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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香巾熱淚情深很深


  袁青田繼續重申前議道:“大哥你這決定乃是下策。試想大嫂目下并無所出,二妹三妹都出閣了。這一家全仗你一人頂擔,你焉能為了一己私情,躲到佛門中,逃避一切。”
  袁文宗沒有做聲,輕輕搖頭。
  青田轉眼一瞧,只見小毛面上有不平含溫之色,便詫問道:“小毛你怎么啦?我的話出錯么?”
  小毛垂頭道:“小的不敢,可是小的覺得……”
  “你覺得怎樣?”
  青田立刻緊盯一句。
  小毛道:“小的日夕跟隨大相公,知道大相公心里十分苦,故此覺得只要大相公認為那辦法可以解除痛苦,怎樣子的辦法小的也贊成。”
  青田不覺一怔,万想不到小毛竟然有這么一下純主觀的道理。在他的觀點而言,的是無懈可擊的理由。
  他移過眼光,凝視著袁文宗,道:“那么大哥是決意出家的了?”
  “還有什么辦法呢?”
  他歎口气道:“她非要我休棄休大嫂不可,但是,我即使不念著昔日与你大嫂的盟誓,也得念她這兩年來諸般好處。而且她的賢淑已是鎮上都知的事實,我豈能無緣無故休她而另娶?再說我若這么一休她,她必定是條死路。唉,這法子決行不通。那么我怎辦呢?除了削去三千煩惱絲,托庇佛門
  青田當下無言,良久才道:“大哥你為了逃避情孽,遁跡于空門,卻不是真心看破世情,破除我執,但恐佛門也容你不得長久哩。”
  袁文宗道:“青田你這話何解?莫非适才那位异僧預示先兆么?”
  青田沒有承認,也不否認,歇一刻才道:“大哥,那位羅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
  袁文宗忙道:“她可不是那种下賤的人,你別以為她能夠屢屢与我私下相見,便胡思亂想。她乃是西安府名門淑女,這次隨母親來此探親是生平第一次踏出深閨……”
  袁青田實在覺察不出自己方才的話中,有絲毫含有怀疑那位羅姑娘之處。因此截住他的話題道:“哦,這樣我就懂了。她一位生長深閨的名門千金,從來未与任何异性接触,這回在沈家園中賞花遇見了大哥。以大哥的品貌才學,發展成這結果,是最自然不過的了。可是……”
  他稍為沉吟一下,那袁文宗听他起初的話,似乎甚是諒解這一樁愛情事件,并且也沒看輕了她,立刻泛起笑容。然而一听到青田拖長聲音說出可是這兩個字時,不由得立刻收回笑容,緊張問道:“青田你可是什么?別吞吞吐吐的,快說出來。”
  大凡在戀愛中的人,不論男女,總是敏感非常,而且最容易神經緊張,小事可化大事,特別是第三者淪及對方時,更加緊張。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聆听評語的一方,往往裝出不在乎的態度,甚至乎裝出十分誠懇地欲知外界批評的態度,其實呢,絕大多數是只希望下評語的人,所給予的是天下無雙的評語。
  袁文宗只因与袁青田關系不同,而且素稱知心,是以毫不掩飾地問,饒是這樣,滿面緊張的神情,也使得袁青田心中大動,沖口道:“我是說,因為我還未見過她,很難作任何批評和貢獻意見。”
  袁文宗眉頭一舒,長長吐口气。
  袁青田暗忖道:“我本想說她若是狠心到非拆散好好的夫妻,以償一己之欲不可的人,豈是正經女儿家,可是,幸而沒有說出來,否則瞧大哥這樣子,怕不當時和我割席絕交哩!哼,居然把大哥迷成這樣子,我非要瞧瞧她不可。”
