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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戰主


  啞婆婆回身走入林內,牽出兩匹鞍羈鮮明的長程健馬,查看過鞍后的包袱小售等物,系得甚是牢固,這才慢慢走將過去。
  她一眼望見沈君玉痴迷凄惘的神情,心中陡然一震,塵封了許多許多年的往事,攀然在眼前閃現……
  在她回憶的視線里,那個高大青年向樓上的人影揮手道別,她自知面上轉帶著勉勵的笑容,這么大的儿子,豈能永遠留在身邊?
  他要走要飛,讓他去吧……
  可是,到底只有這么一個儿子啊!
  雖說為國從軍投身戎旅是机會的歷練,但這個大男孩卻是她至親至愛的骨肉,他身体的饑寒飽暖,心里的歡樂悲愁,都比她自己更重要,為什么讓他獨自到那么遠那么陌生的地方去呢?
  她的心隱隱撕裂滴血,悲們地瞧著儿子走入崎嶇的人生旅途。
  他雖是那么高大強壯,但做母親的卻知道他的脆弱。
  她看看他大步走近路邊的大樹旁,樹影中閃出一個年輕女郎。
  他們面對面,拉著手,默默對覷。
  過了一會,那個女郎忽然轉身跑開,隱約帶著哭聲。
  那沈君玉的面貌一點也不像她的儿子,但年紀相仿佛,已足以勾起她對儿子的憶念,二十年來儿子尸骨已寒,若是活到如今應該是四旬余的中年人,可是她無法想象儿子變得較老的面貌,只記得那張年輕倔強的面龐。
  她很想叫沈君王和阮瑩瑩不要分手,因為人類是那么脆弱,命運又如此難測!
  這一別說不定就人天永隔,再無相見之期……
  她隱隱泛起做母親的慈怀,不忍再瞧這年輕男女凄然傷別的情景,于是獨自牽馬越過他們,緩緩向前行走。
  她走出數丈外募然回首,見絲絲垂柳無聲地飄拂,湖上片片風帆寂寞地泛浮,那對青年男女的身影,在陽光之下竟顯得异常的凄清悲涼。
  她那干枯已久的眼眶,突然潮濕起來。
  淚光模糊中,恍如又瞧見很多很多年前,在大樹下執手相看的那對青年男女的情景。
  只是那個神气強壯的儿子,那回一去就再沒有回轉來……
  阮瑩瑩沈君玉情意纏綿地凝目相看了好一陣,沈君玉長長歎口气,道:“你手安抵家之后,最好能派人捎個信給我,免我日夕牽挂。”
  阮瑩瑩點點頭道:“你放心,我想祛子送個信來,好教你安心讀書,明年秋圍金榜題名,我會親自來賀你……”
  她突然退開几步,又道:“表哥,你多多保重,我走啦…··”
  沈君玉正要開口,但她的眼色和手勢使他把聲音咽回去。
  “好表哥,就站在那里,對了,就這樣別動……”
  她一面說,一面裊裊倒退,一直退了十多步,才轉身急奔而去。
  霎時已上了馬,絲鞭揚處,蹄聲驟響,兩騎迅疾馳去,眨眼間已失去蹤形。
  阮府坐落在宜城東北隅,前面是三進房屋,看起來普普通通,談不上气派。
  但后院卻占地甚廣,少說也有數十畝,周圍全是石砌圍牆,里面有山有水,有竹林也有樹林,外人誤闖入園,沒有一個不迷失方向的。
  阮瑩瑩養入寬大明淨的書房,但見一個体貌清理的中年人坐在書桌前看書。
  她叫了聲爹爹,便扑到椅邊,坐在扶手上,挨著父親。
  阮云台十分歡喜,伸手攬住她的腰肢,怜愛地詢問她這兩個月的生活情形。
  父女兩人談了好久,日影快偏西了,阮瑩瑩突然低聲問道:“爹爹,是不是要對付那猿形惡魔,所以把我急急召回。”
  阮云台點點頭,明亮的目光凝注在女儿面上,道:“是的,正是為了那猿形惡魔!”
  阮瑩瑩不但沒有惊懼之色,反而抑不住心中的興奮,道:“哦!那么后園七巧院那些當世高手們,都不管用么?”
  原來這智慧仙人阮云台在寬廣無比的后園中,藉著山水林木的屏障掩護,筑了七座院落,稱為“七巧院”,外間之人縱然入園闖到近處,也不容易察見屋宇。
  這等奇巧設計手法,只不過是阮云台的微未小技而已。
  “你這話若是被人家听見,還以為咱們父女仗情才智,不把武功放在眼內呢!”
  阮云台一面含著笑容數說女儿,但口气之中,卻已隱隱有承認正是如此的味道。
  “為父這回約天下七大高手,行動万分隱秘,你須加小心,不可泄漏風聲…·”
  她一回到家,便知道七巧院皆有客人占居,料想必非泛泛之輩,但卻万想不到竟是高明無比的人物,當下不禁一怔,道:“七大高手?敢是少林圓音大師,武當林虛舟道長,峨嵋鐘天垢等老一輩人物?他們都在我們家里么?”
  眼見父親點頭,這個美貌少女不覺大為興奮,又适:“江湖上如果知道武林七大高手都住在我們家,一定惊奇得不敢相信!這怎么可能呢?爹你從來沒有跟他們來往過,我也從未听你說認識他們啊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你年紀還小,我怕你偶然無心泄漏秘密,所以不告訴你!”
  他話聲停頓一下,才又道:“其實我早在二十五年前就認識他們了,那時候我才二十四五歲,他們也不過五旬左右,個個名滿天下
  他泛起回憶的神情,眼中閃耀出飛揚的神采,使他那清瘦秀气的臉龐瞧來突然年輕了許多。
  “其時正是万歷十三年,神宗皇帝縱情酒色,百政廢弛。同時又苛稅重斂,民不聊生,是以盜賊蜂起,江湖不靖,但也正因如此,民間練武之風大盛,于是奇能异才之士輩出。當時那圓音大師等七大高手雖然威名赫赫,可是各大門派以及武林中還有一些老輩高手,聲名卓著,故此江湖上并非認為他們是最高明的人物。”
  他扼要地把昔年國家大勢以及武林情況大略解釋一下,便又道:“就在万歷十年的秋天,一名天竺黃衣僧人出現,竟把全國武林斗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這個天竺黃衣僧人,深目高鼻,皮膚黝黑如炭,空手赤足,了然一身,最先是在峨嵋山出現。他站在峨嵋中樞重地光明庵的山門前,整天瞧著出入的女尼們,不言不動,直到第二日清晨,庵主白云師太終于被門人絮聯得親自出去瞧瞧。
  “這位白云師大年逾六旬,自從十余歲在光明庵落發皈依怫門之后,据說從未出過庵門一步。是以她后來當上峨嵋掌門之位,天下武林都以為她只是以佛門德經學行見長,誰也不知她天資過人,早在三十歲左右時,便已是峨嵋第一高手,那天天竺黃衣僧一日一夜間看過所有入山門女尼,都毫無表情,唯獨一見那白云師太,眼中頓時精光暴射,合十為禮。
  “山門周圍已聚滿了峨嵋派的女尼,少說也有二百余人,卻寂無聲息。”
  “白云師大凝目默然打量那天竺黃衣僧,過了好一陣,才道:‘師兄竟是婆羅門教上座,万里東來而非是求法,敢問所求者何?””
