇中無人一起出來?約的是什么地方?格老子的,那兩個浪蹄子硬是要得!嘻嘻,哥子,我說,我們今番最好還是跟上次一樣,嘻嘻,輪著來。”
  葛品揚返轉身軀,手指淡淡伸出道:“哥子,你要樂极生悲了。”
  那四川籍教徒一看不“對頭”,眼一瞪,張口欲喊,聲音沒有發出,葛品揚一指已經送上心窩。
  那四川籍教徒身軀一顫,應手翻倒,葛品揚展腕一把抄住,像丟死狗一樣丟去門后陰暗處,眼光四掃,繼續向后面院門走去。
  院門緊鎖著,沒有守衛。
  葛品揚輕輕一翻,靈貓般越牆而過,身形落地,抬頭望去,看清前面景象,不禁皺眉暗忖道:“這下可有點麻煩了。”
  前面不遠處,便是狹谷入口,谷中高懸著四盞气死風燈,風好下面,兩名勁裝教徒,正手橫鋼刀,來回交錯地緩踱著。
  這最后一道關卡,燈光特別明亮,守衛者也比別處顯得精神飽滿些,有人走過去,映著明亮的燈光勢將不免被觀察得一清二楚。葛品揚連闖三關,現在卻有點猶豫起來了。
  他雖然此刻全身僅有一對眼睛露在外面,但是,他知道,就這一雙眼睛,他与那名紀姓教徒也是有著很大差异的,為了規避這一點,他唯有故技重施,將臉面高高向上仰起,但由于心虛,這樣一來,走路之姿勢必然益發不自然,他沒有對那名紀姓教徒詳細注意過,實無自信一定不會引起那兩名精練教徒的疑心。倘若對方越疑,盤話就免不了,而一旦開了口,口音首先就要出毛病了。
  解決這兩名教徒,本來不費吹灰之力,然而,如今的情勢,是他已深入敵方腹地,對四下出路不熟悉,對壇中人手分布的狀況也不清楚,如有響動,將其他教徒惊動了怎么辦?
  他尚不知道黃衣首婢是不是一定在里面?有沒有受傷?假如需要背負,出山之路不短,他是否能夠一路血戰脫困?
  万一因此坏事,那就要百悔莫及了!
  但是,他這時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非但如此,由于身形已經暴露,甚至連多遲疑一下,都是很危險的事!
  因此之故,葛品揚腳下僅稍一頓滯。便立即又向前走去。
  兩名教徒同時停下腳步,轉身橫刀,目不轉瞬地望著他。
  葛品揚下巴略抬,眼皮微垂,右手一場,剛將掌中銀牌亮出,身軀忽然一歪。好似腳下絆著什么,一個重心不穩,猛然向前蹌出四五步,“朗”的一聲,那塊銀牌競脫手跌落地上。
  這時,葛品揚的身子,正好夾在兩名教徒之間。
  一名教徒皺眉咕噥了一句什么,俯身下去將地上銀牌撿起。
  葛品揚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机會,右手向背后反著伸出,意思要那名教徒將銀牌遞還他手心里,同時閉目甩頭,左手向另一名教徒一招,意思表示:來,你帶路!
  兩個動作,同一剎那完成,巧妙而又自然,結果,兩名教徒同時上當。
  那邊一名教徒不發一言將銀牌塞回葛品揚手上,這邊一名教徒眨了眨眼皮,也一聲不響地舉步領先向谷中走去。
  葛品揚暗道一聲僥幸!他准備著一有不對便下煞手,沒想到事情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難應付。
  前面這條狹谷,果然狹得可以,每隔十來步才點有一支牛油燭,以至谷中黑暗异常。前面那名教徒走沒几步,忽然半偏過身子低低問道:“三位香主已經回來了?”
  “嗯。”
  “提人重審?”
  “嗯。”
  “這次出去有沒有又抓到什么人?”
