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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廉頗老矣


  鐵馬岳多謙退出武林整整三十多年,這一下斗然出現在日公哲等人面前,反倒令他們惊駭得愕住了。
  岳多謙在這地方碰見了君青,如何不令他又惊又急,但是此時他只面帶微笑安詳地望著白公哲等人,靜候他們發話。
  白公哲究竟不愧是一幫幫主,立刻也就鎮定下來,他上前一揮到地,恭聲道:“武林末學白公哲等參見岳老英雄。”
  岳多謙長笑道:“諸位快莫折殺老朽,老朽山野中人,不識禮數——”
  白公哲道:“說來敝幫与岳老英雄原來有舊……”
  岳多謙吃了一惊,插道:“貴幫是—一”
  白公哲道:“岳老英雄可還記得四十年前龍豹幫老幫主‘八手飛虹’鄭溫揚鄭老爺子?”
  岳多謙心中一震,脫口道:“鄭老英雄俠姿義行無時無刻不活在老朽心中。”
  白公哲臉色一凜,恭聲道:“鄭老英雄正是晚輩恩師!”
  岳多謙吃了一惊,再望了望君青,只見那一串白珠儿在君青頸上閃爍發亮,當下心中了然,略沉吟,朗聲道:“白幫主之意老朽全知,只是當年岳某承鄭老英雄讓胜一招之情內,只怕各位都不深知—一”
  白公哲面顯激動之色,沉聲道:“晚輩等無時無刻不在憶測恩師當年失招情形,但是總難釋然……”
  岳鐵馬長歎一聲道:“那年岳某為情勢所迫,只身上黃山,唉,也是岳某少年气盛,竟向鄭幫主指名挑戰——”
  岳多謙說到這里歇了一歇,一种飛揚的神色從他龍鐘的雙頰泛了出來,那种气度直令人深切地感覺到,在這一霎那間,岳老爺子的時光倒流了……
  “鄭老幫主當時已是名震武林的泰斗人物,而岳某那時不過是初出茅蘆的小伙子,承鄭幫主看得起,竟依武林至禮擺下英雄大宴接待岳某——”
  白公哲等人臉上齊露期待之色,似乎急于知道下文。
  岳多謙雙目仰望,緩緩道:“鄭幫主帶著岳某到了后山絕峰上,各施所學比試一場,結果,岳某承讓胜了一招。”
  他說得那么平淡,那么恬然,使人忍不住要感到,這等胜仗在岳鐵馬輝煌的生命中真算不得一件什么。
  然而岳多謙的神色斗煥一正,他嚴肅地道:“但是由此一戰,鄭幫主甚是瞧得起岳某,定要与岳某結為忘年之交,也就在那時候。鄭幫主把貴幫的白蓮子交給了岳某——”
  白公哲等人眼睛齊齊一瞪,靜聆下文,岳多謙道:“鄭幫主那天晚上十分沉痛地對岳某說及貴幫外和內离之患,他說龍豹所以表面看來還能團結一致的原因,不過是因鄭幫主尚在,一旦鄭幫主撒子西歸,他預料龍豹幫必然內哄而离异,當時他對我說這白蓮子乃是有關龍豹幫一件至寶的重要線索,將來幫中內哄時,此物必為爭奪對象,是以竟然以此托寄岳某處……”
  君青和司徒丹不料這串白蓮子還有這么一段故事在內,不禁相顧一望,司徒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君青頸間的珠儿。
  岳多謙聲音一變,黯然道:“第二年,鄭幫主就撒手仙逝,第三年,嘿,貴幫就分家了——”
  白公哲臉上滿是羞愧之色,他張口欲言,卻又沒有出聲,只反手一掌拍在身旁大樹杆上,樹杆上立刻留下深深一個掌印。
  岳鐵馬斜睨了一眼,忽然漫聲道:“白幫主的功夫不是令師親傳的吧?”
  白公哲點首道:“恩師仙逝時,晚輩才五歲。”
  岳多謙點頭道:“鄭幫主曾叮囑岳某說,一日龍豹幫不出英豪,消弭內哄重整聲威,一日岳某就負保管此物之責,十年龍豹幫不出英豪,岳某就保管十年,結果……岳某保管至今,已有四十年頭,而貴幫……唉,鄭幫主當年胼手胝足一生,不料身后付之流水。”
  白公哲雖是鄭溫揚惟一弟子,但是那曾知道這番事故,想起自己只知白蓮子是龍豹幫之物,一再追迫岳君青的行為,真是又悔又恨,不禁頓足長歎道:“晚輩愚昧,置恩師遺命不顧,卻一味冒犯岳公子,委實罪該万死,從此時起,白公哲若是不能弭平內哄,歸并黑龍幫,便再也無顏見岳老英雄之面,兄弟們,咱們拜謝岳老教誨之德。”
  說著帶頭拜將下來,岳多謙大袖一揚,這三個內家高手竟然沒有一個拜得下去,白公哲微微一喟轉身帶領大方劍客和百手仙翁往出路奔去。
  天豹幫三人走得無影無蹤,岳鐵馬這才回過頭來,他急切地叫道:“君儿……”
  那知道君青也同樣急切地叫道:“爸爸……”
  岳多謙一口气地問道:“你怎么跑出來啦?你媽媽呢?哥哥們呢……”
  豈料君青也正同時急喊:“爸,你和劍神拼斗的結果……”
  兩人互相都沒有听到對方說的話,但是兩人都深深知道,方才互相所問的是什么,于是,父子兩反而怔了一下,然后相視不禁無謂地一笑。
  君青急叫道:“媽和哥哥們都好,你先說劍神……”
  岳多謙輕松地噓出了一口气,他朗爽地長笑:“當今世上能打敗我的,爸爸還沒有找到哩。”
  君青喜得抱住司徒丹的胳膊,大叫道:“那么劍神胡笠輸了?”
  岳多謙笑聲陡斂,緩緩地道:“那也沒有——”
  君青不解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多謙道:“爸爸這次關中之行,一連會了武林七奇之三!”
  君青和司徒丹同時呵了一聲,因為他們都知道,當今武林七奇雖則個個名震宇內,但是大多從未會過面,這一下岳鐵馬竟會見了三位,怎不叫人震惊?
  司徒丹一面瞪著大眼睛望著慈祥的岳老爺子,一面悄悄地從君青雙手中抽出被拖著的胳膊。
  岳多謙一字一字地道:“我會見了劍神胡笠,雷公程景然,還有霹靂掌班卓!”
  君青暗中下意識握緊了握拳頭。
  岳多謙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頷下白髯,續道:“爸爸和劍神還沒有動手,那班霹靂倒先和雷公干上了,嘿,那可是百年罕見的大戰——”
  君青道:“他們兩人可分出了胜負?”
  岳多謙搖了搖頭道:“要分胜負,至少得數千招以上——他們兩人當真不愧當今武林拳上功夫最厲害之人,每一舉手投足,莫不力可開山,妙絕人寰,最后還是胜負難分,于是爸爸和劍神就止住了他們繼續斗下去,但是——”
  岳多謙頓了頓道:“就在這時,笑震天南蕭一笑也到了胡家庄——”
  君青叫道:“是那個和范叔叔在鬼牙谷大戰齊名的笑鎮天南?”
  岳多謙點頭道:“正是他。這家從本來是來尋胡籠的碴儿的,那知道和那班霹靂兩句不對,竟是摩拳擦掌,大有先拼一場的意思,我一瞧這太不成活了,正要喝止,這時怪事發生了——”
  君青急問道:“什么怪事?”
  岳鐵馬壽眉一揚道:“忽然一個脆异無比的笑聲傳采,那笑聲真比冰雪還冷,霹靂神拳班卓一听這笑聲,立刻臉色大變,一聲不響,猛然飛出圍牆就跑——”
  君青咦了一聲,岳多嫌道:“我和胡笠一起飛上圍牆,只見兩條黑影如飛而去,前面正是班霹雷……”
  君青皺眉道:“爸,那發笑聲的是誰?……”
  岳多謙道:“我和劍神胡笠相對愕然,就在這時,我看見胡笠的臉色變了,他顫抖著似乎怒极,大聲道:“好……,你們施什么鬼計……”,我大吃一惊,回頭一看,只見胡家庄園后面一柱濃煙沖天,霎時火焰騰空……”
  君青和司徒丹一起惊叫了起來,君青正要開口,岳多謙已接著道:“劍神抖手就是一劍刺了過來,我用了四個身法避開他這一招——當年我与青蝠劍客一戰,只道天下劍術至此為最矣,那知胡笠這一劍,可才真稱得上劍神兩字,直可叫天下用劍的人一齊棄劍長歎—一也由此,我敢斷定我是找錯人了……”
  君青叫道:“爸,你是說胡笠和青蝠劍客是兩個人?”
