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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寶劍芳蹤情影高樓


  鄧小龍腦筋一轉,已知桑清這等說法,必有內情。
  便自告奮勇道:“姑姑,倘若您不能分身,而小侄卻可以代勞的話,請您盡管吩咐。”
  “我正是為了分身乏術而為難,我師姐大悲庵主万妙大師前些日子忽然得病,恐是自知不起,必須從速准備后事,那本劍經,乃是舉行掌門庵主傳位典禮必需的信物。我本可托你帶回山去,可是想起數十年同門之誼,她縱然再不對,總是本派掌門,應該回去一趟,見這臨終訣別的一面…”
  鄧小龍立刻明白這位桑姑姑還在委決不下,情知她口中雖然這等說法,其實卻不放心薛恨儿的失蹤。
  究其實當年万炒庵主雖不滿這位屢開殺戒以鍛煉術靈掌功夫的師妹,但啟釁仍在桑清恃著盡得華山百靈、百妙兩位大師劍術真傳,自詡為華山第一高手,引起一場間牆之爭。
  細論起來,倒是華山本女桑清的不是。新近又因鬧意气而奪走本門劍經,万炒庵主命在垂危,反而派人下山追尋桑清,請她回山。這一下縱使桑清深怀成見,也不由得覺著不好意思,非赶回山見大師姐一面不可。
  鄧小龍卻沒敢做聲。等她自己決定。三騎繼續前行,眼前忽地豁然開朗,但見疏樹間植,中有小溪,屈曲如帶。再過去一點儿,便是一座殘舊的小禪院,山牆上大半粉塵剝落,顯然已屆殘暮之年。
  桑清忽然決定了,道:“那么找尋恨儿之事,便交托小龍你代勞啦!”
  鄧小龍應聲道:“小龍省得,姑姑不必多慮。一俟尋到師妹,便立刻伴她回華山。”
  轉眼一瞥,只見桑清眸子中淚光閃動,禁不住愣一下。
  她嗯了一聲,輕輕道:“你多費心,有什么事你都可以代我做主,我先走啦!”
  話聲中頭也不回,舉手作別。衣袖褪落到手肘間,露出玉藕也似的小臂。
  鄧小龍和鐘望不知不覺同時勒馬,好讓她的花驢先走。
  蹄聲均勻地得得而響,漸走漸遠,終于消失了。
  鐘望迷惑地自語道:“姑姑走得真奇怪……”
  鄧小龍們然眺望遠方,輕輕答道:“人生自是有情痴師弟你怎會知道她傷心下淚之故呢!”此恨不關風与月
  鐘荃爽然道:“小弟正是因此而大惑不解嘛!”
  鄧小龍尋思片刻,便催馬前行,一面道:“恐怕是為了薛師妹真像姑姑當年…”
  鐘荃心中仍然否認師兄的話,但不再做聲,兩騎踏過疏樹小溪,來到那座殘舊剝落的撣院前門。只見外面橫題著“善注禪院”四個大字。
  他們下了馬,鐘荃緊跟著鄧小龍后腳,走上台階。猛可前面鄧小龍腳步一頓,使得鐘荃險些儿撞上他身子。
  鄧小龍指著門邊的石牆道:“師弟,你看這是什么?”
  鐘荃順著他手指之處瞧時,吃了一惊,原來那塊石頭上,現出一個灰黑色的手掌跡。五指張開,十分清晰。
  “這個手掌印深有三分許,而且呈現這种灰黑色,不知是年代湮遠,以塵沾污,抑是一門駭人功夫?”
  “小弟覺得這好像是一种特別的功夫,并不是年代湮久之故。”
  “哦,那真不得了。”
  鄧小龍駭歎一聲:“這是什么掌力啊?”
  鐘荃搖搖頭,過去細看一眼,回頭道:“若果這不是江湖上的暗記,便是外門功夫中的一种毒功,非是真個用掌力按塌成這樣子的。”
  “愚兄倒未听過有這种銷金蝕石的毒功,師弟你可想得出來?”
  鐘望也搖搖頭,這件事便沒有了答案。
  兩人不管這個,一直走進樣院去,但見四下纖塵不染,十分洁淨,可是一樹不植,寸草無存,什么都是那么不順眼,不管是牆壁門戶,以至于供佛的用具,都是极為古舊陳敗,仿佛非得這些東西自行毀滅淨盡,就不能夠有新的事物出現。
  佛堂里毫無人跡,他們放響腳步,轉人堂后。
  后面是兩座小院,都是那么靜悄悄的。
  鄧小龍也有點儿憋不住气,朗聲叫道:“這里有人么?”
