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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俠少下山武士惊魂


  他曾經為了免得三四個和尚多受折磨,因而下手將他們當時點死,這本來不能算是他的罪咎,但白眉和尚卻十分難過,自覺終是破了殺戒。加之比武輸了,更多了一重難受。
  于是獨個几閉居在玉龍峰的龍隱禪院,每日飽受那儿的陰風寒霾之苦;一面潛心于云龍大八式的推衍銜接,不知不覺過了二十年,在這段期間,參透了云龍大八式的奧妙,能夠回環運用,精微厲害之极。
  白眉和尚在靜室之中,將這一樁往事,扼要地敘述出來,尤其對于那一場較量兵刃的情形,更加描述得詳細。
  鐘荃听完這一段變化离奇的往事,不由得心神飛越,万分駭异,因為他一向以為白眉師伯,已是天下無二的絕頂高手,誰知還有這么一個人能夠使白眉師伯扔劍認輸。
  他囁嚅一下。
  普荷上人道:“荃儿你有什么疑問?現在你大師怕已經講完,便問不妨。”
  “徒儿是在想著,那位朱老魔君不知后來怎樣,會不會中毒死去呢?”
  白眉和尚道:“這個,真是絕大疑問。自從朱檀樾离寺之后,未曾听聞過在江湖出現。是以究竟下落如何,無人知道。你這次下山,在江湖上走動,大概是唯一知道朱檀樾曾在西宁古剎有過這么一段事故的人,因此,你不要隨便泄漏。”
  “這柄玉尺你一并帶在身上,算是師怕給你的禮物……”鐘荃連忙行禮稱謝,把那柄玉尺藏好。
  當下普荷上人又殷殷囑咐他,在江湖上走動應該怎樣,做事必須光明磊落。
  謹聆師訓后,鐘荃拜別過師父和師伯,便出來找三師叔大惠禪師和章端巴。
  這時,天色已交午分,他問知師叔陪著章端巴,正在齋堂用膳,于是一徑走向齋堂。
  章端巴正在据案大嚼,大惠撣師端坐一旁。
  章端巴一見鐘荃,大喜叫道:“師弟這儿來,我們一同吃。”
  鐘荃向師叔行禮,便坐在一旁,自有管齋堂的僧侶招呼。
  “三師叔已吃過了么?”他輕松地問。
  大惠禪師微笑道:“你快吃吧,別管我的事。”
  鐘荃向他親熱地笑一下,道:“大師伯說的事情,真是駭人听聞,我做夢也沒有料到,競會有這么厲害的人物,連大師伯也得扔劍認輸。”
  “怪事可多著呢,”大惠禪師溫和地道;“你這一次人江湖去,自然會大開眼界。停會儿我告訴你一些事情,与及我們昆侖同門的聯絡地點,當你盤纏告盡,或是要求助時,可以找到同門援手。”
  他們說的是漢語,章端巴听不懂,瞪著眼睛瞧住他們,大惠禪師連忙道歉。
  章端巴爽直得很,連說無妨,又道:“我听令師叔說,你求劍之舉,關系著昆侖聲譽,算得上是件大事。我們那邊可沒有什么問題。只是你要另求得一劍來交換,便真不容易。我暫時不返薩迦,和你一道去喀什葛爾,求取那柄高王寶劍,也許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鐘荃大喜,連忙稱謝道:“章師兄如肯相助,真是小弟之幸,否則小弟真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忽然一個僧人走進來,向大惠禪師打個問訊,道:“稟告禪師,适才方丈傳命,請這位師兄到方丈室去。”
  大惠禪師忙告知章端巴,著他隨那僧人,謁見白眉和尚和普荷上人。
  這里剩下他和鐘荃兩人,大惠禪師從僧袍中摸出一包東西,拆將開來,一方小油布,包著一個折成同心結形的紙條。
  那箋紙已透著黃色,顯然已經過了相當時日。
  他的眼光凝注在這個同心結上,過了半晌,微微歎口气。
  鐘荃抬起眼睛,瞧見師叔英挺俊拔的面容上,流露出哀傷悵憫的神色、便十分同情地問道:“師叔,那是什么?為什么會使你那么傷感呢?”大惠禪師惆悵地把眼光投向高處的屋頂,就像是好夢忽被惊醒,還戀戀地滿空搜索那夢境的破片。
  鐘荃關心地又追問一聲。
  大惠禪師輕輕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不相干的,你知道,師叔一向是心如止水的,是么?那不過是一樁很偶然的事,就像是輕盈的落花,飄下平靜的泉水上,触起圈圈滴漣,可是轉眼之間,落花、淌漣都隨著泉水流逝了,再也尋覓不到半絲儿波紋的痕跡。晤,不過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使我心湖蕩漾的緣遇。雖然我已把它遺忘好久了——”
  鐘荃似懂不懂地傾听著,那些飄渺模糊而又有點哀傷和遙遠而去的話句,卻使他的心起了共鳴,是出于同情摯愛的共鳴,宛如忽然听到一闕美麗憂郁的曲調,使人的心底也起了微茫飄忽的顫動。
  大惠撣師又輕輕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如今,我要把這一段往事結束了……”
  鐘荃茫然地嗯一聲應著,問道:“那么,師叔你手上的是什么東西?”
