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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蛇島爭藥空山咫尺


  盈盈情影,眨眼從樹梢頂間消失。鐘筌急忙躍下台階,轉過骨塔那邊,只見老和尚仍屹立在那儿。
  “她走啦,老方丈,這可真是佛門之幸啊!”
  老方文無住忍不住大聲地涌宣佛號,合十躬身,向鐘襲道謝。
  鐘筌連忙分說不關自己的事,然而他又不能一口气將四十年恩怨說出來,更無法說出羅淑英為什么忽然离開的心情。
  最后他只好道:“那位解救佛門劫難的人,還在那邊跌坐呢厂
  老方文無住惊訝不登,隨著鐘筌走過那邊。
  鐘筌連忙介紹青田和尚的身分,以及告訴老方丈說,青田老和尚已經圓寂了。
  當下無住老樣師立刻便要舉行葬禮大典,鐘筌卻因方巨下落未明,徑自甩開老和尚,翻屋越殿,疾扑前殿。
  當他經過鐘樓時,卻好是鐘鳴第一百零八下,當地巨響一聲,便戛然而止,他的心中立刻覺得似乎是從這世間上了卻了一樁大事似的,有點儿輕松,也帶點儿空洞的味道。
  撞鐘的和尚嘻嘻地走下鐘樓。鐘望驀然止步,朗聲問道:“大師如何省得拯劫妙音?”
  那和尚痴痴瞧他一眼,并不回答。
  鐘筌猛可施展輕功,繼續迅疾前奔,心中卻忖道:“佛家對于至妙之境,覺得無以言詮,便稱不可說,這和尚瞧來痴痴呆呆,不正是不可說那种微妙之境。”
  念頭掠過,人也到了前殿,縱落殿中看時,哪有方巨蹤跡。
  他在殿中團團直轉,可也沒有發現血跡或尸体,連那根紫檀竹枝也不曾發現。一時之間,把這位淳朴的昆侖高弟想坏了腦袋。
  良久,良久,他茫然地緩緩走出殿去,側眼一瞥,忽見殿里供著一尊坦膀咧嘴的彌勒佛,沖著他直笑。
  鐘筌皺皺眉頭,喃喃道:“你笑什么?我卻豈能像你一般無憂無慮地老笑啊?”
  想到這里,那顆心忽然打個轉,又想道:“咦,我為什么不能呢?就像剛才那樁大事,關系到整個佛門的劫運,還不是這樣渡過了?愁又有什么用呢?”
  登時心中一陣坦然,徑自跨出大雄寶殿。
  當他走出這興教寺的山門時,心中已決定了自己的行止,那便是不再著意去尋求方巨的下落,直奔京師,最好能在路上碰見方巨,否則也先回去看看究竟陸丹的毒外傷勢怎樣,是死是活?然后再作計較。
  他果真一徑向北京進發,此處暫時按下鐘室的行蹤。
  單表那傻大個儿方巨,他邁開兩條飛毛腿,疾奔出寺。
  寺門向著正南,迎面山峰,依約隱現在天邊空間,那便是著名的終南山了。
  他十分老實地直奔向南,打算到達后繞著山腳跑,直直跑到筋疲力盡而死掉,那就完了。
  他并沒有深想死對他的意義,心中只有達到一個目的念頭,這目的便是死。而且是筋疲力盡地死。
  迷迷惘惘中,不覺已奔跑了數十里路,到達了終南山腳。
  那山麓間仍有散落的人家,大概是山中的樵夫獵戶。
  他三不管地繞著山腳跑起來,由東面開始,即是向左方開始跑。
  那終南山群巒綿疊,少說也有數百里方圓。他硬是往前奔跑,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但覺身上气力充沛得很,似乎不是一天半天能夠跑的完的,于是不滿地對自己的体力咕噥起來。
  忽見左方遠遠有個相當大的市集,許多屋頂上直冒著煙。敢情這刻已將近暮,人家都開始燒晚飯。
  他邁過一條大路,這條大路直伸入終南山去。而他因為繞山而跑之故,是以徑自落荒而去。
  只走了數里路,前面已是极少人跡的茂林叢草。
  猛可一聲极清亮的鳥鳴,引起他的注意,掃目一瞥,只見在他右方前面,一塊山石之上,坐著一位白衣姑娘。
  山石之后,另有一塊較高的石頭,正好給那位姑娘作為靠背。
