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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那店伙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忽而一個中年美婦出來,雖是布衣裙釵,卻別有一股雍和之態。
  那正是丁婉卿,她先為張玉朗的服飾感到一愕,張玉朗穿了便服,只是那服飾仍是官中人的家居酬酢常服,一眼就看出与尋常百姓人家不同。
  略一仔細打量,就認出了是張玉朗,而張玉朗卻先打招呼,彎腰點點頭笑道:“婉姨,您好,玉朗給您賀喜請安來了。”
  丁婉卿惊喜万狀地道:“玉朗,真是你啊,我老遠見到你,還真難以相信,所以特地出來看看,果然是你啊,你也是的,不聲不響地就來了,也不先給個信。來到門前不進去,還在這儿談長說短的。”
  張玉朗有點訕然地道:“我在這儿想著人通報一聲,卻又有點害怕。”
  “害怕?怕什么?有誰會吃了你不成。”
  張玉朗苦笑道:“婉姨,您知道我怕的是什么。”。
  丁婉卿歎了口气道:“上次你岸哥回來了,說明了种种內情之后,意哥對你已經完全諒解了,而且她一直也沒有埋怨過你,就是在妹夫口中听到你就婚郡主的消息,也對你沒有失去信心過。”
  張玉朗一歎道:“我卻對她慚愧了。”
  “也沒什么,你早就說明過,有些事是要由堂上作主的,那件婚事既是由你堂上老太太出頭作主決定的,自然怪不得你,意哥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她很明白的,還感到很對不起你。”
  “她有什么對不起我的?”
  “她說你這些日子可能會很委屈,心中也不舒坦,她多少也有點責任的。”
  “這……她對我如此寬大,使我更不知對她說什么了,唉,造化弄人……”
  丁婉卿道:“別說廢話了,快去見見意哥吧,她一直還在惦著你呢,今天早上,喜鵲在屋上呱呱直叫,我還跟她開玩笑說,她或許有喜事臨身,想不到真給我說中了,怎么。你就是這樣一個人來的?”
  張玉朗道:“不!我這次是假攜眷歸里祭掃廬墓之便,折道來看你們的,我一個人先走一步,湘如在后面,大概遲半天可到。”
  丁婉卿道:“就是你那位郡主貴夫人?”
  “是的,她說要來拜見婉姨。”
  “這可怎么敢當,我既沒那個福份,更沒有接待貴人的經驗,你這是找我麻煩了。”
  丁婉卿的話使張玉朗感到很不好意思,也明白她心中多少有點不痛快,這也難怪,她雖然不是譚意哥的生身母親,卻一直把譚意哥當作女儿看待,私心之中,自然是偏向譚意哥的。
  因此他只有笑笑道:“婉姨,您這么說就太不敢當了,在意娘的關系而說,您是長輩,在楊兄的關系而言,您是長嫂,身居這個長字,您還客气什么,拜見您是應該的。再說湘如現在是我張玉朗的妻子,也不能算是貴人。”
  丁婉卿道:“她是皇后娘娘的妹妹,是名副其實的郡主,這可不假吧。”
  “那是以前,自從她嫁給我之后,就把那一套給收了起來,不錯,她是有個郡主的身份,但是無論人前人后,我都是新科的張探花,不是張郡馬。”
  “哦!這兩個稱呼有差別嗎?”
  “當然有了,探花及第,是我憑真本事掙來的,郡馬只是娶了個郡主老婆,兩者相較,輕重自分。”
  “可是你還沒有說出那一种比較重。”
  張玉朗一笑道:“在一般人的觀念中,或許是郡馬重一點,因為郡馬出來,可以有半付公主的鑾駕,可以有儀仗隊喝道,所經之處,上自督撫起的地方百官,都要來參謁請安,但是我只以探花郎的身份,目前只是一名部員的身份,想見到地方督撫,必須先遞手本,听候召見,變成我先向他請安,即使是一個地方的七品縣令,我也得客客气气地稱一聲先進前輩。”
  丁婉卿笑道:“這么說來,兩者的上下是差很多。”
  張玉朗道:“但是我仍然認為后者可貴得多,因為我真正應該得到的,而且在一般讀書人的心目中,也是后者高得多。”
  丁婉卿笑道:“怎么說是一般讀書人而不說是做官的人呢,你現在應酬的可是做官的人了。”
  “是的,但是做官的人未必就是讀書人了。”
  “怎么會不是呢,連一個縣太爺都是兩榜進士出身,不讀書就不能做官。”
  “讀過書的不見得就能算是讀書人,有些人為利祿所薰,已失去書生本色,算不得是個讀書人了。”
  丁婉卿對他略生一點敬意,笑笑道:“這么說來你還沒有失去書生本色。”
  張玉朗傲然道:“這一點沒有人能改變我的。”
  張玉朗的傲气使得丁婉卿為之悚然動容,輕歎一聲道:“玉朗,你楊二哥回來說起你的情形,我們雖諒解你了,但是我仍然要當面弄弄清楚,這關系很大……”
  張玉朗道:“這是應該的,咦,婉姨,您說關系很大,這話又是怎么說呢?”
  丁婉卿道:“我一直都在盤算著,該如何去處理你跟意哥之間的事。”
  張玉朗想要開口,卻又忍住了,因為他急著想听下文,怕打斷了丁婉卿的說話。
  丁婉卿端整了一下神色才道:“我最后決定了,如果你還是以前的張玉朗,只是屈于堂上之命結了那門親,我就幫著你勸勸意丫頭,叫她跟著你去。如果你變得富貴利欲薰心,我就勸意丫頭死了那條心,另作打算。”
  張玉朗忙道:“婉姨,我怎么會是那种人呢?”
  丁婉卿笑道:“幸好你不是,否則你恐怕連意丫頭的面都見不到了,快進去吧,她在后面小樓上等你。”
  “她……知道我來了?”
  “你在前面問東問西,我們后面已經知道了,意哥叫我出來先看看你,是否值得一見,否則她就叫我告訴你,她上廟里燒香去了。”
  張玉朗呆了一呆,接著躬身作揖道:“謝謝婉姨成全。”
  丁婉卿道:“別說我,這也是你自己掙來的,我不會對你曲意成全的。”
  張玉朗再度一揖,舉步待向后去,丁婉卿把他叫住了道:“玉朗,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我只是說你能去看看意哥,卻不是答應了你什么。”
  張玉朗弄不明白她的意思,丁婉卿歎道:“我也只能說勸勸意丫頭,促成你們在一起,卻不能說你們可以在一起,因為意丫頭這孩子很難說話,她心里而想些什么我實在不清楚,你去了在言語上小心些。”
  張玉朗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摔我的耳光,我也垂手站直讓她打個夠。”
  丁婉卿忍不住笑了道:“意丫頭倒不會這樣潑,也不會這么不講理。”
  張玉朗苦笑一聲道:“我倒是希望她對我潑一點,別跟我講理,對她,我實在沒什么理好講。”
  一面說,一面搖頭向前走,他的心里充滿了矛盾的,固然他是恨不得一步就跨到譚意哥的面前,立刻就見到她,但是他的腳步卻又慢吞吞的,一步步地拖著,挨著,似乎想拖過短暫的一剎那都是好的。
  那條十來尺的小徑,以及兩丈來高的樓階畢竟不是很長的距离,他終于走到了。
  他終于看見了譚意哥。
  她穿著得很朴素,不似在長沙那稱錦裳羅綺的打扮,卻顯得清麗脫俗,丰神若仙。
  比以前瘦了一點,卻出落得越發動人了。
  出乎意外的是她的表情,在想像中,張玉朗以為她很可能已經淚流滿面了,要不,至少也是眼眶紅紅的,兩眼充滿了哀怨。
  然而都沒有,譚意哥的臉上竟是一片平靜,含著淡淡的笑,很誠懇,也很真實,那絕不是裝出來的強顏歡笑:“恭喜你啊,玉朗,科場高巍探花郎,洞房娶得女紅娘,人生得意事,你都占齊了。”
  就像是很熟的朋友見了面,在虔誠的祝福中還帶著點笑謔,卻不像是兩個熱戀的情侶在別后的重逢。
  張玉朗怔了一怔,譚意哥的態度使他莫測高深,准備了一肚子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了。
  他細察了一下譚意哥的神情,不像是譏諷,也沒有挖苦,她說恭喜,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洞房花燭,金榜題名,固然是值得恭喜,但是前者出自譚意哥之口,多少是應該含有其他的意味的,但是譚意哥沒有,她笑得好樂,好可愛。
  張玉朗吸了口气,然后才誠懇地道:“意娘,對于你,我只能說万分的抱歉。”
  譚意哥含笑攔住了他道:“玉朗,假如你真有值得抱歉的地方,一句抱歉就夠了嗎?”
  “這當然不夠的,可是你還要我怎么樣呢,你說好了,我全可以答應。”
  譚意哥笑笑道:“我不要你怎么樣,在你上京去赶考的時候,我已經向你明白表示過了。”
  張玉朗神色一變道:“意娘,你要明媒正娶,我都可以做到,可是你要求的名份,我卻實在沒辦法了,事非得已,万求你原諒。”
  譚意哥道:“玉朗,你弄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在事出無奈的情形下結的親,我并沒有怪你,甚至于在事先,我已經料到了這种可能,也告訴了你,我對此事所抱的態度。”
  張玉朗痛苦地道:“意娘,別折磨我,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不能失去你,甚至于在新婚之夜,我對湘如都坦白地說了。”
  “哦!那位新夫人作何表示呢?”
  張玉朗道:“她也感到万分的抱歉。”
  “這倒是很難得。”
  “她是個很賢慧的人,她也表示過了,只要能夠彌補,任何條件她都可以接受,甚至于离開我都行。”
  譚意哥立刻道:“那是不可能的。”
  張玉朗歎了口气道:“是的,她本人答應了,她的父兄姊妹也不會允許此事的發生,但是她說這話,倒也不是故作姿態,而是十分的誠意,因為她是個很聰明的人,不會故意說這种不著邊際的笨話的。”
  譚意哥笑道:“她很聰明嗎?听說她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還不太丑,乍然相見,我覺得她不如你美,但是相處久了,我覺得她也不遜于你。”
  張玉朗的話可以說是毫無技巧,當著一個女人的面去夸贊另一個女人,這是犯大忌的。
  但是譚意哥笑著道:“這是說她的內涵很充實,越看越覺得她的美。”
  “是的,她明白事理,心胸寬大,處事冷靜理智,性情溫柔和順。”
  “那簡直是人間的瑰寶了。”
  “是的,所以她一直都是家里的寶貝,每個人都拿她當心肝寶貝一樣,不便她受半點委屈。”
  譚意哥道:“那實在太難得了,在那种環境下長大的人,應該是個驕縱使气成性的女孩子,而她居然能有著溫柔和順的性情,簡直使人難以相信。”
  “意娘,我說的是真話,你看見她就知道了。”
  譚意哥輕輕一歎道:“我相信你的話,知道她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她絕對是的,你還可以問秋苹。”
  “我接到過秋苹的信,說到她在京師的优遇,對那位湘如郡主也是万分的贊佩,因此我相信她是個很可愛的人,因此用不到親自去求證了。”
  譚意哥的神態忽轉嚴肅道:“玉朗,你說了這些話的目的,無非是要我跟著你去。”
  “是的,意娘,我保證你不會受到委屈。”
  譚意哥搖搖頭道:“倒不是委屈的問題,但是我不會去,你早就知道,我不會去的。”
  張玉朗痛苦地道:“意娘,你……”
  譚意哥道:“這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自己對我自己的諾言,在我第一天挂名樂籍時,我就對上蒼立下了誓言,我將來絕不作妾侍,所以我在落籍后,力保自己的清白,直到那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給你……”
  張玉朗黯然地道:“意娘,我絕非存心輕薄,那時我是下定決心,非卿莫娶,即使是現在,我也沒有改變我的決心……”
  譚意哥一笑道:“很好,你還是可以娶我,規規矩矩,正正式式,用你張玉朗的名義娶我,在這里設個家。”
  “在這里設個家?”
  “是的,你總不能在京師另外設一個家,我相信那儿的環境也不允許你如此做。”
  “可是這儿太遠了,我很難抽得出空來。”
  “我沒有要求你在這儿陪著我,我只需要一個名義,表示我此身已有所屬,免得那些人來糾纏不清。”
  “那些人來糾纏你?”
  譚意哥笑道:“自然是一些要替我作伐的人,只不過令人討厭而已,因為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我不能對人家太失禮,但是婉言拒絕,總使我很吃力……”
  張玉朗吁了一口气道:“我還以為有人欺侮你呢!”