  大惠禪師慎重地將那同心結拆開,展開箋紙,遞給鐘荃:“你不妨看看,這是我要托你做的一件事。”
  鐘荃接過信箋,看了一眼,立刻熟絡而又有點吃惊地念道:“柔腸百結誰能會,一慟情天歷劫身,万水千山歸去也,從此蕭郎陌路人。”他歇一下,繼續念道:“橫塘有淚泥中絮,荒岭誰歌陌上桑,劍影銀紅遙一夢,可怜妾恨比天長,這,這不是師叔你常常念誦的么?究竟是……”
  “你也听得熟了,是么?”大惠撣師微微一笑,跟著歎口气道:“那是一位极美麗的姑娘寫下留給我的,她從此之后,音訊杳然,我到華山尋訪她蹤跡之時,听說她已經自盡了,這是一個和華山派有點淵源的武林人物對我說的,他是极有名望的人物,所以我相信了他的話。這些年來,果真沒有听到她的音訊,不過……”
  “師叔,你倒是先告訴侄儿,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和那位把消息告訴你的武林前輩是誰呀?”
  “她便是華山木女桑清,我們便是在那次斗劍大會邂逅相逢,如今說來,
  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這位武林人物如今已經亡故,即是昔年和三毒童子繆天真齊名,井稱西南雙毒的金蝎子齊紹。他比三毒童子纓天真的年紀大得多了,卻是忘年好友,情如手足,故此西南雙毒名震天下,他的老家一向是在華山南麓的千松庄,我那次見到他,雖然過程奇怪,但我還是信了他的話。”
  鐘荃道:“大師伯方才說過,那三毒童子繆天真現在西宁古剎出家,法號秋月禪師,可就是他?”
  大惠禪師點點頭。
  鐘荃又問道:“那么師叔你想命我辦什么事?對了,那兩首詩讀起來,十分纏綿悱惻,好像其中蘊藏著很傷心的事,師叔可以解釋一下么?”
  大惠禪師道:“正是這樣,我也不知她的詩中,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有兩點可以推想得到的,她對我的意思,似乎很好——”他忽然不再詳細說下去,因為他畢竟出家多年,這些話,似乎不好多講。
  他繼續道:“同時,她似乎說出她自身遭逢了某种极傷心之事,故此詩中有‘一慟情天歷劫身,与及可怜妾恨比大長’之句。我就是猜出這么多。”
  “還有那句‘橫墉有淚泥中絮’,也好像有點牽連,”鐘荃接口說:“她譬喻自己好像是泥中的殘絮,師叔你說可是這意思?”
  大惠禪師連連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這番你入江湖,便替我帶著這張詩箋,假如她還未死,設法找著她,問個究竟。并且代我說,我要告訴她那李商隱錦瑟詩中的兩句,便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鐘荃謹慎地應了。
  “可是,師叔你不是說,她已經自盡了么?怎么還要找她呢?”
  “是的,我一向以為她已經不在人間。可是,這一次出名邀約各派斗劍的,乃是華山桑姥。但華山几時有了一個名叫桑姥的高手,不但我未听過,即使江湖上怕也無人知道。所以……”
  “所以師叔以為是她?”
  大惠禪師點點頭。
  “那么金蝎子齊紹之話,卻是大大的謊言了?”