  歇了片刻,右邊院子里傳來一陣步聲,只見一個發須皆白的老和尚,慢騰騰走出來。
  鐘望瞧見那老和尚面色枯黃,毫無神气,心中大不舒服。
  鄧小龍卻拱拱手,道:“請問老禪師,虛本大師可在?”
  老和尚抬頭瞧他一眼,隨即移開眼光,緩緩答道:“老袖便是虛本,檀樾有可見教?”
  兩人但覺大出意料之外,只因他們都認定秋月大師既然將寶劍留在此地,轉托虛本大師保管,這位虛本大師不消說,定是佛門中身負絕技的人。
  誰知聞名不如見面,竟是個面黃骨瘦,神衰体弱的老和尚,而且身為撣院主持大師,卻聞人聲而出迎,毫無排場气派。
  “在下姓鄧名小龍,這是敝師弟鐘荃,新近由昆侖至中土…”
  虛本老和尚抬目看鐘荃一眼,隨即垂下目光,漠然地嗯一聲。
  “在下曾得星宿西宁古剎主持秋月大師吩咐,命敝師弟謁見大師,并請賜下那柄玄武劍。”
  老和尚又衰弱地晤一聲,緩緩道:“是要取回寶劍么?老衲怎生得知你們兩位是不是昆侖派的?”
  兩人乍聞此言,不禁一怔。
  鄧小龍勉強答道:“大師之言果然有理,只是此事除秋月大師外,再無別人曉得,故此大師可以相信在下等并非冒名騙劍之徒。”
  鐘荃呆立如木頭,要是他獨個儿在這里,定然答不出半句話。
  老和尚有气無力地搖搖頭,道:“不成,老衲不能輕信。”
  鄧小龍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皆因這位老和尚無論怎樣說法.總是尊輩身份,使得他的話輕不得,重更不成,是以把個天計星也鬧得目瞪口呆。
  鐘荃道:“晚輩的确是昆侖弟子鐘荃呀!”
  老和尚又搖搖頭,隨即移步走到牆邊一個石墩上坐下,似乎是站久了腿腳酸軟的樣子。
  鄧小龍望了鐘荃一眼,聳聳肩頭,雙手一攤,向他苦笑道:“大師不信咱們,這可沒有法子證明,剛才在路上我也曾想過這問題,但愚兄以為秋月大師必有安排,誰知卻碰個釘子。”
  “那么我們怎么辦呢?”鐘荃急忙問計。
  老和尚在那邊虛弱地于咬一聲,用力提高嗓門道:“你們說什么,老袖听不見呢!”
  他雖然揚高了聲音,但仍然不響亮。
  鄧小龍反身走到老和尚跟前,大聲道:“敢問大師,寄劍的秋月大師當日是否留言說要敝師弟呈上信物,方可相信?”
  老和尚搖搖頭。
  “那么大師能夠辨認取劍的人嗎?”
  老和尚抬起頭,朦朧的目光,使得鄧小龍心中一震,忖道:“這位大師神气已盡,恐怕快要圓寂歸西。”
  他見老和尚沒有回答,心中一嘀咕,招手命鐘荃過來,然后又朗聲道:
  “如今唯有一法,便是命敝師弟施展出昆侖特有的身法,在空中改變方向,這一手唯有昆侖本門才有此一絕,大師看如此使得么?”
  老和尚猛可震動一下,如從夢中惊醒,喃喃道:“對了,秋月師兄說過你能夠在空中……”下面的話聲,已模糊不清。
  鄧小龍向鐘荃做個手勢,一面大聲道:“大師請看——”
  鐘荃猛可直拔起空中丈許高,前身一傾,整個身軀便向前飛去。飛出半丈之遠,倏然清嘯一聲,恍如老龍夜吟,嘹亮悅耳之极。
  卻見他在嘯聲一發之時,身形极為舒徐瀟洒地轉將過來,雙腿蹬處,神速得如電光一閃,又飛回原來之處。
  然后气沉丹田,忽然飄墜下地。正好立足在原處,分寸不差。
  他這一顯露身手,不論是上躍飛行或下墜,自然有一种舒緩不迫的風度,令人看了十分舒服,同時也快到极點。
  使得鄧小龍也禁不住在心中大大喝一聲彩,眼光中露出欣慰羡慕之色。認為這位師弟的輕功,該是并世無二的功力火候。
  老和尚努力睜大迷蒙的眼睛,居然瞧見鐘荃如龍般矯健的身手。
  “檀樾果然是秋月師兄所說的那位。”老和尚道,聲音仍像開始時那般冷漠。“可是兩位卻遲了一步……”
  ‘嘎?來遲一步?”