  ‘那天竺黃衣僧道:‘本座足跡遍及東南西北中五天竺,無人會得本座心意,是以不辭辛勞,万里迢迢來到貴國。”
  “他雖是語直重濁,聲調怪异,但仍字字清楚,顯然精通中國語音。
  “白云師太沉吟一下,才道:‘上座周游五天竺,不知費了多少年月?”
  “天竺黃衣僧道:‘本座只費時二十載,卻已見過億万人。”
  ‘它云師太微微一怔,道:‘然則上座來到敝國,知不知道至少也須歷時二十載,才行得遍敝國國土?”
  “天竺黃衣僧眼中精光消談了許多,道:‘商揭羅仙人云:若人生百歲,不解生滅法,不如生一日,得而了解之。本座若是得見那人,縱然只活一天,也胜卻百年高歲。因此若在貴國消磨區區二十載,何足道哉。”
  ‘油云師太默然不語,若有所思。
  “但四下的女尼無不大感奇怪,只因那天竺黃衣僧引述的四句經文,原是出自佛家小乘經論的阿含經中。
  “由于阿含經對四圣諦、十二因緣、五蘊皆空、業障輪回、四念處。八正道等根本教理闡釋极詳,由此而窺大乘話論,實為方便法門,是以眾尼多識此經。
  “她們惊詫那天竺黃衣僧既是婆羅門僧侶,何以竟引述佛經揭語?”
  阮云台說到此處,看到女儿面上泛起迷茫之色,心知她學力有所未及,故此心中有許多疑團,便再作解釋,道:“峨嵋眾尼哪知天竺原是婆羅門教的天下,此教的四吠陀書最早的出現在佛前二千年,第四吠(即奧義書)也在佛前五六百年前出現,這奧義書哲理深速,即使是佛家思想,也是藉此書為基礎。但這婆羅門教信奉多年,家典繁重,而且嚴格分一切人為四种姓貴賤階級。到了釋迪牟尼悟道后,倡言中道及眾生平等之義,于是佛教大盛。直到佛滅后一千三百年左右,天竺佛教大見衰微。而吠植多派的商揭羅則采一部份佛教數理,卒之中興婆羅門教。由于此放,婆羅門教僧侶引用佛教經文,本來不足為奇。”阮瑩瑩輕啊一聲,恍然大悟,只听她父親繼續說道:“白云師太精研佛典,對天竺彼國佛教消長等情形,亦有所聞,故此她默然尋思的是黃衣僧要找的人到底是誰?天竺黃衣僧不但不再出言惊動地,甚至連全身上下也不曾再動彈一下,宛如泥木塑雕一般。奇怪的是白云師太也不言不動,就那樣子站在原地。兩人足足僵立了一整天,眾尼都愁急不已,團團包圍著這兩人,可是靜寂如故,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打扰白云師太。黑夜來臨之后,眾尼點起火炬照耀,卻見兩人仍無動靜,終于又熬到黎明。眾尼更加愁急,忽見朝陽第一道光線照到天竺黃衣僧面上時,那張黝黑的面龐竟仿佛是寺廟中的佛像,只是缺乏這种慈和的味道而已。但見他緩緩睜眼,接著仰天長笑一聲。他的笑聲高亢強勁,洪洪震耳,遠遠傳了出去,山谷間竟隱隱有回聲相應。”
  眾尼這才惊覺天竺僧內力之深厚,竟大是出乎意料之外,那天竺黃衣僧笑聲一歇,更不打話,舉步向回路行去。
  眾尼的包圍圈有如波分浪裂般自動讓出一條通道,在她們心中不約而同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這個行退怪异來自百數十万里外的大竺僧侶,最好快快离開峨嵋,离去得越快越好。
  大伙儿都是這么想法,自是無人攔阻。
  天竺黃衣僧走出五文之遙,已經脫出眾尼圈婦,眼看已無事故,誰知柔風微拂處,白云師太突然在他跟前現身,攔住大路。
  她身法之快,逾于光影,故此大半女尼竟不曾發覺。
  天竺黃衣僧微微一笑,笑容中竟透出歡喜之色。
  白云師太雖是覺得奇怪,一時也不暇細想,道:“上座說來就來,原自無窒無礙。但說到去時,卻怕不能如行云流水全無阻滯。”
  天竺黃衣僧道:“本座歷經河沙數劫,至今胸中坦蕩,何來窒礙?何來阻滯?”
  白云師太徐徐道:“上座忍不得不走,便是阻滯!”
  天竺黃衣增搖搖頭,道:“世上苦無爭喚,忍從何來?”
  白云師太一怔,心中大是別扭,她原是修持大乘經論,但目下被這胡僧之言一下子套住,竟而變得小乘之道也不如。
  欲待辯說,更落得爭噴未盡的口實。
  不予辯說呢,又形同默認。
  是以心中十分別扭。
  阮瑩瑩心知爹爹向未言簡意賅,目下對這一點說得如此詳細,定必含有深意。
  于是攝神定慮,聆听下去。
  這天竺黃衣僧又微微一笑道:“師太在忍之一字下功夫,是以与本座僵立相持了一晝夜。殊不知本座只是等候師太回覆,并無他意,既然迄今師大還尋不出答案,本座已無停留必要,說去便去,窒礙何在?”
  白云師太心頭大震,地修行功夫那么深厚的人,也不禁變了顏色。
  原來那胡憎淡淡數說,卻已使白云師太多年修持之功几乎毀于一旦。
  只因她須得從根本上將這一宗因果的魔影除去,又須從頭体認佛門義理,這豈不是有如數十載的修為付諸流水了么?
  阮瑩瑩不禁啊了一聲,道:“那她怎么辦呢片
  在她想來,白云師太的處境實是窘困無比,偶一失鎮,只怕墜劫更深。
  阮云台道:“自然白云師太十載靜參潛修之功也不是那么不中用的。
  她攝心一轉念間,已知自己該怎么做。
  當即合什為禮,道:“上座由始至終,掌握了主動之勢,所謂以高察卑,以大觀小,自是靈台無礙揮洒自如,貧尼今日得晤高人,幸何如之。”
  天竺黃衣僧道:“師大言重了,听你口气,意猶未盡,可要本座猜一猜么?”