  “嗯——”
  三聲“嗯”,都是以舌尖抵緊牙縫,打鼻管中沉沉發音,這是葛品暢目前唯一能發出來的一种聲音。
  這是几個簡單的問句,一聲“嗯”,便足以打發,但是,長久這樣下去也不是事,譬如那最后一下,單“嗯”一句就有點勉強了。
  對方問的是“有沒有?”
  究竟有沒有呢?單“嗯”一下是不夠的,所以葛品揚將最后一“嗯”尾音拖得長長的,那就是說:“那不關你的事,老兄,你問得太多了!”
  所謂欽差見官大三級,對方既然誤會他此行是奉命提人,他也就樂得端端架子了。
  那名教徒碰了個軟釘子,果然沒有再開口。
  曲曲折折的走了約莫百來步,前面教徒忽然于一支牛油燭前停下,身軀一偏,表示要讓葛品暢走到前面去。
  葛品揚昂然擦身而過,目光溜掃,牛油燭下面有道鐵門開在石壁上,鐵門里面大概是座石洞,葛品揚看清后,略退半步,身軀也是一偏,同時向鐵門指了指,接著雙手一剪,將下巴高高抬了起來。
  葛品拓這樣做是什么意思?
  原來那扇鐵門緊緊關閉著,他并不是真正的老紀,一時摸不清鐵門開啟之法.手腳之間只要稍呈生疏,馬腳豈不要馬上露出來?
  因此,他索性派頭擺到底,手勢表示出:“上去打開!”
  那名教徒側目打量了他一眼,輕輕一“嘿”,似乎對這位伙伴狐假虎威,一下子作成作福起來的神气頗感不屑和不滿。
  盡管如此,那家伙仍舊上前以足失在門旁一根木樁上狠狠踩了一下,木拉下沉,鐵門應聲而啟。
  石洞內黑黝黝的,伸手不見五指,那教徒這次不待葛品揚吩咐,仰身踮腳,將石壁上那支牛油燭拔下,躬腰入洞,待葛品揚跟了進去,他已將洞內燈火引燃,滿洞頓時亮了起來。
  葛品揚迅速四顧,這座石洞人口雖小,內部占地卻相當寬闊,所以并沒有一般山洞常有的那股霉味儿。
  洞中除了几堆亂草,別無任何陳設。
  葛品揚一眼看到,黃衣首婢仍然是一身老人的裝束,顯然那几名香主在匆促間尚未識破她是個紅粉女儿身,黃衣首婢側身曲臥,腳踝上似乎套著一根拖自壁角的鐵鏈,身軀一動不動,不知是睡著了,抑或受刑過重而致昏迷。葛品揚看得又痛心又憤怒,身不由己一躍扑去。
  身后發出一聲低低惊呼道:“老紀,你,你——”
  葛品揚悚然一惊,神志立即清醒過來,當下去勢一勒,复又迅速扑回,伸手將那名教徒手臂一抄,沉聲道:“此人曾吃過什么苦頭?”
  那名教徒目光一直,駭叫道:“你,你不是老紀?”
  葛品損五指一緊,冷笑道:“本俠能來此地,便是你們那位紀姓伙伴活命的條件,朋友只要肯听話一樣也有活下去的机會!”
  那名教徒知道,要反抗就得先送掉一條手臂,這廝骨頭雖較那位老紀為硬,畢竟也不是什么真英雄真好漢,周身因痛楚抖了一陣,向后咬咬牙,勉強進出一句:“你待怎樣?”
  “問你,此人曾吃過什么苦頭?”
  “被毒打過一頓。”
  “有沒有受內傷?”
  “好像沒有。”
  “她現在昏睡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服下什么藥物?”
  “沒有,只是點了昏穴。”
  “知道扯謊的后果嗎?”
  “您可以馬上驗證。”
  葛品揚伸手一拍,散去對方右臂勁力,喝令對方自動脫下外衣和鞋帽等物,脫好,又令交出號牌,將其帶至黃衣首婢身邊,反手再點上他的昏穴,把黃衣首婢鐵鏈解開,將他鎖上,然后為黃衣首婢試著解穴。那教徒果然沒有說謊,黃衣首婢一聲輕吁,真的蘇醒過來。
  葛品揚低下身子輕喚道:“大姐,你醒了嗎?”