  岳多謙點首道:“正是如此,當年青蝠劍客劍術雖然妙极,但是劍神胡笠這一劍中另有一种凜凜天神之威,縱使青蝠劍客苦練百年,功力十倍于胡笠,但是這等天神之威卻非苦練所能達—一是以雖然劍神的招式和青蝠一模一樣,我可斷定決非一人—一”
  君青新近悟出定陽真經上“卿云四式”的前三式,對于使劍大有心得,听了岳多謙這番玄理,有如搔中痒處,連連稱是。
  岳多謙不禁有點奇怪,但他仍繼續道:“當時我一念及此,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想不到千里迢迢赶來報仇,壓根儿弄錯了人,這個跟斗栽得可太大了。”
  司徒丹見受老爺軍說時歎聲連連,心中想說什么,又不敢啟口,只用修長的手指頂了櫻桃般的嘴唇。
  岳多謙輕咳了一聲道:“我退了三步,正是一招飛出,猛然左面千斤之力襲到,耳旁只听到雷公程景然罵聲:“縱火宵小之行也做得出來,岳鐵馬,我看咱們七奇的臉可給你丟光了。”
  君青怒道:“什么?他竟怀疑爸爸……”
  岳多謙自須一陣抖動,臉上顯出豪壯之色,他沉聲道:“我一怒之下,雙掌齊出,右取劍神,左接雷公,硬生生接了兩人一掌!”
  司徒丹忍不住歎道:“岳伯伯真威風。”
  岳多謙笑了笑道:“我一旋身間,正抖出碎玉雙環,笑鎮天南荒一笑猛可叫道:“不好,咱們被火圍了!’我們抬頭一看,大吃一惊,不知什么時候,庄園四周都巳是一片火海,蕭一笑長嘯一聲,飛躍而起,竟然憑空飛過火牆——。
  君青听得大為緊張,岳多謙道:“蕭一笑才過火牆,總然轟一聲暴震,四牆有如火藥爆炸一般,火舌陡升丈余,當時我所站地位最近,眼看時机不再,立刻飛身搶渡,我猜想劍神雷公二人必然緊跟而至,那知到了空中不見風聲,我忍不住回頭下望,只見胡笠呆立火場之中,臉上神色焦急如焚,我順著他眼光一望,原來是一個少年正拼命飛渡火牆,眼看沖勢已盡,而身形正在大火之上,但是离我他有一丈之遠,而且我也正在火上……”
  岳老爺子說到這里憩了憩,君青激動地道:“爸,不用說,你一定舍身救了他。”
  岳鐵馬點了點頭。
  司徒丹看著岳老爺子那正深凜然面孔,真是又惊又佩,惊的是岳鐵馬能在空中毫不借力地變向橫飛丈余,佩的是這一對父子絲毫不須考慮地把這种舍身為人的事看成了當然之舉,她的芳心中有一种說不出的滋味,也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有點要象是要哭出來才舒服……也許,她是想到了她那生死未卜的父親,而她父親的行為,又是那么邪惡……
  岳多謙接著道:“我把那少年拋上十丈有余,只見他乘勢一個翻身飛出了火海,而我也以同等快速落回場中,這至少消弭了劍神的怀疑我放火——”
  “劍神望我一會儿,忽然一揖道:“多謝岳兄義救犬子,胡某适才言語無狀,尚請見諒。”原來那少年是他的儿子,我也對自己找錯人而感歉然,于是我岔開大笑道:“這區區之火就困得住咱們么?”雷公子也大笑道:“是呀,這區區之火算得上什么?’,于是劍神也朗然大笑起來。
  司徒丹瞪著一雙眼睛,望著岳老爺子紅潤的臉,雪白的長須,憧憬烈火的爽朗笑聲,不禁有些痴了。
  岳多謙放低了聲音:“長笑聲歇時,咱們三人已到了火場之外!”
  君青吐了一口气,岳多謙歎了一聲道:“只可怜那一座豪華庄園,和數十名庄丁。”
  “咱們分頭找查放火之人,我一路東來,竟碰著了你——你們。”
  君青道:“爸,你离家后,大哥他們就到少林寺去參開府大會——”
  岳多謙呵了一聲道:“真的,我都忘了。”
  君青道:“我和媽留在山上,那天早上,忽然山崩了,整個山都陷下去……”
  岳多謙再好的涵養工夫,這時也忍不住惊呼道:“什么?山崩,一線天毀了么?……”
  君青點點頭道:“整個一線天的兩邊山壁全塌了下去,我抱著媽從山后逃了出來——”
  岳多謙道:“后山?那塊巨石……”
  君青道:“想是老天幫忙,那巨石竟被我移開了。”
  岳謙多揚了揚雪白的長眉,嘴角在須掩蔽下時中露出了一個得意的微笑。
  于是君青滔滔不絕地把自已經歷細述了一遍,君青自幼口齒伶俐,只听他娓娓道來,出口成章,說到惊險處,著實令人提心吊膽。
  最后說到水底宮中司徒青松,鐵腳仙,風火哪吒恩恩怨怨的一段,岳多謙不禁悚然咦了一聲,歎道:“不料當年我略插一手竟种下如此恩怨。”
  他們都以為司徒青松,鐵腳仙和風火哪吒的恩怨只在當年動手的過節,事實上,可差得遠了,譬如說風火哪吒最后突然倒戈打司徒青松一掌,又作何解釋呢?
  君青說到陵松老人乃是一代宗師,他的武功路子半出佛門,半出自創,君儿自幼不喜練武,松陵老人的蓋世絕學卻偏偏讓你得著,可見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絲毫強求不來。
  岳多謙從君青口中得知許氏和芷青等人在路上,心中頓時放下一塊重石,他撫了撫白須,漫聲道:“咱們這就一路去找芷青他們,否則他們還在焦急營救君儿哩……”他看了看君青身邊的司徒丹,她的臉上露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模樣,岳多謙喟然道:“順便也去尋找那鐵腳仙,風火哪吒和司徒宮主……了一了昔日恩怨……”
  司徒丹一直沉沒在自卑的大海中,她一听到“一了昔日恩怨”,她可會錯意,不由急得雙頰緋紅,泫然欲淚。
  岳多謙一望知她誤會,伸出手撫了撫司徒丹的秀發道:“孩子,岳老伯不會令你為難的。”
  司徒丹只覺一股溫暖直透心中,望著岳老爺子慈詳的面貌,想起生死未卜的父親,眼角又滋潤了。
  夜黑如墨。
  荒山,墳場,枯木,犬吠。
  岳鐵馬帶著小儿子君青及司徒丹漏夜赶路,這等黑夜墳山中,膽小的司徒丹也因身旁有岳老爺子在而不感到害怕。
  岳多謙大踏步在亂墳中領先而行,他以常人閒踱的步子而行,君青和司徒丹牽著手施展輕功,那速度卻是差不多。
  “汪”,“汪”,犬吠聲。
  “汪”,“汪”,而且不只一只野狗。
  岳多謙停了停腳步,暗奇道:“怎么這許多野狗聚集在一起?”
  他們一行人從長草中走過.寒風吹來,迎面帶來一陣腥臭之味,司徒丹掩著鼻子皺皺眉,岳多謙卻大叫一聲!
  “快!”
  說著身形猛然一縱,几丈距离在他腳下一跨而過,君青連忙一扯司徒丹,飛快地跟著上前——
  但聞腥風愈濃,眼前出現一付慘不忍睹的情景,五具血肉模糊的尸身橫在地上,几只野狗正在爭搶尸骨,看見有人走進,一起逃開。
  同時間里,岳多謙大喊一聲,“盧老哥!”
  君青卻惊呼一聲:“盧伯伯!”
  原來地上的五具尸体竟是清河的盧老庄主一家五人,岳多謙乍受惊痛,心中如絞,但他強抑悲怒,一踏飛上十丈外的高樹上,四下眺望,但見夜幕沉沉,墳山磷光閃閃,那有一絲人影?
  司徒丹嚇得芳容色變,她壯著膽稍走近一些,忽然大叫一聲,回頭就跑:“哎呀!還在動……”
  叫聲方落,岳多謙又如巨鷹一般飛了回來,他一把抓住地上盧老庄主的脈門,果然尚有絲微搏動,他連忙摸出兩粒續命丹塞在盧老口中,一面鼓動其气,硬從盧老雙脈要穴灌將進去。
  過了半晌,君青和司徒丹都焦急万分地注視著岳老爺子凝重的面色,白發皤皤的頂門上冒出絲絲蒸气,驀然,盧老睜開了雙眼,他象是斗然恢复了体力,一把緊抓著岳多謙的胳膊,急促地喘息著:“岳……老弟,這……不是……不是夢中吧?”
  岳鐵馬望著盧老哥那血紅的眼睛,知道這是迥光反照,已經沒有希望了,心中不禁一慘,但口中只輕聲道:“盧老哥,你沒有事的,快快放松百穴,不要用勁。”
  盧庄主急叫道:“老弟……你不要騙我,我知道,我……我不成了……”
  岳多謙強笑道:“老哥,你放心,快休息一下就會恢复的,有我岳多謙在,你還不放心么?”