  白云師太道:“猜与不猜,俱屬空妄。正如上座云游天下,与株守一隅有何區別?是故貧尼打算讓上座駐錫峨嵋,總有∼天上座會知道佛門功德何故遠胜外道。
  “她話說得客气,其實已表示強留之意。
  “天竺黃衣僧道:‘釋迎牟尼在生之時我涂炭派(即吠檀多派)在五天竺之國,与佛教三分天下,另一派是露形派。釋迎死后不過數千余年,我五天竺國佛教絕跡,目下已盡是我婆羅門教天下。故此若論兩教高下,在西方則以我教為高。若論各教孰為正道為外道,師太只可在東土這么說,到了天竺,則佛教都被視為外道,所以正外之分也難有定論。”
  “他語音雖然不十分純正,但遣詞用字棋甚精當,話鋒更是咄咄迫人,持理甚堅,簡直是無懈可擊。
  “白云師太的神色反而越來越安詳,微笑道:‘上座縱是舌察蓮花,但貧尼仍堅執己意。”
  “天竺黃衣僧淡然道:‘那就得看師太有沒有神通手段留得住本座。”
  “他一定經過很多次同樣的場面,所以神色那么淡然。
  ‘伯云師太決然道:‘好,恕貧尼得罪了。”
  話聲中全身寬施鼓脹起來,顯然內力遍体毛孔透出,故此撐滿了袍服。
  “天竺黃衣憎凝目而視,突然身子移前兩步,迫近白云師太,但沒有出手,說道:‘師太這种气功雖是可以護身,也不算難練。可是不能用來克敵致胜。故此与其花精神時間練這等气功,不如不練。莫非貴派的武功都像這樣不講求效用的?”
  ‘它云師太大為凜惕,心想這胡僧眼力之高已可以稱得上冠絕當世了。
  “原來峨嵋自開派以來,數百年間還是第一次被人提出這個問題。
  “她單只是從胡憎這一問之中,已斷對方在天竺國當必也是數∼數二的絕頂高手,當下答道:‘好教上座得知,敝派武功數百年來只傳女弟子,又由于敝派以丘尼占絕大多數,因此入門便須修習這金剛圈气功,除了護身外,還有一個用意不讓外人碰触本門弟子的身体。”
  “天竺黃衣僧點頭道:原來如此,卻不知貴派之人若是被引人碰触著身体,便又如何?”
  “白云師太道:‘那也沒有怎樣,只不過佛門女弟子持戒精嚴之意而已!”
  “她說得像微末小事,其實比丘尼對于這一點視為禁忌。
  “要知男子出家只有十戒、二百五十戒。菩薩戒三种。
  “但女子出家則首先學戒兩年,稱為學戒尼。
  “期滿具戒,則除了十戒、二百五十戒和菩薩戒之外,尚有叉式摩那六戒,共是四种。
  “又其中之二百五十戒一种,在比丘尼則多了一百戒,變成三百五十戒,由此可知女尼修持嚴格得多。
  ‘它云師太唯恐對方設法利用女尼戒律弱點,故此淡淡揭過。
  “其實持戒精嚴的女尼,若是身体被男子碰触,縱是無心之失,但為了徹底清白,也往往有燒灼被触之處的事情發生。
  “只听那天竺黃農僧道:‘師大小心了!”
  “身子向前一沖,兩臂伸出如接如抱,姿式甚是古怪。
  ‘它云師太霜眉一皺,心想:我雖擁有金剛神功護身,但若被他抱住,成何体統?
  “心急動時,身形已飄然疾退,快逾閃電。
  “她剛才阻攔胡僧去路之時,已露了一手小須彌身法,宛如光閃影飄。
  “現在仍然施展的是這獨門輕功小須彌身法。
  “眼看這兩人一個追一個退,風馳電掣般出去了七八丈,雙方之間的距离已由三尺拉長至五尺,可見得白云師太的速度實在快了一此
  “這時天竺黃衣僧的手已夠不上部位,那白云師大抱柏一拂,勁力涌出罩向對方面門。
  “當她飽袖拂起時,袖內的手駢指如銷疾向敵人腕脈划去。
  “天竺黃衣僧撮唇吹一口气,一面側身縮手。
  “他口中那一口气輕輕易易就化解了如鐵錘擊到的袖風,另外也躲過脈門被襲之厄。
  “顯示功力之深反應之快,果然大有天竺國武學宗師的气象。”
  阮云台話聲忽然停頓一下,皺眉搖搖頭,顯然他追述前事至此,必有惊人之變。
  阮瑩瑩屏息聆听,不敢插嘴。
  心,卻迅快轉念測想結果。
  “白云師太正要變化招式,忽然覺敵人另一只手已長長伸過來,長得竟能繞過她肩頭,呼一聲向背心拍落。
  “這時她連吃惊的念頭也來不及轉,飄然已打橫移開數尺。
  “她這一下身法之精妙神奇,已達峨嵋小須彌身法的最高境界。
  “當下雙方身形都墓然釘住在地上,不再是一追一退的形勢。
  “這時白云師太仍然占著去路位置,天竺黃衣僧若要下山,非從她身邊走過不可。
  “在黃衣僧后面的山門下,二百余女尼都在觀戰,那么多的人竟無絲毫聲息。
  “她們還是頭一次眼見本派掌門人出手,目下雖然僅僅是剎那間斗了一招,卻已足以使她們個個目眩神搖。
  一只見白云師太和天竺黃衣僧屹立對峙不動,過了片刻,黃衣僧道:‘師太敢情是還要留下本座么?”
  “白云師太應道:‘貧尼固執得很,還望上座不要見怪。”
  “黃衣僧道:‘在我無竺國中,若是一派之主,定必矜惜身份知難而退,難道東主不講究這种風度么?”
  “白云師太道:‘敞國之人也如貴國一般,講究風度得很。但今日情況不同,我佛割肉喂鷹,舍身處世。這等胸襟心腸,又豈是俗世的風度可比。”
  “她口气之中,已隱隱透露出她已經落下風的意思。
  “峨嵋眾尼听了無不駭然相顧,她們可當真沒瞧出掌門人几時落了下風的。
  “只听那天竺黃衣僧喚喝一聲,道:‘那,本座便送你上西天去2”
  “唉的一聲,突然一掌向白云師太面門抓落。
  “他們相距達六七尺遠,天竺黃衣僧腳下寸步未移,但手掌卻一直伸到白云師大面前還有余裕。
  “這時眾尼才發覺那天竺黃衣僧敢清兩臂可以互為長短,目下這一只手伸長了數尺,另一只手便隱沒体內,衣袖隨風飄蕩。
  “這种功夫在中士曾有過,稱為通臂功,可是論速度變化之快以及掌上的威力,卻似乎是遠遜這天竺黃衣憎的絕藝。
  “白云師太眼見敵掌抓到,腳下也紋風不動,略一側頭,左手兩指宛若利劍一般凌厲刺下去,疾取脈門部位。
  “她指尖內勁迸射,發出鋒銳的破空聲。
  “這一招以指代劍,乃是峨嵋派最上乘劍術。
  “眾尼雖知本門心法有這么一招絕藝,但向來只是耳聞,如今親眼得見掌門人施展出來,果然威力強大無与倫比,不禁人人喝彩。
  “只見黃衣僧長臂一縮,白云師太那么疾急的劍气居然也落了空。
  “眾女尼惊愕之下,喝彩聲忽地減弱了一大半。
  “她們人人久習本門劍術,是以掌門人至貴至奧的這一招無不看得明白,也正因此故,這一招居然會落空,不曾傷敵致胜,她們亦看得清楚而大為錯愕。
  “不但如此,其中有十余個女尼眼力最高,還發現白云師太身形似是向前傾側一下,尤像是被人從后面推了一把似的。
  “只是其時朝陽耀空,山門外的平曠草地上光線极佳,明明看見那黃衣僧的長臂縮了回去,白云師大身后又沒有人影,哪得有人推她一把?
