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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濁酒同歡名都麗人


  鄧小龍深知女性的堅持,常常達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只好說道:“我是奉了昆侖山何涪叔叔之命,特來謁見桑老前輩。”
  那青衣少女輕快地笑一聲,奔回石室去了。
  只一轉眼間,她便在另外一間石室門口現身,敢情那兩座石屋是相連的。她向他招手。
  鄧小龍繞潭而去,到得切近,便低聲道:“我還有個同伴,現在躲在那邊,他昨天給你赶得怕了。”
  青衣少女不悅地道:“是那個野人么?你不知道,昨儿他那樣子真使人討厭,上身不穿衣服,頭發蓬松,還拿著一口劍。”
  啊代沒有分說,微笑道:“現在喚他來好么?他才是真的奉命而來的昆侖門人,是何涪叔叔的師侄。”
  她點點頭,鄧小龍連忙回身去喚鐘荃,兩人一同走到石屋。
  那青衣少女見他今日穿得干淨,而且面上自然流露出淳厚朴實的神色,不覺將厭惡之心收起,抱歉地微笑一下。
  三人一同人屋,進了大門,覺得地方甚是寬敞,原來整座石屋內沒有房間,陳設极為簡單,石屋內角處一座炕床,一個女人坐在床上,一只手搭在床前石几上,五指不住地彈著,流露出內心的焦灼。
  他們一進來,青衣少女喚一聲師父。她霍地站起來。
  屋內光線甚是充足,這女人的頭發挽上去,結了個譬,身上穿著淡青色的寬大衣裳。
  頭上青絲倒有大半灰白了,面上的皮膚也看得出已經像年老的人那樣松弛。
  可是那雙細長的眉毛,明亮的眼睛,以及挺秀的鼻子,仍然有一种風韻。
  鄧小龍深深注視一眼,立刻上前跪下行禮,一面叫道:“桑姑姑還記得小龍么?”
  鐘荃見師兄跪下,也照樣跟著辦。
  桑姥伸出兩手,把他們兩人拉起來,口中卻深深歎息一聲。
  “我怎會忘記你呢!”她輕輕道:“讓我瞧瞧你的樣子,哎,長得這么大和這么俊啦!”她轉眼看看鐘荃,又道:“這位是難呀?”
  鄧小龍連忙說出鐘荃出身來歷。
  她凝目瞧他好一會儿,才歎口气道:“好,好,也這么大了,你師叔攜你回山之時,正是我們分手之年,晃眼這么久啦……”
  青衣少女訝异地搬了兩張椅來,因為這許多年來,她從未見過師父會流露出這么多的感情。
  她一向以為師父是座冰山,決不可能融化。
  然而,此刻師父所流露的感情,足以媲美任何感情丰富的人。
  桑姥道:“這個是我的……”她稍為猶疑一下,把青衣少女介紹給他們認識:“是我的徒弟,名字是薛恨儿。恨儿,你給兩位哥哥行禮。”
  他們相對行禮廝見了,桑姥命他們坐下,對薛恨儿道:“你記得我提起過的小龍么?就是他呀,現在是全國第一把交椅的大鏢頭。”
  她又轉過目光,向他們道:“我雖不大出山,但也听聞近年小龍崛起江湖,成為鏢行中第一位人物,我知道了心里高興得很。”
  薛恨儿一旁掀撅嘴巴,那神情直是嫉妒桑姥的話。
  鄧小龍道:“桑姑姑別這么說,小侄要不是姑姑和何叔叔指點劍法,還不是末流角色么?小侄想著如果能拜謁姑姑,定要多磕几個頭。”
  桑姥像記起什么似的,凝眸無語。
  鐘荃半句話也沒說,痴痴坐在那儿,其實他心中的情感,正在澎湃激蕩。
  他知道當年師叔和這位美麗的桑姥,有過那么一段遭遇。
  師叔如今已經出家了,自然不可能再作他想。
  而這位桑姑姑,也是以一种棄絕妄念的口气神情說話。可是,他們卻仍是深情一片,自然流露,這真令他迷們不已,同時也生出同情怜憫之心。
  鄧小龍約略說出昨日大悲庵的遭遇經過,桑姥道:“你們放心,我既知道了,絕不會讓你們再吃虧。”她輕描淡寫地解決了兩人一樁心事。
  鄧小龍道:“這次鐘師弟下山,何叔叔曾命他訪尋姑姑下落,師弟你自己說吧!”