  她的眼光呆滯地停在山石側面不遠處,那儿有一個小譚,水清見底,四周全是形狀奇怪的石頭。
  潭邊的一塊丈許大的白石上,長著一株尺許高的綠樹。這棵樹葉子不多,只有那么几片,而且葉子甚是細小。可是因為那樹不論葉子或枝干,都是一色碧綠,明淨可愛,故此非常惹目。
  綠樹旁邊盤著一條蛇,渾身細鱗,閃動出黃黑色的光色。
  蛇身粗如拇指,卻非常長,這時雖盤成一團,但從那高度,已可覺出此蛇特別的長。
  此刻那黃黑色的怪蛇,正昂首向空,約摸突起兩尺左右,那條紅得刺眼和特別長的蛇信,不住吞吐,發出可怖的嘶嘶之聲。
  這條黃黑色的怪蛇,蛇首所向之處,并非向著山石上的白衣姑娘,卻是向著空中。
  耳邊又听一聲特別清亮的鳥鳴,白影乍閃,忽地凌空直墜,直扑那條怪蛇。
  那怪蛇正好偏頭向著那顆綠樹,那白影便墜瀉而下。連忙嘶嘶一叫,昂頭向著白影來路。
  那團白影神速靈敏之极,猛可風向一掠。而那條怪蛇,也是僅僅伺守著那團白影的來勢,并不飛噬而起。
  原來那團白影,乃是一只白色的鳥,不但鳴聲特异,既清且亮,而且動作神速之极,所采取的路線,甚為乖巧,似乎是早与蛇類有過作戰經驗。
  方巨眼光一掠,便看清楚了蛇鳥正在相爭,心中村道:“哈,那白鳥倒是神駿可愛,我要不是忙著,必定捉它玩上一會儿……”可笑這揮人,竟然將賭命之事,稱為忙著。
  他的眼光又掠過那白衣姑娘,只那么匆匆一瞥,便已馳過山石以及那一泓潭水。
  但她的印象卻鮮明地浮動在他的腦海中。他好像十分清楚地發現這位白衣姑娘,正遭逢著某种痛苦和困難。
  她的面龐圓圓的,卻是圓得可愛之极,給予別人一种天真的印象,然而,可惜的是在天真可愛之中,又蘊含著痛苦和憂慮。
  眨眼間,他已跑得遠了。
  差不多走十五六里路,他忽然憶起那小潭邊的大白石之上,那顆碧綠的小樹,綠色尖頂前一點紅光,就像是綴著一顆紅透了的櫻桃在上面似的。而那怪蛇正偏首向著那顆紅色的小果時,白鳥便急沖而下。
  這刻要是換了別人,早就會知道這一蛇一鳥,鬧的是什么把戲。尤其假使是鐘奎在此,一見到那位白衣姑娘時,恐怕即使賭下像方巨的約定,也必會為之停步,因為那位白衣姑娘正是峨嵋派的陸丹啊!
  書中交代,這位陸丹姑娘,自從在京師時,為了知道鐘筌竟然先舍命救出蝎娘子徐真真,之后才為自己求藥。那股醋意,便無法按捺得住。
  醋海翻波,乃是人間最傷腦筋的事。而且其中情感之夾纏复雜,甚至連當事人也難以說得明白。
  她又因救傷解毒的人已到了,而鐘筌還未回來,深惱鐘筌太不將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于是一怒之下,拿劍便走。
  那蝎娘子徐真真問她一聲,險些給她拔劍宰了。然而,她終于恨然地悄悄走了。
  天壤之大,她往哪儿去呢?回峨嵋么?本來很好,可是當日的掌門一葉真人座下大弟子蒼松羽士,親自到洛陽找她,便是請他特地來京師走一遭,為兩位峨嵋同門報仇。
  這兩位同門都是死在毒書生顧陵的手中,只因這刻峨嵋派要推這位陸丹為第一高手,是以那位大師兄蒼松羽士不辭辛勞,特地跑到河南洛陽找她。
  然而此刻她卻不好回去。這并非因為敗在毒書生顧陵手中,不曾智同門報仇雪恨,因而不回去。卻是為了當日一時之忿,將万通鏢局价值三十万之巨的紅貨劫了。其時,她交給那同行的中年人朱修賢覓地埋好,繪了一張藏寶圖。
  只因她乃是奉師父遺命,須赶急送回那本天下無雙的封書,是以先赴西安,而朱修賢說定隨后赶到。
  那時還不知會有大師兄蒼松羽士請她進京報仇之事,便和朱修賢約定在洛陽見面,如果不見的話,便再到西安府一遭,她定必在這兩處地方。
  可是事情突如其來,等不及宋修賢來,便匆匆上京去。現在,卻是必須先將幼縹之事作一了斷,然后才能返峨嵋山去。否則,豈不真個做了強盜?
