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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天上人間恩怨茫茫


  殿外一陣嘩然,因為有些和尚從門隙里瞧見里面的情形,不由得嘩叫起來,她示意鐘荃去將大門閂住。等到鐘荃回來,忽然殿外崩天坍地般大叫之聲,跟著殿瓦震動,那兩扇大門被人撞倒,來人正是傻大個儿方巨。
  雙方答話之后,羅淑英身形微動,意思是向大殿內縱去。
  方巨倏然橫杖一攔,大聲嚷道:“等一會儿!”
  羅淑英是何等人物,身形不知如何一動,已凌空躍過那根粗大的紫檀竹杖,并且在身軀過時,腳尖一點竹杖,身形如春絮飄空,直飛起去。
  她這一腳雖然看來甚輕,但其實厲害之极。方巨如同驀地挑了一座大山在杖上似的,不由得竹杖一沉。
  她咦一聲,身形忽然飄飄而下,落在方巨竹杖之前。
  方巨雖然覺得杖重如山,卻終于沒有讓竹杖砸向地上。但相差也不過半尺左右,便砸到地上的磚塊了。
  她冷冷道:“很好,敢情你是從青田處學會杖法……”
  原來方巨剛才竹杖沒有砸在地上,全靠學會天竺秘傳的十八路降龍杖法,加上一些內功口訣,因此杖上反彈之力,便非如中土一般,否則以方巨的道行,雖說兩膀不下万斤之力,但怎當得這位絕世异人的借力一點?
  方巨喜道:“你認識師父么?”
  羅淑英冷冷道:“青田是你師父?他這刻在什么地方?”語意中雖似平談,但聲音寒冷之极。
  這可使方巨這懵懂人也覺察出她心中存著什么念頭,便不大高興地答道:“我可不知道,不然我不會來找師兄了。”
  她倏然轉面怒斥道:“你這万惡的小畜牲,為何不早說出与青田的淵源?”
  鐘荃冤屈于心,一時說不出口,瞪眼無語,這一下表情,越發坐實了這罪狀。
  方巨卻替鐘荃不憤地大力跺腳,鳴的一聲震響殿中。
  她橫睨一眼,道:“你想討打么?”
  鐘荃見她神色不善,深恐她真個一出手,弄死方巨,正待開口攔說。方巨已大笑一聲,道:“你……想打我?哈哈……”
  他是個天生渾人,早忘卻方才人家輕輕一腳,已差點使他吃不消那苦頭。卻仗著渾身特別的橫練功夫,以及無窮神力,瞧不起怯弱臨風的羅淑英。
  “大小姐,他可是個渾人……”鐘荃急忙插嘴。
  可是語聲被方巨大笑之聲淹沒。
  羅淑英美眸一轉,恨不得一掌先將鐘荃殺死。可是忽見鐘荃情急護救方巨,義形于色,的是個舍己為人的漢子。忽然想起他和陸丹那段情史,只因心腸太熱,舍己為人,先將蝎娘子徐真真救出,以致耽誤了時間而犧牲自己的心上人也在所不顧。
  她知道這是因為他已將陸丹現如自己的身体一般,因此反而先顧及別人然后顧及自己。是以陸丹不幸而做了他的愛人,這滋味可真難受。
  她倒不是因為這緣故而放過鐘荃,卻是忽然聯想到也許她和袁文宗碰巧正是這個情形,因此鑄成這精衛難填的大恨。
  當下暫時放過鐘荃,轉面對方巨道:“喂,你笑什么?”
  方巨瞅見鐘荃神色大為不說,立刻不敢笑了,也不敢做聲。
  羅淑英道:“鐘荃到里面看守著老和尚,別讓他溜了。”
  鐘荃遲疑地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移步,心中暗忖道:“你為什么老是要交使我這樣那樣呢?我干了錯事,大不了被你殺死,卻犯不著在垂死前再當你的廝仆啊?”
  她望也不望他,卻又用堅持的聲音說了一遍。
  他像是屈服在這种女性的堅持之下,朗聲道:“好,我去。可是方巨卻是個渾人,你別和他計較啊。”
  言中之意,宛如她若果對方巨有所行動的話,必須先沖著他來。
  羅淑英沒有言語,等鐘荃縱進殿里面,她才道:“我且問問你,方巨,青田往哪里去了?他也曾教鐘荃十八路降龍杖法嗎?”