  鐘荃接口叫將起來,心中甚是駭异。
  老和尚緩緩看他們一眼,疲弱地道:“兩位何必著急。”
  兩人聞言,登時又化惊疑為欣喜,靜等老和尚說下去。
  “浮屠不三宿桑下,便是避免有情,一株野生的桑樹,尚且如此,兩位何必執著。”老和尚喃喃說著。
  卻把兩個人又駭得心頭鹿撞,莫明其妙。
  老和尚徐徐再望他們一眼,道:“兩位想是明白了?”
  鐘荃自幼受諸位高僧大師董陶,如何會不明白,只是似明非明,禁不住抗聲道:“佛說煩惱即菩提,三獸渡河,各有因緣,大師太拘泥了。”
  虛本老和尚微微一震,注意地瞧鐘荃一眼,喃喃道:“老袖大拘泥么?啊,你說得不錯,各有因緣,各有因緣……”
  他轉眸瞧瞧兩道院門,又道:“那里面已有八位以苦行功滿而圓寂的師弟,他們選擇苦行一途,緣法早具,老袖卻因之而動心者經旬。呵呵,檀樾說得好,各有因緣……”
  鐘荃明白老和尚言中之意,乃指跨院中有八個和尚圓寂,大概是給餓死的,不覺一陣悚然。
  鄧小龍不明就里,卻心急那柄玄武劍(五易劍)的下落,朗聲問道:“敢問大師,那柄劍的下落如何?”
  虛本大師道:“前兩天老衲正在佛堂上誦經,忽听門外有人叫喊,便出門一瞧,只見一個矮矮胖胖的人,下面光著腳板,背上插著一柄劍,詢問老衲好些話。
  “老袖本來有點儿重听,那人不但聲音尖細,咬字不大清楚,而且說得又快,老衲不明白他問什么,只見他尖銳地大叫一聲,似乎是心中甚怒,一掌拍在石牆上,便現出一個灰黑色的手印。老袖低頭細細一瞧,原來那塊手印并非因手掌涂黑染上,卻陷在石里數分之深。
  “老袖年輕時行腳四方,不但听過武林中許多絕技秘學,而且這种掌力,老袖曾經親眼在海南島見過有個黎人在練,以五指山亙古森林內積聚一种特別的劇毒鳥糞,吸附在掌上,能夠毀石銷金,厲害無比。
  “可是苦練到隔室傷人,卻會斬絕后嗣,是以無人敢真練成。像他這种功夫,僅能派些嚇嚇人的用場而已,但這時老衲忽然想起那柄寶劍,便問他可知道昆侖門人的下落。他一口說知道,老鈉便請他轉告你們藏劍所在,因為老衲滅度在即,不能再等候,卻不料兩位卻是赶及來此……”
  兩人一齊心急起來,鄧小龍輕輕道:“那廝定是潘自達。”
  鐘荃道:“師兄說得對,可是那劍,會不會被他盜去?”
  他們連忙詢問地瞧瞧老和尚,只見他那皺紋深顯的額頭向著天空,竟是靠在牆上。枯黃的面色,甚是難看,尤其此時閉著眼睛,活像個已死之人。
  鄧小龍朗朗詢問一聲,老和尚寂然不動。
  兩人細看時,敢情這位以苦行見重天下佛門的虛本大師已經圓寂。
  鐘荃輕輕道:“師兄咱們走吧,這儿一切由得他原來的樣子,相信虛本大師也會贊同我的意見。”
  鄧小龍似不解地瞧瞧他,然后決然地點點頭,舉足先走,一面道:“你也許有理,方才老和尚不是這樣說么,反正咱們已知道寶劍下落……”
  話未說完,鐘荃插口問道:“但那柄劍可能還在此地呀!”
  “不會的。”
  他自信地答道:“像潘自達這种人,焉有輕輕放過這便宜而不撿的?而且老禪師不是說過咱們來遲的話么?”
  兩人邊談邊走,眨眼已出了禪院大門。
  鐘荃回顧那灰黑色的手掌印痕一眼,道:“虛本大師雖說像他這种毒掌功夫,只能嚇人,其實大師他大概不懂武功奧妙,偶然听到特別的高手說及這等功力高成功尚遠,便以為微末小技,不足重視,其實以這等歹毒功力,已足夠稱雄武林哪!”
