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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丑漢偷天娶美妹


  且說薛三姑沉吟好久,才道:“我已選中了鏢行中一個很有名气和很富有的人做你的夫婿,他姓黃名達,有個不好听的外號是守財奴,但若是不能守財的話,一則無法富有,二則是嗜好甚多之人。這都是我所不取的。”
  薛飛光一徑低垂著頭,熱淚在眼眶中打轉,對于這個行將變成她終身倚靠之人,她競已無心再听。
  薛三姑不管這許多,又絮絮道:“這黃達年紀才四十出頭一點儿,老成可靠,定然十分体貼愛護你。他的相貌也不大漂亮,但尋覓夫婿豈可以貌取人?對不對?”
  這一番對話之后,薛三姑便開始替她辦置嫁妝等事,宅中共有四個丫鬟和兩個仆婦,外面還有一個老頭子看守門戶的,這刻正得甚是忙碌。
  日子如流,晃眼間已過了十二日。男家方面一直有管事之人到薛宅聯絡,這一天新郎親自踵宅拜見薛三姑。
  薛三姑得見這個未來侄女婿時,亦不由得心中發悶,敢情此人的面貌既難看,滿面的疙瘩還不說,一嘴黃牙時有臭味熏人,再就是言語粗鄙,三句之中總有兩句提到錢財,又時時夸耀自己如何富有。
  薛三姑已是如此,薛飛光可想而知。她沒有現身出見,而是卻不過丫鬟的慫恿,所以到屏風后偷偷窺看。
  她几乎當場嘔吐出來,赶快回到房中,吩咐丫鬟熏一爐好香。那兩個貼身侍婢乃是陪嫁的人,陡然間放聲大哭起來。
  薛飛光曉得她們是嫌那黃達老丑,而她們陪嫁過去,便就是黃達的滕妾,是以十分悲傷。
  她此刻還要別人勸慰,焉能慰解別人。耳中听到她們哀怨的哭聲,自家忍不住也不斷地掉眼淚。
  她好几次轉動逃离此處的念頭,這個想法如此的強烈,連她自家也曉得這刻不拘是路七也好,閔淳也好,只要是這些相識的高手們向她說一句“路我走吧”,她便會決然而去,嫁給這個帶她逃走之人。
  當然裴淳或朴日升、淳于靖等人是更不在話下。
  但這個幻想終是幻想,哪會有人帶她私奔呢?
  薛三姑在下午時分見到,便跟她說道:“這個黃達實在不行,大是出乎我的意想。所以我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這兩日之內,如若裴淳或是別的人來提親,我都會答應他。我想任何一個來提親之人也會比黃達好,你意下如何?”
  薛飛光听了這話,不由得感激涕零,道:“姑姑愛護之意,侄女很明白,不管此事有無變化,侄女終身都感激不忘。”
  薛三姑道:“那就這樣決定,假使過了明后兩日之期,其時已是迎親之日,我們便不能變封了,你可懂得么?”
  薛飛光道:“侄女懂得,就是第三日才有人來提親,那是我命該如此,只好順從天意了。”
  翌日在紛扰中過去了,這一日有許多武林中人登門致送賀禮,所以甚是忙亂。但薛飛光卻宛如處身于荒涼大漠之中,心頭的期待和痛苦難以表達。
  她哪里知道裴淳刻下落腳在离這廬州不到十里路的一座鄉鎮中。
  那個鎮上只有一家极簡陋的客店,但常年罕有過客投宿,這是因為此地近邇廬州,誰也不會歇腳投宿。
  因此這間客店全靠前邊的飯館維持開銷。好在鄉間用度不大,人人保守,等閒不易變動。所以這間客店便一直開設下去。
  裴淳獨自因處陋室之中,飯館距他這間陋室雖然尚有兩牆之隔。
  但以他這等內功深厚之士,館子內進食的噪吵聲仍然十分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他心中甚是凄惶不安,因為他自知此去廬州最多与薛飛光再見最后的一面之后,就會被薛三姑攆走,而他又是篤謹老實之人,与薛飛光私奔的念頭簡直從未發生過。因而這一回被逐,自將是最后的一次相見,從此歲月悠悠,地角天涯,唯剽無限傷情而已。
  裴淳一生做事都十分耐心謹慎,所以他在這間簡陋之极的客舍中住了十日之久,還未曾出過房門半步,連一日三餐也在房中進食。
  已是中午時分,他坐在床舖上發呆,算一算日子,后天便是辛黑姑的半個月期限的最后一日,也就是說薛三姑她們將于后天搬到廬州的新居。
  正在呆想之時,外面傳來轟飲之聲,忽然有一個人大聲道:“兄弟們別喝啦!待會便到薛府送禮,咱們喝得醉醺醺的多不好。”
  另一個人應道:“鮑老大你放心:憑咱們兄弟的酒量,這几斤談酒還能把咱們喝出酒意不成?”
  鮑老大道:“話不是這么說,你們難道還不知道薛三姑前輩的脾气?也許她嗅到酒气便很不高興。”
  又是另一個人呵呵笑道:“老大未免過慮了,咱們是送禮去的,后天便是薛姑娘出閣的大喜日于,難道她做長輩的還好意思對咱們怎樣不成?”
  這話甚是有理,眾人連續轟飲。裴淳卻傻住了,心想他們口中的薛三姑自然不會是第二個,然則薛飛光已經訂下親事不成?甚至后日就成親了么?
  他很想出去向這批人打听一下,但又考慮到這批人既然与薛三姑有點儿淵源關系,說不定也會認得自己。
  若然如此,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入薛三姑耳中。照辛黑姑的說法,薛三姑知悉他到廬州的話,定必不搬到這一處地方。同時也會設法阻止他与薛飛光見面。
  他自家反來复去地尋思此事,直到這批人走了,他這才死了出去詢問之心,暗念此事真相如何,但等后日前赴廬州時便可揭曉。
  倘若他曉得薛三姑跟薛飛光約好,在這兩日之內有任何別的人去向她求親的話,便不把薛飛光嫁給黃達,則裴淳自是拼命赶去。
  但他既不知這個約定,因而午間听得那批送禮之人的話縱然是真,他亦不會料到有可以轉圜之机而赶去,甚至還考慮到自己若是在婚禮以前去見她一面的話,會不會使她十分痛苦?
  到了晚間,他的頭也想疼了,實在無法再想下去,好在他內功深厚,到了此時,便打坐運功,拋開一切念頭,安靜地過了一夜。
  翌日他整個上午都十分不安,心頭沉重得如被千斤大石壓住。
  用過午飯之后,終于忍不住結算好賬目,動身向廬州走去。
  半個時辰不到,他踏入廬州城內,但見市面甚是繁榮,原來這廬州乃是魚米之鄉,极是富足,所以才會如此興盛熱鬧。
  裴淳無心觀賞市容,問明了薛三姑居處如何走法,便大踏步走去。
  看看离那住處不遠,陡然發現有不少武林人物走動,心中一震,付道:“他們莫非是三姑姑派出來監視的人?”