  鐘荃連忙摸出一個油布包著的小包,恭謹地雙手呈上,并且道:“師叔命小侄將此物交与姑姑過目,并且要轉問几句話……”
  桑姥接過那小包,拆開一看,啊了一聲,眼光再也不离開手上的東西。
  薛恨儿挨過來,斜眼偷覷,桑姥震動一下,嚴峻地道:“恨儿你且去烹茶待客。”
  她應了一聲,緩緩走出去,卻可以分明地听出她聲音中那种委屈的悲民。
  桑姥苦笑一下,等薛恨儿出屋之后,悄然道:“難為他還留著這東西。”
  鐘荃歇了好一會儿,等她抬起頭時,才道:“何叔叔推洋不出詩中之意,有几處要請姑姑解釋。”
  她忽然暴躁地擺手道:‘你別說啦……”
  鐘荃不禁愣住,她隨則又溫和地道:‘別誤會了,我不是對你發脾气。這樁事,讓我想想看,你何叔叔如今常年住在山上么?”
  “他老人家早在二十年前已經削發出家,法名是大惠禪師,這些年來,沒有离開過昆侖山……”
  她咬著嘴唇,惆然歎息一聲。
  鄧小龍輕輕道:“桑姑姑,記得那次我見到你的面上滿是青气迷蒙,但何叔叔卻沒有見過你那种面色。而且,此刻你的面上也沒有那种顏色,何叔叔也想知道這疑團。”
  她道:“是的,那時候我因為所練的木靈掌功夫散了,是以渾身都有一層青气,現在已練回這水靈掌的功夫,把青气都聚斂在掌心,你們可以看看
  他們如言一看她伸出攤開的雙掌,但見在掌心處,有一塊金錢般大小的青斑,那青色深滲肉中,而且霞光流轉,似能脫掌而出。
  她解釋道:“這木靈掌乃是在下外門奇功中最厲害的五樣之一,當年我因天賦异稟,練這种木靈掌,殺生無算,雖僅是飛禽走獸之屬,也有逆天心祥和。
  “那大悲庵諸同門,因此對我不滿,終于迫我离開大悲庵在這云台峰下的姥姥潭邊,筑屋而居。
  “這些年來,我也覺得這是自己不對,不能怪那些同門。不過,昨天之事,又當別論,我可要警告她們一下才行。”
  她繼續絮絮問起大惠禪師的生活狀況,甚至武功過境等,最后她道:“本來我只具名帖上約邀諸派劍會,并不打算露面。但既然他不出山了,我可得親自出面了。咳,我一向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是什么樣的地位,是以不敢再通消息,而且……”她沒有再說下去。
  鐘荃連忙接嘴道:“姑姑,師叔還命我轉告你兩句詩,那是李商隱的錦瑟水后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們然……”
  她立刻沉默起來,嘴唇微動,似是暗念這兩句詩。
  整間屋子里靜寂無聲,鄧小龍和鐘荃都垂下眼光,不去瞧她。
  良久,她徐徐起身,走出石屋。
  他們當她起立時,抬眼一瞥,已發現她眼角淚光微閃。
  他們雖不能真正了解這种淡淡而持久的愛情,可是也感染到那种幽怨慢郁的味道,而且心里非常崇敬那些能夠恒久不渝地憶念著舊情的人,僅僅是片言只語,一生的青春,便毫不后悔地放棄了。
  薛恨儿從那邊石屋走過來,手上端著兩杯清茶。
  兩人喝著茶,不時扭頭去瞧,那位桑姑姑悄然獨立在屋前,面對著綠粼粼的潭水,此外便是空山芳樹,鳥語泉聲。
  鄧小龍開始跟薛恨儿閒扯,得知她看來雖然年輕,其實已是雙十年華,但至今仍未曾出過華山一步。
  鐘荃拿她的容貌暗地和那位白衣少女陸丹比較,那陸丹是圓潤丰腴,靡顏膩理。
  這薛恨儿卻是弱態含羞,清俏入骨。雖然各有妙處,但鐘荃仍然覺得陸丹較為好些,好像有點儿親切之感。
