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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秋風流入劫運今朝


  羅淑英一徑离開西安府,她曾經回家一遭,卻是在晚上人靜之時。
  她几乎踏遍了家中每一間房子,卻沒有人是她認得的。四十年來的變遷,老的都逝世,而年輕的也衰老了。加之在睡眠中,她更認不出那些人的樣子。不過,從廳堂上挂著舊日字畫,卻證明這儿依然是以往的羅家。
  她在一對年老夫婦的房間中,拿了不少銀子,以作為路上盤纏。她很疑心這對老夫婦是她的兄嫂,可是,她終于沒有叫醒他們。
  不久,她由一些江湖傳說中,追尋到鐘荃的下落,便一徑追到京城。
  她沒有在客店歇宿,這是一來她身上的銀子有限,二來她不想和那些凡夫俗子說話。于是她順腳走進一座极寬敞的后花園中,其中亭榭樓閣,也不知有多少。但隨意在一座沒人居住的閣樓上歇腳。哪知這里正是和坤相府的后園。
  這天晚上,她先到万通鎮局走一遭,卻沒有探出什么。
  回來時,忽見前面一條影子閃過,忽然已出去老遠。
  她被這位夜行人身手之快,触動了好奇心,立時施展輕功,銜尾而追。
  一直在西城那邊,那人影在一處屋宇隱沒,她連忙追上窺探。
  只見那是一座大宅的偏院,小廳上燈火猶明,一聲清脆的下棋聲傳進耳中,那儿赫然有三人,兩個坐著的正在下棋,一個面色血紅的老者,灰白的頭發松松散散,相貌甚是堂皇威武,雖然是坐在圈手椅中,但仍顯見身材极是魁偉。
  另一個卻是個三旬左右的文人模樣,眉宇清秀,兩邊額角极深,顯然是喜作深思之土。
  那站著的人最是年輕,一襲長衫,一柄折扇,使人但覺儒雅風流。可是那雙黑白分明的俊眼中,卻隱隱有一种威棱光芒。
  她知道這站著的少年書生,便是所要追的人。此時一見他竟是這种裝束,而且年紀又是這么輕,不由得大為駭异。
  眼光移到那位紅面老者臉上,心中猛然一動,訝想道:“這老人面紅得异乎尋常,似是中了天地間某种奇毒光景。哎,他動作之間与及勉強收束住的眼神,顯然是精气已竭,只怕過不了今晚。”
  中年秀士苦思良久,舉手拈子,叮地微響。那紅面老者忽然豪邁地大笑道:“這一下妙絕天下,我這一絕,已得傳人了……”
  那位中年秀士起身恭謹地施了一禮。紅面老者轉面顧視,后面的少年書生連忙繞出前面,朗聲道:“師父,陵儿在這儿…··,”
  紅面老者點點頭,道:“今晚你來得正好,否則咱們恐怕沒有見面的机會了。
  少年書生和中年秀士都不敢做聲,似是早知道他言中之意。
  那紅面老者依舊那么豪邁地宏聲道:“我生平所為,悉隨心之所欲,俱可稱快一時。可是,當我做完那些事之后,痛快之中,仍然不免有空虛之感。想不到臨終之時,眼見兩种絕技有了傳人,方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快事
  他的豪气把那中年秀士那种智者股的光芒,以及這少年儒雅威棱的風度都淹沒了。但也隨即變得疲倦似地靠在背椅上。
  剩下的兩人,失措地對現一眼,竟沒有半句說話。
  “記得二十年前,我獨自踽踽來到京師……”他的聲音較為低沉,似乎是因為緬怀當年之事,以致豪气頓減:“那時候袁道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他的眼光,掃向那中年秀士。
  這位名喚袁道的中年文士應了一聲是,他又道:“虧得你父親好眼力,我便一直留居在這里,直至今日,回想起來,我一生予取予攜,榮与辱都是各走极端,有這么的下場,可算是得天獨厚。”
  歇了一下,他忽又奮然道:“我素來不慣作退一步的說話,你們此刻听了那些話,也許會十分惊异,難道我也像那些凡夫俗子般,落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窠臼中么?呵呵……”
  少年書生輕輕地叫聲師父,道:“你那局棋,不下了么?”