  鄧小龍微微一笑,沒有言語,他心中的确喜見這位淳厚朴實的師弟,漸有主見和能夠推論。
  兩人上了馬,鐘荃問道:“師兄,我們要不要分頭追赶?”
  鄧小龍道:“不必了,咱們先往西南方走,到了前面的井徑,打听一下。若然知道姓潘的行蹤,咱們一同先去尋他,再定行止。我想,薛師妹之事也不急在一朝,試想絕技在身,焉有凍餒之患?”
  鐘荃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薛師妹她出身華山劍派,焉能因口腹而貽辱師,這件事可不能不急。”
  鄧小龍想了一下,道:“你也許說得不錯,最低限度若是師弟你窮途落魄,床頭金盡之際,宁愿凍餓而不肯犯師門規條,咱們先到前一站再說。”
  兩人的坐騎,俱是佳种良駒,這一縱轡飛馳,華燈初上之時,已到了井徑。
  兩人找個館子坐下,弄些什么吃的。
  鄧小龍趁個空匆匆自去打听。
  不久工夫,鄧小龍已經回來,鐘荃在他面上瞧出興奮之容,便知必有佳音。
  鄧小龍微笑道:“那潘自達已有下落啦,敢情他在追蹤一個女人,今天還在附近打圈子哩,那女人便是蝎娘子徐真真。”
  “還有一點,便是毒書生顧陵的行蹤,已探知乃是在川豫邊界活動,少停找到潘自達,把寶劍事弄清楚之后,我便直奔川豫。”
  鐘荃奮然道:“小弟定与師兄同走一遭。”
  當下兩人會了帳,走出街上。四下雖說已經上燈,可是這地方自不能比那名都大城,依然覺得黯黯淡淡的。
  鄧小龍道:“師弟跟我來。”
  “他在什么地方啊?”
  鄧小龍笑一聲,道:“這家伙跟蝎娘子徐真真胡混一陣,便似乎离不開女人,咱們只好往謝家章台之處尋他下落。”
  鐘莖一生別說涉足這等地方,便想也未曾想過,不覺一陣緊張。
  鄧小龍大概已經知悉路徑,一夾駿馬,毫不遲疑,帶領著鐘荃筆直馳過本城最熱鬧的大街,轉人一條丈許闊的高牆窄巷。
  這條巷子共有六七個高大門戶,全都挂著大燈寵,燈籠上寫著什么院等字樣。
  兩人在一家翠紅院門前下馬,立刻有人大聲哈喝招呼。
  鄧小龍夷然跨進院門,迎面一堵影壁,上面挂著好些牌子,牌子上寫著姑娘的芳名,都是什么紅。香、翠、玉之類的字眼。
  鐘荃能夠面對殺人不眨眼的武林魔頭而絲毫不懼,可是一踏入這院門后,但覺那顆心跳得更快了。自個儿一味在發怵,任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知如何已處身在一個小廳里,連那打帘子時大聲招呼也沒听進耳中。但覺衣香鬢影,鶯啼燕叱,鬧得他更加暈淘淘,一時忘掉此行目的何在。
  鄧小龍情知這位師弟一定十分窘困,但他也無法為之解圍。按著規矩賞銀子上盤子,便忽然溜掉,任得鐘荃再受一回風流罪,自家卻仗著家傳輕功,在這翠紅院里极迅速地四下搜索。
  那些煙花中的姐儿們,最喜歡調戲老實人,見到鐘荃的模樣,一擁而至,竟有四五個之多,扳肩拉臂,捏頰摸面,有一個甚至坐到他怀中,溫香軟玉,風情冶蕩,加上四下笙歌弦管,室暖燈明。直把個鐘荃鬧得臉紅耳赤,窘困之极。卻又束手無策,一任那些俏蕩姐儿們調弄個夠。
  鄧小龍笑吟吟進來,推開那些賣俏姐儿,溫和地道:“你們啊,真不得了,居然猴到我這位兄弟身上,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位原坐在鐘荃膝上的姑娘,長得相當俏媚,這時仍倚在鐘荃肩上,吃吃笑道:“奴家賤名紅英,這位張爺的人真好啊……”
  鄧小龍哈哈一笑,道:“沒想到你先看中客人哪!”