  想起了陸丹,鐘荃若有所感地微笑起來,但隨即非常遺憾地輕輕搖頭,因為他記得那天在斷魂谷中,她原本叫他等候,可是結果他因為和上行孫賀固纏戰不休,以致誤了時刻,因而沒有再見到她。
  這一點遺憾漸漸擴大,使他几乎要難受地歎气,不過,他終于忍住了。
  几個人的面容閃過他心頭,那位白發朱顏,自己禁煙在石屋中几十年的羅淑英;師叔大惠禪師,以及眼前的華山水女桑清,他有點儿了解這几個人的情怀,雖則是模糊的了解。
  桑姥回到屋中,對他們說:“關于你師叔所詢問的事,我想,都不值得再提了。你們几時見到他,就代我轉告他,說是當年雖然是一見已將心相許,三生無奈命安排。如今事過情遷,彼此都垂垂老矣,昔年之事,就當如無痕春夢。這張詩箋,便留下在我這儿,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鐘荃低頭唯唯應了,抬眼見她一臉的悵仍之色,不覺為她歎了口气。
  當下桑姥撇開話題,殷殷詢問鄧小龍當年學去的劍法,如今造詣竟是如何,并且再指點其中一些變化奧妙。
  這一來,連鐘荃也獲益不少。
  午間,他們留在這里,一同用過清淡的素飯,然后才辭別出山。
  兩人回到那投宿的小村落,取回衣物和佩劍,一同出發奔向万柳在。
  到了在上,覺得气派甚大。沿在一條寬及二丈的護在河,植滿了垂柳。正門的一邊,有一道庄河橋,旁邊有絞盤巨纜等物,隨時可以挽起這道橋。
  河橋那邊,便是万柳在的大門,甚是巍峨寬闊。兩邊一道的高牆,把整個庄都圍住。
  鐘荃悄悄道:“師兄,你看這万柳庄气勢雄險,又是厚重的庄牆,又是深闊的庄河,難道是怕有大股的山賊進犯么?”
  鄧小龍道:“難怪你覺得希奇,江湖上許多人也覺不解,其實這不是因防御外賊,而是防備本庄內的變故。”
  鐘荃奇怪地瞪著他,鄧小龍繼續解釋道:“因為他庄內養有毒物很多,雖然全在都是姓齊的,歷代由當庄主的授以克制那些毒物之法,本任之人,不虞受害,但唯恐一旦有什么毒物逃出任外,豈不是禍及別處村庄之人?是以要建那緒高牆和深闊的護任河。你看,橋上那些漢子已經詫异地注視著我們了,我們過去吧!”
  那庄河橋上,蹲坐著四五個年輕小伙子,都是長得甚壯健,他們老遠已見雙騎并馳而來,都張大眼睛瞧著。
  鄧小龍一拎馬恒,領先到了橋邊,翻身下馬之后,抱拳行了一禮,朗聲道:“諸位定是万柳在的,在下鄧小龍,意欲拜見在主齊玄,敢請哪位給通報一下。
  正是人的名樹的影,鄧小龍大名赫赫,江湖誰不知道。
  一個漢子呀一聲,連忙回禮道:“原來是鄧大鏢頭駕到,咱們正是万柳庄的人,只是您老來得不巧,任主臥病了几天,昨天才痊,今晨卻出門散心去了。您參請到庄里待茶吧。”
  一面說著,一面上來替他牽馬。
  鐘荃也下了馬,站在后面。
  鄧小龍啊一聲,喃喃道:‘那就真的太不巧了。”跟著做個手勢,阻止那人牽馬,含笑道:“謝謝你的盛意,鄧某因有點事經過這儿,特地來拜候資在主,既然齊庄主出門去了,鄧某便不過庄打扰啦戶
  那些人還拳拳邀他們進在憩息一下,但被鄧小龍婉謝了。
  兩人向回路而馳,鄧小龍在馬上大聲道:‘我們這就回洛陽去,那万柳庄定是發生過什么事,而且齊任主匆匆出門,也必另有內情。”
  鐘荃詫問道:“師兄何所見而去呢?小弟并未覺出有异。”
  “你想想看,如今田事并不空閒,這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閒坐在橋頭干么?多半是在戒備著什么!”
