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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情痴旁落万念灰


  朴日升反而一怔,問道:“你為何躲在草叢內?”
  裴淳道:“你猜一猜草叢內還有什么人?”
  朴日升心中一動,道:“莫非是云秋心?”
  裴淳點點頭,道:“不錯,她恰好回醒了好一會儿,現在她已好得多了,可以多說些話。但据梁藥王前輩說,還須悉心醫治,尤其是她再過一炷香的時間之后,便是她一大關頭,決計不能再行移動。其時她雙目能視,口能言語,雙耳能听,就是不能移動,動之必死。”
  朴日升心中像是突然移掉一塊万斤大石、想道:“這就好辦了,到時我只須略一碰她,就可以致她死命。裴淳有過陪死之誓,自然也得自殺身亡。”
  他胸中的妒根之火這才抑制得住,便道:“我很想見她一面,說几句話。”
  裴淳道:“她也正想請你進去。”他側開身子,道:“入口在此,請吧!”
  朴日升走入草叢,這才發現地上有一塊木板,上面盡是泥土青草,揭開是個入口,若是關閉,便与草地無殊,手法精巧,誰也別想瞧得出來。
  他從洞口溜入地底,發覺竟是一個相當寬敞的地下室,總有兩丈方圓,屋頂都用堅厚木板襯托,极是牢固。此外,還有十多個通風洞口,既可通气,又可引入光線。
  但室內終是彌漫著泥土味,朴日升一眼望見黯淡的角落有一張床榻,云秋心覆塌而臥,正也瞧他。
  室內別無他人,梁藥王和童仆都不在。朴日升走到榻前,但見她蒼白的面龐內現出一种异乎尋常的美麗。
  他呆一呆,便情不自禁地蹲低身子,面面相對,同時伸手捏住她的纖掌,柔聲道:“這几天苦了你啦!”
  這話說出口時,洼朴日升自己也吃了一惊,心想我這是怎么攪的,競變得如此情長气短了。
  云秋心甚是感動,輕輕道:“也苦了你啦!听說是你反轉過來幫助他們,才能轉危為安,我雖然不能在場目睹,但仍然想象得出你一定費了不少力量才能這樣做。”
  她的話字字体貼,朴日升登時覺得大是值得作此轉變,一切的痛苦都獲得報酬。
  他如痴如醉地凝望著她,過了好一會儿,才歎气道:“我此生真心熱愛的人只有一個,便是你了,假使我能把你當作─般美女看待,我們兩人都可以少受許多痛苦。”
  云秋心道:“這話說得很對,我真愿意你忘記了我。”
  朴日升訝然尋思道:“你分明答應過嫁我為妻,為何又但愿我忘了你?難道那允諾乃是假的?”
  他雖是當代之雄,智勇冠世,可是一旦動了真情,墜入愛河情网之中,便也跟平常之人全然無別。
  此時一股酸楚痛苦之感涌滿了胸臆,又自怜地想道:“她對我毫無情意,而我偏偏單戀她,真是活該受罪。我應該把她剔出心中,永遠也不瞧她一眼才對。”
  默想之際,雙眼卻沒有片刻移得開她的面龐。越是仔細端詳,就越是覺得痛苦、真是難舍難分,愛恨交織,使他胸臆既要進裂,眼淚又想涌出。
  他緩緩把嘴唇印在她掌背上,喃喃道:“你還肯嫁給我么?”
  地下室之內靜寂無聲,朴日升自家緊張得透不過气來。她的回答真不啻是最后的宣判,生、死、愛、恨、禍、福都決定在她的一句話上。
  云秋心軟弱地道:“當然肯啦!我不是答應過你么?”
  朴日升心中叫聲謝天謝地,無限感激地吻她的手,霎時間熱淚已涌滿眼眶。
  云秋心又輕輕道:“可是,梁伯伯說過我已不能生儿育女……”
  朴日升心頭一震,道:“他几時告訴你的?”
  云秋心道:“已經好多天了。”
  朴日升頓時又被愛恨兩种情緒淹沒,他的愛意不須解釋。
  恨的是云秋心明明是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之后,才放棄了裴淳而答應自己。
  由此可知她對裴淳何等体貼摯愛,生怕連累他斷絕宗嗣,才不肯嫁給他。
  也由此可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确實只是第二把交椅的人選,遠遠比不上裴淳。
  這一股恨意使他几乎出手擊斃云秋心,幸而心中的熱愛力量也极大,才制止這陣狂怒出手的沖動。
  他在激烈的情緒中掙扎了好一會儿,才轉念付道:“她終究是對我印象很好,也有情意,才肯應承嫁給我。”
  于是下了決心,道:“不要緊,我決不把儿女之事放在心上。”
  云秋心實在想不到朴日升如此情深一往,為了她肯犧牲一切,不禁熱淚滿腮,突然覺得自己已當真愛上了他。
  朴日升如何瞧不出她的心情,再也情不自禁地俯身吻她,并且用溫熱的嘴唇吸干她面上的淚水。
  要知云秋心一向不會作偽,她心中的情緒都在清澈含愁的眼睛中流露無遺。所以朴日升一望而知,感情激動之下,方始如此表現出來。
  過了片刻,兩人默默對視,目光纏綿溫柔地糾結在一起,這霎時間已听出無限的心曲。
  朴日升忽然發覺她眼中出現一層云翳,隔斷了兩情交流,心頭不禁泛起一陣畏怖,低聲道:“你怎么啦?可是想起了什么事?”