  要知那時候,男人在社會上擁有絕有的地位,家境寬裕的盡可量力蓄養侍妾,故此青田不能諒解那位羅姑娘非要袁文宗休妻而娶她不可的想法,因為大可以另立名目,諸如平妻便是,是以像袁文宗這种情形,根本上一點儿不必傷腦筋,然而事實又大謬不然。
  袁青田想著想著,眼光一轉,忽見亭下溪旁,那天竺异僧左右光月頭陀,在一塊石頭邊現身。
  袁青田眼光剛到,那左右光月間陀用手指指石頭,便飄然消隱。
  袁文宗和小毛都沒發覺。那袁文宗道:“這個容易之极,今晚我們便可見到她。”
  袁青田隨口道:“那好极了。”
  接著起身下亭,一面道:“我找個地方解手。”
  他一徑走下亭去,故意經過溪邊的石頭,只見石上一張折疊住的紙條,用一塊白石鎮住。
  他連忙拾起來,然后躲到樹叢密處。
  把紙條拆開一讀,原來那左右光月頭陀另外交代好些話。里面并且說明頭陀因另一件功德事,非立刻离開不可。這次特地繞道經這寶林寺,為佛門弟子消解一劫。
  袁青田看罷左右光月頭陀所留的束帖,得知就里,不由得慨歎一聲,將柬帖收起后,匆匆回到紅亭去。
  小毛已將一切收拾完畢,袁文宗一見他,便道:“我們赶緊回去,否則今晚便見她不著了。”
  袁青田立刻跟他動身,結果是沒有見著這寺的方丈。
  三匹馬直向回程而馳,可不像來時那么閒豫。
  蕭瑟的秋風把馬蹄聲送出老遠,卻是那么單調的重复。
  袁青田在馬上只管低頭想心事。小毛默默在最后跟隨,只有那袁文宗,因己動念要見她,這念頭剎時擴大和沉重起來,使他的心也像是難以負荷。
  馬蹄聲繼續點綴在寥落的秋野中,聲聲如同敲在袁文宗心頭上。
  他回頭叫道:“小毛,把酒瓶給我。”
  小毛愕一下,才催馬上來,一面摸索酒瓶。
  袁文宗忽然又揚鞭催馬,顯然放棄了喝酒的念頭。
  袁青田當他一叫之時,便冷眼看他神態,這時禁不住輕輕歎息一聲,喃喃道:“結空成色,俄頃又空,何必自苦乃爾,可是世人盡是執迷不悟,毋怪我師左右光月頭陀要以絕大愿力与元上智慧,栖皇奔走去廣積善緣了。”
  他們到了一處叉路,右邊是袁家鎮之途。左邊則是直指袁家鎮東南五里的沈家園,他們便往左邊的路驅馬前馳。
  數里之地,不久便走完了,那沈家園已經在望中。
  這沈家園乃是本省有名的花園,占地极廣。園中花卉之多,品類之繁,指不胜屈。閒常也開放任人觀賞,每日慕名來賞花的人,絡繹于途。
  不過這園子分為公園和私園兩部分,后進的私園,卻是不准游人踏進。可是袁文宗乃是本地著名才子,文名盛甚,而且和沈家大先生甚是投契,因此每逢他到沈家園賞花,總是不必通報,便徑入私園,也不須回避沈家內眷。
  一行三人,在沈家園門外下馬,小毛在外看守馬匹,袁家兄弟卻一直進園。
  這刻袁青田半點賞花的心思也沒有,徑自領先而走。
  但轉眼間袁文宗已走在他前頭,敢情他的心比青田還要急呢。
  他們走過無數畦圃以及修剪得十分齊整的樹叢,來到一道鐵門之前。
  這刻鐵門緊閉著,但因這門是鐵枝為柱,外面的人,仍可從空隙中窺見私園當門景物。第一個印象玲瓏浮凸地現上心頭的,便是那私園芳菲滿眼,桃柳之下,別有溪徑。那种天然風韻和不假雕琢的趣味,比之外面公園的處處人工匠心,大有分別。
  袁文宗手中還拿著絲鞭,這刻上前用鞭柄敲在鐵枝上。
  一個家人模樣,打鐵門側的牆后走出來,見是袁家兄弟,便大聲招呼著,并且連忙開門。
  袁青田許久沒有來了,但覺這番重游,心境全非,不覺左右顧盼,不胜感慨。不過他的眼光被鐵門兩旁一直伸延的峻牆隔住,瞧不見什么景物。
  兩人走進私園,一直向園心走去,卻听得后面鐵門砰然關上之聲。
  袁文宗通常与那位羅姑娘見面之處,乃在園心最隱秘的一處亭子,名為選韻亭。