  紅面老人像是沒有听到少年書生的話,忽又將魁偉的身軀坐直,宏聲道:“我剛剛在想,那一代天驕的成吉思汗,當他瀕死之際,會有什么感情和遺言……”
  話一出口,頓覺豪气飛揚,須發俱動,神態威猛之极。外面窺看的羅淑英差點儿噯地叫出口來。這刻,她心中已知魁梧的紅面老人,乃是她從未見過面的師兄朱五絕。她推想到這位棋琴書畫加上武功,稱絕天下的師兄,定是中了無可救治的劇毒,故此有這种臉色和這番臨終訣別的說話。
  朱五絕豪气斂處,扼腕慨歎一聲,道:“陵儿你已得了我武功之絕,足可橫行天下,你的身世,袁道尚未知道,停會儿可以告訴他,否則將來你們難免誤會,因為袁道崇尚儒術,見你大開殺戒,便不免會生出嫌隙。其實,在這舉世滔滔,眾人皆醉的時世,任何人都可以率性而行。我是主張一個人應該完全將世俗用以束縛性靈的枷鎖都除掉,自由地發展其人格,結果怎樣,便是怎樣……”
  袁道嘴唇懾哺一下,似是想反駁,可是終沒做聲。
  朱五絕又道:“我的五樣絕技,兩种已有傳人。另外書畫兩道,世間盡有天縱之才,不必理會。只有琴的一項,恐怕會自我之后,終成廣陵絕響。”
  毒書生顧陵倏忽入房,轉眼出來廳中,手里抱著一面古琴,龜紋隱隱,古雅可愛。他將琴放在棋杯上。朱五絕定睛看在這張玄天琴歇了好一會儿,才伸手輕輕一撫。
  琴竭流轉,隨風飛揚,雖然只有數聲,但外面的羅淑英听得呆了,但覺心魂直欲隨著琴韻飛上云間。前塵影事,陡地兜上心頭,不禁熱淚滿眶。
  崩地一響,琴弦盡斷。
  朱五絕傲然不樂,對琴道:“你何必再示凶兆,我何嘗不知道啊,琴經所謂:眾弦俱絕,人琴共亡。果真不誣,果真不誣……”
  他舉目一瞥袁道,說:“此琴系為古昔在隱雨岩控鯉升天的仙人琴高所遺,价值連城。然而方今天下更無人能配撫弄此琴,适才此琴已示凶兆,欲隨我于泉下,曷胜浩歎……”
  袁道肅然道:“正該如此,此琴若被凡夫所辱,毋宁与師父同為玉碎。”
  朱五絕縱聲長笑一聲,伸掌一拍,几上的古琴,化為片片碎裂。
  羅淑英被他這一下惊醒,收回自家回腸蕩气的思潮,暗自忖道:“這位師兄邁絕古今,在這臨終之際,兀自豪情万丈,不減昔日,与弟子們談笑從容。這世間上還有什么能夠阻嚇他的?只不知他所中的劇毒,有沒有什么解救之方?若有,我將不辭關山風塵之勞,為他求取……”
  這到,她忽然動了現身相見之心,當年她師父玉蕊仙人,乃是暗中將太清門秘錄授与朱五絕,是以朱五絕算得是太清門別傳弟子。
  可是,她還未曾有所行動之時,廳中的朱五絕已霍然起身。
  袁道和毒書生顧陵肅然并立,神情上微微顯現得凄惶。
  朱五絕拍拍身上衣服的皺紋,倏然轉身而出,將要踏出廳門之際,忽然回睨兩人一眼。
  那兩人肅立不動,但神色上的凄惶不安,卻已掩飾不住。
  朱五絕呵呵一笑,道:“大丈夫視死如歸,你們何必作儿女之態?我此歸道山,也是人生必經之路。你們須記取今日之事,以作他年的榜樣……”
  他再舉手作別,然后走出廳子。
  歇了一會儿,廳中的中年文士袁道輕輕喟道:“師父此去,也不知理骨何處,思之令人凄絕。”
  毒書生顧陵奮然道:“師父一代天人,睥睨當世,豈能臨死遺尸塌上,全無气慨,臨別之言,教人深省……”
  廳外的羅淑英,早已朱五絕离開之時,跟著走開。
  這時她已知道未五絕乃是趁著尚有余力之際,自己遠覓僻靜之地,以作理骨之所。她感染到朱五絕那种對死神仍不屈服的大丈夫气慨。這使她滿腔熱心沸騰,一時覺得人世上种种磨難,在這位豪情的師兄之前,似乎都微不足道。
  她不能暗隨師兄行跡,因為她既已知道朱五絕乃是不愿在床第之間死去,而給別人以無力對命運抗爭的弱態。這樣,她焉能再現身,使得未五絕臨死也無能達成這愿望?
