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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鬼谷幽情


  陸介只覺得,世上一切至美的形容詞都應該屬于這女孩子,在這以前,那些什么“閉月羞花”、“沉魚落雁”……都像是用錯了對象。
  那姑娘在陸介的怀中輕輕地睜開了眼,那兩道動人的光芒中生像是蘊藏著無限青春的泉源,直要呼之欲出。
  陸介的雙手抖顫著,那何摩和虯髯客的吼斗聲也像是突然遠去而逐漸消失了,因為他耳中什么也听不見,只听得見自己心在扑通扑通地跳。
  他的眼中,覺得那姑娘的面頰漸漸變得模糊,而那烏亮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纖巧的小嘴,卻似愈來愈清晰,愈來愈凸出了……他的雙手在不知不覺間微妙地向上緊抱……
  但是忽然之間,那至美的面容變了,迷朦中,他惊奇地發覺到,那面容竟變成了俏皮可愛的姚畹……
  他自己都無法确定這是真是幻,他嘴唇蠕動著,輕聲呼喚道:“姚姑娘,是你,是你。”
  “兀,臭小子……”
  刺耳的吼罵聲驟然響起,陸介猛然從迷幻中惊起,他瞪著眼仔細往怀中望了望,仍是那絕美的陌生少女,哪里是姚畹。
  不知怎地他輕聲歎了一口气,那歎息中包含著太多的失望和迷惘。
  “呼!”衣袂破空的聲音,三條人影從崖上縱了下來,陸介像是突然恢复了敏捷,如閃電一般拂過怀中少女的助下,解開了她被點中的穴道,放在地上,自己雙掌一錯,凝神以待。
  “刷”一聲,三條人影落地,當先的是那武林二英,另一個竟是華山凌霜姥姥!
  “兀,臭小子,你還沒有死?”
  陸介心頭火起,毫不通知地揚手就是一掌打出!
  凌霜姥姥滿不在意地揚手一接,哪知……
  “嘿!”一聲怒叱,凌霜姥姥竟然連退兩步!
  凌霜姥姥“噗”的一聲,重重地把那根鋼杖插在地上,卻先自瞪大了眼,大聲惊呼起來——
  “咦,何摩小子,你也來啦……”
  所有的人一齊隨著凌霜姥姥的目光看去,原來凌霜姥姥所喝叱的乃是崆峒神龍劍客何摩。
  陸介重新仔細打量那新近成名的何摩,只見他朱唇齒皓,劍眉星目,只是年齡看來甚小,秀俊中仍不脫几分孩子气。
  武林二英在伏彼堡中先听陸介承認殺了神拳金剛黃方倫,繼而又听鐵蛟龍溫嘉介紹陸介說是崆峒何摩,是以一直認定何摩是凶手,而陸介就是何摩,這時听凌霜姥姥又喚那邊站在一個虯髯漢子身旁的美少年為“何摩”,不禁一陣糊涂。
  神龍劍客和虯髯客顏傲顯然已停了手,何摩拍了拍襤褸不堪的衣袖,上前大笑道:“老巫婆,你上次弄那什么鬼門道石頭陣,我姓何的失陷在里頭,心中大感不服,正要找上山去尋你晦气,卻被這兩塊草料疑神疑鬼地跟了好半天……”說著指了指右邊的武林二英。
  武林二英正在莫名其妙,听了這話,鐵筆秀士程綽大怒吼道:“你小子到底是誰,莫在這里混……”
  何摩笑嘻嘻地道:“小可自姓何,單名摩,崆峒的弟子,祖籍湖南岳州,現今十八……”
  “追云狒”大怒喝道:“媽的!誰問你這些……”
  鐵筆秀士程綽听何摩如此說,不禁回頭向陸介喝道:“那么,你到底是哪一派的?難道縮頭露尾地像個烏龜嗎?”
  陸介臉色一沉,一字一字地道:“在下全真派第三十三代弟子!”
  伏波堡中,大家都見了陸介的面,也曾听青木道長說要尋找徒弟陸介,但是都不知道這個“臭小子”就是陸介!
  程綽沉聲道:“那么是那一個殺了神拳金剛?”
  陸介程眉一掀,抗聲道:“自然是我!”
  程綽不禁疑云重重,忖道:“為什么鐵蚊龍溫嘉要說他是何摩?……姓何的精于易容,莫要被他騙耍了……”
  陸介何等聰明,見他有不信之意,一步猛然跨出,單拳向外一伸,那掌心忽然逐漸由紅變白,最后成白玉雕成的手掌一般。
  “嘿!玉玄歸真!”
  凌霜姥姥忍不住,叫將出來,這全真玄門至高的內家功夫,眾人只是听過,卻是第一次看到。武林二英再無怀疑,大喝一聲:“叫小子,殺人償命!”
  忽然,凌霜姥姥冷冰冰的聲音:“讓開,我老婆子先見識見識全真派的高手,究竟有什么能耐能殺害我的徒儿?”
  陸介待要開口還他兩句,但是心想黃方倫确确實實是死在自己手中,心中一陣自咎,不禁啞口無言。
  那何摩眼睛一轉,忽然瞧見站在陸介身后的絕色姑娘,大叫道:“各位大英雄老前輩干么要欺侮人家一個姑娘家?”
  何摩是個聰明無比的人,他見那姑娘是從崖上被打下來的,心想多半是這三個人下的手,當下信口叫了一句,果然那凌霜姥姥怔了一怔,怒道:“這小妮子是我老人家教訓她的,有礙你什么事啦?”
  何摩理了理破爛的衣袖,笑道:“姓何的對華山那几手杖法十分感興趣,還想領教几手。”
  凌霜姥姥這种人如何吃得這句話,再也顧不得尋陸介報仇,沖著何摩怒道:“敗軍之將,何足言勇!”
  何摩嘲笑道:“難怪神拳金剛這等膿包,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凌霜姥姥怒道:“看杖!”
  呼的一聲劈頭打下,何摩葉然拔出長劍,一封一吐。
  陸介心忖道:“這何摩分明是故意逗那老婆子動手,免得我雙拳難敵眾手,只是,那老婆子功力硬得很,何摩怕要難敵……”
  正思量間,那鐵筆秀士程綽陰森森地道:“陸小子,上啦!”
  陸介正待錯掌迎敵,忽然背后被人輕輕拍了一下,陸介此時功力滿布,周体有如扣滿的弓,那背上一拍雖然是不帶勁道,無法感覺,但是一触之下,立刻反手一把抓出!
  他這反手一抓,快比閃電,背后之人立刻被他抓個正著!
  但是触手之際,猛然一怔,原來竟是一只柔若無骨,滑潤無比的小手,他緩緩轉過臉來,正是那美絕人寰的少女,紅暈正泛漾在她的面頰上。
  陸介和她站得很近,鼻間全是幽蘭的清香,那姑娘巧妙地輕輕縮回了手,輕輕道:“謝謝你,我——我走啦。”
  她飛快地反身繞過林子去了,但是她雪白的衣裙和動人的背影還像飄曳在空中。
  陸介的耳邊響起追云狒羅迪宇的喝聲:“臭小子,你到底敢不敢動手?”
  陸介像一陣旋風一般轉過身來,大叫道:“打就打!”
  他左右手齊揮,一邊一股巧妙的勁道弧線地打出。
  鐵筆秀士陰森森地冷笑著,一側身,還了一掌。
  陸介不愿再傷人,他采取了完全的守式,像一個屹立在惊濤巨浪中的岩石!”
  他的眼角不時瞥向与凌霜姥姥座戰的何摩,只見凌霜姥姥打發了性,一根鋼拐杖舞得虎虎風生,那何摩被迫得在杖影中只守不攻,他心中不禁大急。
  但是他又不敢用重手法,怕要傷了武林二英,一時無法騰手去解何摩之圍。
  正焦急問,忽然一個朗朗的笑聲傳來:“哈,以多欺寡,以老壓小,像話嗎?”
  一條人影如天馬行空般躍了過來,伸手一掌就向凌霜姥姥打去。
  凌霜姥姥老而彌辣,杖交左手,右掌呼地往上一拍!
  這等第一照面就以內力硬碰的場面,在武林拼斗中极不常見,陸介和武林二英不禁惊呼一聲,竟然停下手來觀看。
  只听“啪”的一聲,緊接著又是“嘶”的一聲,凌霜姥姥面色大變地退了兩步,右手的半截袖子竟然齊腕而斷。
  那來人輕輕落在半丈外,面色也是蒼白,手中卻執著半截衣袖。
  陸介几乎惊叫出來,只因來人在空中和凌霜對掌后,換拍為抓的一式,簡直妙絕人寰,連凌霜這等老手也退閃不及而讓他扯去一段衣袖!
