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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由咸陽西行,漸漸地荒涼了,尤其是進入隴中古道后,一片黃土高原,經常几十里不見人煙,偶而經過一些郡縣,城圯破頹的很多,都是急待修繕的,可是戰燹之后,居民流离未歸的還大有人在,有些地方更是難得見到几個丁壯,那都是在戰爭中被征召去當兵了,有的客死异地,成為無定河邊的白骨,有些則仍羈身軍旅,被別地的兵鎮收編了,不能解甲歸鄉。
  李益到了第一處要修繕的地方,那是個叫景泰的郡縣。地方并不大,只是因為地處長城的隘口,在外拒胡馬的國防价值上有戰略地位,才能獲得朝廷撥款修繕,郡守是個上年紀的老進士,以科第的資格而言,比李益足足早了几十年,終身困頓,已無壯志,對李益的來到,既不熱衷,也不起勁,十分冷淡。
  他似乎經歷多了,認為李益來此只是虛應故事的,故而牢騷滿腹,一來就哭窮,那倒不是故意刁難,縣庫是真的窮,几乎庫中已無存銀,連皂隸書吏的口俸都拖欠了好几年,無法發放。
  唐制地方百姓所繳的稅為租庸調三者,租是田賦,沿隋奮制,男子十歲受田一頃,為百畝,其中二十畝為永業田,用以种植桑麻,身死可以傅后。八十畝則為口分田,种植禾黍,身死歸還,但這种授田方策只限寬鄉,那是指土地足夠分配的鄉縣而言,如果是人多于地的狹鄉,則減半以授。然后每年繳粟二斛或谷三斛。
  庸則是壯丁每年需為國家服勞役二十日,閏年則加二日,因故不能服役者,每日折絹三尺,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調,加役三十日者,租調全免。
  調是納帛,每丁每年納絹二匹,──二丈,繳布則加五分之一,并須繳綿三兩成麻三斤,不產絹麻之地,則繳銀十四兩。
  這三項總計,約為一丁的收入四十分之一,只要動勉一點,足夠仰事俯蓄而有余,立法之初,用意极善。
  可是行之年久,則永業田日增,口分田日減,寬鄉也漸變為狹鄉,官田漸變為私產,流弊日生,而且免課的范圍太廣,也造成了倉廩之不足。官吏九品以上不課,皇親、貴戚、官學生徒不課,此外鰥寡孤獨、部曲(优伶)、客女(豪門之仆婦)不課,奴婢不課。
  天寶中葉,戶部曾加統計,天下凡八百九十一万戶,計丁五千二百九十二万余丁,而不課戶達三百五十六万戶,不課役丁達四千四百七十万余,占六分之五。
  以少數的人力,養活大多數的人,已經是民窮財盡,國庫空虛了,更那堪貪墨成風,小人當道,而玄宗寵信楊氏,以楊國忠為相与李林甫狼狽為奸,在長安更是競尚奢侈,廣事嬉樂,才使得國脈日衰。
  漁陽惊變,朝廷不知警惕,歡樂如常,將敉亂大計完全信托給大將軍哥舒翰。哥舒翰是將才,可是糧餉不濟。所將的又是缺額殘老兵卒,這种仗怎么能打呢?急催糧餉,楊李二人卻以為他是在故意拿矯需索。先是相應不理,催得急了,才七折八扣的敷衍一下,一直到哥帥兵敗,安祿山兵逼長安,才覺醒了迷夢。御駕倉惶而走蜀中,殺了楊國忠兄妹,總算平了軍心,安了人心。
  太子監國,親率勤王之師,重用郭子儀,總算把這一場叛亂敉平了下來,國家元气一直未复。
  經過十來年的安定,總算稍稍又恢复了一點生气,皇帝想到了一再來犯的胡人,知道長城的重要,更因為長安地處中原,雖然不直接受到黃河的泛濫。但每次水災,饑民蜂涌,乃為禍亂之源,也就認清了治河的重要,批准了這千万的款子。
  看起來錢是朝廷出的,但是地方官卻不堪賠累,因為修城要民工,朝廷雖有庸工制度,可是戰亂之后,原來受田值庸的丁壯都從軍未返,留下的一些已經夠可怜了,可是歷來督工的那些委員們拿出欽差的架子,動輒獅子大開口,征調民夫就是論千上万,庸丁不足就強派,派不出就強拉,要想免除這种苦役,只有化錢消災。于是工程草草了事,欽差大臣飽載而歸,留給地方官一個爛攤子。
  例如真正征來做工的民夫由于多做了几天的工,循例可以享受到免租調,而縣里原本可怜的一點歲收也就泡了湯,這种种痛苦的經驗使得這位縣大爺實在提不起勁儿,見到李益的面,首先就拿出了一本清冊。歷述縣中庸丁有多少,因受庸而免租調几年的又有多少,很明顯地表示,這次工程,縣郡本身實在難以為力。
  李益深深知道這种情形的,因此笑笑道:“老公祖不必為此擔慮,下官已經与這位方先生斟酌過破損的狀況,覺得并不如預計中那么嚴重,人工是必要的,大概只須三兩百人,施工三五日即可竣事。”
  胃口不大,使得這位縣太爺松了口气:“上差明鑒,下官知道長城在國防上的重要,平時已經盡力修繕,有些缺口,因為工程較大,非本縣所自能負擔者,才報請朝廷,上差如果大興土木,下官無以為報,如果只是要小予修繕,只要有明令指示,下官尚可勉力籌措。”
  李益知道對方誤會自己的意思了,笑笑道:“老公祖,方先生對土木筑城之學下過一番工夫,他說這三兩百人,三五日工,是确确實實的人數,不能打一點折扣的,貴郡既然已經無庸可征,就只有按照官方折庸之酬,另行雇請民工,人員請老公祖費心,必須在明日召齊,折庸之酬也必須按實發放,不准有任何人從中營私克扣。”
  “這……明日就要人,實在太倉促了!”
  李益道:“秋禾已收,春麥未播,這段時間正值農閒之際,三百民工應該沒有問題呀!”
  “人工當然沒問題,上差要更多的也能找得到。”
  “不必!施工的場所不大,人多了也是浪費,老公祖,我只說明一件事,這三百人都是切切實實做工的,因此不能以老弱婦孺來充數,按日發放,概由本員著人監督。”
  “是!是!上差顧慮极是,只是縣庫存錢不足,下官必須要找縣中的殷實富戶認攤后,才能發放出來。既然要他們認真地做工,就得要全民以信!”
  李益笑了道:“公祖大人原來是為這個擔心,那就不必了。錢是要貴縣籌措的,不過我帶了戶部的折抵文券,可以在貴縣繳上去的錢糧中扣除,每一文錢都入賬,無須動用到民間一草一木。”
  這個作風是從所未見的,也使得這位縣太爺神態為之一肅,連連答應了,告辭而去時,已經恭敬得多。
  方子逸等他走后,才笑著對李益道:“君虞!恐怕在他有生之年,還沒有遇到像你這樣的上差,不過你這樣一來,也就擋了一些人的財路,尤其是那些差役們,多少也可以從中弄點好處的,你這樣一來,可就坑了他們了,這批家伙可惡得很,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們要是搗起蛋來,你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李益微笑道:“我有辦法的。不信你等著瞧好了,我是兵部札委的委員,而且修結城塞,事可大可小,我要是雷厲風行,可以用軍法從事,不怕他們放刁!”
  在驛館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李益叫小紅帶上了劍,跟著方子逸一起到城頭上,果然人工都帶了扁擔鋤頭奮箕等齊集,而且都是年輕力壯的男丁。
  那位縣太爺自己也來了,李益叫把全部的人工分為三十隊,每隊十人,然后各由一名衙役帶著,听侯方子逸的指揮,分別開始施工,他自己則拉著縣太爺据高而望,暗中卻在計數,到了中午休息用餐時,他把兩名帶隊的差役叫了來,談笑問道:“二位辛苦了,我在上面看著,就是二位所帶的民工最賣力,你們叫什么名字?”
  這兩名衙役都是五十多歲了,分別跪下報了名,李益笑問道:“老公祖,這兩個人平素處事如何?”