  黃衣首婢身軀微震,眼皮張開,憔悴而倦乏的臉孔上,浮現出茫惑神色。葛品揚聲浪微抖又道:“大姐,我,我是品揚……”
  黃衣首婢一聲“啊”,霍的一躍而起,身軀搖了搖,唇白眼合,忽又向后倒下。葛品揚急忙伸手將她扶住,心頭一酸,熱淚不由奪眶而出。
  黃衣首婢只是刑余体虛,在憂喜交集之下,一時閉住气,經葛品揚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立又再度睜開眼來。
  她微掙了一下,虛弱地道:“放……放我起來。”
  葛品揚俯臉低低地道:“大姐,我是品揚,難道你還不相信么?”
  黃衣首婢搖搖頭,合上眼皮道:“我……我相信。”
  葛品揚輕輕又問道:“大姐傷得重不重,能不能換上這里教徒的衣服?要是不能,就這樣由小弟背負著你出去可好?”
  黃衣首婢又掙了一下道:“我能……你……你放手……幫我坐好,我沒有受內傷,只要調息一會儿就可以行動自如了。”
  葛品揚知她個性极強,不便違拂,于是依言扶她盤坐起來。
  葛品揚本還想運使本身真气助她行動,相知她卻輕聲拒絕道:“不必了,那邊還有兩名落難者,你且過去看看她們,如果也是武林人物而又傷得不重的話,不妨順便助她們一臂之力。”
  葛品損一“嗯”,訝然道:“還有人?在哪里?”
  “隔壁一間,移去那邊那塊大石頭就可看到了。”
  葛品揚順著黃衣首婢眼光望去,洞角果然有座不規則的石屏,因為上面長滿苔蘚,他原先還以為是石壁未經磨鑿的一部分,此刻聞言之下,立即霍地站起,黃衣首婢忽然低喊道:“葛——你來。”
  葛品揚怔怔地又蹲下身子。黃衣首婢臉孔略低,羞澀地笑了笑道:“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居然也會流眼淚,請你將眼淚先擦擦干淨了再過去好不好。”
  葛品揚瞼頰一熱,低低笑道:“當然好——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你笑呢!”
  語畢,長身而起,取下一支牛油燭,快步向洞角走去。
  奮力移開石屏,里面一段石洞亦頗寬敞,探身入內,舉燭四照,果然在洞角一堆干草上發現兩個蜷曲的身軀。
  葛品揚走過去,俯身引燭照察,原來是兩名布衣中年婦人,發蓬釵折,滿臉污垢,面目憔悴而不可分辨。葛品揚見兩婦人睡態昏沉,呼吸低微,知道也給點了穴道,于是將手中牛油燭插去壁間,真气略調,以一元指功遙空為兩婦解開穴道,兩婦發出一陣呻吟,先后掙扎著坐了起來。
  葛品揚見兩婦眼神呆滯地怔怔地望著自己,忙輕聲問道:“兩位大娘能行動么?”
  兩婦對望一眼,一語不發,竟又相繼面壁倒身睡去。
  葛品揚見兩婦不予理睬,又弄不清對方是何等身份,不禁皺眉搓手,一時間不知如何才好。
  最后,他跨近半步,低聲又說道:“洞門沒有關,天亮以前,兩位大娘隨時都可以走出這座石洞,請兩位大娘自己拿主意,在下另有事務在身,不能多待。”說完,見兩婦仍是一動不動,只好拔下壁間的牛油燭,鑽回前洞。
  回到前洞,黃衣首婢已將那名守衛教徒的衣帽取過換上。
  葛品揚見她已能行動自如,心中甚喜,上前輕聲說道:“怎不先調息一會儿?”
  黃衣首婢眼皮微垂,搖搖頭道:“談動手,橫豎不行,時間一久,難保不生出意外變化,只要能勉強行走,先离開此地再說吧。”
  眼皮一抬,指著隔壁問道:“情形怎么樣?”