  轉念之際,人已閃入一間店舖之內,卻是專賣香燭元寶的店舖。
  伙計過來招呼,他只好假意挑選,一面暗暗向街上張望。
  他自家乃是內家高手,自然很容易就瞧得出哪些人是練過武功的,只這片刻間,又有不少武林人物來往經過。
  裴淳這時決定不露形跡,待深宵之時才暗探薛家,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亦順便看看自己該不該跟薛飛光會面。
  當下掏錢買了一點儿香煙冥器,出得街上,低頭而行。
  他穿著既朴素,手中又拿著香煙冥器,誰也不會多望他一眼。而他卻一直走到城西,見到有一座寺廟,便歪人去。
  這刻上香之人不多,他把香點燃在巨大的石爐內,又把冥器放在鼎內焚化。
  火光熊熊之中,他仿佛瞧見薛飛光鳳冠霞帔,一身大紅吉服,正与另一個男子交拜天地。
  一陣悲飽凄涼之感襲上他的心頭,使他不知不覺中涌出兩行清淚。
  他認為這些香煙冥器乃是一個預兆,此刻他簡直在祭奠自己。
  因為以前的裴淳已經隨同薛飛光的出嫁而死去,現在他已經是一無牽挂之人,只差在還未曾剃去頭上的煩惱絲而已。
  突然一只手掌落在他肩頭,由于這只手掌落下之時并無勁道,所以他不曾閃避。
  側眼一看,原來是一位老僧,長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乃是得道之士。
  老和尚徐徐道:“施主年紀尚輕,所以凡事拋撇不下,其實人生在世,不過是受苦受難,你何不脫下臭皮囊,得到解脫之樂呢?”
  裴淳想道:“老師父以為我在祭奠亡故親友,所以出言勸慰。唉!
  他怎知我乃是在祭我自己呢?”
  他腦海中浮現出圓圓的臉龐和那兩顆迷人的酒渦,便頓時又被痛苦淹沒。
  老和尚從他表情中瞧出他正陷在強烈的痛苦中,心中仍憫不已,便又道:“世間万事万物,都因為一失去便難再得,是以使人感到寶貴,但是這個感覺其實只是幻象,全然不真。”
  裴淳這回被他說中心坎的隱痛,惘然道:“老師父說得不錯,一旦失去就永不可复得,是以才彌足珍貴。”
  老和尚道:“可是不論你如何珍惜愛重,亦終將化為烏有。既然如此,施主何不勇敢地接受這個不移的至理?”
  他的話自然蘊含得有無窮奧理,裴淳痴痴地想道:“對啊!我非接受這個事實不可。既然如此,何不去見她一面,大家把話說開,她嫁她的人,我當我的和尚,免得將來牽腸挂肚。”
  他抬頭深深望了老僧一眼,躬身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還望大師容許小可在貴剎歇息一下。”
  老僧欣慰地微笑道:“施主既管休息。”
  裴淳便在僻靜的偏殿內坐憩,等侯時光消逝。不知不覺已到了晚膳之時,老僧親自來邀他用飯,但他委婉地拒絕了。
  這刻他只需要宁靜,不管心中痛苦也好,紊亂也好,也不想有人插入其間。
  木魚聲和誦經之聲散布在整座寺內,他靜靜地听著,心想自己的一輩子也將在這經卷木魚和暮鼓晨鐘間渡過,可惜這些聲音總令人有寂寞之感。
  天色已黑,他悄然走出寺門,緩緩向薛家走去。他一點儿也不知道這刻若是徑直跨入薛家,薛飛光的命運立時改變。
  不久,他已走到街口,轉入去便可見到薛家大門。正當此時,一陣急驟蹄聲傳入耳中,他立刻警覺地閃人黑暗中。
  四匹馬聯轡馳到,其中有一匹全身血紅,鞍上是個紫色的姑娘,正是紫燕楊嵐。
  其余的三騎是千里獨行姜密,生离死別管如煙和九州笑星褚揚。
  裴淳不由得皺起眉頭,因為他一見到楊嵐就覺得頭痛。現下他正想俏俏去見薛飛光一面,楊嵐一到,只怕會陪伴著薛飛光,因而使他不能与薛飛光單獨晤面。
  他這時与薛飛光相距不遠,可是奇妙的命運使他們無法立即見面,以致失去了這最后的机會。原來他又回到那座寺廟,借宿一宵。
  在那寂靜的寺廟中,裴淳大感落寞不安。明日便是薛飛光的出閣佳期,他對此既已無力改變,那就唯有暗暗禱祝她嫁給一個好夫婿。
  不過,照閔淳的推測,薛三姑為了報复,定要把薛飛光嫁給一個老丑之人,只不知實情如何?
  假使當真如此,豈不是自己害了薛飛光?因為追溯本源,都是那一天他借了楊嵐的姻脂寶馬前往三和鎮拜見李師叔,才會碰上了薛飛光,因而使她做出許多違逆薛三姑之事,以致發生了今日之事。
  這一夜他在胡思亂想中度過,翌日他挨到中午時分,忍不住又向薛府走去。
  他只想探問出薛飛光的夫婿是誰,人才身世如何,至于見不見薛飛光之面,現下已無關重要了。
  遠遠已見到薛府張燈結彩,一片喜慶气象,府門外來往之人甚多,裴淳悄悄走近去瞧看。
  突然間有人叫道:“裴淳,你當真赶來啦!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話聲清脆,卻是女子口音。裴淳冒出冷汗,心想怎的這么倒霉,竟被楊嵐見到。
  轉眼望去,一個全身紫色的美貌少女笑嘻嘻走來,又道:“你打什么地方來的?”
  裴淳苦笑一下,反問道:“令師兄在不在?”
  楊嵐小嘴一撅,道:“難道跟我說話就不行么?好!你自家找他去,我不告訴你。”
  裴淳只好一味苦笑,眼看她轉身离開,心想這樣也好,免得被她盤問不休,而自己卻實在沒有這种心情与她敷衍。但楊嵐只走了几步,便又回心轉意,走回他身邊,道:“你很難過是不是?我請你喝酒吧!”
