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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來到妙貞觀前,譚意哥心中卜卜亂跳,可是妙貞觀實在沒什么可怕的,白粉院牆,里面的屋宇高大軒朗,在一片棗林中,徐徐地傳出了鐘鼓之聲,顯得安詳而靜謐。
  譚意哥有點怀疑地道:“就是這儿?”
  張玉朗笑道:“不錯啊!這上面還有匾呢!”
  緊掩的厚木門口有一方飛金的小直匾額,題著“敕建妙貞觀”五個字。
  譚意哥道:“重門深掩,鐘鼓隱聞,無車馬之喧,無熙攘之客,這儿并沒有像你所說的那么熱鬧呀!”
  張玉朗一笑道:“我可沒說這個地方熱鬧,那只是你的想像而已。我們也是坐車來的,可是車子在前面鎮口上就得停下,從小路步行過來的,車馬不前,何來車馬之喧呢,此處暗藏春色,總不能像曲巷中的歌樓、書寓那樣,敞開門來招徠客人,自然得隱蔽一點,而且這儿若不得門路,還無由而入呢。”
  說著在門環上篤篤篤的輕叩了三下,少停又叩了三下,一連叩了三次,才停了下來,靜靜地等著。
  足足等了有一盞茶的時間,才听見腳步聲,先打開的是門上的那個小洞,有一個中年的道姑張望了一下,笑著道:“原來是張公子,可真是難得。”
  門才是呀然而開,那個中年道姑單手舉在胸前,執著拂塵,恭身為禮道:“張公子多日未來了!”
  張玉朗笑道:“是的,我到外地去了一趟,是以多日未來,今因有人,极慕道師高才,特地帶他來瞻仰一番。”
  那中年道姑向譚意哥看了一眼,含笑道:“這位公子高姓大名?”
  張玉朗道:“他姓伊,單名一個戈字,是我的表弟。”
  中年道姑笑笑道:“伊公于!歡迎,歡迎,妙師父正在她的院中做經課,小道帶路。”
  張玉朗道:“不敢勞駕,我們自己去好了。”
  中年道姑笑笑道:“那就麻煩二位公子了。”
  她美妙地鞠了個躬,退到一邊的云房中去了,張玉朗領著譚意哥邊行邊低聲道:“記住,你從現在起是我的表弟,姓伊,名戈!那是把你的名字換了兩個字,伊人之伊,干戈之戈,要記住,回頭寫緣簿時,別錯了。”“還要寫緣簿?”“這是道觀,既來隨緣,豈有不布施香火之資的,而且也得在神明前上香致禮,這可半點也錯不得的。”
  兩人一逕走向了大殿,那儿供著的是三清祖師,以及純陽仙師,仙風道骨,頗具庄嚴,有個婆子在那儿侍候著香燭,也有兩名女冠在佛前誦經參禮。張玉朗等二人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磕過了頭,那婆子過來,笑嘻嘻地請他們隨喜。張玉朗提筆寫了個二十兩,然后道:“表弟,你是第一次來,跟我寫一樣多就好了。”
  張玉朗已經把四十兩的香資付給了那個婆子,婆子稱謝接了下來道:“二位公子是那一處院里隨喜?”
  張玉朗道:“我們是來听妙師講道的。”
  婆子一笑道:“二位的運气不錯,妙師父本來有施主約好了要去降福的,結果因為那位施主家中臨時有事未能成行,否則二位今天還可能扑個空呢。”
  張玉朗道:“妙師父還出去替人降福?”
  婆子笑道:“那只限于女施主。”
  張玉朗頗為失望地道:“道法平等,不該分男女,應該一視同仁才對,如能迎得妙師蓮駕外出,就方便多了。”
  婆子道:“張公子在這儿也沒什么不方便呀。”
  張玉朗道:“怎么沒有?有時說法正在精采處,忽然又有云板聲催,另外有人來找她了,只得草草收場,如果能把她接到我的地方去,大概不會受這种打扰了。”
  婆子看了看譚意哥笑道:“這倒也是,的确是很對不起張公子,不知二位公子今天打算盤桓多久?”