  鐘荃連連點頭,他又道:“我們回到洛陽,大概京里不久便有回音,你擔心的那位徐真真和寶劍,總有個下落了,愚兄失鏢之事,并不忙在一時。”
  鐘荃忽然道:“假如劫鏢的陸丹老是藏起來,師兄你怎么辦呢?”
  鄧小龍自信地微笑一下,道:‘我有什么好急的,若她沉得住气,不將贓物交回來,我何以沉不住气?就挨下去好了。不過,我并非就此坐著手等,仍然出全力查踩線索。
  “若不是她干的,總會給我摸到線索頭緒,如是她干的,她焉能一聲不響,就此吞沒那箱珠寶?師弟你說是么?至于那姓潘的,反正他沒劫到手,我們不必理他,但以我推測,他也必是明查暗訪,找尋那先得手的劫鏢人。
  “是以我已命人泄露風聲,將失鏢清形傳出江湖,使他有線索可尋,一方面又散布風聲,說是峨嵋派人所干的。這樣,料那峨嵋派也坐不安穩,必定派人查究此事。”
  鐘荃听了他的辦法,不覺心中叫絕,但不知怎的,暗中卻為陸丹擔點心事。
  可是他一點也無能為力,甚至將來水落石出,和陸丹碰面之時,恐怕非要自己和她動手不行。
  他忽然問道:“師兄,前天我冒雨和那位薛姑娘動手之時,她使的可不是華山劍法,而且那柄劍形式古雅,發出青光,不知是什么劍和劍法?那柄劍……”
  他拖長聲音,想了一下,繼續道:“那柄劍除了顏色之外,長短形式像是在什么地方見過,啊,是了,就像那天在興教寺后的石洞中,那怪人潘自達的金劍形式仿佛……”
  鄧小龍漸暖一聲,道:“她卻真像桑姑姑,奇怪,啊,你說什么?”
  鐘荃只好又把方才的話复述一遍,但不等鄧小龍回答,已經問道:“你說誰像桑姑姑呀?是那位薛姑娘?小弟卻一點也不覺得。”他心上現出桑姥的形象,那是個清瘦而溫和的中年婦人,一點也尋不出薛恨儿那种青春四射和俏麗絕俗的影子。
  鄧小龍道:“我二十年前見過桑姑姑,她那時真似如今的薛姑娘,只沒有那頎長的身量,和那种弱不禁風的樣子。”他的話題一轉,道:“但是昨天你為什么不當面相詢呢?”
  “她討厭我。”鐘荃率直地答:“我瞧得出來,所以我不跟她說話。”
  “哦,我倒沒有覺察到。”他答:“不過我知道像她這种女孩子,往往會有一种冷漠的性格,對于不投緣的,常常表現出冷淡的態度,你別放在心上。”
  鐘荃笑一下,道:“她對我怎樣,我并不擺在心里。倒是桑姑姑說過,她會親自參与這次劍會,這……豈不是令我十分為難?我該怎么辦呢?”
  鄧小龍點頭道:“師弟所慮极是,我當時也有這個虛念。不過,依此刻仍不需為難,倘若你的寶劍出了岔子,求不到手,恐怕很難和武當的直机子爭一日之長短,既然桑姑姑親自出手,她定有克制玄机子的把握,這四大劍派的第一把交椅,再不會落在武當手上。即使你代表昆侖去應應景,輸給桑姑姑一招半式,也不致有辱師門,各位長老也不致怪你,你以為對么?”