  她是在后來才知道青田的十八路降龍杖法,乃是天竺秘傳。這時一語道破,卻使方巨十分惊訝地啊一聲。
  方巨道:“對了,正是叫做十八路降龍杖法,這名字真難記啊,是么?”
  羅淑英不愿他岔開話題,雖則她這時忽然覺得這大個儿真的傻得可愛。
  “我問你青田往哪里去了?你和鐘荃學藝多久了?”
  “我……我不知道呀,師兄可沒有學過杖法,只有我一個人學的。”
  “哦?青田不傳給鐘荃?只將杖法傳給你?”
  方巨點點斗大的頭顱,道:“是的,只傳給我,你知道師兄見過師父么?師兄和師父都沒有提過呀……”
  羅淑英真給他弄得迷糊住了,他那些話連接起來,簡直不明其義。
  但她聰明絕頂,只想了一下,便道:“你師父不是你師兄的師父?對么?”
  這句奇怪的問話,卻搔中方巨痒處,連連點頭不迭。
  羅淑英在山谷石屋中幽錮了四十年,尚有一點童心。這刻但覺有趣得很,又道:“我猜你這師兄,也不是真正的同一師父的師兄吧?”
  “對,對极了。前些日子,那小子問我,我總沒弄清楚……”說完,哈哈大笑,自己直在開心。
  羅淑英也自嫣然而笑,率然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在四十年前便和青田交過手呢!”
  方巨道:“啊,我知道了,那天晚上,師父告訴過我,原來你就是她。”
  提起當年之事,羅淑英立刻又面寒如水,她道:“你真不知你師父的去處?”
  方巨追思一會儿,惘然道:“我真不知,不過,他的話說得很凄涼,仿佛再也不能和我再見似的……”
  羅淑英像對自己般說道:“是啊,他今年也近七旬了,也許他和小毛般身体衰弱,活不長久,啊,不,他身怀絕頂武功,怎會像小毛一般……”
  方巨听懂了一點儿,應道:“是呀,師父身体很強健的。”
  她猛可收攝心神,道:“你把十八路降龍杖法都學會了,是么?”
  方巨道:“都學會了,喏,我使給你瞧瞧……”
  她擺擺手,道:“我以攔江絕戶劍法,使了正反兩方六招十八式,沒有嬴得他的竹杖,現在可要跟你試試。”
  方巨歡然道:“好极了,我老是找不到人來和我練杖,再遲些日子,可都會給忘啦!”
  “可是,我這攔江絕戶劍使出來,再也不能留手,只怕你這傻大個儿今日難逃大限。”她的神色隨著說話的內容而變得冷酷非常。
  傻大個儿嘻嘻一笑,道:“我不怕,刀劍都傷不了我,可是你沒有劍啊!”
  羅淑英不答話,游目四顧,卻找不到适合的東西以充兵器,立刻一躍出殿。
  瞬息間,微風颯然,人影閃處,她已站在方巨身旁。
  方巨側眼俯首去看,中見她手中持著一根樹枝,約摸是三尺多長,正是寶劍的尺寸。
  他眨眨眼睛,道:“喔,我想起你姓什么啦,你不就是師父心中愛著的羅姑娘?”當日青田和尚向他敘述往事時,乃是稱呼她為羅姑娘,故此他這樣說法。
  當青田敘完這樁凄絕的往事時,這位傻大個儿的心中,著實曾為了這位美麗多情的姑娘而感動。他能夠領略到那种一往情深的真摯之愛。他雖是個渾人,但從他天性純孝這一點看來,已經足夠推測出他是能夠欣賞真摯的感情。宛如純真的赤子,最容易被真情感動。
  他又率然道:“羅姑娘啊,我听了師父的話后,心中十分愛你;現在我怎能拿杖砸你呢?”
  他之所謂愛,當然不是常人男女之間的愛,這個,羅淑英也能夠從他面上那种純真的表情上看出來,不至于發生誤會。這么突如其來而又毫無掩飾的真情說話,的确也教她芳心大震,一時不知所措。
  “可是你別對師兄這樣子啊,我也愛師兄呢……”
  羅淑英這刻只好皺皺眉,道:“你太多事啦!”
  方巨嘻嘻一笑,傻頭傻腦地瞧著她。
  羅淑英又皺皺眉頭,掉轉臉孔,不去理他。這一下動作,顯然是無意識的動作,她居然會怕這個傻大個儿打量她?