  云秋心點點頭,道:“不錯,我想起來了,我不能嫁給你……”
  她說出這話之時,自家已柔腸寸斷,芳心悲痛之极。在這彈指之間,籠罩了她一生的孤凄寂寞,又回到她身邊。
  她覺得自己此生好象注定要永遠孤寂,直到死去,以往她雖是害怕這個意念,但遠不如此刻這般強烈畏懼。
  或者這是由于她已放過了裴淳,目下這朴日升已是她最后的机會,像大海中僅有可供攀浮的斷桅,而她卻決意舍棄,准備溺斃在大海之中。
  這樣做法對她自然大為不利,但她用情极深,以往對朴日升還未動真感情之時,尚可以委身下嫁。
  目下既然當真有了愛他之心,就不能馬馬虎虎地做。她自知不但不能生育儿女,兼且体弱多病,長年須与病魔抗爭,決計無法克盡婦道。
  因此,朴日升娶了她的話,無异于娶了一個活著的死人一般。不獨難有閨房之樂,甚且是一個极煩心的累贅。初時朴日升當能忍耐愛護,但隨著歲月遷移,愛情的光彩漸消,最后的結局不問可知。
  只要是曉得這等結局的人,都不能不恐畏躊躇,何況云秋心自家曉得自己的性情多愁善感,若受絲毫冷落,自家哭都哭死了。
  她霎時下了決心,要把這一切向他解釋明白,望他体諒自己的苦衷,不要再談婚嫁之事。
  怎知陡然感到身体甚是不适,胸口郁悶之极,說不出半句話來。
  朴日升初時完全呆住,心中反复念著她說的“我不能嫁給你了”
  這句話。
  過了片刻,見她不言不語,毫無別的解釋,便把她不肯下嫁之故歸咎到裴淳頭上,頓時妒恨攻心,胸痛欲裂。
  他瀟洒的風度都消失無蹤,跳起身在室內迅急地轉几個圈子,滿腔盡是毒念殺机。這刻但凡有人進來,勢必遭他毒手無疑。
  床上的云秋心已不能言語,這還不說,真正的危机卻在于此刻已不能惊動騷扰。
  設若朴月升使她受惊而死,云秋心永遠不能向他解釋。其時可以想象得到朴日升定會把所有的罪過都加諸裴淳身上,決不會反省自己應當負擔多少責任。
  這一來不但云秋心白白送了性命,而這一對一流高手也將為了情仇而同在。甚且這一場災禍不知道會殃及多少人。
  朴日升在室中疾繞了數匝,舉動暴戾凶惡之极。幸好云秋心不能轉側,只能向室頂直視,所以瞧不見他的舉動。
  過了一會儿,朴日升怒恨之火燒得他無法忍熬,心想定須教她解釋個明白,這才決絕地下煞手,先殺死她,再去取裴淳之命。
  他大步走到床邊,咬牙切齒地望住云秋心。
  云秋心自然仍舊靜臥不動,朴日升等了一會儿,怒气更盛,心想待我抓住你雙肩,猛搖一陣,瞧你說話是不說話?
  險机一触即發,莫說猛力搖撼一陣,即使是輕輕碰她一下,或是大聲質問,亦能使她斃命喪生。
  他伸出雙手,向她雙肩搭去,身子向前傾斜,便恰好与她面面相對,接触到地的目光。
  云秋心目光中流露出無限迷憫,無限幽怨,以及說不盡的痛苦。
  朴日升陡然停止了一切動作,仿佛凝結住了,動也不動。
  這其中一個道理很顯明易知,那就是她倘若是不愛他的話,何須張憫?
  她的表情一直不變,動人之极,朴日升自家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正當此時,一陣語聲從透气洞傳人來,道:“朴兄,辛黑姑率同慕容赤和路七兩人正向此處奔來……”
  這話乃是裴淳所發,朴日升心頭一震,迅即轉身出去,縱出洞外,隨手把洞門蓋上。
  裴淳站在丘頂,向西面眺望。
  朴日升奔到他身邊,見他仍然向一方眺望,對他毫不戒備,頓時泛起惡念,暗暗提聚功力,心想我只須出手偷襲,定可把他立時擊斃。
  此時三道人影已循小路奔來,帶頭的一個乃是辛黑姑。其后二人正是幕容赤和路七。
  朴日升道:“咱們轉身便走的話,辛黑姑就想不到下面還有秘密地方,更不疑云秋心會在此處。”
  裴淳道:“好!”
  他一點儿也不曾疑惑到朴日升,而又深知他智謀過人,是以毫不遲疑,一聲應好,人已倒縱出數丈之外。
  朴日升其實是想藉此說話,方能伸手拉他。
  因為裴淳有天罡閉穴的奇功,不畏別人襲擊穴道。是以須得出其不意制住他,使他不能運功才行。哪知他聞言即退,反而失去良机。
  他呆得一呆,便招手道:“不對,咱們還是得留在此處,以免有万一之失。”
  裴淳也沒有反對,舉步走回來。但此時他們已不是像剛才一船貼近一處,裴淳又不向辛黑姑來路張望,朴日升簡直無隙可乘。
  只片刻工夫,辛黑姑等三人已奔上丘頂。
  辛黑姑瞅住朴日升,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朴日升當然曉得她誤會自己是早与裴淳約好在此見面,此舉即是又背叛了她,所以慍怒。
  但他絲毫不懼,反而向她瞪眼冷笑。
  這一招气得辛黑姑全然失去冷靜,叫道:“你是世上第一號大坏蛋,朝秦暮楚,沒有一句話可以相信。”
  朴日升冷冷道:“姑娘這話怎說?難道你面孔變得這么快,不夠令人心惊?”
  辛黑姑一怔,心想原來他因我已改變了容貌而生气。
  于是怒气全消,道:“好,算你有理,你現下立刻跟我走!”
  她這刻乃是以秀麗少女的面貌出現,這副面容乃是裴淳所喜歡的,此事發生于莫愁湖的英雄宴上,朴日升也曉得的,故此聰明的辛黑姑頓時明白。
  但她的忽怒、忽喜,裴淳以至慕容赤、路七他們都不懂得,俱在心中納悶不已。
  朴日升道:“到哪儿去?”
  辛黑姑道:“我本已向金陵出發,突然記起那地師羅茂光之言,繞路一瞧,果然見到了你。走吧,你跟我走可以少去無數麻煩。”
  朴日升道:“你先到金陵去,我有地方任憑你居住使用,而我隨后便到,現下還有一點儿小事未了,不能立時离開。”
  他說這話之時神情异常懇切,辛黑姑也不能不信他真有其事,甚且有多少明白他是打算把此間之事料理妥當之后,便再無別的牽挂,可以与她長久相處,自然下一部如何發展,還待雙方共同進行。
  朴日長果然是這個意思,既然云秋心不肯嫁給他,而他又無法把她忘掉,便只好設法獲得辛黑姑,因為她的化裝易容之術舉世無雙,只有她能變化為其它的女子,最好是她亦能變為云私心。
  換言之,這世上唯有辛黑姑可以代替云秋心。
  他有了這個希望,對云秋心就沒有那般重視了。
  辛黑姑沉吟一下,道:“好吧,我先到金陵等你。”
  說罷,向裴淳投瞥一眼,但見他滿面盡是莫名其妙之容,不禁對自己怪責起來,想道:“我怎么曾經喜歡過這种愚笨之人?”
  她率了路七、慕容赤迅即离開,因為她曉得此處不能久耽。
  裴淳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詫道:“你們是怎么一回事呀?”