  縣太爺有點不安,斟酌了一下才道:“他們都是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凡事尚知輕重,勉強稱職而已。”
  李益笑笑道:“這就難怪了,他們既是吃了几十年的公事飯,而又知道輕重,所以才能体恤民疾,別處都是十個人在干,他們那一組卻少了四個,大概是怕那些民夫太辛苦,叫他們休息去了。”
  這一說那兩名衙役才知道嚴重,跪在地下叩頭道:“大人請恕罪,小的班里有几個人因為身子不舒服R臨時請求免庸,小人斗膽擅自准了……”
  李益冷笑道:“昨天我跟貴上說得很明白,這次修城雖是征庸,卻不是白叫他們干的,每天都即行發放工資,而且修城御邊与對敵作戰同樣的重要,他們不來則己,來了就如同應征入伍,臨時逃避,就是臨陣脫逃,你們把那八名离開的人名交上來,本憲要立刻派人去抓他們前來審訊,然后以逃軍處置。”
  那二人面如土色,只有連連叩頭,其中一個道:“大人,這些民工是小人去找來妁,也不詳姓名,但求大人恕罪,小的自己去找他們前來……”
  李益冷冷地道:“臨陣脫逃,依軍法是斬立決,你們有把握把他們都找回來嗎?”
  那家伙也不敢說話了,只是叩頭求恕,李益冷笑地看著縣令道:“老公祖昨天有沒有把話說清楚?”
  縣令也慌了,恭身道:“啟稟上差,下官就任以后,還沒有見到一位好上差這般認真辦事的,不敢違誤,除了召集所屬,當眾曉諭外,還在各鄉貼了告示,把上差的規定陳說得很明白,上差可以去查證的。”
  李益笑笑道:“老公祖這樣做了,這就不是老公祖的責任,可是這兩個人如此膽大妄為……”
  縣令道:“下官律下不嚴,自請處置。”
  李益笑道:“老公祖不必如此,大家都是為朝廷效勞,功過共擔,只是不能讓小人居間作弊而已,對他們二人的說法,老公祖相信嗎?”
  縣令頓了一頓才道:“下官不信,据下官的揣測,可能是他們隨便找了几個人前來應個卯以圖報領工資……”
  李益笑道:“老公祖并不糊涂呀!”
  縣令面有慚色道:“下官昨日再三吩咐、要屬員們謹慎從事,不想這兩個東西仍然敢如此膽大妄為,請上差將他們交給下官,當從嚴懲處。”
  李益道:“皂隸之職雖卑,卻是執法之人,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老公祖准備如何懲處他們呢?”
  縣令想了一下道:“下官想杖責五十,枷示十日……”
  李益笑道:“以他們所犯的過錯而言,這太重了。”
  那兩個衙役忙叩首道:“大人開恩,大人開恩……”
  縣令也恭身道:“下官想藉此以儆其余,所以才罰得重一點,但憑上差指示。”
  李益道:“這是積習使然,革去他們的職務也就夠了。”
  那兩個衙役連連叩謝,李益笑道:“那只是在地方上對你們的處分,在我這邊,倒是很簡單,因為我是奉兵部高大人之命來督工修城,如同軍務,你們怠忽職守,應以貽誤軍机論處,工地一如戰陣,陣前失机是斬立決,梟首示眾,小紅,立刻執行。”
  那兩個衙役早已嚇得昏了過去,小紅見李益居然要認真殺人,倒是猶豫了,方子逸究竟是飽經世事,知道李益是假此立威,但如果真殺了人,則未免太苛了一點。
  于是他上前陪笑道:“李大人,今天是第一次施工,就如同出師初陣一般,陣前斬將不吉,但是此等頑隸,不可以輕恕,學生獻議大人,姑念他們無知,且從公多年,不無微勞,貸其一死,割一耳以代首。”
  李益當然也不是真的要殺人,固然以他的理由,他可以殺人而不犯罪,但是如果有人存心要陷害他,也有理由可說的。修城究竟不是臨敵作戰,何況那兩個人只是侵吞了几個人的工資而已,也不是大罪,最重要的是李益此刻只是一個由兵部借調來札委的官員,身份上尚屬客卿,而筑城的主要職責,應在地方官身上,既非主帥,縱然以軍法論處,李益也沒有在陣前斬將的權力。
  既然只是要做做樣子,李益自然會見風轉舵,他故意沉吟了片刻,才點點頭道:“好!方先生,這次你來講情,本委就答應了,老公祖……”
  那位縣太爺也嚇呆了,沒想到李盆會認真到這個程度,戰戰兢兢地上前直打躬道:“卑職在,卑職在。”
  李益沉著臉道:“本委為殺一儆百計,實在是應該將此二人斬首的,但是方先生講情了,他是主持署工方面的主員,認為初次動工,見凶不吉,我只好听他的,割耳代首,雖貸其一死,但是活罪難恕,杖二十,枷三日后予以革退,有煩公祖行使,并請即時執行,明文公告,樹牌枷旁,若有再犯,定斬無赦!”
  縣太爺只有連連稱是的份儿,李益移目向小紅道:“小紅,割耳之刑就由你來行了。”
  殺人的事小紅做起來感到猶豫,割一耳,她倒是毫不顧慮,因為她知道李益意在立威,必須說辦就辦,才能收立竿見影之效,所以錚的一聲,利刃出鞘,寒光照眼,在那兩人的耳旁,一掠而過。
  那兩人根本沒感到痛,只是耳際一涼,各人一只耳朵已經落在腳下,鮮血滴下來時,他們才知道這落下的是自己的耳朵,也才感到痛楚,一堅惊呼,又嚇昏過去了。
  李益要小紅司行割耳是有道理的,讓那些人目睹小紅身手之俐落,信手一揮,一只耳朵不差分毫貼刃而落,這分明是具有上乘武功的表現。
  能帶著這樣一位超异身手的侍儿,具有隨時能操人生殺之魄力,使得這些偏遠地區的百姓小吏們,對這位上差大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敬畏的程度也就更增加了。
  再加上李益的摘奸察宄,掃清弊端,察察為明,而且征調民夫的酬勞也逐日分發,一絲不減。
  便民之道無他,行之以信,嚴之以威,便之以利,待之以寬,賞罰分明公平,這些老百姓無不樂從的。
  自從處分過那兩名猾隸之后,其他人都戰戰兢兢,不敢再馬虎了,而且被征來的民夫也都十分賣勁,預定要五天的工程,四天就竣工了。李益計算了一下支出,不過才使費了十几万,比預定的五十万自然節省了很多,就是主事人存心從中營私圖利,但真正的花銷也不可能少于此數的,所以李益從經驗中又學會一件事,真正的靡耗是無謂的浪費,只要不經心,人工、材料的損耗是無以計算的。
  只要認真監督,使得上下一心,切實從事,要想賺下錢來,并非不可能,而且還能把事情做得很好。李益的手面很闊綽,事成之后,對每一個協同監工的隸役各按勤惰,作了一次很厚的賞賜。
  然后他把那位縣太爺邀到了行館,再度面授了一番机宜,縣太爺滿臉春風地出了門,盡管他的年齡比李益大著兩三倍,入仕的年資也早了几十年,但是對這個年輕人,他卻有著由衷的佩服。
  事在人為,好官也在人為,自己辛辛苦苦、困頓仕途一輩子,卻只保住個平穩而已,可是不進不退,也夠凄涼了、如果家無恒產,回去后難以繼日,他早就想辭官不就了,因為這個百里候的父母官實在沒什么干頭。
  少壯時,他也曾下過決心,要好好地奮發振作一番,但是發現阻礙重重,自己的地位太低,地方上豪門太多,要想嚴予執法,有很多人他惹不起,要想屈法而諛人。他也硬不起這個心腸,只得學會了一個拖字,既不得罪豪門,也不昧著良心。
  因此。他始終結不起人緣,也建不下政聲,歲歲考績落得平平而已,几度調任,也只是換個任所,毫無寸進。
  比起同年的一些人,他倒還算是夠運气的,有很多同年比他會做官。爬得快,升得高,可是下場,比他慘,因為他們攀附的靠山倒了,他們也跟著倒下去。
  看看人家飛黃騰達時,他也曾心動過,也曾想找條門路鑽鑽,可是机會到了手頭,他又放棄了,因為他能討好于豪門的,定然是地方上糾紛,要他把一個無辜的百姓屈陷去巴結貴顯,他實在又做不到。
  但他也沒有膽子敢站在受屈的一方去与豪家抗爭,在他的同年中,他看過很多人,生性鯁直,不畏權勢,但下場卻很慘,因為這畢竟是一個權勢的世界,帝都長安,皇帝家都一直在鬧家務,不是結党弄權,就是外姓戚臣當勢,像浪潮一般,一批人起來,又一批人倒下。
  天子如此,大臣如此,貴族如此,影響著宦途沉浮,沒有人能永遠站在屹立不倒的地位。
  那些剛烈的同事很快地就倒了下去了,那些善于鑽營,雖然得意一時,但也倒了下去;只有他,既靠不上那一邊,也沒有人重視過他,反而還能平平安安。
  他不是個清官,也不是個貪官,但是多年來,宦囊仍是空空,如果一清如鏡,有很多事會辦不通,如果苛索太多,則立將招致民怨詬誶,因為他管的都是多事的窮縣,地方上略有所入,只夠用來應酬來往貴顯上憲的。
  好官很難做,清官不能做,貪官也不能做,他實在是感到困扰了,李益剛來時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的手法,使他很感動,很佩服,但也在心中惋惜,這個年輕人才气縱橫,恐怕難以有善終。因為他看過太多的例子。
  直到李益約他到行館秘談后,他方心悅誠服地告辭出來,也深深地感愧自己之所以困頓。
  原以為他只是腦筋太死板了一點,他的處世哲學原是做官難,做好官更難。但是李益卻推翻了他的看法。
  李益的結論是做清官難,做貪官也難,前者可以致名,后者可以獲利。可是都過于偏。
  清官容易致名,但也容易得罪人,獲罪當道,災禍立至;貪官必然枉法,触法必將獲罪。
  李益教他做的是一個能吏,取有余以補不足,這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易,因為最難的是如何辨別,何者為有余?何者為不足?兩者如何協調,又用什么方法將足變為不足,又如何在此運用中為自己留下一份而不著痕跡?