  當下也從容落座,磕起瓜子。
  鐘莖卻百体不動,自有糖食或已剝好的瓜子仁送到口中,香艷旖旎之极。
  鄧小龍和一個名叫韻琴的逗鬧起來,那韻琴年在花信,姿色雖然平常,但身段丰滿,頗能挑逗起人還想。
  大約坐了半刻工夫,兩人便离開這翠紅院。
  鐘荃心中還回蕩著那种新奇刺激的味道。
  出了院門,已寒天气的秋風扑面一刮,把他吹醒了,想起寶劍之事,在馬上不安地瞅著鄧小龍。
  鄧小龍先和他到一家客棧住下,略略梳洗過頭臉之后,十分輕松地告訴鐘望,剛才他已瞧見潘自達,甚至連兩柄古劍也瞧見。
  這一來真相已白,只差在如何奪回之法,不過憑他們兩人,當然不怕那潘自達怎樣。
  兩人計議一番,反倒是鐘荃的口風甚硬,大有強奪回來之意,使得鄧小龍大感意外。
  再坐了一會儿,二更敲過,鄧小龍道:“咱們的确有要事在身,不管那潘自達方便与否,咱們馬上就去。”
  鐘荃奮然而起,道:“師兄之言,正合小弟之意,料那潘自達不敢怎樣,若他多生枝節,小弟可要教他試試那攔江絕戶劍的滋味。”
  這時城中到處已燈殘火滅一片寂靜。
  兩人高縱低掠,穿街越屋,霎時間到了那翠紅院。
  院內屋宇仍隱隱有光,華燈未滅,人聲尚喧。
  鄧小龍帶他繞到后面一個單獨的院落,用手向院內比一下。
  鐘荃一飄身,落在院子里,宛如輕絮著地,毫無半點聲息。
  眼前影子一閃,敢情鄧小龍已縱到前面去了。
  他張望一下,只見天井過去一排三間房,帘幕深垂,沒透出一絲燈光。
  “他已睡著啦?”
  鐘荃想著,一面縱到鄧小龍身邊。
  鄧小龍作個手勢,意思是說房里面的人并沒有睡,教他別做聲。然而鐘荃卻誤會了他的意思,輕聲道:“是的,小弟也那么想。”
  鄧小龍立刻一拉他臂膀,騰空而起,鐘荃反應何等敏銳,立刻也破空而起。
  但一轉念想道:“我們怕什么?即使那廝出來,不是正好找他么?”
  念頭如電光一抹即過,跟著气沉丹田,飄飄下墜,上落都一般急疾神速,但依然有一种特別的舒徐風度。
  房帘倏然無風自動,燈光連間之間,一條人影已疾射出來。
  鐘荃見來勢勁急,身形一動,錯閃開大半丈。在這瞬息之間,已瞧出那條人影,正是海南劍派的潘自達。
  潘自達手提雙劍,卻是握著劍鞘,劍刃并未出鞘。只見他矮胖的身形,貼著地翻翻滾滾地直扑出來。
  這刻猛然一停步,似乎是因外面之人身法太快,意欲看清來人是誰,方始決定進退。
  鐘荃朗聲道:“在下鐘荃,潘兄別后無恙。”
  潘自達果然愣住。
  但隨即恢复常態,尖聲叫道:“你沒死么?這一向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師兄為了找你,還跟我打了一架呢!”
  鐘荃听到此處,怒气忽生,自家卻也莫明其妙。
  但僅在鼻孔中冷哼一聲,難听的話仍不能出口。
  潘自達又是尖聲叫道:“你在這時候找我干嗎?你懂不懂規矩?”
  鐘荃生平真沒有說過這么決斷的話,他道:“我就是找你要劍。”
  潘自達尖聲一笑,那聲音使人听了极不舒服。只見他雙手一抖,猛然兩股銳風,直襲鐘荃。
  鐘荃雙掌齊出,硬攫硬拿,卻見光華如練,挾著冷森勁銳的金風,疾攻上來。原來方才潘自達一抖手,竟是將兩劍的鞘套甩射出來,跟著拿捏的時候,雙劍齊起,疾刺而至。
  但見兩劍各泛异彩,一是金光奪目,一是烏亮映眼。劍鋒由左而右,攻上實下。毫無准繩地分左右猛刺而至。
  鐘荃這時已無時間可以攫拿劍鞘,甚至于無處可避。只好猛一吐掌力,把先到的劍鞘打飛。
  同時又知道潘自達的海幅劍法,專走偏鋒,踏奇門,狠毒非常,連忙往后一退。
  那院子能有多大地方?這一退已到牆根,潘自達身手豈是等閒,尖銳地哩一聲,如影隨形,劍光激射而至。
  那邊廂屋頂的鄧小龍看得清楚,渾身都沁出冷汗。暴喝一聲,疾如星火,急扑下去,身在半空,已鏘地掣出佩劍。
  然而他也知道已來不及,那邊鐘荃猛然惊覺對方也是技壓南天的劍術名家,自己這一退,已陷于絕地。
  對方又是兩柄古劍在手,宛如變成兩人狠毒地攻至。
  這當儿除非他撞毀身后的石牆,否則絕無可逃之隙。
  潘自達面上詭毒笑容仍在,腮間肥內不住顫動,顯然這一擊已盡全力。
  這頃刻間,他自知已穩操胜算,即使敵人施展出蓋世掌力,至多落個兩敗俱傷而已。
  豈知劍風到處,忽儿一虛,雙劍招式竟然落了空。這一惊非同上可,嘿地吐气開聲,猛然腕上叫勁撤回雙劍,并且疾然閃開。
  卻听鐘荃的聲音在老地方升起來:“咦,你為什么撤劍收招呢?”