  譚意哥道:“以楊大叔在此地的地位,沒人敢上門欺侮我的,何況我也不是那么好欺侮的人。”
  張玉朗不知說什么好了,他知道譚意哥的脾气,一句話說定了就很難改變了,但是要他在此地虛立一個門戶,他實在做不到,那樣對譚意哥實在太委屈,他的良心也不能安。
  沉吟很久,他才鼓起勇气道:“意娘,假如你堅持不肯跟我到京師去,我倒是希望你另嫁了。”
  譚意哥望著他道:“為什么,難道你連擔個名義都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即使把你接到京師去另立門戶,我也可以做到,更沒人能干涉我。”
  “你現在不是平常的百姓,而是官了,你的行為不能那么自由了,再說你的岳家……”
  “王府的人不會干涉我的,湘如也會去向他們說明,叫他們不要搭理,只要王府的人不理,那些御史也就不會多事,只是我不能那么做。”
  “為什么呢?”
  張玉朗道:“京師有很多人都是在外另營金屋、別業藏嬌,這种事并不稀奇,但我以為那樣子對你是一种侮辱,而我也不能做這种掩耳盜鈴之舉,我就是我,不可能在這個地方我成了另外一個人,我也不能這樣自欺欺人。”
  譚意哥不禁神色微變道:“你不肯答應?”
  張玉朗庄容道:“意娘,我愛你,我也絕不負你,說來你也許不會相信,我在進入洞房后,揭起蓋頭,首先就是跟湘如談起到你的問題。”
  譚意哥不禁噢了一聲道:“這太不應該了。”
  張玉朗道:“應該,我以為夫婦該相對以誠,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倒是免了以后麻煩,我對湘如說京中對我的底細既是調查得這么仔細,當知我与你的事。”
  “她怎么說?”
  “她說她知道,但是不知道我們的情如此深,否則她就不會插進來了。”
  “這是什么話呢?”
  “她以為我只是你的一個相熟的知己,卻不知我們已有嚙臂之盟。”
  譚意哥一聲冷笑道:“相熟的知己?一個女孩儿家能有几個相熟的知已?”
  張玉朗默然片刻才道:“意娘,你別生气,如果你能平心靜气的听下去,想下去,話也才能說下去,雖然你在日常的生活中,一直表現著洁身自愛,但你的行業仍是易于使人誤會,因為你不能像一般女孩儿家那樣,幽居深閨,你必須要接待一些陌生的男客。”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獲得接見的。”
  “我知道,別人也知道,你自視很高,尋常庸俗的客人你不屑一見,那又怎么樣呢?這祗能說是你的客人高雅一點而已,實際上仍然是差不多的。只有跟你接近后才知道你的冰清玉洁,但那又不是別人所能知道的,誤會自所難免……”
  譚意哥不禁默然了,她沒有想到這一點。
  張玉朗道:“如果是別的女孩子,我經常出入你的深閨,別人或許已經能得到點暗示了,但是在你而言,別人只能想到我們或許是略為知己而已。”
  譚意哥終于長歎一聲道:“我覺得自己很可笑。”
  張玉朗道:“并不可笑,你在那個環境中守身如玉是一件可敬的事,只不過你必須要有個了解,就是你的种种,不能以常情去和一般人比較。”
  譚意哥想了一下道:“好吧,你那位新夫人對我的看法,我可以不怪她。”
  張玉朗歡欣地道:“意娘,我知道你能理智地接受這一切的,所以我才直言無諱地告訴你,事實她對你的种种,在深入了解后,也极表欽敬。”
  “如何深入法?”
  “像我一樣的深入,我必須告訴她,因為我跟她的名份已定,也當眾拜過天地。夫婦的關系已不容許推翻,我認為她應該知道一切。”
  “告訴她后,你又作何解釋了。”
  張玉朗道:“我不必作何解釋,因為一開始議婚時,我就加于拒絕了,是她的父親太熱衷,把我母親接到京師促成了這件事,母命難違,我也必須接受這個妻子,所以我把話說明白,看她的態度,她如果只要一個丈夫,我也不會虧待她,但她如果要跟我一起共同生活,就必須要為我心中的這一段情作個處置……”
  “你在給她一個難題了,而且也很傷人心的,你至少不能在洞房之夕談論這件事的。”
  張玉朗道:“我認為那時候談最好,因為我跟你定情在先,她在成為我真正的妻子前,也必須了解到我的感情,有那些是她不能得到的。”
  “她如何表示呢?”
  張玉朗道:“她是個很理智的人,跟你很相像,所以也能平心靜气地接受這件事,一些遺憾已經造成了,只有想辦法來補救。”
  “補救?如何補救?”
  “我不知道,她說她自己會來跟你商量。”
  “她來跟我商量?”
  “是的,她在后面,我先赶來了,最多還有半天,她隨后就到。”
  “你為什么不等她一起來呢?”
  張玉朗道:“我也急著要來見你,先向你說明一下我心中對你的感情。”
  譚意哥居然笑了一下道:“不是來道歉?”
  張玉朗歎道:“不是,因為這不是道歉一聲就能解決的事,更何況我沒有道歉的必要,事情的發生,不是我所能自主的。”
  譚意哥笑得更高興了,點著頭道:“這就對了,我很高興你這樣說,如果你承認你是來道歉的,很可能我連你的夫人也不見了,我們也不必再談下去了。”
  “那是怎么說呢?”
  “你心中如果感覺對我歉意,那是你存心把我置于一邊因而生愧,正因為你自覺無愧,才能證明你确未負我,能得如此,也頗堪自慰了。”
  張玉朗不禁歎了口气道:“意娘,你的心中怎么總是有那些超常情之外的怪想法。”
  譚意哥一笑道:“我很古怪嗎?”
  張玉朗道:“是的,你的一切都与人不同,使人無法臆測,我再也沒想到當我們重逢相對時,能夠談笑自如地談話的。”
  譚意哥笑道:“哪要怎么樣呢,難道要我號啕大哭,或者是默默地垂淚嗎?”
  張玉朗道:“至少也不應該笑吧,難道你心里真是很高興嗎?因為我看得出你的高興不是出于偽裝。”
  譚意哥笑道:“我已經千錘百煉,若非一人獨處時,絕不流淚,因為悲哀不是用來博取同情,而是郁悶的抒發,我自己最怕別人哭泣,當然也不會在人前表露自己的丑態,更何況會少离多,歡笑已覺不足,那里還有空暇來哭泣,人在悲哀中最易軟弱,我卻必須堅強。”
  張玉朗一歎道:“你跟湘如是一對怪人。”
  譚意哥忙問道:“她有什么地方怪了?”
  張玉朗道:“她也是個不哭的,而且她的涵養好得出奇,很少生气,就以洞房今夜,我對她說的那些話,我想像中不是因而勃然大怒跟我吵起來,就是低頭不響,默然地流淚吞聲。那知道她竟笑吟吟地,一面賠不是,一面拍胸脯把事情一口答應下來。”
  譚意哥道:“她的胸襟是非常人能及。”
  張玉朗道:“最妙的是我問過她何以每天都是含笑對人,從來也沒有生气的時候,就是下人們做了錯事,她也能找到其中的可笑之處,哈哈大笑。”
  “她跟你一樣,說是浮生苦短,為歡几何,何必還要自尋煩惱去生气,以笑眼看世界,處處都是歡愉,等最后走的時候,兩肩擔滿了歡樂豈不是好。”
  譚意哥似乎頗為惊奇地哦了一聲道:“這話真是她說的?”
  張玉朗道:“自然了,就是叫我說,我也說不上這么一篇話來。”
  “你心中無此意念,自然說不出這個道理來。”
  “那你們心中又是如何生此意念的?”
  譚意哥輕輕一歎道:“我是因為生逢乖离,自苦悲傷之餘,自生激勵,因而萌發此念,頓覺生命中充滿了朝气,滿眼都是光明。至于你的那位新夫人由何處萌生此念,還不得而知了。”
  張玉朗一歎道:“你們都是心胸豁達的人,也都是懂得在生命中求快樂的人。”
  譚意哥一笑道:“所以你不必替我擔心,我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尋求自己的快樂的。“
  張玉朗道:“我怎么不擔心,失去了你,我的生命中就不會有快樂。”
  譚意哥道:“玉朗,一個男人的功榮千方百途,儿女之情,只是其中一端而已,你雖然科場中高魁,也只是功名的開端而已,將來的日子還長得很。”
  張玉朗道:“不完全是情的關系,還牽涉到我的為人處世准則,你知道我此身最重言諾,答應過的事,我就一定要做到,所以在前些日子,我答應了胡師兄,要替他完成百件功德的心愿,明知可能會因而影響到身家性命,我也一定要去完成,因此我答應你的……”
  譚意哥平靜地接道:“你并沒有答應我什么,因為你在事先就聲明過,你的婚事要由堂上尊親作主。”
  “但是我卻答應過你,此生絕不負你。”
  “你這不算負我!你到京里去赴考,就是因我之請,你能夠金榜題名,將來能夠有一番輝煌的表現,就是報答了我的期望。”
  “這些卻不是我對自己的期望。”
  譚意哥笑笑道:“正因為不是你的期望,才顯得你是為了我而做的,只此一端,我于愿已足,好了,我們的談話就算到此為止。”
  張玉朗正要開口,譚意哥道:“玉朗,我也對我自己立下過誓言,我不能背誓。”
  這一句話把張玉朗的嘴封住了。
  不錯,譚意哥立過誓,而且不止一人听過她的誓言,知道她的心愿。
  “我將來若要求歸宿;我一定要求到明媒正娶的正室,甚至爭到一付誥命,絕不做人家的妾侍側室,說什么我也要為樂坊中的姊妹爭這一口气。”
  譚意哥曾經不止對一個人說起這句話,當然听的人不會很認真,但是譚意哥自己卻是非常認真的。
  有的人很嘉許她的志向,有的人則不免嗤之以鼻,而且嗤之以鼻的,又多半還是她們樂坊中的姊妹,也只有她們,才知道這一番心愿要實踐起來是多么的困難。
  以色笑為市的風塵女子,擺出一付圣女的姿態以廣招徠尚可,但是要想真正做個圣女,那就只有准備著門可羅雀,喝西北風吧。
  不過,譚意哥的一切使她們改觀了,她落籍兩年,紅得發紫,在客人面前端庄肅穆,不苟言笑,不受狎侮,而趨之者日眾。
  那是她自己掙來的,因為她的人美,气質雅,純洁無邪,使得每一個上門的男人又愛又怜,卻又不生邪念。
  再者,則是她的才華高,文思捷,巧句如珠,辯若河瀉,也使一些客人仰慕敬佩而不敢輕侮。
  她剛入籍時,沒有人相信她能堅持她的心愿。
  她落籍兩年后,沒有人會怀疑她說的話,因為以她的條件,就是合于她心愿,她也可以抓一把起來逐個挑選。
  別的風塵女子,存有那种想法是奢望。
  只有譚意哥,沒有人會以為她所望過奢,反而會以為她若得不到那樣一個歸宿才是不可思議的事。
  張玉朗出現在譚意哥的生命中很突然,以至于大家都還不太知道這件事。
  她脫离樂籍,离開長沙也非常的突然,只有几個人知道內情。
  因此,張玉朗听她說到這一句話--我對我自己的歸宿也曾經立下過誓言--就感到完全絕望了。
  所以他只有長歎了一聲,雖然還沒有放棄希望,但是他知道自己是絕沒有希望能說服譚意哥了,因為他找不到開口的理由。
  現在,只有寄望在湘如的身上了,不過他那里知道那可能性也十分渺茫,自己与譚意哥不僅是有過一段情,而且還有過肌膚之親,而湘如跟她則是完全陌生的。再者兩個人的地位還是巧妙的敵對狀態,自己動以至情,都無法說得譚意哥點頭,湘如又怎么行呢?
  兩個人之間突地變得沉默了,雙方都不知說些什么好,還是譚意哥首先打破了僵局道:“玉朗,你用過了飯沒有?”
  張玉朗道:“沒有,我一路赶來,只恨不得插了翅膀,那有用飯的時間。不過你也別去張羅,我根本就不餓,我心里就像是堵著一大塊東西,什么都吃不下。”
  譚意哥怜惜地望著他道:“東西是要吃的,身体更要保重,我給你弄點東西去。”
  這番話說得情意綿綿,使得張玉朗心中又是一湯,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道:“不!意娘,別离開,你不肯到京師去,我們這一分別,又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見面,讓我多看看你。“
  譚意哥讓他握住了手,輕歎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玉朗,我此身既已屬君,矢志靡他,以后也不是不能再相見了,只是我不能這一次跟你走,以后者我把楊大叔這儿整出一個頭緒后,我還是會到京師去的。”
  “真的,你不會騙我?”