  “眾尼都疑心自己眼花看錯I,又見白云師太這時隔空揮指疾刺,一連五招,這是峨嵋上乘劍法,變化精微奇奧,一時嗤嗤破空之聲,不絕于耳。
  “天竺黃衣僧哈哈一笑,隨手拆封。
  “他掌法路數怪异之至,往往在一招之間,竟能同時使出勾掃拍削等几种手法。
  “白云師太勁銳的劍气,全然無法過得對方掌圈。
  “她一口气迅攻了五招之后,突然躍退丈許,讓出道路。
  “天竺黃衣僧又哈哈一笑,不再打話,酒開大步沿下山道路行去。
  “峨嵋群尼頓時個個膛目唉聲,她們都看見閃在路邊的白云師大連連喘气,大有筋疲力盡之概。
  “心下無不詫駭交集,都想:‘本門內功心法走的是陰柔路子,韌力過人。掌門人目下施展最上乘的隔空傷人的劍術,固然較為耗費真力,但也不應衰竭得這么快。”
  “人叢中突然傳出一聲清嘯,霎時光華掣閃耀目,原來九名中年女尼先后撤出長劍躍了出來,敢情這一叱喝聲是一种訊號。
  “只見發出嘯聲的女尼仗劍疾奔,領先向天竺黃衣憎追去。
  “她們個個快如流星赶月,一眨眼間已掠過道旁白云師大站處,追到黃衣增身后。
  “天竺黃衣增頭也不回,依舊大步行去。
  “只見那些女尼倏忽間已追個首尾相銜,領先的那名女尼突然又發出嘯聲,身子一側,從黃衣憎旁邊滑過。
  “后面八尼也分由左右兩邊迅快掠過,竟沒有一個在黃衣僧背后出劍。
  “她們奔出三四文,才一齊停步,轉身面對繼續行來的黃衣僧。
  “九個人分作三排,每排三支精光耀眼的長劍,直指前面的敵人。
  “九尼個個面色沉寒冰冷,但舉手投足之際,气定神閒,顯然無一不是內外功力深厚之土。
  “無竺黃衣僧深目中精光閃射,迅快掃掠過九尼之后,便在一丈左右處停步。
  ‘七一望而卻九尼個個劍術造詣极深,是以不敢小看她們。
  “雙方凝目互視都不做聲,事實上他們一方要离開此地,一方出手攔阻,這形勢擺得明明白白,何須再說。
  “雙方對峙了片刻,天竺黃衣僧曉得如要下山离去,非得先行出手不可。
  “自己如若屹立不動的話,看來這九名女尼定然也全然不動,跟他無限期地對峙下去。
  “當下喝道:‘爾等小心,本座走啦!”
  “喝聲中大步沖去,手臂一探,疾抓第一排當中那個女尼手中之劍。
  “他的手臂一伸就是六七尺長,速度是比身形移動迅快得多,是以使人泛起詫异之感。
  “第一排女尼三把長劍一齊對付這只怪手,當中的那一個女尼僅僅手腕一沉,劍尖翹起變成了排刺之勢。
  “左右兩劍,‘啼啼’夾刺敵臂。
  “她們三劍齊發,配合無間,敵人除了撤回手臂之外,別無他途。
  “這時第二排第三排的女尼已齊齊外出,動作齊整,快若飄風,一排在左,一排在右,六柄長劍出破空之聲,一齊向當中的敵人身軀夾擊疾刺。
  “她們不動則已,一動就九劍齊出,陣式嚴密之极,威力也強大之极。
  “遠遠觀戰的眾峨嵋女尼,眼看這九位護法高手划法精妙,一出手便把本門劍陣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人人都忍不住大聲喝采助威。
  “彩聲震耳起時,卻見天竺黃衣僧身形滑前了數尺,那种滑動的速度大是古怪,因為人人一望而知他不是憑腳下功大移動身軀,而是被人猛拉一把,所以身軀滑動得那么平穩迅快。
  “但古怪的事還不止此,原來那六尼長劍刺個空,順勢已交叉換位,左排到了右邊右換到左邊。
  “她們瞧也不瞧,一齊反手掣劍刺出。
  “六把長劍都制向敵人已移了位置的身形。
  “哪知六劍到處,仍然又刺個空。
  “敢請黃農增忽已退回了原地,上一回是被拉前數尺,這一回則生似是被人推了回去.又快又穩,腳下根本不曾沾地發力。”
  阮云台敘述當日情景詳細得比身臨其境之人尤有過之。
  阮瑩瑩禁不住喘一口气,問道:“那黃衣僧除非練有妖法,否則身形的移前退后怎可不用雙腳發力?”
  “為父只有一張嘴焉能同時說出几件事來。”
  阮云台解釋道:‘你當必還記得峨嵋派三分天下劍陣,這次是九個人上場,正面那一排三個女尼自然沒有閒著。”
  “原來她們三柄長劍對付那只怪手時,竟然不曾迫退敵手,當時左右夾攻的兩劍雖是刺中敵臂,卻軟綿綿全不受力,似乎袖內的手臂化為烏有。
  “當中那柄長劍當時眼看桃中敵人掌心,不料黃衣憎五指一合,剛好捏住劍尖,登時像鐵鋼澆鑄一般,堅牢無比。
  “一任那女尼忽抽忽刺,變換了七八种手法和力道,卻都無法收回長劍…·”
  阮瑩瑩突然啊一聲惊叫,道:“糟透了,糟透了,她早就應該棄劍才是,唉,她見机不早以致∼敗涂地,真是該死……”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你持論不算平允,雖說那女尼見机不早,反被敵人利用,以至于一敗涂地。可是你若知道那天竺黃衣僧竟是五天竺國的武學大宗師,又知道其后少林武當昆侖等大門派全都敗在他手底的話,你就不至于過資這位峨嵋高手了。”
  阮瑩瑩惊詫得睜大眼睛,道:“這樣說來,那天竺黃衣僧竟是天下無敵手了?”