  葛品揚苦笑笑道:“是兩位大娘,但是脾气怪得很,我為她們解了穴道,她們卻不屑理我,我只好告訴她們洞門沒有關,自己看著辦了。”
  黃衣首婢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如此算了,算了。”
  兩人說至此處,忽听洞外有人高聲叫道:“喂,老三,你陪紀兄弟進來帶人怎么要這樣久,交班時辰快到了,等會儿給頭儿們發覺了誰擔待?”
  葛品揚匆匆說了一句:“大姐隨我來!”
  接著,足尖一點,箭一般向洞口射去,口中高應道:“來啦,老兄,你接著吧!”
  洞口那名教徒正探頭向洞中張望,剛剛發覺口音不對,一支牛油燭已經迎面飛到,他就好似玩吞火把戲一般,燭枝穿口插入,連哼都沒有哼得出一聲,便銜燭仰面翻倒,登時了賬。
  葛品揚回頭見黃衣首婢雖然已經跟至身邊,但雙眉微蹙,呼吸短急,似乎力有不支,木由伸出一手道:“大姐,我扶著你走可好。”
  黃衣首婢心口合一,做作敢當,絕無世俗儿女那种扭捏之態,這時,毫不遲疑地玉腕一送,讓葛品揚輕輕抄住。
  葛品揚運气一帶,雙雙飛出洞外。
  黃衣首婢低低問道:“前面出得去么?”
  葛品揚想了想說道:“不,我們不必打前面出去,据那名姓紀的教徒說,后山另有一條僻徑,我們到谷口去找找看。”
  兩人急行出谷,谷口靜悄悄的,只剩下頭頂上那四盞气死風燈在夜風中輕輕擺蕩。葛品揚閃目四察,向西邊一指道:“要有通路可能就在那邊。”
  西邊是一片灌木林,林中似乎有著一條淡黃的路影。二人走至林前,正待相偕鑽入,林中忽然有個細細的聲音道:“來的是老紀么?”
  黃衣首婢微微一震,葛品揚星目一閃,已然約略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當下五指一緊,將黃衣首婢玉腕輕輕搖了搖,意思說:由我應付,沒有事!
  身形一頓,向發聲處壓著嗓門低問道:“是春桃姐,還是秋菊姐?”
  林內另一個聲音格格一笑,蕩聲道:“都來了,怎么樣?菊妹,你瞧這個糊涂虫。竟連你的聲音也听不出來了,該多可笑……”
  葛品揚輕輕一拉,帶著黃衣首婢向發聲處挨去。
  一叢雜木后面,兩張妖嬈的面龐,映著淡淡的月色悄悄探出,其中一女目光瞥及葛品揚身后的黃衣首婢,不禁輕咦了一聲道:“同來的不是阿彭?”
  葛品揚放開黃衣首婢,一步搶過去,口中答道:“阿彭值班,來的是‘老三’!”
  那名妖女一楞道:“你的聲音——”
  葛品揚沉聲喝道:“想明白到地下去問你們的情夫吧!”
  喝聲起處,一掌平削而出,兩女同時玉殞香消。
  葛品揚看也不看一眼,回頭招手道:“大姐,我們走!”
  黃衣首婢走上去,又讓他挽住手臂,二人沿著林中小徑,向山后急急行去,路上,黃衣首婢低聲笑道:“你的心腸相當狠呢。”
  葛品揚回頭一笑,打趣道:“像你一樣,愛恨各走极端!”
  黃衣首婢俏臉微微一紅,避開視線,沒有開口。葛品揚心頭不期而然地生起一种异樣的感覺,一陣陶然,一陣茫然,笑容消失了,腳下也不自覺慢了下來。這一剎那間,他似乎獲得了什么,又似乎失去了什么,身心都在飄蕩著,迷迷蒙蒙,不著邊際,沒有憑依……
  耳邊有人淺嗔道:“你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像這么走法,再走三天三夜也出不了這座山呀!”
