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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死里逃生


  管天發哪里肯舍,縱身扑起,追到附近,立即伏下身子,又目環掃,但見院落深沉,哪里還有人影?
  正在打量之際,忽听北首下,有人壓低聲音叫道:“管鏢頭,快請下來吧!”
  那是一個女子聲音,管天發猛然一惊!注目低聲喝道:“什么人?”
  那女子低聲道:“小聲些!婢子是紫鵑。”
  管天發心中暗道:“原來方才那人,竟是二公子身邊的使女,此女一身輕功,分明還在自己之上,她把自己引來作甚?但人家既已出聲招呼,自非下去不可!”
  當下一提真气,飄落地面,果見檐下站著一個苗條人影,迎著自己招招手道:“管鏢頭請隨小婢來。”
  管天發略一抱拳道:“姑娘把在下引來,不知有何見教?”
  紫鵑低聲道:“時机已迫,小婢有事相托,二公子就在書房中,你快隨我進去!”
  說完,一個轉身,當先穿窗而入。
  管天發方才只顧在屋面上追蹤飛掠,黑夜之間,分不清房舍,此時仔細探視,原來已追到書房后院。
  跟著紫鵑穿窗而入,她說得又如此鄭重,只好雙足一點跟著從窗戶中躍入。
  書房中一片黝黑,也沒點燈火!
  管天發飛身落地,凝目瞧去;窗前月色映照,只見江寒青倚几而坐,臉色蒼白,似是十分气怒!
  紫鵑低聲道:“管鏢頭,時机急迫,小婢也無暇多說,楚如風奉命三更時分,在書房四周縱火,小婢想奉托管鏢頭背著二公子,赶快离開此地……”
  管天發听得一怔,她口中說楚如風奉命縱火,那不是……
  只听江寒青嘶啞地道:“紫鵑,你快走吧!不用為我耽心,我倒要看看他不顧手足之情,真待把我怎的?”
  紫鵑急道:“二公子,小婢求求你,時机稍縱即逝,他早已不念手足之情,全府上下,又都是他的心腹,据小婢所知,除了縱火之外,楚如風手下還有八支极霸道的黃蜂奪命針筒,此時不走,就來不及了!”
  江寒青道:“我不走!”
  紫鵑流淚道:“小婢死不足惜,老庄主遺骸被盜,至今不知落在何處,二公子身為人子,自有追究的責任,豈能坐以待斃?二公子不肯走,于事無補,還要落個不孝之名!”
  江寒青听得動容,問道:“你要我到哪里去?”
  紫鵑道:“二公子只不過暫時离開此地,此刻先由管鏢頭背你出去。”
  管天發听兩人口气,心中已經明白了大半,連忙抱拳勸說道:“紫鵑姑娘說得极是,二公子還是暫時离開此地的好!”
  江寒青黯然道:“管兄,小弟真气難聚,縱然离開此地,也是一個殘廢的人,真想不到……”
  紫鵑催道:“二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快些走吧!”
  管天發心知情勢已迫,立即伏下身去,說道:“二公子,快伏到在下的背上,有話出去再說不遲。”
  江寒青點點道:“如此多謝管兄了。”說著依言伏到管天發身上。
  管天發背起江寒青,回頭問道:“姑娘,咱們從哪里出去?”
  紫鵑道:“咱們仍從窗戶出去的好。”身形一晃,已然穿窗而出。
  管天發不敢怠慢,跟著掠出窗外。
  紫鵑回身掩上窗門,低聲道:“小婢替你帶路。”當先飛身上屋。
  管天發跟著騰身縱起,翻出圍牆之外。
  兩人一路疾行,奔行了半里來遙,紫鵑忽然腳下一停回身道:“管鏢頭請背二公子先行,可在城外五里處一座茶亭中等候,小婢還得回去一趟。”
  江寒青道:“你還要回去作甚?”
  紫鵑微微一笑道:“小婢要回去略作布置,免得引起他們疑心。”
  說完,不待管天發回答,轉身飛掠而去。
  管天發目送紫鵑遠去,心中暗暗忖道:“名震江湖的江府,果然臥虎藏龍,連一名使女的武功,都居然如此了得。”
  他背著江寒青,一面回頭道:“二公子,此地离府上极近,不宜久留,你若是不累,在下就背你出城去。”
  江寒青歎了口气道:“小弟不累,只是有勞管兄,小弟實感不安!”
  管天發道:“二公子怎好如此說法,在下身受府上大恩,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圖報,些許微勞,算得什么?”