  她口气中大有難以置信之意。
  阮云台眼中卻閃過一絲得意之色,道:“不錯,他橫掃天下武林各大門派,全無敵手。”
  阮瑩瑩道:‘等一等,爹爹,你只說天下武林各大門派,對不對?但說到武學探源,還有好些惊世駭俗的絕藝,乃是中原數千年一脈相傳下來的。換言之,這世上還有些精奧武學并不屬于目下各大門派。”
  她瞧出爹爹眼中閃過的一絲得意之色,立時若有所悟,迅即尋出話中的漏洞。
  阮云台心中大是欣慰,忖道:“瑩儿眼力如電,聰穎無比,哈,哈,我阮家后繼有人,這智慧的聲名仍可維持不墜了。”
  他面上不禁綻出笑容,說道:“為父正是此意,要知當時天下著名的七大高手,除了少林的圓音大師。武當林虛舟道長。華山李玉真、峨嵋鐘天垢,昆侖陸天行等乃是人人皆知的大門派之外,其余冀北的鐵膽包嘯風、江南的万柳散人張安世這兩位,他們的武功源流仍是出自少林,只不過遠在數百年前已經自立門戶,至今不再標榜少林之名而已。其實細細究論起來,邵武當。峨嵋、昆侖、華山等大門大派的武功,無不与少林互有淵源。因此那七大高手,在當時來說功力造詣既未達到開宗立派的宗師境界,更算不上是數千年相承的中原正統武學。迄今為止,据我所知可以稱得上武學宗師的只有三個半人。”
  阮瑩瑩疑道:“三個半人么?那半個人是怎么回事?”
  阮云台道:‘哪半個就是章武幫的三絕郎君竺東來,他在武林才出現了兩年左右,武功究竟精妙高強到了何等地步,尚難論定,所以非他半個宗師身份。”
  阮瑩瑩道:“那么稱得上宗師的是哪三個呢?”
  她心中只能猜到一個是天竺黃衣僧,所以索性不猜了。
  阮云台道:“一個是天竺黃衣憎,名叫婆羅戰主。他的万妙神手和瑜辦軍茶利神功宇內實是難逢敵手了。”
  窗外的院落已被暮色悄悄促人,阮云台話聲一歇,緩緩站起。
  阮瑩瑩的眼睛隨著父親的動作轉動,忽然叱一聲,惊道:“爹,天都黑啦……”
  她一直听得入神,連時間也給忘了。
  阮云台把靠牆邊的紗燈點亮,回到書桌前的椅子時。
  阮瑩瑩也把桌上的蜡燭點上,房間內登時十分明亮。
  在燈光下,只見阮瑩瑩那張嬌美的面龐上流露出优色。
  要知她本是聰穎無比,先前只是被武林的哀聞秘事迷住,無暇想及其他。
  目下一瞧父樣竟然親手點燈,大有挑燈之意。
  同時一整個下午都沒有婢仆出現過,分明是被吩咐過不許打扰。
  可見得父親想是急于把這些話告訴她。
  若不是情況嚴重,爹爹何須急急把許多話一口气說完?
  阮瑩瑩忖道:看來事情已到了最后關頭,故此爹爹生怕以后找不到机會長談。
  啊,只不知情況嚴重何等地步,又不知那几十年前的武林秘密往事,与今日事有何關連?
  他們交換一個眼色,父女之間心意默會。
  以他們這般才智過人之士,實是比常人省了許多唇舌。
  阮云台拾起先頭的話題,徐徐道:“說到稱得上武學宗師的人,第一個是天竺東來的婆羅戰主。第二個姓楊,杭州人氏,乃是他學通儒,我們稱之為楊夫子。”
  他情知女儿听到此處,心中必有很多疑問,當下特地暫停,讓她發問。
  阮瑩瑩果然問道:“你們稱他做楊夫子,你們是誰?楊夫子沒有名字么?他出身何家何派?”
  阮云台道:“問得好,我們兩字,指的是為父及少林寺慧海大師兩人而已,楊夫子不是沒有名字,而是我們不知道。”
  阮瑩瑩訝道:“慧海大師是誰?听起來好像身份地位比圓音大師還要高似的。少林寺中目前還有比那名列天下七大高手的圓音大師還重要的人物么?”
  ‘哪得瞧你從什么立場角度來說。”
  她的父親說:‘樹如從輩份來說,圓音大師還有几位師伯師叔,又如從經義造詣來論,寺中盡有更胜于他的高僧大德。不過說到這位慧海大師,論輩份是圓音大師叔,論佛法修為則是天下佛門共欽的高僧。論武功則是全寺第一。只不過在武功方面從來深藏不露,寺中除了几位長老得知之外,便無人知道。那么你如何得知呢?”
  阮瑩瑩問:“想那少林寺數千僧眾,人人習武,居然也只有數人得知此事,可見得乃是一大秘密。但爹你盡然得知,還与他談論武林科事…·”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往后才告訴你。總之,你認為父生平几宗絕技上去推求,諒必不難找出端倪。”
  阮瑩瑩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阮云台又道:“我們剛剛提到的杭州楊夫子,有一點值得特別一說的,便是他的一身惊世絕學出自中原一脈,數千年流傳下來,當真是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之极。”
  阮瑩瑩啊了一聲,道:“那么楊夫子乃是代表我漢族數千年之久的正統武學了?這話听起來才像樣,可惜當今之世,雖有干家万脈,但論淵源卻都是出自少林寺,好像除了天竺來的武學之外,我們中國便沒有武功乙。”
  阮云台笑著摸女儿的秀發,溫和地教訓她:“你別學得心胸那么狹隘,要知這世間一切技藝,不論是土農工商各業的學問技藝也好,模琴詩書畫等雕虫小技也好,一旦超出工匠意境,便卓然成家,那精妙之處,天下共欽,如何有國界种族的界域?說到武學之道,更是明顯不過。當那兩雄相交死生立判的時候,誰的武功高,誰就得以生存。既然少林寺武學包羅廣,又有种种修習的方便法門,容易獲得成就,自然應該厂為流布,豈可因為不是中國傳統便擔斥之?你再想想看,少林寺的武功雖是源自天竺,但千載之后,還不是變成了我們傳統之一?對不對?”
  阮瑩瑩撒嬌地努起櫻唇,道:‘嗲你平生有說過不對的話么?”
  阮云台道:“瞧,我們扯到哪儿去了?你想不想知道為父心目中第三個稱得上武學宗師的人是誰?”
  “莫非竟然不是少林寺的慧海大師?那會是誰呢?”