  “這個我也猜不透。你想,她本來姓桑,而現在這個具名傳帖的也姓桑。
  同是華山派的人,又是女人,我的猜想可不是沒有根据。”“你別理會他的話,說不定是她囑咐他這樣說,我告訴你,當日我踏破了華山,也尋不到她。后來經過千松庄,正好在庄門碰見了金蝎子齊紹,那時他已是將近六旬的老頭,我可不認識他,他正在山坡上閒步,我便順口問問他,可知道華山木女桑清的下落?他立刻反問我的姓名來歷。我告訴了他,他便請我到庄內,什么話都未曾說,便叫人取出封存多年的金蝎鉤,迫我和他動手,起初我不肯拔劍動手,因為一來他已是個老頭子,胜之不武。二來西南雙毒的名頭,听起來雖是有點那個,究其實可算得是正派的武林人物,故此也不想坏他名聲。
  “誰知他非迫我動手不可,還說,動完手之后,不論胜敗,都會有桑清的消息告訴我。當時我為了桑清的緣故,便和他打起來。事后,他說桑清自盡了。我本來准備問他,為什么要迫我動手,才肯將消息告訴我?可是一听到她不幸的消息,估量他不會哄我,立刻神智迷惘,一徑离開千松庄……”
  鐘荃搖頭嗟歎道:“唉,江湖上的人物和事情,便是這么古怪离奇?師叔,別說以前听聞的各式各樣過節,遭逢和詭計,便侄儿今日一個上午,就多知了這么多的奇事,這樣說來,師叔你至今還不知那金蝎子齊紹為為什么要跟你動手了?是不?那么你們到底誰贏了呢?”
  “是的,我直至現在,還不明白他何以苦苦迫我動手,如今他的骨也朽了,這樁事只好永遠地懸疑。那次動手的結果,是我贏了。我深知他的獨門兵器金蝎鉤,是件軟硬參半的兵器,能夠拐彎傷人,最厲害的,便是這鉤里面另有机關,能夠濺射出毒液,只要沾上一點,便會全身糜爛而亡。我對這毒液防備甚嚴,但直到他輸了,還沒有使用毒液。故此從他為人光明磊落,更相信他所說的話,不會騙我。”
  “要是侄儿是師叔你,也會這樣推斷的。”鐘荃說:“可是那華山桑姥,也自大有可能是她。”
  “還有一件事,便是當日我在騰王閣見不到她,回到火鷂子鄧昌家里,他的儿子鄧小龍,告訴我說,她的面上青气蒙蒙,驟眼看見,十分駭人,想我与她几次見面,也看不到她面上有一絲儿青气,這疑團你給我留心一下。”
  鐘荃連忙答應了。
  當下大惠禪師將一張名單交給他,上面抄著的是昆侖派散處各地的門人,統共也不過寥寥四個人。
  “這四人你都曾經在他們朝山參見掌門之時見過,他們都是你的師侄輩,有什么事,盡可找他們相助,另外你可一訪鄧小龍,他是我摯友鄧昌的儿子,如今不過三十多歲,正是全國數一數二的万通縹局的總鏢頭,他以家傳輕功提縱術和劍法,馳譽武林,外號大計星,從這外號,可以想見他智計過人。他和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傳藝之實,你可稱他為師兄,凡事都可以先請教他,便万無閃失了。”
  鐘荃又點頭應了。
  大惠禪師又道:“不過,你千万先用心應付這次劍會,為昆侖派掙回面子,然后才管我的事情,切勿因私誤公,至要至要。”
  鐘荃立刻正色离座,躬身應著。
  大惠禪師微笑地命他坐下,兩人再閒談了一會儿,忽見章端巴大踏步進本
  他呵呵笑道:“老和尚已將回函給我复命,師弟你准備好動身起程么?”
  鐘荃道:“師兄請等一下,小弟回房取几件衣服,打個包裹,便可動身下山。”
  于是,他匆匆回房。
  下山之時大惠撣師一直送他們到了玉龍哈什河,章端巴和鐘荃向他道別之后,一徑出山而去。
  剩下大惠禪師,站在河邊,目送兩人背影,漸漸消失,耳邊盡是河水奕流的激湍聲,他輕輕地渭歎著,在河邊徘徊了好久,才回返昆侖山上,這情景正合著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的兩句話,古往今來,歲月年華,又有誰挽留得住呢。
  且說出山的兩個人,腳程极快,眨眼間已走了十几里路。
  鐘荃乃是平生第一次出山,但卻負有极艱巨的任務,獨自一人闖蕩江湖,心中既喜且憂,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沉默地走著,面色忽陰忽晴。
  章端巴終于發覺了,便關心地問道:“師弟,你在想什么?”
