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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群龍不見尾


  太陽下山了。
  九嶷山暮煙四起,數不盡的武林人源源來到石城峰下,在那一面絕壁下的九座石筍外圍成一弧形人牆,靜候那二十年來一直雄霸武林的九龍的來臨。
  先到的“醉”“病”“秀”三龍不愿和那些武林人見面,早在他們未到前即躲到偏僻地點去了。
  上官慕龍得師父指示,就在第六座石筍外与那些武林人混在一起,他坐在人群最前面,視線可及九座石筍,但和他坐在一起的卻是個雙腿殘廢的中年叫化子,頗使他感到窘迫。
  原來這個中年殘丐模樣异常難看,衣著肮髒破爛不說,臉上竟然傷疤累累,眼皮、鼻子、嘴唇無一完整,顯然早年曾遭受了劇烈的創傷,那雙腳扭曲而瘦細,也許常年在地上爬行之故,竟長著一層厚厚的硬皮。
  他不住別臉對上官慕龍露餡笑,最后居然把那副丑惡的臉孔湊到上官慕龍胸前嗅著,連聲低叫道:“嘖嘖,好香!好香……”
  那模樣好像一個饑餓的鬼怪想吃人心似的,上官慕龍不覺為之毛發豎立,傾身退縮,瞪眼抽著冷气道:“你,你要干什么?”
  中年殘丐咧嘴傻笑道:“嘿嘿,瞧熱鬧忘了討飯,肚子里咕咕叫,你公子爺帶在身上的干糧能不能分給我叫花子一些?”
  上官慕龍“哦”了一聲,連忙取出中午未吃完的干糧分一半給他,同時以怀疑的眼光望著他問道:“你也會武功么?”
  中年殘丐接過干糧張口便吃,一面嚼著一面笑道:“我么?嘿嘿,我叫花子只會在地上翻筋斗!”
  上官慕龍不禁噗哧一笑道:“你既不會武功,何必辛辛苦苦爬上這樣高的山來看這燈會?”
  中年殘丐閃瞟他一眼,笑道:“你公子爺也不會武功,為何也來了?”
  上官慕龍紅瞼道:“咄!你怎知我不會武功?”
  中年殘丐正要開口回答,忽听靠近第九座石筍那邊有人叫道:“來了!來了!”
  上官慕龍循聲一望,但見那左方峰腳拐彎處,這時正轉出了一個身穿英雄袍的中年人,那人正是八師叔秀龍潘賓。那种態昂挺而悠閒,施施然走到第八座石筍下,抬腳登上石筍,面對絕壁緩緩盤膝坐下,隨即靜止不動。
  全場一千多個觀會者,也就在這個時候一齊靜下來。
  瞧到這里,中年殘丐又別轉頭來對上官慕龍輕笑道:“每次總是小的先入座,這個人是第八龍,依次是七龍,第六龍……”
  上官慕龍怏怏道:“我倒希望由第九龍開始!”
  中年殘丐笑道:“你說的是‘金龍上官天容’么?嘿嘿,他已十五年未來點燈,只怕人都已變成一堆白骨,靈魂也早已轉世去嘍!”
  說話間,只見那峰腳拐彎處又轉出一人,那人年約五旬,身材清瘦,面貌端正,頭戴一頂文士帽,身穿淡青長衫,頦下蓄著一撮山羊須,神態飄逸出塵,頗像一位志節高超的文儒!
  他走到第七座石筍前,也是一腳登上石筍,面向絕壁盤膝坐下。上官慕龍一著即知他就是七師叔—一雄霸梁州的文龍宮天影。
  這時,中年殘丐又向上官慕龍笑道:“這位‘文龍宮天影’肚子里頗有點墨水,听說手中一支‘判官筆’在當今武林允稱第一,不過,像一般文人一樣,個性太驕傲了一點,又喜歡人家恭維他……”
  接著病龍柴亦修也現身坐上第六座石筍了。
  中年殘丐又道:“這個病龍,你別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沉痾相,卻擅長一手很厲害的‘龍爪功’,為人最工心計,雄霸豫州二十年,死在他龍爪下的只有一個,而死在他心計下的卻有九十九!”
  上官慕龍吃了一惊,皺眉微慍道:“你胡說什么?”
  中年殘丐咧嘴嘿嘿一笑道:“這不是我在胡說,而是人人在胡說,我叫花子是人云亦云,嘿嘿……”
  上官慕龍正色道:“你不應以‘道听途說’的話來批評一個人!”
  中年殘丐連連點頭,忽然舉手一指右方道:“看,那個稱霸荊州的‘盲龍柯天雄’來了!”
  那是一個六旬許的瘦老頭,頭發斑白,眼眶內陷,臉容強悍而冷峻,手拄著一支細長的竹棍子,他由石城峰右邊現身,一路摸索著走到第五座石筍,緩緩坐了上去c
  上官慕龍對這位五師伯盲龍柯天雄的為人當然毫無認識,但看他一臉強悍冷峻之色,原存在腦子里的“八龍全是好人”的觀念不免有些動搖,正想向中年殘丐探問,中年殘丐卻已先開了口說道:“這位‘凌霄堡主’手中兩條‘龍須鞭’武林無出其右,一生殺人不計其數,是個凶狠的好人!”
  上官慕龍听得一呆,迷惑地道:“怎么叫凶狠的好人?”
  中年殘丐笑道:“你只要不侵犯他,他也絕不動你一根汗毛,但你若侵犯他一下,他的龍須鞭便會把你卷上半空摔個稀爛,此外,他時而也做些好事,所以他是個凶狠的好人!”
  正說著,醉龍常樂出來了!
  中年殘丐又介紹道:“這位醉龍是當今武林的拳王,他名叫‘常樂’實在一點也不通,因為他一點也不快樂,他想借酒澆愁,結果愁更愁,哈哈……”
  上官慕龍正想多了解這位四師伯的為人,便接口道;”哦,他為何要借酒澆愁?”
  中年殘丐笑道:“因為他与七個師兄弟都相處不好……”
  上官慕龍追問道:“為何相處不好?”
  中年殘丐含笑搖搖頭,兩眼向左右溜來溜去,忽又舉手遙指右邊山峰道:“看,又來了一位啦!”
  右邊山峰下,遠遠而來的是一個駝老人,年在六十五以上,雙眉倒垂,兩眼細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走路慢如蝸牛,好像故意要吊全場一千多個觀會者的胃口,從出現而至走到第三座石筍,足足走了一盞熱茶之久。
  “他是雄踞揚州的摘星堡主‘睡龍董路臣’,所練‘天龍指’可在百步之外致人死命,為人陰沉,行事不露聲色。不過,有一點好處是懶,懶做好人,也懶做坏人……”
  睡龍董路臣剛登石筍上坐定,那峰腳拐彎處又轉出了一個老人。
  這老人年紀与睡龍不相上下,身軀矮而胖,圓圓的臉型,大大的嘴巴,組合成一副令人看了心曠神怡的笑容,假如把他的頭拿去裝在醉龍常樂的脖子上,那真是像极了笑彌勒佛。
  他,正是九如先生第二徒──稱雄徐州的含光城城主笑龍翁笑非。
  “當今武林掌法大師,為人圓滑,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當他沖著你大笑三聲的時候,你就得赶快逃命.遲則無及矣!”
  上官慕龍不禁有气,瞪眼道:“听你這樣說,好像九龍之中就沒有一個好人似的?”
  中年殘丐詭笑道:“不,有一個大大的好人!”
  上官慕龍注目問道:“哪一位?”
  中年殘丐笑道:“請向右邊看,他來了!”
  上官慕龍知道來的必是大師伯禿龍嚴公展,不覺精神一振,急急別頭瞧去,只見由那峰腳轉出的是一位身軀修偉的禿頭老人,年約七旬,面如滿月,一雙虎目炯炯如炬,神態十分威嚴,如果不是禿頭的話,看起來很像畫工筆下的三國名將關云長。
  這就是九如先生的首徒——威鎮冀、充、青三州而又享有“天下第一高手”之譽的水晶宮主人—一禿龍嚴公展。
  當他緩步到第一座石筍時,全場靜得鴉雀無聲,沒有一人敢開口說話。
  上官慕龍看見這位大師伯,第一個感覺是全身起了一陣寒栗,這并非禿龍嚴公展的威嚴气質震懾了他,而是他忽然想起那天“啞”婢蘇春梅与師父動手時叫出的第一句話“少爺快逃命,這老賊是‘水晶宮’的人,他要殺死你!”
  ——水晶宮的人為何要殺死我呢?
  師父說大師伯為人极正派,現在這個中年殘丐也說他是大大的好人。那么,如果春梅所說屬實,那就是娘与大師伯有仇,那是什么仇呢?
  莫非那位失蹤十五年的“金龍上官天容”是被娘害死的,事為大師伯獲悉,故此娘便帶著我隱居在劍門關避仇?
  果如此,大師伯為何不把“金龍上官天容”已遇害的消息公布出來?
  還有,我的生父到底是誰?
  上官慕龍被一連串的問題困扰著,他真想跳出去向大師伯說明自己是“柳映華”的儿子,看他有何表示,從而追究出自己的身世;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這時前面絕壁下已開始在進行著一個嚴肅的場面。
  這時夜幕已張,只見那禿龍嚴公展登上第一座石筍時,其余七龍立即紛紛站起,一齊面朝絕壁垂手躬立,似乎在等待著,聆听一場訓詞。
  禿龍嚴公展一對精眸光芒隱透,在七個師弟面上巡視一遍,然后緩緩由怀中取出一卷用金色絲帶縛著的羊皮,慢慢解開絲帶,展開羊皮,隨即開口低誦起來。
  其實說他在“低誦”并不恰當,因為沒有一人听到他誦讀的聲音。
  上官慕龍不禁向中年殘丐低聲問道:“喂,他在念什么?”
  中年殘丐低聲答道:“据說是他們師父九如先生的遺囑,但除了他們九龍之外,沒有一人知道遺囑上說些什么。”
  上官慕龍想起下午四師伯醉龍常樂說“他們都把那層意義忘了”的話,心想“那層意義”可能寫在遺囑上,可惜大師伯不肯當眾朗誦出來。嗯,改天自己可得問問師父,我是他的徒弟,他總不會對我隱瞞吧?
  思忖間,只見禿龍嚴公展已默誦完畢,他慢慢把羊皮卷好收入怀中,然后略轉身子,含笑向七個師弟抱拳道:“諸位師弟好!”
  語聲不大,但字字圓潤,清清楚楚的傳入全場一千多個武林人的耳朵。
  笑、睡、醉、盲、病、文、秀七龍同時轉向他抱拳道:“大師兄好!”