  這一切的一切,真到做起來,的确是并不麻煩,而且非常順利,可是事前如何构想,卻是一樁大學問。李益為他開了個頭,也等于給了他一個啟示,一竅通而百竅通,相信他已經摸到門徑了。
  最后一天,李益在施工處看了一看,留下了几點責成在地方上以后要時加留意的所在,這整個工程就算是告竟了。回到行館時,縣令已經率著該縣十四個地方上頗稱殷實的當戶恭迎。
  然后由其中一名代表上前致詞:“上差大人這次監督修我長城,切實力行,使全城永固,确保民等之田園,庶几免受胡騎之侵害,民等感激万分……”
  李益立刻謙辭道:“這太不敢當了,施工修城,是出之于朝廷,行之以圣裁。施工切實,則是這位方先生策划之功与貴縣父老子弟們篤實之功,于兄弟何有?”
  “不!類似的情形已經有過几次了,但是從未有像上差大人如此迅速切實的,一再拖延,遲遲不竣,礙及農期,乃使田園荒蕪,而民等地方士紳,亦不堪其苦,像上差大人這樣,事倍于人,而所耗之人力、時日,皆半于人,且施工之切實,亦數倍于人,經上差這一次整繕后,十年內再無重修之虞,也減輕了小民的許多負擔,小民等怎不感激涕零呢?”
  李益笑道:“列位之意使下官有所不解,下官此次施工,并未用到民間一草一木,便民于農閒之際,朝廷的本意是用廝役的,可是下官听了貴父母的陳述后,知道貴縣已經因為役過多,損及租調,縣廩空虛,所以下官多負了點責任,將舉凡人工之所需,也一并由朝廷支付了,實際上并沒有由各位負擔什么呀!”
  “這些小民等都听縣父母洪大人說過了,對上差仁民之舉衷心銘感,本縣民資早已透支,但京師來的上差卻不像大人恤怜小民之疾苦,依然大量征用,不得其時,不得其法,已使民怨沸胜,心生懈怠,曠歷時日,而草民等十四人在本境尚稱小康,家中尚有余田,但需雇人耕作始有生產,人夫為官方征用,草民等農田也只有荒蕪了,這种無形的損失,尤為嚴重,故而初聞上差之將來,草民等無不戰戰兢兢,卻沒有想到上差大人之作風大相迥异于往昔,草民等實在受惠良多。”
  “那里,那里。這是下官應該做的事!”
  “听說上差為了加速時效,對施工時特別用心的出力者,另加獎勵,所托已經超過了朝廷所撥款項。”
  李益一笑道:“這是為了激勵士气,增進功效,減少工曰,所耗不多,收效實鉅,所以五日之工,四日即竣,所付的獎額,比諸省下的時日所需大得多,下官想回朝述職時,或者尚可以呈請追加,即使未能蒙准,這戔戔之數,下官也還能擔待得起。”
  那個代表誠惶誠恐地道:“這怎么能累及上差呢?上差惠我黎庶已多,万万不敢再為上差增加負累了,何況上差此行督工之處很多,敝處只是第一站,如果上差都要像這個樣子貼下去,有千万家財也不夠的。”
  另一各代表則不待吩咐,捧了一個盤子呈了上來,盤子里是一個錦食,恭恭敬敬地端到他的面前跪下道:“這是本縣十四名鄉紳聯合起來,為捐輸朝廷修城的征表,伏乞上差收納,以盡草民等報國之忱。”
  李益肅容道:“這是各位捐獻出來給朝廷修城的,下官倒是不能抹煞了各位的一片愛國之心,待下官將各位的義舉申報朝廷,相信對各位必有一番嘉勉。”
  于是他接下了盤中的盒子,跟大家暢飲了几爵,那些鄉紳們告辭了,李益把知縣邀到室中坐定,打開了盒子,里面是一張清單及一疊飛錢,是由十四家鄉紳共同認輸的,每人二十千,總計二十八万錢。
  真正的工程耗計在李益的肚子里,他跟縣令的暗示,則表示的是此次工程不足之數約在二十万之數,現在多出了八万,可見這位縣令很能干。
  李益很大方,拿起其中的十万,交給縣令笑道:“貴縣多日來也夠辛苦了,下官這些日來飲食所需都煩貴縣代辦,想來也貼出了不少,既然貴地父老不肯讓下官負累,又怎能要貴縣負累呢,這個就作為貴縣供應茶水之資罷。”
  往來官差駐節縣內公干,驛站上自有款待之資,但是李益為了施工,多半是在外面用膳,少不了要縣太爺費心張羅了,不過這筆錢可以出在公帳上的,所以李益此舉,無异是給縣太爺的外快了。
  縣令有點受寵若惊,他計算中只有八万的敷余,自己已不存指望,而且李益指點過他,可以在私下向那些鄉紳們情商分攤那筆招待的費用,一面折入公帳,分攤所得就是他的潤余了。他自己已經落下了七八万之數,沒想到又能分潤到這一部份,連忙推辭道:“那本是地方上應該對上差孝敬的,卑職何敢收酬,何況上差虧空之數,也只是恰好彌補,這一來就不夠了。”
  李益笑道:“貴縣有所不知,虧空雖是事實,卻不可由這筆款子來補上的,否則就成了向民間攤派,抹殺了他們的義舉,將來就難以為他們請旌了。”
  縣令一怔道:“上差當真要為他們請旌?”
  “當然了,拿了他們的錢,自然要給他們一個交待,否則豈不是成了下官中飽了?”
  “這個,上差倒是不必太認真了,以往的京員公干,向地方上有所需求已成慣例,只是口角春風,從未見諸實行,所以他們也不會再計較了。”
  “那怎么行?我答應的事一定要做到,才能取信于民。”
  縣令怀疑道:“請得下嗎?這一來就必須提具事實,這奏聞上就難以落筆了!”
  李益笑道:“這是一件小工程,要說請得圣上頒旨嘉旌,那是太小題大作,下官也無此能力,不過這是屬于兵部所管的事務,由新任兵部尚書高大人以兵部印傳令嘉獎,公文行到之日,在貴縣當眾公告,已夠隆重了。”
  縣令忙道:“夠了!夠了!以前最多由州府行文公告,那些人已經心滿意足,眉開顏笑,如果由兵部行文褒勉,他們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呢!”
  “好!那下官就將此事具報京中,兵部行文,不日即可下達,貴縣等著好了。”
  縣令想了一下才道:“褒勉之事倒是不急,倒是上差所超支的款項,恐怕難以彌補,因此卑職這個……”
  他是個實心人,捧著那一疊飛錢,似乎不敢收下,李益笑道:“貴縣就不必為這個擔心了。”
  “不!卑職雖然沒有學過土木筑城之學,但擔任地方官已經有數十年了,修城之務,也經辦過不少次了,只有上差這一次才是切實施工,毫無花巧之處,不僅把卑職所報的失修之處修了,而且還有一些卑職以前未曾發現的小缺口也都修繕妥善,不像以前那些人,僅做個浮面工作,甚至還有挖了東牆補西牆的情事,所以卑職知道上差這一次施工上,的确已煞費苦心,虧損在所難免,連百姓們也有同感,所以卑職向他們提出透支的數額時,他們几乎難以相信,這次捐輸是他們自動認貢的。”
  “以前也有類似的情形嗎?”