  “當然是真的,我會在城郊買一所田庄住著,用兩個粗使仆婦。种點化,讓人挑到城里去賣了,也可以渡口,閉門杜客,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我來你總會開門吧。”
  “是的!你是唯一可以登門的男人,但我們也只能是好朋友,記住,只是好朋友。”
  張玉朗黯然地道:“是的,我會記得的,意娘,我對你是十分尊重的。”
  “那就好,現在讓我們也像好朋友一樣,談談天,聊聊別后的一切,現在已經是下午了,沒多久就要開晚飯了,娘跟楊大叔總要好好地招待你一下的,現在弄東西給你吃了也不好,我給你砌碗茶,吃點乾果點心吧。”
  她在銅壺中倒了一碗微溫的普洱茶,打開柜子的小格子,摸出個小竹籃,里面分了許多小格子,有炒好的松子果、杏仁、核桃片等。
  張玉朗拿起一片核桃片,放在口中吃著道:“你倒像我們家中的老太太一樣,手頭總是留點小食點心。”
  譚意哥道:“這是娘給我准備的,她現在自己成了家,不能像以前那樣,不分日夜的照顧我了,怕我半夜里肚子餓,讓我自己點心。”
  “你現在已經沒有俗務應酬了,晚上還不早點睡?”
  譚意哥道:“現在雖然沒有酬酢了,可是工作卻更忙,楊大叔糧號里的帳,收進的,支出的,還有那些人在什么時候該接濟,那些人的欠帳該去收回了,我都要在每天結出來。”
  “義盛糧號還有去討欠帳的?”
  譚意哥一笑道:“義盛糧號雖然是辦的義舉,卻不能容許一些投机取巧之徒來蒙詐,楊大叔以前就因為不加審核,上門求告的,一律濫施,才弄得虧空百出,所以,這次我替他規划了一下,對真正需要幫助的,我們不等人家上門來求,自動去幫助他,但是對那些愛貪小便宜的,我也絕不讓他們得逞。”
  “你也太精明了。”
  “這不是精明,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義盛糧號的力量有限。不能廣開方便之門,只能盡己之力,使饜者得食,寒者得衣,若是那些本身有生活能力的人,也來進來沾便宜,義盛糧號這點底子很快就會掏空了。使得那些真正貧苦無依者反倒沒有了援助。”
  “有這种可惡的人嗎?”
  “自然有了,而且還頗為不少!”
  “那你又怎么樣去分辨真偽呢?”
  譚意哥一笑道:“很簡單,對上門求告的人,我一律要他們署下欠券,然后按址察訪,如果真是貧苦無依的,到時候一把火燒了債券,若是那些存心想沾便宜的,我就著人登門索債,外加高利。”
  “那人家肯還嗎?”
  譚意哥道:“只要他還得起,那怕他不還,我可以告到官里去。”
  “放高利貸是犯法的,你還敢告官去?”
  “有什么不敢的,本縣的郡主是陸象翁老師的及門弟子,跟我算是先后同門,剛到這儿,陸老師已經寫信給他,叫他對我特別照顧一點。”
  張玉朗笑道:“你現在已經沒什么要照顧的了?”
  譚意哥道:“我本身是無須人照顧了,但是楊大叔這義盛糧號卻要跟官府先報備打好交道,否則就會有麻煩,因為我們設厂施粥,借糧放賑,有時候要向官倉中暫時借用一下存糧,等新谷收成了,我們收回了欠帳再去歸還。”
  張玉朗道:“這位縣太爺倒是有擔待的,他居然敢把公糧借給你們,那是犯法的。”
  譚意哥一歎道:“天地不仁,以万民為芻狗,境有餓殍,這是牧民者的責任,他是個好官,只可惜權力太小,未得上命,未逢大災,不敢擅自開倉濟貧。我們出頭來辦,只求他活用一下,他自然肯幫忙了。再說,稻谷放在倉中霉爛掉也是暴殄天物,借給我們,明年還他新谷,對他只有好處。”
  “万一有個什么天災人禍,你們還不出怎么辦呢?”
  “那也不要緊,我跟娘把自己的私蓄折成了黃金,存在縣庫中作為抵押,万一還不出谷子,他可以挪銀抵帳,因此他放心得很。”
  “這倒罷了,法律本乎人情,我想即使有上層查到這件事,也會曲諒的;這么說來、縣府對你很支持了?”
  譚意哥道:“我倒不是倚仗官勢壓人,而是有些人太可惡了,必須非加以嚴懲不可,我告訴你一件妙事,年前收帳時,西城有個土財主,家里有百畝良田,可是吝嗇成性,居然也帶著家人來領取賑糧。”
  “那有這种人的。”
  “當時我也不信,而且我看他穿著寒敝,也不像個有錢的人,那知他第一天領了五斗米去,第二天又來了,我跟著他到他家中一看,他家中蓋看大房子,園里養著几十頭肥豬,全家大小九口人,居然領了我們十几石的米去,這种人怎么不整整他呢?”
  “該懲,該懲,你怎么罰他的?”
  譚意哥笑道:“好在我先料及此,每一個放糧的人都署下債券,打下手印,說明三個月后,加倍歸還。”
  “三個月就對滾一倍,這個利息高得惊人了,他既是算盤子打得那么精,如何肯署下債券的?”
  “那是因為他鄰近的貧戶們都有往例,只是做個樣子,到期不還也沒人去催討,他以為沒關系,所以照立不誤,那知道我就著人拿了債券上門去了。”
  張玉朗笑道:“他會還嗎?”
  “自然不肯,而且還賴債,說他家有良田,自己的收成都年有富裕,怎么會向我們借米。”
  “說的也是,這話很難令人相信的。”
  “我不怕他賴,因為債券上打了他的手印,證据确鑿,告到官里,打了他一頓板子,不但要他如數歸還,而且還加倍罰了他,足足賠上了六十石谷子。”
  “他還了沒有?”
  譚意哥道:“自然還了,起先他還想賴著不給,我著人去告訴他說,要他該著好了,沒有關系,等到了收成時,再本息一并歸還,他一听,在當天就把谷子給挑了來,因為他怕再擔負上利息。”
  張玉朗听得很有意思,笑道:“這下子可真是因小失大了,以后他大概再也不敢貪小便宜了。”。
  譚意哥道:“他的情形如何倒是不知道,不過發生了這件事情后,再也沒有人敢冒認貧戶,領取救濟了。憑良心說,這件事我是做到太狠了一點,而且還倚仗了官勢壓人,可是那老儿的居心太為可惡,這樣子給他一點教訓也是不錯,更重要的是,前來求救賒欠的人太多了,我也不能每一個人都去調查審核,那樣子太耗費人力了,只求找一兩件來嚴辦一下,以為儆戒,使別的人一個警告而已。”
  張玉朗望著她侃侃而談的樣子,顯得那樣的庄重,干練,雖然無損于她的美麗,但是卻給人一种感覺,感覺到面對著的,不是一個女孩子,沒有一點綺思。
  郡主是傍晚時分到的,她來到時已經頗為轟動了,縣中的縣太爺吳大人,因為在門官口中听說了張玉朗來到的消息,他知道張玉朗是何許人,已經過來遞了手本,張玉朗倒是很客气的接見了他,謝謝他對義盛糧號的照應,他從別的人那儿听說郡主也將來到的消息,益發的恭敬了。
  還是張玉朗道:“吳大人!玉朗這一次僅是順道探友,純為私人行動,不敢當妨礙大人治公,你還是請去忙你的吧,吳大人的政聲治績,家岳早有風聞,十分的欽敬,不日當有佳報。”
  最后那句話使吳大人很開心,他是個好官,雖不為發財而做官,但總希望能有人欣賞他的作為,因此高高興興的走了,不過他畢竟還是候在城門口,迎接了湘如的車駕,盡了一番禮數。
  丁婉卿在張玉朗的力促下,沒作什么太舖張的准備,只不過是弄了几樣菜,打掃了一個乾淨的院落。
  但這些也只招待了那几個隨從,湘如見到了譚意哥后,親熱得不得了,晚上堅持要跟譚意哥同榻而眠,以便聯床夜話。
  而張玉朗則与楊岸兩人對飲薄酌,也是一夜沒睡,他們有很多的話要談,而且談的內容很秘密,連丁婉卿都不讓听,被赶去休息了。
  他們原打算是住兩天就動身回京酌,可是第三天湘如就有點不舒服,想是震動了胎气,幸好張玉朗自己的醫理精湛,當時把過脈,開下了安胎的方子。
  人倒是安頓下來了,卻還得多休息几天。
  張玉朗的假期卻快滿了,當然以他在京中的關系,延長几天假是絕沒有關系的。
  但是湘如期期以為不可,她認為越是關系好,越應該奉公守職,才不會引起別人的閒話。
  譚意哥也覺得張玉朗應該先走,在假滿前赶回去,因為他初進官場,不要給人一個怠忽職守的印象。
  張玉朗走了,留下了湘如交給譚意哥照顧著。
  這一留就留下了一個多月,兩個人整天相處在一起,感情好得像蜜里調油,誰都舍不得分開。
  等到京中又派人下來接,湘如的肚子已經隆得像個小西瓜,再不走,恐怕就要在這儿生產了。
  雖說以楊家跟張玉朗的交情,湘如在這儿生產,也說不上一個扰字。
  可是湘如的身份究竟不同,原來就有了八九名仆婦隨從,京里不放心,又派了七八名老練的嬤嬤仆人,還帶有一位老夫子。
  這么一大堆的人,擠在楊家,可實在不方便,盡管說一切自理,也是夠麻煩的。
  再說湘如的身子弱,這個責任也沒人能擔負得起,還是讓她回京的好。
  盡管京里面來了人,湘如也帶了不少人,卻沒有一個貼身的人。
  她有個貼身的丫頭玉芹,張玉朗走的時候,被打發去侍候張玉朗了。
  她生性洁癖,除了有限的几個人,都不准進她的屋子的,所以雖然有了大批的人,卻只能在外面幫幫忙,許多貼身的事情,她宁可自己動手也不要人插手的,看她挺著個大肚子,舉動艱難,譚意哥明白了。
  她歎了口气道:“湘姊,你是故意留下來坑我的,分明是拖著我跟你一起動身而已。”
  湘如笑道:“妹子,我可沒這個意思,爺走的時候,我是身子不舒服,這可假不來的,現在我雖是滿心想請你一起走,卻還是不敢開口。”
  譚意哥道:“你不必開口,卻用情勢來逼我,那比你開口更可惡。”
  湘如道:“妹子倒不必這樣想,你可以不理的,我要你陪隨同行,麻煩你的地方可多著呢,又不是邀你去玩,你可怜我,就在路上照應我一下,否則,誰也不能說你。”
  譚意哥道:“怎么沒人說我?玉朗就會罵死我。”
  “他絕對不敢,道理上也怪不到你。”
  譚意哥道:“他即使不罵,如果你有什么舛錯,我這輩子也無法心安。”
  湘如笑道:“妹子還是疼我的。”
  譚意哥恨恨地道:“我不是疼你,而是被你的苦肉計算計上了,湘姊,你真厲害。”
  湘如輕歎一聲道:“妹子,我即使是用了點心計,也夠可怜的了,天知道我下了多少的代价。要是我在路上生了下來。”
  譚意哥連忙道:“不會的,時間還早呢,應該還有一個多月呢,而此去京師,只要半個多月。”
  湘如道:“這种是個大概的計算而已,這种事那有個准數的,否則京里也不會再派人下來了,好妹子,你就辛苦一下吧。”
  譚意哥心中一陣感動,倒是不好再說什么了,湘如雖是用了一點心机,但是她的目的,卻是嫌自己到她家里去,去分享她的丈夫,去分潤她的愛情,這种胸襟和度量,是一般人所難以企及的。
  而且湘如所下的本錢更為可觀,等于是拿自己的性命來下注,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原因不外二點,第一是為了她插入自己与張玉朗之間而表示歉意。第二則是她熱愛著張玉朗,不愿讓張玉朗的感情有所缺憾与歉咎,這雨點都是很難得的了。
  誰說女人的器量小?
  誰說愛情是自私的?
  譚意哥想了一下,終于道:“湘姊,有一件事我們先說好了,我到你家算是什么?”