  裴淳啼笑皆非地瞅住她,卻發覺她這話很認真,并非開玩笑,不禁一惊,正要推辭,楊嵐已拉住他一只手,向街外走去。
  他自然不愿意在大街上跟一個少女拉拉扯扯,只好屈服,道:“好!我跟你走。”
  不久,他們走上一家酒樓,在二樓撿了一副近窗臨街的座頭,楊嵐點了七八道萊,又打了三斤黃酒。
  酒菜上時,楊嵐嫌酒杯太小,著堂官換了兩只大杯,都斟滿了,舉杯道:“先干一杯。”
  裴淳吃一惊道:“你這么能喝嗎?怪不得一叫就是三斤之多。”
  他硬住頭皮舉起酒杯,跟她干了。他們如此豪飲法,使得樓上數十食客都投以惊訝的眼光。尤其是楊嵐全身上下皆紫,甚是美貌,更加惹人注意。
  楊嵐連接与他干了三杯,頓時頰染桃花,配顏可掬,又好看又可笑。
  她大聲嚷道:“裴淳,再來三杯,我現在才知道酒是這么好喝,縱有千愁亦可解得,哈!哈……”
  客人們見到她的醉態,都竊笑私語。裴淳窘得什么似的,忽然酒力上涌,也縱聲大笑道:“說得好,縱有千愁也可以解得,干杯!”
  他們大聲說笑,大口干杯,霎時已喝完三斤。楊嵐一面叫酒,一面向裴淳說道:“你可知道她嫁給誰?哈!哈!就是黃達,長得又老又丑,真是我見欲嘔,可措一朵鮮花競插在牛糞上。”
  裴淳身軀一震,眼眶中涌出淚水,心想薛飛光如此美貌活潑而又千伶百俐之人,競嫁給一個老丑的丈夫,如此度過一生,豈不可悲?
  楊嵐又大聲笑道:“哈!哈!你也有傷心的一日,真是可笑。”
  裴淳眼睛一瞪,怒道:“有什么可笑,你這個心腸毒辣的女子,可恨极了。”
  楊嵐气哼哼地伸手打他一個耳光,清脆響亮,罵道:“你敢罵,再罵一次定要取你性命。”
  四下的客人簡直在看戲了,人人都忘了進食,不住指指手划腳喧笑不已。
  楊嵐轉眼四顧,怒道:“酒為什么還不打上來?”
  堂倌見他們已醉,裝沒听見,都躲開了。楊嵐又大聲叫喊,客人們都哄笑起來。
  她頓時大為動怒,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張桌了,有四個客人都帶笑仰頭望她。她冷冷道:“你們笑什么?”突然出手,連珠般響了四聲,敢情這四人臉上都挨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但見這四人半邊臉又紅又腫,傷得不輕,都疼得哇哇大叫。原來楊嵐乃是練過上乘武功之女,手勁自然不比尋常之人。
  她剛才摑了裴淳一個耳光,裴淳因武功深湛精妙,當然沒事。這四個客人如何能与他相比,一巴掌下來便疼得叫爹叫娘。
  她這一出手打人,四下嘩聲頓起。楊嵐更是忿怒,隨手拿起一個圓形小碟,暗運內勁一甩,這個小圓碟迅急旋轉著平平飛出,發出嗚嗚之聲。
  小圓碟向丈許外一個客人頸上疾射,勁道十足,若是碰在脖子上,准能招那人頭顱切下。
  說時遲,那時快,裴淳一縱身已落在那客人身邊,一手抓住桌子往上一提,桌面迎著圓碟來臨。那桌上許多酒菜碗筷等物乒乒乓乓跌了一地。
  那只圓碟平平射中桌面,咋的一聲,競深深嵌入堅硬的厚木板上。
  樓上的客人們都瞧見了,無不在心中叫一聲:“我的媽呀,這小娘儿們好厲害。”
  誰也想得到這個圓碟連堅硬木板也插得人去,碰上人的身体自然更不必說了。
  因此人人大惊失色,先后起身開溜,霎時間已溜個干淨,整座樓上只有她和裴淳兩人。
  裴淳歎口气,道:“楊姑娘,我們也走吧!”
  楊嵐發狠道:“我不走,還沒喝夠呢!”
  裴淳道:“我們找別一處去喝,這儿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呢!”
  楊嵐道:“好吧!你一定要陪我喝一百斤才行。”
  醉語中由裴淳扶著下樓,他向柜上望去,大聲問道:“要賠多少銀子?”
  那掌柜陪笑道:“通通算在內就算五十兩吧!”
  裴淳探手入囊,不覺一怔,原來囊中只有十余兩,离五十兩之數尚遠。他的手拔不出來,那掌柜的面色就頓時沉下來。
  正當這极尷尬之時,一個人大步走到柜邊,向那掌柜說了几句話,那掌柜的便立時換上笑臉,道:“大爺請吧,這一點儿小意思不要提啦!”
  裴淳卻認出那人,叫道:“易大哥几時來到此處的?”他說話之時,連自己也嗅到強烈刺鼻的酒臭。
  那人回過頭來,腮下一部大胡子,正是窮家幫高手易通理。他道:“在下剛到,想不到恰好碰上了少俠。”
  他跟他們走到街上,裴淳正想動問淳于靖的下落,楊嵐卻怒喝道:“走!走!誰要你跟著我們?”
  易通理立刻道:“那么小人告辭了。”轉身揚長自去。
  裴淳滿腔酒意,頭腦微微迷糊,對此也不甚在意,扶著楊嵐順大街走去。不久,他們又踏上另一家酒樓上。
  這一次他們轟飲笑鬧都無人騷扰,四下的客人們最多份傷投以好奇的一瞥,便又赶緊把視線移開。
  他們實在喝了不少,都醉醺醺地胡亂說話。楊嵐向他哈哈笑道:“裴淳,我很對不起你。”
  裴淳睜大雙眼,道:“什么事對不起我?”
  楊風道:“我心中很愛你,所以應該嫁給你,讓你忘記薛飛光和云秋心她們。”
  裴淳道:“這如何算得是對不起我的事情?哈!哈!妙极了,你嫁給我吧!”
  楊嵐伸手給他一個耳光,怒道:“胡說,誰要嫁給你來?”
  裴淳發楞道:“這不是你說的么?那就一定是我喝醉了,自己以為听到你這么說。”
  四下的客人們都听見這番對話,有些人到底忍不住失聲而笑。
  楊嵐也笑得花枝亂顫,要知他們內功精深,雖然酒量很差,可是方醉即醒,比常人快十倍也不止。這是因為他們發散酒力特別快之故。是以他們始終是在半醉半醒之間。
  她笑了好久,才道:“不,是我說要嫁給你的,可是這正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因為后來我已愛上別人,所以現在不能嫁給你,不能幫你忘掉她們。”
  裴淳苦笑道:“不要緊,橫豎又不是你第一個不嫁給我。”
  “你愛上了誰?”
  楊嵐道:“你猜猜看,當然是你認識的。”
  裴淳道:“是朴日升?”