  秋風的威力,似乎尚未曾在這沈家園中肆虐,因此雖然有些早調的樹木,已剩下光禿禿的枝椏,但大体上仍然是綠云遮眼,珠翠迎人。
  這時,袁青田可不便先走,便讓文宗搶先趨亭。他記得轉出面前這處山林,便是那選韻亭。
  于是,他在小林后徘徊一下,林外流水的聲音,潺緩不絕。那是一道水泉,從亭后的石上挂墜下來,發出天然的韻籟。
  他無聊地轉個身,眼前陡然一亮。
  一位穿著濺碧羅襦的絕色少女,正正站在他眼前不過三尺光景。
  青田恍如遇到姑射仙人,悄然出現,一方面是惊訝,一方面為她容光所懾,竟不敢作劉幀平視。
  他的眼光向下溜,卻見到她下面穿的是長可曳地綠裙,把一雙金蓮掩住。腰間系著一條白羅中。她那雙凝白如脂的纖手,將白羅巾尾輕輕地扯玩著。
  兩人僵在那儿,都沒有移動。于是,青田想象到這位容光艷艷,明眸皓齒的女郎,也必定錯愕難言。
  他退開兩步,然后大膽地抬眼望她。
  只見她毫不畏怯地直望住他的眼睛,使得青田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垂目避開。
  這一下目光相触,袁青田立刻覺得這位艷絕人寰的女郎,內在具有一种執拗和堅強的性格。即使以他這么一個堂堂男子漢,也不得不垂目避開她明亮堅執的眼光。
  林外有人喚一聲青田,卻是袁文宗的聲音。
  她輕輕啊一聲,飄飄走出林去,袁青田剛一舉步,她已擦過他的身畔,走出數步,遺留下一陣如蘭如麝的香風。
  袁青田并沒有感到她的迅速,异于常人,只覺得她走路時,姿態美妙之极。宛如仙子凌波,冉冉飛去。
  當下立刻想道:“難道就是她么?怪不得大哥一點儿不能自拔。便我自命塵心已盡,也不得不在她絕世容華之前低首垂目。”
  林外傳來笑語之聲。那些聲音中,洋溢著意外的惊喜,還有溫柔的喧問,隨即變作絮絮低言。
  他將兩手負在背后,徐徐開始徘徊。
  他記起大嫂,即是袁文宗的發妻,那是個敦厚溫柔的女人,雖不算得美麗卻別有一种令人依戀和感到安全的風韻。他一向對這位大嫂极有好感,甚至有點儿怀慕之情。是以起初曾為文宗的移情別戀,大感不滿,然而此刻,他已見到那位羅姑娘,若將大嫂拉攏來一比,連他有著偏見的人,也覺出那像是烏鴉与鳳凰之比。
  可是她給予他那种堅持和大膽的感覺,使他十分不舒服,于是,他記起左右光頭陀來。
  他雖是第一次遇見左右光月頭陀,可是在第一眼之后,他便覺得自己的前途已定,因為這似曾相識的天竺高僧,直似是專為他到寶林寺去光景。
  在紅亭上,那位從天竺來的頭陀,在他耳邊說了几句,包括了兩件事。第一,左右光月頭陀肯接引他為佛門弟子,第二,光月頭陀要他盡力阻止袁文宗出家。
  因為說得太簡單,是以后來又留下一張柬帖,帖中說得詳細一點,仍是囑他小心觀察,如有可乘之机,打消了袁文宗出家之念,是為上上策,否則,也要盡力拖延時日,不可使之立刻實現。
  袁青田此刻雖是莫測玄机,但心中卻是极相信的。不過,這會儿一見到羅淑英,立刻自己也怀疑起來,他怀疑的是阻止袁文宗,是不是個好辦法。因為以袁文宗的家境,家中糟糠之妻,盟約在先,那是決不能無故逐她下堂,然而這艷絕人寰的羅淑英,卻又不肯与另外一個女人并存分占了袁文宗。換了自己是文宗,看來非出家做和尚,便得抹頸自戕。此外已無他途可走了。
  于是,他記起今早在書房案頭所見的那首七律詩,開頭的兩句正是舊誓初心翻自悲,在拋紅淚說相思。
  正是刻划出舊誓初心既不能忘記,然而如今又另結一段相思,那种被夾在中間挨命的情景。
  隨即他又啞然失笑,想道:“今早人房時,听到大哥喃喃他說什么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鐘情唯在我輩的話,如今想來我已無情,那么我不是太上,便是太下了。