  七人的聲音构成一片宏亮的聲浪,響徹月夜的九嶷山。
  禿龍嚴公展含笑點點頭,環望聚在九座石筍外的一千多個觀會者一眼,然后再回望七個師弟道:“兩月前,愚兄因耳聞一些關于我們九龍的謠言,故派人飛函給諸位師弟,說明愚兄決心要在今晚擒住那位偷點龍燈的朋友的原因,其中四師弟因行蹤不定而未接獲愚兄的書函,如今愚兄再口述一遍,順便也讓在場各方武林同道明白一些真相。”
  語至此頓住,雙目射出一片攝人心魄的寒芒,再度瞥視眾人一眼,正顏沉聲說道:“二十年前,我們九個師兄弟遵照恩師之囑,于每年端午之夜來此聚會一次,不幸會僅五次而九師弟突告失蹤,迄今十五載下落不明,雖然我們曾經不遺余力四出尋求他的下落,總因未獲一點線索而徒勞無功,詎料六年前的今夜,居然有不肖之徒乘我們八龍在石筍上切磋內功之際,突然暗中上峰點亮九師弟之燈,待我們飛上峰頂時,那人已潛逃無蹤。
  “此后五年,年年如斯,那人如此作為用意何在,愚兄至今仍不明了,哪知最近党有人謠傳那個偷點燈者是我們八人派的,意謂我們畏懼那個叫‘降龍圣手’的朋友,故派人點亮九師弟的龍燈,使其怀疑九師弟尚在人間,而不敢向我們下手。
  “哈哈,在場諸位朋友想來都曾听說過,自從那個所謂‘降龍圣手’的朋友出現武林之后,老夫曾不止一次表示愿意与他約地一決雌雄,然而那位朋友始終不敢在老夫面前現身,這到底是我們八龍畏懼他呢?抑或是他畏懼我們八龍?”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這种謠言不值一笑,但為了追究我們九師弟金龍上官天容的下落,老夫必得擒住那位偷點龍燈的朋友問個明白!”
  “今夜,我們八龍仍將照往年一樣,先切磋內功而后上峰點燈,峰上絕未埋伏一人,要是那位朋友有膽量的話,老夫希望他再光顧一次!”
  語畢,略提長衫,轉向絕壁緩緩坐落石筍上。
  其余七龍亦隨之盤膝坐下,開始行功運气切磋起來了。
  上官慕龍已知大師伯的所謂“切磋內功”乃是各自運行本身功力硬把石筍逼陷入地下五寸,這种功夫委實駭人听聞之极,蓋因石筍本身已有千把斤之重,石筍下的土地又是沙石混凝的硬地,若要把石筍逼沉五寸,其所需的力道簡直無法估計,而且,土地在逐年的壓逼之下,可想而知已硬如鐵板,他們當真能辦得到么?
  他一面注意觀看,那個坐在他身畔的中年殘丐卻在這時悄悄离去……
  眉月斜挂天角,皎洁而柔和的月光照著那懸挂在絕壁上的九盞龍燈,照著那端坐在石筍上的八龍身上,也照著那一千多個摒息注視的武林人臉上,一切靜悄悄的……
  約莫頓飯工夫之后,八龍背上的衣衫均開始出現汗濕,八座石筍也開始在几乎無法看出的速度中緩緩下沉。
  雖然這是他們九龍第二十次的聚會,雖然這种神功已是第二十次出現在人們的眼帘下,但是人們仍情不自禁為八龍這种絕世的內功造詣而發出一片惊歎聲。
  “看,禿龍嚴公展的石筍沉下三寸了!”
  “好厲害,每次總是他第一!”
  “不錯,但如果‘金龍上官天客’沒有失蹤……”
  驀地,在一片竊竊低語中,突然有人大叫道:“快!看金龍上官天容的那盞龍燈又亮了!”
  “啊!”
  “啊!”
  上官慕龍抬頭急瞧,果見那絕壁上最右邊的一盞龍燈已被人點亮,燈上現出“上官”兩字,在夜風中左右搖蕩,宛如黑夜里的一顆金星,光芒四射。
  全場觀眾嘩然鼎沸,但人龍仍靜坐石筍上紋風不動,恍如未聞。
  這就是他們一連六次無法捉到那人的原因,只因他們必須將自己座下的石筍壓沉五寸之后才能飛上絕壁點燈,是以每次等到他們飛上絕壁點燈時,那人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上官慕龍不覺為之著急起來,他不明白師伯師父和師叔們為何一定要等到石筍沉陷五寸后才肯上峰點燈,暗想似這般情形,如無外人幫助,再過一百年也別想捉到那個偷點龍燈之人。
  唉,這個偷點龍燈之人究竟是誰呢?
  他偷點“金龍上官天容”的龍燈用意何在?
  大師伯誓言今晚一定要捉住那人,現在龍燈已被點亮了,而他還端坐不動,他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捉到那人?
  正思忖間,驀聞一聲長嘯划空而起,但見第一座石筍上的大師伯禿龍嚴公展身如鷹隼沖空疾起,飛扑上前面的絕壁,迅速往絕壁上飛登。
  月光下,只見他腳尖在峻峭的崖壁上連點,眨眼便躥上四五十丈高,身形愈來愈小,不久便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就在此時,一聲長笑發自第二座石筍上,徐州含光城主笑龍翁笑非也已將石筍逼沉五寸,縱身便往絕壁飛登。
  接著揚州的摘星堡睡龍董路臣隨后疾飛,再接著,荊州的凌霄堡主盲龍柯天雄和豫州的弄月庄主病龍柴亦修同時縱身飛离了石筍;又不久,梁州的起云庄主文龍宮天影,和雍州采虹庄主秀龍潘賓,亦同時長身而起,六人飛躍在絕壁上,形成一條斜線,好像一群結隊飛翔的燕子,冉冉而上。
  只有醉龍常樂兀自坐在石筍上不動不響,看來他的石筍尚未沉落到規定的五寸哩。
  上官慕龍頗感意外,在他的想象中,八龍的內功造詣容或有高下,那也應相差無几,何況這位四師伯名排第四,中午又看見他在樹梢上露了一手上乘的輕功,他再不濟也不應落在最后一名啊!
  哦,師父曾說過“七龍霸九州”的話,說他們八龍之中只有他一人未置家業,莫非他的成就确是不及四個師弟?
  他正在沉思之際,那懸挂在絕壁上的九盞龍燈已點亮了八盞,繼“上官”燈后最光亮的當然是“嚴”燈,其次是:翁、董、柯、柴、宮、潘;八盞龍燈互相爭輝,燦入爛目,宛如一條金龍橫臥于夜空中,光輝照亮了整個石城峰。也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縷細語裊裊傳入上官慕龍的耳朵里:“陸志劍,到我老儿這邊來!”
  語聲細如蚊鳴,但在全場“嗡嗡”響的人群雜聲中,竟未被淹沒,好像那發話之人就在他耳邊。
  上官慕龍愕然擺頭尋視,發現那位坐在石筍上的四師伯正掉頭望著自己微笑,立知喊自己的就是他,連忙起身跑過去,躬身行禮道:“四師伯,是您喊弟子的么?”
  醉龍常樂點頭笑道:“不錯,你想不想上峰去看看?”
  上官慕龍赧然道:“弟子末學上一點武功,怎能上得去?”
  醉龍常樂笑道:“我老儿是問你想不想上去?”
  上官慕龍點點頭道:“當然想上去,只是弟子——”
  醉龍常樂未容他話完,截口道:“閉上你的眼睛!”
  上官慕龍一怔道:“什么?”
  醉龍常樂道:“我說閉上你眼睛!”
  上官慕龍有些模不著頭腦,但想師伯之命不可違,于是依言閉上眼睛,哪知眼皮才闔上,突覺腰間一緊,身子恍似离地而起,心頭一惊,睜眼看時,發覺四師伯竟已拖著自己躍在空中,正向絕壁上扑去。
  他自幼未經歷過任何惊險之事,這時突然被人抱著躍上空中,想到那絕壁上的險峻,要是一個弄不好跌了下去,不摔成稀爛才怪,不禁嚇得“啊呀”大叫出來。
  但他只叫了一聲,就連忙把眼睛閉上,只覺耳邊風聲呼呼,身子冉冉上升,不消盞茶工夫,上升之勢倏止,身子被輕輕放落,雙腳触著地面了。
  睜眼一看,原來已登上絕壁上峰緣。
  清明的月光下,但見不遠的峰頭地下,有七個老人圍成一個圓,席地坐著:正是:禿、笑、睡、盲、病、文、秀七龍,而在大師伯禿龍嚴公展身邊,另蹲臥著一只巨如小牛的黑犬,它模樣凶悍异常,眼睛像兩盞綠燈熠熠發光,正盯著自己一瞬不瞬。
  此外,整個石城峰上空蕩蕩的,不見別的一個人跡。
  噫,那個偷點龍燈的人又被逃掉了么?
  但是師伯師叔們為何不去追搜?
  那病龍柴亦修一見醉龍常樂把自己的徒弟帶上峰頂來,不由臉色一變,起身干笑著道:“咳咳,四師兄怎么把小徒帶上來了?”
  醉龍常樂但笑不語,轉身在峰邊蹲下,自顧掏出火折子去點那用在峰邊外的第四盞龍燈。
  上官慕龍生怕他師父再跟四師伯弄僵,連忙上前道:“師父,是弟子請求四師伯帶徒儿上來的,并非四師伯—一”
  病龍柴亦修搖手打斷他的話,面帶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容道:“不必解釋,其實為師也正想帶你上來拜見几位師伯和師叔!”
  上官慕龍于是赶緊上前,向三位師伯和三位師叔逐一跪拜叩見,除了秀龍潘賓日間已見過他外,五個老人看到上官慕龍的相貌時,臉上都不禁現出一片惊异之色,禿龍嚴公展嘴里輕輕將“陸志劍”三字念了一遍,隨即轉望病龍柴亦修問道:“何方人氏?”
  病龍柴亦修故作得意笑容道:“襄陽人,大師兄看此子根骨不坏吧?”
  禿龍嚴公展不答,又問道:“何時收的?”
  病龍柴亦修笑道:“來此途中,他因鄉試不第,羞憤而欲投河,恰好被小弟撞見,就把他收了下來。”
  這時,醉龍常樂已點亮龍燈走過來坐下,插嘴笑道:“大師兄是否覺得他酷像一個人?”
  禿龍嚴公展輕“晤”一聲,不覺又凝目將上官慕龍打量起來。
  上官慕龍被他瞧得有些尷尬,便趨至師父身后坐下,低聲問道:“師父,那偷點龍燈的人沒有捉到么?”
  病龍柴亦修皺眉道:“嗯,根本沒有人上來偷點燈!”
  上官慕龍听得一呆,接著惊訝道:“什么?沒有人上來偷點燈?那么九師叔那盞龍燈怎么會亮的?”
  病龍柴亦修沉聲道:“那是鬼點的!”
  醉龍常樂听得也是一呆,轉望禿龍嚴公展問道:“大師兄,事情怎么了?”
  禿龍嚴公展面泛冷笑道:“六師弟說得不錯,鬼點亮了九師弟的燈!”
  笑龍翁笑非張開口哈哈笑道:“老夫才不相信這世上有鬼,哈哈哈!”
  禿龍嚴公展精眸一閃,斜望他冷笑道:“那么,二師弟,這世上有人能夠腳不著地一飛五十丈嗎?”
  笑龍翁笑非搖頭笑道:“當然沒有那种人,恩師在世時,他老人家施展‘凌空虛渡’也只能飛個十七八丈!”
  醉龍听不懂他們在說些什么,忍不住又開口問道:“大師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禿龍嚴公展斂目長歎一聲,伸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淡黃色的沙土,再讓沙土由指縫流落,緩緩道:“四師弟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么?”
  醉龍常樂抓起一把沙土,拿到鼻孔下聞了聞,微惊道:“噫,這沙土里有麝香味?”
  禿龍嚴公展頷頷首,手撫身邊的黑犬道:“不錯,這是愚兄特別制造出來對付那人的香沙,昨晚愚兄花了一夜工夫把這种香沙撒舖在這峰地上,原以為那人只要踏上香沙一步,縱使他遁出百里之外,仍可利用這只狗追蹤而找到他,誰知剛才愚兄找遍整個峰頭竟未發現那人留下一個腳印,甚至連小小的一個凹點也沒有,這不是很怪么?”