  鐘荃含糊地應一聲。
  “現在我們便直奔喀什葛爾,求取那柄高王劍——”
  “可是,敢問師兄,我們怎樣求取那劍呢?”
  “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事,”章端巴慎重地忖思一下,然后道:“令師伯的意思是教你設法向劍主買下來,可是我卻知道那劍主是個极富有的波斯人,這法儿怕行不通。”
  “是么?”鐘荃愣一下:“大師伯命我到前面的葉爾羌城時,和當地酋長喀瓦聯絡,請他派人一同到喀什葛爾去,以便出頭承諾需付的銀子,現在照師兄說來,即是有銀子也無從使用了?”
  “恐怕這件事正是這么糟,”章端巴答道:“不過,無論如何,也得試他一下。我們密宗在天山南路雖沒有什么大勢力,但仍有點地位,故此我盤算好,到了喀什葛爾之后,我們便分頭行事。你帶著哈瓦派的從人,一直去找那劍主波斯人,我另外托人說項,希望能不傷和气取得那劍。”
  “如果不能取得呢?”鐘荃接口追問。
  “如果不能的話,”他笑一聲,道:“師弟你便瞧著辦好了,你是俗家人,總可以想些別的法子。我所以不和你一齊入城,便是為了這原故。而且,你是知道那柄劍關系重大,你自己斟酌吧。”
  他的話,暗示鐘荃要使手段,務求達到目的。
  鐘荃皺眉搖頭道:“師兄,你的話我不太懂,人家要是不愿賣劍,我又有什么別的法子?”
  章端巴瞠目看著他,過了一會儿,忽然又高興他說道:“師弟你真不懂?
  你的人太好了,這可不能怪你。我的意思說:比方你可以查明白那劍的下落藏處,然后來個不告而取,當然你可以留下銀子,或者是作抵償的東西,我的比喻,你可明白?”
  兩人談論著,不覺又走了老遠。
  這時,他們不是沿河而走,卻是沿著戈壁沙漠邊緣,向西北走去。
  炎日漸漸西墜,在他們右邊乃是浩瀚無涯的沙海,日光投向沙漠上,折射出千百度光影霞气。气溫也更加增高,使得他們兩個具有這等精純武功的人,也熱得難受。
  章端巴用袖子去抹掉頭顱和額鼻之間的涔涔汗珠,另一只闊袖卻不住扇動取涼。
  鐘荃解開衣襟,敞開胸膛,大踏步前走。
  章端巴道:“一日之中,以這個時辰最悶熱,你看四周哪有人敢走動,不怕烤死了才怪哪!我看還是找到地方歇歇足,待會儿涼了,再繼續赶路。”
  鐘荃贊成道:“小弟正有此意,我們便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小弟住在山上,通年也未試過暑熱的滋味,倒是一向冷慣了,如今竟覺得熬不住。”
  “對,你那儿拔地万仞,絕頂苦寒,當然不會嘗過熱的味道。不過,要不是我們兩人有一身功力,這毒熱的天,還光著頭在日頭下面奔走,普通人早就倒下了。”
  鐘荃指點道:“師兄請看,里許外不是有片林子?我們到那儿去怎樣?”
  章端巴凝目一瞥,笑道:“好极了,那片林子雖不大,但林木甚高,而且中間有個淺沼,水甚清冽,正好洗濯一下,我來時便曾在那儿呆了片刻。”
  兩人振起精神,腳下加點勁,霎時間已到了那片林子。
  章端巴首先引路直人,果然在樹木蔭影當中,有一片小草地,中間一個兩丈方圓的池沼,水光映目。
  兩人一躍而起,輕輕飄落在沼邊,一齊持袖脫履,跳人水中,頓覺煩褥郁暑,一滌而盡。
  他們洗得高興,鐘荃連頭發都濕透了,隨手絞結在頭頂上,驟眼看來,倒似個道地的藏人。
  忽听林外馬蹄雜亂,急急而來。
  章端巴愕然道:“這時會是什么人來呢?听那蹄聲,好像有七八騎之多,而且那些馬快得很。”
  鐘荃道:“怕是過路客商吧?師兄,我們在那邊草地上憩息一會儿可好?”