  朴日升道:“沒有什么,她只是要我在她与云秋心之間做一個抉擇。”
  裴淳更覺奇怪,道:“我不是不懂,但這還不要緊,我只想知道你怎生決定了?哎!她在金陵等你,那就是說你已選中她了?”
  朴日升傲然一笑,道:“不錯!”
  裴淳面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歇了半晌,才道:“朴日升,你不是大丈夫,我要替秋心打抱不平,把你殺死!”
  他自出道以來,第一次說出殺人之言,在他當真是极為認真嚴重之事。
  朴日升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問道:“我們一定得動手么?可有別的和平解決的法子沒有?”
  裴淳道:“有,你須得娶秋心為妻,但你當然不肯,因為辛黑姑勢力之大更有甚于你,若是娶了她,你就可以橫行天下。”
  他老老實實地說出心中疑解,卻變成鋒利無比的諷刺嘲罵,使對方簡直受不了。
  他接著道:“反正你說過,很想有机會与我拼斗一場,今日咱們非分出生死絕不罷手,來吧!”
  朴日升本想反問他一句:“云秋心不肯嫁給我便怎么,?”
  話到口邊,便又硬吞回去。一則覺得自己太示弱,二則這個机會果是難得之至。
  他淡淡一笑,道:“好好,咱們不拼個生死,終是糾纏不清。”
  兩人各個擺開門戶,邁步盤旋。
  他們眼下俱是一流高手,非同小可,這一准備擠斗,頓時殺气彌漫,气勢甚是惊人。
  丘頂地方寬大,足可容他們放手一拼。
  忽然間多出一人,卻是個女子,面上蒙著青巾,正是魔影子辛無痕。
  這魔影子辛無痕實在了得,來去無蹤,連朴、裴這等高手也是直到她現身之時才發現。
  他的現身乃是朴日升意料中事,否則辛黑姑不會走得如此匆忙了。
  辛無痕冷冷道:“給我住手!”
  朴日升精乖得很,刷地躍開兩丈,表示很服從她的命令。
  裴淳一心一意要替云秋心打抱不平,定要趁此机會殺死朴日升。
  他為人做事專心而固執,這刻仍然沒有放棄此意。當下便要跟蹤扑去,眼前一花,辛無痕已攔在面前。
  他曉得對方輕功獨步天下,若然還要硬闖,莫說斗不過她的速度,甚至极容易被她乘隙制住。
  是以煞住前扑之勢,道:“辛前輩可不可以容我跟朴日升分出胜負生死?”
  辛無痕反問道:“你以為我會不會允許?”
  裴淳老老實實地搖頭,辛無痕道:“你既然曉得,何須多費唇舌?
  李星橋何在?”
  裴淳道:“晚輩雖然知道,卻不能奉告。”
  辛無痕面色一沉,道:“你敢!”
  登時轉眼望著朴日升,又道:“朴日升,云秋心何在?”
  朴日升冷不妨她問到自己,大吃一惊,他雖是雄才絕世之士,但也不由得心情紊亂,惊疑交集。
  他緩緩道:“云秋心她在……”
  話聲忽然中止,垂下頭顱。原來這云秋心三個字在他口中說出,頓時挑動了深心中的愛情。
  他知一旦說出云秋心所在,她定必難逃一死。是以想到自己雖是已被她拒絕了,又決薏娶辛黑姑為妻,然而何能忍心使她喪命?
  辛無疽怒道:“怎么?你不說?你以為我找不到她躲在什么地方不成?”
  朴日升長歎一聲,道:“前輩雖然有法子自行找到,但在下決不能奉告。”
  辛無痕有點儿疑惑不解,問道:“你和阿黑說的我都听見了,既是如此,你應該供出她的下落才對呀!”
  朴日升道:“晚輩既曾愛過秋心,縱是在目下這等情形之中,亦不能親手害她,以致落個寡思薄情的臭名。想來在下若是這种人,辛姑娘亦不會看得起我。”
  辛無痕深覺此言有理,便道:“好吧,你不必說了。裴淳,我告訴你,云秋心就在地下藏匿,我早就查出了,何須朴日升告我,現在我再問你一句,你說不說出李星橋之下落?如若膽敢違抗,我就先把云秋心弄死。”
  裴淳不假思索,決然道:“恕我不能奉告。”
  辛無痕冷冷道:“她一死之后,你有過誓言也須隨她同赴黃泉,体可別忘了此誓。”
  裴淳神色不變,道:“晚輩沒有一刻忘記此誓,正因為我須陪她同死,才感到心安理得的不怕她受害。晚輩這一來既不負師思,又能夠以一死略略向秋心表示歉疚之情,是以全不畏懼。”
  辛無痕大感意外地沉吟一下,才道:“這話果然有點儿道理,但你卻會錯了我的意思,我找李星橋另有事情,并非想加害于他。你仍兩人若然因此之故而喪命,豈不冤枉之至?”
  裴淳沉吟一下,問道:“前輩當真對家師叔全無惡意么?”
  辛無痕道:“我与他的交情非你所知,我自然不會對他有任何惡意。”
  裴淳領首道:“既然如此,理合奉告,家師叔眼下已前赴潛山訪晤家師。”
  辛無痕點點頭,轉跟向朴日升道:“你須知我平生只有一女,寵愛無比,是以擇婿之際,极為鎮重。一則須得与我女匹配,二則更須是雄霸天下之士才行。只因我平生結怨者多,結思者少、是以將來我去世了之后,不免有許多厲害仇家找到她頭上。其時全無別人可恃,只有憑倚她的夫婿。”
  裴淳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辛無痕已瞧在眼中,便道:“你不以為然么?且說出道理來听听。”
  裴淳道:“令嬡的武功當世之間少有敵手,仇家之說不免過慮。
  再者前輩想選一個比她還強的人為婿,恐怕還真找不到。”
  辛無痕道:“你錯了,須知她近一兩年橫行天下未遇挫折之故,一半固然是她的本領,但一半還是靠我的聲名。是以有些真正厲害的仇家如朴日升的師父假彌勒簡十全之類的人,都沒有出面對付她。至于說到這世上能胜過她之人,仍然不少,譬喻你是其一,朴日升和淳于靖皆是,你們均未取妻,亦都有當選的資格。”
  裴淳駭得不敢做聲,雖然他不信對方會選中自己,但這到底不是鬧著玩的,現在一個云秋心和一個薛飛光已使他感到頭痛不堪、煩惱無比,若然万一加上一個辛黑姑,他是一定吃不消的。
  辛無痕又向朴日升道:“說到你的人品才學,自然匹配得上我那女儿。但武功方面,尚須磨練。我將帶你到一處地方去,若是一日未能及格,就一日不能离開,亦不許与阿黑成親。”
  朴日升不由得傲气上涌,朗聲一笑,道:“縱有千關万鎰,朴某也不放在心上。只要有人過得,我也過得。”
  裴淳這會儿腦筋靈活得很,一想朴日升若是被困個三年五載,自然對元廷十分不利,連忙推波助瀾地說道:“朴兄若不去,連兄弟都瞧不起你啦!”