  她并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心中想道:“青田曾經對他說過些什么呢?他這樣地看我,哼,青田啊青田,我非要親手把你剝皮銼骨,決不干休……”
  恨意陡生,美眸中閃出可怖的光芒,好比狂風暴雨的黑夜里,驀然又閃過一道駭人的電光。
  方巨忽然挪開眼睛,喃喃道:“我不喜歡你眼睛的光芒。”
  羅淑英厲聲道:“方巨,你听著,青田和你既有師徒之分,我和他卻是仇深如海,不共戴天,他當年种下的惡因,卻要你來嘗這苦果了。”
  方巨想了一下,道:“你說的很有道理,甚是公平。”
  他又俯下頭,怜憫地瞧著她,繼續道:“你的确很苦,在那石屋里住了這么久,又是那么孤單寂寞,我想著都害怕。”
  很明顯地,他的意思是要讓羅淑英揍他一頓,等于代替師父讓她出口气。
  她冷酷地道:“我花去四十年的時間不要緊,可是,他不該知道文宗死了,還不來告訴我啊……”
  聲音甚是冷酷,仿佛是說起一件別人的事情。然而,那雙秋水般的眸子中,忽然淚光一閃,兩行珠淚,竟然奪眶而出,沿著白玉的面額一直悄悄流下。
  方巨但覺一陣慘然,眯眼張嘴,形狀甚怪。
  須臾,他回复原狀,迢:“啊,我哭都哭不出來……”
  羅淑英猛可一震,緩緩地垂下頭,仿佛這一瞬間,方寸間涌起平生積郁住的哀傷和幽怨。
  她在心中歎口气,想道:“罷了,這大個儿心眼真好,可是我呢?為什么老天連可以出出气的人也不給我一個啊,難道我的青春,我的情感,就和塵土那么地賤。”
  她大大地喘一口气,似乎又硬起心腸,道:“方巨,昔年我因十八路降龍杖法之故,囚禁谷中四十年。如今,我再要試試這降龍杖法,就光用這根樹枝作為寶劍,而且僅僅使用正方三招九式,我想,這樣總不令你太過吃虧吧?”
  方巨道:“不吃虧,不吃虧,你打我好了。”
  羅淑英臉色一沉,道:“胡說,我打你還不容易么?只要我一舉掌,哼
  她歇一下,又道:“你听著,若果你招架不住,赶緊將竹杖撒手,這樣就可以不傷你性命。”
  方巨俯著頭瞧她,好奇地笑一聲。
  羅淑英冷冷道:“你那身橫練功夫,在我面前卻沒用處,你看。”
  手中樹枝忽然疾點而出,只那么輕輕一下,點在大個儿腿上的貼骨穴。
  傻大個儿啊喲大叫一聲,龐大的身軀,直蹲下來。
  殿頂的瓦籟籟震動,回響久久不絕,把殿里的鐘荃嚇得心膽俱裂,大叫一聲,迅疾如旋風一卷,直飛出來。
  他一眼瞥見大個儿蹲在地上,抱著大腿,口中仍在鳴鳴而叫。當下心中略放,知道大個儿未曾遭這美貌而狠毒的婦人毒手,但仍然連聲問道:“方巨,你怎么啦……”
  羅淑英沒有瞧他,卻答他的問話道:“這渾人恃著橫練功夫,故此我給點儿苦頭讓他嘗嘗。”
  鐘荃沒敢再做聲,因為他惟恐出言不善,反令方巨多受痛苦,只要方巨不被她殺死,便馬虎拉倒。
  羅淑英乃是當今玄門太清派唯一傳人,點穴手法何等厲害,一出手便是透骨打穴的重手法,是以方巨只這么一下,饒他身巨如山,也得蹲下直叫。
  她伸腿隨便踢他一腳,當地響了一響。
  方巨大叫一聲,站將起來,皺眉眨眼地哼哈著,道:“方才我的腿子往哪儿去了啊?”
  羅淑英嚴霜似的臉上,略為松弛一下,眼睛并不轉動,淡淡道:“你還不回殿后去。”
  鐘荃的嘴唇囁嚅一下,想說什么話,但終于沒有說出來。低應一聲是,身形一起,有如輕絮飄空,忽然已縱回殿后,那儿老方丈無住禪師,正盤跌坐,闔眼低念著佛經。
  前殿的羅淑英輕輕道:“怎樣?還敢讓我白揍么?”