  是故她一徑赶去洛陽,然而,卻沒有朱修賢的消息,据現中的女道士說,甚至并沒有這個人來找過她。反而將那仆人阿福找她而轉問鐘筌住處之事說了。
  她苦心中一陣激蕩,想起了當日在酒樓瞧見鐘筌那种仗義挺身,替人負過的俠風。
  數日來欲將鐘筌忘怀的企圖,此刻完全失敗。她禁不住痴痴地想起鐘筌的聲音笑貌。一切見面的經過,以及那片刻令人心跳的摟抱。
  早先毒針之傷,雖已痊愈,但到底大傷元气,加之又曾被毒書生顧陵震傷內家真气,這一路上的勞頓,使她頓時像衰弱許多。
  觀中的女道上見她面色不好,便擔心地勸她休息。
  她勉強答允留下來,可是,這個晚上,她老是心中不宁,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到鐘筌的可恨處,忽然一躍而起,隨手抓起寶劍,疾躍出現,就在半夜中,直奔西安。
  人的心理,最能夠影響生理,本來以她這种內家高手,即使因种种原因而极訴欲病。但只要能夠靜心休息一下,什么病也得霍然而痊。
  可是她适得其反,本來已經乍寒乍熱,似病非病,偏偏又情緒激蕩之极,夜半起身疾奔。
  出了城外數十里路,腳步便放緩了些,因為這刻她也覺得不太舒适。
  直走到天明,她不能再颼颼飛奔,只好將劍背好,緩緩而行。
  走了好一會儿,身上因奔走而生的燠熱已過,晨風侵体,立刻机价傳打個寒戰。
  她忽然惊覺自己恐怕會生病,心中一慌,似乎更加不舒服了,想要雇輛大車乘往西安府去,好歹總要見著朱修賢,那時便不至于太狼狽。
  然而當想到雇車,猛可發現自己身邊竟然沒帶銀子,光是一點點零碎銀子,路上只堪充作食用,再不能花錢雇車了。有心回轉洛陽吧?這一程已赶出百余里路,似乎回頭又不甘心,當時咬咬銀牙,便∼直往下走。
  兩天之后,到了西安府,卻追尋不著來修賢的下落,當時這一惊非同小可,因為她自己知道,這一路她好不容易苦捱到西安,全是僅著內功底子深厚,硬給挨過來。但体中所受那點風寒之气,以及用力過度,卻是再難支持下去,況且,身上已不名一文,教她如何是好?
  她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唯有立刻回頭,赶緊走回洛陽去。
  然而這一走回頭,因腦昏頭漲,竟然錯了方向。沿著往南的大路,由半夜走到翌日中午,到達一個名叫玉泉的大鎮。問問路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走錯方向。
  這一下打擊,几乎令她立刻昏踣于地。
  她忽然作了個奇异的決定,便是她發覺自己已不可能再支持回到洛陽。更不必說回到四川峨嵋。這刻,她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條。但她卻不能讓自己在死后。仍然受到庸人俗子的侵扰,是以,她一徑向山腳走去。
  人跡漸音,而她也覺得更為難受。
  她情悵地隨便在一塊山石上坐下,稍為憩息一下,然后,再往林中深處,往那永遠沒有人跡到過的地方。
  那只白鳶在她頭上不住地盤旋叫鳴。它似乎也知道主人体弱難禁,不敢住她肩上落下。
  她對自己唱歎一下,正想奮起余力,快點地動身往森林中鑽進去,然后,靜靜地結束此生——這可怜和短促的一生。可是,她馬上愣住了,在她問邊不遠一個白石砌成的湛淨小潭,邊組一塊大白石上,竟然傳來一下啞毒的嘶聲。
  她久居峨嵋,往常見過不少毒虫惡獸,尤其峨嵋山時有導人來往,耳聞目染,對于天下毒物,見識极多。這時一听聲音,竟是傳聞中一种具有靈性的奇毒之蛇,名為豹蛇。
  這种豹蛇天下罕見,所現之處,必因產有靈藥,因而守護一旁,准備服用靈藥解去体中天賦奇毒。那种奇毒,不但生物触上必死。便這豹蛇本身也會因蘊毒太久而自斃其身,是以非老是找尋靈藥异果以解毒不可。
  她頭上那只白鴦,乃是長虫的天生克星,最喜殺蛇充饑。再毒的蛇,也當不起它鐵爪銀啄凌空一擊。怪不得雪儿不肯下來了。她想,一面縮回下石的勢子,但覺一陣乏力,便靠向后背的石頭上。
  “我并不怕死,尤其死在這等毒物身下,更沒有痛苦。然而我怎能暴死此地?”