  辛無痕道:“朴日升,跟我走吧!”
  轉身奔落山丘,朴日升遲疑了一下,這才跟了去。但見叢樹中閃出不少人影,簇擁著辛無痕迅快离開。
  裴淳直到瞧不見他們的影子,才回到土室之中。不久,梁藥王和博勒一同入來。他們乃是遠遠見到辛無痕已走,才敢過來。
  此時云秋心正在昏迷之中,裴淳把經過低聲說了,梁藥王輕歎一聲,道:“想不到朴日升那等雄賂杰出之士也擺脫不掉儿女柔情,此所以他終于不能成為一代梟雄,最后仍然陷入辛無痕的掌中。”
  裴淳訝道:“前輩這話從何說起?”
  梁藥王道:“自古以來,凡是成就大事不可一世的是梟雄,總是心腸冷酷全無私情才行。你瞧他為了云秋心之故,宁可得罪辛無痕,這等作為豈是梟雄之輩肯做的?曹阿瞞說的宁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正是梟雄本色之言。朴日升假設因剛才得罪了辛仙子而慘死,還有什么事業可言?”
  裴淳道:“話雖如此,但他也算不得墮入辛前輩的掌中。”
  梁藥王道:“你等著瞧吧,他遲早要被辛仙子收拾得甘愿永作裙下忠臣。他的一切作為,無非為了妻子的安危打算而已。”
  裴淳道:“這也不錯,對元廷而言,乃是莫大的損失,這才重要不過。”
  梁藥王沒有再說,他心中的隱憂正是深懼辛家母女都是一任喜怒行事的人,故此朴日升將來會不會重回元廷效力,尚是未可知之數。
  他剛才說的一番話,只不過說那朴日升在武林中永遠超不過辛家母女而已。
  云秋心緩緩回醒,裴淳突然發覺梁康和博勒不知何時已离開這個地室。他坐在床沿,溫柔地捏著她的纖手,問道:“你覺得怎樣了?”
  云秋心道:“好得多啦!梁伯伯說過我昏過這一次之后,便將迅快复原。”
  裴淳大感欣慰,道:“謝天謝地,終于把你從鬼門關搶了回來,這都是梁藥王前輩的功勞,我們須得想個什么法子好好地酬謝他一番。”
  云秋心面上綻開微笑,但她雖然在愉悅中,仍然隱隱流露出倡部的味道。不過這股抑郁幽怨的味道卻甚是動人就是了。
  她道:“剛才我問他說,梁伯伯,我如何能酬謝你的大思呢?他道,你當真有報恩之意的話,便拜在我門下,承繼我一身所學。”
  裴淳大喜道:“這真是曠世奇遇,梁藥王的醫術前天古人,當世第一。他肯把一身所學都傳給稱,這可是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之事,稱答應了沒有?”
  云秋心道:“答應啦!”
  她歇了一下,眼中又射出令人心軟的幽怨光芒,輕輕道:“我知道他老人家完全是為了我沒得依靠,才收我做弟子。唉!當時我感激得差點儿放聲大哭呢!”
  裴淳訝道:“你沒得依靠?怎的說得這般可怜?難道我會不管你么?”
  云秋心道:“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愿意為我做任何事。可是我卻不愿連累你……”
  說到此處,她的聲音已經微微顫抖。她脆弱的感情全然受不住絲毫刺激,所以說到達件關系及她今后一生的大事上,她便不能保持鎮靜。
  裴淳道:“秋心你錯了,試想我裴淳為了旁人之事,尚且肯舍命赴險,何況是你,怎可以說出連累我這句話?”
  云秋心听了這話真是悲喜交集,喜的是裴淳對她始終如一,倩深意切。悲的是她命薄如紙,競無福消受這圓滿美妙的愛情。
  她含沼微笑著,呈現出极為動人的凄艷。
  裴淳竟看得呆了,同時也感染到她那种深邃無盡的悲哀,以致心境十分凄涼。
  兩人默默含悲對覷,但覺這哀傷似是十分實在,又似是虛無飄渺,一時也難以細說。
  過了一會儿,裴淳問道:“你嫁給我好不好?”
  云秋心尚未因答,他已消沉地歎口气,好象已曉得她一定不會答應一般。不過他仍然說下去道:“假如你肯嫁給我,我們不要住在扰攘的人世,在那深山之中,大水之湄,找一處風景幽絕的地方,靜靜地過一輩子。”
  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要過這种日子,這只是因為他深知云秋心只能過這种清靜的生活,才毫不困難地想到說出。
  而當他說出口之后,自家也覺得甚是值得沉醉神往,一縷遐思,仿佛已到了山邊,已到了山邊水湄之間。
  云秋心更是心醉神迷,從榻上坐起,抱住他健壯有力的臂膀,喜道:“那多好啊!”
  但她只說了這一句,便頓時醒悟過來,霎時間幽靜的山邊水泥反而使她多了一件痛苦的怀念。還有這健壯的手臂,淳朴可愛的笑容,都將消失無跡,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虛無。
  因此,她禁不住心碎腸斷低泣。在那撕不開摔不掉的悲愁中,她想道:“我所要求的只是很少的幸福,在別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但蒼天為何對我如此吝惜,連這一點儿點都靳而不与呢?”
  這正是無語問蒼天,一個人到了無路可走之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向命運抱怨。抱怨天心不仁,對我如此之薄。但命運總是不予瞅睬,一切照常進行。
  裴淳道:“我曉得你心中一定有很大的苦惱,所以早在朴日升未到以前,你便告訴我說要嫁給他。但你卻不用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只要你愿意嫁給我,誰也阻止不了我們,也沒有人會阻止。”
  云秋心道:“第一點儿,我不能生儿育女。第二點,我定須跟隨梁伯伯學藝,才能夠活下去。你想假如我們結為夫婦,豈能叫梁伯伯日日跟著我們?”