  湘如笑道:“你可真多心,反正是一家人,你要做什么,就是什么,誰還跟你爭執計較不成?家里也沒有上面人在一起,你有什么好顧慮的。”
  譚意哥庄容道:“湘姊,君子愛人以德,我雖然很感激你的一片好意,但是這种做法,我卻無法接受,与其如此,倒還不如當初跟秋苹一起去了。”
  湘如一听她的語气很鄭重,倒是不敢隨便說話了,也沉思了半天才道:“我們既是姊妹相稱,而且感情上也親如手足,你就是我的妹妹。”
  “這种是咱們私下的稱呼,在別人面前呢?那些下人又將如何稱呼我呢?”
  這的确費煞思量,但也虧得她的見多識廣,笑著道:“你就做家中的西席先生,大家都稱你為先生。”
  這個稱呼很別致,譚意哥笑笑道:“那有女子稱為先生的?”
  “怎么沒有,我小的時候,曾跟著我大姊住入內宮就讀,對那些教我讀書的女師傅都是稱呼先生的。”
  “她們教你讀書,名正言順,擔得起這個稱呼。”
  湘如道:“你也不是尸位素餐,將來等我肚子里的孩子落地,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請你來管教的。”
  “那不是開玩笑嗎?”
  “不是開玩笑,你這一肚子學問,到翰林院去,也不見得能找到個可堪相配的,我的孩子能就教于門下該是他的福气。”
  “那還早得很呢!”
  湘如笑道:“雖是早一點,但未雨綢繆,總比失之交臂好。再說孩子一生下地就交給你,從呱呱墜地,到牙牙學語開始,都要煩你不憚麻煩去教育他,你知道我的身体弱,產后實在不适宜帶孩子,而交給別人,我又不放心,好妹子,你就辛苦一點吧。”
  譚意哥無可推托了,對于湘如為她安排的工作与名義,她也十分滿意了。
  她終于伴著湘如上路了,由于湘如受不得顛動,車子無法疾駛,實在路不好時,還得換乘轎子,轎夫都是京中王府里派來的,專替國母王妃抬鑾的那一批,肩頭十分平穩。轎里可以坐兩個人,都是譚意哥陪著她乘坐。
  兩個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了,只要一會儿工夫不見,都似乎有悵然若失之感。這在譚意哥說來尤然。
  湘如比她大一歲,卻真像個老大姊似的呵護著她,無微不至,她原是作伴護送湘加的,但是一路上,還是湘如照料她的時間居多。
  那是因為湘如在家中是最小的女儿,一直在兄姊父母的愛護下成長的,一直都是別人呵護她,她卻沒有呵護別人的机會,現在可把她那种潛在的女性發揮出來了,也讓她過足了做姊姊的癮,當年她受之于家人的鍾愛,現在都給了譚意哥。
  這對譚意哥都是一种新的感受,她幼時怙恃,跟著丁婉卿,對她雖愛護備至,但是卻總有一點距离,母親不像母親,姊姊又不像姊姊,兩人的感情很親蜜,卻無法親蜜到像湘如對她這樣。
  但在另一方面,湘如卻又十分的軟弱,軟弱得處處要仗他扶持,使她性格中那种獨立自主的剛強面,也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這兩個女子建立起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他們都愛著同一個男人,但她們也互相愛著,甚至于她們自己都無法分別那一种愛強一點。
  這一趟走得很慢,走了一個多月,才終于走到了長辛店,那已是京師的外圍鎮店,离京城才得十几里路,張玉朗騎了白馬,在路上迎接她們。
  掀帘看見了譚意哥,他感到很愕然,足足呆了一陣,他才惊喜万狀地道:“意娘,你終于來了,湘如,還是你行,你畢竟把意娘給拖來了。”
  湘如笑笑道:“我不是搬來呵,是聘來的,玉朗,你以后可不能稱她為意娘,要稱她譚老師或先生。”
  “譚老師、先生?”
  “是的,在孩子沒出世前,她暫時幫我的忙,處理一下家務,等孩子一出世,就拜在妹子門下受業。”
  “一生下地就拜師,湘如,咱們的孩子不會是天才吧,就算從開始說話就受業讀書,那也得兩歲呢?”
  “那不管,反正我一切都交給妹子了,從不懂事時就跟著她學起,我想你不會反對吧。“
  張玉朗笑道:“不反對,不反對,孩子交給意娘教養,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她肯來,肯住到咱們家,怎么樣都好。”
  笑著又高高与興地上了馬,傍著轎子,也不讓休息了,催著行列向京城去。
  湘如笑道:“妹子,你看他樂得這樣子!”
  譚意哥只是笑笑,沒有說話,但是她心里卻有個計較,那就是她今后在張家所持的地位与身份。
  她一定要做到使人尊敬,使人刮目相待,她要做一個真正的老師,先生。
  到了探花府,譚意哥首先就是為自己整理出住處,她選了一所獨立的小樓,要了兩個仆婦,一個小丫頭。
  那不但是一所獨立的小樓,而且還有一個獨立的院子,只要把兩房門一鎖,就成了一個隔絕的天地。
  湘如在一到家,就吩咐家里的人,家中以后任何的大小事情,一概由譚先生作主。
  起初,還有人在奇怪,譚先生不知道是誰,沒見到郡主延聘什么新的先生進府來呀。
  后來總算打听清楚了,才知道所謂譚先生就是這位嬌滴滴美麗的譚姑娘,當然,也有人久仰她是有名的才女,但最多也不過是多認得几個字,能吟几句詩而已,卻要故意整古作怪,要人喊她什么先生。
  郡主吩咐的命令,不能不听,但心里多少有點想一試的意思,尤其是几位中年的管事媽媽。由于她們是看著郡主由小而大,自覺就長了一輩。在王府中也很得力,當慣了管事當家的大奶奶,气度架子都夠大了。
  因為,由于她們的能干,所以老王妃才把她們調撥過來,听候郡主差遣,也是幫忙著照顧一下這個家的意思。起初,她們還略感委屈,在王府中已經是一呼百諾的二號主子了,現在到這小小的探花府里,豈不是大材小用嗎?
  來到了此地后,她們才覺得并不如此,這位探花郡馬是京師新貴,也是有名的才子,再加上都主又是皇后及國太心中的寶貝,鍾愛异常,來往酬酢,非當即貴,尤其是一些命婦,來得比以前更多。當然也就更讓她們有發揮長才的机會。
  由于郡主出去了一兩個月,她們閒得夠悶的了,所以郡主一回來,她們立刻就有了精神,准備好好地應酬一下,這是譚意哥接事的第二天。
  譚意哥剛來到,第一天只是看看,還是讓秋苹去管著,准備慢慢熟悉一下情況。
  這天上午,安平郡王妃派了個婦人來探望郡主,那位嬤嬤姓崔,也是安平郡府的管事大奶奶,面子當然也夠大了,所以譚意哥客气地接見了,道及來意,對方自是申述了安平王妃思念之意,特遣她來問候一下。
  這邊的張媽媽雖應邀作陪,卻因為主位被譚意哥坐了去了,只能落得在一邊搭半張椅子,心里未免就不太自在。這時為了顯示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迫不及待地道:“崔姊儿,別人來了,郡主因為旅途勞頓,已經吩咐不見客了,你來了,總得讓你見上一面再走,我帶你去。”
  說著站了起來,正要帶著客人前去,譚意哥卻道:“張媽媽,等一下,我剛從里面出來,湘如姊因為昨天晚上沒睡好,頭有點痛,剛吃了藥睡下去了。”
  她這一攔,不僅首先作主邀約的張媽媽感到沒面子,就是做客人的崔嬤嬤也感到不是滋味,張嬤嬤道:“譚姑娘,你也許不知道,安平王妃跟咱們家國太是表姊妹,感情好得很,所以崔嬤嬤去看看沒關系。”
  崔嫂媛也說道:“是啊!以我們兩家的交情,我要是不去看郡主一下,回去對王妃也不好交代呀。”
  說著兩個人就准備入內,忽然一聲“站住!”
  這一聲喝叫清脆而有力,于是把兩個人都鎮住,張嬤嬤有點慌了,她看見了譚意哥的臉色庄重,也知道自己一開始就太孟浪了一點。
  本來照顧湘如的狀況,除非是安平王妃自己來了才會勉強一見。一般這种派個人來根本是不見的。若是由她自己去接待對方,也最多是婉謝一番,送走了事,今天是因為坐在一個姑娘家的下首,心中感到委屈,處處都不自在,想要表現一下,才作了這個莽撞的決定,也想表現一下自己的特殊地位的。
  等到譚意哥這樣一聲喝止,她知道要糟,但也只有硬著頭皮頂下去了,因此她拉著崔嬤嬤,根本不作理會,總績向前走。
  譚意哥朝秋苹看了一眼道:“攔住她們!”
  站在門口的四個仆婦欲動而未動,秋苹跟湘如身邊的貼身丫頭夏蓮,已經雙雙赶了上去,攔住了她們。
  夏蓮是受湘如之命,特別派來幫助譚意哥鎮壓眾人的,她一看這老張媽犯了倔性,心中著了慌,這事如果傳到了那主耳朵中,連自己也吃不了兜著走。
  秋苹當門一站,神色很難看,握住了張嬤嬤的手,沉聲道:“嬤嬤,你也一大把年紀了,怎么如此的不識大体,老王妃是因為你平素一向穩重,才叫你過來侍候郡主,可不是派你來代替老夫人的,咱們老夫人在湖南鄉下安泰得很,一時也輪不到你來頂她的缺。”
  這位姑奶奶口舌如刀,几句話說得張嬤嬤老臉飛紅,卻不知如何同答了,只有乾笑道:“新姨奶奶,您言重了,老身怎么敢!”
  秋苹神色一寒道:“張嬤嬤,你可以在我面前賣老,那沒關系,可是在譚姑娘面前,那有你自稱老身的餘地,連郡主對她都十分敬重,你倒是抖起來了,回去!”
  她的手用力朝前一抖一摔,張嬤嬤身不由己,連退了十几步、才跌倒在地下。
  秋苹雖是個女孩子,卻是在妙貞觀的賊窩中出來的白蓮弟子,手下多少學過一點功夫,這一抖一摔,自非張媛媛所能抗受的。
  她跌在地上唉唉直哼,固然是有點痛,但大半是裝出來的,這正好是個下台階的机會。
  張嬤嬤這一坐倒下去,剩下個崔嬤嬤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是客人,當然不至于挨揍,可是目前這個局面,卻是她做夢也沒想到的。
  譚意哥平靜地道:“崔嬤嬤,剛才匆忙間,我沒問清楚,安平王妃是讓你問候一下郡主呢,還是讓你代表她自己?要是你代表王妃,就是長輩,不敢勞動你了,郡主讓人扶著,也要出來給你叩頭請安,那是禮數。要是只讓你來問候一下,你的責任已經盡到,麻煩你回去上告王妃,就說郡主身子轉安,謝謝她老人家關心。”
  崔嬤嬤連忙道:“是!是我這就回去回稟王妃。”
  匆匆地告辭出門而去,以免留下多受難堪,她這儿出了門,張嬤嬤更加的感到勢孤了,只有坐在地下,連聲的哼哼,不住的用手槌腰,表示那一下摔得重了,但卻沒一個人敢去扶她了。
  秋苹冷冷地道:“張嬤嬤,你別在那儿哼哼,老老實實地站起來,向譚姑娘領不是去。“
  張嬤嬤覺得不甘心,繼續哼個不止。
  譚意哥道:“也許是真的摔得重了,不要緊,先讓她在地上坐一會儿,秋苹!”
  秋苹立刻恭身道:“是:請姑娘指示。”
  譚意哥道:“首先你自己就把我的稱呼弄錯了,我是你家郡主少夫人特地聘請到家的管事先生,以及將來教小公子或小姐讀書的西席先生。”
  秋苹立刻改口道:“是!譚先生。”
  譚意哥道:“君子不重則不威,連你都一個勁儿的叫我譚姑娘,好像我這個先生是開玩笑似的當不了事……”
  秋苹一听嚇了一跳,連忙道:“奴婢怎么敢,先生言重了,奴婢心中斷無不敬之意。”
  譚意哥一歎道:“湘如姐再三懇托我來,就是怕你當不下這個家,她走了兩個多月,要你全權處理家務,原是給你個机會磨練一下的,可是你太松懈了,把這些人一個個慣得無法無天了,若是湘如姐自己在掌理事情,這些人敢如此跋扈嗎?”