  葛品揚“啊”了一聲,赧然一笑,腳下立即加快起來。
  這條山路雖然崎嶇而曲折,看樣子卻并不是常年無人經過,所以,借著不太暗淡的下弦月,路形頗易辨認。
  一路走下去,兩人再沒有講什么話。
  時值深冬,又當夜半,風雖不大,但刮在臉上,依然割刺難禁,這在常人,無論如何是受不了的,但是,這時兩人心跳著,緊握著的兩只手都出了汗,血在急速循環著,雙方所感到的輕微震動,胜過千言万語……
  默默地走了約莫頓飯光景,黃衣首婢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對了,你——你怎知道我是誰?又怎知道我被四方教擄、來,馬上就赶來搭救于我呢?”
  世上很多聰明絕頂的人,有時竟會做出很可笑的事,或者問出很可笑的話來,此刻的黃衣首婢便是一個例子。
  這時的葛品揚,雖說全身只露出一雙眼睛,甚至聲音也不是固有的聲音,但是,他這時的聲音卻与前此作寒儒裝束時的聲音沒有兩樣。黃在首婢在客棧中醒轉后,曾和他對話甚久,縱令此刻看不到他那一身寒儒裝束,又怎會在分開不到一天工夫,竟連同一种聲音都分判不出了呢?
  此無他,對那位“寒儒”,黃在首婢心中所存在的,只是“救命之恩”!其他种种都只打眼經過,根本未于心底留痕!
  葛品揚正待答話,忽然“嗯”了一聲道:“你,你怎么了?”
  葛品暢問著,凝眸注視,同時停下了腳步。
  黃衣首婢搖搖頭,微喘著道:“沒有什么,繼續走吧。”
  葛品揚望了望天色,回頭瞥及不遠處有塊內陷的石洼,乃拉起黃衣首婢的手,正容說道:“現在才三更光景,霜霧正濃,別說這條路上不可能碰上誰,就算那批匪徒循蹤追來,小弟自信也能應付得了,大姐大病初愈,又遭如此折磨,累坏了可不是玩的,假如大姐肯听我的,就請去那邊稍微將息一下,有話,過去那邊,慢慢再說,你這一問正好提醒了我……”
  黃衣首婢不過由于生性好強,其實早已支撐不住了,這時她見葛品揚說得誠懇,也就不再堅持,點點頭道:“好吧。”
  兩人走到石壁下坐落,因為背著風,頓感溫暖不少。葛品揚轉過身子,自頭上取下皮帽道:“還要不要我再作解釋?”
  黃衣首婢“啊”了一聲,似乎有點失笑,低頭道:“當時你為什么要瞞著我?”
  葛品揚歉然垂落視線,低聲道:“是的,這是小弟不好,不過,大姐請易地設想,要是大姐處在我那時的地位,又會怎樣?”
  黃衣首婢默然不語,顯然已予諒解,停了片刻又問道:“那么你怎能這么容易找到這里來的呢?”
  于是,葛品揚便將設計混進總壇的始末詳情說了一遍。黃衣首婢靜靜听完,不禁皺眉道:“那三名香主遲早要回來,回來后,一旦發覺這是一條調虎离山計,該教豈不要跟終南和丐幫成仇。”
  葛品揚深深一歎道:“四方教為五台三魔所創立,除聲色淫樂外,主要的目標,當為對付天龍堡。五派与丐幫与敝師門情誼深厚,沒有這件事,情形也不會好到哪里去。總之,今天的武林已成大混亂局面,不借此澄清一下,誰也別想有太平歲月,所以說,這樣也好……”
  黃衣首婢欲言又止,目光垂向地面,悠悠地出起神來。
  葛品揚也一樣,心中有無限的心意需要表達,但是,那卻像一團亂絲,憑他如何整理,也整理不出戶個頭緒來。
  他們現在,彼此知道對方,彼此了解對方。