  這里太上忘情的一段話,出自世說一書,意思是說圣人(太上)忘掉情字,痴愚(太下)者不識情意,唯有在圣愚中間這些人,才是情之所鐘之輩。
  但他又自個儿搖搖頭,仿佛否認方才對自己評定的話,怔怔想道:“我果真是如草木般忘情么?那么,我為什么常常會涌現悵恫情思。他自己一時想得痴痴呆呆,林外一聲輕笑,把他惊醒了。
  回眸一看,只見林邊站著袁麝宗和羅淑英兩人,神情相當親密,手攙著手地,似乎她已知袁青田身分,認為不必在他之前避忌。
  他徐徐走過去,仍然負著雙手。臨到切近,這才向她作了一揖。
  羅淑英朱唇微綻,露出洁白齊整的貝齒,還了一福。
  青田道:“适才不意先睹芳容,恍疑姑射仙子,滴降凡塵。
  她低低道:“奴家起先誤認背影,以弟作兄,幸而沒有鬧出笑話。
  她歇一下,美目流盼口文宗面上,似嗅地笑道:“半年來奴家還是第一次晤見你的家人……”
  聲音仍然低低的,更加顯出無盡幽怨之情。
  袁文宗輕輕歎口气,沒有做聲,青田立刻道:“我剛從洛陽回來,今天才見著大哥。
  羅淑英輕忽地微笑一下,道:“我們最好還是回到選韻亭里說話。
  三人走到選韻亭,他們兩人在一條長石椅上并肩坐下。袁青田卻負起雙手,走到亭后面的欄杆邊,但見飛泉如練,從山石上飛墜而下,落在亭后鄧小潭中,濺起蒙蒙水珠,籟聲不絕于耳。
  他自語道:“別后大半年時光,此地風景不減當日,但人事則大有更改。
  羅淑英舉目瞧瞧文宗,他那秀气俊白的臉上,籠了一層郁郁之色。
  她忍不住駁道:“天下的事,有哪一樁不是變動不居的,以人的數十年壽命,來觀察人事的變化,對比起這小亭流泉,自然覺得變化得太大,可是若以那邊山頂屹立万載的盤石而言,這園、樹、亭、花、流水、飛鳥、房字等都也不是十分容易變化么?”
  袁青田似乎給她冷不妨說出這番道理所惊愕,一時不會回答,訝然地回頭瞧她。
  她那容華艷絕的臉上,忽然又閃過那种堅執的光芒。
  她道:“那么我們在有能力之時,為什么不緊抓住這數十年有限的光陰,圖個心滿意足之局?
  青田忖道:“這樣說來,你是不肯罷休的了?”
  霎時間,心中浮起厭惡的情緒,不是因為她的執著,也不因袁文宗的痛苦,更不因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是僅僅覺得厭惡這一切,這些要用繼續不斷儿努力,去爭取和維持的一切。
  于是,他心灰意冷地吁口气,沒有做聲。歇了一刻,他走出亭子,站在小潭旁邊,看看許多小粒泡沫,匆匆忙忙地浮上水面和破滅了,跟著又是無數的泡沫,浮升上來,然后又破滅了。
  他回頭瞧一下,只見他們兩人低首禺禺細談,袁文宗捉著她的纖手,似乎已恢复了生气。
  兩個人那种兩情繾綣的表現,明顯地表現出已忘掉世上一切的不愉快,宇宙僅是為了他們而存在。
  袁青田若有所悟地想道:“世上之人,林林總總,什么樣子的都有。這些人之中,不論是哪一個,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愿望而生存,不管是放蕩或嚴肅,貧窮或富有,悠閒或忙碌,放棄或執著……且讓人們自己挑戰吧!到那么的一天,死亡會給予他們平等的待遇,我即使得知世事的不常,法執乃空,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去說服他們呢?像此刻大哥和她,我即使能說服他們勘破情關,恢复舊時面目。然而,我忍心這樣做么?我能肯定這樣做是正确的么?