  醉龍常樂恍然一哦,微笑道:“或許那人已知大師兄有些布置,故此一路施展輕功走上來,如是,自然不會留下一點痕跡了。”
  禿龍嚴公展不住撫著那只黑狗的額頭,寒臉沉笑道:“這一點愚兄也曾考慮到,所以愚兄昨晚就把這只狗藏在這峰上,如果有人上來,它會告訴愚兄,也會帶愚兄去追蹤那個人!”
  上官慕龍瞧瞧那只黑狗,忍不住沖口道:“這只黑狗會說話?”
  禿龍嚴公展對他和顏一笑道:“它雖不會說話,可是它曾經受過嚴格的訓練,不信你吩咐它做些事情給你看看——它名叫大熊!”
  上官慕龍童心未氓,果真轉對那只黑狗笑道:“大熊,你叫三聲!”
  那只大熊果然張口“汪!汪!汪!”叫了三聲,然后搖搖尾巴,舐舐嘴唇,好像對于這种“雕虫小技”還不大欣賞似的。
  上官慕龍興致大起,于是再伸出十只手指,屈回三指,問道:“這樣一共好多?”
  那大熊又張口叫了七聲,又搖搖尾巴,舔舔嘴唇,也許這次引起了它的興趣,因此目光炯炯盯望著上官慕龍,似在等候他再吩咐下來。
  上官慕龍和七龍不禁大為歎服,醉龍常樂道:“如此看來,剛才确是無人上來偷點龍燈,難道九師弟已不在人世,是他的陰魂回來點的?”
  此言一出,眾人渾身均不禁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沒有一人再開口說話,整個石城峰頓時籠罩了一層陰森和悲愴的气氛。
  靜默良久,禿龍嚴公展起身負手來回踱步,滿臉嚴肅地道:“還是剛才二師弟說的不錯,這世上哪會有鬼?哼,今夜咱們若不把這事弄個明白,咱們八龍的威名將從此一落千丈了!”
  其余七龍全都沉默不語,他們皆是當今武林的絕頂高手,各人身負的武功都可把整個武林掀得天翻地覆,然而這時卻被一件芝麻大的事困扰得一籌莫展。
  禿龍嚴公展踱了一陣,忽似想到一事,立即轉身走到那懸挂第九盞龍燈的峰邊,俯身探頭查看,接著,伸手到峰邊下摸了摸,也不知發現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七龍一听大師兄突然開聲大笑,立知有所發現,一齊跳起飛掠過去,聚作一堆向峰下張望,卻未發現一點异樣的東西。
  其中盲龍柯天雄眼睛看不見,開口急問道:“大師兄,您發現了什么?”
  禿龍嚴公展大笑道:“哈哈,發現了一顆拳頭大的石頭,它嵌在峰壁上!”
  盲龍柯天雄眼瞎心不瞎,一听就知秘密所在,不由臉色一沉,悍笑道:“噢,可以塞入崖壁中是不是?”
  禿龍嚴公展微笑道:“是啊!可笑咱們六年來竟始終沒有想到這一點!”
  上官慕龍亦隨他們趨至峰邊觀看,起先也看不出什么,但是一經大師伯指出,方才注意到那顆半在山壁外的五頭。
  那顆石頭正對著第九盞龍燈,距离燈身不過一尺四五;本來山壁上有石頭是很自然的事,但這顆石頭周圍的壁上微現縫隙,如不細加察看,根本不會想到它可以伸縮自如!
  禿龍嚴公展伸手輕輕在那顆石頭上拍了一掌,石頭應手縮入山壁中,登時隱約傳出一陣滾動的沉悶聲響,這時大家已明白那山壁中一定有一條寬闊的地道。
  原來,這六年來“金龍上官天容”的龍燈,就是被這樣偷點亮的,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一點這跡象!
  “搜山!”
  禿龍嚴公展揮手大喝一聲,騰身疾起,一掠七八丈,電閃般投向后邊山峰。
  笑、睡、醉、盲、文、秀六龍亦同時仰身縱起,一個個去如离弦之矢,連那只大熊亦躍起疾追,轉眼間全都消失于后邊山峰的黑暗中。
  病龍柴亦修目送他們遠去不見,這才轉望上官慕龍問道:“孩子,剛才你四師怕有沒有問你什么事?”
  上官慕龍搖搖頭道:“沒有,四師伯只問弟子想不想上來看看,弟子說想,他就把弟子帶上來了!”
  病龍柴亦修點了點頭,忽然正顏鄭重地道:“記住!從今以后,不管是哪一位師伯或師叔問你的身世,你都不能實說,否則他們知道你娘与九師弟的失蹤有關時,你和你娘都將免不了殺身之禍!”
  上官慕龍目睹今夜的情形,已知師伯師叔們都迫切的想獲得“金龍上官天容”的下落,那不僅是因為師兄弟之情,也為了自身的聲譽,他現在已知道武林人把聲譽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特別是這几位師伯師叔,他們盡管縱橫武林無敵手,盡管威名響徹天下,然而不能找到九師弟的下落終是一樁笑話,所以他們一旦知母親与上官天容的失蹤有關時,自然不會放過自己母子;因此這時他听了師父的警告,內心既感激又惶恐,連連點頭道:“是的,師父,弟子絕不說出真實姓名和身世!”
  病龍柴亦修笑道:“照理說,為師也是九龍之一,既已發現九師弟的失蹤与你娘有關,自應將此事告訴他們才對,但為師總覺此事必有一段相當复雜的內情,在內情未明之前,為師不希望你們母子受到任何困扰,你懂么?”
  上官慕龍感動得眼淚差點奪眶而出,隨即連連點頭道:“是的,弟子明白,多謝師父的盛情愛護!”
  病龍柴亦修含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現在你暫時在峰上等候,不要亂跑,為師也要追搜那人去!”說罷,斜身一長,騰空射起,几個起落便也沒入遠處黑茫茫的夜幕中。
  石城峰上,只剩下上官慕龍一人獨立在峰邁上,他怔忡地望著師父的身形消失入黑暗中,想到那中年殘丐對師父的惡言批評,心里不禁十分憤慨,暗忖師父對自己如此關怀備至,他怎會是一個“最工心計”而殺人不見血的老人呢?
  不過,那位金龍上官天容的失蹤既然与娘有關,師父自然要著手追查真相,當他查出——如果金龍上官天容被娘殺死的——真相時,他還會認我做徒弟么?
  那自然不會,不僅如此,可能師父在師伯師叔們的責難下還會殺死我;啊啊,這一點師父也應該考慮到才對,可是,他為何還敢答應收我為徒呢?
  他越想越可怕,不覺心頭怦怦狂跳起來。
  “沙、沙沙……”
  驀地,身后傳來一片土石滾落之聲。
  上官慕龍吃了一大惊,疾忙轉身探頭朝峰下察看,發現峰邊下那個被大師伯把石頭打入山壁中的小壁洞,這時竟由里面穿出一柄利劍,一伸一縮來回刺削著,看來似要把洞口弄大,土石紛紛掉落!
  上官慕龍更加吃惊,但他一想,可能是大師伯找到那山腹入口而爬上來的,便蹲下去開聲問道:“喂,里面是大師伯么?”
  壁洞中有人沉聲“唔”一聲,長劍刺得更快,眨眼便刺成一個三尺方圓的洞口,接著由里面竄出一條黑影來。
  黑影翻上峰邊時,上官慕龍才看清他不是大師伯,而是一個渾身穿著黑色勁裝的蒙面人,這一惊非同小可,轉身掉頭便跑,大叫道:“師父快來!敵人在——”
  才喊到“在”字,驀覺腰間一麻,就像月余前在劍門關所遭受的一樣,全身頓起一陣僵硬,兩腳再也抬不起來,砰然仆倒。
  那黑衣蒙面人搶步而上,又駢指在上官慕龍腦后“啞民”上點了一下,隨即探臂將他攬起,轉身跳到峰邊,先將上官慕龍送入壁洞中,然后自己再彎身鑽進去。
  上官慕龍神智未失,被送入壁洞后,触覺告訴他洞中頗為寬闊,洞道斜直下伸,但因周遭黑漆如墨,什么也看不見,他試著想張口呼救,但嘴巴哪里張得開來。
  俄頃,只覺身子又被那蒙面人抱起,疾速向洞內奔下去。
  洞道一路向下傾入,拐彎抹角鑽行約摸半炊光景,上官慕龍忽覺眼前一亮,定睛細瞧,發現前面洞道上有一條條的月光,敢情已到了出口之處!
  黑衣蒙面人將上官慕龍輕輕放落,身貼洞壁躡足走到洞口,輕輕撥開垂在洞口的山藤,探頭往外窺看一遍,這才轉回抱起上官慕龍走出山洞。
  山洞外是一片枯藤蓬草縱橫蔓延的山坳地,四周黑暗靜寂,不聞一點人聲,敢情已遠离石城峰,脫出了八龍搜尋的范圍之內。
  黑衣蒙面人抱著上官慕龍矮身潛行一程,來到一處山澗河床地帶,他又停步蹲下,擺頭謹慎地向四下窺視,直到确認附近無人,方才疾躥而起,身如一縷輕煙掠向河床對岸的一片黑松林。
  這條河床寬約六丈,黑衣蒙面人似無法一掠而過,當他掠出三丈左右,左腳尖點落河床,正欲再度躥起之際,腳下忽似踏到升么异樣物体,身形一顛,差點摔倒!
  “哼,走路也不帶眼睛,沒看見老夫躺在這里睡覺么?”
  一個懶散的聲調,驀地起自腳下。
  隨著話聲,河床上緩緩坐起一個睡眼惺忪的駝背老人,正是揚州摘星堡主睡龍董路臣。
  黑衣蒙面人渾身一震,揮劍疾出,直取睡龍董路臣胸口,但劍鋒才遞出一半,見對方毫無躲避之意,立即一勒劍勢,雙足一頓,往旁斜掠出兩丈,繼續朝河床對岸的黑松林逃去。
  哪知才逃出尋丈,眼前人影一閃,睡龍董路臣赫然又在他面前,打著阿欠道:“哈唏,老夫原想偷懶在此挺尸,誰知你老兄倒霉,居然撞上老夫這個無心人,如今老夫若不把你留下,對几位師兄弟實也不好交待……”
  黑衣蒙面人對眼前這位貌不惊人的睡龍董路臣似乎甚怀恐懼,竟不敢再出手發招,只是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睡龍董路臣睡眼微睜,舉手摩掌著臉,有气無力地道:“這樣吧,老夫容你退到九十九步時再動手——八、九、十、十一……”
  黑衣蒙面人繼續往后退,慢慢退向河床下游,一面轉動兩只黑亮的眼睛左右掃視,似乎在尋找利于“冒險一逃”的地點。
  睡龍董路臣倚在河床中的一顆大石下,兩眼微眯,一臉睡相,若有視若無視的望著黑衣蒙面人漸漸遠去,嘴里喃喃數著:“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九十、九十一、九十二—……”
  就在此時,黑衣蒙面人倏然將身一蹲,躲入一顆巨石下,再騰身形,貼地低竄,疾速向右邊河岸的黑松林投去。
  身法靈捷無比,速度也不可謂不快,哪知才飛出五六尺,只听一片“嗤嗤”聲響,五縷指風已破空點到。
  這五縷指風雖然無形,但听聲音即知來勢勁銳如閃電,而且已將黑衣蒙面人的全身整個籠罩住,任憑他再施展何种身法也無法完全避開了。
  這一剎那,最惊恐的該是上官慕龍,他早先已听那個中年殘丐形容過,說三師伯所練的“天龍指”可在百步之外致人死命,由于他兩次都是在人家“指”下僵了身子,故此對于“指法”特別害怕,這時他被黑衣蒙面人挾抱在腋下,全身不能動彈,心想兩下距离這么遠,三師伯打出的五縷“天龍指”豈能全部取准;啊呀,這一下自己也要陪著這個黑衣人死啦!