  說話之時,就展開腳程,赶抵城牆,舉目向四周略一打量,一手往后托了江寒青身子,說道:“二公子小心,在下要上去了。”
  雙足猛蹬,使了一式“鷂子穿云”,雙臂一划,身如箭射,扑上城頭,再一提气,飄然飛落城外。
  一路奔行,到得茶亭,遠處正好傳來三聲更鑼。
  管天發吁了口气,蹲身放下江寒青,扶著他在石凳上坐下,說道:“二公子快歇一回。”
  江寒青臉色蒼白,目含淚光,感激地說:“家門不幸,先父尸骨未寒,就被賊人盜走,小弟又不見容于家兄,管兄仗義賜救,高誼不敢言謝,請受小弟一拜。”說完,突然拜了下去。
  管天發大吃一惊!慌忙把他扶住,說道:“二公子快快請起,你路上疲累,快歇上一歇,在下若非大先生,哪有今日?以后千万不可如此!”
  江寒青熱淚滿眶,回到凳上坐下,虛弱地說:“小弟武功若廢,被迫离家,前途茫茫,若不是先父遺骸被盜,人子之責未盡,當真是生不如死!”
  管天發笑道:“二公子大病初愈,体力未复,不要擔心,只要靜養些時候,自會痊好。”
  江寒青慘笑道:“管兄認為小弟真是大病初愈,体力未复么?”
  管天發心頭一動,問道:“難道還另有原因?”
  江寒青微微閉目,落下兩行淚水,仰面向天,黯然說道:“管兄說的极是,自從先父見背,小弟痛哭了几場,就感覺真气不暢,當時只當是傷心過度,有此現象,那知道這三個月來,竟然日甚一日,真气渙散,終至行動都需人扶持……”
  管天發吃惊道:“二公子,那是運岔了气!”
  江寒青搖搖頭道:“先前我也只當是運岔了气,直到今晚,小鵑向我跪地痛哭,說是奉楚如風之命,暗中在我身上下了慢性散功毒藥……”
  管天發憤然道:“哼!好一個狠毒匹夫!”
  江寒青道:“他是大哥引進來的,在我身上下毒,自然也是奉命行事,唉!大哥一向對我极為愛護,想不到先父過世不久,竟然性格大變,絲毫不念同胞手足之情!”
  管天發張了張嘴,但又忍了下去,接著說道:“這么說來,小鵑早就被他們買通了?”
  江寒青道:“他們要小鵑在我茶飯中下毒,原以替我治病為藉口,只是嚴禁她不可讓我知道;她自然并不知情,直到今晚,她听大哥要楚如風調集府中人手,准備在書房縱火,她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說出內情,勸我赶快逃走,當時我還不予置信。
  “后來紫鵑來說,福老爹身中毒針,极可能也是大哥害死的,而且入夜之后,他們已在書房四周,堆置了不少易燃之物,准備三更縱火,同時也要殺害管兄,以圖滅口,我才要紫鵑赶去通知管兄,正好管兄也赶來了。”
  管天發暗暗忖道:“原來如此!”
  還未開口,但覺香風一颯,紫鵑提著一個包裹,翩然走了進來。
  江寒青抬目問道:“你回來了,他們是否發現我不在了?”
  紫鵑“嗤”地笑道:“他們縱火燒屋,志在掩蔽旁人耳目,自然不會疑心二公子早已离開了。”
  江寒青咬緊牙齒,一言不發,過了半晌,問道:“小鵑呢?”
  紫鵑道:“她仍留在府中。”
  江寒青點點頭,沒有說話。
  紫鵑眨動眼睛,問道:“再過一會,天就快亮了,二公子是否想好了到哪里去暫住几天?”
  管天發道:“在下之意,二公子和家師也是世交,不如到淮陽鏢局,先去住上些時候再說。”
  紫鵑沒待江寒青開口,接道:“二公子,管鏢頭說得极是,公子住到淮陽鏢局去,有管鏢頭就近照顧,小婢也可以放心了。”
  管天發心中暗道:“听她口气,似有別去之意。”一面說道:“姑娘不隨二公子去了么?”
  紫鵑突然雙膝一屈,朝江寒青跪了下去,說道:“二公子此去揚州,有管鏢頭作伴,自可平安無事,小婢就此別過。”
  江寒青道:“你要离我去么?”
  紫鵑叩首道:“小婢离家有年,想去探視雙親。”
  江寒青點頭道:“好,你去吧!”
  紫鵑道:“多謝二公子!”