  鐘荃沉吟一下,沒有回答,心里可不贊同鄧小龍的說法,因為他并不像鄧小龍,把這劍會爭霸之舉看得這么平談。
  他自幼長大于昆侖,第一次奉命下山,便是要達成這艱巨的任務,爭那天下第一之名。
  他知道雖然師父師伯等,對于名利之念,淡泊之极,可是這一次卻甚是重視,另一方面,對自己也极為期許,將這重擔一股腦儿給他獨力扭承。
  他是無論如何也得盡力做到,不能稍稍存有推倭責任的念頭。
  他自從學得攔江絕產劍,經數日來体味操練,大有進境,配合起自己原有的昆侖劍法,直是妙不可言,是以暗中雄心万丈。昨天晚上,他一夜沒有睡好,因為他想起日間在大悲庵交手的過程,悟出自己要不是心存怯念,忌憚對方乃是華山派掌門人万妙庵主的話,而能盡量施展出真功夫,大概經一番苦戰之后,會占點上風。
  以万妙庵主尚且如是,那么別的人更不必再說了。
  是以在一夜之間,他許多觀念都已有所改變。再也不以年紀、輩份和名望來推度一個人的實在功夫了,方才所說的為難,本意是說在禮貌上,似乎不應對一個有這等關系淵源的長輩互爭雌雄,并非懼她武功厲害。可是這時听鄧小龍的口風中,好像有點偏袒桑姥的意思,而且已假定了他定非玄机子之敵,倘若求不到寶劍的話,非讓給桑姥出手不可,無异說他必定不及桑姥。
  他雖然雄心勃勃,有點不服气,但沒有再說,卻暗自盤算如何將攔江絕戶劍法,練到和本身的昆侖劍法打成一片,將之融匯貫通。
  于是,即使得不到寶劍,也可以在百花洲的劍會上逐鹿盟主寶座,庶几不負諸位師長一番期望。
  這一來鐘荃變成了有心人,有些念頭便不再坦白說出來,但又不會打誑語,只好默不做聲。
  兩騎并馳,不旦已到了洛陽。那洛陽乃是九朝都會,名胜古跡,文物風采,說之不盡。
  他們先在鏢局下馬,鏢局中人,紛紛出迎。
  這時,四大鏢頭都均有事他去,要知做鏢行的,最講究是信用兩字。
  万通鏢局失鏢之事,天下皆知,但鄧小龍得到鐘荃資助,開出一張三十万兩的銀票,毫無難色。
  這件事當然傳遍商家,故此生意反而更加興旺。至于鏢行中人,當然對該局之鏢貨被劫感到极大恥辱,誓圓清雪,但這僅是鏢行中人的感覺而已,那些需要保鏢的商家,當然只著眼于能否賠償的問題。
  鏢局中只剩下几個人,他們全認識鐘荃,但鐘荃卻不認識他們。
  鄧小龍應酬甚忙,請帖山積,這是因為他早已聲明要回洛陽。
  他們洗盡風塵,換件干淨衣服,鄧小龍便要帶鐘荃一道出門飲宴游樂。可是鐘荃此刻心中忙得很,堅決拒絕,于是,鄧小龍自個儿去了。
  鐘荃在自己臥房中休息了一會儿,便忙著思索劍法上的變化溶占。
  他的功力早已達到心手相應的地步,是以只要他想得到,手上便能夠毫厘不爽地做到。
  他動中道:“我也不必忙在一時,慢慢思索尋悟好了,此刻十分餓了,不如自個儿出門逛逛,吃點東西,倒是別饒趣味。”
  出得街上,四下燈火交輝,繁弦息鼓之聲隱隱隨風送來,眼能耳聞,一片繁華太平之象當下心曠神信地信步而走。
  糊里糊徐中,走進一家酒館,肩上搭著手巾的伙計,親切地大聲請他上樓。
  館子中一片熱鬧,酒肉香味,攻得他唾沫都快要挂出來了。
  在樓上拉副近街的座位坐下,著伙計來几個小菜,一盤饅頭。
  他可真餓了,風卷殘云般掃個干淨,還找補了一大碗面條,才舒服地吁口气。舉目四望樓上的客人,又轉眼去瞧街上熙攘的行人。
  耳邊忽然听到沉重的歎息聲,心中詫异忖道:“到這酒樓上來吃酒的人,難道還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尋著歎息聲音之處一瞧,卻是在他后面那副座位上,一個年紀相當老的人,穿著粗布衣服,戴著一頂小帽.模樣极似老家人。
  在他對面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長得甚是清秀,身上的衣服雖然干淨,但已覺得殘舊。
  不過,這孩子眉宇舉動間,透出一种大方雍容气象,怎樣也不似那老人家的孩子。
  那孩子吃得高興,全然不知那老人歎气,徑自埋頭吃著,偶爾大聲道:“大叔你怎么不吃啊,這盤雞肉太好吃了,你快嘗。”
  老人啼晤應著,卻不時發出歎息之聲。
  鐘荃的江湖閱歷大淺,想不出這一老一幼是什么來路,興致盎然地忖測著。
  那老人喃喃自語道:“天可怜見,終于來到洛陽,但愿這片刻別出事就好了。”
  那小孩忽然問道:“大叔,姑丈不會赶走我們,就像那楊叔父一樣吧?”