  她還有許多理由,例如她身体衰弱,必須一直靜養,如此便不能負起主持中饋的責任,反而成為他的累贅,但她這時已心酸腸斷,.再也說不下去了。
  裴淳一怔,但覺一道天塹突然隔開了他和云秋心。
  這道天塹便是死亡,他當然不能強要云秋心嫁給自己,以致她很快就死了,是以這道天塹決計無法逾越過去。
  他呆了半晌,低頭抓住她的手,不提防几滴熱淚落在她纖細的手背上。
  云秋心歎一口气,道:“你可不可以出去一會儿,讓我靜靜地坐上一陣?”
  裴淳起身道:“當然可以。”
  一面說著,一面擦去淚水,振作一下,大步走出這問地下室。
  云秋心閉上雙眼,不敢瞧望他的背影,她本來就是見了花開似錦,就想到殘紅遍地的這一類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現下當真處身于情天莫補的悲境之中,焉得不哀傷凄愁呢?
  她不敢再想這件事,當即記起往日誦讀佛經曾是仿佛踏入解脫境界,這刻便生依賴之心,伸手在那個頃刻不离的紫檀木匣內抽出一本佛經,打開一看,竟沒有一個字人得腦中。
  當下又換了一本,卻是一部楚辭。隨手一翻,兩行字赫然跳人眼帘中,這兩句是:“長太息以掩涕今,哀人生這多艱!”
  她先前用心去讀佛經,全然不明其義。但這兩句卻像電光一閃殷印入她心中,絲毫不須思索。為何會如此,她可無暇追究。
  信手一翻,又有几句印入心中,那是“二日月忽其不淹今,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今,恐美人之遲暮……”
  兩行熱淚沿著雪白的面頰淌流下來,卻全無欽泣抽咽之聲。原來一個人悲哀到了极致之時,心情已變得有點空洞麻木,淚水雖下,自家全然不覺。這便叫做無聲之泣,比之捶胸切哭更深一層。
  她不知不覺的又看那部楚辭,卻翻到宋玉的“招魂”章,這兩個字使她聯想到自己雖生猶死,裴淳現下已可以朗誦此章,為自己招魂。
  她輕輕念出其中一段道:“魂今歸來,北方不可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去,歸來,不可以久些!”
  念到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之時,她不由得打個寒噤,仿佛自己的一縷孤魂,在那冰天雪地之中踊躇獨行。
  纖指一動,翻到最末節,便又念道:“湛湛江水今上有楓,目极千里今傷春心。魂今歸來哀江南……”
  她放下手中書卷,抱膝凝眸,此時外表好象沒有什么,但其實回腸千結,情愁万縷,全然沒法安排。
  外面傳來說話之聲,側耳一听,卻是閔淳等許多人的聲音。
  閔淳等人分頭离開之后,直到此刻,他們宇外五雄和窮家幫四老才會上淳于靖,然后轉赴此地。
  閔淳听完了裴淳敘述有關辛黑姑、辛無痕及朴日升的經過之后,略一沉吟,便道:“不好,風波又起啦!兄弟雖然不知辛仙子找李老前輩做什么,但此中必有古怪。恐伯要利用李老前輩使我們自投羅网,總而言之,這件事定然大大不妥,咱們等著瞧吧!”
  他歇了一下,又道:“辛仙子既然不曾詢及云姑娘何以能毫無痕跡地逃出重圍,顯然是已碰見了梁藥王,得知那是樊老先生大展神通,派出几十個擅長挖掘地道之人,早就開好地底通路,到了要緊關頭才俏無聲息地把云姑娘運走。唉!但愿這刻樊先生派人指示我們一條明路。”
  忽然步聲傳來,出現了兩人。
  眾人因那閔淳剛剛說到希望樊潛公以未卜先知神通指點明路,是以都不由得把來人跟此事聯在一起想。
  奔上來的兩人乃是梁藥王和博勒,阮興忍不住問道:“兩位可是有樊先生的訊息么?”
  梁藥王一怔,道:“奇怪,你怎會曉得?”
  人人都眉開眼笑,心中大慰。
  阮興吹牛道:“晚輩剛剛學會了這等前知的本領。”
  此話引起一片笑聲。
  梁藥王道:“据那些領我們從地道出來的人說,樊先生宣布歸隱,從此不再人世,這便是樊先生的訊息了。”
  眾人的笑聲陡然完全停歇,互相瞧著,做聲不得。敢情梁藥王會錯了阮興之意,是以使眾人空歡喜一場。
  閔淳奮然道:“咱們若是事事依賴樊老先生,那還能稱什么英雄好漢?況且我的猜測也不一定對。”
  梁藥王問道:“你有什么猜測?”
  閔淳道:“我猜辛仙子查問李前輩的行蹤下落,定有深意存乎其間。”
  梁藥王面色一變,道:“不錯,她适才親口對我說,她將利用李星橋兄制造一場武林中的軒然大波。她可沒有說出如何利用法,但她平生言出必踐,非信不可。她本來要把秋心帶走,幸好我知道她的心意,對以說了几句話,才令她改變了心思。”
  淳于靖那等穩重之人也忍不住問道:“前輩說的什么話,使她改變了心意?”
  梁康道:“我只告訴她說,云秋心雖是保住一命,但体質衰弱無比,不能談到婚嫁,我打算收她為徒,傳以一身醫道。”
  閔淳道:“原來如此,敢情辛仙子最忌的是她嫁給辛姑娘歡喜之人,所以一听她不能論婚嫁,就輕輕放過云秋心姑娘。再者,梁藥王的一身絕藝若是有了傳人,說不定將來對她大有用處。”
  他分析之時,發覺裴淳兩眼無神發呆,同時透露出极深切的悲哀,頓時心中一動,付道:“辛仙子明知云姑娘与裴淳最要好,大有結合可能。而她還如此的忌憚云姑娘,莫非她深知辛黑姑真心愛的是裴淳?目下姑且擱下此事,須得想個什么法子使裴淳賂減心中的哀傷痛苦才行。”
  若論聰明才智;這刻在場之人要數閔淳第一。
  他尋思了一下,便大聲問道:“可有哪一位曉得薛飛光姑娘的去向?”
  人人都搖頭表示不知,閔淳皺起眉頭,道:“辛仙子迫她离開之時,只著她去找她的姑姑,卻沒說出地方。万一她去找到薛三姑時,遭受到非人的磨折,咱們于心如何能安呢?”
  裴淳果然暫時拋開了愁情哀思,道:“不會吧,薛三姑姑能夠怎樣地磨她?”
  閔淳道:“法子多得是,以我的判斷,薛三姑定要替她擇婿嫁出。”
  裴淳心中一陣疼痛,面色都變了,但口中卻道:“她總算有個歸宿叼!”