  站起身子,把手中包裹,放到石桌上,又道:“這是二公子的衣衫和一包金葉子。”
  回身朝管天發襝衽一禮,道:“管鏢頭,二公子就托付你了。”
  管天發道:“姑娘好說,管某身受江府大恩,護送二公子,那是義不容辭之事。”
  紫鵑道:“小婢還有一事,要和管鏢頭說明。”
  管天發道:“姑娘清說。”
  紫鵲道:“小婢之見,他們縱火焚毀書房,以二公子業已葬身火窟,因此,二公子縱然离開了江府,最好掩去本來面目,免得引人注意,就是管鏢頭,大公子既有殺你滅口之意的,你也以小心為宜。”
  管天發心頭微凜,點頭道:“姑娘說得极是。”
  紫鵑道:“時光不早,小婢要告辭了,二公子路上多多保重。”
  說罷,朝江寒青道了福,就轉身出亭而去。
  管天發目送紫鵑遠去,不覺問道:“二公子,這位紫鵑姑娘,在府上很久了么?”
  江寒青道:“不久,她是先父去世之后,由福老爹領她來的。”
  管天發口中不言,心里卻暗暗忖道:“她不早不晚,在恩公逝世之后,投身江府,而且又有一身极高武功,就令人不無可疑……”
  管天發望望天色,霍然道:“天色快亮了,路上就會有人,紫鵑姑娘說得不錯,咱們目前,确是不宜暴露了行藏的。”
  江寒青道:“尋便如何?”
  管天發道:“在下行走江湖,略諳易容之術,我立時動手替二公子易容,保管無人識得。”
  江寒青點了點頭道:“那就有勞管兄了。”
  頃刻之間,二公子已變成一個身弱多病的中年人,管天發也變了一個紫臉漢子,不覺贊道:“管兄易容之術,果然高明得很。”
  管天發熄去摺子,笑道:“在下這易容術,是從前敝局一位老鏢頭所傳。据說他得自异人,和一般江湖上的易容術不同,決不會被人瞧出破綻。”
  江寒青道:“一個人縱然改變了容貌,但聲音總听得出來。”
  管天發笑了笑道:“江湖上一般人用的是變音丸,但那老嫖頭卻教在下學習老少不同的口音和各地方言,這比學易容還要難,在下每天五更起身,一個人跑到樹林里,跟自己說話,就這樣足足苦練了一年多時光,才算是勉強學會。”
  說話之時,他已把易容藥物,一齊收好,一手提起包裹,說道:“二公子,咱們該走了。”
  江寒青道:“管兄,小弟多承相救,此后管兄最好和我以兄弟相稱,千万不可再叫我二公子了。”
  管天發不待江寒青再說,蹲身把他背起,直向大路奔去。赶到渡口,這里离金陵已有十几里路,是一處小碼頭。
  管天發老遠就放下江寒青,扶著他慢慢走向碼頭,在一個吃食攤上坐下,要了兩碗豆汁和大餅油條。
  早有兩三個船家看到兩人像是要雇船模樣,就上來問道:“兩位客官要雇船么?小的船上艙位干淨,又便宜,兩位要去哪里?”
  管天發道:“我大哥生了病,要赶回家去,直放揚州。”
  其中一個船家陪笑道:“那就坐小的船好了,小的專走揚州,上次有兩位相公,也是包了我的船,昨天才剛剛回來。”
  管天發點點頭。當下和他講好船价,就扶著江寒青下船,進入艙中,里面可坐可臥,收拾的倒也干淨,兩邊支起船窗門,還可憑窗眺望。
  第二天中午,船到瓜州,船家靠岸停泊,升火做飯。
  江寒青倚著船窗,朝外閒眺,瞥見江面上正有一葉扁舟,像箭一般駛了過來,遠望過去,那小舟后面,水花分裂,宛如一條銀線!
  心中暗惊奇:“這小舟行駛如此快法,足見划漿的人,腕力之強了。”
  不大工夫,那小舟已然駛近,只見船頭站著一個白衣書上,劍眉星目,唇紅齒白,當真如玉樹臨風,飄逸出群。
  船尾打漿的則是一個兩鬢花白的灰衣老蒼頭,腰背微駝,兩手運漿如飛!
  江寒青看得不覺一呆,想道:“一個老蒼頭竟有如此臂力!”
  方在思想之間,只覺船頭白衣書生忽然側過臉來,朝自己微微一笑,點首為禮。
  但因小舟去勢极快,轉眼之間,已從船側疾駛而過,水花飛濺,被一條大船擋住了視線。
  江寒青正在望著滾滾浪花出神,只听管天發低聲問道:“二公子,你認識他么?”
  江寒青“啊”了一聲,回過頭來,說道:“不認識。”
  管天發听得一怔,道:“這就怪了,在下也因那小舟來的蹊蹺,這么說來,莫非此人認出咱們來歷來了?這不可能?”