  老人噓了一聲,悄聲道:“你快吃吧,別大聲說這些話啊!”
  他們聲音雖然被酒樓中喧嘩之聲所掩,但鐘荃是什么人,只要稍為留心,再遠還能听個清楚。當下不解地搖搖頭。
  他又轉頭去瞧街上,眼光忽然定住在那儿。
  街上人頭攢動,十分熱鬧,忽然閃開一條路,讓一個人經過。
  這個人穿著甚是華麗,手中持著一柄折扇,搖搖擺擺地走著,大廝模樣的,后面還跟著兩人,一個雄糾糾,透著十分凶橫,一個卻是小廝的裝束。
  他一直走到酒樓門外,另外有人牽馬過來,伺候他上馬。
  鐘荃想道:“這人气派驕橫,大概是洛陽城中有勢力的人,看他的相貌,隱隱帶出戾气,乃主橫死之兆。”原來那人上馬之時,仰起頭,故此鐘荃從樓上恰好看清楚他的相貌。
  正在這時,忽然一點影子,從樓上直飛下去,鐘荃眼尖,已看清那點影子,乃是一塊骨頭,而且從骨頭飛下的來路,知道是他后面座位的一老一少所為。
  那塊骨頭無巧不巧,正正墜擊在那人仰起的面上。
  他本已跨身上馬,上得一半,被這塊骨頭一擲,哎地一叫,整個人掉落地上,后面兩人連忙扶他起來。
  只見他用手掩著眼睛,哎喲哎喲地直叫著,形狀狼狽之极。
  街上不由得起個哄,鬧聲直傳上酒樓來,許多食客都紛紛起座走過來憑窗去瞧。有人大聲道:“這是什么事呀,那個不是赤練蛇陳卓儒的寶貝儿子么?”
  有人接口道:“快走,快走,不知是誰扔東西下去,剛好把這晦易打著了,回頭我們都得受點牽系。”
  于是酒樓上的食客們都一陣起哄,好些真個往樓梯便沖去。
  一聲響亮的吆喝,立刻將酒樓上的騷動鎮住。
  鐘荃回頭一看,正是那個跟隨那人的凶橫大漢,此刻手中握著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噴目瞪著樓上一眾客人。
  “都給我乖乖坐回原處。”他又是大聲吃喝道:“否則我王虎手中的家伙便不客气了。”
  全層酒樓,立時鴉雀無聲。
  鐘荃回頭一瞥,只見那老頭子已移到孩子的座位上,面如土色地摟住孩子,他似乎覺得這老頭子連鬢邊的白發和白胡子都籟籟抖動。
  那孩子見老人這么害怕的樣子,也目惊慌起來,雙唇緊閉,泛出灰白之色,把頭偎在老人臂上。
  鐘荃心中歎口气,忖道:“你們既是倉皇避難的人,偏偏命中蝎宮,有此一禍。”
  那個手持明晃晃鋼刀的王虎,威嚇地叫道:“是哪個活得不耐煩了,膽敢朝著陳公子面上擲骨頭,老子這就要他媽的狗命!”