  彼此都覺得,無論要說什么,皆毋須借聲音傳達,對方也應該知道,說不說出來,并沒有太多的分別。
  愛,有如橄欖,其味均在細細咀嚼中……
  葛品揚忽然站起來,輕輕說道:“大姐,你趁此調息一會儿吧。”
  說著,也不等對方有所表示,徑自負手走出壁洼。月色是凄清的,夜是冰冷的,如此情形,是能幫助人平靜心神,葛品揚現在最需要的也是平靜心神。
  黃衣首婢沒有說什么,抬眼怔怔地望著葛品揚修偉的背影漸漸地脫出視線,幽幽一歎,開始正身、凝神、調息起來。
  葛品揚見身后沒有動靜,知道黃衣首婢已依言行動入定,深吸一口清气,雙眉微振,縱登壁項,掃目四察,負起了護法戒備之責。雖然四下里毫無异狀,但他注意力卻不稍怠,名門弟子,最注意的便是背地無人時的精神表現,專事于人前表功粉飾者,要想在武林史上留下一點名聲是很難的。
  葛品揚借著一條嵯峨的石筍隱住身形,雙目如電,監視著四周。大約半炷香光景之后,他目光偶掃來路,心神不禁為之一緊。
  來路上,突然悄沒聲息地向這邊奔來兩條灰色身影。
  葛品揚即提气運功,暫不聲張。這道石壁离前面大路約四五丈之遙,來人如有异常舉動,他以居高臨下之勢,隨時都可以一扑而下,迎頭將來敵攔住,根本用不著庸人自扰,搶先發動。
  兩條灰色身形初發現時約在二十丈開外,這時已臨近十來文之內。
  葛品揚隱身注視著,忽然感到有點奇怪起來,兩人身法是一流的,然速度卻不如想象中應有的那么快,就好像身負重荷,心有余而力不足似的。
  再看下去,葛品揚弄明白了:兩人內力都有點不濟。
  兩條身形一路奔行,既不停頓,也不旁顧,不消片刻,已自前面山路上一掠而過,繼續向前山急馳而去。
  兩人會是誰呢?四方教中的教徒?不像,因為一般教徒不會有這等上乘的輕功身法。
  如說是教中的香主,也不像,三名香主的輕功他于入山時已留意過。身法与此有別,而速度卻超出甚多。
  葛品揚苦思著,忽然間,他想到了:是那兩名青衣中年婦人!
  兩人穿的是短襖,与三名香主的長衣不同,与教徒們的對襟勁裝也不一樣,兩人面目雖無法看清,但是,約略可以看得出,兩人頭上均包著一塊灰布。以布包頭,在男人是少見的,參諸身法尚佳而內力不濟的情形,除了那兩名青衣中年婦人,應該不會再有他人!
  而現在,另一個疑團也隨著解開了。
  兩名青衣婦人先前不理睬他,只怪他當時沒有顯示本來面目和表明真正身份,兩名婦人一定將他誤為教中党徒,以為問她們能不能自行走動是要帶她們出來審問,大概他一走,兩婦便想到情形有异,而隨后逃出來了。
  葛品揚明白了這一點,感到极大安慰,幫助別人是樂事,雖然他不知道兩婦來歷,兩婦也將永遠不會知道救她們的恩人又是誰,但是,這些并不是他救人的動机,他能親見兩婦逃离魔窟,便夠自慰了。
  葛品揚沒有馬上去惊動黃衣首婢,隔了一會儿方自壁頂輕輕躍下。黃衣首婢這時已經功行一周天,精神略見爽旺。葛品揚過去告訴了剛才所發現的一切,黃衣首婢也為之高興不已,接著,兩人便繼續上路。
  這時已是四更左右,空山沉寂如死。
  二人循路前行,沒多久,忽見前面十余丈處有株入云大樹,葛品揚細視之下,輕輕說道:“到了。”
  黃衣首婢道:“到了什么地方?”