  方巨搖頭不迭,道:“不行,腿子差點儿不見了,我可不敢再試了。”
  他說得這么實心實意,以致羅淑英不忍再挖苦他。
  她道:“那么現在你准備吧,我只用攔江絕戶劍中的三招九式,便要贏你的降龍杖法。不過,我雖不傷你性命,但也不能輕易放過你,哈,讓我想想著…”
  方巨可真不敢做聲,靜靜等她沉吟忖想出主意來。
  歇了片刻,她矍然道:“這樣吧,你輸了之后,便罰你繞那終南山而跑,力盡為止,你答應么?”
  方巨點點頭。
  “但有一點再囑咐你的,便是當你抵敵不住時,赶緊要將竹杖撒手,否則我這攔江絕戶劍,因你竹杖威力仍在,更見神妙,必定留手不住,將你貴喉刺死,大羅神仙,也無法挽救,記住啊!”
  方巨應了一聲,便退后兩步。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通体黃澄澄的,其間一圈圈紫暈隱現,十分好看。
  這刻他演杖待敵,羅淑英談談道:“你先進招吧。”
  大個儿人雖然傻,但也有他的心眼,暗中念叨道:“好主意,我那式‘西方握虎’,練得不夠熟,師父一再叮囑我要小心。師父又說,咱們佛門慈悲為怀,故此武功也不太講究出手進攻的狠辣。可別要中她的計,被她搶了先著。”
  這一下推想,可真花費大個儿的時間,羅淑英催他道:“喂,你想什么呀?老是張大嘴巴。”
  方巨得意地笑一下,道:“不行,我先動手會吃虧,你先來吧!”
  這家伙居然把心思都說出來。羅淑英不覺噗嗤一笑,忍不住逗他一句:“你的心思倒是不錯嘛!”
  方巨果然滿怀大悅,道:“怎么,想得不坏吧,他們老說我傻。”
  羅淑英不由得笑出聲來,但她立刻又歎口气。
  原來她忽然間感慨万千,只因笑本是人類一种常常使用的本能,可是,對于她而言,卻是已經闊別了許久的往事,平常人都認為不值一想的事,對于她卻是意味深長之极。
  歎气并不能消除心中的感慨悵惘,她記起笑聲蕩漾得最多的沈家園,那儿有不少人工雕琢的花卉樹木,泉水奇石。年輕的笑聲招來滿園春意。春光也贏蕩著我的年輕笑聲。這一切一切,都隨年輕歲月,流逝得無影無蹤,再也不可复得。
  方巨宏亮的聲音道:“羅姑娘你先上啊!”
  她像被他惊醒,身軀震動一下。
  她心中想道:“難道我真的老了么?怎的老是沉而在那回憶里啊!”
  凝眸一瞥,但見那龐大的方巨,正橫杖待敵,顯得十分神气。
  她道:“好吧,你准備著,看劍。”聲音余韻未歇,倏地一劍直挑而至。去勢似慢實快,簡直使人感到她好像有一种主宰的力量,這一下出手,仿佛應該在极短促的時間內完成。
  這种完美的感覺,甚至連方巨也如是感到。尤其她手中的樹枝,宛如一柄鋒快無比的劍般令人如處生死邊緣。
  他的紫檀竹杖較之對方的樹枝,自然長得多。當下嗡然一杖橫掃而出,杖風強勁無倫。
  羅淑英還記得當年和青田動手時,那青田和尚杖上的力量。似乎尚沒有這大個儿般強勁,心中喝聲彩,壓劍一削。
  尖銳的嘶嘶聲,錐心刺耳地響起來。
  殿后的鐘荃立刻認出這正是攔江絕戶劍所触發真磁引力之聲,但覺聲音尖銳刺耳,相當難受。
  跌坐在地上蒲團的老和尚,忽然跳起身來雙手用力掩著耳朵。
  鐘荃駭一跳,猛然醒悟那真磁引力之聲,既能令自己已具上乘武功的人,也覺得難受,這位毫無降魔能力的老和尚,當然忍受不住。
  當下气聚掌心,倏然伸手,將老和尚掩耳雙手撥開,然后替他掩著雙耳,可是這一來,他便無法出去觀看動靜。
  方巨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移官換位,但覺敵人樹枝尖已划到肩膀,駭了一跳,呼呼呼連掃三枝,俱是十八路降龍杖法中妙著,天竺杖法果然与眾不同,饒她武功妙詣天人,也迫不得已連削兩劍,在暗中使對方身形移開,才遏止住敵杖威力。