  閔淳道:“歸宿是一件事,但折磨是一件事。薛三姑怀恨在心,定要選一個又老又丑之人作她的丈夫,使她嘗到比死還要難過的痛苦。”
  裴淳面色白得發青,口中微微發了呻吟之聲,他平生以來還是今日第一次感到自己支持不住,似是要崩潰了。
  閔淳陡然后悔之极,心想以裴淳這种忠厚熱腸之人,焉能抵受得住這雙重痛苦的壓力,心念一轉,忙道:“這自然是最坏的想法,或者薛三姑不忍得這樣做。”
  但這話一點儿也不能安慰裴淳,反而他閔淳自己触悟一事,那就是辛無痕把薛飛光赶回薛三姑身邊的用意,敢倩也是暗中幫助女儿,減少敵手。
  那云、薛二女一除,辛黑姑自可以任意挑選,以她的才貌,任何男子如無先人之見的話,定要愿意娶她為妻。
  這刻他才當真曉得辛無痕手段的厲害,她才是當世第一等難斗之人,武功既是強絕一時,心計又冠逾當代。在她的設計之下,天下英雄絕難逃得出她的掌心。
  大概中原二老是唯一的例外了,這兩位前輩不但都雄武倜儻,英姿瑰奇,同時俱是武功卓絕,遠胜過辛無痕。
  她一直都沒有法子要以贏過他們,亦不能使他們為她的丰姿美貌低頭。此所以她把他們列為終身大敵,總要把他們壓倒才肯罷休。
  這個想法可以解釋辛無痕為何于斂跡多年之后,不肯重履江湖。
  閔淳把一切因果想通了,反而冷靜得多。忖道:“如今中原二老以至裴淳的難題都全靠我皆力策划了,裴淳的難題与薛飛光大有關連。只要設法使薛飛光脫出薛三姑魔掌,就可以增加裴淳的勇气以抵受云秋心加予他身上的情愁。”
  “至于中原二老的安危,則是与淳于靖以及自己諸兄弟的安危連在一起。因為最先定是淳于靖率眾前往營救李星橋。但敵人現下非同小可,計有辛無痕、申甫、吳同、司徒妙善、辛黑姑、路七、慕容赤等一流高手。若然再加上朴日升這一幫人馬,那就簡直不要談了。”
  博勒正要向閔淳談話,普奇從中攔住,輕輕道:“他正在考慮一件万分重大之事,才會喃喃自語,前輩最好別惊動他。”
  眾人或站或坐,都無人交談,气氛异常沉悶。
  裴淳返身走入地下室中。
  云秋心經過這一段時間,已平靜下來,對他道:“你們的話我都听見了,唉!薛妹妹若是遭遇這等不幸的話,都是我們連累她的,我們如何能夠心安?”
  裴淳痴痴地歎了一口气,說道:“不錯,她一定會向天問道:我一直幫助別人,但到了我自身遭難之時,有誰來助我……”
  云秋心大聲道:“你呀!你不去助她,誰去助她?你非想個什么法子不可。”
  裴淳作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云秋心面色一沉,道:“不行,你不能沒有辦法,非想出法子不可。”
  這可真是邊死裴淳了,他何嘗不想出力幫忙薛飛光,但想不出法于就是想不出法子,只急得他滿頭冒汗,在室內團團直轉。
  裴淳和云秋心正在急得不可開交之時,一個人大踏步走人來,卻是閔淳。他興奮地道:“裴淳兄,快快依計前去搭救薛姑娘,若然賂有遲誤,便將返天無術了。”
  云、裴二人都大為興奮,待得閔淳說出妙計,裴淳面如土色,吶吶道:“我……我怕辦不到吧?”
  云秋心道:“不管成功不成功,你都要去試一試。”
  閔淳道:“此計很有成功之望,但做過之后,情形如何發展,只有老天曉得了。此計的基礎,完全倚賴辛黑姑其實很愛你這一點儿之上。”
  裴淳支吾道:“閔兄的判斷很可能錯誤了,辛姑娘焉會把我放在眼中?”
  這話連云秋心也甚是同意,道:“不錯,他有點儿土頭土腦的,比朴日升或淳于靖都差得多,也遠比不上閡兄你們,辛黑姑會愛上他么?”
  閔淳笑道:“姑娘好說了,但只不知姑娘為何不看上我們而喜歡裴兄?”
  云秋心又表示同意,道:“是叼!或者土頭土腦才使人喜歡。裴淳你沒得說了,非依計而行不可。”
  裴淳在她极力催促之下,全無支吾余地,只好依言即刻動身,前赴金陵。
  他心中其實感到十分為難和害怕,而且認為此計多半行不通。但還是放盡腳程赶路,這便是他老實之處,全然不會敷衍。
  兩日之后,他在午陽之下踏人城內。此地算是舊地重來,路徑熟悉,一直走到朴日升的府第。
  府門深閉,寂然無人。他敲動門環,不久,大門居然打開,慕容赤出現眼前。
  他一見來人是裴淳,便咧開大嘴而笑,面上無時不在的凶气几乎隨笑容而完全地消逝。
  他一手抓住裴淳的肩腫,笑道:“哈!是你來啦!當真大出我意料之外。走,咱家請你喝酒去。”
  裴淳道:“小弟先謝謝幕容大哥的盛倩,但小弟此來卻是專誠訪晤辛姑娘。”
  慕容赤瞪大雙眼向前后左右瞧了一會儿,才道:“別的人來咱家決不走漏消息,但你卻是例外,她就在后宅的一問靜室中。她說過,誰都不見的……”
  裴淳一塊大石落地,道:“既是如此,小弟也不便進去求見,免得她怪責大哥。”
  慕容赤道:“哈哈!你又弄錯了,她雖不見別人,但卻吩咐過唯有你是例外。”
  原來她如此交待過,毋怪慕容赤毫不考慮就泄漏消息。裴淳頓時又忐忑不安起來,問道:“這話可是當真的么?”
  但他也自知此話問得實在多余,當下舉步跨人大門。慕容赤砰一聲關住大門,道:“當然是真的。”同時告訴他如何走法就可以見到她。
  慕容赤在大廳停下,裴淳獨自向前走,穿過兩進屋宇,突然眼前一花,有人攔住去路,同時刀光耀目,寒气侵膚。
  這等咸勢迫得裴淳劈出一掌,趁勢急退。兩人分開尋丈,定睛看時,來人竟是路七。無怪一刀在手,雖不曾出手攻擊,威勢也极是駭人。
  裴淳連忙拱手,道:“路七兄既是在此處把守,小弟自當告退。”
  正要后轉,路七朗聲一笑,道:“等一等,辛姑娘說只有裴兄便不得攔阻。”
  裴淳原是希望藉此逃避不見辛黑姑,哪知又是不行,只好苦笑一下,向路七點頭說道:“那么小弟只好進去啦!”