  秋苹低下了頭,譚意哥又沉聲道:“爺春天就對我們說了,他回來后,發現家里的人一個個都變得傲慢懶散,倨橫犯上,動不動就搬出王府的例子,說那邊是怎么樣的,顯然是在你當家的這段時間沒把話說清楚,王府是王府,探花府是探花府,那邊姓劉,這邊姓張,到了這邊,又是一套規矩,跟王府已經搭不上關系了。”
  這是認真的斥責,不是借題發揮了,秋苹嚇得雙膝一屈,跪在地下道:“是!奴婢無能,請先生懲誡。”
  她這一跪,連夏蓮也站不住了,跟著跪下道:“先生,您別怪姨奶奶,是奴婢的錯,奴婢是跟她們一起從那邊過來的,郡主把奴婢留下,就是為了協助姨奶奶管管她們的,那是奴婢沒盡責。”
  譚意哥道:“起來吧,你們年紀輕,經過的事少,所以被她們這些大奶奶們鎮住了,拿不出個魄力來,爺當時就很生气,可是他不能自降身份跟一個下人發作,春天他特地提出來,要我整頓一下,湘如姐還不相信,說在沒過門之前,王妃老國太把人手挑好后,還再三的告誡,要他們過來特別的小心謙虛重禮,他們怎敢如此大膽,可是我今天一看,還真有這回事呢。”
  這么一說,張嬤嬤坐在地上也怔住了,夏蓮更是惶恐,磕著頭道:“譚先生,是婢子督促不力,婢子請先領罰。”
  譚意哥道:“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那么你自己掌嘴十下!”
  夏蓮先是一怔,繼而看譚意哥的臉色一片肅穆,知道這不是在開玩笑,而且她也知道譚意哥在郡主心中的份量,那是万万開罪不得的。
  因此跪在地上,老老實實的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個耳光,落掌清脆,十分用力,打到第六下時,兩邊的臉都紅了,譚意哥叫住她道:“好了!姑念你尚知恭順,而且是初膺重任,疏忽難免,那四下就先記著。”
  夏蓮恭恭敬散地再叩了一個頭道:“是,謝謝先生的教誨,也謝謝先生的寬大。”
  這几嘴巴,才把一屋子的人打得害怕了。
  夏蓮雖是個下人,但她卻是郡主的身邊人,也是個姨奶奶的身份,只是還沒有正式放出來而已。
  這位譚先生居然敢對她說打就打,毫不容情,那其他的人更別說了。
  廳中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譚意哥目光移到門口那四個婆子身上道:“你們四個是在那一個廳上的?”
  四個婆子這時都嚇得跪下了,吶然不敢說話,夏蓮道:“稟告先生,她們就是在后花廳里听候使喚的。”
  譚意哥道:“原來你們就是在這儿听候使喚的,那就太不應該了,剛才我叫你們攔住張嬤嬤,你們居然一動也不動,是沒听見,還是我這個管事先生差不動你們?”
  四個婆子這時只有一個勁儿地叩頭,口中直喊著:“先生恕罪,先生恕罪,奴才那有這么大的膽子……”
  譚意哥道:“我知道你們平時都是听張嬤嬤的管,所以才不敢攔她,不過以后你們要弄清楚各人的職權,什么事該听誰的,總有個輕重上下。要是府里每一個有頭臉的大奶奶都這樣自作主張的話,那還會亂成什么樣?”
  四個婆子連連叩頭,譚意哥道:“姑念初犯,從輕發落,每人掌嘴二十,兩兩相對執行。”
  四個婆子不敢回第二個字,立刻相對跪好,你一掌,我一掌,劈劈拍拍地打起來。
  互相對摑,出手輕重總是難以控制得宜的,挨得重的那個心中有气,未免怪對方不夠意思,下一巴掌就加了點勁,而對方也是同樣的心思,一掌重過一掌,等二十掌打完,每人都是兩頰高腫,嘴角流血。
  但是她們還得叩頭向譚意哥領罰,譚意哥道:“別謝我,謝張嬤嬤,是她挑你們好處的。”
  四個婆子一听語气不像是開玩笑,只得又向張嬤嬤道謝,只是那語气卻不那么友善了;一個口齒較為尖酸點的道:“張嬤嬤,你是王妃陪嫁過去的,我們可沒有你這么大的后台,求求你以后多顧惜我們一點吧!”
  張嬤嬤早知道自己無法在這儿再耽下去了,于是揚著臉向著堂上道:“譚……先生,老奴上了歲數了,老邁無能,請恩准把老奴發回王府去吧。”
  譚意哥冷笑道:“原來你是王妃娘家的人,那我倒是不便打你,卻不是不敢,而是于禮數不合,你要回去,我自然也不敢留你,那四個人給我起來听著。”
  先前挨打的四個婆子忙道:“請先生吩咐。”
  譚意哥道:“把張嬤嬤困上。吩咐門上備輛車,由你們四個押著,到王妃面前才松綁。“
  夏蓮不安地道:“先生……”
  譚意哥道:“湘如姐說了,她也有點事,要叫個人到王府去拿樣東西,你去問問清楚后,跟著車子一起去。”
  夏蓮覺得正想找郡主請示一下,因為這么做,未免是對王妃太失面子了,所以忙著答應走了。
  那四個婆子這下子可不敢再對張嬤嬤客气了,上來八只手架起她就拖了出去,也不管她像殺豬般的叫著。
  譚意哥繼續分配府里的事,听取回話,有兩個嬤嬤,身份与張嬤嬤一樣的,這下子可乖了,垂手低頭,恭身肅容,連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夏蓮喘吁吁的跑去見了湘如,還沒開口,湘如卻笑道:“你這個丫頭,昨天回來,我沒仔細地看你,今天才發覺你不但胖了,而且臉色也好了,紅扑扑的,這兩個多月在家里,一定是享足福了。”
  夏蓮可怜兮兮地道:“這都是張嬤嬤挑的。”
  她知道湘如必然也已經听說了她挨打的事,所以才跟她開這种玩笑,果然湘如听了之后,沉下臉道:“打得好。夏蓮,出門時,我已經跟你說了,到這邊來不比在王府,叫大家收著點,我叫秋苹主家,就是要大家知道這儿不是王府,把你留下,也是要你隨時隨地的把我的話傳給大家。”
  夏蓮道:“奴婢那天不說上几遍的,可是那些人……您也知道的,尤其几位老奶奶,動不動就說她們跟王妃如何如何,連一個字都听不進去。”
  湘如道:“那怎么行,難怪爺會生气,說他自己的母親在家管不到他,家里倒派了一大堆的老娘來疼他,說得我几乎都抬不起頭來,看樣子還是譚妹子有點手段,居然把最會作威作福的張嬤嬤給降住了。”
  夏蓮道:“可是她叫人把張嬤嬤給困了回去,那不是對王妃的面子上太不好看嗎?”
  湘如笑道:“要是別人那么做,娘的臉上自然沒光采,但我是她的女儿,咱們母女倆有什么好使气的,人家欺負我,就是沒把她老人家放在眼中,我把人送到她那儿去,也是要她為我出口气,讓我在張家好做人,你見了王妃,就把我這話說上去……”
  夏蓮道:“可是張嬤嬤對郡主可不敢如此呀,她可是譚…先生給送去的。”
  湘如道:“難怪這些人心里面不夠庄重了,原來是存著這個心,夏蓮!我已經說過了,譚家妹子是我千方百計才請回來的,要大家對她比對我更尊敬,不能有一絲輕慢,否則我絕不輕恕……”
  “奴婢說了,每一處都關照過了。”
  “光是口頭上嚷過有什么用,連你心里面都沒把她看成我一樣,更何況別人呢?”
  低頭沉思片刻才道:“譚家妹子是個很穩重的人,不會沒有計較,今天這件事是她立威之始,尤其不能馬虎,你去上告我娘,說她如果真疼我,就請給我一點支持,譚家妹子來了,我才能好好地休息,養養身子,否則我在月子里,還得分心去操勞家務,那老人家就不是疼我而是害我了。”
  夏蓮猶疑地道:“婢子這樣子對老王妃說行嗎?”
  “不錯,就是這么說,你還說我現在已經出嫁了,是人家張家的媳婦,應該有我的本份,不管她老人家多疼我,都不能讓我坏了本份。”
  夏蓮道:“好,婢子就這么說了。”
  湘如道:“娘若是無法体會我的心意,你把家里帶過來的人都還給她。”
  夏蓮道:“這個婢子可不敢,不過老王妃最是知書達禮的,相信一定會明白郡主的意思的。”
  她帶了那四名仆婦,押著綁上雙手的張嬤嬤,上了車子,才走到路上,張嬤嬤就道:”蓮姑娘,快替我解開繩子,今天可气死我了。”
  夏蓮道。:“張嬤嬤,你就忍一下吧,這是譚先生吩咐的,要到了王妃面前,听候發落……”
  張嬤嬤瞪起了眼睛,道:“吃里扒外的小妮子,我們都是從王府里出來的,你難道真要我丟臉不成,我沒了老臉,你們也不見得好看。”
  夏蓮道:“可不是,郡主也很生气,一個勁儿的怪我,沒能夠把事情處理好。”
  張嬤嬤道:“我知道郡主會生气的,那姓譚的蹄子是什么東西,居然敢爬到我頭上來了……”
  夏蓮沉聲道:“張嬤嬤,你說話可留心點,郡主就是因為你冒犯了譚先生而生气,怪我當時沒處理好,她說當時我就該叫人給你一頓鞭子,不必等譚先生來發落你,你現在如果再對譚先生口中不乾不淨,我可顧不得你年紀大了。”
  張嬤嬤不禁呆了道:“好,夏蓮,想不到你會跟那姓譚的妮子一個鼻孔出气,等到了王府有你好看的。”
  夏蓮冷笑不語,張嬤嬤也賭气不語,車子到了國丈王府,仍然不夠資格停在正門,但是側門前也有兩個人站著,看見張嬤嬤被困著雙手押下來,不禁奇道:“張大娘,你是怎么了。”
  張嬤嬤這下子可神气了,哼了一聲道:“這是叫一個騷蹄子給治的,她當面折辱了我不說,連安平王妃派去的人也給折辱了,然后又叫人把我綁了回來,刷刷老王妃的面子。”
  門上的那個家丁道:“張大娘,你這是干什么,家里有客,宮里的娘娘听說小郡主回京了,十分想念,遣了兩個女官來問候,正想找個人問話呢,還不把繩子解了,好進去回話去。”
  夏蓮道:“劉興,你別自作主張,你知道這繩子是誰困上的,你敢解下來,你有几個腦袋!”
  一下子把劉興給嚇住了,張嬤嬤也道:“別解,別解,回頭我非叫那騷蹄子給我跪在地下解了不可。”
  夏蓮看她還在逞橫胡鬧,冷笑一聲,吩咐那婆子將她押到一邊的空房中,然后自己去見王妃了。
  張嬤嬤還在叫道:“夏蓮,小蹄子,你不讓我見王妃有什么關系,這儿有的是相熟的姊妹,那一個都能替我把話傳給王妃听的。”
  夏蓮也不理會她,一逕到了后面的上房,國太正在陪著兩個女官儿說話,看見她來了,國太就笑道:“夏蓮,你來得正好,娘娘著人來問起湘儿,我說那丫頭回來后,我也沒見著,想叫個人去看看呢!”
  夏蓮跪下行過了禮,先問候了娘娘圣安,然后才道:“郡主是昨天回京的,本來是要親自來請安的,可是因為路上辛苦了些,大夫說不宜再走動了,她想等過個兩三天,再來給老太君叩頭請安,讓婢子先來請罪。”
  王妃連忙道:“算算日子,大概也快了吧,這孩子也是的,身体本來就不怎么好,害身子也要往外跑,叫她別來了,明后天我看她去,自己母女,還講究這些,快說,她的情形怎么樣?”