  她搖搖頭,裴淳又問道:“是我淳于大哥?”
  她又搖搖頭,裴淳叼一聲,道:“好了,我竟忘掉你的師兄神木秀土郭隱農。”
  楊嵐道:“都不對,他現下正与金笛書生彭逸兩人拼命借酒消愁,听說已劇飲了三日三夜之久啦!”
  裴淳長歎一聲,道:“郭兄是為了你而飲,彭兄則是為了薛飛光,唉!咱們應該找他們一同痛飲才對。”
  他們的話題又纏到別處,美酒一壺接一壺地傾飲不停,酒樓上已沒有別的客人,但他們兀自不停對酌,兩人忽而長歌,忽然大哭,又或是縱聲長笑。
  足足鬧了個把時辰,樓梯響處,一個人走上來。傾飲中的兩人見到他,都停杯瞧他。
  此人長得雄壯而瀟洒,相貌英挺,年約三旬上下,背上一刀一劍交叉插著,正是宇外五雄之中的老二閔淳。
  他在另一張椅上坐下,道:“好啊!你們可真痛快,卻不通知兄弟一聲。”
  楊嵐呆呆地凝視著他,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裴淳見了一拍桌子,把楊嵐駭得跳起身。
  裴淳指住她的鼻子道:“我知道你愛的是誰了,就是閔二哥,對不對?”
  閔淳笑道:“兄弟哪有這么好的福气呢?”
  楊嵐狠狠地道:“放狗屁,你明知我喜歡你,但你卻故意胡扯一通。”
  閔淳可也有點儿招架不住,搭訕地笑道:“姑娘別發狠,有話慢慢說。兄弟只不過是個异國的浪人而已。”
  楊嵐縱聲大笑,笑得釵橫鬃亂。但淚水亦隨著笑聲涌出,可見她笑乃是假,悲才是真。
  她斷斷續續地道:“你是來自异國的浪子……哈!哈!我競愛上了一個浪子!”
  裴淳感到場面十分尷尬,但他自家酒意上涌,一忽儿已忘了尷尬不安,仰頭干了一杯,道:“好一個异國的浪子……來!來!小弟敬你一杯。”
  他扯閔淳落座,硬要他飲。閔淳酒量一向不錯,加以走遍天下,轟飲無數,練成极豪的酒量,是以毫不推辭,杯到既干,一口气就飲了七八杯之多。
  楊嵐爬在桌子上抽咽起來,雙肩不停地聳動。裴淳抓住她的頭發,往上一抬,她的面龐便隨手而起,微向上仰。
  裴淳大笑道:“我現下替你們兩位做媒,楊姑娘,你可愿意嫁給閔兄?”
  她毫不遲疑地應道:“我愿意。”
  裴淳道:“但你須得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樣服從丈夫,听從丈夫之言。不可倚恃身負武功,驕傲自大,有虧中饋之責,你答應不答應?”
  楊嵐道:“我答應。”
  裴淳轉頭望住閡淳,大聲道:“閔兄,你可愿娶她為妻室?”
  閔淳鄭重地道:“兄弟愿意之至。”
  裴淳道:“你可能有一天返回高麗,但無論到何處去,都須得攜帶著她,不可把她拋棄,這一件你答應不答應?”
  閔淳道:“我答應。”
  裴淳起身道:“那很好,你們兩位現下已結為夫婦,以后同生共死,禍福齊當。目下可在此交拜天地。”
  他的安排井井有條,使人實在怀疑不得他乃是喝醉了酒。
  閔、楊二人果然就在桌子旁邊交拜成禮,又向裴淳行禮,裴淳亦跪下回禮。然后斟滿兩杯酒,要他們互敬干杯,這才斟滿三個杯子,自己祝賀他們幸福美滿。
  楊嵐仗著六七分酒意,毫無忌憚地偎靠在閔淳身上,閔淳也洒脫地伸手圍擁住她,說道:“我閔淳何德何能,競蒙娘子錯愛垂青,實是平生之幸。”
  楊嵐道:“蒙君不棄,結為秦晉之好,妄身亦是夢想不到。”
  他們在那儿倩話綿綿地談起來,可就苦了裴淳,越發感到凄涼落寞,突然間沖動地站起身子。
  閔淳訝道:“裴兄要往何處去?”
  裴淳道:“我到樓下走動走動。”他平生都不打誑撒謊,是以閔淳完全相信。閔淳此來本有話要跟裴淳說,但這時卻想到先讓他出去走動一下,回頭清醒一點儿始行商議不遲。況且他亦有不少話要私下跟楊嵐說,這正是一舉兩得的好机會。
  裴淳大步下樓走出酒家,略一辨認方向,便迅快走去。片刻間已走到薛府門口,但見門前甚是熱鬧,鼓樂吹奏以及爆竹之聲不絕于耳。
  他大步走入薛府,一個家人迎了上來,裴淳道:“在下裴淳,意欲求見薛飛光姑娘,煩你進去通報一下。”他若不是有了酒意,拋得開一切世俗禮教的束縛,那是万万不敢如此肆無撣忌地闖人薛府求見。
  那家人迅即入內,禾久便回轉來,道:“裴爺請這邊走,時間無多,姑爺派來的花轎馬上就到啦!”
  這姑爺兩字像一把利劍颼一聲刺在他心中,他仿佛瞧得見自己的那顆心淌出血來。
  他跟著這個家人走到一座院子門外,那家人道:“所有的人已奉命回避,裴爺請進去吧!”
  院落內果然靜悄悄的,裴淳躍人院中,叫道:“飛光,你在哪里?”
  東首上房傳出她甜蜜的聲音,道:“我在這儿。”
  他一躍而去,落在門前,正要伸手揭開那道門帘,陡然中止,道:“你當真要嫁給別人了?”
  薛飛光自個儿在房內,身上全是新娘子的打扮,只差冠帔未曾戴上。她面頰上兩顆可愛的酒渦已經消失了許多天,面色蒼白,孤零零地坐在榻邊,淚痕滿面。
  她本想立刻把姑姑的約定說出來,告訴他來遲了一步,若然是昨日來找她的話,整個命運就全部改變了,不但不會流淚眼對流淚眼,甚且可以遂雙宿雙飛的風愿。
  可是她又想到何必把這件不幸說出?反正已不能挽回命運,徒然使他大為刺激,痛悔終身,于事何補,于他何益?
  因此她終于忍住不說,這正是她的憂心体貼之處,宁可自己吞咽下較多的苦果。
  她道:“你進來吧,我們好久沒見了,你不進來讓我瞧瞧么?”