  路七甚覺奇怪,心想我又沒有迫你非去見她不可,若是不想見她,何不回頭?
  裴淳一步步走到后宅,偌大的一座房屋,只碰見過先前的兩個人,不禁生出寂寞之感。
  到了一座院落,便朗聲道:“辛姑娘在不在?裴淳特來求見。”
  他巴不得無人答話,便可暫時逃避。可是老天偏要跟他作對,上房中傳出辛黑姑的聲音道:“請進來。”
  她不但讓他見面,而且還用一個“請”字。裴淳硬著頭皮進去,只見也盤膝坐在軟榻上,長發披垂肩際,手中還拿著梳子等物,分明正在梳頭。
  裴淳的印象之中,對這位美貌姑娘總是覺得有點硬邦邦的味道,全然沒有一般女性的溫柔之感。
  可是眼下見她獨坐幽深寂靜的房中,理發整妝,大有深閨溫婉之致,登時觀感一新,呆呆地看她。
  她仍是那副秀麗少女的面貌,是以裴淳更覺得順眼。辛黑姑婿然一笑,道:“我有什么好瞧的?”
  裴淳吶吶道:“不,不,你很好看。”
  辛黑姑道:“真的?但我自知遠比不上另外兩個人,一個是……”
  她背轉了身軀,此刻复回過頭來,把裴淳駭了一大跳,原來她已變成云秋心的模樣。
  她的易容之術天下無雙,維肖維妙,使人分辨不出真假。
  裴淳由衷地贊歎起來,辛黑姑道:“朴日升几次問我能不能扮成云秋心的樣子,現在你親眼見到,可知道娶了我的人福气真不小,可以隨他的意思變成千百個不同的美人。”
  她又背轉身去,頃刻之后回過面來,卻已變成薛飛光,圓圓的臉上還有惹人愛怜的酒渦。
  裴淳見了薛飛光的面貌,頓時勇气大振,道:“我此來特意求你幫忙的。”
  她舉手一抹,回复原形,道:“什么事?”
  裴淳道:“你當必知道薛三姑姑的居處吧!”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不錯,我知道她住在何處,你問此有何用意?莫非想藉詞去找她,乘机与薛飛光相見?”
  裴淳搖搖頭,道:“這樣不行,薛三姑姑定必老遠就把我轟走,豈容我和薛飛光見面?你既然知道她的下落,便不瞞你說,我想求你利用易容妙術把飛光救出來。”
  辛黑姑忍不住泛起譏嘲的笑容,道:“你以為我定會幫你么?”
  裴淳坦率地道:“我不知道你肯不肯。”他也一點儿都不掩飾心中的渴望和緊張。
  辛黑姑万万想不到會發生這等不可思議之事,一時之間倒是委決不下。她從裴淳鼓勇气找她求助這一點儿之上,看出裴淳實在极愛薛飛光,才會不惜冒被嘲笑之辱來碰碰運气。是以她心中盡是又酸又恨之情,根本毫不考慮到“答允”二字。
  但她又不想馬上拒絕,因為他送上門的這個机會太好了,可以借此題目大大地戲弄他一番,然后才把他轟出大門外。
  她想了一下,問道:“我想先知道如何救她法?”
  裴淳道:“飛光前此所作所為,定然使薛三姑姑十分气惱,因此,薛三姑姑會向她報复。她只須把飛光嫁給一個平庸俗輩甚至丑陋之人,便可以使飛光痛苦終身了,你說對不對?”
  辛黑姑道:“有點儿道理,將人比己,我也會這樣糟塌飛光妹子,以泄心中之根。”
  她腦海中幻想出薛飛光嫁給一個又老又丑之人時种种痛苦的表情,心頭感到一陣快意裴淳道:“正因如此,飛光的處境甚是可怜,這事也很緊急,必須立刻去救她才行。”
  辛黑姑眼珠一轉,道:“你要我施展易容之術使你變成一個老丑之人,以便向薛三姑說親是不是?”
  裴淳道:“正是此意,不但如此,還望你能介紹一下,否則薛三姑也不會隨便答應。”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還要我介紹,這真是异想天開,我豈會答應你?”
  裴淳立時現出垂頭喪气的樣子,道:“不錯,我早就知道你不會答應。你這樣做法我決不能怪你,在下就此告辭。”
  他本來就沒落座,當下轉身就走。
  辛黑姑道:“等一等,轉過身子來。”
  裴淳如言回轉身,辛黑姑道:“我不是回心轉意,是另外有話告訴你。”
  她暗暗欣賞對方痛苦失望的神情,感到十分快意,所以她不肯讓他立即离開,還想戲耍一番始能滿足,她道:“你為何找到我頭上而不找別人幫忙?分明是故意找我麻煩。”
  裴淳道:“在下絕無此意,只不過打听之下,人人皆說你的易容之術天下無雙,扮什么像什么,絕無破綻,所以才迫得向你求助。那薛三姑姑眼力非比尋常,你不是不知道的。”
  辛黑姑道:“這么說來,你已是走投無路的了?我這一拒絕,你有什么別的打算沒有?”
  裴淳搖搖頭,長歎一聲,道:“在下還有什么辦法?不過我深知世間往往有許多不是人力所能挽救,飛光她只好自怨命薄了。”
  辛黑姑心中還回味著薛飛光被迫嫁与一個老丑庸俗之人那种痛苦的表情,她幻想到當薛飛光的頭紗被揭開時,眼見那終身伴侶如此老丑不堪,她會不會昏厥過去?抑是強顏歡笑地度過花燭之夜?
  她一徑沉浸在幻想中,清醒時已失去裴淳蹤跡。她眼珠一轉,取過紙筆寫下一個地址,便叫路七進來,道:“快快赶上裴淳,把這個住址交給他。”
  路七低頭一瞧,上面寫得有薛三姑之名,心想原來裴淳來此乃是查問薛飛光的居處,辛黑姑韌時想是不肯告訴他,但后來不知如何又回心轉意了?