  夏蓮道:“很好,人雖然感到辛苦一點,精神卻好极了,气色也比出京時好得多。”
  王妃感到很安慰,笑著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這孩子的身子一直就叫我操心,從小就沒斷過藥……”
  一個女官湊趣道:“郡主嫁了個如意郎君,心情一舒暢,病根就去了大半,再等小公子下了地,在月子里好好的補上一補,一定就康健壯實了。”
  王妃笑道:“我也這么想,女人家在月子里是最好的調養机會,只要月子里養好了,百病俱除,我本來的身子也不太好,自從生了娘娘后,一個月子養好了,以前那些頭痛啊、腰酸啊什么的,完全都沒了。”
  她輕歎了一口气道:“最重要的是不能操心,湘儿那孩子就是心太細了,凡事都要考慮周到,不讓人落半句褒貶。夏蓮,好孩子,你可得多費點心,多辛苦一點,別讓事情去煩她,我會好好的謝你的。”
  夏蓮忙道:“老太君這話叫婢子怎么當得起,婢子派過去就是侍候郡主的,還有不盡心的嗎,不過,老太君放心,那邊家里的事,不用婢子來效勞,也煩不到郡主身上去了,郡主到了一趟湘陰,把那位譚姑娘給請來了,在府里理家呢。”
  王妃道:“我知道那位譚姑娘,湘儿在她那儿住了一個多月,每次寫信給我,提起她總是夸不絕口,我想湘儿的眼光一向很高,讓她佩服的人,總是差不到那儿去,你可見著了?“
  “見到了,人品是沒得說了,滿肚子的學問……”
  “我想這些都差不了的,只不過她再能干,究竟沒到過京里,見聞閱歷都欠缺一點,你要慢慢提提她,像她那樣的聰明人,有個十天半月的工夫,慢慢也就能摸入竅門了。”
  夏蓮想想到這正是机會,于是道:“老太君可是多慮了,這位譚姑娘可一點都不含糊。行事爽日決斷,就跟郡主是一個樣的,婢子說件事情給您老人家听听就知道了,今儿上午,安平王妃遣了個崔嬤嬤去問好……”
  王妃笑道:“表姊對這個姨侄女儿比我這做娘的還疼呢,她倒先派人去了。”
  夏蓮把事情再說下去,只說到張嬤嬤自行作主,把人往里帶時,王妃已勃然變色道:”這老奴才太不成体統了,人家是看得起她,要她出來陪客,她以為自己是什么了,要是湘儿在場,怕不早就叫人給她一頓板子了。”
  夏蓮一听這句話,心膽更壯道:“譚姑娘跟郡主一樣,也是很重規矩的,而且郡主已徑先有話,說今天要歇一歇,任何客人都不見的,所以譚姑娘立刻把她們給叫住了,然后……“
  她把以后的事都說了,王妃默然片刻道:“張媽這奴才是該打,不過譚姑娘直接打了也就行了,何必把她送到我這儿來呢!”
  一個女官笑道:“老太君,這正是人家孩子懂禮的地方,張媽是您身邊的人,犯錯,她們做小輩的不便處分了,送了來讓您發落,就是郡主自己,也該如此做才對,這是做晚輩的本份。”
  王妃想了一下道:“郡主知道了怎么說?”
  夏蓮心思乖巧,笑笑道:“婢子去稟告郡主,郡主叫婢子盡管送了來,婢子覺得這對老太君的臉上不好看,郡主笑著說,若是別的人家,這么做是給老太君難看,我這做女儿的,難道還會給娘難看不成?娘一向最疼女儿的,她老人家還會為面子來生女儿的气,再說我這女儿在女婿家里丟了人,她不是更沒面子!”
  這番話說得王妃笑逐顏開道:“對!對!還是湘儿想得周到,自家母女,還有什么好爭的,那不是給別人家看笑話嗎?”
  夏蓮跟著道:“郡主還說了,您老人家支持這件事,不僅不會丟臉,反而可以讓人知道您是什么樣的度量,咱們這一家太受人注目了,不知有多少對眼睛在看著呢,一舉一動,都可能成為天下的法范,您老人家正好可以讓人家看看王府的謙恭跟講究禮法,不驕不縱……“
  王妃點頭道:“可不是,王爺時常告訴家里的人說,咱們家身沐國恩;富貴榮華都到了极限,最易遭忌,所以咱們家一定要懂得謙抑,才是守成之道,平時就要讓人三分,更別說是理屈的時候了,張媽這個老東西太可惡了,白白的辜負了我對她的器重。”
  正在說著呢,偏偏有個不知高低的寶貝湊了進來,自赶沒趣。
  那也是個老嬤嬤,看她未經通報就能直接走進后堂來,大概地位總不低,走進屋子,一逕繞到王妃的背后,彎腰在王妃的耳邊,低聲地訴說了一陣。
  王妃的臉色一沉道:“秦媽,你可是親眼看見的?”
  那個叫秦媽的嬤嬤似是不知死活地道:“奴才不但親眼看見,而且也親自去問過了那四個人,更和張家妹子說過了,事情真如奴才所說的那樣。”
  她見王妃臉上的怒色更盛,還以為自己的告狀生了效,更為得意了,索性屈了一腿,火上加油地道:“啟上太君,奴才等姊妹四個人,都是從老夫人身邊跟著您過來的,張家妹妹撥過去侍候郡主,就是郡主對她也該客客气气的,想不到一個外來的小娼婦……”
  才說到這儿,夏蓮已經喝上道:“秦嬤嬤,譚姑娘是聞名天下的女才子,郡主對她恭敬得很,特地從湘陰把她請了來,姊妹相稱,情逾骨肉……”
  秦嬤嬤猶然不知死活,冷笑道:“那又怎么樣,郡主看得起她,她就該知恩圖報,她卻作威作福的……”
  夏蓮冷笑道:“秦嬤嬤,那些話別說了,就以郡主跟她姐妹相稱,你罵她的那些話,不就也罵了郡主了!”
  秦嬤嬤這才覺得自己失言,連忙道:“沒有的事,郡主是郡主,她是她……”
  王妃已經沉下臉道:“秦媽,你的日子是越過越回頭了,湘儿的姊妹,也是你能罵得的?”
  秦嬤嬤這才意識到風色的不對,一時怔住了。
  她看看滿屋子的人以及那兩個宮里出來的女官儿,臉上都現著一种鄙夷之色,才知道自己這一把野火燒得不是時候,不僅沒能形成撩原之勢,弄不好反而會把自己的眉毛都燒掉,因此連忙先重重的摔了自己兩個嘴巴道:“是!是!那是奴才一時情急,口沒遮攔,不過奴才也實在是气不過,那位譚姑娘實在是人不給太君面子了,打狗還看主人面,她居然叫人把張家妹子困了送上這儿來。”
  王妃冷冷地道:“這正是人家懂禮的地方,以她的那個性情,在那邊也不是不敢打她,這個張媽鬧得太不像話了,正因為她念及張媽是我的陪嫁丫頭,才送了來讓我處分,這是她尊重我,也明白我不是個不明是非的人,我認為這樣做很對。”
  秦嬤嬤呆住了,王妃道:“我要是听了你的煽動,那才是個是非不明的混帳老婆子呢!“
  秦嬤嬤這才知道自己干了件多么傻的事儿,這個時候只有先保住自己,可沒法子再去顧全老姊妹了,只有連連地叩頭道:“是!是!奴才糊涂,奴才該死……”
  王妃冷笑道:“秦媽,我想你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把以前學的規矩都忘了,張媽雖是你以前的姊妹,可是她已經派出去了,就是外面的人,她讓人給困上了送到外房里,在是非未明之前。你憑什么前去過問,而且還敢到這儿來煽野火。”
  秦嬤嬤只有叩響頭的份儿了,王妃怒哼一聲道:“我知道你們近來都是眼睛長在頭頂上,早已經自己封自己為老封君了,所以才不把別人看在眼里,秦媽,從明天起,你給我到廚房里去洗三個月的碗,听到沒有,是著著實實的洗三個月,不是虛應故事,不准要人幫忙,若是工作不力,加倍處分,明天我會叫人到廚房里去監視著你,讓你從頭學些規矩。”
  秦嬤嬤直了眼,再也沒想到自己會惹來這么重的處分,府里上上下下,光是主子就是十几位了,每餐的盤碗不下几百個,這一洗起來豈不活活的累死了?
  光是累倒也罷了,最難堪的是這個臉丟得大了,洗碗是粗使老媽子的事,自己已經是嬤嬤的身份了,這個差使怎么能干呢,她正想叩頭求恩,王妃已經不耐煩地一揮手道:“听著,我的話不准打折扣,三個月,一天也不准少,你要是不盡心,三個月后還得繼續罰下去,現在給我滾過一邊去。”
  秦嬤嬤知道王妃說一不二的性情,只有暗悔自己多事自惹麻煩上身,叩了個頭,乖乖的退下了。
  王妃歎了口气道:。“我最近也是人懶了一點,府里的事很少管了,由著他們胡鬧去,才弄得這么沒上沒下的,以后倒要加點精神管一管:“小鵑!”
  “婢子在!老太君請示下。”
  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大丫頭,長得很玲瓏精干,而且一直就站在王妃的背后,可見她是王妃身邊最得力的侍儿了。她可是規規矩短地退了兩步,才跪下來回話的,王妃笑了笑,道:“你說對張媽這件事,咱們應該怎么個處理法,才能不落人笑話?”
  小鵑著實很為難!不知道該如何回話,王妃想是知道她的難處,笑著道:“說好了,沒關系,我心里也有個底子,只不過是想知道一下你的看法如何?”
  小鵑頓了一頓才道。:“太君,王府里一向有規矩,張嬤嬤所犯的過失只是犯上而已,最多是罰兩個月的例錢或者再加上一兩個月的苦工……”
  她說得很牽強,而且也是很輕的了,但心中仍然感到不安,但是如此,已經引來了一對怨恨的眼光。
  那是兩個中年婦人,她們雖是站在大廳的兩側,但都是王府中有頭臉的大紅人,因為她們是跟張媽、秦媽一起陪嫁過來的,算是王妃的貼己私人。
  正因為她們是王妃的娘家人,所以王府中的人,平時對她們也很客气,養成了她們驕狂自大的習气,除了几個主子之外,几乎沒人在她們眼睛中。
  所以張嬤嬤被人困了送回來,她們會認為是奇恥大辱,不過秦嬤嬤因為在王妃面前為張嬤嬤說項而受了罰,使得這兩個學了點乖,不敢隨便開口了。但是她們听了小鵑的話,仍然忍不住怒目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怪她太不給她們這班老姊妹的面子了。
  但是這情形卻沒有漏過王妃的眼睛,也使王妃感到了心惊,她沒想到自己身邊的這四個人居然跋扈成這個樣子,在自己的當面尚且如此,難怪張媽在外面會無法無天了。
  王妃壓抑著自己的怒意,覺得正好利用這個机會把她們的驕气壓一壓,否則,她們更將作威作福了。
  于是不動聲色地道:“李媽、孫媽。”
  那兩個婆子連忙夸前兩步道:“奴才在。”
  王妃道:“你們認為小鵑所說的處分如何?”。
  問到她們的身上,她們卻又不敢表示意見了,王妃又催了一遍,李媽才壯著膽子道:”奴才以為很合适。”
  “孫媽:你呢?”王妃的臉轉過來。
  “奴才也是一樣,認為很合适。”
  王妃冷笑一聲:“既然你們自己以為很合适,為什么剛才又狠狠的盯著小鵑看呢?”
  兩個人嚇了一大跳,連忙跪下道:“奴才沒有。”
  “沒有?我親眼看見的,還會冤枉了你們不成?哼,我知道你們四個人,仗著是跟我過來的,平時里頤指气使的,作威作福,已經不是一天了,人家受了你們的欺負,不敢來告訴我……”
  那兩人嚇得臉色如土,連連磕頭道:“奴才不敢!”
  “當著我的面,你們都敢使眼色,還有什么不敢的?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你們還敢賴,掌嘴十下,自己動手。”
  李媽跟孫媽不敢再說了,每人結結實實的給了自己十個嘴巴。王妃這才歎了口气道:”你們實在太不像話了,在王府里都是這個樣子,出去還不更要端成王母娘娘似的了。尤其是張媽,更是可惡,我派她出去是因為郡主剛成家,要她多操點心照顧著點,她倒去做老封君了,幸好遇見那位譚姑娘是個有擔當的,要是老實點的,不是叫她給壓了下去,讓人說我們王府里不知道有多么仗勢凌人呢?”
  別人都不敢說話,還是那兩名女官之一開了口道:“老太君這顧慮是對的,娘娘一直告誡我們,說位高易遭忌,我們鳳儀宮中的人,到了別的宮里,要特別的謙和,這才是母儀天下的模范。”
  王妃點點頭道:“可不是嗎?娘娘是一國之母,都如此的謙遜虛心,我們在外面的人倒神气起來了。”
  那女官道:“老太君則這么說,王爺和几位國舅為國之棟梁,雖然位居极品,但公忠体國,虛心下士也是備受天下稱道的。再說老太君怜老恤貧,仁慈之名,在京師誰人不知?”