  夜已敲過四更,她在万籟俱寂中,回到閣樓上。她在朱五絕离開之后,心中一動,忽又赶回先前那地方,細听毒書生顧陵對袁道說出他的身世之后,她才悄然而返。
  她尋了兩晚,仍不見鐘荃下落,結果卻出乎意料地,在后園中發現了他的蹤跡。
  那時,正好毒書生顧陵,使出獨步天下的道家罡气,要將鐘荃擊斃于掌下,她發出一掌將他擋住。但顧陵跟著又發一掌,這使她大為不滿。故此她使出長輩的派頭,硬約束那毒書生顧陵不得再輕易使用她嫡傳之道家罡气。
  毒書生顧陵從那博通古今的朱五絕口中,早已得知太清門的來歷,是以明知美貌婦人乃是他的師門尊輩。這時羅淑英才知道那朱五絕竟是早已識破那本秘錄來歷。
  她同時也大感意外,因為鐘荃不但練有初步的先天真气功夫,而且在劍術上的造詣,的是匪夷所思。竟能將她傳授的攔江絕戶劍,使得發出嘶嘶之聲的真磁引力來。這境界本來极難到達,必須本身功力已臻化境,加上奇佳的天賦,才能夠達到這一地步,是以她也不免為了這天下無雙的攔江絕戶劍法之得傳而欣喜不置。几乎想立刻將最后那第七招正反合璧的一劍傳授給他。
  當時,她將鐘荃帶出相府,連夜出了京城。
  鐘荃認得她乃是那山谷中的白發美婦,那時候他叫她做姑姑,而且還蒙她傳授了六招十八式的攔江絕戶劍。顯然對自己甚有好感。可是此刻她卻面凝寒霜,而且不准他叫她做姑姑,只好改口學那老叟小毛的口吻,叫她做大小姐。
  兩人的腳程何等快速,天亮之時,已奔出三百余里路。
  天色一亮,兩人不便再這樣奔馳,便在一座廟之前停步。
  鐘荃的輕功,自然還不及這位武林奇人,因此一路上拼命放盡腳程,此刻,禁不住已稍稍喘息,額上微沁出汗珠。
  羅淑英當先人廟,只見廟內一個人睡在地上,厚厚的被褥,將整個身軀包括頭也包裹住,卻露出頂門上的發髻。
  她不經意道:“把這人扛到后面的小溪摔掉……”
  鐘荃吃一惊,道:“這人是此處的廟祝呀,而且,天气又冷……”
  她臉色一沉,道:“你敢不听我的話么?”
  鐘荃屹然直立,倔強地道:“我沒有意思要違抗你,也知道只要你一舉手,我便立成齏粉。可是,我自問沒有對你做錯什么事,而且這廟祝也沒有開罪別人的地方,你可以用強力將我生命奪去,但不能迫我心中愿意或不愿意做某一件事……”
  他自己也惊异起何以能夠侃侃而談,流暢得完全不像以往訥言的習性。
  其實他心中早已反复想過許多問題,但總無法解釋一路上何以她會對自己這樣,不但拒絕了自己稱謂她為姑姑,而且態度之冰冷,宛如將要置他于死地。
  但這刻他的態度,正是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的老話。
  鐘荃自幼在昆侖山上,久受諸位大師薰陶,已經形成一种外和內剛的性格,尤其許多善惡的觀念,更是牢不可拔。
  他的心中,只懸慮著一件事,便是秋月禪師和齊玄去救治陸丹,不知結果如何。但此事是已經決定的了,無論自己在与不在,也不能改變事實。這時他只好將個人之事拋于腦后,僅在奇怪這位美貌婦人,何以會這樣對待他。這种行為,不免令他灰心和反感。因為當日他實是誠心為她做了些事。至于劍法,那不過是碰巧學來,并非因要學劍法而為她做那些事。
  羅淑英冷笑一聲,道:“嘴巴上說得蠻好听的,可是……”
  鐘荃面色毫不變動,也不開口分辯。
  她道:“我自從為了一句誓言,將自己禁錮在那山谷的山屋中,整整過了四十個年頭,然而,你這可惡的小畜牲,卻把我迫了出來,小毛也因你而餓死。我真看不出你這种人,還會講究什么仁義。”
  鐘荃乍吃一惊,神色變動,問道:“我干了什么事?”