  她心中微惊,忖道:“這傻大個儿的是不能小覷,雖則看起來杖法招數間未夠嚴密銜接,然而卻胜在具有一身移山扛鼎之力,加上這根神奇的竹杖,威力無与倫比。咳,我可不能放松半分哪…”
  原來早先她雖然沒說出若果她輸了時怎么辦?可是在不言之中,已經含有若果如是,則她以后便得完全放手,不管是對鐘荃抑是青田和尚。
  數十年的積恨,豈能輕輕放過?她冷哼一聲,眸子中射出那种森冷嚴酷的光芒。
  那錐心刺耳的嘶聲,忽然更加尖銳地響起來。她手中那根樹枝,削的地方雖不大,可是枝影密布而出,宛如化為無數根,編在一起似的。
  這一削已使了第二招三式,方巨那么龐大的身材,如行云流水般移轉位置,卻依然不曾覺察,手中那根紫檀竹杖,舞得呼呼地響,剛猛之极。
  她那一片樹枝影网未收,倏然又削出一排樹枝織成的影网。
  方巨大叫一聲,但見敵人樹枝已探將進來,將他那盤打急舞的十八路降龍杖法完全破開,這還不打緊,奇是奇在自己竟然腰腿一軟,猛然俯身急沖。似乎是自己覺著活得不耐煩,要用咽喉去碰敵人劍似的樹樹之上。
  百忙之中,已無可救,這刻,即使鐘荃站在旁邊,也無法伸手解救。只因一則羅淑英的劍法大以神妙,根本無法插手。二則那大個儿又不爭气,自己俯下身軀,用咽喉去撞人家的樹技尖,這方巨一身神力,平常俯下身軀,叫人將之扳直,已是不可能之事,何況他是疾沖俯下的急勁?
  羅淑英這最后一招三式使將出來,已是有發無收的力量。尤其這一趟劍法,稱為攔江絕戶劍,可以想見是多么毒辣。她自己即使有心,也無法挽回這形勢,再者,以她這等功力的人,那根樹枝別說血肉之軀,便銅牆鐵壁也可以刺進去。
  生死一發,命在須臾,方巨忽然又大叫一聲。
  羅淑英啊一聲,身形飄然向后飛起,手中三尺多長的樹枝兀自顫抖不休,發出嗡嗡之聲。
  方巨龐大的身軀,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向地上,咕隆大響一聲。
  他的頭顱先碰向地上,那個光禿禿的頭,竟比鋼鐵還堅硬,大震連聲中,地上火花迸射,竟砸碎了四五塊大青磚。
  羅淑英身形飄墜下地,手棒那根樹枝,愕然閃眼四瞥。
  只見空中影子閃處,呼一聲一根長長的什么東西掉下來,直砸向地上。登時又發出金鐵理鳴之聲,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地回蕩響著。
  那正是方巨使用的沙門至寶紫檀竹杖,此杖重逾精鋼,堅硬無比。故此落向地上時,發出這等聲音,又砸碎了几塊青磚。
  這一來,那大殿上前后被砸碎的大青磚,不下十塊之多了。
  鐘荃在后殿听得清楚,這時因其磁引力之尖銳聲已歇,便不須再替老和尚掩耳,腳尖用力一墊,身形如閃電一掣,破空飛將出來。
  “方巨,你……你怎么啦!”聲音甚是凄惶。
  方巨一骨碌爬起來,面上一片惊懼,用那宏亮的聲音道:“不得了,乖乖,巨儿差點儿玩完啦……”
  鐘荃那顆心本來已提到喉嚨口,這時一見方巨無恙起身,登時放下心來,臉上泛起安慰的笑容。
  羅淑英冷冷道:“方巨,你雖然敗了,但那一手救命絕招從什么地方學來的?”
  方巨吁一口气,惊魂乍定,直著嗓子道:“哎,你好厲害,巨儿差點儿完啦,我那一手么?是……是石頭上的和尚……”
  “是什么石頭上的和尚?”她的聲音除了冰冷之外,加添了几分怒气。
  歇了片刻,她轉眼一瞥鐘荃,只見他臉上笑容末歇,全是自然關切的神情,當下揮手道:“你進去……”
  鐘荃應了一聲,對方巨道:“你不准再和大小姐動手了,知道么?”