  裴淳一手抓住帘子,欲揭則不揭。他是想到“相見爭如不見”這句話,目下正是這等情況,進去相見的話,恐伯只有相對洒淚而已,并無一點儿好處,反而弄得難舍難分,增加無限痛苦。
  此刻他的酒意已消了大半,但仍然足夠使他不顧一切地道:“飛光,我此來只問你一句話,那就是你能不能違抗三姑姑而跟我走?”
  這句話如若不是隔住一道門帘,他再喝更多的酒也問不出口。同時若非這一道門帘隔阻,薛飛光怎生回答便只有天知道了。
  她如被雷擊似地呆了一下,才恢复神智,极力用平靜的聲音道:“對不起,我不能那樣做了。”
  裴淳驀地揭帘而人,怒气沖沖,但他一眼望去,薛飛光并非如他想象那般平靜,卻是淚流滿面。因此他本想狠狠地罵她几句,卻已做不出來。
  但他仍然不肯輕輕放過了她,冷笑一聲,道:“那很好,听說那黃達又有錢又有面,你嫁給他那是一定終身享福無疑。”
  他不讓薛飛光有說話的机會,只賂一停頓,又道:“當然嫁給他的話,那是遠胜于我這個窮小子,你向來十分聰明,這一點儿哪能看不透呢?”
  在他嘿嘿的冷笑聲中,薛飛光的大眼睛中淚珠一顆一顆的掉下來。她無法明白向來忠厚忍耐的裴淳,今日為何說出這等尖刻可怕的話?難道這個刺激競能令他的性情完全改變?
  她自知眼下縱然被他如何冤屈,如何的与事實不符,亦不能開口
  糾正辯解。因為事實上她要嫁給另外一個男人,這個事實已經足夠了,說任何話都沒有用。
  裴淳冷笑道:“你見過你的丈夫沒有?他乃是鏢行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呢!”
  薛飛光拭掉淚水,道:“我們說點儿別的事不行么?為何定要說到那個人?”
  裴淳縱聲笑起來,輕蔑地道:“為什么不談談他,你今晚就要躺在他怀中……”
  這句話不但把薛飛光傷得很厲害,連他自己也給傷了。他簡直不能忍受幻想中見到她婉轉投入別一個男人怀抱中的這個情景。
  因此房中只有他的喘息之聲,以及她低低啜泣之聲,過了好一會儿,裴淳才道:“好!咱們別提他,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還沒有致送賀禮,你希望我送什么給你?但你須得知道我囊中只有十几兩銀子,貴重的禮物可送不起。”
  這話又是近乎致命的挖苦,因為他先前已說過她那丈夫黃達季于多金,而他目下囊里中,只有十余兩銀子,這是何等強烈的對比?
  薛飛光深深吸一口气,抑壓住一切哀傷痛苦,第一次用平靜的聲音道:“你愛怎么做都行,但我現下卻想知道,那一日我离開戰場之后,形勢怎生?”
  裴淳怔了一下,心想她當此之時,尚有心情提到那些往事,可見得她其實并不十分難過,因此不由得暗暗憤怒起來。
  但他為了風度起見,絲毫不肯流露出怒气,還扼要地把那一日直至如今的經過都說出來。
  薛飛光沉吟一下,說道:“從上述的演變經過看來,分明是辛無痕姑姑決意重履江湖,掀起武林風浪,從她最近的舉動,以及印證我平日听得有關她的事情,我敢斷定她自從成名以后,事實上一直拿中原二老做假想的對手。不過她一直都曉得碰不過中原二老,加上情感上的复雜因素,這才終于隱于巫山。”
  裴淳漫應一聲,道:“若然辛仙子要跟家師比斗,我可不須擔心啦!”
  薛飛光道:“你錯了,當世武林高手之中只有你最須擔心,因為只有你的生死,加上李伯伯可能遭受折辱這兩件事會迫使令師出山,而辛姑姑最近忽然作此重大的決定,可知她亦是最近才准備妥當,自信已有把握,因此我好奇怪她最近從何而獲得這等自信?”
  裴淳听到此處已感到似懂非懂,便茫然地點點頭。
  薛飛光長歎一聲,說道:“到了他們這等絕頂高手相爭的境界,縱有蓋世之智,亦無所用,此所以我是否在你身邊為你策划已不重要了。”
  這話原是實情,但裴淳卻尋思道:“即使你的智謀對我們有用,你亦不能跟著我們,說來做甚?”他這個想法自然是因忿激而生,不過還算他為人忠厚,才放心埋頭付想,若是換了別人,那是非說出口
  不可。
  薛飛光不管他怎么想,又道:“照我的估計,李伯伯已落在辛姑姑手中,接著便要輪到你了,她將使用一种极厲害的方法對付你,以便借你這一次經歷,推測出對付趙伯伯時的情形,她將用什么方法還不知道,或者多想几天便可找出一些頭緒。”
  裴淳冷淡地道:“不勞費心了,將來之事我自己當能應付。”
  外面似是傳來催促之聲,這是新娘子就該上轎前往夫婿家的時刻了,鼓樂与爆竹之聲一則使人心亂如麻,二則聲聲都如利錐刺心,使人感到痛苦。
  薛飛光一手抓住他的衣袖,泛起乞伶的容色,道:“就算你不要我幫忙,但請你念在我們相識一場的情分上,為我做一件事。”
  裴淳慨然道:“使得,我一生都是為人出力,何況是你呢?”話說出口,便感到好象把關系拉得太近,連忙又扳起面孔,冷漠地望著她。
  薛飛光凝望著他,服中露出悲切的折求,道:“三天之后,你無論如何來見我一趟。”
  裴淳雙眼一睜,道:“什么?我去見你,你丈夫肯讓你見我么?”
  薛飛光搖搖頭,淚水濺墮下來,她道:“不是到那邊去,而是在此地。”
  裴淳心已軟了,很想答應她的要求,可是又覺得這樣做實是不對,他終是篤行義理之士,當下堅決地道:“不行,我不能做這种偷偷摸摸之事。”
  薛飛光忍淚連連哀求,他都不肯答應,薛飛光見他如此固執,真是一點儿辦法都沒有,可是卻又很敬佩他這种正直不阿的為人。
  她被迫無奈,只好使出殺手鋼,頓腳道:“好!你不肯來我就去找你,反正不管找得到找不到,我的留書上都寫明是找你去的,讓世人都議論是你帶了我私奔。”
  若論智計圖謀,裴淳自然遠不是薛飛光的敵手,他听了大吃一惊,正在沉吟,薛飛光又使出攻心之計,道:“你來此与我會晤之事,我當然在事先跟姑姑講明白,得到她的允許才行,這樣就全然不是私下幽會,而是有事相商了,你怎么說?”