  到了瓜州,就和到了揚州一樣,三數十里路程,個把時辰,也就到了。
  淮陽鏢局,設在此城,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大宅院,門前高懸一方白銅招牌,“淮揚鏢局”四個大字,擦得光可鑒人。
  管天發對鏢局里的情形,自然最熟悉不過,船抵揚州,他要船家緩緩搖到北城,折入小河,在一排綠楊深處靠岸,差不多已是上燈時分,才付了船資,扶著江寒青上岸。
  這里是淮陽鏢局的側門,管天發走近門前,輕輕叩了兩下。
  但听門內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接著木門呀然開啟,一個勁裝青年當門而立,望著兩人微微一怔,道:“兩位有事請走前門……”
  管天發沒待他說完,低笑道:“六師弟。是我。”
  勁裝青年惊奇的道:“你是……三師兄!”
  管天發點點頭道:“六師弟不可聲張,師傅在這里?”
  勁裝青年道:“師傅在后院,剛吃過飯。”
  管天發道:“如此正好,六師弟快替咱們領路。”
  勁裝青年遲疑地望了管天發一眼,道:“三師兄又不是不知道路,怎的還要小弟領路?”
  管天發笑道:“我臉上易了容,如何進得去?有六師弟領路,就可省去不少唇舌。”
  勁裝青年目光轉到了江寒青身上,問道:“三師兄,這位是誰?”
  管天發道:“你不用多問,快些走吧!噢,還有一點,若是遇上師兄弟們,不可說出是我。”
  勁裝青年呆了一呆道:“那要怎么說?”
  管天發道:“你就說是師傅吩咐你帶我們進去的。”
  勁裝青年為難地道:“這個……万一師傅責怪起來……”
  管天發道:“不要緊,一切都有我呢!”
  勁裝青年道:“好吧,小弟這就替你帶路。”
  說著,關上木門,轉身往里行去。
  管天發扶著江寒青隨著他身后而行,差幸這時正是晚餐時候,師兄弟們和鏢局中人都在前進廳院用膳,是以并沒遇上什么人。
  勁裝青年領著兩人,直入后進一座小院落中,才停步問道:“三師兄要不要小弟通報一聲?”
  管天發道:“不用了,只是六師弟千万不可告訴任何人。”
  勁裝青年點點頭道:“小弟自會記住的了。”
  話聲方落,只听屋中傳出一個威重的聲音喝道:“什么人?”
  勁裝青年慌忙躬身道:“弟子嚴幼信。”
  那威重聲音問道:“有什么事?”
  嚴幼信道:“是三師兄回來了。”
  那威重聲音哼了一聲道:“叫他進來!”
  管天發低聲說道:“家師就在里面,咱們進去。”
  扶著江寒青走上石階,跨進屋去。
  江寒青舉目打量,但見這是一間清靜的敞軒,燭光熊熊,上首一張交椅上,坐著一個面如紅棗,白髯垂胸的老者,不用說就是淮陽派掌門人,兼淮陽鏢局總嫖頭的金翅雕郭世汾了。
  管天發朝身后六師弟嚴幼信低聲說道:“六師弟,你替我挽扶一把,我去見過師傅。”
  嚴幼信點點頭,一手扶住江寒青的身子,管天發急忙走上前去,跪倒地上,剛叫了一聲:“師傅……”
  金翅雕郭世汾突然臉色一沉,虎目中暴射威棱,大喝道:“孽畜!你還敢來見我?”
  管天發眼看師傅神色不對,心頭大吃一惊,慌忙俯伏在地,道:“師傅息怒!弟子不知做錯了什么,叫你老人家生這大的气?”
  這話不說還好,這一開口,老鏢頭的气可大了,雙腳猛然一頓!厲喝道:“孽畜!你做的好事,淮陽派這點基業,在江湖上撐了几百年,都要毀在你這不肖孽徒一人手里!你……你還有何面目來見我?”
  這話夠嚴重,連嚴幼信都有些惴惴不安!
  管天發更是汗流夾背,連連叩頭道:“弟子身受師門洪恩,十几年來,對你老人家的訓誨,刻刻在心,不敢絲毫瞞越。若是犯了門規,甘愿領罰!還望師傅能夠使弟子死的明白……”
  郭世汾虎目圓睜,沒待管天發說完,喝道:“孽畜!你還敢強辯?難道你做了什么,還要為師說嗎?”
  管天發嗑頭道:“弟子斗膽,但愿師傅明白見示!”
  郭世汾怒哼一聲,道:“好!為師問你,這次從直隸回來,去了哪里?”
  管天發道:“弟子押鏢回來,途中听到恩公江大先生逝世,弟子要他們先回鏢局,獨自赶去金陵祭奠……”
  郭世汾道:“路上可曾遇上鎮遠鏢局的人?”
  管天發道:“沒有!弟子剛從金陵回來。”
  郭世汾道:“你身為淮陽門下做人,堂堂正正,何以要改變容貌,偷偷摸摸地回來?”
  管天發道:“師傅在上,弟子另有隱情稟告。”
  郭世汾喝道:“好個孽畜,為師面前,你還敢隱瞞?”