  黑夜中,岳老爺的笑聲朗然遠送,但是,只更增加了几分寒意,他終于裝作輕描淡寫地道:“老哥,告訴我,下手的是誰?”
  盧老庄主牽動著枯萎了的肌肉,抖動著嘴唇做出一個自怜的微笑,他雙目一睜,喘息道:“老弟,你別再騙我,我就要完了,不然……你不會問我……問我下手的……是誰?”
  岳多謙見他聲音愈來愈低,連忙大喝道:“下手者是誰,快說,下手者是誰?”
  盧老庄主雙目一閉,不再出聲。
  岳多謙對著他耳邊喝道:“下手者是誰?”
  半晌,盧老拼出一個字:“青……”
  他頭一斜,瞌然長逝。
  岳鐵馬望著盧老哥的尸身,腦海中又現出范立亭的遺容,想到當年聯手遨游湖海的兄弟—一去世,不禁喟然長歎!
  君青低聲問:“爸,盧伯伯說是誰……”
  岳多謙恨聲道:“青蝠,又是青蝠!”
  荒山中,又多了一個大冢。
  岳多謙望了望東方初現的金霞,他用力搖著皤白的頭顱,暗中喟歎著:“老了,岳多謙你真老了。”
  但是世事并不容許每一個就此告老納福,無數的因素驅使著那些白發老人必須如青年人一樣馬不停蹄地奔波著。
  岳老爺子摸了摸背上的碎玉雙環,他蒼老的心田中更增了几顆悲傷的砝碼,然而相對的,复仇的雄心也為之倍增!
  于是他揮了揮衣袖,邁起豪气的大步,向著初升的旭日前行。
  黑幕漸漸褪了,少林古剎在晨風中慢慢顯出了朦朦的輪廓。
  松濤似海,山風如嘯,兩個年輕力壯的和尚挑著几十斤的泉水,飛步走將上來,莫看這兩個和尚打扮象是寺中挑水燒飯的,憑他們擔水那份輕松的模樣看來,倒有一身相當不弱的武功底子哩。
  輕風卷吹著,揭起了薄薄的山風,也似乎揭起了這多事的日子的序幕……
  寺下有一個人踽踽而行。
  他背著雙手,踱方步似的緩緩沿階而上,看他舉止是一個似飽經滄桑的老人,但他的身材卻不滿五尺,衣衫寬大,背上還有一柄舊劍,他的面孔,更是令人吃惊,只見他細皮嫩肉,竟似個稚齡童子。
  他的雙目緊緊皺著,似乎有無法解決的重重憂思,那一步一步都顯得那么沉重。
  驀然那兩個挑水和尚發現了身后這個童子,他們相對吃了一惊,連忙放下擔子,其中一個道:“嘿,小施主,你打那儿來?”
  那童子搖了搖頭,眉頭皺得更緊,簡直有點泫然欲淚的樣子了,那和尚忙道:“小施主,你可是走迷了路?是你家誰人帶你上來的?”
  那童子用力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那和尚心地甚好,朗聲道:“小施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若是不遠,我可以送你回去——”
  那童子仍是不答,兩個和尚不禁抓耳搔腦,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童子瞧他們那般模樣,忽然愁眉一展,尖聲道:“兩位和尚今年几歲啦?”
  那和尚不禁呆得一呆,另一個和尚似乎有點傻气偏他口又快,笑吟吟地道:“小和尚今年十八,他是十九。”
  那童個伸出手指來盤算了一陣,忽然臉一沉,怒道:“虧你們一口一口小施主,我老儿十八、十九歲時,你們爹爹也還沒出生來哩。”
  兩個和尚吃了一惊,那個傻和尚大叫一聲:“不好,這人是瘋子。”
  那童子再不理會,一步跨出數丈,呼地一聲從兩個和尚頭上飛過,大踏步向廊上走去。
  兩個和尚相對駭然,過了半晌,那伶俐的一個猛然想起一個人來,大叫道:“風火哪吒!”
  那傻和尚也大悟道:“一定是他,師父常說的于不朽!”
  兩人齊齊向上望去,只這一陣工夫,風火哪吒已到了少林寺的寺門前。
  童子到了寺門口,卻不進去,望了望左邊那只大石獅,緩緩走過去,摸了摸獅頭,輕歎一聲,坐了下來。
  他抱著頭蹙眉苦思,愈想愈不快活,這時那兩個和尚也走了上來,兩人見風火哪吒那模樣,不禁又惊又怕,悄悄繞過正門,飛快往后面跑,進去通報。
  過了一會,寺門大開,只見當先老僧匆匆赶來,正是當今少林主持百虹大師。
  百虹大師輩份极尊,聞得風火哪吒之名,竟然親迎,可見于不朽昔日在武林地位之余。
  百虹大師走近于不朽,合什道:“如果貧僧老眼無花,施主可是風火哪吒于老施主?”
  那童子點了點頭,依然愁眉苦思,百虹大師道:“于施主隱退武林數十載,今日光臨小寺,貧僧何幸如之。”
  于不朽似乎一個字也沒有听進去,他突然雙目一揚,一把抓住百虹大師的袖袍,叫道:“人說我佛大智大慧,能解世間一切難題,和尚你說是也不是?”
  百虹大師合什道:“紅塵万般面目,惟有我佛慧眼識其本体。”
  于不朽急道:“好呵,和尚,我問你一個問題——”
  百虹大師心中奇暗,口中道:“于施主有言但說,貧僧洗耳恭听。”
  于不朽長歎一聲,他嗓子尖如幼童,卻浩然歎息,顯得极為不倫不類,百虹大師手捻胸前佛珠,雙眉低垂。
  于不朽開口道:“和尚,我先給你說個故事,你且以無邊智慧為我解說——”
  百虹大師遠聞這怪物的脾气,心中暗道:“我佛保佑此人好來好去,否則又有一場好斗。”
  于不朽道:“從前,有三個拜把的好兄弟,老大姓陸,老二姓于老三复姓司徒,姓陸的是個窮秀才,姓于的富有地主,姓司徒的是個賣解武師,三人雖則貧富不齊,但是三人都是血性好漢子,結拜之后,端的是情同骨肉一—”
  “后來姓司徒的有一次失手殺了一個惡霸,那知縣老儿要砍他的頭,姓陸的大怒之下,就寫了一篇呈文給那知縣,姓陸的端的是好文筆,把那知縣連損帶罵,著買是痛快淋漓,那知縣老羞成怒,立刻下令把司徒老三的夫人,齊抓來殺了,連司徒老三剛滿三歲的獨子也捉進了牢——”
  于不朽童音輕脆無比,只是雙方相距過遠,要全副專心才能完全听真,“姓陸的一瞧老三死了,當下可急紅了眼,連夜就提了一柄刀獨闖牢獄,打算搶救司徒老三的獨子,結果也讓牢卒亂箭射死了,縣令下命,要把陸某的家人也抓來辦罪,幸好姓子的老二拼命用錢賄賂,暗下把陸,司徒兩家的幼子給救了出來,著人偷帶著逃奔异鄉……”
  “那年全國韃子打來了,娃于的盡捐私資,發動鄉勇抗敵,結果讓金狗一箭射中胸口,流血而死,他臨死時告訴他的獨子這段故事,要他好好找著陸家和司徒家的孤儿,人家結為好兄弟。”
  百虹大師听他說如此,知道那姓子的幼子就是眼前這風火哪吒于不朽,當下凝神聆听:“娃子的儿子在兵亂中也流落他方。十年之后,這姓于的竟練了一身武功,在江湖上闖蕩,可巧的是姓陸的和姓司徒的也各練成一身好武功。有一天,三人對面啦,說起來,不禁齊聲噓唏……”
  百虹大師實是仁心高僧,他听到三個劫后孤儿長成重逢,心中竟是一陣高興,只听于不朽道:“那知這三人脾气古怪十分,姓于的還……還好,那司徒的卻是天生一副陰陽怪气,叫人看了隔夜飯都要嘔出來……”
  百虹大師明知于不朽是在現身說法,听他自己道:“姓于的還好”,不禁心中暗笑。
  于不朽道:“姓于的瞧著那姓陸的蠻順眼,可是那姓陸的驕傲得緊,竟然……竟然不理會姓于的。”
  于不朽說到這里,仔細看了看百虹大師,見他臉上并無嘲笑之色,這才放心說下去:“姓司徒的識得一個姑娘,偏那姓陸的生得俊,那姑娘似乎對姓陸的很好,于是這兩人就愈來愈不對啦,后來有一天姓陸的對司徒的說:“咱們總不能為了一個女人傷了先人手足之情。”說罷姓陸的就遠走高飛了,他留言姓司徒的,要好好善待那姑娘,若那姑娘受了絲毫委曲,陸某絕不饒過他——”
  “不久,江湖上傳出了‘嶗山雙怪’的万儿,姓于的雖然不喜那胜司徒的,但是對這万儿卻是不准任何人毀半分。那姓于的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樁,嘿嘿……最是——最好令各——”
  百虹大師暗道:“這個便是你不說我也知道,當年‘洪澤四虎’為了對你于不朽言語稍有不敬,結果被你每人砍斷一只手腕……”
  于不朽說到這里,忽然住口不言,他仰天躊躇了半晌,才猛一揚眉,說道:“有一天,姓于的實在气那司徒老鬼不過,若論那時的功夫。姓于的和司徒老鬼著實是半斤八兩,姓于的暗自尋思,終于想出一條妙計,哈——”
  他原來以客觀口吻述說這故事,這一下說得性起,什么“司徒老鬼”全上了口。
  “哈,這條計策憑良心也只有姓于的這等……這等……聰明的人才想出,嘿,你道怎么?”