  “有!這是本縣第三次修城了,前兩次的糜費多出上差兩倍,所施的工程卻不及一半,誰都看得出是浮報太多,所以不足之數雖然他們授意要卑職勸輸,反應都十分冷淡,每戶只肯出五千錢,只是賣卑職的一個人情。”
  李益心中暗笑,這些人根本不知道朝廷撥下的款項有多少,按照一般的估計,自然會以為自己透支了,其實自己跟方子逸經過精密的算計后方著手進行的,就是這樣花法,也仍然有敷余,所以加工修繕了一些未列入預計的地方,也是為了將來便以報銷。
  不過他心中也很感慨,以前的那些官儿吃得太凶了,難怪杜子明与尤渾對這方面如此熱心,自己假如不是經過這一次實地的經驗,做夢也沒想到中間有這么多的浮支。
  于是他笑了一笑:“貴縣放心,我早有成算,所以要把一些未曾預列的地方也加以整繕,就是為了便于申請追加款項,好在有事實為憑,也不怕朝廷另行派人來查核,所以這些錢,貴縣盡可放心收下,兵部高大人跟我私交极篤,而中書省盧大人為家岳,門下王閣老是世誼,下官這次出來,就是代表他們三方面,對外務作一番切實的了解,有些地方,我可以酌情增添,定然會得到支持的。”
  縣令听了他的人事背景,不禁肅然起敬,可是他對手中的這十万飛錢就感到更燙手了,李益笑道:“貴縣拿下吧,這是我可以作主開銷的,將來在別的地方,遇到貴縣一定要貼私囊的時候,也可以小作挹注,這就是所謂取有余以補不足!”
  這位縣太爺飽受指點后,感激涕零而去,第二天是休息,后天就要啟程別赴。
  李益知道在這一天之內,由那位縣太爺帶頭,以及几位鄉紳的相互鼓吹之下,他的一番作為必然將引起一個小小的騷勤,后天他啟程上馬時,果然在那几位鄉紳的策動下,當地的父老們在城門擺了香案,公送了一頂万民傘。傘是綢制的,并不值什么錢,但卻是一項難得的榮譽,傘上繡的四個字“澤被黎庶”。
  其實李益只是修繕了一些破缺的長城,對老百姓而言,實在談不上多大的恩德,而万民傘卻是對一位受到万民愛戴的官吏們表示的去思与敬意。
  但是李益在施工期間對民夫的妥善照顧,以及毫無克扣的發放勞酬,更以霹靂手段懲治了兩名惡隸,警惕了其他人,不敢再有私下需索苛勒的行為,這兩件事是使得百姓們衷心感激的。
  本來,對李益怀恨的應該是那些衙役皂隸,雖然被李益的手段嚇破了膽,不敢再來作怪,而且還兢兢業業地從事,但心中不免總要暗罵兩句。
  可是李益最后論功計賞,認真辦事的,就是那些膽子最小、素行最差的一批,他們鑒于兩個同伴的受懲,唯恐李益再找到他們,抖出他們一些從前的弊端,所以才拼命地賣力殷勤。
  而這些人也是話最多的,事后得到的封賞之丰,簡直使他們難以相信,于是把滿腔的怨恨牢騷一變為感激頌揚,因而促成了這一幕感人的送行場面。
  李益很謙虛地謝了大家的好意,也代表朝廷慰謝了大家的辛勞,在再三的懇請下,他才受下了那頂万民傘。
  當他向大家揖別的時候,居然真有人流下了眼淚,因為李益又恰如其份的做了些大得人心的事。
  那兩名受懲革退的皂隸也夾送行了,他們是來叩謝李益活命不殺之恩的,全縣恐怕也只有這兩個人的心中對李益是提不起感激之情,只是在上級与舊口同僚的強迫下,不敢不來而已。
  然而李益卻每人賀了他們五十千錢以為贍家之資,而且還說職責所在,不得不對他們如此嚴厲,私心之中,對這兩人极為同情与歉咎。
  這才是拉攏人心最佳的手段,那兩個人受到賞賜之后,既感且愧,跪地叩頭時,額角都腫起了一個大包,流著眼淚,除了“多謝青天大人”之外,說不出別的話了。
  旁觀的人深受感動,陪著流淚的也很多,他們對這位年輕人有著衷心的敬意,有很多人年紀比李益大很多,卻自動地跪地膜拜,為他祝福,祈禱上蒼保佑他長生富貴。
  万民傘多半是送給地方官的,因為只有長時問的接触,才能看得出這個官對百姓們所盡的心,像李益這樣,僅是短短几天的公干而能贏得這种榮譽的實在少有了。
  有些官儿們在臨去時為了裝點門面,暗下花了錢買動一批老百姓來送万民傘,但悠悠眾口難掩,這邊有人送傘,旁一邊有人高聲謾罵者也大有人在。
  求榮反辱,鬧笑話的事儿也常見,好在那些官儿們早已養厚了臉皮,不聞不問,照樣笑嘻嘻地接下了那頂買得來的傘,回到家里,沒有人知道是怎么來的,照樣可以夸耀鄉里,傅之子孫。
  但是李益這樣,能使得民眾涕泣相送的情形,卻實在很難得,金錢可以買得一個虛偽的榮譽,但絕對買不到真正感激的眼淚,這些百姓們對李益還生不出那么深的感情,他們只是被感動了而已。
  可是被李益巧妙地運用這种感動于歡送的時候,就成了對他的感激与尊敬了。
  所以李益在這一次的施工監督上,不僅是完全成功了,而且還獲得了許多意外的收獲,真是名利雙收了。
  不僅如此,當天他們在途中一個鄉鎮駐足歇宿時,李益把下余的八万錢取了出來,叫秋鴻去請來了方子逸,召來了盧安,指著那八万錢,首先朝方子逸道:“子逸,這第一站上還不錯,當地的士紳們湊了二十八万錢以為助工之用,我給洪縣令留下了十万,臨走的時候,又給了那兩名革黜的差隸各五十千,還有這八十千之數,子逸!最辛苦的是你,你拿四万去,盧安,你也夠辛苦了,拿兩万去,秋鴻拿一万,下余的一万在明天离去時,打賞給此間的主人。”
  這种分配法很公平,而且以功勞計,方子逸才是最大的一個,這四十千應該受之無愧。
  盧安是隨行總管的身份,當然不能跟方老夫子比擬,所以拿了方子逸的一半。秋鴻一無所事,但因為是李益貼身的跟人,多少也該有點好處。
  這种分法使得三個人都感到很惊奇,方子逸首先就道:“君虞!這個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李益笑道:“大家都別客气,再下去的地方更窮,施工之鉅倍之,但地方上卻拿不出什么了,所以趁著還有剩余時,先拿著吧。”
  吩咐小紅把錢如數分配好了,送給了每一個人,硬塞在他們手中,方子逸受下了道:“君虞,你自己卻沒有留下一點,這叫我們怎么好意思呢?”
  李益笑道:“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千里迢迢,把你從長安拉了出來,一方面固為讓你能學以致用,再次也是幫我的一個大忙,初步工程能夠在這么順利情形下結束,我總算舒了口气,因為我以前夸下了海口,一定要把事情辦得切切實實,再多的花費也在所不計,把朝廷撥下的款項花光為止,不足之數,家岳与王閣老雖然答應了私下貼出,但是數目究竟有限。”
  方子逸道:“這是當然,本來河工与土木之建,是最优渥的差事,多少人打破了頭去搶,若是要貼錢才能辦好,還有誰肯干呢!”
  李益苦笑道:“不錯,就是這樣子看著辦去,加上額外的封賞,都沒有把預計的錢發光,可見朝廷撥下的錢,是絕對夠用的,也可知以前那些人簡直可殺!”
  方子逸笑道:“君虞,如果人人都能像你一樣不要錢,天下何患不能太平!”