  方巨張大嘴正待回答,鐘荃已經飛縱回后殿,他只好受委屈地用手掌拍拍胸膛,沒有再說話。
  要知那方巨當日經過后藏,往薩迦寺拜謁智軍大師之時,曾在石室之中,那許多刻在石壁上的复雜線條上,學會了密宗無上大法中四個妙絕架式,密宗在佛家中,等于道家的太清派,俱以具有神奇奧妙的降魔制邪的能力見重本教。
  那太清派所傳的攔江絕戶劍,乃是天下一絕,毒辣無比,當之者,有死無生。可是方巨以曠世奇緣,學得密宗石室秘傳四式,竟然在危机一發之間,撒杖伸手,輕輕一彈,立刻將羅淑英及喉一劍彈開。
  羅淑英身形倏退,那根紫檀竹杖,吃她挑上半空,半晌方摔將下來。她當然不至于樹枝撒手,然而這一惊也非同小可。因為這攔江絕戶劍,天下決無人能夠輕輕一指彈開。換了功力較差的人,怕不更反被她所傷。
  方巨因余勢猶勁,煞不住腳步,咕隆大響地倒向地上。他自幼練的油錘貫頂功夫,這刻大派用場,無端把舖殿方磚砸的粉碎。
  羅淑英真個听不懂他口中所謂石頭上的和尚所指何意。芳心大慍,尖銳地問道:“你輸了吧?現在怎么辦呢、”
  方巨昂然道:“你告訴我終南山在哪儿,我跑就是了。”
  羅淑英用手向寺外一指,道:“你出了寺,眼前見到的大山,便是終南山,這不很明白么?”
  方巨點點頭,道:“明白得很,我這就開始跑。”
  羅淑英忽然覺得心中一軟,但終于忍住,再不說什么話。心中卻想道:“咳,我為什么老是這樣,硬不起心腸來?就讓他跑跑,直到筋疲力盡而止,也算是個懲罰……”其實她不過是寬恕自己而已,因為她的心的确硬得很呢。
  方巨扛起那根竹杖,叫聲我去了,邁腿便跑。
  他是個天生的飛毛腿,霎時間已走得無影無蹤。
  羅淑英目送他背影消逝之后,輕喟一聲,徐徐向后殿走去。
  老和尚無住已經重复跌坐在蒲團上,闔目念佛。
  鐘荃卻不住地瞪目外瞧,及至她進來,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再瞧。
  她看看那老和尚,忽然心中掠過一陣厭惡,煩厭地揮揮手,仿佛想擺脫這念頭。
  老和尚低沉而有韻律的經聲,悄悄地散布開來,把這敞闊的后殿占据住。
  她在心中跟自己商量道:“把這些可惡的禿驢都殺光吧!”
  “唉,不行,我像是對這殺人之事,感到十分厭倦。”
  “哼,難道我真個心腸變軟了?”
  她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那是一种怜憫自己的笑容。
  “我老了么?心腸竟然變得軟了,不行,我非顯一點儿顏色,讓這些自命普渡世人的出家人,知道他們曾經做過多大惡行。那是須要他們的鮮血來酬償…”
  “不過,他們也許不怕死?”
  “管他的呢,死的滋味,總不會快活吧?總不會快活吧?”
  她的心中,老是自相問難,一時未能委決。鐘荃知道她的心思,不覺十二万分擔憂,面上的顏色,也跟著她面色的陰晴,瞬息變化。
  在這天人交戰,善惡消長之際,驀地殿外傳來九下連續的鐘聲,悠揚嘹亮的清音冉冉飄散在全寺每一個角落。
  老和尚大聲地誦一聲佛號,矍然站起來,庄嚴地道:“不知是哪位大師圓寂了?這九響鐘聲,乃是本寺規定最隆重的圓寂報禮,這是哪一位大師啊?”
  原來這佛門著譽的興教寺,每逢方丈圓寂,方始大鳴九響鐘聲。可是,如今方丈仍活生生地在這殿堂中說話,那么,這是哪一位高僧呢?
  鐘荃沒有什么反應。但那羅淑英聰明絕頂。一見老和尚滿面俱是迷惑之色,忍不住追問道:“老和尚這鐘聲里有古怪么?”