  終于,他俏然离開這選韻亭,一徑走出沈家園。這時,天色已經是薄暮時分。他囑小毛仍然等候,自個儿策馬歸去。
  快要到袁家鎮時,忽見一個和尚,騎著一匹黑驢,迎面而至。
  他看清楚那和尚,正是天竺异僧左右光月頭陀,連忙下馬攔住。
  左右光月頭陀沒有下驢,道:“袁施主終是情根未斷,不免感想太多了。”
  袁青田應聲是,跟著決然道:“尤其如此,弟子受戒之心更堅。,,
  左右光月頭陀開顏微笑道:“好,好。袁施主終是慧根不昧,且喜無情成解脫,貧僧便賜你法名為青田和尚,可是且不必落發,必須先了卻佛門一件危難之事,才可正式投身佛門,你且上馬帶路,返回你家,貧僧另有話要說。”袁青田一時心中空空蕩蕩,了無挂礙,應聲道:“師父說得好,且喜無情成解脫,弟子這就譖先引路。”他反身上馬,直趨家門,不久工夫,已回到家中。
  這袁青田父母雙亡,上面還有兩個哥哥,早已成家立室,分了家產,不在一處居住,是以他自家的一座院落,十分冷清。
  家中只有一對舊時家人夫婦,替他看守門戶。
  他帶領左右光月頭陀,到了小廳中落座。
  左右光月頭陀道:“從如今起,你便須依佛門弟子戒條,茹素持齋,只不必落發。貧僧要為你耽待四十九日,傳授一些佛門降魔能力,不但足以護身,并且能降制外魔,尤其于你族兄袁文宗這樁事上,大有關系。,”
  袁青田肅立候敬,那天竺頭陀道:“貧僧所謂降魔能力,并非禁咒法力等,而是常人也能練成的上乘武功。
  青田道:“弟子既人佛門,与世無所違忤,學這等霸气的武技作甚?
  頭陀道:“你的資質,能達到以無上慧覺定力克制諸魔的境地么?貧僧打個比方,假如你想收服一個惡人,使他改惡從善,那惡人當然不容易說服,也許用种种惡毒手段折磨你,你能夠堅忍如石,毫無所動他任何施為,直至這惡人為你苦心堅毅所感動而降伏么?
  青田想了一會儿,搖頭道:“弟子的确不能。”
  左右光月頭陀微笑一下道:“即使你能夠,也得花一甲子苦修之功,練成大金剛無畏雄心,才能夠應用。然而袁文宗這樁事,應一載之后,為了佛門之故,你也非虔心苦練貧僧傳授的武功不可。況且异日你孤身行道,山林露宿,不免有虎狼之患,學成武功之后,便可無虞。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青田道:“弟子只明白一半,不明白的是關于家兄之事,何以要應用武功?拿來跟誰比斗呢?”
  左右光月頭陀道:“你可知那位羅姑娘,身負超絕天下之奇技廣
  青田茫然搖頭,似信不信,卻又不敢不信師父的話。
  “那位羅姑娘,乃是道家太清門的俗家弟子,天資之佳,邁絕當世。是以那道姑才會看上她,將太清門絕藝傳授,并且曾經在碰見貧僧時,告知貧僧說,羅姑娘須在數十年之后,才返玄門。在這俗家期間,重托貧僧設法化解惡孽,你不知道家的太清門,等于我佛門的密宗,專以無上降魔力量稱步本教,那道姑玉蕊仙人乃是大清派唯一傳人,將道家罡气功夫傳給兩個人,其一是個男的,姓朱名五絕,其一便是這位羅淑英姑娘。這兩人都和佛門有瓜葛,貧僧本可設法使一個佛門弟子,早日練成一种和道家罡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般若大能力功夫,無奈逆天行事,似非貧僧應為,是以打消此念,改從別的方法下手。
  “那羅淑英姑娘一手玄門劍法,以及罡气功夫,已足以縱橫于天下,再也沒有敵手。將來令兄一說出要投身佛門。她在一气之下,可能大開殺孽,將天下僧侶屠殺殆盡,并將天下廟宇毀坏,你說這事算不算大?,
  青田心道:“師父你可以親自制伏她呀,何必多費心机?”