  張玉朗道:“我這位表弟新來,總得讓他多領略一些妙師的仙法寶相,因此可能會待久一會。”
  婆子道:“行,今天為了彌補對張公子的歉意,絕不會再著人打扰了,即使有人再來邀請妙師,老身以不在推托出去。”
  張玉朗道:“那就太謝謝婆婆了。”
  婆子一面說著,一面叫了個念經的小道姑,帶著他們往白云榭而去。
  這個女冠年紀還小,不過十五六歲,不過已頗解風情,一雙眼睛十分妖嬈,不住地溜向譚意哥,也不住地向譚意哥靠近,磨磨蹭蹭的。
  對這种拙劣的調情技巧,譚意哥倒是能應付裕如,干脆握著她的一只手笑問道:“小師父道號是什么?”
  那女道童乍受親熱,身子震了一震,遂又紅著臉,卻靠得更近了,低聲道:“小道叫水月。”
  譚意哥笑道:“水中之月縹緲隱約,望之在即,折之無物,那太飄忽了,可不像小師父這么平易可親。”
  水月道:“這是伊公子說得好,貧道這水月,卻另有說法的。”
  譚意哥:“哦,這倒要請教了。”
  水月道:“水中本無月,月在天上,水中之月,不過是天月之倒映,沾著別人的光才一現。”
  諢意哥道:“這又是怎么說呢?”
  水月道:“譬如說二位公子來找妙師父的,因為要小道帶路侍候,才得親近二位公子,到了白云榭,二位見到了妙師父,就不知道有小道的存在了。”
  譚意哥還沒有說話,張玉朗已經笑道:“小師父原來是這么個說法,那就太委曲小師父了,而且也太冤枉我這表弟了,他雖是初來,卻最是個有情有義的,回頭還望小師父多多指引他一番。”
  水月欣然地道:“這可是真的,公子可不能騙人!”
  張玉朗道:“不騙你……”
  水月卻歎了口气道:“雖承公于好心,恐怕還是沒有用的,妙師父不會准許的,她是本觀的住持當家師,而且她對伊公子這樣的施主,特別有好感,一定是親自接待,輪不到小道了。”
  譚意哥捏了一下她手道:“我要你就行了。”
  水月笑道:“公子等見過了妙師之后,再說這話也不遲,那時恐怕公子早已忘了小道了。”
  口中說著話,但毫無疑問,她仍是被這個假公子的情意所迷,依偎得更近了。
  慢慢地終于走到了白云榭,那是一所建在山坡上的草堂,以竹骨為架,高有數丈,以曲折的棧道登臨上去,這妙貞觀雖是傍山而,但是山并不高,談不上什么白云深處,這白云榭大概就是因為這些棧道而得名的,因為這种用竹子架成的棧道,又稱云棧,是在山上路不易,仍貼著山壁,用的木架成的便道,蜀中很多,這儿的人才想出這個花樣來,踏上去,吱吱直響,雖然棧道外面還有欄杆,譚意哥還是戰戰競競,心惊肉跳,居然要水月扶著他。
  水月忍不住笑道:“公子,原來你的膽子很小呀!”
  譚意哥不好意思,只有佯笑道:“我的色膽是很大的,回頭看我不一口吞了你!”
  說著還捏了她的臉頰一把,他們這一路走來,兩人貼貼,已經很熟了。
  水月吃吃她笑道:“我才不怕呢!”
  來到樓台上,竹深重,水月倒是不敢調笑了,在外面道:“妙師父,張公子和伊公子來訪。”
  中傳出一個撩人的聲音道:“請進來。”
  水月撩起了竹,張玉朗領先進去,屋中陳設得十分雅淨,一塵不染,地上著竹席,竹制的架子放著素琴,旁邊有棋秤,書案。
  默爐中燃著一爐檀香,而且靠窗處養著兩盆海棠,正在盛開,在洁淨中又顯著麗。
  沒有看見人,譚意哥已經贊了一句“好地方!”