  管天發俯首道:“弟子說的句句是實!”
  郭世汾听得气往上沖,怒聲道:“為師若不念你十几年來,尚無大錯,早就一掌把你斃了!”
  伸手從桌上取過一封書信,使勁往地上一擲,喝道:“這是剛才鎮遠鏢局万鎮山專程派人送來的信,你自己去看吧!”
  江寒青看得暗暗奇怪,忖道:“不知万老叔信上寫了什么竟有這般的嚴重?”
  管天發听師傅說出是鎮遠鏢局万鎮山來的信,心頭不禁一凜,拾起信封,抽出信柬,只看了兩行,不覺臉色大變,惊出一身冷汗!
  直等把一封書信看完,心頭業已明白過來,當下依然把信箋招好,裝入信封。
  郭世汾沒待他開口,冷嘿道:“孽畜!你還有何說?”
  管天發心頭暗暗松了口气,叩頭道:“師傅,弟子另有下情奉稟!”
  郭世汾聲色俱厲,喝道:“人家人證俱全,你還要抵賴?”
  管天發神色鎮定,緩緩抬頭道:“弟子也有人證!”
  郭世汾臉上余怒未歇,目射威凌,沉喝道:“孽畜!為師面前,你還敢強辯?”
  管天發道:“弟子不敢!”接著說道:“弟子此次易容回來,實因此事關系重大!你老人家可否教六師弟在門外站定,所有本門師兄弟和局中鏢頭,未奉呼喚,不准擅入,弟子才敢稟明。”
  “好,幼信,你去門外站定,未奉為師呼喚,不准任何人進來!”
  嚴幼信應了聲“是”!管天發站起身子過去挽扶住江寒青,嚴幼信立即退出屋去。
  郭世汾目光轉到江寒青身上,問道:“此人是誰?”
  管天發先拉過一張椅子,低聲道:“二公子先請坐。”接著回身朝郭世汾答道:“師傅,這位就是江府的二公子了!”
  郭世汾听得大奇,兩道目光注視著江寒青,口中方自“啊”了一聲!
  江寒青慌忙作了個長揖,道:“晚輩江寒青,拜見郭世叔!”
  郭世汾失聲道:“你是江二賢侄?這……這……”
  老鏢頭顯然大感意外,連說了兩個“這”字,底下的話,竟然說不出來!
  管天發慌忙接口道:“師傅,此中情形,甚是复雜,二公子易容而來,先讓他洗去易容藥再說。”
  江寒青揩去易容藥物,頓時露出一張略帶病容的清俊面貌。
  郭世汾看清江寒青面貌,怔了一怔,連連拱手,笑道:“江二賢侄遠來,老朽多多失禮。”
  接著朝管天發喝道:“天發,江二賢侄和你同來,怎不早說?”
  管天發道:“弟子和二公子易容而來,情非得已,你老人家多多原諒!”
  郭世汾皺皺濃眉,一手擬須,困惑地道:“此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故?”
  管天發就把自已經歷之事,詳細說了一遍。
  郭世汾面色凝重,凜然道:“這就奇了!步青賢侄平日為人敦厚,怎會做出這等事來?”
  管天發道:“師傅,弟子覺得其中只怕另有文章。”
  郭世汾目光如炬,望著管天發道:“你的意見如何?說出為師听听!”
  管天發道:“弟子覺得那黑衣令主,大是可疑!”
  郭世汾道:“如何可疑?”
  管天發道:“那黑衣令主,极可能……唉!只是事無佐證,弟子總覺得他……”
  郭世汾道:“你認為黑衣令主就是江步青么?”
  管天發道:“弟子不敢确定,只是從他身材和口音想來,大公子應該是嫌疑最重的人了!”
  江寒青身軀一震,凜然道:“管兄听出黑衣令主的口音,真的和大哥很相似么?”
  管天發道:“黑衣令主口音极為冷峻,但后音卻和大公子頗有几分相似之處。”
  江寒青心情一陣激動,含淚道:“大哥這是喪心病狂了!他……他居然連亡父的靈柩,也不肯放過?”
  郭世汾道:“江二賢侄但請寬心,僅憑聲音,也未必作得了准。老朽和令尊交誼非淺;此事老朽既然知道了,淮揚派決不袖手!只要偵查出黑衣令主下落,真相即可大白。倒是賢侄身中慢性奇毒,功力未复,應該好好調養。泰縣有一位姓唐的國手,醫道极精,善治疑難雜症,明日老朽使人把他請來,看看賢侄的病症。”
  江寒青含淚道:“多謝郭世叔!”
  管天發道:“師傅,鎮遠鏢局万老前輩這封信,你老人家要如何處置?”