  老和尚無住當下將實情說出,鐘荃這才奇詫地啊一聲。
  羅淑英忽然面色大變,嬌軀搖晃了几下。
  她隨手將頭上絲巾解下,重复將白發扎住。這一下動作,顯然是掩飾那惶亂的心情。
  三人全都閉口無語,殿堂中清亮的鐘聲余韻,猶自繞梁未消。
  她忽然將這僵局打破,輕輕道:‘咱們去瞧瞧吧……”
  老和尚巴不得她有此一說,念聲佛號,當先帶路。
  羅淑英緊跟著老和尚,一直從后殿的側門走出來,穿過一座寬廣的堂屋,再經過一道長廊,打一個院的角門走出來,眼前樹木迎人,再過去便是那座庄嚴簡朴的骨塔,歷代本寺高僧,骨灰均藏于此。
  這一路穿行,竟不見一條人影,不聞半絲人聲,一切像掉在死寂的灰幕中。
  現在樹木入眼,似乎有點儿生气,可是這感覺不過剎那間便逝去,這邊也是一片死寂,只有秋風吹掠的凄涼聲音。
  羅淑英面色陰晴不定,在她心中,一個意念緊緊地攫住她。那雖然像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然而,她的确有這种怀疑。
  原來當她知道那九下鐘聲,代表的是這种意義之后,然而此刻本寺老方丈卻分明在她面前,于是,她想到定是另一位重要僧人圓寂。可是事情是這么突如其來,那位重要的僧人是誰呢?
  忽然她想起了青田,她沒考慮這個聯想是否合理。但在她心中,的确浮起這個想法,甚而這想法非常有力地攫住她的心。
  她誠然深深痛恨青田和尚,這個葬送她一生的青春和幸福的人,她是惟恐不能夠親手將他剝皮銼骨地殺死。
  可是她的心中,并非完全為了不能親手處置青田性命而生出失望,引起這緊攫著心頭的不安,她自個儿無能解釋,究竟她此刻是怎樣的心情?
  三人魚貫走出兩立許,兩丈之外,便是那座共有五層的骨塔。
  老和尚大膽地轉身道:“女檀樾所尋的那位師兄,法体遺灰正是藏在塔中。”
  她震動一下,停步打量這座骨塔。
  老和尚又迫:“這九響鐘聲,乃是表示骨灰已送到塔前,特地通知全寺僧侶,前來瞻拜,可是,這里為什么沒有人呢?”
  鐘荃道:“也許在塔那邊,我們繞過去瞧瞧……”
  她像是同意他的話,首先身形一閃,疾若飄風,直飛過去,鐘荃忙也施展輕功,疾跟上去。
  兩人一轉到那邊,只見那骨塔底層的台階上,一個人盤膝跌坐,面前擺著一個黝黑古舊的骨血。
  這個人頭上光溜溜,風霜滿面,顯出年紀已老,這刻闔目端坐,動也不動。
  羅淑英愕然止步,身形像尊塑像似地,連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鐘荃不認得那老和尚是誰,一徑走過去,不過他仍不敢妄自走到那老和尚身邊,卻是走上台階,在一旁瞧瞧。
  他道:“咦,這儿有根竹枝,不正是方巨那根竹杖么?”
  羅淑英沒聲沒息,他又道:“啊,不,這根竹杖可小得多,哎,那老和尚身上有條毒蛇……”
  人影乍閃,羅淑英有如幽靈般飄忽,不知几時已住在老和尚身邊。
  她只消一眼,便知道這位青田老和尚已經圓寂歸西,芳心忽覺一陣慘然,溫柔低聲地叫道:“青田,青田……”
  老和尚端正跌坐,雙目闔垂,庄嚴不動。
  她惘然地蹲下去,靠著那古舊黝黑的骨缸。右手輕輕支在缸上,垂下的手掌,卻溫柔地撫摸著那缸,仿佛是婦人們溫柔地撫摸她寵愛的儿女似的。
  惘然空虛的眼光,緩緩移向天空,碧空万里,太陽朗照。一切是那么實在,然而,她卻生像掉落在夢幻境中。
  她知道這個骨缸,里面盛著她真愛的人袁文宗的骨灰。
  青田老和尚灰白色的僧相,在胸口處現出一條蛇影,姿態生動,活像正向著他的心緊噬。
  她喃喃道:“你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寂寞孤單地生活著,你們不是太狠心么……”
  清亮的鐘聲悠揚慢慢地響起來,那种稍微帶著寂寞的余韻,冉冉飛向云間。
  這鐘聲一下又一下,徐徐地響著。
  她沒有被鐘聲惊動,反而在迷相中,仿佛瞧見袁文宗和袁青田兩人,隨著鐘聲,冉冉飛上碧淨如洗的長空白云之上。
  “你們真個去了么?”她挽留似地輕叫道:“要往哪儿去啊?”