  “好,好。”章端巴首先提衣挽履,走過那邊草地,鐘荃跟在他身后。兩人揀一處濃蔭坐下,舒服地吐一口气。
  馬蹄之聲越發近了,轉眼間,直沖人林來。
  但見來的共是八騎,前面三騎,聯轡并馳,進得林子,前面當中的騎士忽然舉手,后面的五騎立刻收韁勒馬。
  他們來勢极急,但停得也快,立刻八騎齊住,跨下的駿馬都給他們勒得昂首豎立,嘶叫不已。
  章端巴用時推推鐘荃,道:“師弟你看,這些騎士身手都不俗,只看他們夾馬勒韁那一下,勁道十足,可見得不但身手不凡,而且更受過戰陣訓練。”
  鐘荃哦了一聲,好奇地瞧著那些騎士。
  只見前頭聯轡的三騎,都是漢人平常裝束,頭上戴著一頂笠子,鞍邊各挂著一樣武器。
  后面的五騎,全部是武士打扮,勁裝疾服,十分剽悍。
  這八騎人馬,全都渾身濕透,汗气騰蒸。
  鐘荃雙目灼灼,瞧著他們,一面問道:“師兄可知道他們是什么人、
  “后面那五個,分明是將軍的護衛武士,前面的三人,卻不知是什么來歷。真怪,瞧起來前面的三個漢子,好像比那五名武士的身份更高哩!”
  那五名武士中有一個忽然吃喝一聲,揚鞭指住這邊兩人,怒聲叫道:
  “兀的那和尚和那廝,瞧著老爺們干嘛?敢是想討點苦頭吃?”
  他說的是漢語,鐘荃立刻垂下眼光,悄聲道:“師兄別瞧他們,這些人凶得緊哪。”
  章端巴雖不懂漢話,卻也知道那武士的凶狠意思。他是個規矩的出家人,連忙轉臉移目,不瞧他們。
  另外有兩三個人哈哈笑起來,其中一個人大聲道:“郝老剛要得,這兩個土頭土腦的東西,合該如此教訓。”
  鐘荃心中有气,倏然抬目去瞧,卻見那些人都紛紛下馬,已沒有人注意他們。
  前面的三人下了馬,徑自走向沼邊,掏水洗臉濯頸。
  好一會儿,這三人都洗完了,慢慢走過這邊草地來,在另一處樹蔭坐下休息。
  這時其余的五人,才走到沼邊洗濯。
  鐘荃悄聲把這情形告訴章端巴,并且譯了方才那些人的說話。
  章端巴微微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怒火,但瞬即平复了,低聲道:“那些家伙,一定是駐伊黎大將軍的護從武士,才這么跋扈,我們別惹他們。”
  鐘荃唯唯應了,便也揚開臉,不瞧這些人。
  那五個武士說完之后,也走到這邊草地,就在那三人左右坐下。
  當中那個虯髯連腮的大漢,正是發命令的人,張大嘴巴,打個呵欠,含糊地道:“喝,這天气太熱啦,我還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聲音非常宏亮雄壯。
  一個武士道:“金大人說得是,可是在沙漠中,還有熱的天气哪!”那個名喚郝老剛的武士大聲道:“唏,那兩個臭鳥倒睡著啦!”眾人紛紛瞧著,只見章端巴和鐘荃各自曲□躺地上,動也不動。
  一個武士應聲道:“郝老剛你是白罵啦,你看年輕的那個,也是個藏人呢。”“虧得那小于是個藏人,大刺刺尋夢去了,”郝老剛咕嗜道:“否則老爺這刻火气太大,要找他們煞煞手咧。”“哼,”一個人冷哼一聲,卻是三個漢子之一,只見他面黃如金,十分瘦削,但脖子和手足都特別地巨大。他橫睨郝老剛一眼,不滿地道:“你給我靜點成不成?你往常老是說得多,做得少,所以害得我們也得在大毒熱天時,奔馳万里!”