  頭腦中一陣昏眩,使她不得不閉目喘起來。
  雪儿清亮的鳴聲在頭上鏗鏘地回響不休。忽然間,她記起那天晚上,從相府里逃走出來時,鐘筌湊巧赶上她,把她抱住。那時候,雪儿在上面鳴叫引路,他用那強壯的手臂,將自己整個抱起,平穩地飛躍。
  那是多么溫馨和值得憶念的片刻啊?而且還將面頰貼上來,她噴著那男性的气息,一种美妙的刺激,使她全身起了戰栗。
  如今,她也在微微戰栗,她痛恨起世上的一領人,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那卻僅僅是為了鐘筌的緣故。
  雪儿疾急瀉墜而下,沖得風聲激蕩,她不必張眼去瞧,也知道雪儿正和那條特別細長的豹蛇,展開一幕大戰。不過,她還是睜開眼睛,漠然地注視著蛇鳥大戰的開始。
  那條豹蛇知克星已到,卻仗著奇毒無生,并不懼怕,早將极長的身軀盤成一餅,僅僅伸起那三角形的蛇頭,注視空中敵人來喚。
  雪儿似乎不敢吃它毒气噴著,因此以极巧妙的飛行術,忽而一沖,到了危險的范圍之內,立時又直直飛起來,神速靈巧之极。
  每當那條怪蛇略一偏頭,向著那株碧樹頂上的朱果,它便疾沖急墜,使得這條橫行深山大澤的豹蛇,非全神迎敵戒備不可。
  這樣一上一下,或者是盤空打圈,對耗了許久,陸丹心縣交疲,頹然閉目。
  猛可鼻端嗅到一陣极幽細的香味,人鼻便覺渾身起了說不出的快感。
  那陣香气越來越濃.這時,已不只使人生起快感,卻是陶然欲醺的感覺。宛如美酒人口令人酡然那种飄飄然的感覺。然而有時也覺得有點儿宿醒末解的難過滋味。
  她又睜開眼睛,只見那豹蛇始終沒有接触那朱紅的果實。
  “其實此蛇太笨了。”她疲然想道:“只要猛然一偏頭,便可將朱果吞下,那時,即使雪地扑下,已來不及了。”
  那條豹蛇果真沒有這种突襲的企圖,雖則不時偏首去接近那朱果,卻始終沒有突然將之吞掉。
  雪儿卻是每當豹蛇首微側,便疾沖急瀉而下,使得那蛇立刻昂首相向,口中血紅的蛇信直在顫抖吞吐,發出難听的嘶聲。
  她不解地移開眼光。現在,太陽已隱沒山背后,雖則天色尚早,但因陽光被山峰擋住,無端浮動起黯淡的气氛。
  “我太疲倦軟弱了,咳……
  “現在我似乎不能恨,也不能愛,只能模糊零亂地胡想……
  “要是爹爹不是被昆侖的人气死,那么,我便可以安心地和他……
  “可是,問題并不是這么簡單啊,這不單是爹爹之仇,他…··哦……”
  她漫然地吁口气,不愿意再想下去。
  身上微微覺得寒冷,她看看那輕薄的白羅衣,覺得的确太過動了。于是,她忽然想起繡房之中,圍爐擁裘的溫暖滋味。
  漸漸,暮色遮談了天邊的余暉。
  她麻木地注視那方白石上的豹蛇,以及那時隱時現的矯健白影。
  猛可腳步之聲傳來,跟著一條長大的人影沖了過去。像一陣風似地那么快。
  她的眼光稍為抬起一下,然后又垂低了,但僅僅這一瞥,卻已看清那人特別巨大魁偉的身材,光溜溜的腦袋,周圍一圈白痕,那是橫練功夫中油錘貫頂的功夫。還有那根又姐又長的黃色竹杖。
  在這沓無人跡之地,竟會有人如風而過,而且也不停留一下,似乎并不惊訝有位白衣人姑娘的存在,還有蛇鳥之戰。這一切一切,都是這么令人惊訝迷惑。但不論是那傻大個儿方巨,抑是山石上倦贏待死的白衣姑娘陸丹,都沒有將這些印象擱在心中。一是忙得不會擱,一是倦累得不能擱。
  她徐徐閉上眼睛,就像那垂死的老人般,緩慢無力地閉上眼睛。