  從凌霜姥姥的面色看來,來人和她斗內力也似胜一籌,陸介不禁暗暗惊佩來人的功力!
  凌霜姥姥怒目瞪著來人,只見來人年紀輕輕,臉皮白淨,一派文士打扮,長得英俊清酒,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凌霜姥姥厲聲道:“小子你是有意來架這根粱的了?”
  那儒生輕笑道:“自然是了。”
  凌霜姥姥正待發作,忽然一個粗嗓門叫道:“姓何的,你是條好漢子,俺顏某信得過你,今日你既与別人架梁,我顏某也不好再插手,三個月后,俺在黃山信女峰候教,你可敢來?”
  何摩回頭一看,正是那虯髯顏傲,心想:“這家伙認定我得到了什么寶物,看來必定又是那姓陸的搞出來的誤會了。”
  口中大笑道:“好,這事說來話長,三月后我何摩定然只身赴約。”
  那虯髯客也不打話,大踏步走了。
  凌霜姥姥陰惻惻地道:“你還有命等得三個月后嗎?”
  何摩大笑不語。
  那青年文士卻上前一揖道:“老前輩請恕在下冒昧,這位陸兄傷及令徒黃方倫黃小俠時,在下是個目擊者……”
  陸介正在惊震于此人的功力,又听此言,暗道:“不知他下面要說什么話來?”
  凌霜姥姥适才和這人對一招,以她的功力竟然吃了一暗虧。她老臉雖然裝得不動聲色,其實心中羞憤到了极點,也惊佩到了极點,若非親眼相見,絕非相信如此年輕就有如此功力。
  那文士頓了一頓,續道:“在下目睹當時情景,那确是令徒理虧……”
  凌霜姥姥何等護短之人,大叫道:“小子你別信口雌黃!”
  那少年文士朗聲道:“在下韓若谷雖是無名之輩,但是平生不打誑語!”
  武林二英中追云狒羅迪宇是個直性漢子,怒叫道:“那么你說,黃老弟怎么不對?”
  那少年文士道:“是神拳金剛迫得這位陸——陸兄動手的。”
  陸介暗惊:“怎么他知道我姓陸?”
  那文士續對羅迪宇道:“神拳金剛一上來就用華山‘惊天一搏’這等欺人太甚的招式,若是兄台碰上了,只怕也難忍而不動的吧!”
  凌霜姥姥怒哼一聲,啪地反手一掌,把身后一棵小樹打成兩截。
  那少年文士韓若谷理也不理地道:“但是這位陸兄只用了一招‘三分拂揚’閃過了事,并未還手!”
  武林二英也素知那位三弟的性情,听韓若谷這般說,倒也信了几成,不禁斜眼去看陸介,只見陸介雙目看天,似乎在思索什么難題。
  韓若谷續道:“最后我听見陸兄道:‘神拳金剛,你走吧,咱們不打啦。’神拳金剛卻執意不肯,用起全力使出‘玉碎瓦全’,各位全是大行家,你們可以想像到陸兄怎能不拼力還擊?”
  武林二英听得不禁有些默然。那“玉碎瓦全”乃是華山神拳中最后一招,那是拼著兩敗俱傷而后取胜的狠毒招式,對手若是心存忠厚,那反而非毀在兩敗俱傷的情形下不可。
  韓若谷停了停續道:“于是這位陸兄也施出‘君山垂涕’的絕招。”
  陸介陡然一惊,暗道:“怎么這韓若谷對我師門招式如數家珍?”
  韓若谷繼道:“我只听得轟然一響,神拳金剛就完啦。”
  他這番話說得极是詳盡,雙方的招式說得不但仔細,而且极是合理,若非親眼目睹的,不可能說得如此确切,武林二英听得已經全信,只是面子上放不下來,是以有點觀望地瞥了凌霜姥姥一眼。
  凌霜姥姥厲聲道:“好小子你信口胡說,照你說來,姓陸的小子已練就先天气功不成?”
  那韓若谷沒有料到她問這一著,怔了一怔道:“小可只听得轟然巨響,出看時,令徒已橫尸地上!”
  凌霜姥姥明知必是自己徒弟逼人家動手才喪命的,但她心胸窄狹,巴不得節外生枝找個藉口把陸介立斃杖上,當下雙目一翻,仰天大笑道:“好個全真高徒,好個先天气功,我瞧那伏波堡中裝腔作勢的老牛鼻子敢情就是個冒牌貨,人家青木道長哪會是他那分德行?好,陸小子,你若有先天气功就隔空把這石筍擊斷,我老婆子馬上走路,否則,嘿!我凌霜姥姥一生最痛恨的就是招搖撞騙的無恥之徒!”
  她這番話說得极是狡猾,她暗忖就算這小子跟青木牛鼻子學了一點先天气功,但是沒有几十年功力哪能隔空擊斷那龐然石筍?
  忽然有個朗然聲音插道:“老巫婆好生賊滑,哼,我姓何的可是光棍眼中揉不進沙子……”
  正是那神龍劍客何摩,一語點破姥姥的心机。
  但是凌霜姥姥何等厲害,對何摩之言恍如未聞,大聲對陸介喝道:“姓陸的,你到底有沒有种?”
  陸介正在為許多不解之事所困惑,猛然听得這句話,他胸中熱血上涌,昂然道:“有何難哉!”
  “呼”的一聲,全身衣衫暴振,一股玄門先天气功已自發出!
  轟然震耳之聲大起,那遠處龐然石筍竟被擊成碎塊,落雨一般洒了下來!
  普天之下,武林中人,以為絕傳了十年的先天气功,今日重現在陸介的身上!
  凌霜姥姥惊得呆了好半晌,才勉強哼出一聲,一頓長杖,身形如大鳥一般倒飛而起,几個起落,隱入林中。
  鐵筆秀士程綽和追云狒羅迪宇更是心惊膽戰,道了聲:“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俺們今日告退。”
  也自雙雙縱躍而去。
  那少年秀士韓若谷望著滿天飛揚的灰塵石屑,白皙的臉上流過一种難以形容的神色。
  陸介望著悠悠長天,暗道:“這場誤會總算說清楚了,這何摩端的是條好漢子,他見我受圍,立刻挺身逗怒那凌霜姥姥,分去我一個大敵……這韓若谷難得替我解說清楚,若是我自己來說,必然沒有這么清楚。”
  “嗯,這韓若谷功力之深猶在凌霜姥姥之上,他年紀輕輕卻具這等惊人身手,也不知是哪一派?”
  何摩朗聲道:“陸兄先天气功委實稱得上無雙維學,我何某叨光在武林中聲名必然提高不少,哈哈!”
  陸介心中對這兩人极是感激,知他是指冒充他的名頭的事,忙道:“是小弟一番胡為,害得何兄惹上一身麻煩,真是心中難安,又蒙義加……”
  韓若谷朗朗大笑,搶著道:“小弟与陸兄一見如故,瞧那老婆子先自有了几分討厭,再說小弟确實目睹陸兄被迫下手傷人,自是應該實情以告。”
  何摩年紀甚輕,看來极是胸無城府,笑道:“韓兄方才那手真漂亮极了,可否以師承相告?”
  韓若谷應道:“小弟几手粗淺功力哪能登得大雅之堂。”
  陸介生性豪邁,龍口道:“韓兄何以得知小弟踐姓?”
  韓若谷笑道:“陸兄現已名滿天下,小弟自然得知。”
  陸介望了他一眼,他卻沖著陸介一笑,陸介心中一凜,分不出是在說笑話或是另有他意?
  何摩直率得很,大聲道:“今日得識二兄,實乃平生快事,小弟意欲与二兄痛求一醉。”
  韓若谷大笑道:“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求醉焉得?”
  他的笑聲充滿著豪气,大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意味。何摩從他那身襤褸不堪的破衣袋中掏出一只小葫蘆來,笑道:“小弟自幼學武不成,卻學得酷賞杯中之物,這葫蘆美酒看來雖少,實則乃是五十年以上的陳年梅酒,性烈而醇,后勁尤大,二位可要嘗嘗?”