  李益道:“我并不是不要錢,但君子愛財,當取之有道,督河修城這种事情上,我絕不主張弄得太凶,前者影響千万生民之生死,后者影響戰局的安危,動輒就是千万條生命的事,千夫所指,不疾而死,這個孽作得太大。”
  方子逸道:“君虞,我在勘工時,因為有了你的話,是根据你告訴我可以動用的錢數再行策划的,有的地方似乎過份求善了,實際上是還可以略作省儉的。”
  李益笑道:“不!子逸,你知道我,這次出來督工的情由曲折,不是為了省下几個而入私囊,而是為了把每一個錢都花得實實在在,使人無可挑剔,所以你不必在這种地方省了,以后還是維持原來的標准……”
  方子逸一歎道:“那當然是可以的,只是經此一次之后,你我二人會成為眾失之的,使以后的人難以為繼了。”
  李益道:“這正是我為你預謀借箸代籌之策。我督完這些工程,就要上鄭州去赴任,以后再也不會管這些事了,但工部一定會為你安排一個优渥的位置,俾以隨時借重的,因為再有類似的工程,除了找到一個真正內行的,否則換了人,根本就承擔不了,因此你那套節省的辦法,留到那個時候再搬出來,必然能使皆大歡喜,任何大小工程就少不掉你了。”
  方子逸万分感激地道:“君虞!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謝你才好,我是為了興趣及愛好,專攻這方面的學問,以致困頓終生,自以為無用之學,此生休矣,要不是你拉我這一把,恐怕我只有一輩子困死在相國寺內了。”
  李益笑道:“土木營建之學,雖屬百工之技,卻是一門大學問,怎么會是一門無用之學呢?只是因為你太執著了,所以才嚇得人不敢問津。”
  方子逸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肯隨和。以前有人承辦工程時,也曾找我幫過忙,但是一看我提出的要求時就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找我了,只有他們自己營造私宅時,才又來找到我,近十年來,因為長安的情況大不如昔,造得起新屋的人少了,所以我方困頓難用。”
  “可見你的才華還是被人重視的。”
  方子逸歎道:“我也不是不隨和,正因為我懂得此中利害,實在無法做得下去,像這次施工,如果省下兩成是可以的,表面上看來差一點,卻不會影響到堅實,但是听人說以前施工者,同樣的情形,所費不過十分一二,那就難以相信了。”
  “沒有什么不能相信,我也可以做得到,只是要老天爺幫忙不下雨……”
  “就是這話,我還填補了許多地方,圯道下面都是空的,那都是因為施工者偷工減料,不認真填實之故,那种做法,我是絕對無法同意的,我籌划的工程不怕雨,就是在大雨中,也可以照常施工,因我的基礎打得實……”
  李益道:“這次我是慷他人之概,所以不在乎浪費而力求其盡善盡美,讓你好多留一點斟酌之處,以為日后之謀,那就是你的本錢了,只要篤務求實,從中略事營謀是可以的,但是有一點是最重要的。”
  方子逸請教道:“是那一點?”
  李益道:“就是對那些督促工夫的役隸們一定要嚴,杜絕其營弊之道,要求他們切實力行,千万不可讓他們得到太多的權利,更不可依賴信任他們太多,小人得勢,弊端必生,禍亂之由,每于此生。”
  方子逸歎道:“多承教誨,君虞,在同輩的文友中對你的少年得意,屢膺异遇都感到很嫉忌,有人說你運气好,有人說你善于鑽營,當然也有人為你說好話的,但只是說你才華過人,直到今天,我才了解到你之所以成功的原因,固然他們說的都有一點,但不是真正的原因。”
  “哦!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這個我無以名之,勉強說是你的干練吧,因為每一件事你几乎部是深入究里,洞悉一切,然后再适當地處之以宜,可是這种干練應該是多年的經驗中磨出來的,以你的年齡以及經歷,卻又不可能有此經驗,但是這种能力,又不是天賦的,所以我實在不知怎么說才好。”
  李益有點得意,但又有點感慨地道:“子逸,你說得對。這些能力不是天賦,而是我一點一滴地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反覆思考推敲,從我中試之后,足足等了一年才派缺,在這一年當中,我沒有閒居在一地,跑了一趟江南,多少也學了不少,而且我初到長安時,恣意揮霍,各方面的人都交,注意他們的談話,了解每一個圈子的行情,混出來的眉目。”
  “可是你也不可能學得這么多?”
  李益笑了:“事實上并不复雜,一理通而百理通,在官場里,不管那一個衙門,轉來轉去都是這些手法,別人以讀書為致仕之道,我卻以做事為登仕之門,如此而已。”
  方子逸歎道:“高明,高明!听君一夕話,胜讀十年書,君虞,你是從那儿得來這份靈感的?”
  李益笑道:“沒有人教我,是我自己發現的,因為我看很多人都從經書上求道理,要想出人頭地,必須另求他徑,這一條路上擠的人太多,雖然經書上的道理都是先賢先哲的治事經世之道,但只是一個大綱要而已,對實務沒多少用處,孝悌忠信,要人人都成為圣賢君子,即使人人都成為孔孟,又能如何呢?何況孔孟之紀,正當春秋諸侯封建之時,時勢國情,都与現在不同,道理也不大同。”
  方子逸道:“大道理是不錯的。”
  “那當然,可是那只要几個字,几句話就一貫而通,用不著再費畢生的精力去鑽營,而每個人都在那上面去鑽營,說來說去也還是那些陳腔濫調,表現不出個人的才華來。夫子之道,一言以蔽之,忠恕而已,論語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后世立此為教,實在是誤盡眾生,下愚者摸索終生,所得為忠恕二字,上智者窮研畢生,也未能超于忠恕之外,就算能身体力行,也不過忠能予君,恕以待人,強國富民之道,又豈是忠恕所能致之哉?”
  方子逸道:“君虞,這個太過武斷了,經書上的道理不僅是忠恕,還有很多細節……”
  李益道:“不錯,經書上對士子進修之道,還有很多指示,但也只是一些廢話,就以”使民以時“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難的是做,如何使民以時,假如不對民生耕稼工藝等項,作過深入的研究,就很難把握得住。”
  方子逸道:“圣人立教原是以實務為重,不尚空論的。”
  李益道:“五經之原意或是如此,可是圣人把修齊治平之道說得太多,太詳細了,那原是叫人行的,但后世立為典范,變成叫人去研究了,從啟蒙讀書開始,先一句句的背下來,再慢慢地開講,逐漸闡明其義,然后才著文撰篇,抒述心得,把這些都弄通了,才能混得一頓衣冠,一個人的半輩子已經去了,還能做些什么?”
  “君虞!你的意思是摒棄經書?”
  “我沒有這個意思,但因時代不同;經書上的一些道理已不足以應付今日之世,也不合于今日之世,但是不明白這些經道,就無法踏進致仕之門。”
  方子逸苦笑道:“是啊,我從前也是存著這個心,故而在經學之外另治一學,因興趣之故,專攻土木,在這方面我相信能及者無多,可是就為了十三經沒有弄通,竟被遠摒于宦途之外,身具厚生天下之能,奈何報效無門……”
  李益笑道:“子逸,你有了這項專才,求一官本非難事,那是你圓通之道沒有研究透之故,如今你早投向圓通宗的大宗師的門下,必有飛黃騰達之日。”
  “圓通宗?這是那一個宗派,我什么時候投向此門的?大宗師又是那一位大賢?”
  “圓通宗雖未正式具名,但其道行之久,源流之遠,遠在諸子百家之上,因其背經离道,為儒家所不取,故而未為世傳,它的門人也不便自承,其實這一宗所攻的即為處世圓滑,又善心机,旁敲側擊,法門眾多……”
  方子逸忙道:“君虞,這位大宗師究竟是誰?”
  李益笑道:“以前是誰,我不知道,但是我李君虞就仕以來,此職舍我之外,其誰敢當?”
  方子逸這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但也無限欽佩地道:“君虞,這圓通兩個字虧你想的,初看上去,似乎不太雅,但仔細想來,竟沒有別的字能代替它。”
  李益點頭道:“不錯,我設想這兩個字時,也确實下了一番功夫,圓最利為用而為百形之祖,試觀草木之莖,百獸百禽之体,莫不以圓為其主形,若車之輪也,載重千鈞,而一夫能動之,遠行千里而不損其形,這些都是圓之可貴之處。其次講到通,這就更難了,通者無滯無阻也,知曉万物,無往而不利,一個人若是致身于仕,斷然不可少此二字真訣。”
  方子逸拱手道:“承教!承教!夫子之道,仰之不高,鑽之則堅,學生一下子記不了這么多,好在尚有時日。尚祈夫手耳提面命,隨時賜教,今日受惠已多,請容辭。”他也像開玩笑般地告退,盧安与秋鴻自然也知趣地退下了,小紅把那柄万民傘收好了,侍候李益就寢,李益卻仍意有未盡地道:“小紅,你在旁邊一直笑,大概是不同意我的話,不妨捉出來我們研究研究。”
  小紅笑道:“爺的面前有我說話的地方么?”
  李益道:“但說不妨,我這個人執善而不固執,只要有理,我總是虛心接受的。”
  “我可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只听說以方正教人,從沒有以圓通教人的!”