  腦子中許多活動都停止了,她生像要回到那遙遠的本來的地方,微蹩的眉毛,漸漸放松。
  猛可一陣腳步聲,從那大個儿去路傳來,空中的白鳶也急鳴連聲,修然束翅墜沖。
  白影一閃,又复飛上天空,那豹蛇嘶嘶急叫數聲。然后,有人山崩地裂地斷喝一聲,直震得四山回響,嗡嗡不絕。
  她也震動一下,睜開眼睛,只見那個像座小山的大個儿,已經沖到潭邊。
  隨著震山搖岳的大喝,他已一杖掃出。同時之間,頭上駕聲急鳴,風聲颯然而墜。
  那條豹蛇本來身軀一震,似欲飛躥模樣,恰好白影當空罩下,立刻又昂首向上。
  砰地響一聲,竹枝橫掃而過。那條豹蛇靈敏之极,怪地縮頭一閃。
  誰知竹杖上帶起的風力,強烈得迥异尋常。那豹蛇擋不住往旁邊滑開數尺,蛇頭直貼向石上。
  白影閃處,那只异禽白鳶,打石上掠過,修然凌空又起,那條蛇不知怎地,已吃它抓著蛇頸要害直沖上天。
  傻大個儿方巨歡喜地大叫一聲,仰頭去瞧,卻見一點白影,筆直凌云飛上。
  可是他并非愣愣站著,卻是雙足交換躍跳,老不停下。
  陸丹雖然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然而,她的确沒有力气去想什么了。
  轉眼間,白鳶雪儿疾飛而下。
  方巨喜叫道:“好乖,小鳥儿,你找我來么?”
  雪儿疾如隕星飛墜,直沖下來,方巨叫一聲,連忙伸杖去擋,以免它直沖向石上,以致撞死。可是他卻沒有想到,那紫檀竹杖堅逾精鋼,即是比石頭還堅硬,那白鳥碰著他的竹枝,豈非死得更快?
  一陣扑翅大響,那白鳶极為靈巧地煞住勢子,修然翻過竹枝,掉向那方白石上的碧樹頂端。
  只見它騰踊而起,利啄上銜著那拉未果,筆直降落在陸丹胸前。鳥啄伸處,竟將那粒紅色的果實放在陸丹口中。
  方巨一陣惊詫,想道:“原來此鳥是家養的,竟是那位白衣姑娘養的。”
  一時之間,差點儿忘掉繼續跳躍,敢情他這种動作,乃是象征繼續奔跑之意。在方巨本身而言,的确沒有偷懶,因為他宁可奔跑得再快些,也不愿意這樣像猴子般跳躍,那是比奔跑更要吃力之舉。
  他一點儿沒有輕視這位白衣姑娘之意,這刻他已有了錯覺,絕不敢輕看任何女人,只因地敗在羅淑英那柄樹枝刻下,确實輸得心服口服。
  他只想問問這位姑娘,怎樣才能夠收養這么奇怪可愛的小白鳥。故此他大叫一聲,可是,陸丹卻閉目不動,理也不理他。
  她的面色由煞白忽然變得嬌紅欲滴,宛如喝了酒的人一般,不但紅得快,而且蔓延在整個面龐上。
  他叫道:“喂,姑娘啊,你喝醉了酒么?你可听見我的話?”
  她忽然張開眼睛,迷迷朦朦地瞧他一眼,星眼迷离,极是動人。
  他喜叫道:“啊,你這樣太好看啦!”
  陸丹這刻胸中如被火炙,燙得五髒俱備,渾身冒出點點冷汗。
  她又迷离地瞧他一眼,便閉上眼睛。方巨咕咬一聲,忽然轉身疾跑,霎時遠遠去了。
  原來陸丹适才所服之果,乃是道家直門稱為醉果的罕逢靈藥。推終南山偶爾產得此果。終南山即秦岭,据三秦記謂:秦岭東起商、西盡汕、隴。東西八百里。乃是我國大大有名的靈山,古名亦稱地肺。
  這醉果常人誤用,視其体質強弱,醉倒十天八天不等。練有正宗內家功夫的人服了,按照其功力,醉昏三五天個時辰不等。若給道家練气之士服下,則除面現醉容之外,并無他异。而且立增修練之功。
  那歹毒無比的豹蛇慣服各种靈藥,是以得識醉果之性,不敢遽爾吞下.惟恐一旦醉倒,豈不立刻碎身于白鳶鋼爪之下?