  叫喊時,一雙眼睛直向窗邊一排座位上挨個儿旺視。
  鐘荃也暗中跟著他的眼光巡視,他本人是最靠牆角的一副座頭,但見十余副靠窗座位的客人,全都噤若寒蟬,瑟縮不安,流露出十分害怕的樣子,使他不覺有點儿不平起來,忖道:“姓陳的敢是洛陽一霸?這城里的人全都畏懼非常,大概平日已給他欺凌得怕了。”
  他也直著眼睛,和那王虎的眼睛相碰。
  那王虎不知怎的,四目一碰之下,竟然自動垂下眼光。
  要知鐘荃乃是內家高手,眼神极是充足,雖然平日收斂著,看不大出來,但這刻有心瞪,便變成光芒電射,棱棱有威。那王虎雖是凶橫,但一碰上這种威光棱射的眼神,也須本能地稍為避開。
  那王虎隨即發覺這种舉動大是示弱于人,已經掃下自己的面子,立刻抬眼回瞪之時,鐘荃已掉開眼睛了。
  當下自個儿征一怔神,一時不知怎樣發作才好,只能嘿嘿冷笑數聲。
  鐘荃听出在他冷笑聲中,另有一人尖細的冷笑聲,回頭舉目一瞥,只見在那邊一張圓桌上,坐著一個白衣少年,是個秀才模樣,此刻正撇著嘴角冷笑。
  這一瞥之下,但覺這位白衣秀才的面貌槍熟之极,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是誰。
  木樓梯登登連聲,上來了三個人,頭一個正是那陳公子,后面兩人身穿公服,竟是兩名公門捕決。
  王虎把刀一揚,大聲道:“公子,這樓上的人一個也走不了,兩位頭儿來得正好,除了公子這樁事,也許還有點意外的收獲哩!”
  樓上的客人微微一陣騷動,那兩名捕快奉承似地向王虎于笑數聲。
  陳公子粗聲暴气地罵道:“是哪個雜种冒犯本公子?”
  他歇了一歇,眼光追巡這樓上一遍,見沒有人回答,伸手摸摸那只通紅的左眼,又罵咧道:“還不自己招出來,要挨個地鞭打才招供么?”
  兩名捕快的四只眼睛,也在眾人面上溜掃,好些人和他們相熟的,都向他們點頭招呼,但這兩個捕快卻繃緊面孔,沒有任何表示。
  鐘荃不必再回頭去看,已知身后那一老一少害怕得發抖起來,那個小孩更想哭泣出聲,老頭子卻低聲呵慰著。
  他雖沒有什么江湖閱歷,但從早先听到的對話,已知道這一老一小,一定是身上有點什么禍事,故此從遠道米洛陽投奔什么人。
  這當儿當然不能發生什么事,尤其是有公門人在場的禍事,只要拖將官里去,便不能隱瞞住身份,是以害怕非常。
  他明知那塊骨頭乃是那小孩子吃得高興,順手扔出街去,要是扔在旁人的身上,那也罷了,誰知無巧不巧,把那有勢力的惡星給惹上來。
  他沒有再去瞧陳公子、王虎以及捕快等人,徑自在心中忖想著。
  那兩名輔快的眼光終于停在他身上。
  王虎回頭看見兩捕快神情,便點頭道:“頭儿的眼光真厲害。”
  一個捕快道:“王師父便是指那廝么?”
  陳公子气哼哼地,左手掩著眼睛,右手的絲鞭啪地抽在旁邊的桌上,把全樓的人都嚇得一惊。
  “好,本公子逐個抽几鞭子,看看你們這些混蛋招不招出來。”
  另一個捕快痰嗽一聲,做個阻止的手勢。
  陳公子看到他面上有把握的表情,恨恨然頷首。
  那捕快一直走到樓心,來到靠窗的一列座位的走道上,大聲道:“剛才不知是誰擲下一塊骨頭,剛好把陳公子的眼睛打疼啦,你們都瞧見陳公子甚是生气,恐怕是因此而不敢招認。可是陳公子脾气,專門吃軟不吃硬,要是立刻出頭自認,我敢保陳公子必定從輕發落,否則這靠窗坐著的朋友們便得無辜受罪了。”
  那些靠窗的客人們,許多都大聲叫屈起來,紛紛出聲分辨。
  不在此列的食客們,全都松口气,用隔岸觀火的眼光,瞧著事態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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