  潘自達眼光一閃,敵人分明還立在原處,心里正惊駭莫名,猛覺金風襲至。
  當下望也不望,忽地右手揮劍,划起一道烏亮閃光的劍芒,所將出去,腳下胡亂踏開一步。
  鄧小龍見敵人這一劍斬來,方向時間和部位別扭得出奇,并且生出一种肅殺恐怖之感。使他別扭得立刻自動收劍退開。
  鐘更叫道:“那是我的玄武劍,師兄小心……”
  潘自達尖叫道:“姓鐘的你剛才使邪鬧鬼,武林人物將不齒你所為。”言下猶有憤憤之意。
  鐘荃倏然沖出來,朝指道:“你還不還我的寶劍?”口气堅決強硬之极。
  他一向淳厚老實,這時突然怒极反臉,特別地令人震懾。
  潘自達愣一下,吶吶辯道:“你不該同鬼使邪。”
  “我要寶劍。”鐘望又迫近一步,怒目相向:“你還不還?”
  他終不肯說出自己使的乃是縮骨換形的功夫。
  潘自達低頭看看手中雙劍,猶疑一下,道:“我要這么多寶劍又有什么用?可是我想跟你換一柄。”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道:“我只要回那玄武劍。”
  潘自達冷眼一瞥鄧小龍,只見他捧劍虎視耽耽一派躍躍欲動的光景。他領教過鄧小龍的劍法,知道雖然贏得他,卻也不是一時三刻之事,加上個更強的敵手鐘荃,自己定必落下風。盤算一下,立刻將烏光閃閃的玄武劍倒提劍尖,遞給鐘荃。
  鐘望將玄武劍接過,立刻變得心平气和,回身走去拾起兩個劍鞘,審視一下,將那大微劍的鞘套還給潘自達。
  這時他可覺得方才的厲言疾色有點儿不好意思,歉然一笑,道:“潘兄再見,在下開罪之處,尚析有諒。”
  潘自達在心中狠狠地怒罵一聲,口中卻道:“且慢,鐘兄你此劍是何來歷?怎的和我的太微劍一樣?”
  鐘荃听過白眉大和尚講過,早知此兩劍俱是五行劍中之二,便說將出來。
  鄧小龍有點儿不耐煩,于咳兩聲。
  潘自達回眸看那房間一眼。
  只見帘幕依舊深垂,剛才喝叱叫罵之聲,竟毫無人出來窺探觀看。
  他沒怪自己的暴戾脾气,把人都嚇怕了,卻忿忿咕噥道:“賤人,想盼望我死掉么?哼,老子就把你們都宰了。”
  鐘荃听得清楚,嚇了一跳,恐怕這人真個把這儿的人都屠殺了,求救似地口眼瞧瞧鄧小龍。
  鄧小龍大聲道:“師弟咱們走吧,只怕毒書生顧陵那廝走得太遠。”
  潘自達立刻豁然顧視道:“你們要找毒書生顧陵?找他于什么?”
  鐘荃不覺大為佩服師兄的辦法高明,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可是他不會說謊,吶吶無語。
  “我們去找他晦气,你也算上一份么?””
  潘自達尖聲道:“走,這就找他去,算我潘自達一份。”
  鄧小龍哈哈一笑,叫道:“那么走吧!”