  裴淳覺得“私奔”、“幽會”等字眼使人既刺耳又痛心,頓時心亂如麻,歎一口气道:“好吧!但我一定要听三姑姑親口答允才行。”
  薛飛光面色一沉,道:“你還信不過我么?我若不是為了格遵孝道和守諾不渝的話,我何必听話出嫁?你拿我當作什么人看待?你說!”
  她一使出手段,裴淳便只有低頭認輸的份儿,當下說定三日后仍在此房之內會面。
  裴淳可也有他的笨主意,那就是到時決計不踏入房內一步,有話隔著門帘說也是一樣,總之,下一次會面雖然問心無愧,但嫌疑卻不能不避。
  他起身道:“我走啦!”
  薛飛光嬌軀一震,淚如雨下,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死也不放。
  裴淳見她真情畢露,也自勾起自己的悲傷凄愴,付道:“她明明鐘情于我,這是決不會弄錯的事,要是命運如斯,偏生使我們鳳飄鸞泊,永遠分离,這等悲慘之事,怎不令人神傷魂斷?”
  他呆呆想了一會儿,亦不禁凄然淚下。
  宙外夕陽斜斜照在院落中,靠牆邊有許多盆景花卉,在殘陽之下爭餅斗艷,搔首弄姿,這本是十分平靜可愛的下午,深庭寂院,使人心靜神爽,然而他們卻被离情別很所淹沒,但凡一景一物,都足以触目傷情。
  薛飛光在悲傷中,忽然升起一縷漂渺遙遠的思緒,她仿佛從這滿庭夕陽的景色中,瞧見了昔日舊居的恬靜日子,那時候她從不諳識愁的滋味,只不過偶然之間掠過一絲少女的竊杏情怀,因而微微感覺到淡淡的哀愁。
  但那一縷談談的哀愁卻使她十分回味追思,恨不得多嘗一點儿,每當黃昏日落,夕陽余輝投在庭院之中,她便默默地領略這种使她心弦顫動的景致,任由自己沉醉在退思之中。
  她深知這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的了,外面人嘈樂喧,一直提醒她快快結束這一段戀情。
  于是,她放松手,走到門邊,為他打起門帘。
  裴淳一步步走到門邊,眼中含沼,深深對她最后一瞥,然后跨過門檻。
  她瞧著他的腳跨出攝外,心中想道:“他這一出去,從此蕭郎陌路人了!”
  裴淳也默默付道:“此情可待成追億,只是當時已憫然!”
  他离開薛家之后,仍不遠走,競在一條巷子中徘徊連連。
  過了不久,鼓樂喧天,一頂花轎在許多人簇擁中經過,他乏力地靠著牆壁,以免跌倒,目送著這項花轎遠去,但覺自己那顆心也隨之而去了。
  薛飛光在昏昏沉沉之中經過許多种禮節,最后,她忽然清靜下來,原來已置身在一間布置全新的閨房之內,一對巨大的紅燭映出紅緞上那個金色的喜字,使她覺得十分刺眼。
  新房中照例有合歡酒之設,紅燭之下,銀杯牙筷都反射刺眼的光芒。
  一個瘦小的男子走人房中,正是剛才与她交拜過天地的新郎官,使婢們請新人人席,薛飛光理都不理,她一直沒有瞧過那男人一眼,這時目光透過面紗落在那男于白靴上,心中悲哀地想道:“他就是我將要一生倚靠的男人了。”
  使婢們把盛滿了美酒的銀杯送到她唇邊,薛飛光一吸而盡,新郎官見了贊道:“娘子好酒量,今夕是大喜的日子,我們痛飲三杯。”
  薛飛光酒到不拒,又連于數杯,她很希望借酒力麻醉自己,逃避這可怕的現實。
  但她的丈夫黃達卻不讓她再喝,而且揮手教使婢們离開房。
  薛飛光心中暗暗惊悸,忖道:“他要向我動手了。”此時她感到自己當真是個弱者,任人欺凌,又似刀組上的肥肉,等人屠割。
  黃達在她身邊坐下,笑嘻嘻道:“愚夫曾聞得娘子容貌美艷,文武兼資,真不知是哪一世積的德,修到今生福气。”
  說時,伸手把她頭上的冠帔取下,見她低垂著頭,便又伸手托住她下巴,抬起端詳。
  他口中發出噴噴的贊羡聲,又是直吞饞涎之聲,說道:“娘子好生標致,當真大出愚夫意料之外。”
  此時薛飛光面龐雖是向上仰起,但卻垂下眼帘,沒有瞧他一眼,如此反倒平添無限嬌羞風流之態,那黃達瞧得火起倩熱,抱住她便來親嘴。
  薛飛光本能地躲避他,但終讓他親在面頰上,那黃達也不十分粗野,放松了雙手,道:“娘子出落得像朵鮮花一般,真是我見猶怜,愚夫雖是相貌丑陋了一點儿,但心地极好,又最會体貼人,娘子的這一生決不須憂愁,愚夫縱然是做牛做馬,也要讓娘子穿金戴銀,安安樂樂的地日子。”
  他詞色越卑,薛飛光就越發泛起自怜之感,她恨不得倒在某一個人的怀中放聲痛哭,一泄心頭的悲根,但這當然只是妄想而已,事實焉能辦到。
  黃達靜靜地瞧她,薛飛光雖然直至如今都不曾望他一眼,卻感到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几乎听得見對方心中的計較,這使她感到甚是恐怖。
  果然他緩緩移動,把銀鉤上的羅帳放下來,一面柔聲道:“嫂子,夜已深了,也該安寢了。”
  薛飛光嬌軀一震,惊慌地向他望去,在燈燭交輝之下,瞧得清楚,只見他面上皺紋不少,相當的丑陋難看。
  她險險反胃嘔吐,心想:他實在長得太難看了,但我卻須得与他同塌共枕,肌膚相貼……這么一想,更加感到惡心。
  黃達齜牙一笑,道:“娘子別怕,愚夫一定十分溫柔体貼地服侍,請寬衣吧!”
  說罷,就動手解她的衣裳,薛飛光連忙舉掌掩住自己的嘴巴,免得尖叫出聲,自己舉手之際也就掩護住自身,使他無法摸到扣子。
  黃達似是一怔,呆了一下,展開雙臂反把她抱緊,往床上倒下,一個翻滾,他已把薛飛光壓在底下。
  薛飛光大可以使出武功把他震開,甚至點他死穴,可是她當然不能這么做,否則鬧出了事情,蒙上謀殺親夫的罪名,那倒不如當初就不嫁給他了。
  她雖是不十分清楚男女之間的事,但亦非全然不知,暗念反正遲早也得給他,現下何必抗拒?于是在心中暗自長歎一聲,放軟了身体和四肢。
  黃達很快就把她的外面衣服剝掉,但他忽然停止了任何動作,過了片刻,才沉聲道:“娘子為何緊閉雙眼?”