  李益笑道:“方正是教人立己修德,圓通則是教人如何做官的,兩者并不沖突。我并不是要人內外具圓,而是智圓行方,也就是所謂的外圓而內方,就像用的錢一樣。外形為圓,無角無棱,不易毀損,其孔為方,是為守正不偏,這才是真正的處世之道,我舉個例子給你看吧。”
  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圓形的銅制鎮錢以及一方四角形的石硯,一本書。先用石硯豎了起來,用手向前摧送,到了那本書的面前,笑道:“這塊石硯是方的,推送時已經費力逾倍了,遇有阻礙,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書移開,一個是停滯不前,這兩個辦法都不好吧!移書則變動太多,停留則屈己太甚,可是這圓形的鎮錢就不同了,只要稍微多加點力,就從上面滾過去了,既沒有破坏到書,也沒有妨礙到自己的行通,現在你懂了吧!”
  小紅道:“懂是懂了,可是有一點地方爺沒有想到。”
  她把兩樣東西都豎立放好,然后把桌子的一邊微微抬高,硯端然不動,而圓形的鎮錢卻滾動掉到地下去了。
  “只要大局稍有變動,方者不易,而圓者趨下矣!”
  李益神色微微一變,然后拿起一根細繩子,穿過鎮錢中心的細孔用手拉住,笑道:“圓者不可持,還要通,通者。就是中間這個孔,有這個孔,才能穿過這根繩子,桌子前傾時,繩子在后拉鏈,就不會輕易滑動,那怕傾得再歷害,連方硯都滑下去了,而圓鎮錢因為有繩子拉住,始終不會滑下去的,你知道這根繩子是什么嗎?”
  小紅道:“知道,就是爺在京師所結的那些奧援。”
  李益道:“不對!那是后面拉住這根繩手的手,這根繩子是我安排的許多關系,結的許多淵源,使我与那些人之間,用一根無形的繩手拉在一起,我動的時候,把他們一起拉鏈走,我要傾跌時,他們可以拉住我,但如果他們想把我拉得后退時。我可以切斷繩子,擺脫相互的連系,這主動之勢,必須操之于我……”
  說到這儿,他見到小紅的臉色略現不豫,笑問道:“你似乎對我的做法不盡同意?”
  小紅苦笑了一聲:“爺!我是個女流之輩,接触的事務少,不夠資格批評你的行事,但我覺得你太看重于利害了?”
  李益笑了一笑:“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說我有需要時就會想要人拉一把,而別人在下墜時,我就切斷了相互的聯系,棄之不顧,有虧于道義?”
  小紅點點頭,卻又歎道:“不過這也是婦人之見,在宦海中,根本就說不得道義這兩個字。”
  李益道:“對了,而且我說這主動之勢操之于我,只是說我不會把這個結牢得太緊,跟后面扶持的那些人結成一体形成由人控制進退而己,事實上他們也是一樣,我把他們比喻成為拉住繩子的手,也是別有深意的,因為他們也有取擇之權的。如果我到了一蹶不能振的地步,不等我連系,他們也會放手的,官場中沒有道義,這才是一句最有理的名言。”
  說到這儿,李益自己也轉為慷慨激動了:“在官途中絕不能倚仗一個人太深,像你父親被于老儿陷害,就是未能將利害之勢看得明白之故,我做人做事有一個宗旨,就是我不會存心去害人,但是我也不會被人所陷,我在長安廣結淵源,絕不把自己的前途寄系于一個人之手,就是做一件較為重大的事,我也不單靠一方面的關系,也是防到了這一點,因為我的成敗關聯到很多人時,才不會被某一個人所操縱,一當事情失敗時,別人想諉過于我,要我去背黑鍋頂罪時,牽涉到別人的利害,別的人也不會答應的。”
  小紅惑然道:“爺!您所說的道理我都懂了,只是我覺得您過于思慮周詳,也想得太遠了,以您目前的官職而言,似乎遠不到可能有這种牽一發而動全局的可能吧!”
  李益笑了一下:“我本來是只為督署修城治河工程出來的,那不會有什么大問題,可是你記得高暉到咸陽送行,跟我密談終宵,交給我一項更重大的使命……”
  小紅道:“我已經回避了,不知道爺談的是什么。”
  李益道:“一堂堂的兵部尚書大員,密談終宵,絕對不會是小事,我當時沒有告訴你,是因為……”
  小紅連忙道:“爺!婦人不宜問政,您告訴我也不懂,而且也不敢听,因為我怕在不經意時泄露了口風,反而會誤了爺的事。”
  李益笑道:“你不是這樣的,而且你聰明靈秀,那么复雜的道理,你一點就透,怎么會不懂呢?所以我要告訴你,而且要詳詳細細地告訴你。”
  小紅感到有點愕然地道:“爺!您不是最討厭女人家問得太多,而且也說過您不會謀及婦人的嗎?”
  “不錯!我說過這种話,現在我也堅持這個原則,只是你不同,你不是普通的女流。”
  “爺言重了,妾身并無异于他人之處。”
  “小紅,你太貶低自己了,你見識深遠,志行義烈,這已經是常人所難及,更難得的是你還有一身好劍術。”
  “那是爺謬贊,妾身雖然略諳技擊,但是跟一些所謂好手相較,還是差得太遠,像上次行刺于善謙,就被他殺得狼狽而逃,性命几將不保。”
  “我想于老儿絕不會比你高明,否則你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那次行刺不成,只是你自己的心太慌,不夠鎮定。使劍術打了個折扣,如果你沉得住气,伺定而暴進,于老儿絕對逃不過你的劍下,此其一,再者,你從公孫大娘學劍,那是刺客的劍法,重于一舉,一擊不中,气勢已餒……”
  小紅低下頭道:“爺說得是,妾身自從那次脫身之后,反省了很久,追思原因,也找出這些缺點,鎮定的功夫是很難的,因為妾身從來也沒有殺過人,惊惶在所難免,而且第一擊并非不中,而是刺中了他,卻一無所得,因而慌了手腳,其實他只是自知豎敵很多,恐怕有人行刺,經常在身上穿了避刃的暗甲之故。后來妾身一面習琴以養性起,一面則深研劍法以求技精,只是未待有所成,爺已經代妾報了仇了。”
  “這么說我倒是妨礙了你手亦親仇的机會了。”
  小紅一笑道;“妾身不是江湖中人,因此并不以為親仇必須親了,只要仇人得到了果報,妾身就心滿意足了,妾身之所以借刺殺為手段,本為万不得已,因為仇家勢力太盛,如循正當途徑,無法扳倒他的,爺能使他心怀憂懼而死,比妾身手殺他更為妥切,我實在不想殺人。”
  李益輕歎了一口气道:“小紅,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感到很為難了,因為我要你做的工作就是殺人。”
  小紅不禁一惊:“什么?爺要我殺人?”
  李益道:“當然不是絕對需要,但到了必須如此的時候,我是要借重你的劍術的。”
  小紅沉思片刻才道:“爺!妾身已屬君所有,舉凡爺有所命,妾自當義無反顧,勇身以任,只是爺此刻春風得意,与人也沒有解不開的仇恨,何須出此?”
  李益笑笑道:“你完全弄錯我的意思了,我絕不會為了私怨而殺人,而且更不會做殺人犯法的事。”
  “殺人而不犯法,那是怎么說?”
  “奉有朝命廷旨,誅除一二狂妄不臣之輩,像我以前設謀誅除魚朝恩的例子,那自然不犯法。”
  “魚朝恩內挾君王,外干廷政,死有余辜,爺設謀誅除了他,是為國鋤奸,為民除害,人人感激。”
  李益道:“我要你對付的人,也是這一類的。”
  小紅更為詫然了道:“怎么!爺又要對付這一類的人了,魚朝恩死后,天下歸于一統,再沒有人再敢如此跋扈杰傲了,爺要對付誰呢?”
  李益道:“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有一些人已經慢慢的有此居心,只是沒有魚朝恩那樣明顯,也沒有魚賊那么大的勢力而已,可是緩患不除,天下難安,你對天下大局,像一般人的了解差不多,總以為很安定了,實際卻不然,自后安史之亂后,叛象雖平,但專權并未統一,很多節度使節方鎮,据地自封,對天子的旨意,陽奉陰違,敷衍塞責,更有甚者,根本就置之不理……”
  小紅愕然道:“會有這么嚴重?”