  他腦中才閃過這個思緒—一也就是五縷指力堪堪點中黑衣蒙面人身上之際——暮覺身旁乍起一陣勁風,接著眼角瞥見有一團蛤蟆般的黑影由黑衣蒙面人頭上越過,一閃而沒。
  于是,睡龍董路臣打到的五縷指風頓如雨點打落河流,霎時化為烏有。
  黑衣蒙面人對此突來的變化亦甚感意外,人呆了一呆之后,急忙騰身而起,一個箭步便鑽入黑松林中。
  与此同時,只听河床上睡龍董路臣怪聲大笑道:“哈哈,原來還有一個,老夫先來打發你也好……”
  黑衣蒙面人無暇返回觀看,一路向林中深處鑽入,急如喪家之犬,穿過松林,再穿過一片竹林,越過一座山巒,再越過一座山巒,一口气飛奔了五六十里地,奔出九嶷山,來到一處不知名的小鎮甸。
  這時天已將近三更,黑衣蒙面人奔入鎮內,腳下仍不稍停,又一直通過鎮甸,來到鎮外一片墳場,這才閃身躲入墳場邊的一間百姓祠。
  這間百姓祠是用土磚砌成的,外表已破敗不堪,祠堂內到處結滿蜘蛛网,黑衣蒙面人抱著上官慕龍轉到供桌后面的一堵牆壁前,挑開挂在壁上的一塊舊紅布,露出一個兩尺見方的土窗口,他探頭向窗內瞧了瞧,隨將上官慕龍塞進窗里去。
  上官慕龍只覺身子好像被扔落在一堆干柴上,背部被戳刺得好不疼痛,他努力運目想看清自己到底置身于何种環境,但眼前一片濃黑,什么也看不出來。
  過了片刻,他听到身邊響起口下腳步踩落柴堆的輕輕聲音,心知黑衣蒙面人也已爬進來了,又過了片刻,忽听“喳!”的一聲,眼前火光爆起,赶忙定睛一瞧,只見黑衣蒙面人正把擦亮的火折子點燃著一支蜡燭,而當蜡燭點亮之后,上官慕龍突然為一幕恐怖的景象惊得几至昏厥。
  原來,這是一間寬僅尋丈的土造暗室,室中一堆死人骷髏,而他這時正是躺在骷髏上,与一個骷髏并頭而臥。
  黑衣蒙面人點亮蜡燭之后,就在上官慕龍對面的骷髏難上坐下,兩眼睜睜凝注他不動一下,似在心中考慮著什么問題,過了好一會儿,這才起身彎行到上官慕龍身邊,運指解開他的麻啞兩穴。
  上官慕龍穴道一解,一骨碌翻身坐起,這時最使他恐懼的乃是黑衣蒙面人而非周圍的骷髏,是以他迅速就身旁抓起一根腿骨,揚起作勢欲打,大喝道:“你是誰?為何把我捉到這里來?”
  黑衣蒙面人舉手在嘴上一堅指,輕“噓”了一聲,然后慢慢把包在臉上那塊黑巾揭下來。
  那不是一張凶惡的男人面孔,而是一張白皙的,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面孔。
  上官慕龍一眼瞧清她的面貌之下,心神為之劇烈一震,駭然大叫一聲,縱身扑入中年婦人的怀中,以极度顫栗的聲音叫道:“娘!娘!怎會是您?怎么會是您呀?”
  是的,上官慕龍做夢也沒想到,原來這個九嶷山偷點“金龍燈”的黑衣蒙面人竟是自己的母親,這是多么意外,多么奇怪,也多么可怕呀!
  柳映華右掌疾出,一把蒙住上官慕龍的嘴,神色緊張的低聲道:“別大叫,龍儿,要是他們听見找上來……”話只說到此,就移開蒙在儿子嘴上的手掌,改在儿子背上輕輕撫著,臉上不由流露出濃重悲傷。
  上官慕龍抑不住滿腹惊疑,抬臉輕聲急問道:“娘,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柳映華輕歎一聲,緩緩道:“一言難盡,娘會慢慢告訴你的,現在你先說為什么會离開劍門關,以及為什么會跟病龍柴亦修來到九嶷山?”
  上官慕龍急于想明白的,也就是劍門關內所發生的一切,于是便從清明節那天早上,病龍柴亦修出現劍門關恃強掘墳,結果發現那座孤墳确非爹爹的,以及當晚病龍潛入家里搜出一柄金龍劍,后來又發現啞婢蘇春梅竟會武功及其假啞等等,這許多不可理解的事,使自己突然不知如何自處,最后乃決定隨病龍下山,途中病龍表示愿意收自己為徒,并邀自己前來參觀九龍燈會,自己打算觀會后立即赶赴漢陽尋娘詢問情由——
  “娘,那座墳墓分明不是爹爹的,您為何要這樣瞞騙儿子呢?”
  柳映華听儿子的敘述和法問,眼淚順腮涔涔而下,長長歎了口气道:“是的,那座孤墳的确不是你爹爹的,娘所以要這樣瞞騙于你,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不希望你投身武林,涉及江湖風險!”
  上官慕龍惶然道:“為什么?”
  柳映華含悲道:“為的是娘要你平平安安活著!”
  上官慕龍惊疑道:“這意思是說.我爹爹被人害死,而害死爹爹的仇家武功很厲害,娘怕儿子找他報仇反而遭害?”
  柳映華點頭歎道:“是的,因為那人的武功已達到神化之境,即使是……即使是那位素有‘天下第一高手’之譽的禿龍嚴公展亦難制服他,所以終此一生,你想報仇實已無望……”
  上官慕龍一听爹爹果然是被人害死的,星目頓時涌出兩行淚水,咬牙切齒道:“我不相信,他是誰?”
  柳映華搖頭悲泣道:“不,不能,娘不能告訴你……”
  上官慕龍抓住母親雙臂用力搖撼,哭道:“不,娘應該告訴儿子才對,他是不是那個叫‘降龍圣手’的?”
  柳映華又搖頭道:“不,降龍圣手是最近几年才出現武林的一個神秘魔頭,他与你爹爹毫無關系!”
  上官慕龍情緒异常激動,不住搖撼著母親的臂膀,急急催問道:“那么,他是誰呢?說啊!娘,那個殺害爹爹的仇人姓甚名誰?”
  柳映華任儿子搖撼著,只是低頭含悲不語,但臉上痛苦的表情卻越來越濃重,到后來竟似控制不住,渾身起了劇烈的顫抖,一把抱住儿子痛哭失聲道:“好吧,娘可以告訴你,但必須在你找到‘三多老人’學武以后!”
  上官慕龍一愕道:“三多老人?”
  柳映華勉強壓抑住痛哭之聲,探手人怀取出一個小包,一面解布包一面顫聲道:“是的,三多老人是九如先生的師弟,他也是一位學貫古今胸羅万有的絕世高人,据說尚在人間,你只要能找到他老人家,就有報仇的希望了!”
  上官慕龍惊問道:“他老人家的武功和九如先生一樣高么?”
  柳映華解開布包,露出一個精致的黑色小圓盒子,答道:“不,他武功另有所長,但你找到他主要并不在學他的武功——-”說到這里,已將那個小盒子打開,由盒里取出了一決云形的白玉佩,給儿子道:“龍儿,你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么?”
  上官慕龍伸手接過白玉佩,鼻中就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當下捧著白玉佩湊到燭光下仔細觀看,隱約瞧見玉佩之一面刻著一幅風景幽美的山水,另一面刻著九條龍,每條龍僅有蚯蚓大小,但神態飛揚栩栩如生,顯然是第一流的毫芒雕刻師的得意杰作。
  他立刻便想到那天師父——病龍柴亦修——在自己家里翻箱倒柜說要找一塊名叫“九龍香玉佩”之事,便抬目問道:“什么,這就是九龍香玉佩么?”
  柳映華點頭道:“正是,那上面載刻著‘九如先生’的全部武學,也就是目前威鎮天下武林的‘九龍’身上的那九种絕藝,你必須把它全部練成方能報得父仇!”
  上官慕龍又捧著“九龍香玉佩”反复細瞧,卻看不出上面刻有一個文字,不禁詫异道:“這上面根本沒有一個文字,怎么說載刻著‘九如先生’的全部武學?”
  柳映華不由展顏微微一笑道:“誰說沒有一個文字?光是每一片龍鱗就有三十多個字,每一條龍身上大約刻有六千字以上,九條龍合起來只怕不下六万字呢!”
  上官慕龍吃惊的瞪著白玉佩道:“有這等事?儿子怎么一點也看不出來?”
  柳映華微笑道:“不光是你看不出,普天之下也沒有一個人能以肉眼看出它上面的文字!”
  上官慕龍迷茫道:“那么,這塊玉佩豈不等于廢物?”
  柳映華道:“不,這就是娘要你找‘三多老人’的原因,當年‘九如先生’是利用一面得自西域的‘大千寶鏡’才把‘九龍香玉佩’雕刻成功的,后來他把那面‘大于寶鏡’交給三多老人保管,所以你必須找到‘三多老人’方能學得玉佩上面的武功!”
  上官慕龍恍然道:“原來如此,那位三多老人住在何處?”
  柳映華搖頭黯然道:“如果娘知道他老人家的住處,娘早就帶你去找他了!”
  上官慕龍頗為失望,但低頭想了一下,隨即咬咬嘴唇,堅決地說道:“我一定要找到他老人家,哪怕是踏遍天涯海角!”
  柳映華欣慰地道:“是的,孩子,你既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得為父報仇,這才是男子漢的行徑!”
  上官慕龍點點頭,忽然想到一事,不覺皺眉沉吟道:“可是這塊‘九龍香玉佩’是金龍上官天容之物,咱們怎么可以拿他的?”
  柳映華一怔,接著啞笑道:“哦,原來你還不知道,娘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呢!”
  上官慕龍眨眨眼問道:“娘以為儿子知道什么?”
  柳映華深深一歎道:“唉,傻孩子,金龍上官天容就是你的爹爹啊!”
  上官慕龍惊得跳了起來,失聲大叫道:“什么?‘上官天容’就是我爹爹?可是娘以前不是說爹爹名叫‘夢云’么?”
  柳映華搖手示意不可大聲喊叫,接著面露苦笑道:“那是騙你的,因為那時娘只想把你教育成為一個文人,永遠不与武林沾上一點關系!”
  上官慕龍惊駭不止,想想日間在九嶷山上,醉龍常樂和秀龍潘賓都曾說自己“像一個人”的話,頓時恍然大悟,道:“但是那病龍師父既然已知道我是‘金龍’的儿子,為何他一直不肯說出來?”
  柳映華冷笑道:“誰知道,也許他把‘九龍香玉佩’看得比師弟失蹤更重要吧?”
  上官慕龍再想想這一個多月來病龍柴亦修几乎一步不离的‘照顧’自己,以及一再關照自己不可向人吐露真姓名之事,心知母親的猜測不錯,病龍柴亦修一定是想跟住自己以便謀奪九龍香玉佩,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深為人心之叵測而大為心寒,扼腕歎道:“唉,還好我沒有向他行拜師之禮……”
  柳映華正色道:“他雖然為人不正,但他是你爹爹的六師兄,將來你仍應以師伯視之,這也是你爹爹生前做人的態度,你爹常說宁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
  上官慕龍心頭一震,肅容恭聲道:“是的,儿子絕不敢對他稍有不敬,只是娘為何每年來九嶷山偷點爹爹的龍燈?”