  陸介見這衣衫破爛的少年,雖然有些蓬頭襤褸,其實朱唇皓齒,雙眉斜飛,雙目之中透出一种智慧的光芒,心中暗道,這少年奇俠,游戲風塵,當真是位人杰。
  韓若谷道:“有酒無肴,未免不佳,小弟進獻一物——”
  猛然伸手一彈,兩顆石子如流星一般飛了上去,“噗”,“噗”兩聲,兩只大野雉應聲而落。
  陸介暗道:“這韓若谷好深功力。”
  何摩喜道:“小弟當与叫化子們廝混,學得他們‘叫化雞’的絕技,待會儿小弟來個‘叫化雞雉’給兩位下酒。”
  這三人愈談愈是傾心,陸介起先對韓若谷尚有几分防范之心,這一席話談下來,竟是推心置腹,相見恨晚。
  不知不覺,天色漸漸黑了,何摩道:“兩位到那邊石岩上刮一些岩鹽來,小弟來整置這兩只野雉。”
  華山南麓,菲白河一帶,古來甚產岩鹽,往往石縫上就有薄薄一層,當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陸介和韓若谷捧著一掌岩鹽回來時,何摩已笑嘻嘻地揀了一捆柴技和一大包濕泥來。
  陸介看著何摩熟悉地把岩鹽和在泥中,調勻了涂在野雉身上,燃起柴火來架在上面烤,那火光熊熊中,天漸漸全黑了。
  紅色的火焰跳躍著,枯枝不時發出“僻啪”的爆聲,何摩蹲在火旁忙著,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現出一張俊美絕倫的臉孔,他手忙腳忙地翻弄著火上的野雉,不時抬起臉來稚气地對著陸、韓兩人一笑。
  那柴枝冒著白煙,濕泥烤干后,一股甜香直沖出來,陸介望著不禁輕歎了一聲。
  韓若谷道:“陸兄歎息什么?”
  陸介喟然道:“小弟幼遭大變,伶仃孤苦,此時美景良朋。不禁有怀鄉之思。”
  韓若谷聞言也輕歎了一聲道:“陸兄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小弟幼時……”
  說到這里,忽然停住不言,陸介正在奇怪,何摩叫道:“兩位別掉文了,瞧小弟的‘叫化野雉’烤好啦。”
  “啪”一聲,他敲開了干泥,那野稚的毛全隨泥而落,露出白色干淨的肉來,香味四溢。
  那兩只野稚特別肥實,何摩分成三份,笑道:“小弟酒癮已發,兩位包涵則個。”
  伸手扯開那只葫蘆,仰天喝了兩口,咬了一大口肉,才把葫蘆遞給韓若谷,笑道:“韓兄嘗嘗這陳年好酒。”
  陸介暗笑道:“這何摩小小年紀,人也長得秀俊無比,卻是粗豪如斯。”
  韓若谷喝了兩口,大叫好酒,吃了一口稚肉,更是贊不絕口。
  陸介拿了兩把柴加在火中,不一會那柴火旺了上來,火焰騰躍怕有大半個人高。
  天空星星眨著眼睛,四野恬靜得有如墳場,三個少年的心扉在溫暖的火光中漸漸地打開了,那先前咬文嚼字的對話一掃而空,雖然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少疑問,但是三個人提都不提,只暢怀地談抒著。
  他們三人起初像是各自站在一個最高的峰頂上,誰也不會相讓,但是那沒有關系,因為他們至少發現,有兩點在三人中是相同的,那就是一顆寂寞的游子的心,和一腔烈火般的豪情壯志。
  酒喝完了,兩只叫化野稚也成了一堆碎骨,柴火逐漸熄滅了下去,但是,友情的溫暖融會了三個少年的心。
  韓若谷攜著陸介的手,縱聲高唱:“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陸介笑道:“難得咱們三人一見如故,今夕來個夜華山如何?”
  何摩鼓掌叫好,登時三人興高采烈。
  韓苦谷道:“咱們三人相見恨晚,今夜就結為异姓骨肉,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陸介豪气地笑道:“正合我意。”
  何摩撮土為香,三個少年一起朝初升的月亮拜倒,何摩輕聲念道:“今日吾三人韓若谷、陸介、何摩結為异姓兄弟,吾三人雖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此后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患難相共,災禍同當,如有違誓背信,天誅地滅,皇天厚土,實所共鑒。”
  這三個少年,相識不過半日,立刻鄭重其事地結拜成弟兄,韓若谷居長,陸介居中,何摩年紀最小。也許,這是他們的緣份,但是這一結拜,對于日后整個武林的影響是太大了,而陸介的一生,也因這一結拜而改變了樣子。
  月光照在大地上,那一堆柴火逐漸熄滅了。
  春天,那該是歡樂的時辰。
  堤岸上的草綠了,野花開了,有几只小蝴蝶在飛來飛去。
  “得”,“得”,“得”……蹄聲。
  三匹駿馬奔了過來。
  馬上的三位騎士,全是秀俊無比的少年,左面一個衣著襤褸的少年道:“大哥,你說那蛇形令箭究竟會是什么人的?”
  居中那臉色白皙的勒住了馬,道:“何三弟,你神龍劍客名滿武林,連你都認不出來,我和二弟怎會知道?”
  那少年道:“不過這令箭的主人端地稱得上來去如風,心黑手辣,他在華陽不聲不響地把白鶴派老武師蕭文宗殺了,咱們赶到的時候,估量他最多走了一個時辰,哪知追到這里依然不見他的蹤影。”
  那右面的騎士接道:“咱們昨晚瞧牲口受不住在客棧憩了一夜,只怕那廝又跑遠了。”
  居中的道:“不管怎樣,咱們非把這廝的真面目揭穿不可,陸二弟,何三弟,咱們赶。”
  這三個人,正是韓若谷、陸介和何摩,三個人的衣著仍是那老樣子,只是陸介的腰間多了一柄長劍。
  煙塵過處,三騎如飛而去。
  日漸正中,陸介叫了一聲:“嘿,我們得讓牲口喝點水了。”
  三人齊跳下馬來,左邊一灣清溪流過,那三匹馬儿歡嘶一聲,一齊沖到河邊喝水。
  清溪對面是一棵极其雄偉的古松,盤盤如蓋,高聳入云,何摩坐在石頭上,拾起一枝竹枝,在沙土上勾畫起來,只見他寥寥數筆,已盡得那棵古松神態,枝干蒼勁之態表現無遺,陸介和韓若谷贊道:“三弟端的多才多藝,就憑這筆好畫,已是難見的大手筆了。”
  何摩笑道:“我這几筆無師無承的涂鴉之筆,也值得這般稱贊嗎?”
  陸介贊道:“我瞧你雖是几筆,但那棵高松的神態端的是無一不像,那一柱擎天的气概表露無遺。”
  何摩隨手在“沙畫”上寫下“一柱擎天”四字。
  韓若谷道:“三弟的字也妙极。”
  陸介卻是猛然一惊,他暗道:“那字跡,那字跡,怎么好生眼熟?……”
  得得得,三人又上了路。
  忽然,陸介大叫道:“瞧,那是什么?”
  何摩和韓若谷隨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遠處樹上挂著兩件事物,遠看去,倒像是兩個人体哩。
  三人一齊揚鞭而前,策馬向那大樹奔去,奔到近前,果然是兩個人体,看那模樣像是已死去了。
  三人跑在樹下,何摩輕身一躍,身形已從馬鞍上飄將起來,他落到樹上一看,只見兩個人都已死去多時,左邊是個花甲老人,右邊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年。
  何摩把尸体解下,飛落地面,仔細一查看尸体,兩尸上都是當胸一個血紅的掌印!
  他抬起眼來望著陸介,陸介搖了搖頭,他沉聲道:“是漠南金砂門的血印掌!”
  韓若谷啊了一聲道:“對,血印掌!”
  陸介道:“這兩人是誰?”
  何摩搖了搖頭,在那老者身上摸摸,“叮”一聲,一件東西滾落地上。
  陸介一把拾起,卻是一根短短的旱煙袋。
  何摩一看,叫道:“是鐵煙翁張青!”
  韓若谷道:“那么,另外的一個青年,怕是他的門人之輩的了。”
  何摩點頭道:“鐵煙翁一身武功相當了得啊,不知怎么和金砂門的人結了梁子——咦!”
  陸介隨聲一看,只見那大樹根上駭然插著一只蛇形令箭!
  何摩叫道:“咱們又栽了。”
  陸介道:“不對,不對,如果這兩人是蛇形令箭的主儿下的手,難道他是血印掌的傳人?那次在華陽蕭文宗老武師的身上,咱們發現分明是內家小天星掌力震碎內髒的,血印掌可是純外門的路子,難道這蛇形令箭的主儿不止一個人?”
  韓若谷道:“這尸体死了多久?”