  辛黑姑又道:“你順便告訴他說,薛三姑目前不在那儿,大概還有半個月才遷到這個地方,囑他不可先到該處,免得打草惊蛇被薛三姑所知,因而遷到別的秘密地方。”
  路七點頭道:“姑娘說得對,薛三姑這一處新址既是在廬州,打這儿走只有兩日路程,若不事先囑咐他,他一定先赶到廬州等候,那就說不定會被薛三姑曉得了。”
  他匆匆去了,不久便回轉來,道:“小可已把住址交給裴淳。”
  辛黑姑點點頭道,向路七笑道:“有這半個月的時間,我便可以從容安排妥當,到時裴淳和薛飛光定可見面,但可惜的是其時已是情天莫補,恨海難填,只好一生都作兩地相思之夢了。”
  路七大吃一惊,道:“難道半個月才行往之言是假的?姑娘打算殺死薛姑娘么?”
  辛黑姑道:“當然是假的,她們母女現下已在那一處地方安居了。
  我不是去殺死薛飛光,而是在這半個月之內替她做媒說親,待得他們相見之時,薛飛光名份已定,名花有主……”
  她快慰地大笑數聲,又道:“我將使他們在成親之日見面,那裴淳不是大膽任性之人,決計不敢鼓動薛飛光私奔。若然換了別的人,我可就不敢讓他們在洞房之前見面了。”
  路七听得呆了,半晌方道:“姑娘這一手實在厲害不過。”
  辛黑姑道:“我現在正考慮挑選哪一個做薛飛光的丈夫,若是你或慕容赤的話,三姑定必答允。”
  路七不敢做聲,他心坎中只有兩個女孩子的影子,一是辛黑姑,一是薛飛光。但這兩個女孩子怎么說都輪不到他,所以他從來不去多想。現下辛黑姑這么一說,他雖是當世一流高手,也不由得心情緊張万分,手心沁出冷汗。
  他是在想倘若選中了自己,而自己又是知道這內幕的人,到其時該怎么辦?把薛飛光雙手奉還裴淳吧?心中又舍不得。若是不顧一切地占取她,好象又沒有意思。
  他正在為難之時,只听辛黑姑又道:“但你們都不及格,因為薛飛光嫁給你們,仍算是嫁到匹配之人。讓我想想看……”
  過了片刻,她大喜道:“有了,最近專門負責傳遞消息的老黃正是合适不過的人選,論起他的出身,乃是鏢行中相當有名气的人,又甚是富有。發妻已于數年前亡故,至今中饋猶虛。”
  她說話之時,路七腦海中不斷地現出一個人的影子,此人長得相貌丑陋,年約四旬左右,舉止粗俗,全無風度可言。還有就是視財如命,故此有個守財奴的外號。此人在鏢行中雖是知名之士,姓黃名達,但側列于高手群中,自然卑不足道。
  他不禁大大地替薛飛光不平起來,道:“老黃相貌武功都不行,薛三姑焉會應允?”
  辛黑姑道:“你等著瞧吧!薛三姑定必欣然應允這頭親事無疑。”
  且說靜居于廬州城內一座宅院內的薛飛光這一天心緒不宁,當下袖占一課,頓時芳容失色,五內無主。
  原來課象之中主紅鸞星動,而且主在半個月內即可成就。使她芳容失色的是婚姻的對象絕不是裴淳,她僅須參詳出這一點儿就足使她心碎腸斷了,再無心緒細細參梧課象中顯示的其它之事。
  薛飛光本是聰明絕世之人,老早就曉得姑姑報复出气的法子,除了把她嫁給一個丑陋之人以外,別無他途。所以她宁可做朴日升的胺妾也不愿落在姑姑的算計當中。
  但人算不如天算,假如沒有裴淳去求辛黑姑這一回事,薛三姑便不會這么快就發難,其時說不定朴日升有机會娶她。
  正在此時,一個丫鬟來報,說是薛三姑叫她去,有話要講。
  薛飛光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子,踏出房門之際,一陣初秋冷風飄掠過庭院,她腦子頓時清醒過來,付道:“當日我离開三和鎮戰場之時,已決心犧牲此生幸福以報答姑姑撫育教養的恩情。事至如今,還有什么可說的?亦不必遲疑悲傷,認命就是了。”
  當下精神一振,加快腳步,走到姑姑的房間。薛三姑向她說道:“你已經長大成人了,自古道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所以我已替你決定了親事,過半個月就是你的佳日良辰,現在我們商議一下嫁妝等物。”
  薛飛光垂頭道:“但憑姑姑做主。”
  她如此的溫婉柔順,大出薛三姑意料之外,呆了一下,才道:“我選擇的人并不是裴淳,亦非你認識的,你莫要以為是他們。”
  她本以為關于這件親事定須有一番爭論,哪知薛飛光溫順無比,是以怀疑她誤以為對象是裴淳他們,便赶快點破她的幻想。
  薛飛光道:“若然是認識的人,倒是大出侄女意料之外了,總之侄女的終身大事,但憑姑姑做主便是。”
  薛三姑听不了不由得触動了伶愛之倩,心想她這么乖法,我焉能使她終身抱很?當即生出改變主意之心,又付道:“不如成就她与裴淳的好事,她定必終生感激我的安排……”
  然而此念立刻便因為一個瀟洒俊逸的面容浮現而打消了,那人便是裴淳的師父趙云坡。
  這數十年來她已把趙云坡恨入骨髓,因此一旦想到裴淳是他的徒弟,立時怒恨攻心,想道:“哼!我若是讓這小兩口成親,豈不是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他一定以為我已經認輸了……”
  她雖在心中忖想,但這時卻不知不覺冷笑出聲。
  薛飛光已經猜出她內心正在掙扎,又知道“惡”的一方已占了上風,自己的命運就此鑄成,誰也不能更改了。
  因此,眼眶中涌出了熱淚,心中暗道:“裴淳啊!我們今生是無望的了,只好等來生再說吧,唉!你還可以与心愛的云秋心廝守,而我卻須嫁与一個陌生人,長年在痛苦中煎熬,我的身世既這般凄涼坎坷,此后的生涯又是如此的悲慘,裴淳阿!你哪里知道呢?我一方面為了恩情孝道而犧牲,一方面亦是為了你和云秋心的困難,所以決心讓賢。然而,我實在是心已碎,腸已斷,你哪能知道……”
  其實她卻是冤枉了裴淳,因為裴淳不但曉得,而且還不惜低聲下气去求辛黑姑幫忙。當時閔淳判斷認為辛黑姑既然已与朴日升訂下終身之盟,而她心中卻很愛裴淳,這樣可能她為了心中這一點儿情份而慨然應允幫忙裴淳。殊不知世事干變万化,難以逆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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