  柳映華輕歎道:“說到這件事,就要提到那個神秘魔頭‘降龍圣手’了。唉,數十年來,天下武林一直是‘九龍’在分執牛耳,雖然‘九龍’并非個個正派,但他們也很少危害武林,可是最近出現的‘降龍圣手’卻不同,他常在夜間出現,殺人放火搶掠奸淫無所不為,而且遭害的都是武林白道人物。他第一次出現武林是在六年前的一天晚上,竟在十招之下掌斃神州十杰,要知那神州十杰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劍客,名气僅在九龍之次,即使你大師伯禿龍嚴公展也無法一敵十而在十招之內打敗他們,由此可知那‘降龍圣手’武功厲害到了什么程度。從那以后,他就揚言要征服八龍統治整個武林,故以‘降龍’為號。”
  “有一次,娘偶然听到一個傳言,說那‘降龍圣手’人已六七十歲,其所以遲至近年才出道立万,乃是以前他忌憚你爹爹,因為你爹爹武功高出他八位師兄甚多,他們說‘金龍上官天容’已十多年不見人,諒已不在人世,因此他才敢出來耀武揚威,娘听到這個傳言后,靈机一動,決定每年端午偷上九嶷山點燈,使那降龍圣手有所顧忌而不敢向你八位師伯動手;這五六來年,那降龍圣手雖不斷出現,但他之所以還沒有向你師伯們發難,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上官慕龍又問道:“可是娘為什么不明白告訴師伯們?”
  柳映華苦笑道:“他們都是雄霸一方的大人物,個個有著一身傲骨,雖然明知不敵‘降龍圣手’,誰也不肯服輸,娘若事先告訴他們,對他們等于是一种侮辱,這怎么可以呢?”
  上官慕龍恍然一哦,心中疑竇盡去,于是轉問道:“娘,您能否把爹爹當年遭害的情形告訴儿子?”
  柳映華搖頭道:“不,娘告訴你后,你一定會忍不住而在江湖打听,那一來仇家就會聞訊而至,你縱有一百條性命也保不住的!”
  “娘親眼看見爹爹被殺死的?”
  “是的,他先中了巨毒,然后被打落万丈深淵……”
  上官慕龍嗒然垂頭,心里恨不得一下子找到三多老人,一下子學成武功,一下子砍掉仇人的頭……
  母子倆相對沉默一陣,柳映華忽似想到什么,脫口輕“啊”一聲,急問道:“龍儿,剛才在九嶷山河床上發掌暗助娘脫危的那人,你有沒有瞧見他的面貌?”
  上官慕龍搖頭道:“沒有,那人身似一只蛤蟆,但飛得好快,好像天上的閃電,一晃就不見了。”
  柳映華面露悸容道:“真僥幸,你三師伯睡龍董路臣的‘天龍指’与一般內家指力不同,彈出后可在空中旋轉自如,所以不發則已,一發必中,這還是他享譽武林以來的第一次失手呢!”
  上官慕龍惊道:“如此說來,那位暗助娘脫危的人武功豈不也很高?”
  柳映華點頭道:“嗯,當今武林中,尚未听過有人能夠破解你三師伯的‘天龍指’,此人能有這等身手,的确非常難得,只不知他是何方高手……”
  語音未了,暮听得隔壁祠堂門口傳來兩聲“汪!汪!”的狗叫,聲音异常宏亮,竟似禿龍嚴公展帶上九嶷山的那只大熊。
  上官慕龍聞聲心頭大震,驀然想起娘由那山壁洞中跳上峰時,可能曾踩過禿龍大師伯事先舖在地上的香沙,故此那只大熊果然憑著它銳敏的嗅覺尋上門來了。
  但是轉而一想,現在事已明朗,何必畏懼,只要我們母子倆向大師伯表白身份,他總不至于有何不友善的行動吧?
  他正要開口,柳映華卻臉現异色迅速出手打滅蜡燭,再出手蒙住他的嘴,示意不可聲張,然后輕輕抽出長劍,疾趨至窗口邊蹲好,舉劍架在窗口上,似乎准備不管任何人把頭探進來,便將一劍砍下。
  這可使得上官慕龍大為焦急,他以為母親尚不知來者是大師伯,正想再開口,忽听祠堂門口有個沉銳的聲音道:“大熊,就在這間百姓祠么?”
  正是大師伯禿龍嚴公展的聲音。
  只听那只大熊“嗚咽”了兩聲,似乎在答:不錯,敵人就在祠堂中!
  禿龍嚴公展哈哈大笑道:“既如此,為何還老站在這門口不動?”
  那只大熊又“嗚咽”兩聲,不知在表示什么。
  躲在藏骨室的柳映華和上官慕龍听得亦感惊奇,正在不解那只大熊為何不敢走進祠堂之際,忽听祠堂中另有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接口笑道:“鬼倒沒有,吃狗肉的卻有一個,嘿嘿嘿……”
  噫,原來不知從何時起,竟有人悄無聲息的偷進百姓祠來了。
  顯然禿龍已把那人當作偷點龍燈之人,只听他敞聲大笑道:“哈哈,好好,朋友這一次不逃真難得,但朋友要吃狗肉何不出來?”
  那人又陰惻惻地道:“也好,只是我一開始吃狗肉時,就沒有心情跟狗主人談話了!”
  禿龍嚴公展厲聲道:“那么,報上名來!”
  那人桀桀怪笑道:“降龍圣手!”
  禿龍嚴公展似乎怔了一下,隨又縱聲大笑道:“你是降龍圣手?哈哈哈……”
  降龍圣手怪笑道:“怎么,不相信么?”
  禿龍嚴公展狂笑道:“不錯,閣下如何證明你就是降龍圣手?”
  降龍圣手輕笑道:“問得真怪,那么尊駕又憑什么認為我不是降龍圣手?”
  禿龍嚴公展本再作答,笑聲亦在一剎間消失不聞,一切回歸靜寂,久久不聞一點聲響,好像兩人突然同時消失了似的。
  上官慕龍心下納罕,正要伸手挑開張挂在窗外的紅布向外偷窺,卻被母親搖手阻止,而就在這時,突听禿龍嚴公展又開聲冷冷道:“好,那么偷點龍燈的是不是你?”
  降龍圣手笑聲道:“為什么不是?”
  禿龍嚴公展冷笑道:“用意何在?”
  降龍圣手仍笑聲道:“你們九龍自以為天下無敵,年年在九嶷山上點燈聚會,炫耀武功,顯然意圖鞏固你們的威名,所以本圣手就幫你們點燈,使你們的名气更響亮一些!”
  禿龍嚴公展笑一聲,又問道:“今晚為何要劫走老夫六師弟的徒儿?”
  降龍圣手笑道:“無他,也是為了要使你們的名气更響亮一些!”
  禿龍嚴公展并未被激怒,仍以沉著的聲調問道:“現在那少年在哪里?”
  降龍圣手道:“你知道本圣手掌下從不留活口,那少年的頭顱已被我挂在距此西南十五里的一株老槐樹上!”
  禿龍嚴公展沉聲冷笑道:“好,老夫話已問完,閣下可以滾出來了吧?”
  降龍圣手吃吃笑道:“你真想請本圣手吃狗肉?”
  禿龍嚴公展獰聲緩緩道:“不錯,只要你吃得下去!”
  降龍圣手怪笑一聲道:“好,請注意,本圣手要出去了!”
  語聲未斂,祠堂上轟然一聲巨響,敢情那降龍圣手竟不知用何手法打破屋頂,人也似由屋頂沖出,一片屋瓦碎木的“嘩啦”聲響后,再听到他的怪聲時,竟已在半空中而且漸漸遠去。
  只听禿龍嚴公展大喝一聲:“大熊,追!”
  接著是大熊的一片狂吠,聲音亦漸漸遠离,不消片刻,降龍圣手的怪笑聲和大熊的狂吠聲同時消失手不可見的遠處……
  百姓祠的四周又恢复岑靜,躲在藏骨室中的柳映華過了很久才長長透出一口气,舉手抹掉頭上的汗水,渾身萎頓的坐落骨堆上,好像逃過了一場大難似的。
  上官慕龍不知母親因何如此,心里十分惊奇,這時便開口問道:“娘,你為何不想和大師伯見面?”
  柳映華微微搖頭,歎息道:“唉,傻孩子,你若以‘金龍上官天容’之子的身份和你師伯相見,危險就會很快降臨到你頭上的!”
  上官慕龍吃惊道:“這是為什么?”
  柳映華道:“因為你若和他相見,人多自難守密,相信不到一月之內,金龍上官天容之子出現江湖的消息就會傳遍整個武林,那時仇家自然要找你斬草除根了!”
  上官慕龍道:“縱然如此,難道八位師伯還無力保護子侄的安全么?”
  柳映華道:“集他們八人之力,當然可以保護你安全無失,可是你總不能要他們天天和你相處一起吧?”
  上官慕龍覺得有理,于是心中的一個疑問又去,轉話道:“奇怪,那降龍圣手似乎有意要把大師伯引開,他為何要這樣做呢?”
  柳映華淡淡道:“那人不是降龍圣手!”
  上官慕龍惊訝道:“哦,母親怎么知道那人不是‘降龍圣手’?”
  柳映華挑開窗外的紅布探頭向祠堂內瞧了一遍,然后縮回頭答道:“他若是降龍圣手,剛才听到我們母子談‘九龍香玉佩’,早就動手搶了!” 上官慕龍思索著道:“或許他正想動手搶奪時,剛好大師伯來了?”
  柳映華微笑道:“如是這樣,他現在把你大師伯引走,難道就不怕我們母子乘机逃掉么?”
  上官慕龍一想也是,不覺皺起劍眉道:“那么,此人定是晚間在九嶷山河床上暗助娘的那個人,但他到底是誰呢?”
  柳映華苦笑道:“誰知道,武林浩瀚如海,奇人异士多得很……”說著,起身彎腰行到窗口右邊的土壁下,挖開几根骨頭,由骨堆下取出一個包裹,隨即解開,拿出几件破衣和几個小磁瓶,轉對上官慕龍含笑道:“龍儿,你過來,娘要把你改裝一下……”
  不久,母子倆由藏骨室爬出來時,上官慕龍已變成一個面貌平庸皮膚黑黝的農家少年。
  他們出得藏骨室,不約而同仰頭向祠堂屋頂察看,只見那屋頂破了一個簸箕大的圓洞,不禁都為那個自稱“降龍圣手”的人深厚功力而心惊不已。
  就在此時,柳映華發現祠堂上一支橫梁中間,貼著一張字條,她惊“咦”一聲,當即縱身躍起,伸手將那字條撕下,藉著微弱的月光展開一看,不覺又是一聲惊詫,臉上頓時露出一片迷惑之色。
  上官慕龍趨前問道:“娘,那是什么?”
  柳映華把字條遞給他道:“是那人寫給你的,你看吧!”
  上官慕龍接過字條,但見上面寥寥寫著十多個用炭筆寫成的正楷字:“少年人,你要找的三多老人住在四上!”
  四?
  這是什么字?
  上官慕龍抬起滿布迷惑的面孔問道:“娘,這個字很怪,儿子從沒有見過,好像不是‘四’字!”