  何摩摸了摸道:“昨夜里死的!”
  韓若谷道:“咱們往前追!”
  霎時黃沙滾滾,三騎全速而奔。
  陸介一面緊策著馬,一面大聲問道:“三弟,你江湖見聞最廣,你可听過最近武林中有什么內外兼修的高手?”
  何摩搖了搖頭,答道:“我也不太清楚。”
  馬蹄翻飛著,兩邊的樹木飛快地向后倒退,滾滾煙塵中。三馬已奔入了山區。
  太陽也西偏了。
  驀然,何摩大叫一聲:“呀!奇了,奇了!”
  韓若谷緊接問道:“三弟,什么奇了?”
  何摩在馬臀上拍了一掌,大叫道:“那鐵煙翁身上綁的繩索你們記得嗎?”
  陸介道:“嗯,我記得,那麻繩好生古怪,是用白色和紅色的麻繩搓成的,方才我也瞧著奇怪……”
  何摩叫道:“正是,方才我瞧著好生眼熟,現在我可想起來啦,那种麻繩我以前見過一次。”
  陸介急道:“你在什么地方瞧過?”
  何摩道:“我在隴南天全教的總舵中見過——不會錯的!”
  “天全教?”
  天全教是近年崛起武林的一個神秘組織,教主是誰沒有一個人知道,但是教中全是武功高明之士,是以,短短兩年就成了武林第一大教,神龍劍客何摩單劍連挑天全教四大堂主,成了一年來武林第一大事,而何摩的聲名也因此一戰而大震武林!
  韓若谷咳了一聲道:“難道那蛇形令箭的主儿是天全教的?”
  何摩道:“我瞧多半是如此。”
  他們在馬上談著,其時,馬儿已奔入山區中央,前面現出三條岔路來。
  何摩道:“咱們各走一條,好歹要把這神秘的蛇形令箭的秘密揭開來。”
  韓若谷的聲音有一些急促:“咱們是誰走那一條?”
  何摩道:“隨便。我走左面的——我瞧這三條路在前面多半能匯合。”
  韓若谷脫口道:“不會匯合。”
  何摩奇道:“何以見得?”
  陸介已插口道:“不管它,我走中間這一條。”
  韓若谷叫道:“那么,咱們走!”
  他白皙的臉上有一种奇异的表情。
  陸介揚鞭策馬從中間一條路奔了進去。
  那路愈來愈狹,也愈來愈崎嶇,那馬儿呼呼不停喘著气,仍然勉強往上爬著。
  驀然,那馬長嘶一聲,停了下來。
  羊腸小道到了這里;再沒有可走的地方了,前面橫著一座禿禿的山崖。
  陸介知道,騎馬是無法走的了,他輕身跳了下來,拍了拍馬背道:“你隨便迢迢吧。”
  唰的一聲已躍上了禿崖,這崖上景色大异,只見兩邊都是密密的樹林,金黃的夕陽照在樹上,泛著一片迷蒙而輝煌的色彩,令人感到難言的迷惆,也令人覺著一絲微妙的惆悵……
  晚霞照在樹林上,紅的更加紅,紫的更加紫丁。
  天空有一朵浮云,隨著晚風倘佯著,最后聚集在山谷里,不再出來。
  遲歸的鳥儿也投入了林巢。
  陸介在山徑上奔著……
  他看了看天,輕聲歎了一口气:“云元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但是异鄉的游子啊,何處是你的家呢?”
  小徑兩旁全都是合抱以上的大樹,巨大的根盤据在地上,像千百只臂膊牢牢地抱住地面,陸介帶著羡慕的心情望著它們,喃喃地道:“你們至少是有根的啊……”
  晚風帶著成熟的芬芳送來,陸介把腰間的長劍取下,反插在背上,讓那黃色的穆絲在肩上拂動著。
  這個年輕的高手,一點也不知道,一個天大的危机已距他愈來愈近了!
  小徑斜斜地彎轉,一轉過去,眼前升起一片迷蒙的大霧。
  陸介一點也沒有覺得這片霧气的离奇,他的身形如行云流水一般飄進了霧中。
  四周的景象驟然像是失去了實在性,虛無飄渺地晃動著……
  陸介只道是大霧中應有的情景,他一面用敏銳的听覺幫助大霧中視力所受的影響,一面以上乘的輕功向前奔躍著。
  漸漸,他的身形越來越快了,就如一道模糊的影子一般,飛快地在大霧中閃過。他的心中仿佛閃過一絲不妥的預感,于是他只想快一點走完這一大片大霧蒙蒙的林子。
  突然之間,他發出了一聲輕越的嘯聲,他身形猛然一停,那原有的惊世駭俗的速度所造成的沖力使他的上驅猛然往前一俯——
  但是他一口真气突地下沉,一只腳尖牢牢支在原地,身子像一個陀螺一般迅速地旋轉起來。
  轉到第五圈上,他才算把勢子緩下,定下身來!
  他低頭看了看,腳尖距懸崖的邊緣僅僅只有兩寸!
  “真危險,我差一點就沖下絕壁了……”
  他暗自慶幸地揮了揮額上的冷汗!
  他凝目向前望,霧茫茫中依稀可辨對岸高峻的山影,他暗自忖道:“原來這是一個斷崖,若是旁人到了這里,自然只有回頭走,但是,我卻不難縱過去哩。”
  正因為他想到這一點,他就想到那种神出鬼沒的“蛇形令主”必然也能渡過此崖,于是他非縱過去看看不成了。
  他暗忖著:“這斷崖寬約十丈,中央那凸出的孤岩正是大好落腳之地。”
  于是他暗吸滿一口真气,雙足微微一抖,身形已騰空飛出。
  這种不必借勢,不必縱跳的輕身功夫,正是全真武學的特色!陸介的身軀瀟洒地飛出五丈,緩緩落下,斷谷處由下向上的山風吹得他的衣衫振振飄起……
  “哎呀!”那是令人魂飛的惊叫,是陸介的聲音哩……
  白色的霧,愈來愈濃,一團團像海濤般在山岩峨崖之間洶涌著……
  在這种時候,就能看出全真的精妙和陸介机變的敏捷了。
  當他腳尖落向那矗立谷中的孤岩時,那霧中的孤岩忽然像幻影一般失去了蹤跡,陸介登時一腳踏空,重心陡失——
  只見他強抑住惊慌之情,雙足如閃電一般在空中一蕩,就借著這一蕩之力,身形竟如一張薄紙一般向橫處飄出數尺。
  他借著這一下翻騰,猛然換气,那本應急速下落的勢子竟然變為旋轉之勢,倒像是一只巨鷹盤旋著緩緩下降一般!
  這一手輕功喚著“枯蒲殘荷”,完全仗著一口真气,硬硬把下落之勢化為旋轉之勢,是以下落之速大減,但是一口其气不可持久,一經換气,立刻就得直栽而下。
  陸介身軀看來平穩异常地下降,實則他心中愈來愈急,只因他那一口真气逐漸告竭,而下面仍然是一片茫茫,深不見底。
  他用深厚的內力,強自閉住那口真气,支持著下墜的身形……
  但是,這樣焉能久持?
  驀然,陸介极端痛苦地吐出了一口真气,霎時,他的身子急速地下落……”
  大風把他的衣衫鼓得像個翼人,那下墜的勢子愈來愈快。
  他向下看了一眼,忽然眼前像是出現了一堆堆嶙嶙白骨,那骷髏頭,支离破碎……
  他下意識地忖道:“哼,又是些幻景,這霧好生古怪——。”
  這回他看實在了,因為他已能看到地面,确實是的,一堆堆的白骨!
  “我立刻就要加入那一堆堆的陣容了。”
  在這生死之間的一瞬,他居然自嘲起來。
  這接近地面一剎那,速度之快實在令人咋舌,陸介感到一陣窒息的感覺,他意識到“死”接近了……
  腳下那一堆堆白骨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了,忽然一种奮發之情飛上陸介的心頭,他掙扎似地大吼一聲,猛然气聚雙掌,奮力向下一拍,惊世駭人的先天气功已然發動!
  只見他眉發暴張,瞬眼之間,一連拍出七掌,每一掌都發出轟然大震,第七掌發出,已成了渾然一片狂飆!