  她露出惊訝的神色,黑漆發亮的眼珠靈活地轉個不停,用心思索。
  但在她記憶中,竟找不出一點線索。
  阮云台道:“你坐穩了,別駭得摔個筋斗。我告訴你,這個人就是這兩年把天下武林名家都按得及頭上瞼的猿人。”果然阮瑩瑩登時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那慧海大師昔年親眼目睹天竺婆羅戰主來到少林寺,施展万妙神手,夾雜軍茶利神功,正如他擊敗峨嵋白云庵主∼樣,在圓音大師背后以無形掌力印了一掌,登時曉得自己出手亦尚遜半籌,所以下令撤回五百羅漢大陣,免得少林精英在這一役中全部与敵偕亡。”
  他的表情和聲音,越來越沉重冷峻,顯然那位黃衣飄飄來自天竺的婆羅戰主,在他心中留下何等深刻的敬畏之感。
  “婆羅戰主這個古怪的天竺僧人,一下子就在數百人之中,找出了慧海大師,便凝目細細打量,兩人足足對瞧了一個時辰之久,婆羅戰主突然一言不發掉頭而去。他光赤的雙足在青石板舖的走道上,既不揚塵亦無聲響,生像一陣清風般去得無影無蹤。”
  阮瑩瑩心中的疑問登時少了一個,那就是少林寺中比圓音大師還高明的慧海大師,由于自知比那天竺婆羅戰主尚遜半籌,是以不能濟身于宗師之列。
  但尤其如此,使得才听了第三個足以名列武學宗師之人竟是“猿人”而引起的震駭更為強烈了。
  她曾把那猿人稱為“猿形惡魔”,前此不久還把猿人的事告訴沈君玉,但在當時她做夢也想不到這個詭秘奇訪的猿人,居然夠得上武學宗師的資格。
  又既然這猿人武功高強到了這等地步,那么千里迢迢把她召回來,有什么用處?
  她的武功固然很不錯了,卻只是對一般的武林人物來說而已。
  說到智謀巧計,在那么厲害的人面前,如何施展得出來?
  她想來想去,疑團越來越多,不禁輕歎一聲,道:“爹,我想不通,看來沒有什么道理……”
  云阮台道:“你從為父的話中,听不出召你回來的道理,對不?這可不足為奇,因為二十五年前武林中一宗最惊人的公害,直至今日,除了在場的九個人之外,天下無人得知,等你听了為父敘述昔年這件公案之后,你就明白啦……”
  他沉吟一下,又道:“在為父敘述往事之時,你自家不妨動動腦筋,瞧瞧應該扮演怎樣的∼個角色。”
  院門外傳來一響清脆的玉磐聲,云阮台向女儿點點頭,阮瑩瑩立刻奔出書房,到外面院子門口。
  她迅即回轉來,后面卻跟著一人,原來是白發蒼蒼的啞婆婆。
  云阮台起身相迎,道:“啞婆婆,這一路辛苦您啦肝”
  他定睛瞧著對方迅快開閥的嘴巴,然后點頭說:“既然這太湖沈家也查不出竺東來以及章武幫諸凶的去向下落,我看您還是忍一忍,總有一天章武幫幫主銀老狼會露出蹤跡的。”
  啞婆婆對答時唇語的動作,比起跟方行說話時迅快得多了。
  她道:“老身多忍一些時日倒并無不可,怕只怕這一太湖之行,現了蹤跡,反倒引起銀老狼這一群凶邪之心,來這儿使用卑鄙下流的暗算手段……”
  阮云台搖頭道:“您放心,銀老狼這一千人并非遁世的高人,他們的天性不甘寂寞,這兩年突然銷聲匿跡,如此神秘,依我看來,若不是全部死光,那就是遭逢奇禍,無力抗拒,所以都躲起來。”
  阮瑩瑩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种內情复雜的談話,不覺興致勃勃,插口道:“誰能對天下最大的幫會做成不可抗拒的奇禍呢?我看他們定是遭了天譴,全都死啦!”
  啞婆婆用唇道:“他們縱是一夜之間完全死光死絕,也該在遭難之處留下痕跡才是。”
  阮云台道:“對,尤其是這一幫凶邪人數不少,力量強大,遭難現場不可能收拾得全無痕跡。”
  他言下之意,無疑指出那些凶邪們自動躲起來的。
  再說以他們的心思手段和經驗而論,的确可以躲得無影無蹤,變成茫茫人海中最普遍最平凡的人。
  他話鋒一轉,又道:“沈家的孩子怎樣了?江湖上傳說沈君玉棄武修文,武林世家又少了一個,這話可對?”
  啞婆婆道:‘他很好,但卻是書呆子。”阮云台哦了一聲道:‘那太可惜了,沈君玉前兩年來此之時,我看他骨格清奇,英气蘊含不露,內功底子扎得深厚异常,正是上好的法玉一般,只待明師琢磨,便成大器,可惜可惜。”
  啞婆婆道:“對,太可惜了。不過瑩瑩跟他倒是還談得來。”
  她隨即把离開太湖時,遭遇方行出手拼斗之事,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阮云台一直含笑聆听,清秀的面上沒有其他的表情。
  等到吸婆婆說完,才道:‘太行兄的軟玉劍威震江湖,功力造詣在當世高手之中,已罕有匹傳。我猜他事后心中必定感到十分地气,而且時時會想到當時若是你們不曾及時停手,那結果到底怎樣?他那一招‘貫日式’能不能取您性命?抑是落敗身亡?”
  這本是武林高手常有的遭遇,啞婆婆會心一笑,道:“老身當真思I很多次,究竟到了那一招,是我一拐砸死他呢?還是他一划脫手飛出,洞貫我胸口?”
  他們談未若無其事,阮瑩瑩卻打個寒然,赶緊岔開話題,道:“啞婆婆,您的五雷拐真是當世絕藝,最奇的是遠處人反而感到雷聲震耳,十分難熬。他們銀按鏢局的兩個大嫖師,一直躲到馬車后面呢!”
  阮云台緩緩道:“我正要提到這一點,你們离開之時,所有的人是怎生模樣?”
  阮瑩瑩道:‘股有怎樣呀,對了,只有那個赶車的小伙子,兩眼發直,一望而知他耳朵當時已听不見聲音了。”
  啞婆婆眼中光芒一閃,森厲如電,瞪住阮云台。
  阮瑩瑩嚇一跳,道:“怎么,我敢是說錯了?”
  阮云台面上的微笑忽然消失,沉聲道:“瑩儿,你沒說錯,只不過為父的話,使啞婆婆大為留心,終于想到重要的疑點!”