  他也不待百虹大師回答,立刻搶著道:“司徒老鬼有一种獨門掌法,叫著‘黑印掌’,打中生物之后。生物身上會留下青黑色的一個掌印,姓于的暗中偷偷設法把‘黑印掌’練得几成,在一個夏日的夜上,他偷偷潛入梅姑娘房里——”
  百虹大師一揚壽眉問道:“阿彌陀佛,敢問施主梅姑娘是何人?”
  于不朽道:“梅姑娘那時已是司徒老鬼的老婆啦,嘿嘿,那天晚上想是天气太熱,司待老鬼半夜出去散步了,梅姑娘睡得和死人一樣,姓于的伸手施出‘黑印掌”,便把梅姑娘給殺了。”
  百虹大師低捻一聲佛號,于不朽像是沒事人一般續道:“姓于的下手殺死梅姑娘時,早探知那一夜姓陸的會回來,這一來,姓陸的以為司徒老鬼殺了梅姑娘,他一定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和司徒老鬼拼個你死我活,那時姓于的幫著把司徒老鬼擒住,便可以好好打他三個耳光出气。哈哈。”
  百虹大師久聞此人是個大邪人,听他說出這等話來,倒也不以為奇,只听于不朽道:“天亮的時候,姓陸的果真回來了,他發現梅姑娘死于‘黑印掌’,當下怒得咬牙切齒,悄悄把梅姑娘的尸身捐走了,一直跑到山上,把她埋了之后,又哭又鬧地吵了大半天,這時候,司徒老鬼從山那邊回來了,姓陸的大叫道:“你……你殺死梅姑娘……”,哈可妙啦,司徒老鬼臉色一變,竟大聲道:“是我殺了這淫婦又怎地?’”
  “姓于的暗中叫了聲奇怪,心想管他哩,我且去睡它一大覺,到他們打得差不多了再來好好整整司徒老鬼。”
  那曉得他一回家,嘿嘿,桌上竟放著一封信,上面寫著:“嶗山雙怪,兩只笨蛋,浪得虛名,招搖撞騙’下面是那姓陸的簽名,姓于的念了兩遍,甚是押韻,不覺越念愈是順口,不禁大怒,心想姓陸的驕傲的很,這封信是他寫的大有可能,唉,這姓于的什么都好,就是太愛惜名譽了一點,他這一气之下,原先定的妙計全忘到腦后去了,跳將起來,就去山上尋姓陸的……”
  百虹大師定力再高,也不禁在心中暗歎:“怎么天生這种怪物,唉,焉敦天下不亂?”
  于不朽理直气壯的道:“姓于的沖上山頭,那司徒老鬼和姓陸的已拆了几百招,姓于的大叫一聲道‘你敢辱罵嶗山二怪?’那姓陸傲目一翻,腳尖在地上一陣刻划,堅硬的青石上被他硬生生刻出‘一丘之貉’四個字來。姓于的再也忍耐不住,跳上去便攻向姓陸的——。”
  百虹大師雙目做揚,一聲不響,卻听于不朽續道:“結果,姓陸的輸了。”
  于不朽說到這里,似乎覺得這句話十分有力,斜目四望,几個和尚面色如常,絲毫不為這句話所震動,不禁有點失望,大聲道:“前几天,嘿,姓陸的又來挑第二次戰啦,姓于的著實……著實是條漢子,他縱厭惡司徒老鬼,可是也挺身而出,那曉得就在這時候,姓于的發現了一個秘密,哼,那封辱罵嶗山二怪的信竟是司徒老鬼寫的,那字跡一點也不錯,司徒老鬼料中姓于的看了信必然勃然暴怒,那陸某又驕傲得很,必不會緩言解釋,這可全讓他料中了——于是,嘿,姓于的猛給那司徒老鬼就是一掌,打得他重傷跑啦——”。
  說到這里,于不朽停住了,好半天,百虹大師道:“于施主請說下去——”
  于不朽道:“說完啦——唉,我說過,姓于的什么都好,就是心地太……太仁慈,打了司徒老鬼一掌,似乎心中又有點不安似的……”
  百虹大師暗喧佛號:“阿彌陀佛,難得這老邪還有一點不安之感!”
  于不朽愁眉苦臉沉思了一會,猛然問道:“喂,和尚,你說說看到底是姓于的有負姓司徒的,還是姓司徒的有負姓于的?”
  百虹大師知道這一句答得不對,眼下就是一場好斗,當下朗聲道:“兩世恩怨,糾纏難清,于施主也不欠司徒施主,司徒施主也不欠于施主,只是——”。
  老和尚雙目一張,精光暴射,沉聲道:“只是于施主欠那梅姑娘的一掌血債!”
  于不朽一聞此言,滿臉堆上了笑容,大樂道:“正是,正是,和尚你說得真妙,咦,我怎么想不到這一層來?”
  說罷,“颼”一聲,從背抽出那柄長劍來,劍交左手,猛然一揮,“察”一聲,一只血淋淋的右手活生生被砍了下來,于不朽左手長引,那劍子化作一道自光直飛出去,“奪”的一聲,牢釘在丈外大樹上,直沒于柄!
  他揮了揮滿是鮮血的斷腕,包都不包一下,反而笑容可掬地對百虹大師一躬及地,道:“多謝老和尚,你真聰明。”
  說罷搖幌著大腦袋,飛快往后山奔了下去。片刻就跑得無影無蹤。
  百虹大師望著地上那只血淋淋的手掌,連呼佛號,忽然之間,他猛覺一陣心血來潮,連忙走入大殿,對著佛像拜禮再三,就在壇下卜了一課,只听“拍”的一聲,卦儿打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一聲。
  百虹大師緩緩站了起來,他臉色沉重,低聲道:“風火哪吒這段恩怨似乎尚未就此了結,卦中主言這段恩怨中另一主人今日亦將到臨少林古剎,這就奇了。”
  他緩緩步出殿門,沿石級走上一個高台,舉目向下院望,忽然他嘴唇一陣顫動,站得近的兩個少林弟子听得親切,那是:“來了,來了……”
  百級大師緩步下了高台,下山來路已傳來一陣宏亮的歌聲:“心即是佛,佛即是靈,我若無心無靈,便道佛也不真,世上本無情字,問怎生叫有情無情,大醉复長飲,醉里總是歡笑,惊問何處去尋春,笑口長指柳青青。”
  百虹大師喃喃道:“來了,來了,這段恩怨合該今日了結。”
  眾僧听得似懂非懂,但知百虹大師佛法無邊,常能逆睹未來,當下齊不作聲。
  過了一會,一個蓬頭散發的老漢載歌載奔地走了上來,那老人臉上塵土怕不有几分厚,口角全是白沫,所有的和尚不禁暗道一聲:“瘋子。”
  百虹大師慧眼一睜,望了片刻,喃喃道:“這段恩怨正應在此人身上。”
  一面緩步向那瘋子走近,那瘋子見大師走來,忽然面露异笑,大聲說:“和尚,世上有沒有無罪之人?”
  百虹大師合什道:“苦海無邊,我佛舍己慈航,并無不渡之人。”
  那瘋漢側頭想了半天,忽見兩個青年和尚挑著水走將過來,他猛可笑道:“罷,罷,罷,全是世俗之人,便是出家人也不能免俗。”
  百虹大師道:“愿聞其詳。”
  那瘋漢道:“和尚,听老朽唱個道情:慌慌張張,凄凄惶惶,問一聲是為誰忙,世人罵我瘋我笑眾生痴茫,揮袖一去全是空,敗,也是胜,胜,就是亡。”
  百虹大師見這瘋漢出口成章,不禁暗暗稱奇,朗聲道:“施主是姓陸還是姓司徒?”
  那瘋漢咦了一聲道:“你這和尚倒還真有一點道行。”
  百虹大師微笑道:“如果老衲所料不虛,施主覆姓司徒。”
  瘋漢叫道:“人說少林寺老和尚能知未來,看來你老和尚必是百虹大師了。”
  百虹大師合什道:“老納百虹,至于大師兩字,万万不敢擔當。”
  瘋漢道:“好呵,和尚,我正要找你,快來,我与你說段故事。”
  “從前,有三個結拜弟兄,老大姓陸,老二姓司徒,老三姓于……”
  眾僧不由大吃一惊,只听得瘋漢續道:“這三人雖是生死之交,但是三人的后人卻是生死對頭。”
  他說到這里,忽然住口不說,過了半天,他忽然道:“喂,我講到那里啦?”