  那令人難以想像的下墜速度竟被這勢奪天威的先天气功緩慢了下來,陸介在著地之際,就地橫著一滾,化去余勢——
  滿天的灰塵落葉漸漸停止飛落了下去,陸介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的衣裳和皮膚都擦破多處,但是畢竟他保得生命。
  他惊奇地回味著方才那一刻。那一刻那間,沒有東西比他求生存的渴望更迫切的了,那地上的骷髏頭像是排成“天下第一”四個字,對著他發出嘲弄的磷光。
  他記得,在那一剎那間,他曾因忖道:“陸介啊,你將是天下第一高手啊,怎能就此而死?”而感到雄心奮發,于是,他發出先天气功!
  現在他開始打量四周了,首先印入眼帘的,竟是一塊豎立著的石碑,上面刻著兩行字:“落此鬼谷,化為白骨。”
  陸介輕哼了一聲。
  事實上,這兩句話一點也不為過,當今武林中知名之輩,能幸免于這高崖的下墜不死的,只怕僅有陸介一人!
  這并不是說陸介已是無敵天下,而是說身具先天气功的,只有陸介一個!
  他抬頭看了看那令他生出幻覺的怪霧,他立刻覺得這崖底比之崖上尤其陰森迷蒙而可怖。
  “我該設法上去——”
  但是立刻他想到,這山壁至少也有千丈以上,在這离奇的怪霧中,如何爬得上去?
  他踢開了腳旁的一個骷髏,暗歎道:“這些全是在死鬼——嘿……在死城!”
  驀然,他怔住了。
  原來他看見一塊小石碑,上面正刻著三個字:“枉死城”。
  那三個字奇怪地竟令陸介生出一种冰涼的寒意。
  忽然他想道:“難道這里有人?否則,這些石碑是誰刻的?”
  他向走前了几步,忽聞淙淙流水聲,不禁止步一看,果然前面竟是一彎清溪。
  最奇的是,那溪流上還跨著一座腐朽不堪的小木橋。
  陸介暫時被好奇代替了恐怖,他繼續走前兩步,那橋首又出現一方小石碑,上面刻著三字:“奈何橋。”
  陸介皺著眉喃喃自語道:“真是鬼地方……”“不錯!”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傳了過來,把陸介嚇了一大跳。
  他回頭一看,卻是不見人影。
  “什么人?”陸介大吼道。
  回答是一聲陰沉的冷哼!
  那聲音像是從大霧迷蒙的天上傳下來的。
  陸介斜著眼望了兩眼,把目光收了回來,卻停在“奈何橋”三個字上。
  一陣寒意飛上陸介的心頭,他猛然向后跑了几步,腳下一絆,低頭一看,卻是那塊石碑,触目心惊的“枉死城”!
  他連忙移開目光,往右邊一看,印入眼帘的卻是一堆白骨!
  他為這恐怖的情景弄得有點慌亂了,他茫然喃喃道:“奈何橋……枉死城……難道,難道這是地獄鬼域?”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迎面一陣冷風吹了過來,他覺得臉頰上一陣痒痒的,伸手一摸,卻是肩上的劍惠。
  “嗆”的一響,一道青光一閃,陸介抽出了長劍!他緊緊握著劍柄,生像是那劍予給了他無比的膽气。
  他讓冰涼的劍身貼在燒燙面頰上,霎時,他已恢复了鎮定!
  他狂妄地笑了笑,暗道:“未來的天下第一高手怎能見畏于這等魍魍末技?我定要尋出究竟來!”
  于是他坦然跨上了“奈何橋!”
  奇怪的事又發生了,他一走完那座木橋,委時形勢大變,那層神秘怪霧陡然不見,眼前一亮,一切景物歷歷然。
  陸介惊异不已地四望了一眼,縱身一躍,上了一塊巨石。
  他居高望了一下,卻是什么也不見,正在這時,忽然那個蒼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唉……”是一聲長歎!
  陸介像一支箭一般往發聲地方斜縱上去,那邊也是一片斜斜的崖壁,陸介縱到了邊上,离崖頂尚距三尺,而上面卻無措足之地。
  只見他力貫五指,噗的一聲齊齊插入了崖石中,手上微一運勁,身軀像一片枯葉一般翻上了崖頂,姿勢美妙已极。
  但是,他才上了崖頂,卻是猛然一震——
  原來他眼前出現了一幅怪景!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躺臥在山石上,胸前的衣襟打開著,雙手卻用一根銹鐵鏈系著,夜風吹過,白發和白須齊飛。
  陸介一聲不響地看著這幅怪景,忽然,呼的一聲,一只碩大無比的巨鷹向老人扑了下來……
  陸介大吃一惊,伸手揚劍就往大鷹沖去,哪知沖了五大步,忽然一股無比強韌的勁道把自己身形硬生生阻住下來!
  陸介大吃一惊,連忙一看那老人,依稀眼角中瞥見老人系著鐵鏈的手擇了一下,驀然——
  那只巨鷹己扑至老人胸前,伸出鐵鑄般的勾齒啄在老人裸露的胸上!
  陸介大叫一聲,狂急之下,竟然發出“玉玄歸真”的內家真力,那無形的阻力霎時波的一聲被穿破,陸介手中長劍如毒蛇穿洞一般刺向那巨鷹。
  陸介這一劍看似簡單,實在暗含极厲害的殺手,那只巨鷹竟似識得厲害,惊鳴一聲,奮翼閃避。
  陸介劍鋒一抖,啪啪數聲,掃下几根領羽來,那鷹卻一聲長鳴,高飛沖天。
  陸介忙看那老人,只見他胸口上已被啄了一個傷口,鮮血淚淚而流……
  陸介正要開口,忽見那老人頂門上冒出一股蒸气,那胸口的鮮血立刻止住。
  陸介惊駭地忖道:“這老人分明身怀极上乘的武功,方才阻我之勁也必是他所發,但是他為什么要躺在這里讓老鷹來啄?難道是那銹鐵鏈在作祟?”
  他打量那老人,只見他皤皤白發下,密密麻麻的皺紋編織成一幅痛苦的表情,心中不禁油然生怜,伸手抓住那鐵鏈,要想一把扯斷。
  哪知手才一抓那鐵鏈,那鏈儿竟如枯枝一般斷成兩截,洒了一地銹粉。
  陸介暗道:“這鐵鏈分明銹得腐坏,不知這老人何以用它系著雙手,像是動也不能動。”
  這時,那老人忽然睜開眼睛,冷然道:“少年人,你過來。”
  陸介忘卻了一切恐怖之情,依言走了過去。
  哪知那老人忽然一翻手掌,疾逾閃電地向陸介脈門上抓來!
  陸介心中猛然大駭,暗忖:“這老人這一抓出手之快,只怕天下難有第二人辦得到……”
  他手上也敏捷無比地猛然一縮,同時拇指食指小指向外一伸,一分不差地指著老人的掌心“品門三穴”。
  “品門三穴”位于掌心中,最是不易為人認准,陸介倉促之間拂出,竟是分毫不差,這等拂穴絕技實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了。
  那老人雙掌一顫,五指巧妙無比地躲過陸介一拂,陸介知他下面必是攻招,單掌猛回護胸,忽覺右手一麻,“嗆啷”一聲,長劍落在地上,右手脈門已被制住。
  老人攻勢原在左邊,哪知一顫之間,已自扣住陸介右手脈,這等出手,難怪要令陸介大惊失色了。
  那老人平靜地道:“小子!你可是全真派的弟子?”
  陸介在腦海中苦思方才那一招,老人所云根本沒有听入,老人大聲道:“喂,我問你你听見沒有?”
  陸介离師以來,從未遭此大敗,他腦海中一時浮上千百妙招,但卻似沒有一招能破解老人方才那一抓,心中不禁又急又气……
  驀然,耳膜一震,是那老人的大喝聲:“小子,你聾了嗎?”
  那個“聾”字使陸介心中陡然一凜,一個靈感一閃而過,他暗地里喜道:“對,我該用‘聾人三式’!”
  只見他左手猛然如朝點出,雙腳騰空齊飛,同時大吼一聲,右手已自掙出老人掌握!
  那老人須發俱張地一把抓出,勁風破空之聲在左面一蕩,他的五指卻已閃電般抓向右邊,正与方才那招如出一轍!
  只見陸介對那有面勁風直如不聞,雙目精光凜然地注視著老人那閃電般的一抓,雙掌如車輪般輪番切出五掌!