  但口中卻不敢駁出來。
  “貧僧知道你心中想什么,不過貧僧修持了兩個甲子,豈能再与凡人動手?故此要找你為我積此善德。無論如何,先盡力設法尋出令兄所遭受那种矛盾的解決方法。最低限度,也要拖延一段時期,等你的內功練得有七分火候,并且學會了降龍十八路杖法,再依我計行事。”
  左右光月頭陀隨即將他的計策說出來。青田臉上陰晴不定,甚是難看。
  “師父,弟子只怕這計策到時不成功,豈不連累了天下同門?這結局不免太凄慘一些。”
  頭陀微唱道:“青田你心腸仍熱,似非你之福气。他們這個結局,乃是孽由自作。試想想你大嫂無辜受此一難,就可以明白羅淑英姑娘是否親手种孽了。你必須以大無畏的勇气,擔當起這件重任。貧僧還得赶快去消解玉蕊仙人那個私傳俗家弟子朱五絕的大劫哩。”
  青田奮然道:“師父法地,頓啟弟子茅塞。弟子決以虔心毅力,擔當起此一重任。怪不得俗諺所謂天作孽,猶可解,自作孽,不可活的話,實在不誣。”
  計議既定,左右光月頭陀便命他先服下三粒龍眼般大的丸藥。
  青田如命服下,但覺霎時渾身骨疼,而且腹瀉不已。
  到了翌日,頓時神清气爽,筋骨輕健非常。
  左右光月頭陀除了以靈藥替他換骨洗髓之外,并且用先天真气所聚凝的一點真火,打通了他遍身經脈穴道。于是在須臾間,青田已換了一個人般,變得力大身輕。
  接著左右光月頭陀傳他坐功口訣,這是西天竺不傳之秘的內家坐功,神效無比。
  同時又傳他十八路降龍杖法,特地為此打制一根鑌鐵禪杖。
  青田盡日勤修苦練,大有進境。四十九日之后,左右光月頭陀騎著黑驢离開了。在离開之前,指示過青田异日應行的道路。
  在這四十九天之中,青田只見過袁文宗几面,卻沒有見過羅淑英。
  當左右光月頭陀走了之后,他便出門去訪袁文宗。哪知袁文宗已去了沈家園。他盤算一下。便也騎馬而去,順手買了一些當地著名的糕餅。
  他一徑走進私園,直趨園子深處,轉眼已到了那片林子之前。
  這刻他的內功雖未到達七分火候,但已是身輕如羽,踏葉元聲。
  他的腳步忽停住,那是因為袁文宗的說話,使他吃惊地停步。
  “……唉,淑英你老是不肯諒解我,眼看你媽日內要帶同你返回西安,但你還是堅持己意,教我怎辦呢?”
  “我……我不是說過千万遍了么?淑英,我求求你,別這樣子迫我行么?啊,你怎么啦,別哭別哭……”
  青田听個清楚,倒抽一口冷气,想道:“她要离開這儿,那不是馬上要攤牌?只要大哥一說出要做和尚,這場劫數便算定局了。”
  袁文宗溫柔勸慰的聲音,不住傳過來。青田暗中念叨道:“我的好大哥,此刻你千万別說出要做和尚的話啊,我的內功和杖法部未練到火候,定然接不住她的攔江絕戶劍,好大哥你千万別說啊,佛祖保佑沙門弟子,教他千万不可說出來……”
  羅淑英尖聲叫一下,道:“你別理我,家里還有人等著你呢!
  歇了一下,靜寂統治了四周圍。
  她忽又尖聲打破了岑寂:“我哭算什么,你非瞧見我的尸体那一天,大概也不肯甘心。”
  啜泣之聲,又斷絕傳來。
  只听袁文宗長長嗟歎一聲,斗然大聲道:“你一點儿也不肯諒解我,那也罷了。我這就削發出家,這世間再沒有我袁文宗的份儿。
  青田額上登時沁出冷汗,后退了丈許,然后揚聲叫道:“大哥可在這里
  叫聲中負手于背,徐徐走出林去。
  只見羅淑英低垂臻首,手中那方淡黃色繡著紅花的錦帕,淚痕儒濕。
  袁文宗卻站起來,向他招手。
  青田暗中吐一口气,想道:“她未有時間發作,我且盡力打岔岔開這題目再算。
  當下走上選韻亭,笑著道:“喝,我一找大哥不見,便料定是到這儿來了,想著許久未曾見過羅姑娘,是以冒昧闖來,喏,這儿有一點點甜糕餅,請羅姑娘嘗嘗,雖是菲薄不成敬意,但這是本鎮最著名的土產,姑娘務必試試。
  他歇一下,故意訝道:“咦,你們吵嘴?算了罷,咳,我可要怪大哥你哩!
  羅淑英徐徐抬起頭,眼睫毛上沾有兩點晶瑩淚珠。櫻桃般的小嘴緊閉著,鼻翅不住抽動,青田的心怦然一動,想道:“咳,這樣的美人儿,我見猶怜……”
  袁文宗歎口气,道:“你怪我什么?
  青田答道:“大哥不時嗟歎人的生命有限,那時我還嫌你太過衰颯。可是,如今你卻浪費了大好光陰,你看,今日風和日麗,一點儿不像仲秋的气候,你們何不縱怀騁目,賞玩眼前在好風光呢?