  葛品揚道:“看到前面那株大樹么?那是株白果樹,由樹下拐彎出去,不過盞茶光景便可到達鎮巴了。”
  黃衣首婢面露喜色,葛品揚又道:“但是稍微謹慎點,樹上宿鳥很多,惊動了它們甚是麻煩,晚間來時,我要不是見到群鳥惊飛,差點跟三名香主撞個正著呢。”
  黃衣首婢含笑點點頭,兩人戒備地往前走去。
  距离白果樹不遠,葛品揚為慎重計,叫黃衣首婢在原地相候,自己先上前向山下來路觀察了一下,看清的确無人,這才回身招呼黃衣首婢跟上來。黃衣首婢越過白果樹,四下一望,輕輕說道:“你看這山中靜得好怕人。”
  有著一身絕俗武功,行藏不讓須眉的黃衣首婢,居然會說出如此怯弱的話來,可真出人意外。
  但是,葛品揚也不比她高明多少,他手一緊,將對方拉近身邊,親昵而有力地低低安慰她道:“別怕,有我……”
  可笑么?一點也不。他們是沉溺在忘我中的一對呵!
  他們的速度不減,身軀卻愈攏愈近。几乎彼此都感覺到對方急烈的心跳和短促的呼吸……
  這种夢一樣美、夢一樣醉人的情境,沒多久,便被迎面突然出現的兩條身形沖破了。兩條身形,縱躍如飛,身手之佳,當世罕見,容得葛品揚和黃衣首婢兩人警覺,來人已至身前。
  雙方同時停下,葛品揚閃目一掃,已將對面兩人分別看清。
  來的二人身材均不甚高,一個身穿黃袍,金冠長發,重棗似的臉上神色嚴肅,一副關者气派;另一個身軀略顯臃腫,帚眉蟹臉,雙頰紅紅的猶若嬰儿,眼如一條線,開合之間,精光電閃。
  葛品揚前此雖未見過這兩人,但在看清了對方這种裝束和生相之后,暗道一聲“不妙”。馬上想起兩人可能是誰。
  決不會錯,十成十是金、醉兩魔。
  他一直防著那名閃電手和另外兩名香主,而現在,他倒真希望來的是那三個香主,而不是兩魔。
  師父天龍堡主那一身蓋世功力,都只落得与兩魔兩敗俱傷,憑自己,自然不是兩魔之敵,縱然使出先天太极玄功和一元指兩种不傳絕學,或能保得全身而退,但是,那是指自己一個人在正常情形下遭遇兩魔而言,如今身邊多了一個毫無作戰能力的黃衣首婢,情形就非常嚴重了。
  据那姓紀的教徒說,兩魔不是出去還沒有多久嗎?怎又忽然會于這時候赶回來的呢?這等巧事,真是夢想不到。
  可是,事已至此,慌也無用,葛品揚知道如今已不容多想,該怎么做便得怎么做了,當下將拉住黃在首婢的手一松一推,示意黃衣首婢退至自己身邊,依著自己的行動行事,不可多開口。
  他攔住黃衣首婢后,微微俯身朗聲道:“內堂執事紀華生与這位三師弟參見兩位教主。”
  葛品揚不得不試著冒一下險,他估計四方教組織龐大,而一名內堂執事也不是什么高級爪牙,兩魔很可能知其人而木能辨其聲的。這一點,果然給他賭對了,頭戴金冠的金魔哼了一聲道:“如此深夜,何事外出?”
  葛品揚不慌不忙俯身答道:“留守的巡、執、護三堂香主,昨日獲悉山下的鎮巴有身份不明的武林人物出現,已率卑職等于傍晚擄得一名形似龍門棋士的白發老人,現正囚禁于廳后狹谷石室中,等候兩位教主回來發落。卑職与這位兄弟系奉巡察堂百香主之命,往山下查察此人有無余党者。”
  蟹臉醉魔轉向金魔道:“老大,你一直埋怨總壇中除了几名香主以外一個人才也沒有,現在你瞧此人口齒清楚,應對合度,精神也遠較各堂同職執事健朗,小弟終日沉浸醉鄉,情有可宥,老大怎么也始終沒有發現此人?”
  金魔點點頭,沉聲道:“身份再報一遍!”
  葛品揚受寵若惊狀,連忙俯下身子道:“內堂執事紀華生,謝兩位教主恩典!”