  她道:“你殺了鄰谷那位賀谷主,是么?人家每隔十日,便命人送一次糧食用品來,四十年來如一日,也不肯教我知道此事。這樣的人,你卻把他殺死,小毛因此餓死木屋中,這不是等于你間接殺死小毛。而我因小毛之死,不得不毀諾出屋,你還不知自己干下什么事?”
  鐘荃不覺怔住,他哪能知道其中有這种連鎖關系。事實上,他也不想殺死賀固,只因賀固的外門功夫白骨羅剎功太過陰毒厲害,迫得自己不得不以未練成的般若大能力去遮擋,那种先天真气,無堅不摧,能發而不能收,因此將賀固擊斃。
  他也料不到土行孫賀固,竟是這么一位人物,能夠為別人效勞了數十年而不求當事人所知。這才是真正的英雄胸襟啊,他不由得极度后悔和歉疚殺死這么樣的人物。
  于是,他的面色由灰轉白,极是難看。
  羅淑英舉棋不定地沉吟一下,她正在疑惑這外表誠朴的少年是否表露出真情來。若是真情的話,那么他之殺死賀固,必是另有內情,并非以前所想象的偽君子。
  但忽然間,她又覺得這种誠實的德性并不可貴,這好像是個累贅,常常使人有束手縛腳的苦惱。
  于是她仍然輕蔑地哼一聲,拋開剛才的思想。重复仔細地打量這少年人一眼,然而,這少年臉上那种磊落的神情,与及挺直的身軀所表示的堅定意味,使她一時沒話可說。
  又歇了一刻,她道:“你雖然表示得很堅定,并且對殺死賀谷主之事悔疚,可是他終是死了,再也不可复生,至于你,也未必硬得過我的酷刑。你信不信…·”
  鐘荃暗中打個寒噤,他知道道家玄門,甚多稀奇怪异的法子,尤其她的太清派,更是玄門中最厲害的一派,武林中各派本也有不少陰毒的手法,能使人苦不可當,但求速死。她乃是太清派的嫡傳掌門人,所施之手法,自然更加厲害。
  “我并不想威迫你。”她又道:“我只要你知道一件事,便是普通人所認為對的觀念,對我未必适用。即如你方才違抗我的命令,只因為我的命令太以殘酷無人道,故此你宁死不從。這本是丈夫气慨,男儿本色,可是對我而言,卻不适合,你最好明了這一點……”
  鐘荃听了,茫然點頭。她這番話,未嘗不是道理,但卻是有點儿太過玄妙的道理,可把他弄得有點儿混淆,似乎許多事情無從推論了。
  羅淑英得意地微笑一下,似乎是甚為欣賞這些自創的道理。
  霎時間,她自己也安心了。自從她在迷魂谷禁煙了四十年,她已不屬于這個世界,然而,她總未能夠安心地超然于人世之上。如今理論上既有所根据,便能夠安心了。
  她舉頭四看,這座廟宇因為年久失修,其中一個角落竟然坍崩,露出個大缺口,神龕上供著的三清神像,都殘缺陳舊不堪,蛛网處處,敗葉滿階,十分荒涼光景。
  這樣子的破廟,又是在人跡罕至的曠野,還有個廟祝,倒是件奇事。不過,她沒有理會,卻認為這廟祝大是冒瀆神靈,也不收拾一下各處,罪已該死。
  她道:“我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操有這世上人們的生殺之權,你可明白?”
  鐘荃連忙搖頭道:“我一點儿也不明白,你越說就越糊涂。”
  她不悅地哼一聲,卻听鐘荃又道:“除非你已不在這天地之中,否則,總是和這天地渾然一体,可是你卻否認這道理。”
  羅淑英秀眉微蹙,慍道:“小孩懂得什么?你試試幽居四十年而不出屋半步的滋味。”
  鐘荃努力地搜索以往累積的學問,打算發揮一下自己剛才的主張,可是,他終于被迫放棄這企圖,因為他确實無能為力。
  要知羅淑英幽錮空谷達四十年之久,不免心理有點儿變態,關于事物的是与非,往往因時間而改變。再說她雖然認為自己已非世俗之人,乃是超乎現世的。殊不知凡是不滿現實的人,究其本身已是現實的累贅。因為同一個天地產生了現實,也產生了她本身。她如何能將自己從渾然一体的天地分割出來?有如我們將自己的肢体分割開?