  陸丹乃是峨嵋嫡傳內功,服下醉果,但覺酒气盈鼻,五內俱熱,禁不住立刻運功行气以抗拒,正好吸收了那醉果的靈效妙用。
  霎時間五面排紅,丹暈欲滴,勉強睜眼迷离地瞧大個儿一眼之后,便立刻墜入一种极离奇微妙之境,似醉非醉,又不是打坐練功時那种人我俱忘的境界。
  但覺此身如真似幻,若有還無。全身一股熱流,貫行經脈之間。那真气之源的丹田,更覺凝練沉穩。
  她越坐越舒暢,不覺旭日已升,鳥聲吱喳地跳躍林間。
  太陽直移到中天,她仍在石上盤坐練功,白色的羅衣隨風飄搖,十分好看。
  本來是蔓延到耳后的醉紅,此刻逐漸消退,只剩下頓上兩團紅暈,似是嬌羞時泛起的丹暈,又似是微酡時的醉顏。
  傻大個儿方巨又從那邊遠遠出現,他可不知終南山究有多大,只沿著山
  腳而跑。這一夜零半日工夫,竟也跑出五百多里。剛好繞了一圈。
  陸丹張開星眼,但覺身体十分舒暢,早先困扰她的病魔,不知到哪里去
  了。
  白鳶靜悄地在頭上盤旋,這刻清亮地鳴一聲,飛落她的肩上。
  她宛如從別個世界回來似的,感慨地抬手撫摸雪儿健翎。
  她記得十分清楚,那大個儿回轉來一杖掃倒那條毒蛇,然后雪地便乘隙將那蛇握上高空。大概是摔在什么大澤之中。然后飛回來,將那枚朱紅色的果實給她眼下。
  那大個儿的憨直說話,她也听得非常清楚。他乃是直著嗓子說她好看。那時她雖然心中恍忽,但也能夠覺出他真誠的樣子。
  然而那大個儿為什么老是跳著,而且又飛跑而去。這卻是超乎她之外的事,這刻,她忽然瞧見那座火山似的大個儿,又复扛杖跑來。
  她只須遠遠一瞥,便發現這大個儿有點不對,從他腳步之間,以及那种神態,分明是經過長久的盡力奔馳而致。
  須知方巨乃是天生的飛毛腿,故此腳程极快。但人的体力總有個限度,最少也得休息一下,進點地飲食,然后才能支持長久和极度的消耗。
  可是方巨這時乃是盡力奔跑,一點儿也沒有休息。更不必說進食,正是因為后面這一個原故,才使他的体力极迅速地不濟起來。他除非吃得飽飽的,否則,气力便會因之消失。
  陸丹真個按捺不住好奇心,驀然飄身下石,站在路上。
  方巨一徑沖近來,喘息之聲,已經老遠听到。
  他老是疲累得想睡覺,肚餓一事,已因過度用力辛勞而感覺不出。
  迎面擋住去路的白在美人,卻令他精神一振。由衷地叫道:“啊、你還在這儿,沒……事了么?”
  原來他昨夜忽然折回來,乃是想起那位白衣姑娘滿面病容。這家伙俠義之心一動,想出個笨主意,認為只要自己沒有停步,便不算違背諾言。故此回轉去瞧瞧那位白衣姑娘,看看能否幫助她。
  一到那儿,便見鳶蛇爭持正劇。他當然不喜歡那條難看的毒蛇,便一杖掃去。那白鳶眨眼間丟掉毒蛇而飛回來,將那粒紅色的果子街向白衣姑娘口中。之后,她的面色立刻變得非常之紅,紅得十分好看。不覺心頭大悅,贊
  美一聲之后,便轉身跑了。
  這時得見那位美麗的姑娘,白衣如風,迎風仁立路中。心中又是一陣高
  興,脫口問候她一聲。
  他本以為那位姑娘定會因自己去勢猛急而躲開,哪知臨到近切,她依然
  仁立不動。
  但見她滿頰生春地微笑一下,好看是太好看了,但應該赶快閃開啊!