  那老人惊咦一聲,抓出之掌一触即收。
  要知武學上乘之士,對敵之際,端的是耳听四方,眼觀八路,出手之際常常看都不必看就能分毫不差,完全以听覺判斷敵勢,這老人所使招式正妙在能以出掌勁風扰人听覺,加之他出手快逾閃電,令人難以防守,而陸介所用的招式即是“聾人三式”中的招式,是以絲毫不受老人掌風勁气影響。
  那“聾人三式”乃是全真教第三十代掌門人天聾真人所創。天聾真人生下來不久耳朵就失去听覺,練武之際失去听覺的幫助,自然大感吃力,但是天聾真人仗著絕世奇才手創“聾人三式”,全以眼力判斷一切,在終南山上大破黎山“天蚣毒針陣”,從此“聾人三式”名滿天下。
  陸介被老人一句“聾子”提醒,想到這“聾人三式”正是破解老人怪招的唯一法門,果然一舉成功。
  那老人的臉上露出一种奇异無比的神色,目光炯炯地注視著陸介,陸介不甘示弱地回瞪過去。
  那老人忽然大笑道:“好小子,你是全真第——讓我想一想,啊,第三十三代弟子,是不?”
  陸介傲然點了點頭。
  老人臉上流過一絲緊張之色,大聲道:“你的師父是青木還是誰?你叫什么名字?”
  陸介答道:“家師上青下木,曉輩陸介。”
  那老人白眉一掀,沉聲道:“好,好!”
  陸介一怔,可不知道他“好”些什么。
  那老人抬起頭來看了看天,喃喃自語:“他是說十年之后,現在才是春天,要年底才滿十年哩,我可不能不守信用——”
  陸介听得一怔,忽然想起方才巨鷹之事,忍不住道:“老……老前輩,你為什么要讓那只扁毛畜牲啄一口?”
  那老人猛然全身一震,凝視著陸介,緩緩把胸前衣衫扯開,沉聲道:“我每天讓他在胸上啄一口,不過,嘿,一時可死不了……”
  防介一看,果然老人胸上傷痕斑斑,心中不禁大奇,張口問道:“老前輩,那是何苦呢?”
  老人臉上松皺的皮肉痛苦地抽搐著,他喃喃自語:“何苦?何苦?”
  陸介大聲接道:“是啊,您何苦呢?”
  老人右掌猛然一揮,那半截銹鏈發出嗆啷一聲,他手掌“噗”地拍在身邊巨石上,那三尺見方的青色旋石登時被拍成粉碎。
  陸介心中一震,暗怔:“這老人好深的功力,只怕我用出先天气功也不見得能夠如此——”
  那老人忽然怒叫道:“我不要人怜憫,老夫身負彌天之憾,要以肉体上之痛苦來沖談心靈上之苦痛……”
  陸介吃了一惊,心想:“這算什么?每天讓那畜牲啄一口?”
  老人瞧了陸介一眼,怒道:“小子你不以為然嗎?”
  陸介用力點了點頭。
  老人大怒,卻沒有說什么,過了一會儿,獨自坐下。
  只見老人捧著頭苦思,那肮髒破爛的衣衫隨風飄動著。
  過了半晌,那老人似乎越來越不高興了,抬起眼來一腳把一塊石頭踢出老遠,伸掌把一地石粉掃得滿天都是,口中還不住地咒罵著。
  他身邊沒有什么東西了,他左右看了看,煩躁地抬起頭來對著天空罵道:“討厭的天,該死的天!”
  陸介覺得有些好笑,那老人已看到了,怒罵道:“媽的,我以為跑到這鬼谷里來總不會有人來打扰我了,那知道,哼……”
  陸介心道:“這老人原來一定是個十分急躁的人。”
  那老人發了一陣脾气,又緩緩坐了下來,万分痛苦地抓著白發。
  陸介忍不住問道:“敢問老前輩姓氏?”
  這句話倒像是提起了那老人的興趣,他呆呆怔了半天,忽然目中精光暴射,漫聲道:“算啦,老夫姓名久不為人所知,已經漸漸淡忘了,而且——”
  陸介看著他,靜聆下文。
  老人緩緩道:“而且我的名字實在太長了……”他說的時候,臉上泛著一种奇异的光彩。
  陸介奇道:“太長?”
  老人正經地點了點頭,頭頂上的白發隨著上下蕩著。
  陸介忍不住道:“那么,是什么?”顯然陸介有些迷惑了。
  老人看了看他,沉聲道:“宇內第一劍!”
  陸介叫道:“這是名字?”
  那老人正色地點頭,目光中透著凜然的神情。
  忽然,老人怒吼道:“怎么?你不服嗎?”他的長髯籟然,像是真怒了。
  陸介毫不退縮地答道:“有一點儿。”
  老人一躍而起,指著陸介大聲叫道:“咱們比划比划。”
  陸介坐著不動,暗道:“這老儿极是好動易怒,我慢慢總要把他心中之事套將出來。”
  口中卻應道:“就是我,不是你老的對手,天下自有別人能胜過你,豈能妄稱‘宇內第一劍’?”
  老人怪叫道:“雖則老夫是十年前才開始練刻,但是自信天下絕難有人能用劍把老夫打敗,除非……”
  陸介急道:“除非誰?”
  老人望了他一眼道:“除非你師父重复功力,或許……”
  陸介搶道:“你怎么知道我師父功力全失?”
  老人臉上一陣激動,大聲道:“怎么我知?哈,就是我——”
  說到這里,赶忙住口,陸介怔了一怔,暗道:“這老人究竟是誰?”
  那老人忽然一伸手,虛空向對面一棵大樹一拍,那大樹一陣搖晃,落下三四個大果子,老人雙手一撐,身子离地不及一尺地平平飛將過去,正好接住那几個果子,伸手一撐,雙飛了回來。
  他揀了兩只較熟的放在自己怀里,把兩只較生的丟給陸介,張嘴就吃了起來。
  陸介也咬了一口,也不知那是什么果子,味道卻是甚佳,他吃了兩只,腹中已飽,看那老人時,已一言不發地靜坐在那里,雙目緊閉。
  陸介暗道:“這可怜的老人為他心中的恨事日夜折磨著,瞧他只一靜下來,臉上立刻露出极端的痛苦。”
  天黑了。
  陸介拾起地上的長劍,猛然想道:“我倒是設法回去的好……”
  一看那老人,似乎睡著一般,那皺紋密布的臉上,竟流露出一股難言的威嚴,陸介竟然不敢開口相問。
  他抬頭看了看天,星星已經出來了,他心一橫,把劍插在背上,也盤坐著運功起來,事實上,他一連施用先天气功,真力的确損耗過半。
  忽聞身邊老人顫聲道:“不……不是……我的錯,我……先前不知道啊……小眉,我不知道啊……”
  陸介吃了一惊,回首一看,老人是睡著的,只是臉上肌肉抽動著。
  陸介心想:“嗯,他在夢囈。”
  忽然靈机一動,他忖道:“也許能從他的夢囈中知道他的秘密。”
  于是他仔細聆听著,但是老人不再出聲,呼吸聲愈來愈均勻,想是睡熟了。
  黎明的陽光,透過了那層古怪的霧气,淡淡洒在石崖上。
  陸介睜開了眼,見那老人仍然閉著雙目,陽光照在他胸中上斑斑的傷痕,令人感到一陣心惊。
  陸介暗中輕歎道:“可怜的老人……”
  忽然,那老人開口道:“少年人,你看什么?”
  陸介覺得這老人有時候叫他少年人,有時候叫他小子,但是他還情愿被喚為小子,因為老人喚他小子的時候,猶能從他怒態勃勃的臉上,尋到他昔年的本來面目,而喚他“少年人”時,卻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孤寂。
  老人忽然道:“你是個好孩子。”
  那聲音竟然出奇地和藹,陸介覺得這聲音像是在他心田中激起無比的溫暖……
  那像是師父的口吻哩……
  老人又道:“你功力比你師父在這年紀時還要高些,昨天,你從鬼谷上跳落下來時,曾以先天气功下擊,喏,你瞧瞧——”
  說著向崖下指了指。
  陸介起身走到崖坡邊,向下一看,只見蒙蒙霧中依稀可見一個又大又深的大坑,這就是他的先天气功所造成的了。
  老人綴緩地道:“來日必是天下第一人。”
  陸介焦急地反身搶道:“現在呢?”
  老人雙目盯視著他,沉聲道:“現在?連我都不敢說是天下第一手!”
  陸介暗道:“他不承認是天下第一手,卻自稱宇內第一劍,真是怪人。”
  他大聲道:“明春,明年春天,我將遭到考驗!”
  他頓了頓,臉上泛著光輝,繼續道:“我將上六盤山,和昔年的魔教五雄一戰!”
  他一口气將話說完,側目望了望老人,那老人微微點了點頭,似乎絲毫不感覺惊奇。
  驀然,“噗”的一聲發自崖后,陸介連忙縱去一看,不禁惊咦一聲。老人道:“怎么啦?”