  郭世汾濃眉一攏,沉吟道:“此事确也大有蹊蹺,万鎮山親自押送的鏢,竟然會在龍都附近出事……”
  江寒青心頭暗暗一怔,想道:“原來万世叔的鏢局里也出了岔子,莫非就是那只小鐵箱?”
  只听郭世汾續道:“他認出十几個蒙面人中,有一個使的是本門“九宮刀”,而且有一名伙計,傷在“鷹爪功”下,你大師兄、二師兄平日都不使刀,這明明指的是你了!此事為師打算先敷衍他一陣子,慢慢再說。”
  管天發抬國道:“你老人家覺得這件事,是否和黑衣令主有關?”
  郭世汾愕然道:“怎么,你認為這也是黑衣令主干的?”
  管天發道:“師傅莫要忘了,江大公子三天之前,并不在家!”
  郭世汾微微搖搖頭道:“這不可能,你難道不知道鎮遠鏢局,金陵江家還是大股?”
  管天發看了江寒青一眼,道:“弟子知道,但弟子總覺得這封信,也許是江大公子授意的。”
  郭世汾搖頭道:“万鎮山為人,為師最是清楚不過,除非有人假冒淮陽派門下,否則他不會給為師送這封信來,江步青是他后輩,左右不了他的。”
  江寒青道:“郭世叔說的极是,万老叔對晚輩兄弟,愛護備至,先父面前,也只有万老叔能夠說話,是以晚輩兄弟,平日對万老叔甚是尊敬,大哥縱有對管兄移禍之意,這話決不敢在万老叔面前提起。”
  郭世汾點頭笑道:“江二賢侄這話就對了,万鎮山既然送了信來,必有其事,為師明天要你二師兄去一趟鎮江,問清楚了再作道理。江二賢侄遠來,想必尚未用飯,你快去吩咐廚下,整治酒席,算是為師替他接風,然后再把為師隔壁那間房騰出來,作為二賢侄下榻之處。”
  管天發遲疑了一下,道:“師傅,弟子覺得這樣似有不妥!”
  郭世汾道:“如何不妥?”
  管天發道:“二公子离開江府之后,易容改裝,就是要他們認為二公子已經葬身火窟,這樣才能不引人注意,便于暗中查訪恩公遺骸。就是在咱們局中,也不宜聲張出去。”
  郭世汾一手捋須,頓首道:“晤!這話不錯!”
  管天發續道:“再以弟子來說,江大公子只要知道下落,定然會以全力對付,那是因為弟子至少已經知道了他部分密秘,必須殺以滅口,因此弟子暫時也不宜露面!”
  郭世汾不住點頭,口中“晤”了兩聲,說道:“這話不錯,你和江二賢任,就說是為師內侄,投奔為師來的好了。”
  話聲一落,抬頭喝道:“幼信!你進來。”
  嚴幼信答應一聲,走了進來。
  郭世汾道:“今晚之事,你不准對任何人泄漏,有人問起,你就說是洪澤湖小王集來,知道么?”
  嚴幼信恭謹地說:“弟子知道!”
  郭世汾道:“好,你去關照廚下,做些酒萊來,另外把為師臥室左側,那個房間收拾一下,給你三師兄兩人下榻。”
  嚴幼信連聲應“是”,匆匆退了出去。
  管天發取出易容藥物,重又替江寒青易了容。
  不多一會儿,一名小廝,送上酒菜。
  兩人也不客气,吃過晚餐。
  郭世汾道:“你們路上辛苦,早些去安歇吧!明天,老夫就著人把唐華倫請來,最要緊的還是二賢侄早日恢复健康。”
  當下就由嚴幼信領著兩人,到左首府中安歇。
  管天發躺在床上,輾轉不能入寐,披衣而起,悄悄開門出去,走到師傅房門口,正待舉手叩門……
  只听師傅的聲音,在房中問道:“是天發么?”
  管天發應了聲“是。”
  郭世汾道:“進來。”
  管天發推門而入,黑暗之中,只見師傅獨自坐在椅上,目光炯炯,望著自己,問道:“你此時來見為師有什么事么?”
  管天發慌忙趨前几步,噗地跪了下去,說道:“弟子正有一件事,來求你老人家成全!”
  郭世汾一手然須,頷首道:“你起來,有什么為難之事,自有為師替你作主。”
  管天發道:“弟子再三思慮,想懇求你老人家把弟子逐出門牆!”
  “師傅總該知道,江大公子究竟是不是黑衣令主?尚難确定,就算他真是黑衣令主,但他仍然是金陵江家的大公子,淮陽派總不能和“南江”府為敵。”
  郭世汾一手捋須,沉吟不語。
  管天發又道:“師傅明日公告江湖同道,把弟子逐出門牆,一而賣了鎮遠鏢局万鎮山的面子,一面也好穩住江大公子,使他們不再防范淮揚派,不但對弟子有利無害,而且二公子留在咱們這里,也不致再惹人注意。”
  郭世汾濃眉微攏,問道:“你呢,有何打算?”