  心中想著,口上已嚷出來:“你倒是閃閃啊……”
  話聲出口,自己龐大的身軀已沖近了,相距不過兩三尺,以他的腳步,
  兩三尺簡直不算是距离。
  鼻端但覺醉人的香气直扑過來,可是那位白衣姑娘,仍然站在他前面兩
  三尺遠。
  他一時以為自己已停了步,吃惊地道:“不行哪,我不能停步啊。”
  那位白衣姑娘甜甜地笑一下,道:“你不必著急,因為你還在跑呢……”
  方巨轉眼一看,兩旁樹木直往后退,這才相信自己沒有止步。
  那位白衣姑娘陸丹敢情正施展開上乘輕功,全身紋絲不動,只腳尖輕點,便隨著那巨人的身形飄飄后退。乍看來果真像是沒有移動。
  這种极上乘的輕功,和移形換位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移形換位妙在方向不定,但迅速得簡直像沒有移動。至于她此刻卻是直線后退,因別人之快慢而快慢,宛如對方之沖力能夠將她推動似的。
  武林稱為浮光掠影的上乘輕功,便是這一种了。
  陸丹本來未有這种功力火候,但此刻卻不假思索便運用自如。心中立知是因為服那枚未果后的靈效,芳心甚喜。飲水思源,這傻大個儿應記首功。
  她的聲音有如銀鈴般清潤,甚是悅耳。方巨心中十分愿意听到她的聲音,正待告訴她。卻听她又道:“為什么你不能停步呢?告訴我可以嗎?”
  銀鈴般的聲音,加上春留五顆,又是美麗,又是可愛。
  方巨大大喘息一下,用手掌抹面上直流下來的汗珠,道:“我被大小姐打贏了,我們說過若果我輸了,便要繞這什么山老跑……”
  陸丹不由得心中一惊,忖道:“糟,怎會有這种事發生的呢?若果真是賭約,我可真無法攔住他,也不忍攔住他而使他毀約敗盟。”
  “是哪一位大小姐啊?”
  “是一位……一位姓羅的大小姐……”這個羅字,特別叫得響亮,顯示
  出一种因能夠記憶起這姓字的得意。
  陸丹腦筋一動,立刻聯想到那本劍書的主人,駭然叫道:“是她?怎么
  會是她?”
  她立刻覺得絕望了。因為她從師父的口中,曾經得知一點儿關于羅淑英
  的事,雖不詳知,也明白這位武功超絕天下的前輩,心腸甚硬。
  這樣,眼前這個傻气的大個儿豈非無法挽救。因為她早就動過念頭,希
  望問知要賭之人是誰之后,也許可以找到那人,然后想法子迫那人立刻來止住這樁事。然而,那人既然是羅淑英,她便不能妄想了。
  傻大個儿的汗珠顆顆像黃豆般大,直掉下來。
  她滿是怜憫地瞧著他,不知如何是好。
  方巨道:“你說些話网,我喜歡你的聲音…··、”
  “啊,是么?你…··喜歡听些什么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方巨气喘不已地道:“我叫做方巨,媽叫我巨儿……”他可忘了回答籍貫。
  陸丹憫然一笑,道:“你的名字好极了。巨儿,巨儿··。…”她慢然叫了兩聲。
  “巨儿你為什么要和大小姐動手呢?啊,你不必費气回答,讓我猜猜,若是對了,你就點頭……”
  方巨吃力地應聲好。
  一你得罪了她,所以跟她打起來了丁”
  “不是么,那么是她先欺負作?”
  “啊,又不是。那么是因為你和她有過什么仇恨,可是你年紀大小,哎是不是你的父母和她有仇?”
  “又不是,可是你師父么?”
  “這次對了。你師父命你去找她?”
  “啊,既不是你去找她,那便是她找你了?晤,是碰上了?”