  羅淑英終是少年心性,舉目四瞧,近午的陽光,遍晒在周圍的樹木山石之上,光亮中帶出十分暖和的气味,于是胸襟立即廓爽,只因羅帕已濕,便舉袖拭去淚痕。
  袁文宗的眼光沒有离開過她,這時忽然低吟道:“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他的眼光是這么地惆然和空虛,仿佛已想象出別离之后,他獨個儿在黃昏里,眺望遠方,但被高城隔斷了追念的眼光,而且燈火滿城閃耀著,浮動起那种凄涼的光景。青田一看又扯回离別的話頭,即是又迫到要作決定的界限,大吃一惊,但一時卻說不出什么話。羅淑英回眸袁文宗,兩個人的眼光立刻糾結在一起,真情在兩人的眼光上自然流露出來,歇了一刻,羅淑英幽幽歎道:“你不要從現在便為了离別而悲痛,最快也得等到春天我才回家哩。青田差點儿要為她這話而歡呼,他知道羅淑英這几句話,無形中是表示暫時讓步,不肯立刻決裂,正是徐圖后計的意思。
  袁文宗當然歡喜,面上陰懋一掃而清。最低限度,在過年之前,他不必再老擔著這么沉重的心事。
  羅淑英瞧見青田那种真誠快樂的笑容,以為他是為了文宗和他暫時和解而這么高興,不由得激動地道:“青田,你真好。”
  青田被她直接叫出名字,這种親呢信任的態度,反而令他忸怩起來,他吶吶道:“我……我并不好……”
  選韻亭中的愁云慘霧一掃而光,青田不便再事逗留,便先告辭回家。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已過了新年。
  青田更加下苦功勤練功夫,可是那顆心每日沉重一點,直至睡覺也不安穩的程度。幸虧內功大有進境,隨時能收攝心神,達到忘我境界,才不至于真個失眠。
  他計算日子的流逝,春風又吹綠了人間。
  遲開的梅花已經賞過,現在是輪到蘭花、桃花盛放的季節。
  春光彌漫在人間,可是春花開落,春風來去,便了卻韻華,卻又是敏感的詩人所常感詠歎聲。
  青田除了武功方面,大有進境之外,對于佛典卻一無所得。這是因為心事太沉重之故。
  他的武功雖有進步,可是總未赶得上日子過得那么快。直至現在是紅遍千山的仲春二月,將是羅淑英要离開沈家園,亦即是要与袁文宗攤牌決定之時,但他的武功仍未能練到左右光月頭陀所指定的功力火候。
  自從新年過后,他一直沒有直接到袁文宗家里去,現在算算已是時候,這天上午便一徑走到袁文宗家里。
  書房里不見文宗蹤跡,便一直蜇向后宅。
  房門的帘子靜靜垂著,他咳嗽一聲,招呼道:“大嫂可在么?是青田來了。”
  房內一個女人聲音應一聲,他掀帘進房,扑鼻一陣藥香味,使他皺一下眉頭。
  他的眼光掃過正從繡榻上起身儿女人,但見她一向丰滿圓腴儿臉龐,此刻已變成顴骨突出,雙頰無肉,不覺怔一下,赶緊道:“大嫂別起來,敢是身子不大舒服?