  當然鐘荃無法說出這番道理,指出她僅僅是不滿現實而已。
  她變得嚴厲地道:“現在我命你將那廟祝擲在廟后的溪中。”
  鐘荃但覺自己許多觀念都崩潰了,那是不但在理論上無法站得住腳,而且,根本上也無法抗拒強權暴力。
  他悲哀地歎口气,走過廡廊下,一下子將那廟祝連人帶被扛起來,腳尖微一用力,已飛縱出廟去。
  廟后的小溪离這廟大約有半里之遠。羅淑英等他出了廟后,立刻便攝神靜慮,傾听動靜,她這一留上神,可以察知周圍數里內的動靜。
  鐘荃一徑飛躍到半里外的小溪旁邊,忽然心上掠過一個念頭。
  “唉,不管怎樣,胡亂殺人到底不對,即使她有權這么干,但我可不能做幫凶呀!若給師父知道,豈不大大傷心?我不如悄悄將這人放了,另換塊大石擲下溪中充數…。··”
  眼光一瞥,正好瞧見不遠處有塊大石頭。
  他這刻卻不知道廟中的羅淑英,這位一代奇人正以無上玄功,傾听著他的一舉一動。當他停步思維,羅淑英已經知道了,并且猜疑他有這种企圖,立刻施展出無上輕功,宛如御風般飛來。
  不久工夫,她已經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后數丈之外,察看著他的動靜。只要鐘荃一違背她的命令,便立刻發出道家罡气,將他粉身碎骨。
  危机四伏,存亡一發,鐘荃倏然雙手舉起長形被包,高舉過頂。
  她失望地吐口气,收回那弩張劍拔的勢子,暗忖道:“這少年果真誠實不欺,心口如一。既沒有違背我的命令,可不便此刻殺他。”
  只見鐘荃雙手一扔,扑通一聲,將手上的長形被包扔在溪中。
  裹住的棉被在水中忽然松開,被中的人倏地浮現出水面。
  她的眼力何等銳利,已瞧見那頂髻,正是如假包換的那廟祝。立刻如響斯應,翻身飛縱回廟。
  這里鐘荃還躑躅溪畔喃喃自語道:“廟祝啊,你別怪我太狠,把你已絕气多時的尸身擲在水里頭。換作我是你,也愿意將無知覺的臭皮囊,換回話人的苦難……”
  原來當他想到要暗中放掉的那廟祝時,立刻便發覺肩上的人有异。他將這廟祝扛在肩上,無論如何,即使沒有醒來掙扎,也應柔軟垂下,但這刻肩上的人仍然硬邦邦地直挺著,簡直是具僵了的尸体。
  當下伸手一探,触手處冰冷如石,毫無半絲生气。這才知這廟祝依然躺在被窩中之故。
  于是他便決定將這尸体擲下溪去,只因他是個心胸豁達、极為人設想的老實人,反正人已死掉,擲在溪中還不是所差無几?殊不知此舉卻救了自己一命,亦不可謂不險了。
  他回到廟中,只見羅淑英盤膝坐在供案前的地上。
  曙色已侵入廟中,晚風刮得階前的敗葉,發出枯燥的聲音。
  她惘然地注視著一張殘葉隨風移動,直到那殘葉吹到階邊,再也不能移動,她的眼光也定在那里。
  鐘荃在階上坐下,离她不遠。
  他覺得這几個時辰的盡力奔馳,比之廝殺整天還要疲累。當下雙手托腮,肘子擱在膝頭上,努力松弛一下。心中不由得想起那匹變得神駿非常的黃馬來。
  他將以后的事完全撇開不想,因為他這時感到,自己已經失去自由。以后的事,全都不由自主了,何況許多事情,都是他無法得到答案的。
  心上忽然涌現起陸丹的倩影,禁不住悵惘地歎口气。
  “她也許赶得及救活,但也許已經死了。唉,這人生是多么變幻無常啊!”他歎口气,又痴想道:‘若果她還在世上,而我能夠永遠和她在一起的話,即使要備受無數苦難,才能得到這美滿的結局,我也愿意……”
  側面的羅淑英被他歎息之聲惊動,轉眼注視著他,發覺了那种落寞的神情。
  她不滿地搖搖頭,輕輕道:“秋天又到了,然而你這年輕人懂得和遭受過什么?也學那些飽受風霜的人般,無端嗟歎。”