  張玉朗笑道:“地方好,人更好,表弟,你看見了妙師;才知道所謂神仙中人是什么意思了。”
  一面說,一面脫了靴子上了席子,然后招呼道:“妙仙子,我這個俗客又來打扰了,而且還帶了我表弟來,好在我這個表弟倒還不俗,值得你一見。”
  這是客堂,堂后還有一間小房,大概是休息臥室,都是用細竹為,隱約間可以看到一個人的身影正在披衣坐起。
  譚意哥雖是個女的,卻已為中人曼妙的身影引得心頭怦怦直跳。
  雖然只是隱隱約約的一瞥,但是卻更為增加神秘的魅力,連張玉朗的眼睛也被引得向中直瞟,直到譚意哥佻撻地看了他一眼,他才不好意思地移開了。
  水月把二人引到了道:“妙師,弟子烹茶去。”
  中人微笑道:“張公子是雅客,他帶來的人自然更不凡了,我們觀中的那种茶怎么能待客呢!”
  張玉朗道:“可不是,我是個茶販子,別的還平常,但是喝茶可是最會挑剔了。”
  水月顯然不知如何是好,中人吩咐道:“你去把烹茶的用具端來,把我的神女露取來,我要親自烹煮。”
  水月看了譚意哥一眼,答應著下去了。
  中人影綽約地披衣坐起,又懶地起身,那隱隱約約的影子卻令人心旌神搖。
  這的确是個懂得風情的女人,就單單這一個起身披衣的動作,已經撩人万分。
  直等她完全穿好了衣服,整個地掩起了她迷人的胴体了,外面的兩個人才吁了口气。
  譚意哥的臉沒來由的紅了,張玉朗輕触了她一下笑道:“現在你不否認她是個尤物了吧!”
  譚意哥也低聲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尤胜聞名,難怪有些人來了一次之后就迷在這儿了。”
  張玉朗笑道:“這還是開始呢,此姝動人處,你還沒有領略到。”
  譚意哥不禁紅著臉低聲道:“玉朗,我要領略這些干嘛?”
  張玉朗也覺得那句話說得太輕浮,笑了笑道:“對不起,意娘,我以為你是個很超脫的女孩子,不會計較這些小節的。”
  譚意哥笑道:“什么小節?”
  張玉朗道:“比如說當著你夸贊另一個女人。”
  譚意哥一笑道:“我別的不敢說,這點胸襟是有的,否則我就不會來了,我來到這儿,不是為了好奇,也不是為了要探索一下楊大娘子的家中隱私,為了這個原因,我實在沒必要非跑這一趟。”
  “那你是為了什么呢?”
  譚意哥微笑道:“因為你說過這儿的女人別具一种風情,而且好像很欣賞的樣子,所以我才來看看,有什么可以讓我學的地方。”
  “什么,你要學她們的樣子?”
  譚意哥道:“我倒不是要學,但是想看著有什么可以讓我效法的,她們具有這么大的魅力,總是有道理的。”
  張玉朗忙道:“這大可不必,你的本來面目已經令人很神住了,万万不可破坏了自己。”
  譚意哥笑了一笑道:“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男人涉足歡場,總是找那些能解風情的女人,但是卻要他們的妻子成為一個不解風情的木頭人。”
  張玉朗很窘迫地道:“沒有的事,不過男人都是自私一點,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對別人去賣弄風情。”
  “假如只對他一個人賣弄呢?”