  柳映華微微苦笑道:“這個字寫得四四方方,當然不能把它作四字!” 上官慕龍訝然造:“既非‘四’字,他怎么這樣寫?”
  柳映華顰眉沉思道:“這有點像燈謎的一种,可能他是在考你……”
  上官慕龍自幼飽讀詩書,自然對那些騷人墨客的玩意儿也非常喜愛,這時一听母親說“四”可能是燈謎的一种謎面,不由精神一振,興奮地道:“對!只要我能射中這個字的意思,就可找到三多老人,哈哈,有意思!”
  柳映華卻面呈凝重,抬目凝望屋頂那個破洞,自語似的喃喃道:“但他是誰呢?為何知道‘三多老人’的住處?”語聲极低,几乎听不清。
  上官慕龍急欲解開這個字謎,自個儿拿著字條走到一旁席地坐下,用眼直盯著這字條上的那個“四”字聚精會神思考起來。
  首先,他認為這個“四”字形似“山”字,那人要他猜的可熊就是一個山名;這种設想也可以說很接近,因為“三多老人”是一位世外高人,他隱居的所在极可能是在某一座山上。
  泰山?華山?衡山?嵩山?廬山?巫山?天目山?五台山?峨嵋山?……”
  天下的山名——由他腦中閃過,卻沒有一個山名能与“四”字聯成一個很恰當而絕妙的謎。
  他在文學方面一向頗為自負,原以為小小一個字謎絕難不倒自己,哪知道苦思良久竟不得謎底,不由大感汗顏,抬頭移望母親問道:“娘,通常在城市舉行的元宵燈謎大會,謎底都是射些什么東西?”
  柳映華道:“絕大多數是射詩詞經書上的句字,其次是俗話或人物地名等。”
  上官慕龍“哦”了一聲,又低頭去思考,這一次他改變了思路,開始挖掘那些有一個山字的詩句:“山月隨人歸,山光忽西落,明月出天山,山川蕭條极邊上,翠華想像空山里……”
  這時天已將近五更,柳映華看他不住搔頭挖耳皺眉咬唇,不由歎笑道:“龍儿,這种謎有時不是一時間可以解得的,現在天已快亮,我們還是先离開此地為妙,路上慢慢再想吧!”
  上官慕龍應聲站起來,滿面羞愧地道:“唉,幸好我還沒有去參加鄉試,否則准是名落孫山的了。”
  “山”字尾音未斂,他手里的字條突然憑空飄起,像似被一股吸力所吸,竟然疾速地由屋頂上那個破洞飛了出去。
  柳映華臉色大變,探臂一把攬起上官慕龍的腰身,飛步便往祠外沖去。
  哪知她才沖到門口,驀地有一股勁風迎面卷來,立將她震回祠堂中,隨著勁風之后,是一片尖銳刺耳的怪笑:“嘿嘿嘿,快把‘九龍香玉佩’拋出來,不然就要你儿子的命!”
  聲音尖銳如刀,有如出自厲鬼之口,听來令人毛骨悚然!
  柳映華踉蹌退入祠堂中,面色一片死白,迅速撤出長劍駭聲尖叱道:“你是誰?”
  黑茫茫的百姓祠外又飄入一陣“嘿嘿”尖笑,旋即怪聲叫道:“告訴你也無妨,老夫正是‘降龍圣手’!”
  上官慕龍覺得他的聲音,和先前引走大師伯的那個降龍圣手完全兩樣,不禁脫目惊詫道:“怎么又出現了一個降龍圣手?”
  那“降龍圣手”接口怪笑道:“剛才那個是假的,老夫才是真正的降龍圣手!”
  上官慕龍忍不住大喝道:“我不信,你過來我瞧瞧!”
  那“降龍圣手”又嘿嘿陰笑道:“老夫行事從不露面,今夜自不能例外,你們還是乖乖把‘九龍玉佩’拋出來吧,看在你父當年是個英雄人物,老夫破例饒你們不死就是……”
  柳映華閃到一面壁角下,輕輕把上官慕龍放落,再取出黑巾蒙上臉孔,低聲道:“龍儿,你暫時躲在這里,娘要出去看看他到底是何人!”
  上官慕龍惊道:“怎么,這人也不是降龍圣手?”
  柳映華輕“嗯”一聲,躡行到祠門邊,探出半個頭向祠堂外窺望兩眼,見無敵蹤,于是一挫身再度向門外沖出。
  不料剛一抬腳,黑暗中又是一股勁風迎面卷到,只听那“降龍圣手”厲笑道:“算了吧,你要沖出這百姓祠比登天還難,還是乖乖交出‘九龍香玉佩’是正經!”
  這回勁風較前強猛,柳映華抵擋不住,被震得“登登”直退至祠案前,但她退至祠案時,修地頓足縱起,往屋頂那個破洞射去!
  “呼!”又是一股勁風竟由那破洞灌下,又把她的沖勢逼落下來。
  “嘿嘿,你再敢沖突一次,老夫立刻把你儿子的頭打碎!”
  柳映華一連被對方的強烈勁風阻擋,無法沖出祠堂,情知來人的武功高不可測,自己絕非敵手,心中暗想即使能夠沖到外面,也難保護儿子的性命,一時又惊又急,心如刀割,仰頭嘶聲悲叫道:“你是誰?我們母子与你無仇無恨,你何必這樣為難我們?”
  那“降龍圣手”獰笑道:“老夫無意為難你們,只要你交出那塊九龍香玉佩!”
  柳映華怒叫道:“不!不!絕不……”
  那“降龍圣手”又獰笑道:“好,看看這個——”話聲中,祠案上的那個香爐,暮然憑空飛起,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掌抓著它,竟在祠堂上慢慢儿兜圈飛翔著,而且竟有兩次由上官慕龍頭上飛過,接著又听他尖聲怪笑道:“嘿嘿,老夫數到三,你若不把‘九龍香玉佩’拋出,立刻打破你儿子的頭……”
  這一手神功當真駭人,顯見來人武功已達神化之境,柳映華嚇得慌忙跳到上官慕龍面前以身擋住,顫聲道:“且慢,你听我說……”
  “嘿嘿,你有什么話要說?”
  “我可以考慮,但你必須給我一刻時辰的考慮時間,同時你必須遠遠退開這百姓祠二十丈之外!”
  “好啊,你把老夫當作三歲小孩不成?”
  “你若不答應,我就把‘九龍香玉佩’打碎!”
  “哼,那你們母子也別想活著出這百姓祠了!”
  上官慕龍雖是個文弱書生,卻有一身書生傲骨,一听之下,不禁勃然大怒,當即取出“九龍香玉佩”踏在腳下,大喝道:“死就死,我踏碎給你看!”
  那“降龍圣手”似乎吃了一惊,忙道:“好,老夫答應你們就是,但你們若想乘机逃走,那是自掘墳墓,須知老夫不比別人,就是讓你們逃出一千里,也照樣追蹤得到!”
  話聲漸說漸小,最后一個“到”字斂處,人竟似已退到二十丈外!
  上官慕龍連忙拾起九龍王佩揣入怀中,低聲問道:“娘,您打算怎樣?”
  柳映華低聲答道:“自掘墳墓!”
  上官慕龍心頭“咯”的一跳,張目詫聲道:“什么,您要自殺?”
  柳映華搖搖頭道:“不,你先別多問,快去藏骨室揀一根腿骨來!”
  上官慕龍不知母親要那死人的腿骨做什么,但一想時間無多,且依言行事再看,于是一個箭步跳到祠案后面,挑開那塊舊紅布,爬入藏骨室,摸索著找到一根死人腿骨,再出藏骨室時,只見母親正在壁角下用長劍挖掘土地。
  柳映華接過腿骨看了看,把兩端骨臼斬斷,再把它交給上官慕龍拿著,繼續揮劍掘地,一面低聲道:“龍儿,你听不听娘的話?”
  “嗯,儿子當然听您的話!”
  柳映華笑一笑,長劍翻飛急掘不停,轉眼間,便掘好一個六尺長一尺半深的土坑,她又命上官慕龍把張挂在藏骨室外的那塊舊紅布取來,然后目注儿子正色道:“龍儿,快躺下去!”
  上官慕龍离家門不過兩月,全無江湖經驗和机智,這時一听母親要自己躺下土坑,這分明要活埋,不覺惶恐道:“啊……娘要把儿子活埋?”
  柳映華點頭急道:“是的;這种最笨拙的逃命方法,常能騙過最精明的老狐狸,你快躺下去吧!”
  上官慕龍這才恍然大悟,同時也明白了“死人腿骨”原來是作呼吸用的,頓時一陣惡心,駭然道:“這……這怎么可以?”
  柳映華面容一嚴,疾言厲色地道:“快躺下去,今天你要活命惟有出此一途!”
  上官慕龍心慌意亂,惶聲道:“那么娘呢?”
  柳映華道:“娘自信可逃出那人的毒手,如那人追來搜索,你要等到确定他遠走以后才可出來,然后逕赴臨武栖鶴古棧等娘!”
  上官慕龍簡直沒有考慮的余地,當下只得依言躺下土坑,把死人腿骨一端豎在鼻孔主,柳映華立將那塊舊紅布蓋上他全身,撕破一個洞使腿骨穿出,然后迅速堆土掩埋起來。
  她剛把上官慕龍掩埋妥當,那“降龍圣手”尖銳刺耳的怪笑聲已遠遠飄來:“嘿嘿,一刻時辰已到,你到底交不交九龍香玉佩?”
  柳映華悶聲不響,提气輕輕一縱,由屋頂上那個破洞飛了出去……
  一條黑影鬼魅般的閃入百姓祠中。
  當他一眼瞥見祠中已失了柳映華和上官慕龍的蹤跡時,先是神色一愣,接著沉臉一哼,飛起一腳將們案踢翻,電閃到藏骨室那個窗口張望一眼,隨即仰身縱起,身如老鷹沖空,往屋頂那個破洞射去——
  不,就在他身軀即將穿出破洞之際,洞門口突然響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慢走!”
  那個正要穿出破洞的黑影聞聲雙臂疾分,即時抓住屋上橫梁停頓身形,再橫身一飄落地,抬目一望祠門口,脫目惊呼道:“啊,是你!五師兄!”
  赫然出現在祠門口的,是一個雙目瞽盲,手拄一支細竹竿的瘦老頭,也就是荊州凌霄堡主盲龍柯天雄。
  盲龍柯天雄一听對方惊呼,冷漠的臉孔上也閃過一抹詫异之色,開口問道:“哦,是六師弟么?”
  一點不錯,這個開口惊呼的正是豫州弄月庄主病龍柴亦修,他對于盲龍柯天雄的突然出現,面色竟有些陰晴不定,干咳著笑道:“是的,小弟剛才听到這附近有人發出怪笑,所以赶過來瞧瞧,不想五師兄也來了!”
  盲龍柯天雄道:“愚兄也是听到笑聲才赶來的,怎么樣,有何發現么?”
  病龍柴亦修道:“沒有,小弟進入這百姓祠時,已不見一點人影!”
  盲龍柯天雄伸出竹竿向前探索几下,然后舉步入百姓祠時,一面又問道:“你那新收的徒弟還沒找到?”
  病龍柴亦修歎气道:“沒有,不知那家伙為何要劫走小徒?唉……”
  盲龍柯天雄沉默半晌,緩緩道:“我想他是存心折辱咱們八龍,所以咱們非盡力把那孩子找回來不可!”
  病龍柴亦修搓手歎道:“唉,他折辱的只是小弟一人,還是由小弟自己來找妥當些……”
  盲龍柯天雄眉頭一皺,不悅道:“你自信可找回來么?”