  她隨即將視線移開,仍然用輕輕的聲音念道:“少年未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余韻裊裊,楚楚動人。在她這時候,果然是欲說還休的心境,是以這首詞,份外能夠感動自己。
  這一剎間,她已流露出女性的溫柔,使得鐘荃不知不覺地對她同情起來。但心中仍然否認她所誦上半闋的詞中之意。因為他已認為自己懂得了愁的滋味,并非是如她所說股強說愁。不過,他也已原諒她的錯誤,他自個儿也是到現在才感到驀地已經長大,從而体味出所謂愁的滋味。
  她大概是太久沒有和別人談話,因此產生一种說話的欲望,不管所談的是什么,她也愿意談談。當然,這也是基于她認定這少年的确老實可靠,才會撤消了從原始至今人類仍有的疑懼本能。
  她道:“我在那石屋中,已看過四十次秋天的落葉,那种滋味,并非僅僅一個愁字,便說得盡。”
  鐘荃忍不住道:“你為什么要獨個儿住在那屋子里呢?而且一直住了四十年這么長久,我真想不透……”
  她傲然昂起臉,對著檐邊的天空,更為明亮的曉色,將他美麗的面龐映得更清楚動人,尤其那對秋水般的眸子。
  “我和你一般年輕的時候,我也不會懂的。至于現在呢,我卻可以驕傲了。”
  她中肯地把以往的事,扼要地敘述一遍,廟外的秋風,掠過曠野大地,發出寂寞的聲音,一似是為她敘述這凄涼遭遇時的伴奏。”
  鐘荃听完之后,無言地低下頭。他心中完全被她這种偉大的情操而充滿感動之情,也為了這种堅定互信的愛情而神往不已。
  她是這么久未曾叫過袁文宗的名字,此時雖然是對著這青年人敘說當日之情,但每當她提起文宗這名字時,便宛如瞧見他含笑佇立在面前,但那瀟洒的身影,轉眸幻滅,她流下兩行珠淚,沾濕了襟袖。
  最后,她以冷酷的聲音,將結論說出來。那便是她有所怀疑青田和尚沒有去找到袁文宗,告訴他這回事。她要查明白這件事,假如是這樣的話,她便要將青田和尚凌遲處死。而且毀坏天下寺廟,殺盡佛門弟子。用血果來補償青田所种下的惡因。
  鐘荃与佛門有极深的關系,當時不覺為之毛骨悚然,但當他想到自己的性命,也是危于疊卵之時,只好輕嗟一聲,不說一詞。
  這一聲輕嗟,卻使羅淑英惊訝不置。她露出詫异之色,道:“怎么?像昆侖弟子,何以不挺身而起,只歎息一聲了事?難道還會同情我的遭遇而不反對這种做法?”
  鐘荃當然不是這意思,可是要他詳細深入地分析,卻也辦不到,只好苦笑一聲。
  她沉思了一刻,便攝神定慮,調息呼吸,行那道家無上坐功。
  鐘荃本也想坐坐,可是,當他一想到命在須臾,似乎大可不必多此一舉,立刻便放棄這念頭。
  這刻,他宛如那些臨死之前的人一般,心中既空空洞洞,卻又似有千言万語,倒把那顆心儿吊上半空,不上不下的,甚是奇特而難受的滋味。
  他懶得去回憶往事,又不愿心中空洞無所歸依,不覺有點儿煩躁起來,猛可站起身,踱出廟外。
  放目曠野茫茫,青綠的顏色中,夾有不少枯黃,尤其是許多樹木,挺著光禿的枝干,在秋風中搖顫不休。
  他喃喃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咳,真個人何以堪?”
  順腳而走,不覺到了廟后半里外的溪畔,岸邊的溪水,都靜止不動,許多落葉漂浮在上面,每一片的形狀和遭遇都是十分相似,然而,看起來卻像各有各的打算,彼此絲毫沒有半點儿休戚相關之意。
  他不由得聯想到人生的种种現象。自古以來,多少的苦痛是一再地發生在這世上。甚至于在同一人的身上,同樣的痛苦會發生兩次或兩次以上。至于同時或同地而不同人的可怕遭遇,更是常有所聞。然而,人類具有万物俱無的智慧,何以不能從累積的經驗中,尋到有效的辦法,將痛苦從這世上連根鏟沒?為什么就讓這种种不同的痛苦,一再地在世間發生滋蔓?