  李益輕歎道:“是的!可能還更嚴重,安碌山、史思明這兩個叛賊,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他們是百死莫取的賊徒,但是有几個郡州仍是他們的舊部為据,居然有尊此二賊為二圣者,即此一端,就可以想見廷威之衰矣,先前是為魚朝恩所制,染上欲振無力,魚監伏誅后,圣上為圖振作,卻又顧及大亂初定民心未复,實不堪再度用兵,而兵權初复,也不敢遽爾言戰,所以高暉和我澈夜長商,就是為了如何能兵不血刃而重振天威的方法。”
  “爺!妾身愚昧,但此等軍國大計,高大人据膺重寄,為國之干城,他得与聞是應該的,卻不該要你這個新任的地方官來解決吧!”
  李益一歎道:“本來是牽不到我身上的,可是事情偏又纏到我身上,也可以說是因你而起。”
  “因我?爺!妾身實在不明白。”
  李益笑牽著她的一只手:“事情的确与你有關,你知道我岳父是以河西節度使內調入京的,其商升台閣,主要是為了安史亂時,以及魚監弄權時,他能連絡河西四郡,效忠皇室之故。”
  “難道盧大人有問題嗎?”
  “那倒不是,我岳父沒那個膽子,只是他恃勢而驕在所難免,為了要得到你,在我這儿碰了個釘子,他以為是高暉在支持我跟他作對,所以才故作姿態,揚言辭官而想擺點顏色給高暉看,那知道朝庭調他晉京,就是想從河西四郡上開始著手整頓,高暉把內情告訴了我,他方慌了手腳,在渭河源頭,他匆匆捏到,態度一變,也是為了要我向高暉解釋,他跟河西四郡,早無連系了。”
  “到底有沒有呢?”
  “自然還有,他深明內情,也是仗著河西四郡的支持,他才想使使性子,知道了朝廷的態度后,不由他不惊,我向他提出密告后,也勸他為自固計,最好秘密修書致上那四處節鎮,要他們稍斂杰敷衍態度,效忠皇室,切勿逞性胡作非為,自速其禍,信寫好后交給我,帶去邊處,与各方鎮面商,誡勸一番。”
  “原來是這么回事,爺如果辦好了,又是大功一件。”
  “我并不在乎建什么功,只希望能為朝廷弭禍,免得百姓們又受一次戰禍而已,高暉再度与我約會,原是問我一下岳丈的心意如何,我說了岳父的表示,他當然很高興,所以才授權給我,先從岳父的淵源上,勸勸那些人看,如果他們執迷不悟,就要采取嚴厲手段來對付了。”
  “朝廷打算用什么方法妮?”
  于是李益把自己的計划与猷策詳細地解說給小紅听,她原是將門之女,對兵法上的韜略并不陌生,听完后大為贊賞:“爺!您這一手獻策實在太好了,兵眾則將驕,自古皆然,目前這些節度使也的确是太不象話了,听說安史之亂時,大部份的節度使都擁兵觀望,既不盡守土之責,又不應勤王之召?坐視賊勢強大,直取長安,否則朝廷養兵百万,何至于被安祿山十几万軍馬扰得天下不宁,圣駕倉皇而遷蜀中!”
  李益笑道:“那倒不能全怪他們,那時候楊國忠李林甫為相,狼狽為奸,一手掩盡天下耳目,那些節度使的糧餉被這兩個人居間舞弊克扣,根本不足以養兵,他們只好自取于所轄的地方,朝廷的糧餉撥不撥過去都無所謂了。亂事初起,倒還有好几個忠心耿耿的節鎮自動請纓要求殺賊一戰的,但是被楊國忠回絕了,他是怕他們帶了兵來到京師,要跟朝廷算帳索餉,揭了楊國忠克扣軍餉的事儿,在皇帝面前力陳節鎮責在戍邊,不可輕离,安祿山小丑跳梁,朝廷的禁軍有三十多万之眾,哥舒翰驍勇善戰,足可掃蕩賊亂而有余,不必調動邊兵而虛邊防。”
  小紅道:“說起來倒也不為無理。”
  “巨奸大惡,當然總有一套說詞,所以才能說動了玄宗皇帝,頒旨著令邊鎮不可輕离,可是楊國忠沒有想到他玩這一手,禁軍的那些將領們也玩上虛報軍額,楊國忠跟安祿山一向不和,并不是有心要助敵的,他對各邊鎮的糧餉上連拖帶扣,對禁軍方面卻十分丰厚。”
  “那怎么會一蹶不振?反而被胡儿給擊敗了呢?”
  “我不是說過了瑪?他玩這一手,那些禁軍將領們集居長安,跟他的私交很篤,自然清楚他的手法,同樣地也玩上這一手,所以他以為長城的三十万禁軍,實際上卻只有二十万不到。”
  “以此之數,也优于安祿山的亂軍,怎么會敗呢?”
  “原因很多。安祿山蓄意謀反,他的十几万胡騎都是訓揀精良的勁旅,而禁軍卻都是些老弱殘兵,哥舒翰雖善用兵,卻過于自負,接下了那批老弱殘兵,明知不堪用戰、必需固守補充,卻偏偏瞧不起安祿山,鼓勇好戰,長驅應戰,安祿山摸准了他的毛病,故意讓他先小胜一兩陣,增其驕妄,誘其深入,盡出精銳。終于在靈宣一戰,大敗哥舒翰而生擒之,潼關失守,天險盡失,但事并非不可為,偏偏玄宗皇帝由于年事已高,不如壯年英武了,聞警先亂,悄然而幸,那時禁軍隨行尚有十万之眾,只要皇帝有決心,尚可一戰,而且玄宗皇帝還是打著親征的口號,人人振奮,那知竟是領軍西遁。于是人心更亂,馬嵬兵變,總算殺死了楊國忠,縊死貴妃楊玉環,太子率殘部赴靈武監國勤王,皇駕則倉皇入蜀……”
  小紅歎道:“上無斗志,怎能期望將士用命呢?爺!這些事妾父曾在軍中都不知道,你怎么會清楚的呢?”
  “是高暉告訴我的,做君上的人只有對升平盛事或宣揚天威的大捷,才廣事渲染?像這些窩囊事,只有一些帝室親信才能与聞,痛定思痛,以為炯鑒。”
  小紅歎道:“真想不到,天威赫赫的玄宗皇帝,竟是這么一個皇帝,想到天寶盛年的顯赫事件,對于后來的禍敗,簡直使人難以相信,直到今天,我方明白,漁陽擊鼓才起,國勢早已衰敗了。”
  李益也頗為感慨地道:“是的!他不能說是個昏君,少年英發,誅殺太平公主而登基以后,厲行改革,把帝戚弄權的弊端一掃而清,初以開元為號的二十九年,造成本朝的全盛時期,但是盛平之世過久,磨去了一個人的銳气?久事享樂,就不是那么英明了。”
  “現在的這位皇帝呢?爺曾經見過駕,應當知道得清楚一點,似乎不會那么儒弱吧!”
  李益笑道:“做臣子的本不應該批評君上,那是大逆不道的,故而我們只可于私室談談,這位万歲爺不過勉強稱職而已,那還是由困難中掙扎出來的,還稱不上大有作為,否則就不會被魚朝恩挾制那么多年,不過現在是痛定思痛,力圖振作,异日或有可為。”
  “爺不是說他准備遜位太子,自居太上皇嗎?”
  李益笑道:“那只是說說而已,一時還不至于如此,在我的猜想中,這正是一個姿態,用以安安那些驕臣悍將之心,疏于防犯,然后才便于整肅,尤其听了高暉對我所作的剖析之后,更證實了我的想法。”
  他興致勃勃再度以振奮的口气,把朝廷与高氏密謀,陸續把年青忠貞的將帥人選,舉介到各路方鎮帳下效力,再在朝中以几個廷臣的力量,徐徐支撐那些年青人,使他們在主帥面前竄紅攀升,漸次被重用,終而取代之策說了,然后才笑道:“我想這個辦法并不是始自今日,朝廷早就開始了,最顯明的一個例子,就是汾陽王郭老歲當其未顯之時,在哥舒翰帳下效力,旋又調仆固怀恩帳下效力,在兩處都很得人心,這就是第一步;仆固怀恩嫉才,忌其大得人心,才找了個借口辦他的罪,剛好遇上了青蓮居士李白先生,為之緩頰求情獲赦,未几,天室亂起,太子在靈武監國勤王,郭汾陽很快地就升了起來,所率士卒皆為哥帥与仆固舊部,也都是他當年相處過的袍澤,對他十分擁戴,故而能很快地收复兩京,擊潰賊眾,完成了不世勳業,這整個事件就十分耐人尋味。”
  小紅一怔道:“青蓮先生慧眼識人,這又有什么呢?”