  病龍柴亦修陪笑道:“大概可以,小弟已派人將這湘境一地的各要道把守住,那家伙想帶著小徒逃出此境諒非易事!”
  盲龍柯天雄臉色微變,沉聲道:“你這樣做通知過誰了?”
  病龍柴亦修干笑道:“小弟并未忘記這湘境一地也是五師兄的地盤,但這次情形特殊,而且小弟也正想通知五師兄呢!”
  盲龍柯天雄冷冷一笑,道:“你徒弟是昨晚被劫的,這种‘特殊’事情,你早就預料到會發生么?”
  病龍柴亦修又干笑道:“不,只因今年大師兄在會前兩月就通知咱們燈會的一切事宜由他全權布置,小弟不知他是怎樣布置的,因此派了几個人來,咳咳……”
  盲龍柯天雄面上隱現怒容,提高嗓門悍笑道:“哦,原來你不信任大師兄?”
  病龍柴亦修目光一閃,隨也提高嗓門哈哈笑道:“好說,五師兄也不見得很信任大師兄,譬如昨晚那一千多個觀會者,當中只怕有二分之一是你‘凌霄堡’的人吧?”
  盲龍柯天雄面孔抽搐了几下,忽然怒容盡斂,和顏悅色的輕笑道:“其實愚兄本人并不介意你把部屬帶入此境,怕的是你我部屬又要發生無謂的糾紛,這對咱們師兄弟總不大好。”
  病龍柴亦修也立刻改以溫和親切的語气笑道:“是的,所以小弟事先曾嚴令他們除注意尋找小徒外,不得再与師兄的部屬發生磨擦!”
  “這就好,現在你我不妨坦白相待……”
  “咳咳,五師兄有何指教?”
  “關于你那新收的徒弟,愚兄听說他面貌酷似咱們的九師弟,嘿嘿,本來天下之大是無奇不有,有些人面貌相同并不奇怪,但那孩子忽然被那偷點龍燈之人劫去,卻教人無法釋怀,師弟可肯對愚兄坦誠相告?”
  “五師兄想左了,那孩子的确叫‘陸志劍’,他和九師弟毫無關系!”
  “晤,那么這事姑且不談,現在你把他喊過來吧!”
  “什么?”
  “躲在這祠中的人呀!”
  “這祠中除你我之外沒有別人呀!”
  “嘿嘿,六師弟真會裝佯,愚兄眼睛雖看不見,听覺可不比人差,這詞堂中明明有第三個人的呼吸聲音!”
  病龍柴亦修神色一震,兩眼寒芒暴射,擺頭迅速將整個祠堂掃視一遍,又跳到藏骨室的那個窗口凝神諦听一陣,轉回盲龍身邊搖頭苦笑道:“只怕是五師兄發生錯覺吧?這祠堂中除你我之外,鬼也沒有一個!”
  盲龍柯天雄含笑不語,左手在腰間一探一揚,驀然發出“叭!”的一聲脆響,一條長達丈五的索鞭業已卷到埋藏上官慕龍的壁角上方,去勢之快無与倫比。
  但是他的龍須縱然快如閃電,卻仍卷了個空,只因他雖然听出那壁角處有人在呼吸,卻万万想不到呼吸者竟是躺在地底下。
  病龍柴亦修見他疑神疑鬼的向壁角掃出一鞭,面上不由泛出一絲譏笑,笑聲問道:“五師兄听出那角落里有人么?”
  盲龍柯天雄沉聲道:“不錯,他就站在那里!”
  病龍柴亦修道:“現在還站在那里么?”
  盲龍柯天雄凝神听了片刻,微訝道:“奇怪,現在那呼吸聲沒有了!”
  病龍柴亦修哈哈笑道:“五師兄的听覺天下無雙,手中兩條龍須鞭更是每發必中,如果這祠堂中還有第三人在,他縱能逃過你的一鞭,但他在移動腳步躲避時,難免會帶出一點聲響,五師兄有無听到那一點聲響?”
  盲龍柯天雄當然沒有听到那一點聲響,是以滿臉流露迷茫之色,喃喃道:“真奇怪,愚兄剛才分明听到有人在呼吸—一你看那堵牆上有無窗戶?”
  那堵土牆上确有一個小窗口,病龍柴亦修這才神色一動,自然而然猜想到那呼吸者剛才可能躲在祠堂外的窗口下,而那人也可能就是自己“要”的人,當下也不答复盲龍的話,飛身便往祠外電掠出去。
  盲龍柯天雄听覺何等犀利,一聲冷笑,緊接著縱起疾掠而出。
  這時天已破曉,但天地變得格外黑暗,病、盲二龍飛繞百姓祠搜索一遍,又雙雙縱入墳場搜索,當然那是毫無所獲的,因此他們并未再轉回百姓祠,逕自离去了。
  不久,天亮了,百姓祠外傳來一片吱吱喳喳的鳥叫聲,上官慕龍于是乎慢慢由百姓祠里的那堵牆角下的土中鑽了出來。
  他拍掉身上的土屑,走到祠門邊探頭向外張望兩眼,見四野無一人跡,于是一整衣領,抬腳跨出百姓祠。
  現在,他的面貌和衣著是個平庸朴實的庄稼少年,已不必擔心再遇上那個使他痛心的假降龍圣手或那位師伯,但是,有一個問題卻必須赶快解決,即是那一位一連兩次暗助自己脫險的神秘客留給自己的那張字柬,它已被“師父”病龍柴亦修搶去,如果讓他先解開“四”字之謎而找到三多老人,將來自己再找三多老人時,必會發生許多事故,所以自己無論如何必須盡快把謎底猜出來。
  上官慕龍邊行邊想,轉眼進入鎮上,向人問明去臨武的路徑,立刻就動身向臨武縣赶去。
  臨武縣位于九嶷山東南,由鎮上出發約有六十里路,他因急于想見到母親,故爾連程疾赶,當天薄暮已赶進了城里。
  這時他已饑餓疲憊不堪,原來他昨天早上隨病龍柴亦修到九嶷山前,包裹銀兩都放在宁遠縣一家客棧里,此刻身上不名一文,除非找到母親,否則只有挨餓。
  栖鶴古棧是城中最大的一家客店,他才走過一條大街,便已看見它的招牌,當下三步并作兩步奔入古棧里,向那掌柜的老頭道:“打扰,小可要找一個人,不知她來了沒有?”
  掌柜的老頭推開算盤,舉手把老花眼鏡往鼻梁上一托,吊著眼珠向上官慕龍打量一眼,看他是個渾身臭汗的庄稼少年,便皺起眉頭道:“你要找哪個?”
  上官慕龍道:“一個中年婦人,姓柳名映華。”
  掌柜的老頭“哦”了一聲,微訝道:“中午也有一個瘦老頭和一個大漢來敝棧打听這個叫‘柳映華’的女人,可是敝棧今天并無一個婦女前來投宿啊。”
  上官慕龍聞言心頭一震,情知所謂“瘦老頭”定是病龍柴亦修,而那個“大漢”也定是“弄月庄”的人,顯然,師父正在全力尋找自己母子,以便謀奪九龍香玉佩,心中暗暗著急,當下力持鎮靜地說:“那兩位是小可的長輩——奇怪!她明明說要在此等我們……”
  老頭微笑道:“大概你們都听錯了,你應該到那些小客棧找找看,說不定她正在小客棧里等你們呢!”
  上官慕龍面頰發熱,吶吶道:“不,我不會听錯,這樣看來她尚未抵達此地,那么我先開一個房間好了。”
  老頭吊起兩眼把他又全身上下打量了個夠,沉吟道:“唔,你小客官身上有沒有帶著銀子?”
  上官慕龍赧然造:“沒有,但是等她到后就有了。”
  老頭捻須笑道:“這倒不妨,只是抱歉得很,敞棧已告客滿,沒有房間了!”
  上官慕龍明白他是怕自己付不了房錢,故此藉詞拒客,心頭甚火,真想一把將他的胡須拔下來,但他是個知書識禮的少年,自然做不出這种粗魯的行動,只含怒瞪了他一眼,便自轉身走出古棧。
  天色漸黑,已快到掌燈的時候,街上許多做小買賣的紛紛在收拾擔攤准備回家,上官慕龍忍著饑餓在大街來回徘徊,卻始終沒見到母親的影子,心里越來越恐慌,他想不透母親為何遲遲未到——她會有危險么?不,昨夜自己躺在地下听得很清楚,那個假名“降龍圣手”威嚇母親拋出九龍香玉佩的正是師父病龍柴亦修,她后來和五師伯盲龍柯天雄在百姓祠盤桓到將近天亮才离去,照說經過那一耽擱,母親應不致被他們追上才對,可是母親怎么還不來呢?
  他一面走一面想.同時不停的舉目搜視來往行人,未几天已全黑,他又轉回到栖鶴古棧外的街道上來回走了几趟,仍不見母親的一點影子.正想找個不受人家干涉的檐下坐下來歇息,忽听由街尾那邊遠遠飄來一片簫聲。
  那簫聲宛轉柔和,卻帶著一种凄涼孤寂的味道,听來令人油然而生“斷腸天涯”之感!
  上官慕龍初疑是八師伯秀尤潘賓与他的如夫人經過此地,待至簫聲來到臨近,方才發現吹簫者竟是那個雙腳殘廢的中年乞丐—一昨晚在九嶷山与自己并肩參觀九龍燈會的那個中年殘丐!
  他以盤膝的姿勢利用兩手撐地爬行著,每爬到人家門口,便停下來吹簫乞討,看見人家不理他,他即掉頭就走。
  上官慕龍原先因他怨言批評“師父”而對他有點憎惡,可是那點憎惡已因發現“師父”的真面目而不存在了,現在他反而覺得這個中年殘丐批評得很是客觀,心想他常年行走江湖,對八位師伯的為人必有較多的了解,昨晚他雖曾把八龍的為人一一描述過,但有些地方卻說得很含糊,如今既湊巧在此遇見,不妨再請他詳細說說,將來自己藝成后才知道如何和師伯相處……
  他思忖至此,那中年殘丐已爬到他面前;他側臉瞧瞧上官慕龍,拿起竹簫便欲吹將起來。
  上官幕龍連忙搖手道:“別吹,我身上只怕連跳蚤也沒有一只!”
  中年殘丐一怔道:“哦,大水沖翻了龍王廟么?”
  上官慕龍苦笑道:“正是.我現在窮得也要討飯了。”
  中年殘丐漠然一望,收起竹簫,兩手按地做勢欲走,上官慕龍伸手拉住他笑道:“別走,咱們再聊一聊!”
  中年殘丐頭一歪,斜望他訝笑道:“再聊一聊?你小老弟這個‘再’字作何解釋?”
  上官慕龍笑道:“昨晚咱們在九嶷山上聊過一陣,難道你這么快就忘了不成?”
  中年殘丐神色大震,雙目似因某种激動而暴射出一片炯炯神光,丑惡的面孔上充滿著惊奇之色,失聲道:“啊,你怎么還—一”說到一個“還”便即住口,神色亦在剎那間恢复常態,搖搖頭輕笑道:“原來是你,乖乖.你怎么改變面貌了?”
  上官慕龍這才想到自己的面貌与昨晚不一樣,難怪他剛才不認識自己,現在經他突然一問,一時倒不知如何作答,呆了半晌才想到答詞,張口哈哈笑道:“這就是易容術啊,你昨晚還說我不會武功,如今你該相信我是武林人了吧?”