  阮瑩瑩眼珠才滴滴地轉了兩圈,只听阮云台又道:“你不必費神尋思了,因為這其中的關鍵你絲毫不知,如何推想得出。”
  啞婆婆用唇語道:“阮先生,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帳房陳万德果是大大可疑。”
  阮云台道:“先前您敘述經過之時,雖然沒有提到离開之際那帳房和赶車的‘情況,但也等于告訴他們沒有受到傷害。假如他們受傷嚴重,您焉能不用獨門手法替他們治療。”
  阮瑩瑩抗聲道:“那小伙子都呆了,怎的說未受傷害,我瞧情況還不大妙呢。”
  阮云台道:“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啞婆婆的五雷拐,本是中原絕學之一,漢唐之時好几位名將,能在千軍万馬中橫沖直間,所向披靡,便是這一門絕藝之功。”
  他一定是想象起歷代名將如飛將軍李廣,三國時的趙子龍,南宋的岳飛,在潮水一般的敵軍中,斬將睾旗,如人無人之境,那等凜凜神威,不禁大是神往。
  是以,他神采飛揚,不像剛才面色凝重。
  “這一門絕藝威力籠罩周圍兩三丈方圓之地,凡是沒有武功或是武功不精之人,耳朵被拐上的風雷之聲一震,最輕的就是暫失听覺,呆愣如木頭一般,稍為嚴重一點,至少也得吐血昏迷。如是層弱之人,登時送了性命也是有的。想那帳房先生既是畏縮衰弱之人,何以情況反而不似那赶車的小伙子那么坏?他不曾引起你們注意,顯然因為他沒有异狀,對不?”
  阮瑩瑩恍然地點點頭,要知這道理本來顯淺不過,大凡不能引起我們注意的人或事物,必是由于“正常”使然。
  這等情形在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
  她轉眼向啞婆婆望去,只“見”她說道:“老身与方行罷戰之際,曾習慣性地瞥視全場眾人一眼,那時帳房陳万德昏臥不動。要是他果真負傷昏迷,非有大半天工夫才醒得過來……”
  阮瑩瑩插口道:“既是如此,啞婆婆何以當時竟不曾察覺有异?”
  她隨口一問,意似話資,其實卻是把啞婆婆看得甚高,是以認為不應有此失誤。
  啞婆婆會得此意,故此心中反而受用,道:“那是因為老身功力尚淺,是以凡是被我拐上异聲所傷之人,只要有人推拿施救,很快就能回醒。咱們跟方行講了半天話,那廝得以回醒,并不足奇。”
  她心中橫亙著“施救容易”一念,便是所謂成見,往往蒙封了心智。
  當時事實上李健威兄弟既無出手施救之舉,則陳万德能夠那么快便回醒,醒后又無其他异狀,便足以證明一切了。
  阮云台道:“那廝一定就是從前章武幫左先鋒,尤胖子。”
  阮瑩瑩道:‘嗲,等一等,剛才您說過啞婆婆她拐上的風雷聲,只能傷及沒有武功或武功不精之人,若是如此,則任何武功精通之人,都可以抵熬那五雷拐法的异聲。因此,那帳房陳万德既可以是章武幫的高手,也可以是其他家派的异人奇土,對不對?換言之,您怎可一口咬定那人就是章武幫的左先鋒尤胖子?”
  “瑩儿這話問得好。”
  阮云台清秀的面上,泛起贊許的微笑:“為父的判斷乃是從武功和人請兩方面分析而得的。在武功方面,為父知道那章武幫的左先鋒尤胖子的內功心法,恰是五雷拐法的對頭,對于拐上的异聲能夠毫無感應,因此只有他會裝出昏迷過去之狀,換了別人,最多在運功暗抗之余舉手捂住耳朵裝出很受不了之狀就是了。絕對不會裝得太過份。再說若是以本身功力抵拒异聲之人,當他裝模作樣之后,必因那五雷拐聲響的奇异威力而留下深刻印象,焉會忘記事后裝作一番?”
  他稍微停歇一下,心知女儿對這番解釋感到滿意,便又道:“在人情方面分析,為父深知白虹貫日方行這位仁兄平素細心之极,他的鏢局多少年來只有外患而無內憂,便是由于他每錄用一人,都須經過极嚴格詳細的調查,因此,凡是能在銀梭鏢局任職之人,連為父也覺得可以信任不疑。”
  阮瑩瑩開始有反應了,她眼珠滴溜溜一轉,道:“爹,您敢是忘了我們的對象是那帳房先生么?”
  阮云台道:“正因方行兄一向作風細心嚴謹,所以任何家派的高手休想混入他的鏢局,只有像章武幫這种特殊万分的情形,才有可能。試想那章武幫當日聲勢何等惊人,但突然間完全消失不見,這豈
  是臨時發生禍變的現象?”
  阮瑩瑩道:“他們若是早有預謀,那就更令人大惑不解了c”
  “對,這真是武林千百年來最奇怪也最有趣味的謎團,咱們且回到話題上……”
  書房內寂然無聲,阮瑩瑩和啞婆婆都凝目靜候。
  阮云台微微尋思一下,才道:“章武幫能夠在一夕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必是事先已有嚴密的布置。因此,那尤胖子進入銀梭鏢局任職,隱匿起他的蹤跡,乃是處心積慮了很久的結果,反而不足為异了。正因唯有章武幫有此需要,‘所以咱們能夠由此證明那人必是該幫高手。”
  他的語气很肯定,阮瑩瑩忍不住向啞婆婆道:“啞婆婆,您見過尤胖子沒有?”
  啞婆婆點點頭,道:‘名身与此人作過生死之斗,印象甚是深刻。”
  她不提結局胜負如何,可見得她多半不曾討好。
  但阮瑩瑩卻不認為那是她武功的不敵,因為章武幫之人手段毒辣,往往無視于武林規矩,是以啞婆婆縱或敗落吃虧,卻可能是中了章武幫的詭計之故。
  “啞婆婆,既然您見過尤胖子,則那帳房陳万德必是与尤胖子無一相似之處了,對不?我記得陳万德既矮小又很瑣,關于面貌很瑣難看,倒還罷了。但身材方面,尤胖子必是肥胖之人,陳万德卻很瘦小,這一點您不覺奇怪么?”