  她起了身,請他在一旁的椅上坐下,一面道:“許久沒見到三叔,是為了什么忙著?我沒事……
  青田不敢多問,恰好一個婢子掀帘進來,她便命子婢子將藥爐搬出外面,另外親自動手,沖杯香茗端到他跟前。
  她在走動之間,顯得有點儿力怯,而且,顯然比新年時瘦得多了,天气轉得暖和,又是在這內房中,但她還是披著淡青色的絲棉夾祆。
  青田道:“大嫂要是身子不妥,就別為我張羅,我這就要往鎮去。
  她微微笑道:“這一年來難得三叔來坐坐,何必這么匆忙,好歹也要喝杯茶,用些甜點。”
  青田忙道:“別的不要啦,這杯茶就夠了。”
  她順坐地在一旁坐下。
  他們談起一些瑣事,多半是關于青田兩位兄長的家事。
  然而,青田敏銳地感覺到,這位賢淑的大嫂,好像有什么話想問他,而又不能決定是否出口相問。
  他猜出她的心事,為了避免預料中不愉快的話題,小心翼翼地避免著一切可以触動她心事的話題。
  閒扯了好一會儿,青田漸覺如坐針氈。可是,表面上仍是那么從容地將那杯茶喝干,于是,他起身告辭了。
  她站起來相送,道:“三叔你也改變了。”青田吃一惊,想道:“她定是說我不像以往般對她無話不談,成心替大哥隱瞞。抬眼看見她那种樵淬的神色,心中一陣難過,脫口道:“是的,我改變了不少。”
  接下去便待說出自己實在不該將所知的事瞞住她。
  她已經道:“我記得以前三叔你不大喜歡喝茶,從來不將整杯喝干。
  青田松口气,放心地笑起來,一腳跨出房門,用手掀起帘子,再回頭道:“過兩天再來看大嫂。
  她用手按住旁邊的大柜,支持著身体的平衡,這形象顯得是那么柔弱無力,憔悴和可怜。
  青田疾然走出房去,毫不停留地沖出前院,生像逃避什么似的,大大地喘一口气。
  有個家人在門口和他送別,然而他呆木地走出文宗的家門,這刻,他情
  愿自己真個麻木不仁,好忘記曾經發生的一切。他所敬愛怀慕的大嫂,落到這步田地,變成他心靈上不堪負荷的重壓。
  他歎口气,頗悔方才此行,但同時也內疚方才沒有好好地慰解大嫂。
  不久之后,他已騎在馬上,輕揚絲鞭,直向東南方五里處的沈家園而去。
  若果這件事不是關乎佛門的大劫,他是情愿不聞不問,遠走別處以逃避開。在馬背上他沉吟付想。忽地邃然自語道:“是了,師父定必有心借此磨練我。我絕對不能存著畏難苟免的心。”
  這思想雖然剎那便過去,可是青田的面上已露出堅定的笑容。
  一路上游人极多,都是慕名往游沈家園的。他隨著游人,到了沈家大門,將馬匹拴在門外,然后信步入園。
  游人中不少是攜同家眷的,那些女人穿紅著綠,似是想和園中盛放的百花爭妍斗艷,平添無限春色。
  可是青田一點儿也沒有注意到,一徑走到內進私園鐵門,用馬鞭柄子用力敲敲鐵枝。管門的家人連忙開門,讓他進去。
  現在他猜到這几下鞭柄敲門的用途了。那羅淑英已練成天下奇絕的先天真气,耳目之靈,自然超人一等。故此她盡可以在自己居住的院中靜坐,等到袁文宗一敲鐵門,便立刻出來。也許她的离開,連家人也沒有發覺,否則,那沈家素重聲名,豈有完全不理,宛如一點儿沒有听聞此事。而且,袁文宗和羅淑英幽會了這么久,也不聞鎮上有人傳說,可見得他們行動之隱秘。
  走到選韻亭時,亭上空蕩蕩,并沒有兩人蹤跡,不覺奇怪地在亭上坐下。
  忽覺風聲微動,正待回頭,后面已傳來一聲嬌喚,卻是叫著文宗的名字。
  當下故意不動,准備開個小玩笑。
  卻听她跺腳道:“好,你非迫我將決心告訴你不可,我就告訴你,只要你一削發,我定將天下寺廟燒光,把所有的和尚都殺死,看誰能替你剃度。”
  她的聲音是這么堅決,青田打個寒顫,一時呆住那儿,不會動彈。
  她忽又放軟聲音,道:“近來我媽已發覺我行動有异,本來早就要走,是我苦苦磨她暫且多住几天,你知道她也因我爹對她不好,才回這娘家暫住。前兩天我已告訴過你,她決定明日便回去,現在我再不能說動她。
  青田听了,如受霹靂轟頂,想道:“怪不得前几天大哥來找我時,問起此事,他還說未到時候,原來是突生的變故。”
  她見他寂然端坐,聲音突然變得尖銳高亢道:“那么你是決定出家了?
  青田沒有動彈,更沒有做聲。
  她冷冷哼一聲,但隨即又歎口气,幽幽道:“你果真是信實君子,這凡個月來,每晚總沒有騙我而回到后宅睡覺。可是,縱然你生平沒有失信,但請為我的緣故,失一回信行么?我已經退讓了一大步,不再堅持你要休她,只須和我遠走高飛,到別處重建我們倆的家庭。”
  青日暗中念叨道:“她已經到了忍耐哀求的最大限度了,佛祖啊,我處身在這暴風雨爆發的邊緣,怎生是好?”
  卒之,在靜寂中,他徐徐回轉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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