  百虹大師微笑道:“施主說到三個兄弟的后人。”
  那瘋漢道:“正是,有一個女孩子,名字叫做梅儀,那司徒的對她愛得發狂,說實話,姓司徒的一生被認為冷酷,但是這一次,這一次他是真心真意地愛著她,真的,他是全心全意……”
  瘋漢說到這里,臉色忽然凜重起來,一絲淚光在他肮髒的雙眼中閃動,群僧看得莫名其妙,心想此人當真是個瘋子,說話語無論次。
  百虹大師凝神聆听,面無表情,那瘋漢續道:“可是……可是,那梅姑娘卻愛著姓陸的,她一絲也不知道那姓司徒的是多么地愛她,那溫柔含情的眼光總是望著姓陸的……”
  瘋漢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一提到那梅姑娘,他臉上乖戾之色就消退無跡,他仰天喃喃自語,沒有一人听清楚他在說什么,過了一會,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后來,那姓司徒的終于得到了梅姑娘,他以為從今以后,他們的幸福將會無窮,到手的快樂,再也不會飛走了,但是……但是……他只得到梅姑娘的人,沒有得著梅姑娘的心……”
  瘋漢的聲音變成哀傷的調子,眾僧听到這里,全听出了倪端,想起方才于不朽的一番故事,都不禁暗惊道:“天下事難道有這般巧?……難怪方才大師說什么‘這段恩怨合該應在此人身上了結’……”
  瘋漢道:“那姓司徒的一生的感情在這一次泛濫出來,如何能忍受于此,那天晚上,他用毒藥把妻子毒死了……”
  群僧一齊發出惊呼,于不朽所言和這瘋漢所言大有出入,難道那于不朽掌殺梅姑娘時,梅姑娘原已中了毒么?
  瘋漢道:“司徒某人再也不忍見到妻子死時的情狀,于是他悄悄跑出屋子,到深山中散了一夜的步,黎明的時候,他才回家,立刻碰著姓陸的,姓陸的不知怎的竟已知道毒殺梅姑娘的事情,于是他們便打了起來……”
  眾僧听到此處,不禁恍然,暗道:“原來陸某人見了梅姑娘尸上的掌印,喝罵姓司徒的殺害梅姑娘,而姓司徒的卻以為下毒之事已為所知,焉知其中還有于不朽下手的一段呢,唉,天下事竟有這等巧合。
  瘋漢的話愈說愈低,起初像是說給他自己听,到后來連他自己也听不見了,只有那兩片干廝的嘴唇在顫動著。
  下面的故事群僧也不必听了,因為他們一切都知道了。
  瘋漢又開始低唱起來:“北國有烏兮,名曰鵠雁,离群脫從兮,影只形單,繞悲啼林兮,無枝可依,投湖一死兮,此恨何堪。”
  群僧見他神智愈來愈暈迷,不成調地重三覆四亂唱,待要上前相扶,百虹大師驀然大喝一聲:“呵,司徒施主,且听老僧一言——”
  瘋漢似乎猛然一震,痴然望著百虹大師,百虹大師緩緩道:“從前,天竺地方有一個牧牛的孤儿,他從小便為人所惡,把他赶到深山中不許下山,他救人危急,被認為想要趁火打劫,救人生命,被誣為蓄意謀殺,助人救火,被認為縱火原凶,最后一次,材中一個老實人失手打死了一個欺悔他的惡霸,當時只有他一人目睹。村人赶到時抓住他說是他殺的,他若是說出了真相,雖然洗脫自己,但是那老實人難免一死,他歎口气暗道:“我一生被人看錯,便錯到底罷了,于是他矢口不言,終被殺死,佛祖听到了這事就說:“數蚊蚋之嗤吶,終難減千里馬之神駿。”
  那瘋漢這時平靜异常,側耳傾听百虹大師所言,漸漸他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种難以形容的神情,眾僧無一知是何意,只有百虹大師微笑道:“好好。”
  那瘋漢沒頭沒腦地道:“不會太遲么?”
  大師道:“西天樂土中,彈指即胜人間百年,縱以數十年生命与比,猶螢光之抗皓月,何遲之有?”
  瘋漢靈台猛然一陣清明,他雙目射出一种理智的光輝,霎時間,他像是不再瘋癲了,突然納頭拜倒,大聲道:“弟子司徒青松愿誠心依皈我佛,望大師多多慈悲!”
  大師以手撫其頂門,朗道:“苦海慈航,回頭是岸!”
  晴朗的天空,稀疏的浮云,加上和風洋溢著輕淡的气氛,春天快到了。
  周圍延綿著大山,重岩疊嶂,山腳下是一條筆直的小道,無涯的蔓蜒出去,看得出分明是繞山而筑,過路的人如果選擇翻山越岭的話,比順延著大道要省一倍的腳程!
  山坡下,叢林微微披著一層新嫩的綠色,淡淡的樹蔭下,轉出一條小徑,遠遠望去,徑端像是有三個小人影在移動著。
  漸漸的,來的近了,日光下顯出這一行三人的不凡,都是廿方出頭皆英挺少年,每個人都有一張俊美而誠懇的面貌,而奇怪的是三個人的面色中卻都泛出一种急憂的顏色。
  正是岳家的少年英雄。芷青帶著兩個弟弟千里迢迢的翻山涉水到長安去找尋父親,他們對于那必然震惊天下的一戰的胜負,仍然絲毫未知。
  翻過山岭,便接近長安境了,三兄弟的心,也隨著沉重起來,尤其是芷青,自從參加少林開府以來,一連串的變故,有如層峰疊出,每一件事都重要的占据了這剛毅少年的心,而每一件遭遇,卻都要等待父親來解決,堅強的他,外表雖然決不透露出一絲一毫气餒,但內心卻充滿著憂慮。一方和卓方也正是如此,是以三人一路行來沉默不語,但速度卻是快的惊人。
  轉眼間走完山道,芷青指指無路可通的山石堆,表示決定用輕功硬翻過去,一方和卓方默默提起真气,激步而縱,正待一躍而過時,驀然左方一陣宏亮的喝叱聲傳來,三兄弟吃了一惊,霎時又是一聲喝叱,但卻去了至少有三十多丈遠,芷青一怔,一方忍不住道:“大哥,這人好快的腳程——”
  芷青臉色斗然一變,沉聲道:“我看此人怕是秦允——”
  卓方點點頭道:“除了他,還有誰有這等輕功?”
  芷青臉色又是一變,朗聲道:“處秦的妙使毒計,几乎害得我遺臭千古——”
  卓方看著大哥激動的神色,心念一轉,冷冷道:“大哥咱們還是先到長安——”
  芷青一怔,滿面威猛之色登時消失,點點頭道:“走吧!”
  一方和大哥的心思是一樣的,臨走還狠狠的罵了一聲:“可便宜了這老匹夫。”
  驀然左方林中一聲冷哼,芷青耳听八方,急一頓足,身形有若大鳥盤空,一展身子,巳知敵蹤早渺,情急間清嘯一聲,身形在空中一盤,繞空一匝,落在地上,微微搖首。
  一方冷哼一聲道:“好快的身形。”
  “形”字方才出口,身子斗然一掠,閃電般向前一竄,半空中卻一頓地方,整個人突的向左一斜,縵妙的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轉,身形沒入林中。
  芷青和卓方此時也發現敵人是在左方,兩人心意相通,不待招呼,已接應而去。
  一方心机高明無比,這一下斗然發勁,對方身法再快也閃躲不開,一方早瞥見十丈以外人影一恍而滅。
  他乃是少年人的心性,那肯放松,輕功展開十成,遇也有樹枝槎丫礙著身形時,雙掌如風,交相切出,所過樹枝有若刀割,紛紛墜地。
  但這剎那間,人跡已杳。
  他可不服世上有這等快捷的身手,猛可一提气,身形一長,直掠出十余丈,猛然吐气開聲,眼角邊瞥見人影一閃,偶然一哼,身形一挫,釘立下來。
  目光掠處,只見一個清懼的老者站在左角樹叢下,驟看卻不見人影,方自醒悟方才人影陡失的原因。
  一瞥之下,一方顧不得太多,雙掌一震,冷冷哼了一聲說道:“閣下是何人?”
  那老者輕輕一笑,不屑的揮揮手道:“小娃儿沒有資格問——”
  一方怒气上升,嘿然道:“是么?”
  老者眼也不抬,不理不睬。
  一方正因為難,陡然身形衣袂一飄,大哥和三弟已連袂赶到,芷青身形未停巳冷冷道:“閣下是秦允老前輩么?”
  老者兩目斗然一翻,眼中精光移射,冷然道:“秦某的名號,是你胡亂稱叫的么?”