  張玉朗輕歎:“那當然是很好的事,只是一個女人如果太解風情的話,一個男人就不能滿足了。”
  “逼我倒不信,我要試試看。”
  “不,意娘,這种事情可不能試的。”
  張玉朗忘情地叫了起來。幸好這時竹一掀,一個麗人搖著曼妙的身影,裊裊地出來了。
  她的出現,使得兩個人都為之一震。
  妙真的确不愧是個尤物,她穿得很規矩,洁白的道袍,一根玉簪綰住了如黛的秀發,梳成了一個高髻。
  這是一种女冠們家常的打扮,脂粉不施,可是她的眼角眉梢,卻帶著無限的風情,尤其是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嬌的,懶洋洋的,卻又火辣辣的,只要望人一眼,就像有一股能把人融化的熱力。
  她的年齡不大,但也不小,大概總是二十五六吧,是正在那种最成熟的婦人風韻。
  一根白色的絲絛系住了腰肢,巧妙地襯托出她迷人的身段,表現出她圓隆的變乳,丰滿的臀以及修長而有致的腿,在在都使人有想入非非之念。
  兩個人呆呆地望著她,妙真卻很自然,好像她已經司空見慣這种神情了,輕笑道:“張公子,好久不來,貧道正在想,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公子!”
  張玉朗笑道:“那里,那里,妙公妙法,一度交接就令人有三秋之慕,只是俗務纏身,憾未能時聆教益耳,故而今天一弟子入妙師門下,這是我表弟……”
  譚意哥道:“秋水伊人的伊,干戈之戈!”
  妙真打了個稽首道:“伊公子,失迎,失迎!”
  張玉朗笑道:“我表弟是初蒞省城,家姨母要我多照顧他一下,可是我又沒空,因為我即將要到京師一行,故而攜他來妙師門下,望妙師多加慈悲。”
  妙真笑道:“張公子這么一說,貧道如何敢當,你們讀書人講究的是不語怪力亂神,貧道那一套僻谷練丹的登仙大道,你們也听不進去,最多只能陪你們玩玩、彈彈琴、下下棋,消遣一下而已。”
  張玉朗道:“正是,因為我這表弟很怯生,在家里太嬌貴,等于是在女孩子堆里長大的,一般粗鄙的朋友,他交不來,我走后只有請妙師時加照拂了。”
  妙真用眼角瞟了譚意哥一下,笑著道:“還不知道伊公子是否肯惠然下顧呢!”
  張玉朗笑道:“這個絕對沒問題,我這位表弟對男人挑剔,對女孩儿家卻是最隨和不過了。”
  譚意哥忙道:“表哥,你怎么說這种話呢?”
  張玉朗笑道:“在妙師這儿沒關系,她的神通廣大,妙法無邊,准保能把你這個魔王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譚意哥道:“表哥,我是來讀書求教益的,又不是出來玩的,你卻把我說得像個登徒子了。”
  張玉朗道:“這是什么話,我這個表哥還會害你不成,正因為你的脾气古怪,性情又不隨和,我才托妙師照拂你,她的滿肚子學問,你領教之后就知道了。”
  譚意哥向四下一看道:“一看這屋中布置就知道了,妙師定然不是俗人。”
  玉朗大笑道:“豈止不俗,而且還是個大大的雅人,你會的她無一不會,她會的你未必全行。”
  譚意哥道:“這倒要領教領教。”
  妙真一直在旁邊淺笑不語,譚意哥就領略到此姝的第一個討人喜歡處。她不會像一般的風塵中女子那樣喋喋不休地去奉承人,當兩個男人在說話時,她全神貫注地听著,好像是參加在里面,然而卻不插嘴,而且一直帶著可愛的笑容。
  這雖是小節,卻是大學問。
  因為她讓人得到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她是個討人可愛的伴侶。
  水月把一個漆盤端了上來,里面是一口黃泥小火爐,烹著一個冒著熱气的水壺。
  她把漆盤放在旁邊的席子上,妙真就起身到一邊的櫥子里,取出一套精致的茶具,打開一個竹絲雜著金絲編成的小茶罐,里面大概貯著半罐茶葉,才一開罐蓋,就有一股清香扑鼻。
  張玉朗笑道:“這就是所謂的神女露嗎?”