  就像這些水面上的落葉般,各不相干和漠然地在互看凄涼的下場。那當然是因為沒有智慧的緣故。然而人們為什么不那樣彼此關顧愛護地好好活過一生呢?
  “我宁愿像庄子所謂‘魚相噓以濡,相濕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和她一樣遭受人世痛苦的折磨,本應彼此關怀才對。可是她當然不會這么做。但即使她肯這樣做,我也毋宁沒有這种痛苦折磨后的關怀。”他悄悄地想著。
  他想得太多了,有些是超乎他理解之上的。譬如論到痛苦,這兩個字眼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卻是一個极難解釋和給予价值的東西。粗糙地說,人生若除了痛苦這因素,恐怕便沒有努力奮發以解除痛苦的地步了。
  一株垂柳在溪邊迎風搖擺,軟垂的枝條上已經只剩下稀少的葉子。但在風中飄拂時,仍是那么搖曳生姿,甚是動人。
  他又勾起早先的感慨,輕輕誦道:“昔日种柳,依依漢南,今著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溪中央的水溫柔地流著,帶走了無數落葉,也帶走了韻光。
  陸丹的倩影兜上心頭,使他迷偶地歎口气,但隨即便消失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代替了陸丹的位置,那便是和師父大惠禪師(鐵手書生何涪)苦戀的華山木女桑清,她的遭遇自然要比陸丹的深刻得多。
  眼前清澈的溪流,使他想象到當日桑清在騰王閣上,眺望茫茫大江的神情。
  他記得師叔常常用一种惘然若失的神情,吟誦著她所贈的詩:
  “柔腸百結誰能會?一慟情無歷劫身,万水千山歸去也,從此蕭郎陌路人…,,
  師叔那英俊的臉上,說不出是多么奇异和复雜的表情,那時候他茫然無知,總算了解一點儿。
  “這是誰作的詩啊?”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背后傳來。他吃一惊,是誰能使他毫無覺察地來到身后呢?
  扭頭一瞥,只見羅淑英就站在身后三尺之遠,秀眉微顰,膀子中帶著感情地瞧著他。
  他老老實實說出來。這時,當然也不惊訝她能夠會令自己不察覺的這回事了。
  她道:“奇怪,你本來淳朴的面上,這刻似乎閃動著复雜和深刻的表情,難道你能夠体味這中間复雜和深刻的表倩。難道你能夠体味出這中間的悲哀么?我是深刻的体會。”
  他道:“我想能夠的,因為我并非完全沒有碰上和愛過女孩子,可是,僅僅是曇花一現的緣會,也落個從此蕭郎陌路人的下場。她這刻是生是死,我仍不知道。同樣地,我之生或死,也未能确定……”
  她嗯了一聲,輕輕道:“你也很吃過一些苦頭了,是么?那位女孩子是誰呀?”
  “便是峨嵋派的,姓陸名丹,第一次我遇見她時,便是在你那儿附近,后來又見兩次,一共只有三次……”
  “啊,我知道是誰了。算起來她說得上是我徒孫輩呢,可是你縱然有情,人家對你又怎樣呢?”
  鐘荃囁嚅一下,無法將他替她治傷時的情形赤裸地描述出來。最后只好擺擺手,借以增強話意,一面道:“她一定和我一般……”
  羅淑英晤了一聲,解開扎頭的絲巾,雪白的頭發垂拂下肩頭。
  她款款走到溪邊,彎下腰肢,先將水面聚住的枯葉撥開,然后從水面瞧瞧自己的容顏。
  “要是這樣,那就值得追念了。唏,瞧來我仍和四十年前沒大改變,除了這頭白發……”她自言自語般說著,前兩句話是接方才的話題,后兩句則是另開話柄。
  鐘荃仔細地瞅她一眼,率然道:“大小姐你的确很美麗,比我所見過的女人都要美麗許多……”
  她橫波嫣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齊的貝齒,風韻极是動人。神色間很是開心。
  “我知道你說的是真話,你不會騙我的。”
  她又將頭發扎起來,繼續道:“我每逢臨水自攬容顏,總是垂下這頭白發,好讓我別忘了那四十年的歲月,別自己哄騙自己,于是,我才能夠維持對這世上的恨意,以及青田騙了我的恨意。”
  她歇了一下,又道:“其實青田倒是真愛我的,想不到小毛也這樣。”
  鐘荃開始放大膽子.評論道:“他們都應該會愛上你的,你的确太美了。”
  她流波顧盼了一眼,卻沒有做聲,因為她總不好意思說些為自己捧場的話,心中卻受用得緊。
  “不過,對于青田大師之事,你最好從好處想,我個人則不肯相信他會這樣做。假使袁大相公另有別故而不來時,他也會來向你報訊的。”
  “但愿他是如此。”地答了一句。歇了一刻,她的神情又變得焦躁不安起來,顯然她推想假使是這樣的話,豈不是證明袁文宗的無情?