  陸介叫道:“那只巨鷹死了。”
  老人飛身過來一看,只見那只巨鷹死在地上,方才那“噗”的一聲,敢情是這鷹尸從空中掉落下來。
  陸介知這巨鷹凶猛無比,跳下一看,只見鷹尸當胸插著一柄短劍,直沒于柄,那柄是古銅色的,一面卻纏著一道道的金絲。
  忽然陸介大叫一聲,飛也似地往“奈何橋”那頭奔去,口中叫道:“何摩兄弟……”
  只見怪霧茫茫中,一點黑影從空中跌落下來,速度其快無比!
  陸介施出了全身功力,身形真比流星還快地赶了過去,對空一看,那黑點已落近數十丈,可辨出是一個人,正是神龍劍客何摩!
  陸介雙目血紅,大喝一聲,雙掌緩緩對空推出,一股柔和無比的先天气功已然發出,在三丈高處布成一道先形的气网。
  何摩似乎已經昏迷過去,頭向下地跌了下來,飛快地触上了陸介發出的气柱。
  這千余文高度落下的加速度,使得何摩的身軀宛如帶著數万斤之力,先天气功雖則成力不可思議,但是一來陸介功力不足,二來下墜之勢委實太大,何摩雖然跌勢減漫許多,但仍不免骨碎腦裂!
  陸介雙目盡赤,卻是無可奈何,眼看何摩就得肝腦涂地!
  驀然,一聲大喝傳來,那怪老人不知何時已到了身后,只見他也雙手一揚,一股無形柔勁當空推出,勁道之重,似乎猶在陸介先天气功之上。
  那何摩吃這兩股超凡入圣的合力一阻,硬生生把下墜之勢緩了下來,但聞嘶嘶之聲不絕于耳,何摩的外衣被這上下兩股絕大力道一壓,几乎每一塊都寸裂!
  “噗”,何摩跌落地上。
  陸介連忙奔前,湊近一看,只見何摩面如金紙,左肩一處傷口,鮮血長流,但是呼吸卻其甚均勻。
  陸介不禁長吁一口气,喃喃道:“幸好何兄弟功力深厚,雖然昏迷,但卻一直閉住了全身要穴。他一定是來尋找我才跌下的,對的,這創口必是在空中遇上了那巨鷹相斗的結果。”
  他飛快地在何摩身上連拍十余穴,收手之際,何摩悠悠醒了過來……
  他伸手在何摩腰間皮囊中掏出刀創藥,散在他左肩創口之上。
  何摩緩緩睜開了眼,輕聲道:“二哥,咱們沒死吧?”
  陸介心中忽感一酸,低聲道:“兄弟,你有沒有傷著內髒?快運气看看。”
  這時,那老人也走到陸介身后,他看到何摩的臉,忽然之間,雙目發直,身軀搖搖欲墜!
  陸介惊叫道:“老前輩,你怎么啦?”
  何摩也瞪著老人,他雙目中射出智慧的光芒,似乎直看穿到老人的內心深處。
  月華像清溪中的流水一般,勻緩地洒在大地上,照著那古怪不散的濃霧,益發顯得神秘。
  岸頂上,那老人睡在左面,陸介睡在右面,還有一條黑影神秘地站起來,月光照在秀俊的臉上,正是那“神龍劍客”何摩!
  他一面裝著均勻的呼吸,一面用上乘輕功緩緩地移動著,最后,他閃入了一個黑暗的山洞……
  靜极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
  忽然,人影一閃,他又閃了出來,但是他并沒有走回睡覺,卻走向較遠的一端,在一片平坦的石壁前停了下來。
  他沉思了片刻,忽然駢指如戟,在石壁上刻划起來。
  崆峒大力鷹爪的功夫名滿武林,何摩指上功夫非同小可,只見他手指刻在石壁上,石屑紛飛,如刀如斧。
  月光照在石壁上,只見他手指飛快地動著,雙目凝神注視在指尖,寥寥數刻,一個生動的人像已刻了出來,他的手指絲毫不停,繼續刻划下去。
  漫長的夜過去了。
  天邊,出現了一絲曙光。
  何摩仍在刻划著,他頭上豆大的汗滴落了下來,這凝神聚力于指雖然不算大費真力,但是顯然他已連續不停地工作了一整夜。
  石壁上出現了一長條“壁畫”,從右算來,他現在正刻划的該是第十二幅了。
  他刻出的線條愈來愈流利,但是卻愈來愈淺了。
  他食指一挑一勾,一個老人的面部已完成,他忍不住停下手來,望了望自己刻出的杰作,那老人兩目仰望天,天上有几顆星星,老人的臉上現出無比的悔恨之色,那面容,竟然酷似睡在陸介身旁的怪老人哩。
  靜极了,真有點令人覺得恐怖。
  驀然——“天啊,真像极了!像极了!”
  蒼老的聲音發自何摩的身后,何摩駭得大叫一聲,反身一看,正是那白發皤皤的老人!
  老人的目光像是突然呆鈍了,他緩緩地把目光移到何摩的臉上,忽然之間,似乎又是一個心惊,再次失聲叫道:“真像啦,真像啦……”
  不知什么時候,陸介也到了老人的身后。
  老人像是痴了,他呆立在那里,像一尊石像,白發在黑沉沉的空際飄動著,平添了几許難言的悲愁。
  嬌陽升了起來,斜照在崖頂上,于是老人的白發變成金發了。
  他緩緩走向右端,從第一幅看起——
  陸介跟了過去,他看那第一幅畫,石壁上刻著一個相當華麗的房門,一個美麗女子,和一個少年男子。
  那少年背著一個背囊,似乎將要遠行,那女子戀戀難舍地望著他,少年手中正拿著一塊古玉遞給她。
  老人注視著生動的畫面,全身輕輕地抖顫著,口中不斷地喃喃自語,陸介湊近了一些聆听,依稀辨礙仍是那句話:“太像了……”
  忽然,老人的臉色舒展了,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有著夢一樣的迷惘,在這一剎那間,他像是回到那久遠逝去的甜蜜歲月。
  老人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是低沉的,像小橋流水,淙淙滴滴……
  “我不記得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總之,我很年輕,我有雄心万丈,我要行俠天下,四海為家,小眉的柔情困不住我,于是,就像這樣,我遠行了。小眉哭泣著,她說要等我回來,我把母親送我的古玉送給她……”他像是在對自己說,沒有別的人在身邊。
  陸介不由自主再看了看那書畫,他發覺那少年的臉型身姿,依稀是有些像眼前的老人。
  老人移到第二幅畫前,上面畫的是,那個女子依舊坐著,黛眉微微蹙在一處,無限幽怨地注視著下面,那圓形的窗框邊,半卷竹帘垂著。
  老人緩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在异鄉浪蕩著,卻讓小眉每天依門而望,你們看啊,她消瘦憔悴了,看她的嘴,她的嘴微張著,她……她在唱什么?……”
  老人似乎瘋狂地走上前去,用手指撫著石壁上的線條,喃喃道:“听,她唱什么?……”
  何摩悠然地唱道:“莫道不銷魂,帘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老人側著耳聆听著,緩緩走到第三幅畫前。
  那是一對男女的背影,似乎是新婚夫妻正在拜天拜地,那女的可辨出正是前面畫中的“小眉”,那男子卻是另外一個陌生人。
  老人的聲音忽然激動起來,像是平緩的流水突然到了峰谷的邊緣,轟隆轟隆地沖下去。
  “終于,我回來了,我在外面流蕩了十年,樹立了惊天動地的万儿,我回來了,但是……”
  他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小眉——她嫁人了!”