  “奇怪什么?”啞婆婆急問。
  “連面貌也不難改變,身材的肥瘦更是容易。況且阮先生認為是尤胖子,那就一定是尤胖子,絕不會是別人。”
  阮瑩瑩并不是不相信父親的判斷,只不過她愛動腦筋,有疑問時便提出來。
  不似別人如啞婆婆那樣一听便信,根本不去尋找其中的疑問。
  她道:“身体的肥瘦雖然容易改變,可是必須有一段時間,尤其是由胖子變成瘦子,差距甚大,須時更長。假使陳万德就是尤胖子,他勢難在一夕之間把自己身材變得如此瘦小。”
  啞婆婆道:“他進入鏢局任職后,才慢慢瘦下來也是可能的。”
  阮瑩瑩搖頭道:“他不會,要知每個人改變自己之時,最注意莫過于他的特點,尤胖子以胖著稱,必須一開始之時就徹底去除這個特點,不然就得保留著而另用別法掩飾。可見得他一開始到銀梭鏢局,身材面貌便是如此。假如他先胖后瘦,而巳前后相差很多,他等于自行留下顯明的破綻線索了。”
  啞婆婆微微聳肩,道:“我總是回答不了你的問題,你還是問問阮先生吧。”
  阮云台輕輕一笑道:“等你將來大大發福之時、為父開一張藥方給你,再輔以內功心法,必可在五七天之內,恢复苗條身段,這根本不是難事。”
  阮瑩瑩征一下,道:“若是具有這等減肥之法,那么陳万德便是尤胖子無疑啦。”
  他們的推理几乎都著眼在很細微而又很确實的基礎上,反而教人泛起奇峰突出之感。
  阮云台滿意地點點頭,道:“章武幫終于露出破綻,看來這個謎底,指日可提了。”
  他站起身,隨意踱了一圈,動作十分康酒。
  阮云台坐回椅子上,才道:“啞婆婆,一會有煩您跟万通講一聲,要他立即出動查尤胖子之事,若有消息,不妨動用咱們的通訊网,用密碼傳回來。”
  啞婆婆眼中精光泛射,一望而知她心情大是波動。
  要知那阮云台淡淡几句話之中,竟已經打出了兩張王牌。
  第一張王牌便是那位姓万名通的人,此人年紀未過五十,乃是阮云台十多年來一手訓練出來的杰出人物,不但武功有過人之處,而且最擅長偵察調查之術。
  由于三年前曾經替南直隸總捕頭偵破一件冤獄大案,株連不少武林人物,故此一方面聲名大盛,另一方面也結怨多方。
  于是回到宜城之后,便絕跡江湖。
  阮云台的意思是讓他的名字在江湖上慢慢的消談,是以近來雖是有些辣手事情,也沒有派他出去。
  第二張王牌便是通訊网,此是阮云台用了不知多少心血和財力才布置好的一個傳遞消息的网路,包括以飛鴿和快馬傳送,范圍。闊。
  阮云台不斷地加以擴充;花錢雖多,但偶一動用,立即可從迅速供應缺貨地區的行動獲取极龐大的利益,以此作為各种經費,還綽有余裕。
  目下追查那陳万德是否就是章武幫左先鋒尤胖子之舉,居然打出兩張王牌,顯然万分重要。
  況且那万通須立即出發,有消息時則以通訊网傳遞,可見得必是十万火急。
  啞婆婆迷惑地搖搖頭,忖道:‘尤胖子雖是找的仇家,但哪用得急如星火地追查?莫非那章武幫之八,与眼前猿形怪人之事有關?”
  她回到宜城阮府,迅即獲知一些頭緒,尤其是后面七巧院中,光臨了名震武林數十年的七大高手,她心中已隱隱感到此事非同小可。
  不管事情何等嚴重緊急,這位老婆婆還是堅持要阮云台父女先吃點東西。
  阮家父女拗她不過,草草吃了一點,啞婆婆命人收拾干淨,自己也退出書房。
  燈影里又剩下阮云台父女兩人,阮瑩瑩這回坐在書桌旁邊,望往父親,道:‘嗲,您的話還未說完呢!”
  阮云台沉吟一下,才道:“關于婆羅戰主來到中土的詳細經過,說來話長,改天再細細告訴你。總而言之,中士各大門派竟無一人可以与他抗手,因此,最后還是由為父設計,以眾擊寡,總算暫時解決了這個一直橫行天下的天竺异人。”
  “啊,你們把他解決了?”
  “不錯,但沒有殺死他,只不過挫敗了他而又使他后來不能出來橫行而已。”
  “那么這個猿形怪人,您也想這樣對付他?”
  “不錯,但同中有异,最后還得靠你出馬,使他不能再踏入江湖生事!”
  阮云台聲音表情都很肯定,自然不是在開玩笑。
  可是阮瑩瑩卻怔住了,一方面念轉如電,尋思究竟。
  一方面芳心怦怦亂跳,惊疑不定。
  ‘靠我?”
  阮瑩瑩終于開口,這事雖在意料中,但可想不到是那么大的陣仗,連老一輩的七大高手全部出馬。
  如果連他們也辦不f的事,怎會落在她一個女孩子頭上呢?
  “爹,你本來說過,要我在聆听你追述二十五年前一件重大公案之時,動動腦筋看看如何應付那猿人。現在你既然暫時不提當年之事,那就得指點我怎樣對付猿人才行啦。”
  阮云台想是事關女儿安危,所以面色變得相當凝重,還仰天長長吁了一口气,才道:“瑩儿,這等事心中可不能有成見,必須靠你本身的智慧隨机應變。但須牢記你的責任是如何使他不再扰亂武林。為父只能給你一些線索,第一點是這個武功深不可測的猿人,与那天竺异太婆羅戰主大有淵源。因于在二十五年前,各大門派的几位領導人物,敗在他万妙神手之時,身上都留下個“91”字記號。峨嵋派掌門白云師太的記號是留在背上,當時她施展本門絕藝,以指代劍凌厲攻出一招,不但被婆羅戰主避過,她身形還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向前晃動了一下。這就是万妙神手的無上神通,掌力可以兜圈暗襲敵背。是以白云師太中了這一掌,登時气力衰竭,無法再拼了。”他到底還須把當年之事,再行略加解釋。
  于是阮瑩瑩恍然大悟,道:“啊,原來那猿人使的也是万妙神手,怪不得可以縱橫天下,更怪不得天下七大高手党為他重入江湖了。”
  阮云台道:“第二點是這猿人兩年來第一次出現,他如何出手,如何對付第一個人,來時如何去時如何等,為父都查得清清楚楚,巨細不遺。是以研判結果有三,一是此人心性似乎有點失常,但他是人而不是怪物。二是此人天性還不錯,并非殘忍狠毒之輩,此所以兩年未擊敗了上千的武林人物,但喪生在他手底的寥寥可數。三是此人兩月來大鬧江湖,并非因心性失常使然,我看他必有某种目的。”
  他的面色凝重如故,停回想了一下,又道:“假如他是失心發瘋而大鬧江湖,為父當然不會讓你出馬。這個猿人年紀還輕,你別被他的外表駭著,總之,他不是怪物而且是個年輕的男人。”
  他的話已強烈和明顯地暗示給她該怎樣做,阮瑩瑩用不著問,也不打算再問,只道:“爹您別忘了,你也是常說,我們是人而不是神,我們只不過頭腦比常人靈活些,另外在各方面受過特別的訓練而已。我們既有喜怒哀樂,也有長處和弱點。所以別期望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好。”
  這些話乃是平日阮云台諄諄告誡她的,生怕她自負眾甚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一般來說,凡是聰明過人之士,大多有自負過甚的毛病。
  別人的失敗,他听來,總先譴責那人沒有頭腦和處事不當。
  因此越是聰明自負之人,不吃虧則已,一旦吃虧,是令人有難以收拾殘局之感,甚至連性命也給賠上。
  阮云台沒有一點變化,內心的万丈波濤一點儿都瞧不出來。
  其實他的憂慮擔心正如天下的父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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