  郝老剛滿不是意思地底聲道:“壯大人別取笑。”
  另外四個武士也訕訕地相對顧盼。
  一個接口道:“老三別怪他們,那賤婆娘的輕功和一手毒針,委實厲害,使我們也不能大意。”
  郝大剛一听有人同情他,連忙道:“李大人明見,那婆娘的确扎手。”
  那個李大人也自冷冷哼一聲,沒有理他。
  鐘荃疑慮未息,翻個身,對著這些人,暗中睜開眼睛,偷偷覷瞧。只見那李大人膚色白晰,面目俊秀,年紀約摸在三旬之間,乃是這群人當中,最英挺俊拔的人。
  那虯髯連腮的金大人向他道:“老二,你且告訴他們,怎樣預防那婆娘的毒針為是。”
  李大人點點頭,還未曾說話,面黃如金的杜大人叫道:“大哥你又何必,憑我們兄弟三人,還怕擒不住那婆娘么?他們全不須動手,只要查出那婆娘行蹤,便是他們奇功一件。”
  李大人道:“老三你又來了。”
  “哼,那賤婆娘么,今番遇上我杜錕,管教她有得快活,我要拿小刀把她渾身嫩肉割開,然后用鹽水替她洗滌傷痕。”
  鐘荃不覺毛骨悚然,想道:“這人手段凶殘,必定不是好東西,只不知為什么恨得這么厲害。”
  那些人哄笑地附和杜錕的話,杜錕又道:“那賤婆把本大人害得慘啦。
  這樣子的天气,還要跋涉關山,這就是她的報應。”
  鐘荃在心中哦了一聲,想道:“這就是她的報應,哼,你就憑這點子理由,便要以酷刑施人,定是個坏東西。”
  李大人被他一打岔,便沒有說什么話,金大人道:“依我之見,這婆娘不惜逃匿到這邊陲之地,恐怕有點意思,不然諾大的中原,哪儿不可以藏身?何必躲到邊疆之地,吃住都不方便。”
  李大人道:“大哥說得是,那婆娘原是天山一脈,她的父親乃是天山派中佼佼健者,一身絕藝都傳給了她,雖然她父親早就死了,但她既逃到這天山附近,必有其他意思。”
  “嚇,天山派又怎樣/杜大人做然道:“他們敢包庇那賤婆娘么?我病金剛杜錕倒要撼一撼天山。”
  鐘荃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忖道:“久聞天山乃是名門正派,雖然如今人才寥落,但也不是好惹的。這人口气甚豪,大概有點來頭,晤,病金剛杜錕,是哪一派的呢!”
  那個金大人道:“現在大家好好歇息一下,等會儿便兼程赶到地頭,你們凡位用點心,查明下落之后,我們便立即動手,早點交差銷案,彼此都圖個安樂。”
  于是他們都靜下來,各自閉目打盹。
  過了大半個時辰,太陽已消失在水平線下,晚霞余暉,映得一邊天空彩霞繽紛。
  病金剛杜錕翻個身,口中低聲罵咧道:“媽巴子的天气,還是這么熱,再睡一刻!”
  金大人道:“三弟不必忙,等齊黑了再動身還不遲。”
  鐘荃躺在草地上,暗中運功抗熱,這刻早已遍体清涼,翻身瞧瞧章端巴,只听到他鼻鼾均勻,身軀隨著呼吸起伏,竟是已經睡著模樣。
  鐘荃輕輕推他,他側頭張眼瞧住鐘荃。
  鐘荃做個起行的手勢,他眨眨眼睛,微笑一下,坐起身軀。
  兩人一齊穿好鞋子,鐘荃由得衣襟敞開,露出壯健虯突的胸肌,起身隨著章端已,走到那些人旁邊。
  為首的三人,這時都挨在樹身坐著,闔目不動。
  他們兩人步履沉重,發出聲音,但那三人并不張眼。
  一個武士本來瞪著眼睛,望住樹頂,這時轉眼一瞥,低聲道:“喝,好雄壯的小伙子。”鐘荃眼珠也不轉,生像不懂漢語,一直跟章端巴走出林子。
  兩人慢吞吞地走了半里路章端巴才笑道:“師弟也挺精明,跟我把步子放重,使他們听不出端倪。”鐘荃微笑一下,問道:“師兄你也覺得么?那几匹馬多雄駿啊,要是給我們,便方才的天气,也不怕了。”章端巴道:“現在不熱了。你的眼力不錯,那些馬都是千中選一良駟,不但腳程快,而且耐熱耐勞,方才我真想騎它一趟。”
  要知西藏地方,居民全日畜牧為生,大家都愛馬,章端巴當然不能例外。
  他又道:“師弟你叫我走,有什么意思么?”
  “小弟正欲想告訴師兄……”鐘荃忙答道,隨即把方才听來的話,轉述給章端巴听,并且加上評語道:“師兄你想,那人既然這么凶殘,作對的又是天山派門人。他們一定是坏東西。師兄你說可對,只不知那女人是誰,何以會惹動這些人苦苦追赶?”