  另一個女官也道:“老太君若不是一個明是非,講道理的人,那譚姑娘也不會把府上的人困了送來了,這件事錯非是您老人家,換個人也真沒這么大的雅量能忍受下來的。”
  總算這兩張嘴能說會道,把王妃的滿腔怒气說得平息了下來,輕歎一聲:“話雖如此,但是這批奴才太可惡了,若是不好好懲治一下,我劉氏一門的名聲就給他們破坏盡了!小鵑。”
  小鵑忙上前道:“奴才在這儿。”
  王妃道:“我也不必再見張媽問什么了,你去傳我的話,張媽掌嘴二十,由一等月例降為三等,仍然撥到張家去侍候郡主,派在粗使打雜工作,掌過嘴后,你自己押著她回去,向那位譚姑嫂致歉,同時也去看看郡主,告訴她我明天看她去。”
  這個懲罰太重了,尤其是第二項,由一等月例降為三等,那倒不是銀錢的差別,而是身份上的差別。
  她們都是自幼賣身,終身為奴的,盡管她們已經嫁人生儿育女了,但是在名份上,始終是下人。
  不過下人也要分等的,像張媽她們,因為是王妃的陪嫁丫頭,侍候了主子几十年,地位已經很高了。
  她們雖然還到府里來侍候,但是只管管事而已,自己不必操勞,甚至于飲食起居,都有人侍候她們,等于是個二等主子了,也因此才養成她們目空一切的驕態。
  一等月例,每月也不過是二十兩銀子,但降為三等,卻只有一兩了,張媽自然不會心疼銀子,她們每月的各項進賬、分外的賞賜以及外頭的孝敬,比這多上不知多少,可是降到三等月例后,那就是失去了以前的地位,淪為粗使的仆婦。
  這一降從天堂跌到了地獄,無怪乎小鵑到外頭一宣布,張媽的臉色整個變了,几乎無法相信,怔了半天后,她還掙扎著要進去問問王妃。
  小鵑冷笑道:“張嬤嬤,老太君為了你,已經生了大半天的气了,你害了自己不說,連秦嬤嬤、李嬤嬤她們都跟著倒了楣,挨了一頓好罰……”
  “我不信,王妃對我不會這么絕情的,我要去問問。”
  “張嬤嬤,你要弄清楚。你已經不是一等管事大奶奶了,沒資格進去了,老實點認了罰吧,別給我們添麻煩,來人,掌嘴。”
  那四個隨來的婆子已經為張媽所累,憋了一肚子的气,這時正是出气的時候。
  听見小鵑的吩咐后,上前老實不客气,劈劈啪啪的一頓巴掌,等到小鵑喊停的時候,已不止二十下了。
  不過也沒人去計較這些了,當小鵑押著張媽,回到了探花府的時候,譚意哥正在湘如的屋子里閒聊。
  譚意哥沒提懲治張媽的事,湘如也不便提,所以當夏蓮來同報說王府派了小鵑來回話的時候,湘如多少有點不安,譚意哥卻從容自然叫請。
  湘如連忙看看夏蓮,從她的眼色中看出事情很順利,她才放了心。小鵲到了里屋,郡主跟譚意哥都站了起來,問了王妃的安,小鵑恭敬地回答了,然后再向湘如跪下請安問好,湘如道:“見過譚先生,她不但是我的姊妹,更是我的閨中良師益友,一肚子的好學問。”
  小鵑忙又跪下叩頭見禮,譚意哥倒不好意思了,勉強受了半禮,讓小鵑在腳凳上坐了下來才道:“鵑姑娘,我很失禮,把張嬤嬤送到王府上去,王妃很生气吧。”
  小鵑道:“是的!老太君的确很生气,但也非常抱歉跟感謝,老太君气的是張媽她們太跋扈了,抱歉的是沒有把她們教導好,所以叫婢子特地前來謝謝譚先生的管教,還請譚先生不要介意她們的無禮。”
  接著又把王府如何懲治張媽的情形說了,湘如吁了一口气道:“娘果然是明白事理的。“
  譚意哥卻毫不意外地道:“我早就知道王妃是賢明不過的,這結果早就在我意料之中。“
  湘如倒不禁愕然了道:“妹子,你早就知道這結果?”
  譚意哥笑道:“不錯,不信的話,你可以問秋苹,我已經把張媽回來后的工作都安排好了。”
  秋苹滿臉欽色地道:“是的,譚先生說張媽回來后,罰到后園看門去,說那個地方人少,一則便于她反省思過,二則也讓她的面子上好過一點,若是在別的地方,跟別人一塊儿工作,不僅面子上難看,心里也不好過。”
  湘如不禁笑道:“妹子,我真服了你,你莫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怎么知道娘一定會把她貶回來呢?”
  秋苹道:“是啊!當時我也不信,我說張嬤嬤不一定還會回來,再說回來之后,到那儿去也不合适,她是一等管事嬤嬤,而原來管園門的老徐媽只是個三等仆婦,可是譚先生叫我等著瞧好了,錯不了。”
  湘如笑道:“妹子你說,你怎么知道我娘對張媽的處分一定是如此呢?老實說,我都沒把握,要是我把人送了去,都不敢望娘能做到這一點。”
  譚意哥一笑道:“由女知母,我從湘姊的一切,就知道王妃絕對是深明事理的賢母,所以我才會把人送到王府去。”
  湘如道:“這個理由太牽強了吧。”
  譚意哥道:“當然是略為牽強,但是不管我對王妃是否了解,那結果絕不會出我的預料,因為我懲罰的是一個桀傲慢上的仆婦,王妃如果接受了,只會贏得謙虛知禮的美名,沒有人會說她怕我,反過來她要是為我這种舉動生气,也只能放在心里,表面上仍然要接受我的措置,否則她就會擔上倚勢壓人、不明事理的惡名,沒有人會做這种傻事的。”
  湘如不禁苦笑一聲道:“妹子,你的心机真深。”
  譚意哥庄容道:“這不是心机,而是處事的手法,一則是我必須借此立威,再者我發現家里的人都有一股子傲气,這是很不好的事,如果再不加收斂,愈來愈盛,就容易出事情,輕則得罪人,重則惹禍生災。”
  湘如有點慚愧地道:“是的,妹子,這多怪我沒把他們教好。”
  譚意哥一笑道:“湘姊,這倒怪不得你,因為這些人在你的面前都很恭順,你根本無從去發現他們待人接物的真正態度,這种盛气凌人的架勢,以王府中過來的人尤甚,就更應該加以收斂了,因為玉朗只不過是個新科探花,身未膺爵而門人有公侯之傲气,這最容易引起別人的反感,气量大的不予計較,卻會在心里對主人生出鄙視。气量小的挾怨報复,而做主人的還不知道怨自何生,禍尤之來無方,莫此為甚。”
  湘如听得滿身都是冷汗,連聲道:“說的是!說的是。妹妹,真謝謝你發覺這個大漏洞,若是爺因此受了什么牽累,那我就是張家的罪人了。”
  小鵑也不安地道:“譚先生的話說得實在高明,老太君一直告誡大家要謙和待人,我們還以為是她老人家平易近人,卻還沒想到會有那么大的惡果,婢子回去,把話稟上老太君,相信她老人家對府里的人會特別嚴求的。”
  湘如道:“正是,小鵑,你告訴娘,對家里的人務必要嚴加管束。別看爹現在是王爺,底子硬,不怕人中傷,若不能在德行上服人,遲早是難保富貴的。”
  小鵑笑道:“這雖是好話,但是卻不便由婢子轉述,而且婢子口拙舌笨,也說不清這篇大道理,還是老太君明儿來了,您自己說吧。”
  “什么?娘明儿要來?”
  小鵑道:“是的,郡主出去了兩個多月,京里的人那個不是在盼著念著的,連宮里的娘娘都三天兩頭的派人出來問著,老太君因為不方便接郡主進府去,卻又想念郡主,只有來看您了。”
  “這怎么敢當呢,應該我去給娘請安的。”
  小鵑笑道:“這不行,您是重身子,不适合到別家去的,雖說母女之親,到底是兩姓了,老太君怕郡主不清楚,特地要婢子稟上一聲,親戚家不必去走動了。”
  湘如道:“我省得,當初大嫂怀了身孕時,娘就不准她出門,說是怕冒瀆了別家的門宅!這根本就是迷信,娘怎么會信這一套!”
  譚意哥道:“這倒也不算迷信,當初興出這個規矩的人,原意并不在此。那是因為重身子的人,行動多少有點不方便,略有個閃失,別家可負不起責任,那是有錢都無法賠的,后人牽強附會,才扯到風水上去了,其實婦人生儿育女,乃為祖宗血食的延綿,是最神圣不過的,何來血污之說?”
  湘如笑道:“妹子,什么事到你嘴里,都有一篇大道理,那天我要把几個京里有名的女才子請回家來,讓你臊臊她們,她們只不過能吟几句詩,就神气得不得了,跟你一比,可差得遠呢。”
  小鵑道:“可不是嗎,老太君一則是想念郡主,二則也是听說了譚先生的高才,說巾幗隊里,出了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才,急著要來看看。”
  譚意哥忙道:“那可是真的當受不起了,應該是我們先去給老人家叩頭請安的。”
  湘如笑道:“妹子,還是讓娘來吧,你上那儿去可實在麻煩,第一,進門時就給人作難,若是讓你從邊門悄悄地進去,既沒那個道理,又是對你不夠恭敬,但是要走正門,則贊禮生又無法替你這正一品的布衣老百姓通報唱名,這不是彼此都不便嗎?”
  譚意哥听了奇怪道:“官客們投帖拜見,門上照職銜唱名,堂眷們難道也要照這個規矩?”
  湘如道:“在別家是沒有這些個瑣碎的,就是我家有點麻煩。那是因為我有個做娘娘的姐姐而惹來的麻煩,爹成了國丈,娘成了國太,家人都成了皇親國威,因之也得遵從皇宮大內的体制,門上的黃門官,是內宮中派來輪值的。說來是一种榮幸,也是對爹的一番尊敬,可不知道給我們添了多少麻煩,親戚朋友,沒事都不上門,實在也是受不了門上的盤查考問。”
  小鵑道:“可不是嗎,五十丈內禁止閒雜人等逗留喧嘩,到了三十丈處,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一律走過去,進門后,有執事宮監照列唱名通報,一道道地傳進去,簡直是煩死人,有許多人來過一次后,說什么也不肯再來了。朝廷為了表示敬意,賜下的這全付鑾駕,可實在讓人受不了。”
  譚意哥笑道:“我想朝廷真正的意思,是体恤國丈老太師的意思,讓他老人家在公餘之暇,可以不受攪扰,休息一下,否則以老太師的地位与喜歡幫助人的脾气,要不是門上盤查得嚴緊一點,每天上門的人,怕不把門框都擠破了。”
  小鵑笑道:“說得也是,就這樣,每天也還是有不少人,情愿降尊穿了便衣,山一邊的便門進來的,所以弄得那儿又雜又亂,譚先生自然是不能從那儿走的,從大門進去,又是不胜其煩,要不是有著這層嚕蘇;太君昨儿就派轎子來接您了。在郡主的信上,王府里的人對譚先生都是聞名已久,誰都巴巴的想看看你呢。”
  她不愧為大門第中出來的,講話不但得体,而且极為婉轉,譚意哥知道她是為了自己無銜無職,家世孤寒,在門上盤查時很不方便。但是經她如此一說、倒不顯得如何了,不過譚意哥心中也有了個計較与認識。
  盡管自己從來也沒有為身世而產生過自卑的心理,一身傲骨,自覺沒有不敢去与不能去的地方,但是在京師,卻仍然有她到不了的地方,那是体制所限,無法勉強突破的,民女不得入宮,這是早就有明令規定的,以前對這規定從不留心,也沒想到會跟自己發生關系的,現在卻受到了考驗了。
  王府不是皇宮,卻因國丈之尊,御賜鑾駕,所以跟大內皇宮一樣對進出的人有了限制。
  譚意哥當然可以從邊門進去,但是她不屑為,她在心中發誓,一定要爭口气,堂而皇之的非從大門進去不可。
  劉國太果然在第二天下午來了,這位富貴极品的老太太倒是沒一點架子,人很和气、慈祥。
  對你自己的女儿固然是怜惜万分,對譚意哥也是十分親熱,拉著她的手,親親切切的問個不停。
  譚意哥很從容地回答著,心頭卻在別別直跳,因為這位貴夫人所問的話并不容易回答。
  她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很有名的女才子,詩詞歌賦都很來得,嫁人生儿育女之后,書本上的功夫也沒有放下,她的女儿從小就是由她自己課讀的,大女儿湘綺很聰明,過目成誦,才德品貌無雙,經常為太后召入宮中伴駕,因為天子選后時,第一個就選中了。
  吳氏一門得以成為皇親國威,封王拜相,得力于這位老王妃不少,所以王妃听說了譚意哥的高才之后,忍不住要來考較一番。
  這一考使得老少雙方都很滿意,王妃固然為譚意哥的對答如流,詩書滾熟而惊訝,而臨時指題,要她口占一兩首即興,也是題出詩成,不假思索,這份捷才,尤其使得老王妃傾倒。
  譚意哥則不僅為老王妃的慈祥所感動,也著實為她的肚子里的學問所折服。
  王妃到底是上了年紀,見多識廣,雖然不如譚意哥敏捷,記憶也不如譚意哥好,但她有一項是譚意哥所不如的,那就是她的閱歷以及批評詩文的眼光。中肯妥切,指出譚意哥几處瑕疵,使得譚意哥心服口服。
  老人家足足盤桓了一個下午,才高高与興地回去了,譚意哥卻几乎憋出了一身汗。
  送走了老王妃,回到了屋中,湘如笑道:“妹子,我娘沒使你感到討厭吧,像個考官似的,剌剌地問個不休,好像存心要叫你下不了台似的。”
  譚意哥忙道:“那里!太君的山藏海納,著實使人欽佩,倒是我的才疏學淺,好几次被她老人家問得答不上來,真沒想到她老人家有這一肚子好學問。以前我的老師陸象翁老夫子是有名宿儒,但是跟老太君比起來,恐怕還要差一點,我實在佩服。”
  湘如笑道:“妹子,你要是認為娘的學問比你高,那可是被她唬住了,她是想到今天要來,昨天一定找了几部冷僻一點的書本,猛啃了一陣子,今天才來找你獻寶的,那知道居然沒能難住你。”
  “怎么沒難住,我不是有好几處沒答出來嗎?”