  妙真笑道:“張公子,府上雖然開著七府最大的茶庄,但是我敢擔保你拿不出這种茶來。”
  張玉朗接過茶葉罐,倒了几片出來看了道:“這茶种是頂上的品質,是那香味特別。”
  妙真笑道:“你可別說是摻了香料。”
  張玉朗道:“換了個人,一定會這樣說,但是我知道那香气是茶葉本身所具有的,不是焙制時添加的。”
  妙真笑道:“到底是茶庄主人,行家說的話畢竟与眾不同,我這神女露一共只款待過十位客人,前面那十位竟沒有一個說出張公子那番話的,他們一開口就問我添的什么香料,叫我好生失望。”
  張玉朗道:“不過我也實在奇怪,沒有一种茶能具有這种濃郁而醉人的香味的。”
  妙真笑道:“這是我自己培植的品种,說穿了倒也沒什么,只是費事點而已,那是前年,我在后面的小坡上,种了十株新茶,然后每天用胭脂水去灌澆。”
  譚意哥忍不住道:“什么,胭脂水也能灌澆的?”
  妙真道:“尋常的胭脂自然不行,這胭脂膏卻是特制的,是用玫瑰与鳳仙花瓣掏汁熬煉而成,完全是天然色香成分,所以化了水用以灌溉,倒是沒問題。”
  譚意哥道:“那得要多少胭脂來消耗呀!”
  妙真一笑道:“這可不能計算成本的,貧道是看到了一本丹方妙訣上有這种培法,才試著學做了一次,如是培植了半年……”
  張玉朗道:“慢點,一株茶苗由初培到采摘,總要三五年才成,那有半年就可采摘的。”
  妙真一笑道:“我可是將壯熱的茶樹移植過來的,等到根土一實,就用胭脂水澆灌,半年后,才加以采擷,那可不是采摘,而是將茶樹連根拔起,干放了七天后,才將它浸入胭脂水內,待其吸足了之后,再行摘下,把太老与太嫩的茶葉都廢棄不用,只留下壯實的葉子,慢慢地烘制而成。”
  張玉朗道:“為什么要連根拔起?”
  妙真道:“為的是要它先干,然后侵入胭脂水,待其飽吸之后,精華全部凝聚葉上,去其老者,以其遲暮,棄其嫩者,以其生澀,所選取者,為承受雨露最為丰盛之壯健者,也是十株茶樹中精華之所聚,才制得這么大半筒,正因為太費神費事,而且又太抑天和,所以我只制了這一次……”
  張玉朗道:“在茶言茶,我只有四個字的評語,那就是走火入魔了。”
  妙真笑道:“這我承認,本來就是一個邪方,但是姑妄一試,卻也是值得的。”
  張玉朗道:“但不知妙在何處?”
  妙真歎道:“這個貧道卻不知道了,一共試過十個人,居然言人人殊,人人皆云妙,妙處各不同。”
  譚意哥笑道:“有這樣的事,我倒是要品一下。”
  妙真一笑道:“少時二位不妨將本身的感受寫在紙上,然后相互一對照,看是否雷同,就知端的了。”
  張玉朗笑道:“這個倒很有意思。”
  此時爐水已沸,妙真把兩口白玉瓷盅,先用滾水燙過,然后拈起一小撮茶葉放進盅里,提起水壺,細心地將水注入到八分的時候,把蓋子蓋上,把茶汁立刻逼出傾掉,然后再度注入沸水,悶了片刻,才雙手捧了,分放在他們面前,笑吟吟道:“神女生涯原是夢,為承雨露會襄王,莫道湘女偏多情,由來別离最斷腸。”
  詩并不見佳,但是信口吟來,而且她臉上所帶的淡淡的哀怨,以及那九轉低回的聲音,卻使人听著呆了。
  譚意哥接過了茶,在她的眸子里讀出了那一份似有若無的情意,不禁怦然心動,居然忘記了自己是個女儿之身而認為是個男儿了,無意間邂逅了一個美麗而渴望慰藉的少婦,忍不住就想抱她一抱。
  直到茶盅上傳來的熱度燙到它的手時,她才惊覺過來,連忙收回了眼神,瞥見漲玉朗在向她微笑,沒來由的心叉上上直跳,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畢竟是太嫩了,很輕易的就受到了人家的迷惑。
  由此推想出去,她不禁佩服起張玉朗了。
  到底是行過万里路的人,見多識廣,經驗多,定力高,他還是個男的,居然表現得如此自然,若無其事,難道這是他練過武功的關系嗎?