  陸介望了望何摩,他臉上透出奇异的表情。
  老人像是衰弱了的老牛,拖著呆重的步子,移到了第四幅的前面。
  那壁上刻著一個孤峰上,兩個人決斗著,如果仔細辨認,那占上風的一個有几分像這老人,而那將敗落的,卻是上一幅圖中的新郎。
  老人停了許多,長歎了一聲:“他來找我,說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陸介知道老人說的“他”,是指“小眉”的丈夫。
  老人繼續說下去:“他說:‘小眉心中有我們兩個人,就讓我們兩個人自己來解決吧。’我說:‘你得到了小眉,還要來找我麻煩嗎?’于是,我們打了起來。”
  他停頓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道:“結果,他死了。”
  何摩在一邊异樣地抖顫著。
  老人的目光移封了第五幅,他看了許久,似乎有些不能明白,他又看下一幅,結果更是困惑地搖了搖頭。
  第五幅畫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她手中牽著一個小童,對面站著一對青年男女,看模樣倒像是一對夫婦,那婦人把一塊古玉遞在少年的手上,那古玉正是第一幅中所繪的形狀。
  第六幅卻是那個小童躲藏在一個馬車廂后,車上駕駛的正是上幅圖中的一對青年夫婦。
  老人似乎看不太大懂,皺眉沉思著。
  何摩忽然緩緩地道:“那個……‘小眉’,帶著年僅半歲的孩子,听到丈夫死訊,立時昏死過去。后來,孩子長大了,娶了媳婦,又生了孩子,他才知道父親是怎樣死去的,于是他把孩子交給婆婆,夫婦倆尋仇去了,‘小眉’已做了婆婆,卻無法阻止儿子報父仇的決心,臨行的時候執意把那塊古玉要儿子帶著。”
  何摩走到第六幅前,續繼道:“但是那個頑皮的小孫子,卻不愿离開父母,他鬼靈精地留了一封信給婆婆,偷偷溜上父親的馬車,等到父母發覺時,已离家外几百里了。”
  老人如石像一般听著,漸漸,他抬起了目光,落在第七幅畫上……
  那是一個破爛的小廟中,為父報仇的青年站在破舊的竹床邊,他雙拳緊捏著,虎目泛著血淚。小童抱著床腳,似乎在號陶大哭。床上,那美貌的小母親宛如睡著了一般平靜地躺著。
  何摩的聲音顫抖了,他的描述像是流水的嗚咽:“就在他們得到仇人蹤跡的時候,那年輕的媽媽罹病死去了。她死得好凄涼,在荒山上,破廟中,但是她輪流地看著丈夫和孩子,安詳地——去了。”
  老人走到第八幅畫前——
  那是一個平原上,或許是高原,總之地勢很平。那為父報仇的青年,不,畫上已蒼老了許多,像是中年了,那身旁牽著手的孩子,也像有十几了,他的對面,站著白發皤皤的老人,就像眼前這傷情的老人一樣。
  老人的聲音變得沉重而哀傷:“終于,他找到了我——在云貴高原上,他和他的儿子,我說:‘孩子,是我不好,你來殺我吧。’他倔強地說:‘不行,當年家父之事不分對錯,只是他因武藝輸你而死在你手中,我只要和你公平地決斗——用武功分高下。’我要求著他,站著不動,讓他動手,他卻執意不肯……”
  第九幅圖上,兩人已打起來了。
  老人沉重地長歎了一聲,他顫然道:“結果……我們還是打起來了……”
  那第九幅畫上,只刻著兩人在拼斗,而那小童卻不見了。
  老人說下去:“他把孩子點了睡穴,放在石后,免得影響他對敵時的情緒。啊,那是深秋的夜里,有貓頭鷹在啼著……‘咕’……‘咕’……你們听,你們听,是貓頭鷹在叫吧……那廣原,石筍……一點也不錯……”他近于癲痴了,他的雙目發直,一步一步走近畫面,而他的靈魂似乎已飛回到昔年的云貴高原上……
  “小眉的儿子,他功夫真不錯啊,瞧,‘小獵鷹’劍式,‘風勁弓嗚’,他是崆峒派的弟子哩……我在心中立誓,我要保全小眉的后代……”
  陸介飛快地瞥了何摩一眼,卻像一具英俊的木偶,一絲表情也沒有。
  “嘿,他進攻了,‘草枯鷹疾’,‘雪盡馬輕’……‘后界彎弓’……嘿……”
  老人像瘋狂一般舞著雙臂,而他雙臂一招招舞出,莫不妙絕人寰,勁力大得出奇。忽然,老人停止下來,崖頂上是令人心惊的沉靜。
  良久,他像是一個字一個字,費盡無比力气,從喉嚨里迸出!
  “我又殺了他!……我又殺了他!”
  崖頂上忽然起了一陣怪風,像刀刃一樣刮著人的臉孔,老人的白發白髯滿天飄舞著。
  忽然,老人指著第十幅壁畫,大聲叫道:“你們瞧,他死了——死了,躺在那儿——”
  第十幅上刻著那青年死在地上,被震撕破碎的衣襟中滾出了那塊古玉。
  “啊……這玉塊,這玉塊,是我送給小眉的啊,小眉叫他帶在身上,就是要我看在她的份上手下留情啊!我對不起小眉……殺了她的丈夫,又殺了她的儿子……”
  老人的聲音已由哀傷變為凄厲了。
  陸介覺得自己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像是被拉得緊緊的,他心中自己也說不出是什么味道。
  忽然老人惊咦了一聲,他發狂似地奔到一塊山石后面,亂翻亂找,喃喃叫道:“那孩子,那孩子到那里去了?奇怪……怎么那孩子不見了?”
  他的白發飛動著,全身顫抖著,似乎每一絲肌肉都在劇烈地抽搐著。
  陸介看了第十一幅畫,心中了然,也是慘然。
  第十一幅畫上刻的是那白發皤皤的老人。在一塊巨石后面失魂落魄地尋找著,而那小童卻不見了……
  陸介心中暗暗忖道:“是誰把那被點了睡穴的孩子帶走了呢?”
  老人似乎停止了瘋狂,原來他凝神正看著第十二幅畫圖。
  圖上刻著那老人仰首望天,嘴唇似乎嚅嚅而動,也不知是在怨天,還是在尤人?
  不過這幅畫只畫一個人頭,其他部分未畫完。
  老人的聲音忽然出奇平靜:“你——你把它畫完!”
  何摩緩緩走上前去,伸指一刻,那石壁卻動也不動。
  何摩自知心情過分激動,一口真气一時提聚不起,他閉目默立了片刻,才猛一吸气,一指刻將上去。
  只見他手指愈動愈快。或勾或挑,霎時石屑紛飛。
  片刻,他刻完了最后一筆,倒退三步。
  霎時,那畫中的老人似乎要走出來一般,那滿天的星光像是譏刺地閃爍著,老人的眼角滴下的不知是淚水還是血水。
  老人看著畫,顫抖著,終于“噗”地跌在地上。
  他像是全然崩潰了,雙目緊閉著,輕輕地喘息著。
  陸介震惊于這心靈痛苦的責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用疑問的眼光望著何摩。
  那眼光像是在說:“你怎能知道這老人的秘密呢?這些是你原來就知道的嗎?”
  何摩走到那壁邊山洞旁,向陸介招了招手。
  陸介望了望地上的老人——這時已閉目盤坐著,似乎靜了不少。他緩緩走向山洞。
  才入山洞,何摩遞給他一卷東西,他打開一看,只見一卷古舊無比的羊皮紙,上面是潦草的字跡——老人的手畫:“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后面的字更小更草:
  春華秋月,此漫悠之歲月如何度?
  以此偷生苟喘之軀,浪蕩天下,偶得此絕谷,遂駐焉。
  日月椎心泣血,以巨鷹殘啄吾体者,欲以肉体之痛暫代心靈之荷負也。
  韶光易逝,余与小眉本青梅竹馬之密友也,豈料……
  每一字都勾起陸介無限的傷感,那壁上的十二幅畫又隨著那字里行間,一一浮現在眼前……
  陸介看完了這卷文字,他明白了何摩悉知秘密的原因,但是他仍然不解,為什么第五第六幅畫,連老人自己都看不懂,而何摩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凝視何摩,忽然問道:“你是誰?為什么你要這樣刺激一個可怜的老人?”
  何摩顫聲道:“我就是那個在山石后面失了蹤的孩子!”
  陸介和何摩走山洞里,更惊人的事發生了——
  那地上的老人已經不見蹤影,只是地上留著几行字。
  陸介、何摩連忙跑前一看,只見地上的字跡极是潦草,和那羊皮紙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全真派三十三代弟子陸兄足下:
  “老夫雖抱撼天之恨,每欲自責至死,然昔日之約豈能或廢?青木道長既依諾命兄赴約,老夫亦不得不暫收寸斷之肝腸,靜待明春六盤山之約也。任厲白。”
  陸介震惊道:“他,竟然就是‘人屠’任厲?昔日魔教五雄中的人屠任厲?”
  他有點不敢相信地從頭再看一遍,“全真派三十三代弟子陸兄足下”十三字印入眼帘,他振奮地叫道:“是啊,在決斗的時候,我和他們五人是平輩的!”
  他的熱血沸騰著,是為了那“陸兄”兩字,還是為了那即將到期的決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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