  薛飛光懶得理他,不過卻在心中感到奇怪,因為他口气之中含有責問之意。
  黃達又道:“我明白了,敢是嫌我長得不好看,所以閉上眼睛?”
  薛飛光心中應道:“是又怎樣?難道你會休了我不成?”
  要知在那時代男女,若是丈夫性情涼薄,仍然可以容容易易的就在“七出”之條內找個罪名,即可把妻子休棄。這七出之條是,一無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
  在這七大類之中,除了其中淫佚、惡疾兩款之外,其余的都是壓迫女性的借口,縱是世間最賢德的婦人,亦能從這數款之中找到可以休棄的理由,這當真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了。
  且說薛飛光正在想他敢對自己怎樣之時,黃達又道:“娘子你嫌我難看還不要緊,但卻不該在心中想著別人,而又把我當作是他,此是天下男人最不能忍受之事,你心中把我當作誰人?”
  薛飛光大為震惊,想道:“他倒是想得很多,可不是愚魯之輩。”
  不過她事實上沒有把他幻想為別人,所以懶得開腔,只睜眼冷冷地瞅住他。
  黃達跟她對瞧工一陣,才道:“原來我冤枉你了,真對不起,不過我請求你睜眼,這樣我就不會再發生誤會了”
  說時,兩只手在她身上亂動,摸來摸去。
  這等調情的撫愛手法使得十分溫柔,可是薛飛光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點儿都不動情,她那雙大眼睛中透露出她內心的痛苦悲哀,假如不是怕鬧出大笑話傳揚天下的話,她真想大叫“救命”!
  黃達又停止了動作,凝瞧她的眼睛,良久,才皺眉道:“你年紀還輕,沒有想通一個道理,那就是嫁与年輕漂亮的小伙子,決計比不上你嫁給我幸福。”
  薛飛光第一次自愿開口,道:“這話若是當真,人人都不必重視青年了。”
  黃達欣然道:“你肯開口討論一下,那是最好不過了。”
  他翻個身軀在一旁,不再壓在她身上。又道:“由于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事,所以每個人都須退一步想,才能皆大歡喜,要知大几年輕漂亮之人,無不心性高傲,以為天下美女都該獻身枕席,百般奉承才對,所以你若嫁給年輕漂亮小伙子,首先就得不到溫柔体貼。”
  薛飛光道:“他如愛我,怎會不溫柔体貼?”
  黃達笑道:“這就是最大的錯誤之處,你認為他若愛你,就會溫柔体貼,但他也是這么想法,這一來彼此都不免發覺對方愛自己愛得不夠深,其實呢,卻都是被自私之心所錯。”
  薛飛光深感有理,道:“這話倒是不錯。”
  黃達道:“總而言之,一則由于驕傲,二則由于自私,若再加上事業上的挫折,情緒惡劣,這時愛情就不知躲到那里去了,何況再美麗的容貌,看多了也會變為平凡,你說是不是?”
  她點點頭,開始覺得這個男人不是沒有見識之輩。
  黃達又道:“今晚你安心地睡,我不打扰你,反正我們結為夫妻,將來日子,還多著呢!”
  這一夜薛飛光居然平靜度過,這倒是她始料所不及,可是光陰易逝,很快又到了第二個夜晚。暮色降臨之時,薛飛光已感到大禍迫到眉睫一般,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在這一日當中,黃達很少進來,即使進房,也不過說几句就走了,所以她還不算十分痛苦,然而夜色降臨,又到了同塌共枕之時,難道說他今晚還忍得住不動自己么?
  她但覺平生以來所有的憂愁痛苦加起來還及不上現在,目下雖說是名份已定,她已向命運投降,可是那個想起就惡心的人,焉能讓他在自己身上得償大欲?她根本在想象之中已感到万分恐怖,若是事到臨頭,只怕非大叫救命不可。
  一陣靴聲傳人她耳中,靴聲每響一下,她就大大地震動一下,兩眼直勾勾地瞅住房門,當真有點已經惊懼得狂亂的神情。
  門帘掀處,面貌丑俗的黃達走進來,滿面堆笑道:“愚夫本來今晚有事,須得出門一趟,恐怕要明日傍晚才能赶回來,可是閨房中有個如花似玉的嬌妻正在等候,哪里舍得出門呢?”
  薛飛光深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才道:“若然有事,自應赶快前往辦妥才對。”
  黃達道:“我不去的話,頂多少賺几百兩銀子,不算什么!”話雖如此,卻掩飾不住心疼之情。
  薛飛光暗暗竊喜,忙道:“几百兩銀子已經白花花的一大堆了,怎可以不去賺呢?”
  黃達似是大為心動,斜睨著她,道:“你當真這么想么?但怕只怕我去了的話,將來你又怪我只貪圖銀子而冷落了你。”
  薛飛光道:“豈有此理,賺銀子乃是第一等重要之事,你快快去吧!”
  黃達道:“讓我再想一想。”
  此時外間已擺好丰盛的酒席,他們落座之后,自有侍婢斟酒布菜。
  黃達雙眼忽而翻起,忽而閉上,顯然正在考慮如何決定。
  薛飛光一生計謀多端,可是這刻卻施不出半點手段,完全有如刀組上的魚肉,任憑對方處置。
  過了一陣,兩人己喝了好几杯,黃達取了一面琵琶在手,笑道:“我來彈奏,娘子舞這一曲如何?”
  薛飛光道:“放著銀子不去賺,我可沒有這么大的興趣和精神陪你玩樂。”
  黃達反而十分高興,道:“娘子曉得錢財的可貴,准是勤儉持家的人,好,我就去一趟,但娘子如何慰勞我呢?”
  說時,已伸手模她的面頰和手臂,動作甚是輕狂,薛飛光只想把他快快敷衍离開,所以不敢抗拒,但他益發猖狂起來,用力拉她,道:“娘子過來坐在我怀中,咱們親親熱熱地喝几杯。”
  薛飛光雖是不肯過去,但終于讓他又捏又摸的輕薄了許久,他才正式用飯,飯后便离開了。
  翌日按照習俗須得返回娘家,薛三姑見了她甚是歡喜,摟在怀中細加呵慰,這几乎是她頭一次表現出心中的疼愛,反倒使得薛飛光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她向姑姑票告過裴淳會來訪她之事,薛三姑居然沒有第二句話。
  午后,裴淳果然應約而到,兩人在房間中見面,恍如隔世,默默相對良久,裴淳才道:“你往后須得小心保重身体才好。”
  薛飛光自然曉得這是因為自己大有憔悴之色,他才會這么說,心中又是酸苦又是甜蜜。
  她也發覺他形容清減了不少,當下道:“你這几天好象過得不太好呢?”