  管天發道:“弟子蒙古老師傅傳了易容之術,自信還無人認得出弟子面目,二公子留在這里,有你老人家照應,弟子准備潛回金陵,暗中查訪恩公遺体,和黑衣令主這幫人的動靜,相信總可找出一點眉目來。”
  郭世汾微微歎息一聲,領首道:“徒儿,你用心良苦,為師成全你這番義行……”
  管天發目含淚光,“噗”地再拜下去道:“師恩如山,弟子多謝師傅成全!”
  郭世汾凝重地道:“徒儿記著!為師只是支持你的意見,你仍然是淮陽派的人,必要時,為師會盡我淮陽派之力,助你行事。”
  管天發激動得熱淚盈眶,說道:“弟子自當謹記,定不有負師門!”
  郭世汾點頭道:“時間不早,你去睡吧。”
  管天發應了聲“是”,站起身子,便自告退。
  走廊上忽然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一個年約三十四五,身穿青布長衫的漢子,急步走了進來,一眼瞧見郭世汾,立即垂手肅立,叫了聲:“師傅。”
  郭世汾回頭道:“家宏,可是有事么?”
  這青衫漢子正是淮陽派大弟子方家宏,聞言欠身恭敬的道:“弟子剛才听到兩件消息,持來稟報。”
  郭世汾喝了口茶,問道:“什么消息?”
  方家宏道:“第一件是金陵江家失火,二公子江寒青据說正在病中,搶救不及,葬身火窟。”
  郭世汾身軀陡然一震!雙目精光暴射,急急問道:“此話當真?”
  方家宏道:“据說這消息是昨晚從金陵來的人傳出來的,大概也不會錯了。”
  郭世汾仰首向天,黯然道:“江大先生一生以仁德待人,他二公子不該死得如此慘法!唔,還有一件,是什么消息?”
  方家宏道:“第二個消息,据說鎮江鎮遠鏢局出了岔子……”
  郭世汾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一擺手,道:“不用說了,你三師弟可曾回來么?”
  方家宏任了一怔,他看到師傅忽然臉色不對,慌忙躬身道:“師傅不是知道管師弟赶去金陵……”
  郭世汾沉聲道:“為師問你,他回來了沒有?”
  方家宏吃了一惊!回道:“管師弟還沒回來。”
  郭世汾沉哼道:“他還敢回來?”
  “砰”的一聲,把宜興紫沙茶壺,摔成粉碎!
  方家宏不知師傅為何生這么大的气,一時嚇得不敢作聲。
  郭世汾滿臉怒容,喝道:“你隨我進來!”說完,轉身往里走去。”
  方家宏哪敢多問,隨著師傅走進屋去。
  郭世汾隨手取過信柬,遞了過去,說道:“你看看這封信。”
  方家宏戰戰兢兢接過書信,心中訝道:“這不是昨天傍晚,鎮遠鏢局著人送來的書信?莫非這和他們失鏢之事有關?”
  心念轉動,立即抽出信箋,這一瞧,不由嚇得臉色劇變,雙手顫動,抬頭道:“師傅明鑒,管師弟平日……”
  郭世汾怒哼道:“這孽畜結交匪人,膽敢做出這等無法無天的事業,你給我立即公告周知,把他逐出門牆,從此不是我郭世汾的徒弟!”
  方家宏囁嚅道:“師傅,就憑万總鏢頭一封信,是非未明……”
  郭世汾怒喝道:“就憑這封信,還不夠么?”
  方家宏還想再說,郭世汾揮手道:“你不用多說,立即照為師吩咐的去辦吧!”
  方家宏眼看師傅正在气頭上,自己一時說不上去,只好躬身應“是。”正待退出……
  郭世汾喝:“且慢!”
  方家宏心中暗喜,慌忙站住。
  郭世汾道:“叫你二師弟進來。”
  方家宏又應了聲“是。”匆匆退了出去。
  不多一會儿,二弟子曹永泰走了進來,請示道:“師傅呼喚弟子,不知有何吩咐?”
  郭世汾和他低低說了一陣,曹永泰躬身領命,立即退出屋去。
  掌門人開除管天發之事,立時引起淮陽鏢局小小騷動,大家議論紛紛,誰也不知管天發究竟犯了什么門規!
  尤其師兄弟們,平日感情极好,心中更是替其暗暗叫屈!
  巳牌時分,淮陽鏢局門口,來了兩騎駿馬!