  “只不過几處而已,你不知是那一年看過的了,居然還能記得這么熟,那可是很不容易了,而且我相信你那些疏漏的地方,娘自己也沒能記得住,所以你說忘,她也就馬馬虎虎,略而不問了,要是她自己知道的還會放過這個机會嗎,早就搬出來賣弄一下了。”
  譚意哥一笑道:“湘姐,瞧你把老太君說的。”
  湘如道:“我自己的親娘,我還不了解嗎?他老人家喜歡讀書是不錯的,愛考人,愛鑽牛角尖,專出冷點子難人,也沒什么惡意,只是表現她不落人后而已,而且她只是找些小輩作難,順便教訓兩句,以她的輩份,一則鼓勵,一則警惕,用心倒也不坏。”
  譚意哥道:“這也是的,年輕的后輩,听她教訓兩句也是應該的,何況她教訓的都在理上。”
  湘如笑道:“不過我看今天對你,娘可是口服心服了,她那些教訓的言詞,一句也沒出口。”
  譚意哥的臉上涌現著真誠的神色道:“老人家對我的詩几句批評實在中肯,指摘我的缺點,入情合理,那可是真學問,這不是臨時急就抓得來的。”
  湘如道:“那倒是,她老人家近來因為上了年紀,思路也不如前,自己作的興趣也少了,多半是看人家的机會多。但是看了總得有句話,就是說好吧,總也得挑出好在那儿,才能讓人心服,所以她專在批評上下功夫,研究雞蛋里挑骨頭的功夫。”
  譚意哥笑道:“還有專門鵝蛋里挑骨頭的功夫?”
  湘如笑道:“怎么沒有,翰林院里那些老夫子們就是專門在這上面下心思,什么地方用典不當,什么地方平仄不切,不管多好的詩,他們都能挑出毛病來,可是要他們自己來作,誦出來的句子卻又狗屁不通。”
  譚意哥低頭笑笑,湘如也覺得自己最后用詞太俗太粗,有點不好意思她笑了笑道:“不得了,我現在也是越來越糟了,什么粗話都學會了,這都是跟爺學的,要是給姊姊听見,一定得挨上一頓狠教訓。”
  “娘娘對你管得很嚴嗎?”
  “嚴极了,一點都不能犯,可也把我憋苦了,我生來就是個不受拘束的了,因此我最怕進宮了,几乎是動輒得咎。幸而每年我才去兩三個月,那是圣駕出去秋狩,我就應召入宮為伴,那兩個月簡直就是受罪,現在我出了閣,大概不會再要我進去了。”
  譚意哥笑道:“湘姐這脾气跟玉朗倒是對了勁,他也是個不拘小節的人。”
  湘如笑道:“可不是,有一次他對我說,我跟妹子你該對調一下就好了,他說妹子是很講規矩的人,他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都是戰戰競競,一點都不敢隨便。”
  譚意哥道:“他一定是很受拘束了?”
  湘如道:“那倒沒有,他說自己的性子太野,太不重視細節。一直就沒有人好好地約束他一下,多虧遇見了妹子你,才使他上了正途,所以他對你是又敬又畏,而且他對妹子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
  “他說你有一股天生令人就正的气質,跟你在一起,不必你開口,人自然就會受到響影而庄重起來,不敢隨便逾越。所以他才說我們該調一下,能選你也進宮去一下,跟我姊姊相處一陣子,你們一定很投緣,因為你們是同一類的人。”
  譚意哥苦笑道:“這怎么可能呢。我也不敢比姐姐,娘娘母儀天下,庄嚴天生,我只是強制著自己……”
  湘如道:“妹子,這話我就不同意了,沒有人是天生就做皇后的命,我姊姊只是運气好而已,可是气質卻是天生的,就像妹子你一樣,雖然沒在富貴之家,但是誰又敢瞧不起你,你們天生有一种使人不敢輕侮的气質,這可是學都學不來的。”
  笑了一笑,湘如又道:“妹子,我說這話可不是捧你,從我娘的態度上就可以知道了,娘該不能算是沒見識的吧,可是她跟你談話時,態度一直很規矩,很正經,沒有開一句玩笑,那就是為你的气質所懾。”
  “老太君是何等高貴的身份,又是長輩,怎么會隨便跟我開玩笑呢?”
  湘如笑道:“那你可錯了,我娘是個很隨和的人,也很喜歡跟晚輩年輕人開開玩笑,說說笑話,今天她不是拿我的肚子,說了不少的笑話嗎?只有對我大姊,她從來都不開玩笑。“
  “皇后乃一國之母,皇家禮法庄嚴,不容冒瀆,自然是不能以嬉笑對之。”
  “母女至親,在私下里,笑謔兩句也是天倫之樂,老太后就是個最愛開玩笑的人,我娘進宮的時候,她們老姊妹在一起,說話也很隨和,互相打趣兩句是常事。有時圣駕在,也會揍趣說笑几句。就是在我大姐面前,他們很少開玩笑,何況這也不是大姐進宮以后才開始的,從小,她們母女之間就是一本正經的。”
  “那大概是娘娘生性較為嚴肅,不苟言笑之故。”
  “也不是這原故,我大姐有時也很風趣的,只不過她生來有一股使人不敢冒瀆的气質,你也有這种气質,妹子,難道你自己沒感覺嗎?”
  譚意哥怔了一怔,她不是沒有這种感覺,在以前,在她淪落樂籍的時候,就有這种感覺。
  雖然她的職業身份很低賤,可以說是男人狎侮的對象,但是她卻很少碰到客人對她失禮的情形。
  那些光顧的客人在她面前彷佛都改變了气質似的,不像在別處那樣的窮凶极惡,那樣的肆無忌憚。
  他們總是低聲下气地跟她一起聊天,談談詩詞,或是十分激賞地听她唱曲子,彈奏樂器,即使是淺斟低酌,召她去侑酒的時候,也都是規規矩短的。
  只有几個人,像及老博士,像陸象翁先生,他們對她較為親切一點,但那是一种老祖父對孫女般的怜愛,沒有其他狎侮的成份。
  有時譚意哥也曾私下自問過:“是不是我對人太冷傲,是不是我的態度太嚴謹了?”
  不過她相信自己不會的,雖然,她從沒有像曲巷中別的姊妹那樣,撒嬌使媚,賣弄風情,但對客人,仍然是很親切,很和气,也很溫嫻的,很少擺出一泓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嘴臉。
  這可以從她的名气越來越大,登門的客人越來越多的事實上得到了證明,而且很多客人來過一次后,經常前來光顧,若是她待人倔傲,那些人不會花了銀子來買冷落的。
  可是那些客人在她那儿能得到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友情,一种智慧的,心靈的,藝術的享受。
  難道她真有一股使人不敢狎侮的崇高气質嗎?
  譚意哥不禁惶惑了,這种气質在吳湘綺身上不算稀奇。她那高貴的出身,良好的教養,足以培育出一個淑女的庄嚴,但是產生在她譚意哥--一個歌伎的身上則未免令人不可思議了。
  對于自己的性格与气質,譚意哥終于得到了一些證明,這雖是側面的,但也是直接的。
  第一個給她這种感受的是張玉朗。
  來到京師,住進了探花府后,跟張玉朗的見面机會自然是多了,几乎天天都能見到面。
  但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卻很少有進展,甚至于距离還越來越遠了。
  雖然湘如她們還有意地促成他們兩人相處的机會,每當張玉朗跟她談話時,家里的人總是躲得遠遠的。有些事并不需要張玉朗來跟她相商的,但湘如總是推給張玉朗,要他找譚意哥去。
  有些事則是必須要找到她的--張玉朗雖是在兵部軍机房行走,但他是探花及第,文字酬酢的聚會,總是少不了他的一份,何況今上頗好文事,廷臣也就熱衷于此道,上林初雪,禁苑花開,總免不了有一番吟誦,張玉朗必然召侍之例。
  皇帝喜歡做,只是才情不怎么佳,但貴為天子,拿出來的東西不能太丟人,因此這潤飾捉刀的擔子,常落在張玉朗的身上。
  常常是明天有什么宴會,前一天就會通知張玉朗,他就得准備三五首新作,在可能的范圍內,先擬妥題目,抄錄好了第二天先著人送進宮去,也有是皇帝先作好了,著人送出來,先給張玉朗看看,該如何修飾,潤澤,又是張玉朗的事。
  能夠替圣駕代筆,這自然是件很光榮的事,但張玉朗卻深以為苦,這种事不能讓太多的人知道,以免圣天子的天威受損,因此就不能找別人請教。
  代制的詩詞要清新,要言之有物,還要快,因為宮中的人就在家中等著,皇帝也在宮中等著,總不能讓皇帝等得太久。
  以前湘如還可以幫點忙,她常常進宮,這個聰明的小姑娘對自己的姐夫口气,都摸得十分清楚,作成的詩詞常博龍心大悅。
  譚意哥來,湘如則因分娩期近,不耐苦思,這個擔子就落在譚意哥的頭上。每當官中有人送個錦盒來,就是張玉朗可以進入譚意哥所居獨院的時候,因為那地方是唯一的禁地,禁止任何人前來打扰。
  對于這件工作,譚意哥也很感興趣,但也是對做詩填詞感興趣而已,她很自重,雖然跟張玉朗已有過肌膚之親,而且所有的人也期望著他們能夠再進一步多親近一些,但是譚意哥卻把感情的防線守得很緊。
  詩成詞就,張玉朗也被赶出了院子,連多談一下都不准,而張玉朗對她也十分的恭順,第一二次是譚意哥的暗示下送客,以后則是張玉朗自動地告辭。
  他不是對譚意哥無情,每次看著她的時候,眼睛里都孕著火樣的熱情,只是他們相處時,張玉朗的恭敬之情也愈顯著,那不是裝做,是一种發自內心的尊敬。
  其次是探花府中的下人,自從張嬤嬤之后,王妃与湘如對譚意哥的支持消息傳出去,家里的人才知道這位美麗的先生在大家心中的份量。
  因此,每個人在她面前,都是必恭必敬的,不敢有一點冒瀆。開始時,這是人為的,時日稍久,大家的庄敬都成為發自內心的了,那不僅是為了她動人的威儀,也了她的明察秋毫。
  京里是個很能傳事的地方,很快的,大家都知道張探花府上有個美麗,多才而能干的譚先生。
  女先生已經很別致了,更何況美麗而多才呢,所以這位譚先生倒是頗能引發一些人遐想。
  自然,關于譚意哥的出身也是無法瞞人的,听說她只是一名官伎,當然不免有人嗤之以鼻,認為一名娼伎,縱好煞也有限,怕是大家傳言渲染過甚。
  但是在湖南三湘做過官,曾經為譚意哥座上客的人卻是另一种說法了,他們對譚意哥极盡推崇,說她胸藏慧珠,貌似天仙,文采風流,正而不淄,雖是身在伎籍,卻守身如玉,無能狎侮者。
  這個說法當然末必能使人相信,不過甲如此說,乙也如此說,而甲跟乙并不認識,相互之間,也沒必要串通著說話,因此,也增加了可信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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