  話聲甫歇,飄身便起。
  三人一徑來到客店,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大家在大炕上盤膝養養神,到天色黎明之時,便起來上路。
  鐘荃發覺自己老是對潘自達甚為不滿,細想之下,忽然發覺乃是因為潘自達曾經挾持蝎娘子徐真真遠去的緣故,這才明白了,不禁也啞然失笑。
  三人一徑向西南進發,沿途上鄧小龍都有熟人,事事方便。
  潘自達沒有坐騎,便特意找了一匹讓他乘坐。
  至于江湖上各种消息,都甚靈通,是以第二天便听到雪山豺人被殺之事,江湖上傳聞是給一個身裁巨大無比的人,拿著一根金黃色而起紫暈的粗長竹枝給打死的。是以送他紫竹神象的外號。
  可是走到第三天上鄧小龍便得知在石泉城有個巨人,和一個雪白羅衣的美貌姑娘呆在那儿,并且得知是方巨和陸丹。
  當下連忙告訴鐘荃,當時便把個鐘荃喜得心花怒放,但潘自達卻臉色陰沉之极。
  鄧小龍早從當日在京師之時,便思疑潘自達心中有鬼,現在更加确定疑心之事,卻不向鐘荃提起。
  兩日后下午赶到石泉,探問之下,才知道陸丹兩人已走了。
  同時又聞得毒書生顧陵在蜀中,猜想陸丹兩人也許沖著毒書生顧陵去了,便急忙上路。
  三人心中俱急,傍晚時分已到了百里外的漢中府。
  鄧小龍掄鞭指著遠處滾滾東流的溪水,道:“師弟你看,那儿江邊樹木扶疏中,露出的樓台亭閣,便是名聞天下的慶余樓。”
  鐘荃滿怀心事地眺望一眼,但覺景物甚佳,最初是遍地垂柳,一條幽徑直通進去,便是各式各樣的樹木花草,布置得甚雅致。
  楓樹的紅葉以及一畦畦的霜菊,正在爭妍斗艷。
  樓閣亭榭掩映其中,朱瓦粉牆,飛檐高檻,端的是一派富貴气象。
  他還隱約瞧見一座高樓上懸題著“慶余樓”三個金色大字。
  江上淡煙暮霞,山水茫茫,襯托著這一處樹木樓台,令人心移神往。
  潘自達尖聲道:“我們可以進去瞧瞧么?”
  鄧小龍劍眉輕輕皺一下,未曾回答,卻听鐘荃道:“是啊,我們可以去觀賞一下么?”
  “可是咱們要赶路呢!”
  “師兄說的是,不看也罷。小弟不過心中煩悶,聊以稍解愁怀而已。”說完了,輕輕歎口气。
  原來自前兩天听聞陸丹的消息之后,起初他极是興奮。
  但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陸丹當日既得齊玄治好毒針之傷,怎樣也該等他回來。可是据師兄所說,敢情一治好毒針傷勢之后,便走個無影無蹤。
  于是,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向她提及劫鏢与劍會之事,她所表現出那种煩躁气惱的樣子,尤其是關于劍會之事,她甚至露出仇恨的情緒。
  這一點,鐘荃后來想通了,知道是因為上一輩留下的仇恨,只因她父親摩云劍客陸平,于劍會中敗于鐵手書生何涪之后,返山羞憤而死。
  這樣便等于她和昆侖有了不解之仇。
  他可以撇開這些怨恨暫且不論,光是在個人方面而已,他也并沒有信心認定陸丹非愛他不可。自從离開之后,他便曾經想到許多問題,諸如以陸丹的風華絕代,人比花嬌,自己拙扑土气的樣子,是否配得上她?
  而且在事實上,他也沒有很多憑据可以斷定陸丹愛他。
  當日他在破廟時,曾經肯定地回答過羅淑英的詢問,但其后便不敢再這樣想了。而且打那時候起,這些問題便把他困扰得甚是苦惱抑郁。
  播自達尖銳的聲音接著:“我也是真想進去行一圈,散散問。”
  鐘荃白他一眼,想道:“你也門?故作妄為之徒也會悶么?”
  鄧小龍瞧瞧鐘荃,決然道:“那么咱們就到那邊逛逛。”
  鐘荃問道:“那慶余樓是不是當年大內雙凶隱居之所?”
  “你也听何叔叔說過么?正是這兩個老頭。”
  潘自達冷笑一聲,道:“原來鄧大鏢頭怕出事儿,都有我哩!”
  鐘望有點儿沖動地道:“你……你估量贏得那兩個老頭儿么?哼!”