  云間的人影,并沒有回答她的挽留叫喚,冉冉遠逝天上。
  她歎口气,垂下頭來,那鐘聲依然響著,大概要連敲一百零八下。
  毒蛇映入她眼中,把她嚇了一跳,仔細看時,那蛇影依依隱隱,似真似幻。
  她的目力何等厲害,定睛注視之后,猛可發現這條毒蛇,只不過是僧抱上的痕跡,像是畫將上去,但又不似用人工畫的,而是隱隱由里面透將出來,生動之极。
  鐘荃在一旁也看清老和尚胸前的毒蛇,并非真蛇,心中一陣陣迷惑,卻也一陣慘然。只因他此時,見羅淑英那只白玉也似的手掌,輕輕在壇上撫摸,那動作太以溫柔了,于是,他忽然十分聰明地猜測到這壇子里的骨灰是誰來。
  她伸出右手,將那根紫檀竹杖拾起來,擱在面前,但她隨即發覺那竹杖上刻著好些字跡。于是,她低頭細看。
  那些字跡并不很整齊,但十分清楚,她在心中默誦道:“……自從我對巨儿敘述往事,挑触起舊情之后,忽然覺得這里并非我該逗留之地,于是,我擔杖獨行。光頭赤足,穿過沙漠,翻越高山,以及那茫茫的曠野,可是,肉体上的种种痛苦,都不能減輕心靈上的重擔,盤踞在我心中整整四十年的毒蛇,不住凶猛地噬嚙我的心靈,四十年來,我雖然隱身在佛門之中,卻難得有安宁的日子。我漸疲力盡,忽然已到了西安府的興教寺,我听見她的聲音,然而,我也知道我快要解脫了……”
  字跡到此為止,又轉入下一節上面。比之上一節那些字跡,雖然是同樣地清楚,但是字划深淺不一,顏色也略有不同,證明這不是同時刻上去的。
  她繼續往下念:“當你看到我的遺言時,我已不在人間,可是我從你的聲音中,知道你再不會像從前一般。狠起心時,真個能把天下佛門都毀掉。”
  她略為頓一下,暗忖道:“你說得好,我現在真個做不出這种事了,我老是躊躇又是躊躇……”
  她輕輕對自己歎息一聲,繼續讀下去:“四十年來,我的苦楚不下于你。然而,我覺得僅僅是几個人犧牲了,卻換回天下佛門的浩劫,那該是值得的,你好好地保重。我……”下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大概是他已經力盡之故。
  四十多年來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后,浮現在僧袍之外,可以想象出這些年來,青田曾經怎樣地苦苦挨過。
  羅淑英將竹杖擱回石台階上,霍然起立。
  鐘荃可不知她將要干什么,面色變了一下。
  她陡然向台階下飄然飛去,鐘荃惊問道:“大小姐,你往哪儿去?”
  羅淑英身形倏止,徐徐回轉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要离開這儿……”
  鐘荃立刻明白她話中之意,心下一陣慘然,又問道:“那么,這些……這些怎么辦?”他用手指指老和尚跌坐不動的遺体与那古舊的骨缸。
  她緩慢地投以最后的一瞥,悵悵道:“他們本來都是屬于佛門的,便讓他們永歸佛門好了。”
  鐘荃似乎沒有什么話好說,直在發愣。他雖然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即使搜索盡他所曉的詞語,也還無話可說。
  她向他揮手作別,美艷照人的面上,忽然浮現起醉人微笑。
  然后,身形如春天的飛絮,飄飄凌空飛起,恍如姑射仙人,御風飛去,衣袂飄拂中,隱約可以見到那微帶寂寞的玉容。
  鐘莖心中一陣黯然,默然視道:“但愿你能夠在這茫茫天壤之間,找到一個安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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