  芷青面色一沉,冷然道:“秦老前輩的名儿晚輩早巳听聞,卻不料七奇中竟有這等人物—一”
  秦允疾聲道:“那等人物?”
  芷青吸口气,右掌自左向右圈了一個圈儿,挫放在胸前,然后才道:“賣國匹夫,陰毒小人!”
  果然秦允清懼的面貌一變,怒道:“好小子,你是找死——”
  話聲方落,一掌平推而出。
  一方首當其沖,雙掌一合,猛擋一式,秦允左掌一拍,輕輕一揮,化去一方全力的一式,右拳如風而出,打向芷青。
  岳芷青釘立如山,雙目凝然,目不轉睛的注視那股奇猛的力道,直到掌風將全身衣袍壓得向后直飛時,右掌才极慢的推將而出。
  鳴鳴風聲中,芷青深厚的內力孤注一擲,秦允右掌一吐,內力急涌而出,芷青但覺自己的力道遭到巨大的反擊之力,忍不住心頭一震,卻見秦允神色不變,右掌一震,斗然一縮,自己全力攻出的力道已被化去,忍不住惊呼一聲。
  秦允冷冷看了芷青一眼道:“好重的力道,岳多謙調教真個得法!”
  芷青面色—紅,左掌一立道:“晚輩斗膽再接前輩一掌!”
  秦允雙目斗然一挑,芷青只見他那清懼爽朗的面孔斗然布上了一層威風凜凜之气,半晌才道:“好大膽子,走,出去再說!”
  也不見他動作,身形已然平退了十丈以外。
  芷青惊了一下,暗暗忖道:“此人單掌卸去我全力一擊,不談輕功,單看這深厚的內力,便絕不在我所見過的任何高手之下,武林七奇中決無弱者,無怪乎能威震江湖垂五十余載!”
  心中盤算著,已自起身追出去,一方和卓方也起身相隨,走出小林子,只見目光一闊,前面是一片廣大的草原,秦允負手而立。
  芷青在心中已盤算了好几次,終于拱拱手道:“秦老前輩——”
  不料秦允面色一沉,峻聲道:“姓岳的,上次的事情還不給老夫好好交待——”
  芷青雙目一凝,沉聲答道:“老前輩身為武林高人,居于領導之位,不料竟出此移禍之計,晚輩對這一點万万不敢贊同——”
  秦允冷冷道:“青蝠劍客都說給你听啦?”
  芷青點點頭,咬牙道:“老前輩別疑心晚輩和青蝠有什么瓜連,他……他是我們岳家第一大仇敵!”
  秦允微微一詫,隨即道:“這個与老夫不相干,老夫且問你一句,岳多謙現在處于何方?”
  芷青一怔,答道:“晚輩等三人此來便是尋找家父,前輩有什么交待?”
  秦允冷冷一笑道:“這話非得岳多謙才能听得,嘿!”
  芷青登時語塞,身旁一方驀然插口道:“晚輩斗膽請問老前輩威迫家兄去刺殺——”
  秦允猛一沉臉,不等一方說全,怒道:“岳鐵馬叫你們是這么對付長輩的嗎?說不得老夫得代岳多謙管教管教了——”
  芷青冷哼一聲,猛可左方呼的一聲,芷青掠目一掃,只見一道白光一閃,再一回頭,只見秦允一把截住白光,略為一瞥,拋下白物,身形一動,徑直有若閃電一掠而去。
  這一下芷青等三人才算真正見識到這號稱舉世第一的輕功,快捷簡直不可思議,比他們想像中仍要超出多多,芷青搖搖首,猛可一瞥那道白光,已落在地上,卻是平平的一張白箋,只見上面寫著:“竊聞武林七奇威蓋寰宇,金戈鐵馬功力絕世,雷公霹雷神拳無雙,穿腸神劍虹光于霄,凌空步虛疾奔逾風,青蝠自幼習武,深不敢以為然也,人必非議竊愚昧,欲以螢火之光与月日爭明,不自量力耳,然若天賜其緣,得与七奇一會,蓋時青蝠愿以一身所學,拋磚引玉,若令艾公戈折,岳公玉碎,胡公奪劍,班程掌上鍛羽,姜秦甘拜下風,則天下武林,又有何說?青蝠備宴于首陽山麓,盼幸教焉,青蝠劍士。”
  芷青一掃而過,心中猛可一震,喃喃道:“他真是如此,那么——爸爸又勢必將卷入旋渦了!”
  一方和卓方卻豪气的互望一眼,他們知道,武林不久將要爆發一場惊無動地的大事了!
  百步凌空秦允身形簡直比閃電還快,一掠而去,他乃七奇中人物,一瞥見那白箋,不停留一刻,立刻發動,果然他身形惊天動地,一掠之下,只見五丈外青衫一閃,秦允清嘯一聲,有若龍吟,一閃之下,身形突然前陡進五丈,再一點地,呼的便越過青衫客,一步超在前頭。
  如果有人在旁目睹秦允這一招輕功,怕絕不相信失傳近二百年的迥風舞柳身法又重現人間,這种功夫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比之輕功的至高“縮地之術”又要高上一籌!
  秦允奇怪身法初施見效,迎面擋著那青衣人。
  青衣人似是一惊,猛可吐一口气,雙掌一上一下,虛虛一拍。
  秦允吃了一惊,來不及立空身形,身子斗然后仰,右手肘部一曲,斜斜勉強還了一招,卻聞身旁一陣風聲,青衣人已盡自走過。
  秦允虎吼一聲,一個翻身,但見那青衣人打左邊一個急轉,已轉過去了。
  百步凌空何等經驗,雙足一踩,已上了樹梢,雙目一掃之下,只見青衫一閃,已在三十丈外,暗呼一聲僥幸,踏枝而追去。
  驀然他瞥見人影一閃,青衣人身形仍然畢直前掠。但右方一聲暴響,但見一條人影,猛然有若自天而降,青衣人似早已知道有人相截,不理不睬,身形仍然如飛而前,但見那人猛可在空中一剪雙腿,身形斗然有若長箭登空,嘶的竟然激起一聲銳響,這一下真是奇式陡出,青衣人但見前面一恍,一人已當面而立。
  樹枝上的秦允大吃一惊,方才那人在空中的一式輕功,連他也見所未見,而且速度之快,姿態之美,簡直太已完美,秦允直覺心中一冷,暗暗道:“世上竟有這等功夫?”
  好胜之心激起胸頭,秦允猛可吸一口气,十成輕功展出,但覺風聲呼呼,一閃之下,已來到當場,閃目一望,只見相阻者乃是僧裝打扮。
  就這一刻儿,青衣人巳和相阻者爭了起來,但那人卻始終不肯讓青衣人通過。
  遠遠望去,只見青衣和那現身相阻的和尚爭得十分激烈,秦允一心要探虛實,不聲不響,巳展開傲視天下的輕功,潛到近樹丫上。
  驀然青衣人似被激怒,疾哼一聲,冷冷道:“老夫失陪了!”
  話聲方落,身形猛向左一恍。
  秦允在樹枝上看的清切,不由暗歎一聲,忖道:“別看這一虛恍,所拿快的地位,時間,身法就是秦某人一年之前也不敢想像—一”
  剎時間那迎面相攔的和尚猛可也跟著向左一閃,青衣人冷冷一笑,曼妙的側身,右身一閃,有若一條滑魚,一溜而開。
  這一式身法展出,秦允不由暗呼一聲罷了,那知那和尚輕輕一笑,巳完全沖向左方的身子有如鐵鑄般一挫,呼的一聲,平空竟向后一退閃。
  唰的一聲,這一式身法好不奇异,后退之式速度竟然絲毫不減,青衣人不虞有此,閃眼間面前人影一幌,去路又被阻攔。
  青衣人不由一怔,剎時怒火填胸,猛一振雙掌,平推而出。
  迎面那人不敢怠慢,雙手一封,同時向左一壓,青衣人卻不停身形,一幌之間,向右邊疾閃而去。
  那人似知青衣人的內家造詣登峰造极,不過分緊逼,放掌一收而立。
  青衣人身形如風,一閃而過,斜地里向左邊密林隱去,几乎是同一時間,那和尚正待再行追赶。猛然身后勁風聲響,如飛赶來一個清瞿的老者。
  那老者正是秦允,身法好不奇妙,一掠之下,繞林一匝,神目瞥處,已斷定那青衣人在這一刻已走得沒有蹤跡,不由心頭暗怒忖道:“終于給走掉了,我秦某人算是栽啦——”
  心念一轉,一腔怒火完全轉向那身旁的和尚,于是冷冷一哼,霍地反身而立。
  卻見那和尚身形一動,似想离去,但微微一頓,又停了下來,望著秦允。
  秦允冷冷一笑道:“大和尚好俊的身手,嘿嘿,只可惜仍讓人家給跑了!”
  那和尚斗然面目一沉,微微合什道:“施主話中有話,分明來意不善,可是老衲有什么地方開罪了施主嗎?”