  “她說若果你贏了,便繞著終南山跑圈子直到筋疲力盡地死掉?是么?我想這不會錯,她大概不肯親手開殺戒……”
  兩個人面對面极迅速而移動,她那好看的飄飄白衣,襯起那人山似的方巨,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一幅圖畫。
  經過一座林子,又是一座樹林,怪石亂崗,危崖峭壁,也不知已跑了多
  遠。
  方巨腳步有點儿踉蹌,那根粗大的紫檀杖,在肩上直向下歪溜,顯然有
  點儿把持不住。
  她的眼光,滿是怜憫擔憂的味道。只因為在极短促的時間中,她已和他
  建立起甚深的感情。她能夠深刻地了解体味出這個傻渾的大個儿天性中的善
  与美。
  她知道他有一顆善良而俠義的心,而且誠實、坦白,就像天真未鑿的孩
  子般純良可愛。卻比孩子多了判別善惡的意識。
  這刻,她能仍然生存在這人世上,以及使用上乘的輕功,這些都是這位好心腸的大個儿所賜,她豈能忘記他這思德?然而,她此刻只能怜憫地瞧著
  一切事情發生,竟無能為力去保護這傻得可愛的巨人。
  她憫然長歎一聲,道:“她的法子真個高明,不是么?她不必親手殺掉你,只支使你自己筋疲力盡地倒斃荒山。”
  方巨气喘端地駁她道:“不,她不想殺我,只想親手殺掉師父。她還囑我記得在要緊時丟竹杖,我听她的話,所以沒有撞著那根樹枝的尖……”
  他一說話,更加喘得劇烈,叭呢大響一聲,肩上的紫檀枚掉在地上。
  方巨沒有停步去拾,卻立覺輕松不少。試想那根紫檀杖重逾精鋼打就,在他此時的疲乏之軀,正如百上加斤,吃力之极。
  他大大喘口气,又适:“她罰我繞山跑得筋疲力盡,我可不敢怪她。因為我那時候真不該看不起她太小……”
  陸丹忍不住尖叫一聲,倒把方巨嚇得腦袋清醒一下。
  叫聲中,她倏然向橫一閃,伸腳一勾,方巨噗地絆倒地上。
  他大叫一聲,想爬起來,卻因手足俱已酸麻,竟沒有成功。
  她尖聲叫道:“你不必跑死啦……”
  方巨在地上气喘吁吁,心中糊涂得緊,不知她話中之意。
  陸丹似乎太興奮了,本來已經嬌紅的面龐,此刻更加紅些。
  她蹲下來,溫柔地問道:“你可曾摔疼了?我可不是想摔你一交,可是,除了這樣之外,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你不走呢?”
  方巨道:“我為什么可以不再跑呢?”說著話時,掙扎著翻身坐起來。他僅僅坐在地上直起身軀,已經高得很。
  陸丹安慰地微笑道:“你可以不跑了,因為大小姐并沒有要你跑到死為止啊,她只要你跑到筋疲力盡,你瞧,你如今不是已經筋疲力盡了么?”
  他快活地叫一聲,道:‘對呀,哈,你真好,你太好了……”
  她又微微笑一下,道:“你再休息一會儿,我們便出山去。”
  她忽然微微一怔,方巨喜不自胜,道:“你可管吃的么?”
  這句問話不啻一柄鋒快的利刃,颼的刺進她心中,剛才她正因身邊無錢而微微發征。
  她赶快笑一下,道:“你放心,我管你吃的。”
  方巨道:“那就行了,巨儿的命真好。”
  他開始休息著,陸丹生恐他因好胜而不肯休息,便逗他說些閒話,方巨對那只神駿好看的白鳶雪儿,甚感興趣,于是便成了他們的話題。
  陸丹告訴他道:“前年我在峨嵋,因為我是跟著師父住在后山一處叫做碧云崖的一座小庵里,那碧云崖高插入云,石崖上滿布青苔,乍看來真像一片碧綠色的云,我練輕功時,常常在這片危崖石壁間上落……”方巨忽然截斷話題,問道:“我想練那些跳房子的功夫,你能教我么?”
  她點點頭。
  方巨道:“那么我先跟著你啦,等學會了跳房子再找師兄去……”
  陸丹道:“你有師兄?那很好,他在什么地方呀?”
  方巨道:“他……他在那個寺院中。”陸丹本想問問他的師兄叫什么名字,可是一听見是在寺院中,以為是個和尚,便不在意,隨口問道:“你師父也是個和尚么?”一面瞧瞧他的光頭。
  方巨點點頭,道:“師父是和尚,但我卻不是……”
  她道:“啊,原來你是練油錘貫頂的功夫,所以像個和尚,咦,我們講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巨呷啃几聲,卻說不上來,陸丹星眼一閃,繼續道:“對了,我說到練輕功,那天拂曉,我出庵走到崖下,忽然瞧見崖上兩丈多高之處,一團白影,停在那儿。當下飛身上去一瞧,原來那里有個尺許的洞穴,穴口一只白色的鳥,緊遮住洞口。我記得這里本來沒有洞穴,定眼看時,那白鳥已僵斃,但那只鋼爪深深抓在洞口,用身体遮住洞口。
  當下我輕巧地將那只白色的大鳥弄開,只見那洞穴只有尺許深,洞口周圍都有綠苔結成的网,碎成一條條地挂著,這時,我才明白這個洞穴本來已經存在,只是被綠苔封住而瞧不見。”
  “我再定睛細看,只見穴中一只出毛的小鳥,定睛瞧著我,那樣子似乎在觀察我是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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