  裴淳點點頭,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這刻說之何用?
  又過了一會儿,薛飛光道:“我有一件東西還給你。”
  裴淳訝道:“還給我?那是什么?”
  薛飛光打開箱子找尋,裴淳既痛苦又沒趣,心想她竟如此的情斷義絕,連一點儿東西都要還給我。
  不過他馬上就發覺不對,因為薛飛光取出一本薄薄絹冊,甚是精美,交給他道:“這就是了。”
  裴淳低頭一瞧,但見面上寫著“無形劍”三個較大的字,旁邊有一行字是“天竺异寶”,下角題著“薛飛光譯錄”。
  他大感惊訝,道:“這就是五异劍之一的無形劍么?何故說是我的?”
  薛飛光道:“這里面是無形劍的修練秘訣,說起來只是一种內功心法,能夠從指尖射出勁力,鋒利如劍,比起一般指力大不相同。”
  裴淳搖頭道:“指力練到极精深之時,亦能与刀劍一般,一指遙點,足以穿木透石,這無形劍既是如此,便不十分稀奇了。”
  薛飛光道:“指力發出之時,一下就是一下,但這無形劍練成的話,指尖那股勁道凝聚不散,隨手揮舞,宛如使劍一般,因此与指力大有分別,而且指力擅于遠攻,無形劍則長于近身肉搏,用處上又大有不同。”
  裴淳這時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果然与一般指力不同,但你說是還給我之物,或者不大對吧?”
  薛飛光道:“這口异劍的秘訣乃是用蝌蚪文分別刻在其余的四口
  异劍上,我是記在腦中而又譯了出來,但究竟應屬于你才對,再者修練此劍很不簡單,你能不能成功還是未知之數。”
  裴淳听她這么說,也就不必再辯。
  薛飛光又道:“以我估計,你能在三兩年之內練成此劍的話,便算得上天賦過人,卓絕當世了,因為這一門內功心法,練時須得暫時拋開你原有的功夫根基,到練成之后,才用得著你原本的深厚功力。”
  他們并肩而坐,翻閱這本絹冊,薛飛光當初譯錄之時,本已一心一意打算給裴淳練的,是以文句淺暢易懂,一讀便明。
  現在加上她親自講述,裴淳當然更加心領神會,他非常細心地听她由頭到尾講述一遍之后,又閉目付思良久,才道:“你說得不錯,若是三兩年之內能練成這門奇功絕藝,定須异常杰出堅毅之士才行。”
  他停頓一下,又道:“但我卻可能會在极短時間之內練得成功,你信不信?”
  薛飛光訝道:“我不能不信,但為什么你能如此?莫非你比天下所有最聰明杰出的人還高一等?”
  裴淳道:“絕對不是,但我也說不出道理來。”
  他慎而重之地把絹冊收藏妥當,又道:“這一門心法,其中有一個主要部份我已經練過。”
  當下說將出來,敢倩是昔日他遭胡二麻子陷害而落在地洞之內,險險凍死,幸有太陽玉持護身,不但安然無事,而且因此練成一种特別的內功心法,平時沒有用處,但卻能抵御奇寒奇熱,卻想不這一門功夫竟是修練無形劍的一部分。
  薛飛光道:“也許正因你不夠聰明,所以凡事异常專一,心無二用,因此隨時放得下你本身練慣的功夫而改練這一种,唉……”
  她長歎一聲,十分遺憾地道:“早知如此,當日我把此法告訴你,而你仗著這口奇异之劍,定可与辛大姑對抗,也一定能壓倒她,這一來局面全非,我或者不必遭遇這种可怕的命運了。”
  裴淳暗付這悲慘的命運既已經成了定局,悔亦無益,所以不再接腔。
  薛飛光也曉得跟他已經談了很久,實在應該离開了,她一想到從今之后,永遠不會再見到裴淳,不由得悲從中來,熱淚直洒。
  裴淳站起身想告辭,一見她這等情狀,也是心如刀割,面目失色,真想說出要她私奔的話,但他自然終于忍抑下這個沖動之念,道:“我要走啦!”
  薛飛光含淚問道:“你上哪儿去?”
  裴淳道:“我去找師叔,瞧瞧辛仙子想怎樣對付他老人家?”
  薛飛光惊道:“現在反正已遲了一步,何不等到有所圖謀才去找她?万一她并不對付李伯伯,你這一去說不定反而迫她動手。”
  裴淳點點頭,道:“好吧,我且等候一段時間再說,或者我會回山遏見師父。”
  薛飛光敏感地問道:“你是不是對將來已有了打算?”
  裴淳道:“我打算出家為僧,忘去种种煩惱。”
  薛飛光大惊道:“這如何使得?你這樣做法,豈不是使我和秋心姊妹都很不安心?”
  裴淳反問道:“那么你說我怎么辦才好呢?”
  薛飛光一時回答不出,過了片刻,才道:“你最好与別人一樣,或者過一段時間之后,便成家立室,不要在江湖飄泊……”
  她說到此處,眼淚又掉下來,接著又道:“我但愿你娶妻生子之后,有一日能原諒我而忘掉我。”
  裴淳搖頭道:“你沒有過錯,我根本一點儿也不怪你。”他想起往后孤伶凄涼的日子,眼前盡又是永難再見的离愁,也不由得熱淚盈眶。
  他又說道:“我一向很听你的話,但在成家立室這一件事上,可不能听你的了,因為我此生此世決計忘不了你。”
  這裴淳一世老實,尤其那些越是他的親近之人,他就更不能打誑敷衍,只有對付敵人之時,迫不得已才肯打誑,故此他老老實實地告訴薛飛光。
  薛飛光閉上那雙大眼睛,但淚水滾滾而下。裴淳真想痛快地大哭數聲,一泄胸口悲情。但他又知道此舉徒然使薛飛光更感痛苦,是以硬是忍住。
  跨步走出房外,隔著一道帘子,說道:“飛光,你好生保重,我當真走啦!”
  耳中還听到她悲啼之聲,而他的人已迅快奔出院外。一直走出大門之外,都碰不到一個人。
  薛飛光的哭聲老是縈回在他耳際,他的心像鉛塊一般沉重,以致腳步踉蹌地向前走去。
  他走了一程,突然有人攔住去路,定神望去,原來是丐幫弟子。
  那弟子躬身道:“敝幫主命小的在此守候俠蹤,敢情請您移駕一晤。”
  裴淳頹然點頭道:“有勞前頭帶路。”
  片刻間轉入一條寬巷之內,遠遠便見淳于靖在巷中負手而行。原來他是等候太久,忍耐不住,所以到門外走動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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