  潘自達尖聲冷哼一聲,首先縱馬走去,一面大聲道:“那就要看看畢竟誰行誰不行。”
  三騎蹄聲得得,直奔柳陰下的小徑,轉眼到了柳林盡處。
  楓樹霜紅,似是帶著醉顏迎人,其間畦圃植著的秋菊,香气隱隱淡淡,隨風送到三人鼻端,使人心緒立刻恬然舒暢。
  這里本是個園子,但沒有篱笆或圍牆圍住,游人誤入,倒是情理之事。
  他們齊齊在一株楓樹下停住,一躍下馬,先將馬系在樹邊,然后徐步游賞。
  亭榭處處,假山水池配得十分雅致,偶然也聞人聲衣影,卻沒有人出來攔擋或詢問他們。
  他們走到那座高樓之前,四下觀看景物,原來那座樓乃是長形,有三層之高,庄嚴矗立。樓下當中是個大廳,要走進這個大廳,還得拾級而登,那都是整塊的白石石階,兩旁擺著一對宏大的石獅,雕工佳甚。
  對正廳門一條白石大路,約是丈二三之寬,全長僅得十余丈。石道兩旁,齊整地植著筆直高挺的柏樹。石路盡處,乃是一座牌樓,方向斜對漢水。
  潘自達失聲叫道:“老儿們敢情真享福啊,在樓上推窗眺望,這景色太迷人啦!”
  鄧鐘兩人覺得他出口傷人,都不愿意答睬他。
  卻听他又尖聲道:“這樓中住的老儿們是什么人?你方才說的仿沸是大內雙凶,大內雙凶……”
  他沉吟一下,忽然記憶起來似地繼續道:“是不是許多年前在大內效力的兩個老魔頭?”
  他只顧說話,卻沒注意到三樓上窗口出現一個人,上半身俯憑窗外,細細地注視著他們。
  鐘鄧兩人都瞧見了,但只瞥了一眼,便沒再看。
  潘自達又用那尖細的嗓子道:“我們進去瞧瞧呀,你們怕那雙凶么?”
  只听二樓窗戶彭一聲打開,一個人探身出來,嘿嘿冷笑兩聲。
  那笑聲雖不亢,卻极是刺耳,使得正在冒大气的潘自達也驀然住口,齊齊抬頭上看。
  只見二樓當中的窗戶大開,一個須發皤然的老委,正向他們俯視,嘴角冷笑之容未斂。這老叟年紀雖屆古稀,但面色紅潤如嬰儿,而且兩道眼光就像電光一般,明亮銳利,兼而有之。
  潘自達忽然惊叫一聲。
  三樓上那人也叫了一聲。
  鄧小龍禁不住將眼光從二樓的老委面上,移上三樓。
  心中忖道:“這位美人儿為什么叫呢?難道她認識潘自達?”
  三樓的人叫聲一出口,立刻便縮回窗內,一轉眼有個男人的頭顱,直向下面凝神而視。
  潘自達高亢地尖叫道:“紅霞,是你么?喂,你是誰呀?”
  他用手一指樓上后來出現的男人。
  二樓那老人又嘿嘿冷笑兩聲,忽然朗聲道:“你想知道老夫是誰么?很好.。”
  三樓那男人立刻縮將回去,但下面三人都瞧清楚那人長著一部絡腮胡子。
  潘自達怒道:“管你這糟老頭子是誰,紅霞,紅霞……”
  人影倏然一閃,敢情那老叟打窗口躍出,一身寬大長衫,此時迎風飄擺,宛如灰鶴橫空,直扑下來。
  三人都是大行家,一見這老史飛墜之勢,立刻發覺這位老史的武功,已達超凡人圣之境,齊齊閃電般后退。
  那老叟看來迂徐不迫,實在其快無比,長衫帶起強勁掠風之聲,忽然已到了潘自達頭頂。
  潘自達本已退開丈許,此時繼續后退,但那老叟如影隨形,仍然在他頭頂。
  說時遲,那時快,老叟倏然一彎腰,上身下俯,雙腿斜舉向天,整個人斜扑向地下的潘自達。
  潘自達立刻判斷出罩扑下來的老叟,所用的身法以及欲發未發掌力招數,厲害之极。不論自己想閃向哪一方,都絕不能從容避開。
  在這念頭一掠之間,已党風力壓体,沉重非常,心中為之大駭,帶地掣出太微古劍,使出劍上刻著的戌士劍法,倏然豎戳上刺。
  腳下方位,應東而西,把整個身軀都拗歪得不成樣子。
  他的動作快得异乎尋常,掣劍發招踏步都像在同一時間之內完成,那柄太微古劍之上,金光陡盛,宛如驀地飛起一條金龍。
  老委冷笑一聲,忽然飛越過他頭頂,飄然落在半丈外的白石大路上。
  旁邊鄧鐘兩人瞧得清楚,明白這老委根本上沒有打算立刻動手。
  于是一方面為了潘自達的張惶而好笑,一面也因這老支精絕天下的武功身法而訝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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