  金魔哼了一聲道:“好,馬上下山去,小心將事,有功當受上賞。回堂后立即攜本身號牌往青云閣上官娘娘那邊報到候差。”
  葛品揚忙不迭又謝了“恩典”。兩魔互相一點頭,相繼舉步自二人身邊過去,葛品揚以肘彎抵住黃衣首婢,示意黃衣首婢繼續忍耐,危險期尚未完全過去,稍一不慎,便要前功盡棄。
  果如所料,兩魔走出三四步,金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止步回身道:“你兩個回來!”
  葛品揚与黃衣首婢正想舉步下山,聞聲只好轉過身去。
  金魔手向黃衣首婢一指道:“你叫什么名字?”
  金魔頭因看出黃衣首婢也似有著不凡气質,頗有一并提拔之意,然而,這好意的一問,可把他們兩人害苦了。
  黃衣首婢身上,現在雖帶有葛品揚交給她的那只號牌,但是,兩人均未去留意牌子上究竟是個什么名字,事出意外,兩人同時一楞。
  本來,兩魔既不能認出葛品揚的聲音,黃衣首婢只要能及時隨便報出一個姓名,兩魔也不一定就會發覺什么不對,可是,兩人這一楞乃人之常情,世上再聰明的人處此情況下,也是免不了的。
  葛品揚知道事情已糟,牙一咬,猛將黃衣首婢奮力向空一托,大喝道:“大姐速去!”
  跟著,其疾無比地身軀一旋,朝兩魔打出天風三式中的一招“星動河搖”!
  兩魔一聲“咦”,分向兩邊退開。醉魔帚眉一豎,嘿嘿冷笑道:“小輩好大膽,納命來吧。”
  招隨聲出,球形身軀一彈,凌空向葛品揚當頭扑來。葛品揚回頭一看,見黃衣首婢雖被自己送出五六步外,但此刻卻仍立在那里,毫無离去之意。他又惊又怒,跺足急叫道:“你快跑呀!”
  黃衣首婢沉聲道:“來招已近,快予化解,我這邊不用你擔心!”
  葛品揚急切間,只好先向攻來的醉魔發出一掌,這一掌暗含先天太极罡气,威力較第一掌又自不同。
  醉魔托大,根本未將葛品揚放在心上,等到接触到葛品揚的掌風,方知估計謬誤,一聲惊“哦”,身軀疾往一旁翻落。
  金魔一聲不響,大踏步向黃衣首婢走來。
  葛品揚一惊,厲喝道:“金老賊滾回去!”
  單掌急揮,打出十成先天太极罡气,金魔舉袖一拂,滿不當一回事,詎知兩股掌風一碰,葛品揚身軀不動,金魔卻震出二三步。金魔一怔之下,不由得老羞成怒,也不查究葛品揚是何身份,雙袖齊抖,轉身扑來。
  葛品揚口中大叫道:“你為何還不走?”
  黃衣首婢平靜地道:“我這條命真的比你貴重么?”
  葛品揚無暇再答,奮力又向金魔攻出一掌。這一次,雙方旗鼓相當,金魔仍然未能占得上風。
  金魔方退,醉魔又到。
  雙魔顯已不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聯手輪攻了。
  情勢愈來愈劣,不過,對于兩魔聯手一節,葛品揚既不懼,也不怒,他見兩魔奈何先天太极玄功不得,對這种絕學益發有了信心,現在,他最感傷腦筋的便是黃衣首婢不依言獨自离去。
  本來,他只要將兩魔命拼命擋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等到黃衣首婢脫出危險地帶之后,自己再抽身逃退,是不難的。
  可是,黃衣首婢偏偏不肯。
  他能責備她嗎?如果易地而處,他會舍下她獨自离去么?
  兩魔咆哮,攻勢也愈來愈猛,葛品揚兔起鶻落,側擊橫攔,始終只有一個目的,不讓兩魔逼近黃衣首婢。
  此刻,葛品揚如肯運用一元指,情形也許會不一樣,但是,他不敢,一元指消耗真力太巨,他怕一擊不中,反致速敗,這是一場持久戰,在必然的落敗到來之前,他實在不知道能支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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