  想著她又不禁佩服起妙真來了。
  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她把女人的魅力施展于無形,舉止既不輕浮,言詞落落大方,卻表現了最動人的情態,艷入骨里,卻不是他人在短時間內所能揣摩效效的,因為這些內媚的魅力,斷然不是一天一夕所能培致的,那是一种由鑽研而至体會的最高境界。
  有著張玉朗在旁監視与比較,譚意哥慢慢地鎮定了下來,淺淺地呷了一口,但覺甜香沁人,不禁連連咂舌道:“妙!妙!太妙了!”
  妙真笑道:“伊公子且慢言妙,等這一盅喝完了,再把你体會到的妙處寫下來,跟張公子的對照一下。”
  譚意哥覺得很有意思,遂慢慢地把盅中的茶喝了一半,水月接過去又為她注滿,遞過來給她時,用手指在她手心輕輕地搔了一下。
  可是譚意哥這時候,對這小女郎已經全無逗趣的意思,她的眼睛又凝注在妙真身上。
  這時妙真正跪在案邊,伸出那對欺霜賽云的纖纖玉手,磨起墨來了!
  那姿態也是十分撩人的,右手二指,輕抓住了墨,左手卻提住了右手的袖管,免得被墨汁沾上了。
  就這么輕柔而美妙的推著,轉著。
  譚意哥的眼睛也跟著她的身子轉著,因為她不是手在研磨,而是整個上身在推著墨轉。
  在那一個個圓弧形的運動中,可以看得出她細柔腰肢的轉折,她丰滿而圓實寅的臀部的起伏。
  她的胸部也因為起伏轉動而起了顫動,那兩堆白玉似的乳房作有規律的搖擺著。
  就這一個姿態,就足以叫人目迷神搖,譚意哥看著,不禁低呼:“尤物!尤物!”
  張玉朗的感受跟她一樣,卻比她沉穩得多,用手輕触她一下低聲道:“意娘,你怎么了?”
  譚意哥笑道:“沒什么,我是真的為她的情態所迷,不過你放心,也只能到此為止,不會再進一步了。”
  張玉朗道:“她的挑逗都還只是剛開始。”
  譚意哥道:“對我而言,卻已到了极點,越下去,我會越冷靜,因為我到底是個女的,現在她賣弄的是風情,尚可一觀,底下漸漸進展到賣肉,那只有對你這個大男人有作用了。”
  張玉朗哦了一垂:“既是如此,那我就交給你一個人,我到別處去。”
  譚意哥看了水月一眼道:“也好,你把這個小表帶走,好好地撫慰她一下。”
  張玉朗道:“那用你管她呢,妙真自會打發她的。”
  譚意哥道:“我不忍心,當然也怪我不好,先前跟她開玩笑,現在看她竟像是認了真。”
  張玉朗笑道:“在這种地方還能認真不成!”
  譚意哥正色道:“玉朗,話不能這么說,像妙真這樣閱歷眾生,自然不會輕易動心,也經得起失望,她究竟年紀還輕,不可以給她太大打擊,那會影響她一輩子的。”
  張玉朗道:“瞧你說得多嚴重!”