  她揮手道:“你也回廟吧,別到處亂跑,省得惹出殺身之禍‘…··”
  鐘荃默然隨她回廟,直到踏進廟門,才省悟她言中之意,乃是說倘若他再亂走的話,被她疑為逃跑,當時立下煞手,豈非惹來殺身之禍?心頭不覺一陣悚然,但跟著也放寬了許多,因為這樣也同時證明她在短時間內不會殺他。
  到了晚上,他們又复起程。羅淑英已決定直奔西安府的興教寺。因為青田和尚駐錫何處大概只有佛祖曉得。可是記得最后一次得到消息,乃是在西安府的興教寺獲得袁文宗的行蹤。是以一開始便徑奔興教寺,反正腳程极快,到時如無頭緒,再往別的地方去也一樣。
  這時,羅淑英急的倒是要證實袁文宗究竟何故沒來找她。她的自尊心大受損害,因為鐘荃認為青田和尚不會騙她,等于是說袁文宗并非如她所想股愛她。
  為了自尊心,這世間不知出現了多少無謂的悲劇。這次卻挽救了鐘荃一命。雖則其中或多或少也關系到鐘荃曾与陸丹相愛之故。
  鐘荃一路非常沉默,簡直不再說話。一來他自己的性命毫無保障,已像垂死的人差不多。二來陸丹不知生死。三來許許多多沒辦完的事,使他也為之煩惱,諸如求劍、失鏢等。
  羅淑英也陷在自己默思之中,并不和他談話。
  那天的早上,他們已到了西安府外的興教寺。這寺中的老方丈,已非昔年的淨法大師,而是他的弟子無住大師,年紀也在六七旬之間。他曉得這件事的始末,只因這是鐘荃打著昆侖的旗號与及昔日殺金蛇驅怪物一段關系來詢問,便照實說道:“四十年前,倒是有一位俗家名家喚作袁文宗的同門法名圓通。他云游四海,半年后歸來。家師本待等到翌日告訴他關于一位青田師兄留下的話。可是次晨起來時,這位圓通師弟已經死了,天靈蓋完全碎裂,身上也血肉模糊,簡直不像個人,這樁事正擬報官備案,那青田和尚忽然來到,制止了報案之舉,親手將圓通師弟焚化,那骨塔至今尚供在后面塔里。”
  鐘荃獨個儿在方丈靜室中大大發征,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他正在靜室外面的廊上相候,這消息要是她知道,保管方今天下沙門之禍,比之前代三武之禍還要悲慘,這件事可怎么辦呢?”
  驀然間靜室木門大開,風聲一拂,只見羅淑英玉面凝霜,眉籠殺气,兀立在室中。
  老方丈無住大師輕啊一聲,卻听她冷冷道:“你這寺中召集全寺僧侶的信號是怎樣的?”
  無住大師為她冷冷的容色所懾,脫口道:“鳴鐘三響,全寺僧徒都在大雄寶殿之前候命……”
  “好。”她簡短地應一聲,用下頷向鐘荃挑一下,示意他去辦。
  鐘荃走出靜室,神魂有點儿不附体地躍上鐘樓。也沒有什么時間讓他再想了。當當當三下催魂鐘聲,散布在全寺每一角落,霎時間,只見各處人影幢幢,袍袖飄飄,齊向大雄寶殿的方向走去,他仿佛還看見當日殺金蛇時曾經見過的知客僧無本。
  大雄寶殿中,那盞長明燈依然柔和地洒下微弱的光線,佛像前香煙裊裊,一派安詳和穆的气象,并未有所稍減。
  可是在佛祖之前,那羅淑英正揪著老和尚無住大師的衣服,如拎小雞地站在那儿。
  她厲聲道:“你剛才所說,都沒半字虛言吧?快說!”
  無住老和尚顫聲道:“老衲豈能打誑,全是實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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