  “那么師弟你的意思是——”
  “小弟并無其他意思,一切請師兄做主。”
  章端巴呵呵笑道:“我卻知道師弟的意思,不過,這些事情,局外的人很難攪得清楚內情,而且,你自家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哪有工夫去管閒事?”
  “師兄說得是。”鐘荃應道。
  他沉思了片刻,又道:“可是,師兄,那是個女人呢!”
  這時他們漸漸施展腳程,在暮色蒼茫中,迅疾前行。
  “我怎不知道?”章端巴非常庄重地回答:“告訴你,正因為是個女人的緣故,所以我才不想管這閒事。你要知道,這世上的事情,要光是關于男人的,無論巨細,郡容易找出真相,判別是非。但只要一沾上女人,即就糟透了,什么事也弄得混淆不清,似是而非,是最傷腦筋不過的了!”
  “為什么呢?”鐘荃禁不住張大眼睛,好奇地追問。
  “唏,我也解釋不清楚,”章端巴變得謙虛地回答,“總之,我的話不會錯到哪儿去,你是俗家弟子,將來也許有机會体驗到。”他開玩笑地撞鐘荃一肘子。
  鐘荃默不做聲,這時,他忽然想起師叔大惠禪師,他托自己辦的事,真是莫名其妙,于是他恍然地點點頭。
  “怎么?”章端巴高興地大聲叫嚷道:“你也有經驗么?”
  “師兄別開玩笑,”鐘荃面上赧然發熱,忙分辯道:“小弟哪會有這种經驗?不過覺得師兄的話,很有道理而已。”
  “咦,他們動身了么?”章端巴惊醒他說道,一面伏下身軀,耳朵貼在地上傾听。
  鐘荃道:“不錯,小弟也听到一點聲息。”章端巴爬起身,舉手止住鐘荃,不要再往前走。
  他們等了好一會,漸漸那些馬蹄聲已清晰地傳到耳中。
  再隔了片刻,蹄聲雷鳴馳近,驀見八騎如旋風狂颼,滾滾卷到。
  兩人忙避在一旁。
  暮色已漸朦隴,八騎馳到他們立處,為首的金大人忽然舉手,止住眾騎。
  馬嘶蹄踏,砂石橫飛中,八騎又一齊停住,動作齊整非常。
  金大人道:“咦,這兩個人的腳程真快廣語聲中抖韁兜轉馬頭,在兩人身旁打了一個圈。
  杜大人叫道:“大哥你打他們兩鞭子,不就知道了么?”郝老剛催馬上前道:“金大人不必勞駕,待卑職來吧!”
  金大人冷冷哼一聲,道:“你懂得什么,給我退下。”郝老剛碰了個釘子訕訕退下。
  金大人問道:“喂,你們懂得我的話么?”鐘荃用藏語道:“師兄,他要試我們功夫哪!”章端巴向金大人合十作禮,張口無言。
  驀地響起絲鞭划風之聲,那聲音之尖銳,令人听了不由得起了雞皮。
  原來是金大人抖腕子揚鞭疾抽,絲鞭梢直抽掃向章端巴太陽穴,這乃是人身重穴之一,以這一鞭的勁力,若抽到了,准死無疑。
  章端巴含勁鼓气,拼著以數十年清純的密宗奇功,硬擋這一下。故此不閃不避,兀然直立。
  尖銳的鞭聲,打耳邊一擦而過。敢情那金大人果真是把高手,這一鞭抽下去,眼見番僧不會閃避,在那鞭梢將及的剎那間,收勁換力,正好抽個空。
  章端巴這時才啊呀一叫,笨拙地向后閃避。龐大的身軀,正好碰在鐘荃身上,把他撞得打几個趔趄。
  那邊的李大人和杜大人,同時哈哈一笑,李大人叫道:“大哥,這就行了,我們走吧。”
  金大人滿意地腳跟輕敲馬腹,霍地躥開去,舉手一掃,八騎沓沓,飛馳而去。
  待這八騎去遠了,章端巴才呵呵一笑道:“好在師弟你提醒,否則便被他們看破我們的假裝了。”
  鐘荃道:“那人手底确實不錯。”
  “我生平的脾气就是這樣,做什么也得做到底。方才我為了假裝外行,拼受他一鞭。”
  “不過師兄你可犯不著呀,小弟情愿你扯下臉,動手教訓他們一頓。”
  兩人談笑著簡直沒把方才那些气焰迫人的騎士們放在心上。
  鐘荃催道:“師兄,我們走快點行么?小弟肚子餓了。”
  “對了,吃飯是大事,我們走。”
  兩人展動身形,快如烈馬奔騰,但見平地上卷起兩道塵影,倏忽間已走得遠了。
  個把時辰之后,他們已到了哈爾里克。
  他們進了土城,先找吃喝的地方,這里雖是回部,但仍混雜有喇嘛教徒,他們找到一家藏人處歇足。
  這家主人家境似乎不錯,殷勤款待他們。
  吃喝飽了,鐘荃對章端巴道:“師兄,可否央請主人派人查查那几個騎士的行蹤?”