  前面的馬上,是一個頭戴瓜皮帽,身穿青灰長衫的漢子,此人身材瘦高,鷂眼鷹鼻,臉色陰沉。
  后面那一騎則是一個花白胡須的紫袍老者,生得貌相清瘦,眼神奕奕,和藹之中,另有懾人威棱。
  這兩騎馬到得淮陽鏢局門口,前面馬上那個戴瓜皮帽的漢子,當先一躍下馬,取出一張大紅名帖,朝坐在大門內兩排長凳上的趟子手拱拱手,含笑道說:“煩請老哥們通報一聲,就說鎮江鎮遠鏢局万總鏢頭和金陵南江府總管楚如風,特來拜會郭掌門人。”
  其中一名慌忙雙手接過名帖,連連陪笑道:“万總鏢頭,楚總管請稍待,小的立時進去通報。”
  陸得貴跨進院落,便自站著,口中說道:“稟老爺子,小的陸得貴有事稟報。”
  小廳中響起郭世汾的聲音道:“幼信,你去叫他進來。”
  嚴幼信匆匆走出,朝陸得貴道:“師傅叫你進去。”
  陸得貴手持名帖,隨著嚴幼信走入客堂。
  只見老鏢頭正和兩個中年漢子談話,看到自己,立即轉過臉來,問道:“陸得貴,外面來了什么人嗎?”
  陸得貴慌忙趨上一步,躬身道:“回老爺子,是鎮遠鏢局万總鏢頭和金陵南江府的楚總管,前來拜會。”雙手呈上名帖。
  郭世汾微微一楞,點頭道:“知道了,老夫馬上就來。”
  說罷,站起身,含笑道:“兩位賢侄請坐,老夫去去就來。”
  那焦黃臉漢子欠身道:“世叔只管請便。”
  陸得貴呈上名貼,就應該退出去了,但他卻依然站著不走,口中叫道:“老爺子!”
  郭世汾望了他一眼,笑道:“陸得貴,你又是輸光了,想預支工錢么?好吧,去告訴單帳房,說我答應了,但只准借你三分之一,你是有家的人,總不能叫家小餓肚子。”
  陸得貴紅著臉,囁嚅的道:“老爺子,小的并不是要借錢,是……是有一件事,要稟報你老。”
  郭世汾揮揮手道:“有什么事,待老夫回來再說。”
  陸得貴依然沒走,說道:“老爺子,這事十分重要……”
  郭世汾奇道:“你有什么重要之事情?”
  陸得貴遲疑了一下,道:“老爺子,這是小的眼目睹千真万确的事……”
  郭世汾皺皺眉道:“老夫外面有客,你快些說吧!”
  陸得貴連聲應“是”,咽了口唾沫,才道:“老爺子知道,小的家在泗水,前几天隨管少鏢頭押鏢回來,管少鏢頭要去金陵祭奠江大先生,小的也想順便回家看看,就和管少鏢頭走了一路,直到龍潭才分的手……”
  郭世汾沉聲道:“不再提那孽徒了。”話聲一落,正待舉步,朝外行去。
  陸得貴急道:“老爺子,小的說的不是管少鏢頭,小的是說鎮遠鏢局的万總頭鏢!”
  郭世汾听得一奇,停步道:“万總鏢頭有什么事?”
  陸得貴又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是,是,小的和管少鏢頭分手,差不多已是黃昏時候,不想這路上遇到一向在山東鏢局里做事的老鄉,他也要回泗水去,就在小館子里喝了一頓酒,結伴同行,赶了一夜路,第二天天還沒亮,經過龍都……”
  他嘮叨了半天,這口才入正題。
  郭世汾國注陸得貴,問道:“你們遇到鎮遠鏢局的鏢車?”
  陸得貴道:“小的和那位老鄉,幸虧走得疲乏了,在樹林子里歇,不然早就沒命了!”
  郭世汾催道:“你快些說!”
  陸得貴連聲應道:“是,是,小的兩人剛在林子里坐下,就看到有十几個黑衣蒙臉人,也朝樹林奔來,小的兩人一看來頭不對,就躲在草堆里,沒敢出聲!不一會,天色快亮時,大路上來了兩騎馬,小的听他們說:“來了,來了!”就紛紛掠出林去,擋住了去路。”
  郭世汾道:“那是万總鏢頭么?”
  陸得貴道:“是的,那万總鏢頭只帶了一個趟子手,小的因和他們相距較遠,沒听清楚雙方說些什么?接著就看他們動起手來,万總鏢頭以一敵十,一支長鞭使的呼拉拉直響,正在激戰中,突然听到他大叫一聲,栽倒地上……”
  郭世汾神情一震,說道:“他負了傷?”
  陸得貴道:“死了!”
  郭世汾道:“別胡說,人死豈能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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