  秦允不由臉色一紅,暗暗忖道:“看不出這個大和尚詞鋒如此銳利,說不得——”
  想著想著,怒火益發充滿心胸,暗暗萌生了殺机。
  只見他一閃雙目,冷然道:“大和尚錯了,非是你開罪老夫,而是——”
  他故意不說下去,盡量使言詞中透露出森森寒意。
  驀然林子中一聲輕響,緊跟著下來了三個少年,正是隨從追到的岳家三兄弟。
  三兄弟一見當場,瞥見有一個和尚和秦允說僵,不由吃了一惊,秦允和老僧一見三人也都不由暗暗詫异。
  尤其是秦允,心中暗道:“我本意想殺了這和尚消消心中悶气,偏這三個孩子插人,這樣一方面有這三人,定不可得手,二則將來傳出江湖,可大損秦某名聲——”
  兩相權沖,秦允暗道一聲罷了,便想离開。
  那知那和尚細細打量秦允一番,見他似想离開,心中一動,陡然上前一步,合掌道:“老施主請了,老衲有几句話請教!”
  秦允面色一沉,心中誤會和尚反倒找上自己,不由陰陰道:“什么?大和尚要留著老夫么?”
  語气中不善巳极,老和尚果然面色一變,聲調斗然也冷冷的說:“是又怎樣?”
  芷青等一旁見那和尚長髯微微拂動,分明蓄勁待發,神態威猛巳极。
  秦允鐵掌一伸,喀的一聲打在一枝粗枝上,折下一三尺來長的粗枝,頭也不回冷冷道:“倒要見見何等功夫敢攔阻老夫。”
  那和尚冷哼一聲,并不答話,反臂一振,但聞嗆郎一聲,寒光閃處,長劍已折到手中。
  秦允仍是不聞不問,背身而立,老和尚猛然嘿了一聲,低低道:“接招!”
  手隨聲起,長劍猛可一划,芷青三人看的親切,但聞勁風嘶的一響,遙遙射向秦允背部,三兄弟不由一齊大惊忖道:“好深的內力!”
  秦允背立不動,那一縷劍風猛襲過來,直將衣袂壓得向前鼓起,說時遲,那時快,秦允猛可橫跨一步,右手反臂攻出一招,但見樹枝有如閃電,正點到老僧眉心。
  老僧長劍一挫,寒光化作一道匹線,繞身一匝,登時破去秦允這一招,同時巳反攻出五劍之多。
  秦允但覺嗤嗤之聲大作,劍風連連襲体,不敢再托大,猛向前縱了一步,霍地一個反身,同時右臂自左至右手削一式,登時在身前布出一張密网,老和尚一連截出數劍,也攻不進去,攻勢不由一挫!
  秦允猛可面色一沉,雙目一凝,手中長枝平伸而出,猛然雙足一錯,狠狠攻出一劍。
  芷青在旁看得不由一怔,只覺秦允這一式好不飄忽,以芷青的目力也只看到一陣模糊而巳。
  那攻勢又快到极點,一閃之下,只覺模模糊糊已到老僧胸前。
  一方和卓方不由一齊大叫出聲,但看秦允滿面殺气老和尚万難閃躲,三兄弟都是性情中人,心中同時一慘。
  說時遲,那時快,忽聞嗆啷一聲,但見長星寒光一掃,秦允登時連連后退,緊接著喀的一響,漫天枝影頓收。
  任憑三兄弟自小由岳鐵馬親自精心調教,但都不能看出和尚用的是什么身法可以封擋并且反攻。
  老和尚奇招陡使,這一劍自不可能的地位逃出,卻好恰將百步凌空秦允不能再多的攻勢一口气封擋回去。
  芷青三人這才看見敢情那和尚的劍尖正抵住秦允的長枝,使它不能移動半分,他本是聰明絕頂之人,一瞥之下,已發現其中奧妙。
  心中一動,不由脫口道:“卓方快些留神,這兩人方才那—式敢情是太為快捷,力道都不能出全,目前……”
  卓方斗聞此語,豁然而悟,大聲回答:“是以他們得搶先發力,方可制敵——-”
  芷青象是探尋到武學上的秘辛,興奮道:“是啊!這位和尚的劍道似偏守左方必向右方搶攻,秦老則适為反之——”
  他話聲方落,但見人影一恍,果然交手兩人已然發動。
  秦允但覺自己左方空虛,全力落在右邊,不敢怠慢一分,全速向右一旋。
  同時間但覺身旁衣袂之聲大作,老和尚已向左轉了半圈,可惜是兩人的速度不相上下,否則胜負立分。
  剎時間,但見兩條人影有如走馬燈般轉動起來,而兩人由于力道不能斗然調轉方向,一劍一枝仍在半空相交。
  秦允的輕功,號稱蓋世無敵,這一下展開身法搶攻,當真有若疾矢,快捷之极,但那和尚的速度不但不比他慢,而且還有几次几乎搶攻成功!
  剎時間兩人已繞了几十圈,兩人足下有如行云流水,上身平穩已极,施展的都是上乘的“移形換位”的功夫。
  轉眼又是數圈,小林前的草坪有多大,几乎每一塊地皮上都落有兩人的腳步。
  秦允可真料不到輕功方面世上竟有人可与己匹敵,自己不但絲毫無法搶過,而且隨時都有落敗的可能,心中一急,猛然大吼一聲,雙足一登,整個身子橫在半空,平平倒竄出去,姿態輕靈美妙,速度勢比流星。
  這一式乃是秦允最后絕技,年前偶然悟得,准備將來在武林七奇中稱雄,但不料此時被迫使出,登時上下不分,秦允巳多踏上了三步,
  芷青三兄弟只覺眼前一花,秦允這一式展出,三兄弟方知世上有這等輕身功夫,一方忍不住低低道:“迥風舞柳!”
  芷青沉重的點點頭,他心中認為,舉世恐怕無人能避這等輕功。
  秦允巳多上前三步,足有余力進攻,只要順勢削下去,和尚的長劍,立要出手。
  說時遲,那時快,老和尚猛然暴叱一聲,身形斗然盤空而起,長劍不動,身形卻猛烈一旋,平空一個急轉,激起猛烈的气流。
  芷青在地面看去,只見秦允在平地上急竄,而上空一人好象粘在他身上在半空急轉,一上一下,簡直蔚為奇觀。
  那和尚在空中連連虛蹈,轉到第三圈時,芷青可以清楚看到長劍又和長枝相搭,顯然是和尚凌空虛蹈追上了秦允的迥風舞柳!
  一個念頭閃電般閃過他的心頭,脫口道:“他——靈台步虛姜慈航!”
  說時遲,那時快,和尚凌空一步踏出,借口真力一劍削下,喀折一聲,秦允手上樹枝登時兩斷,但和尚也被秦允拼命的一抓之下,掃斷飄起來的半截衣帶。
  “喀”一聲,隨著樹枝下墜,老和尚也輕輕落在地上。
  秦允呆在一旁,耳邊芷青的話聲有如巨雷擊向心版,獨然瞥見對方的僧裝,不由恍然而悟,冷冷道:“姓姜的是有意架秦某人的梁子了——”
  老和尚沉聲道:“不敢!”
  秦允狠狠擰掉子中半截樹枝,銳利的目光盯住老和尚。又轉向芷青,一方卓方,重重哼了一聲,猛可反身一掠而去。
  三兄弟不由一怔,倒是那惊人的老和尚龍吟一般長嘯道:“姓秦的可別在青蝠面前丟臉,否則連老衲面上也不好看—一”
  遠遠傳來秦允冷冰的聲音:“秦某人恭聆教訓,只怕丟臉的是姓姜而不姓秦!”
  老和尚揚聲大笑,笑聲方落,秦允早已遠去。
  老和尚回頭望了望三個怔立的少年,和藹的一笑,開口問道:“三位小施主和這位秦允有什么不對嗎?”
  芷青一怔吶吶問道:“老的輩——就是姜老嗎?”
  老和尚微微一笑,頷首道:“老僧俗家姓姜。”
  芷青和一方卓方不再遲疑,一起拜了下去。
  姜慈航一惊,慌忙雙手一托,忙道:“小施主怎么啦——”
  芷青忍不住叫道:“晚輩三人是岳家后代!”
  姜慈航一怔,飛快一轉念,歡聲道:“岳家?好小子,你們可是岳老馬的儿子?”
  芷青用力點點頭,當他發現這個老僧,父親在七奇中唯一的熟人,是如此的和詳,絲毫沒有一點傲人的跡象,真有點不能相信,但立刻回想到年老的爸爸也還不是如此可親的,于是,他象是見到了親人,喜悅的心情在心頭滋長著。
  一方和卓方乖巧的叫了聲“姜伯伯”,姜慈航軒起如雪的兩道白眉,爽朗的笑了。
  在后一輩前,他仔細的找尋失去聯絡近三十年的老友的痕跡,于是,他在三兄弟的面孔上,都發覺了老友當年的一切情景,他仿佛巳与岳多謙重逢面對,輕靠一步,邁到三個少年身前,持著卓方的手,哈哈大笑。
  芷青在終日憂焚間,象是斗逢親人,急聲道:“姜伯伯,爸爸——”
  姜慈航—听著鐵馬岳多謙的信訊,立刻答道:“什么?”