  中年殘丐連連點頭笑道:“是是,你小老弟的易容術真是高明,但你怎么獨個儿可怜兮兮的坐在這里?”
  上官慕龍面頰上又一陣發燒,忙把臉容一沉道:“我坐在這里是等我娘,怎樣叫可怜兮兮的呢!”
  中年殘丐張開缺了一角的嘴唇大笑道:“哈哈,那么,干么不到客棧里去等?”
  上官慕龍不覺含怒向對面那家“栖鶴古棧”瞥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娘和我原約好在對面那家客棧見面.誰知里面那掌柜的太勢利眼,看我這般打扮竟不開房間給我,說什么已客滿,哼,我剛才還看見好几個人進去投宿呢?”
  中年殘丐微笑道:“現在肚子只怕快要餓癟了吧?”
  上官慕龍點點頭道:“有一點,不過只要我娘來了,一切都可解決!”
  中年殘丐笑道:“要是你娘不來呢?”
  上官慕龍心中真害怕母親當真不來,但仍強作鎮靜地道:“不,她一定會來的!”
  中年殘丐頭一揚,豪爽地道:“走,我窮花子請你吃飯!”
  上官慕龍搖頭道:“不,我要坐在這里等我娘來!”
  中年殘丐譏笑道:“等吃奶么?”
  上官慕龍漲紅了瞼,叱道:“胡說,我這么大了還吃什么奶?”
  中年殘丐哈哈笑道:“既如此,稍為离開一下又有何妨?”
  上官慕龍猶豫片刻,只因一則想請他再談談八龍,一則肚子也确實真餓极了,于是站了起來道:“好,你要怎樣請我吃飯?”
  中年殘丐掏出一把碎銀給他,再交給他一個酒葫蘆,笑道:“你快去買,咱們帶到城外面去吃!”
  上官慕龍接過碎銀掂了掂,估計約有二兩多,吃惊道:“啊,你怎么有這么多銀子?”
  中年殘丐淡淡一笑道:“常言道:叫花子當三年,南面王不換,你認為我叫花子有這么多銀子是怪事?其實這點銀子有時還不夠我一天的揮霍呢!”
  上官慕龍原是怕他破產,听他這么一說,心倒安了,于是邁開大步朝一家菜館奔去。
  不多時,上官慕龍買回來一大包食物和沽了一葫蘆老酒,中年殘丐領路出城,兩人來到護城河邊的一株老松樹下席地坐下,開始對月大飲大吃了起來。
  吃到半飽,上官幕龍才想到彼此都還沒通名報姓,便停止吃食抱拳道:“抱歉,還沒有請教兄台的貴姓大名呢!”
  中年殘丐搖頭說道:“我不想問你姓甚名誰,你也別請教我貴姓大名,咱們就像天上的兩朵云,偶然湊在一起,又很自然地分開!”
  上官慕龍听他談吐不俗,頗感興趣,笑問道:“這就是你對人生的看法?”
  中年殘丐頷首道:“是的,但你千万別以為這是一种悲觀的看法,我叫花子雖然雙腳殘廢,卻并未對這世界表示失望,我只是想達到像陶潛那种‘不覺知有我’的境界罷了!”
  上官慕龍悚然一惊,開始覺得這個面貌奇丑的殘丐非同等閒,因之不覺重將他打量起來。
  中年殘丐舉杯笑道:“喝啊,你直呆望著我干什么?”
  上官慕龍痴痴道:“原來兄台學問滿腹,你那雙腳是怎么殘廢的?”
  中年殘丐喝了一杯酒,笑笑道:“兩歲時發了一場高燒,燒退后兩腳就軟如無骨,延醫治療了十二年毫無起色,我一气就离家出走了!”
  上官慕龍一愕道:“為何要离家出走?”
  中年殘丐道:“男儿志在四方,我總不能像你一樣老是待在家里要依靠著父母過活,而且我想老天爺既不要我走路,我偏要定給他看,到現在我走了一二十多年,踏遍了天下每一個角落,哈哈哈……”
  上官慕龍肅容道:“兄台意志之堅強,真令人無比佩服!”
  中年殘丐點頭道:“那當然,像你已是十七八歲的年紀了,手腳又是好好的,誰知一旦不見了娘,就弄得失魂落魄,只會坐在人家檐下干著急!”
  上官慕龍大感受不了咬唇道:“我和我娘原約好在這城里見面,她不來,我自然只有等。難道你要我离開不等么?”
  中年殘丐道:“正是,不管你是出來游山玩水的也好,或找人做事的也好,獨個儿行走總比較痛快和方便些,而且也可顯出男儿的本色!”
  上官慕龍听他說得有道理,不寬頻頻點頭道:“你說的倒不錯,可是我還不知應該往哪里走呢……”
  中年殘丐不再說話,拿起半只燒雞啃了起來。
  上官慕龍正要請他再談談八龍.忽然瞥見那右方城牆下有兩條黑影朝這邊疾奔而來,身法均奇快無比,在月夜下宛如兩只飛燕,几個起落便已扑到自己身邊剎住腳步。
  這兩個夜行人年齡都在五旬左右——瘦一胖,一個佩劍一個拿煙杆,同樣著一襲紫色長袍,頸上各結著一條紅巾,神態异常凶悍。
  他們扑至中年殘丐和上官慕龍身邊立定時,那個手拿煙杆的瘦老者慢慢彎身擦亮了火折子點煙,借那一閃而滅的火光,抬起兩顆精眸,迅速瞟視中年殘丐和上官慕龍一眼,嘴里吐出一口煙云,然后慢慢直起腰干,回望同伴胖老者笑道:“是兩個叫花子在打牙祭!”
  中年殘丐端起酒杯笑道:“是啊,兩位來一杯如何?”
  胖瘦二老者互望一眼,微微一笑,同時騰身而起,朝左邊城下一路沿城疾飛而去。
  上官慕龍瞧他們去遠,愕然道:“噫,這兩個老者這樣瞧人是什么意思?”
  中年殘丐含笑道:“他們是‘盲龍柯天雄’的手下——有名的凌霄堡‘紅巾巡防班’正副班頭,胖的名叫‘胖金剛雷大春’;瘦的名叫‘瘦羅漢卜木公’,今晚大概是奉他們堡主之命出來尋人!”
  上官慕龍暗吃一惊,喃喃道:“不知他們要尋找什么人?”
  中年殘丐搖頭道:“管他的,咱們吃咱們的飯,不管他人瓦上霜!”
  上官慕龍暗想昨夜在百姓祠中,五師伯盲龍柯大雄已怀疑我是金龍上官天容的儿子,現在他既派手下出來找人,极可能就是在找我。如是,他找我何事?為了要追查爹爹的生死?或者也為了九龍香玉佩?
  中年殘丐見他低頭久久不語.伸手拍他一下,問道:“小老弟,你在想什么?”
  上官慕龍嚇了一跳,抬頭望他笑笑道:“沒什么,我在想昨夜九龍燈會的事,我想現在的八龍好像相處不好,是不是?”
  中年殘丐道:“以前相處得不錯,后來由于各踞一方,漸漸便形成所謂‘七龍霸九州’的局面,久而久之,彼此的部屬難免因一些小事而發生磨擦,于是師兄弟間開始有了裂痕,開始變得貌合神离,開始明爭暗斗!”
  “大師兄禿龍嚴公展的勢力最強?”
  “不錯,但他是個大大的好人!”
  “其中只有‘醉龍常樂’未參加爭雄?”
  “嗯,他另有他的爭雄的領域!”
  “怎么說?”
  “他在酒國稱王!”
  中年殘丐話至此,舉杯一飲而盡,拋下酒杯,再拿起來吃完的半只燒雞,倚在樹身作半躺之狀,一面啃燒雞一面咕噥念道:“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听,鐘鼓四玉不足資,但愿長醉不愿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上官慕龍見他一副悠閒放蕩的樣子,覺得他的生活簡直可与神仙媲美,心中十分羡慕.但是想到“神仙”兩字,他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跳起來大叫道:“對啦,山在虛無縹緲間!”
  中年殘丐被他嚇了一跳,坐直身子瞪眼問道:“什么山在虛無縹緲間?”
  原來上官慕龍腦中一直盤繞著那個“四”字,這時他想到“神仙”便不由聯想到“山”和“云”,于是他突然憶起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有一句“山在虛無縹緲間”,那個四字中有一個隱隱約約的“山”,以之射“山在虛無縹緲間”豈非絕妙透頂!
  不錯,“四”字射“山在虛無縹緲間”的确妙不可言,可是,上官慕龍稍一定神之后,卻又沮喪的直搖頭,嘴里喃喃自語道:“不,不對,山在虛無縹緲間雖妙,但卻不是一個地名……”
  中年殘丐見他活像個呆子,不由微微一笑,也不再追問,又靠上樹身吃燒雞,一面又繼續咕噥起來:“談到山居趣味佳,自家燒飯自烹茶,娛情林下听禽噪,遺興溪邊看水流,屋破任教云在補,身閒便与鹿同游……”
  上官慕龍反复把“山在虛無縹緲間”念了几遍,又覺“謎底”恍惚欲出,于是他也無心再吃東西,站起來繞著松林踱慢步,搖腦袋,絞腦汁……
  踱了一會,他忽然渾身如触電似的一震,飛步跳到中年殘丐身邊蹲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問道:“兄台,請教你一個問題好么?”
  中年殘丐坐直身子道:“好,但若是屬于文學方面的,我叫花子恐怕無能為力,這因為我叫花子好讀書不求甚解……”
  上官慕龍道:“很簡單,你听過燈謎中有沒有一种射雙層的?”
  中年殘丐搔搔頭皮道:“燈謎射雙層的?唔,沒听說過,不過,這是可以的,只是謎面很難做!”
  上官慕龍道:“假如有一個要射地名的謎面,它的第一層謎底是‘山在虛無縹緲間’,那么再由‘山在虛無縹緲間’而射‘忽聞海外有仙山’的‘仙山’兩字,你說通不通?”
  中年殘丐低頭想厂一下,不禁拍手笑道:“不錯,可是‘仙山’兩字也不是一個實有的地名啊!”
  上官慕龍道:“兄台剛才曾說走遍天下每一個角落,但不知海外去過沒有?”
  中年殘丐道:“近海的島嶼游過几個,遠海的倒沒去過!”
  上官慕龍心頭扑扑狂跳,壓低聲音急問道:“兄台所游過的那些島嶼中,有沒有名叫‘仙居島’或‘仙人島’的?”
  中年殘丐側頭一想,點點頭道:“确有一座仙人島,它位于——”
  上官幕龍忽然搖手制止他說下去,湊到耳邊輕聲道:“兄台請用耳語告訴小可好了!”
  中年殘丐微微一愕道:“怎的,你怕人听見?”
  上官慕龍道:“是的,因為這是一個秘密!”
  中年殘丐擺頭向左右張望,訝道:“這附近又沒有人.你怕誰听見?”
  上百慕龍道:“怕被某些武林人听見,也許這附近沒有武林人,但一切總以謹慎為宜……”
  中年殘丐面上掠過一絲竊笑,于是向地附耳說出了“仙人島”的所在,接著拍拍他的身子笑道:“小老弟,我想你也累了,現在暫時拋開一切,咱們今晚就在這樹下露宿一夜吧!”
  上官慕龍原打算再入城去栖鶴古棧看母親來了沒有,這時被中年殘丐在身上輕拍了几下,不知怎的,頓覺全身疲困已极,仿佛有几千万只睡虫一下子鑽入腦子,不覺張口打了個呵欠,頓時翻倒地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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