  “玉朗,是真的,你也許不知道,我卻听多了,有時曲巷姐妹,閒時私下密談,那些是真實的体會,有很多人就是在年輕時,對一兩個人私下鍾情,結果給對方突然冷落而心怀怨意,而變得自暴自棄。”
  張玉朗道:“即使如此,她看中的是你。”
  譚意哥笑道:“你也不錯,你是我的表哥,也是一表堂堂,而且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愉,多少也充實一點。”
  張玉朗笑道:“好吧,不過我可警告你一聲,千万要小心,這女冠子的本事大得很,女子一樣為她著迷的很多,像楊大年的渾家……”
  譚意哥笑道:“你別時時提起,我會記得的。”
  張玉朗一笑道:“你記得就好,我想你是個聰明人,我要你喬裝來此,是展開攻擊的。”
  譚意哥道:“我知道,我會有分寸的。”
  張玉朗道:“可一而不可再,假如你今天套不出來,下次也就不必來了。”
  譚意哥這次卻只給了他一個放心的微笑,這時妙真已經把墨磨好了,笑著道:“二位請抒發己見吧。”
  譚意哥道:“一定要我們獻丑嗎,我的字見不得人。”
  妙真笑道:“伊公子別客气,這是想知道一下你對神女露的体味,又不是瞧你的字。”
  譚意哥道:“你說已經有十個人品過這茶?”
  妙真道:“是的,只有十個人,而且每個人都作了評述,或詩或賦,都是极道此茶之妙,卻沒有一人雷同的,因此貧道想二位再作一遍,看看此露的妙處是否已經完全說盡了。”
  譚意哥道:“他們是怎么說的?”
  妙真笑道:“等二位寫過之后,貧道少不得會拿出來給二位比較的,只是現在卻不行,免得二位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反而影響了自己的体會。”
  譚意哥听了笑道:“就憑這番話,已知妙師是位品評的老手了!小生更不敢獻丑。”
  妙真道:“伊公子何必太客气,張公子是有名的才子,而伊公子是他特別推重的人,那里錯得了。”
  說著墨已磨就,她又取出一方素箋攤好道:“只可惜紙筆得一付,又要勞一位稍候了。”
  譚意哥倒也不客气,走過去正襟危坐,提起筆來,不假思索,立呈一首七絕。
  疑是大士瓶中露,佛龍華席上漿;娥潑下胭脂水,付与人間添芬芳。
  妙真一面念,一面贊賞,等她寫完了搶過笑道:“伊公子這筆字可當得起名家書法,清媚不減王郎,尤胜三分娟秀,只是這評語太草率太空洞了,完全是在敷衍!”
  譚意哥听了心中又對這個女道士添了一番認識,覺得她實在不簡單,自己學的确實是王義之的筆法,只是今天為了怕露出是女儿的破綻,特地又加了几分腕力,如果不是大行家,絕難看得出是女子手筆來。
  可是她一開口就用了清媚与娟秀來稱贊自己,那是很少用在王字上的,可見她的書法造詣不弱。
  因此笑笑道:“信手涂鴉,惹得妙師見笑了,但妙師的評語,小生卻不服气。”
  妙真道:“貧道是想听听公子對神女露的真正意見,可是公子卻用些大士瓶中露,王母席上漿來堆砌……”
  譚意哥笑道:“不是堆砌,是小生真正的感覺。”
  妙真哦了一聲道:“難道公子曾是龍華會上人,飲過那些玉液瓊漿?”
  譚意哥笑道:“小生乃凡夫俗子,如何有那等福气。”
  妙真道:“可不是嗎,公子既未嘗過,怎么就拿來作為譬喻呢?”
  譚意哥道:“小生也沒有嘗過類似神女露的佳茗,入口芬芳,乃覺此露唯得天上有……”
  妙真笑道:“听公子說得那么好,貧道可就太慚愧了,而且也是貧道太俗。”
  張玉朗一笑道:“妙真,你叫我表弟來品這神女露,實在是問道于盲了,你別看他能說會道,那是他仗著一點小聰明,實際還是個清相公,如何識得其中之妙。”
  譚意哥一怔道:“什么叫做清相公?”
  妙真笑著道:“那是說公子是個老實書生……”
  說著斜睇了譚意哥一眼,竟包含著無限情意,使得譚意哥意會絕不是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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