  芷青為難的輕頓一下,接著道:“爸爸已被誓下山。”
  姜慈航一怔,慢慢回過頭來,滿面喜色道:“岳多謙——岳多謙下山啦?”
  芷青又是一聲輕咳:“是的,可是——”
  姜慈航突然插口道:“岳多謙是否為了青蝠而破誓下山?”
  芷青和一方對望一眼,沉重的搖搖頭!
  姜慈航一惊,隨即瞥見三兄弟面上都帶著一片隱憂,不由惊聲道:“什么?為什么不在南山了?”
  驀然山腰中一陣爽朗的大笑,雄渾的中气在空中振蕩著,笑聲中充滿了豪放,清亮地在山谷中蕩漾著。
  姜慈航身形如電,一閃之下,已出去十余丈,四下打量,沉聲道:“岳賢任,令尊——”
  他故意停一下,不見岳家兄弟回答,吸口气一字一語的道:“告訴老僧,為什么,岳鐵馬下山重入湖海!”
  話聲方落,大笑聲又洪亮的在空中傳起,三兄弟來不及回答,對眼一看,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這一切。
  然而,大笑聲一頓,姜慈航斗然間想是領悟了什么,雙足一登,身形平平掠出,三兄弟只覺眼前一花,姜慈航巳折回身形,和他并肩而行的,卻是一個布衣打扮的老人,仙風道骨,正是名震天下的武林七奇之一鐵馬岳多謙。
  芷青一方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卓方眼睛快,一瞥之下,已看見父親身后還跟了一個和自己久別的四弟君青,這一來更是惊中之喜,大呼一聲“四弟”一掠上前。
  芷青和一方反倒呆怔在一邊,怔怔望著父親,滿臉喜色,說不出話來。
  岳多謙豪气逸飛,大踏步上前,一手持著一人的手,慈藹的笑了。芷青和一方嚅嚅似似說話,岳多謙哈哈一笑道:“芷青,一方,一切我知道了,你瞧——”
  芷青和一方順著父親的手,才發現父親身后的四弟,并且更奇怪的是君青身旁正站有一個美貌的少女。
  一方高叫“君青”,上前一步,驀然他想到一事,停下身來,反身慢慢問道:“爸爸,您——您和劍神——”
  岳多謙揮手打斷他的話,哈哈大聲一笑道:“劍神么?我們并沒有動手,但—一此行仍是不虛啊!”
  一方象是全然放心釋怀,長長吁了一口气。
  芷青這時才有功夫去細細尋思,敢情家中的一切變故,君弟都已告訴父親了,但是,君青如何遇上父親呢?他正尋思間,那邊君青早喜孜孜的叫道:“大哥—一”
  芷青一望,只見三個弟弟痛快的交談著,使他几乎沒有注意到君青身邊的少女,終于,他也跑了過去。
  姜慈航輕輕触了触岳多謙,著到少的一輩,兩個蓋代奇人都也象是回到了昔年!
  姜慈既看了半晌才道:“岳鐵馬真有你的,三十年隱居竟調教了五個這么可愛的孩子——”
  岳多謙知道他設認為司徒丹為自己子女,但轉念一思,不做解釋,哈哈一笑,反問姜慈航道:“老和尚,咱們多久沒見面啦?”
  姜慈航雙目一翻,瞪了他一眼,道:“這個么——老衲猜是三十年另九個多月——”
  岳多謙呵呵一笑道:“好記力,好記力,老夫何德何能,竟值得大師如此挂念——”
  姜慈航叱一聲道:“好啦!你先別問我為何重入湖海,老衲倒先請教你下終南的原因?”
  岳多謙收斂笑臉,迅速的將范立亭的死訊和自己下山的原因一述,姜慈航乍聞散手神拳范立亭的死訊,少不了也是一陣子悲傷。
  岳多謙到并沒說出胡家庄的遭遇,反問姜慈航:“那么你又因何重入湖海?”
  姜慈航啊了一聲,緩緩道:“方才我以為你也是為此一因,你可知道——”
  岳多謙瞥見他滿面鄭重之色,一反常態,不由一惊,忍不住插口開道:“知道什么?”
  姜慈航微微一頓道:“你可知道——青蝠劍客?”
  岳多謙一惊,失聲道:“什么?你說青蝠?”
  姜想航點點頭,隨即又吃惊的問道:“你怎知青蝠之名,這名號老納倒是第一遭听到!”
  岳多謙咬咬牙,點點頭,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他!”
  姜慈航奇异的望他一眼,岳多謙輕聲問道:“你和青蝠劍客有什么過不去么?”
  姜慈航迅速的從怀中摸出一張拜柬,遞給岳多謙,接過一看,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了几行文字。
  岳多謙看畢,沉吟片刻,沉聲道:“原來如此,青蝠劍客和你朝相了?”
  姜慈航輕輕搖首道:“那天我正在大覺寺中,大約三更時分,房上一響,有人擲入此柬,老衲拔足追去,只見一個青衣人閃電般逸去——”
  岳多謙低聲嗯了一聲,暗暗尋思道:“青蝠仍是三十年前的打扮!”
  姜慈航接著又道:“那青衣人的腳程快的出奇,老衲細心估計,竟不在自己之下,心中不信這個名不經傳的青蝠竟是此等高人,便存有和他一賽腳程的心——”
  岳多謙輕笑一聲,卻聲姜慈航道:“那里知道一直追了兩天,追到這儿尚未追上,你說气不气人——”
  他象是自問,不待別人回答,又道:“青蝠見我追得急,繞高山跑了兩圈,忽然遇到一樁怪事,我和尚差一點栽了跟斗——”
  岳多謙一惊,肅然道:“青蝠什么啦?”
  姜慈航用力搖搖大光頭:“不是他,我又遇到另一個人正在此山中。青蝠在我之前,想是也發現了,可怪他如飛而前,擲出一張和我所接到的一模一樣的白紙柬——”
  岳多謙惊道:“什么?”
  姜慈航故作輕松,笑笑道:“你別慌,當時老衲也大吃一惊,瞧他柬上所寫,分明這家伙也是武林七奇之一,果然那家伙一瞥之下——啊,我忘說那家伙當時正和令郎在一起——”
  鐵馬岳多謙瞪大眼睛,只听他又道:“那家伙一瞧柬儿,咒罵一聲便追青蝠,那知青蝠早知如此,如飛竄出深林中潛行,老衲搜索半晌,好不容易攔住他,正待跟他好好談談,那后追的家伙有如鬼魅一般出現,青蝠劍客不再停留,閃身追去!”
  岳多謙忍不住插口問道:“你又追下去?”
  姜慈航搖搖頭道:“我忽然想起來,假定這后追來的家伙也是七奇之一,那么我見他追青蝠時的身法,實是高妙己极,有些地方老衲也自歎不如,是誰又有此等輕功?剎時我飛快的思念一番,你可知道他是誰?”
  岳多謙一轉念,長眉一軒,沉聲一字一語道:“百步凌空秦允?”
  姜慈航長吸一口气,點點頭:“可不是他!”
  沉默,兩人都陷入沉思中。
  半晌,姜慈航才道:“是以老衲對青蝠的興趣,立刻被這一發現取而代之了。老納猜想他并不知老衲的底細。果見他目中無人,自大得緊,老衲索性也來個不理不睬,激起來怒火,斗了起來。”
  說到這里,他再也忍不住,聲調愈加愈高,岳多謙明白他的心里,輕輕道:“結果如何?”
  此話一出,連他都微感緊張,恐伯姜慈航會說出失敗兩字,是以話方出口。緊張地等待對方回話。
  但姜慈航卻半晌不答話,好久方道:“不分胜負!”
  岳多謙放心的呼口气,望望姜慈航強作平淡的神情,故意輕輕道:“好險!”
  果然姜慈航立刻被激,大聲道:“什么好險?姓秦的在最后關頭用什么‘迥風舞柳’想一舉制胜,老衲擔保他這一招身法自以為天下無敵,嘿嘿,那知道——”
  岳多謙緊緊接口道:“你的吃飯招術凌空步虛也逼出來了?”
  姜慈航點點頭:“他這才認出老衲是何等人物!”
  岳多謙猛然哈哈大笑,拍拍姜慈航的肩頭:“真有你的!”
  姜慈航忍不住也洪聲大笑,登時笑聲溶成一片雄渾的洪流,遠遠地向山谷四方傳揚出去,驀時四谷回聲裊裊,歷久不絕!
  近處的少年人都吃惊的回頭,他們清晰的看見兩個蓋代奇人的臉上顯露出的英气直可干云直上,那里有一絲一毫龍鐘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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