  章端巴見他俠膽義腸,形于詞色之間,便笑道:“隨你的意思吧,我絕不會攔阻你的行事。”
  鐘荃便將此意告知主人,并且仔細描述那八騎的相貌服裝。
  主人道:“這件事容易,這儿一天能有多少人經過,尤其是這种人,更加容易查出,我這就派人去。”
  主人立即差人去查探,一面熬茶勸客,他們西藏人的喝茶,可和漢人不同,連喝數碗,面不改容。
  不一會儿,報訊的人回來,道:“那八騎士,五個是伊黎大將軍的護衛武士,其余三人,則不曉得來歷,現在他們在城中,好像有什么事情,五個武士已經分頭外出……
  鐘荃矍然道:“師兄,那女人定是在這儿附近,等會儿我們去探探看,好么?”
  章端巴笑道:“師弟你一個也就盡夠了,何必拉我和尚下水。”
  鐘荃也不禁笑了,便道:“好吧,小弟先去看看,若果有什么意外時,再請師兄后頭接應。”
  當下鐘荃問明主人,那些人落腳之地,曉得是歇在本城一家回族富戶家里,探清楚方向地點之后,看看天色,已經黑了,便施施然走出去。這城中的街道,全是圓石嵌成,木制的車輪輾過時,發出隆隆的聲音。
  這時,天黑未久,人們都在屋外納涼。
  鐘荃仍舊敞著胸膛,一直走到所尋地點,卻是城中最宏大的房屋。
  他在門外張望,眼光穿過一片花園,在那房子側邊,一座四方形的棚子,四下爬滿了瓜藤蔓葉,變成一座极饒趣味的亭子,亭中四角燃著光亮的火炬,當中擺著盛筵,几個人席地而坐,正在吃喝,几個身裁婀娜的女人,在左右執壺進酒。
  座上兩個是回人裝束、其余四個人,他都認得,三個是八騎中的便裝大漢,還有一個是郝老剛。
  郝老剛這時忙得很,一面替他們主客間翻譯談話,大概他懂得葉爾羌族的土話。一面管自己吃喝,那雙手還得騰出一只,向執壺進酒的美女輕薄。
  鐘荃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一會儿,他一向在山上寺院,哪曾見過這种丑態,禁不住面上發熱,心中呸一聲,暗道:“這人太輕薄下流,另外那三個領頭坐得四平八穩,端正之极,算得上是見色不亂的好漢子。”
  這時相距得太遠,亭里的人談論什么,不能听到。
  忽地背后馬蹄之聲大作,他机警地閃在陰暗的地方。
  只見兩騎并馳而來,在大門外停住,兩名騎士下馬,走進園去,這兩人正是另兩名武士。
  鐘荃又過來張望,只見那兩人到了亭子,說了几句話,座上一個回人起身,和其中一個又匆匆出來。
  他又閃開一旁,只見兩人翻身上馬,疾馳而逝。
  他心中想道:“他們往來匆匆,究竟這件事如何了呢?那個女人的藏處,被他們發現了沒有?
  正在尋思之時,猛然背后蹄聲急響,這次不但來騎是一先一后,而且方向不同。
  鐘荃暗叫一聲不好,因為若果來騎是五名武士中的人,必定能夠認出自己。
  連忙游目四顧,找尋足以避開兩面馳來的飛騎耳目之處。
  可是除了方才閃藏過那面圍牆,有一堵陰影之外,其余再沒有地方可以藏身了。而那陰影處此刻也派不了用場,因為正有一騎是從那邊馳來的,倉皇四顧間,那兩騎來得好快,眨眼間便馳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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