  李益笑道:“李白為他求情之時,正是失意离京流浪漂泊之際,郭子儀所犯的是死罪,豈能以一個失意的人一書而獲免,這就是費推敲之處。”
  “那自然是因為青蓮先生的清望之名,倍受尊敬之故,他身雖獲謫,但在朝野間仍是很有名望的。”
  “這話是一般人那么說的,但李青蓮不過是小有文名,若言清望,實在還不侈清到那里,他致荊州刺史韓朝宗書,也十足地表示了他只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名利之徒而已。”
  小紅這下子就不服气了:“他要真是那樣一個人,為什么不向高力士、楊國忠門下去求榮呢?那兩個人總比韓荊州的權勢大得多吧,生不用封万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這是一般人的公評,可見他之對韓公謙虛,是心儀韓公之為人……”
  李益笑道:“韓朝宗是玄宗皇帝時的刺史,距今并不太遠,如果他真有為人景慕之處,怎么會默默無聞呢?生不用封万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這兩句話除了青蓮先生的那封信中,并未見于其他文字,因此這兩句詩究竟是天下公評還是李白一個人的諫辭,就很有問題。”
  小紅搬書本子是斗不過李益的,只有改變話題道:“李白對一個荊州刺史如此謙卑,游幕長安,卻不惜獲罪權貴,這正是他可敬之處。”
  “李白的文章好,詩句工而有仙气,這些我都承認,但是對他的做人,我始終不以為他有多清高,一定要我批評,那就是小有才气,不務正途。”
  這八個字下得太苛刻了,小紅對李益是很尊敬的,但李青蓮居士也為她私心所淑,那与她后來的職業有關,寄身歌樓,吟唱時最多的還是青蓮的詩,因為他的詩句中多飄逸之气,那是天才与靈感再加上洗煉的作品,在詩的王國中,他那超然的地位是無人可及的。
  李益看出小紅的表情,笑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同意我的看法,那沒關系,因為你沒有研究過他的人,只試過他的詩文,從詩文上去了解他是不夠的。”
  “那該從什么地方了解他呢?”
  “從很多地方,先從他來到長安之后,未顯之前那段日子看,他就是個很投机的人,佯狂詩酒,作出一付自命不凡的狂士之狀,目的無他,為售其才而已。因為他很清楚,只有這個方法,才能很快地引人注意。自有一批書呆子為他吹噓,為他荐舉,把他捧成個名人,這一點他成功了。像賀知章等人全為他的磅礡才气所傾倒,把他譽為天下無雙奇士,高捧上三十三天去。”
  “他為什么不投楊國忠的門路呢?”
  “這正是他聰明處,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很對玄宗皇帝的胃口,只要能為宮中所知,立可直步青云,而楊國忠、高力士等人跟皇帝太接近,自然也知道這一點,他若是投入那兩人的門路,一定合被倒當出不了頭,而且那兩個人地位雖顯,卻為士林所不齒,皇帝祖信他們不錯,卻不會看重他們荐舉的人。皇帝很重名士,為士林所不齒的人,雖然有才,也不會受到重視的,因此他選了第二條路,盡量表現自己的狂態,這無非是一种故作姿態而已。”
  小樓低頭不語。李益笑道:“高揚二人和士林不睦,士林所重,必為高楊所貶,一方面抬,一方面眨,正好達到了他的目的,使他在短短的時間內,聲名大噪,還沒有見到皇帝。他的名字已經簡在帝心了,終于渤海國上了一封本國文字的表章,而他恰好游過渤海,懂得渤海文,造成他一個出人頭地的机會。其實這也是賀知章等人故意造成的。長安有同文館之設,專事通譯各國文字,豈有不識渤海文之人,只是這個机會一向不為人重視,操之于士林之手,賀知章等人利用這個机會,把他給推了出來,他更懂得利用机會,藉机拿矯,故意要高力士脫靴,揚國忠捧硯,來引起皇帝的興趣。加深皇帝的印象。”
  “那是很危險的事。這兩人都是當朝貴顯。”
  李益笑道:“不錯,但是他知道這么做不會有危險,而且一定會得到皇帝的答應,因為皇帝對高楊二人的不學無術是知道的,對他們平時与士林不睦的事也很清楚,有時為了壓抑士林的驕气而寵信他們,但有時也必須壓壓這兩人的銳气來取悅士林,這樣才能表示他的圣明,這也是一种權術。他在那种場合下、故意來上這個要求,看上去是為了讀書人出口气,其實卻是給皇帝造成一個尊重斯文的口碑而表彰圣德,這件事深深地樂到皇帝的心里去了,皇帝當然會欣然同意,因而也一下子造成他顯赫的盛明。”
  小紅只有點頭的份儿,她想得不如李益深入,但畢竟是個明理的人,李益分析得都在理上,使她無可辯駁,但是畢竟對一例私淑已久的偶像,不容易一下子推翻,想了半天才道:“爺,草檄退蠻書,醉擬清平調,這是倚馬才華,爺用小有才气四字,不是太苛了一點嗎?”
  李益笑道:“退蠻書不過是渤海文字通順而已,清平調三章,詞意新麗可喜,但那一章是經世緯國之才呢?士人之才應以治世經濟為上;青蓮的倚馬才華固為不錯,但最多只是個文字清客而非廟堂之器,所以一下子爬上了天,得到皇帝那樣的賞識,卻無以寄重,因為皇帝跟他接触久了,也了解他的才气只在詩文,不諳世務,所以寵過一陣子,又漸漸地疏遠了,這才是位不得志的原因。有人說他是以飛燕新一句?暗諷貴妃楊玉環而獲罪,那是冤枉了楊貴妃,玉環姊妹跟皇帝那一手誰都知道,何況飛燕合德姊妹并寵于漢宮,被認為是天子風流韻事,皇帝經常聚了楊家姊妹一起行樂,以不遜色于漢皇而自詡?可見這件事并沒有什么了不起,而且楊妃体腴,自以為傲,皇帝也喜歡胖美人。絕不會為做以飛燕暗諷太真之肥而生气的。”
  “爺說他不務正途又是何据呢?”
  “他沒有把握机會,沒有善用自己的才華聰明,受知之時,不在治世之學上下功夫,一味以詞藻之麗而為計,就是不務于正,這批評難道錯了?”
  小紅歎了口气道:“爺是夠資格作此批評的,爺初到長安,也是以文名而噪,可是爺之屢受重寄,表現的是治世之具。”
  李益傲然道:“我不否認我是個名利之心很重的人,但是我求的不是浮名虛利,我拿出來的是真本事。”
  小紅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談下去,轉移話題道:“爺剛才談到郭老千歲,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益笑道:“郭汾陽可能就是朝廷有心作育的人才,派到哥舒翰帳下,就是為了要漸漸取代哥帥的將權,那知道他太得人緣,引起了主帥之忌,故意生了他一個死罪,朝延有意開脫,卻又不能太明來,正在為難之際,恰好李白來上這么一封說情的信,使得當事者順水做人情,借重李白的清望,把郭汾陽開脫了以塞人口而已。”
  小紅道:“如此說來,郭老千歲之有今日是早已內定了?”
  “那又不然,朝廷對這一類的青年將才甄選了很多,但成就則視各人的机遇与作為,郭老千歲平亂拒胡,是以他不世的功業与汗馬功勞,才造成今日的地位。”
  小紅道:“這也是高暉告訴爺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的揣惻,不過也有相當的根据,正因為郭老千歲當初受命以制哥帥,他深知朝廷用將之道,亂世可擁重兵而捍衛國土,太平盛世,擁兵則易遭忌,所以他很聰明,每當戰事一了,立刻自請釋兵權,除了一些家將之外,几乎全部交出去,這樣才能得保首領,以及功名富貴,居朝握兵權,是最危險的事……”
  小紅輕歎道:“不過這也難怪朝廷猜忌,兵權到了誰的手里,都會威脅到皇室的安全,魚朝恩以寺人之微,手執兵符之后,就開始作威作福,內挾天子,外令朝臣了。”
  李益道:“這是很難說的事,權勢握在手中,就會使人改變了,在朝如此,在外的將領又何嘗不如此?玄宗初,原來只置了十方節度使,就是怕他們擁兵太重,慢慢予以分散,可是到了現在,分為三十九鎮,仍是難以控制,那些人軍權在手,就不肯放開了,而且還變本加厲,對朝廷的旨意也都不太愿意接受了,他們如果忠心國事,倒也罷了,可是安史之亂,就是一個明鑒,那些節鎮為了怕自己的兵力受到損失,坐視朝廷為亂賊所凌而擁兵不動,這變成了朝廷替他們湊兵,而讓他們坐雄一方,這种情形絕不允許久長。先肅宗皇帝時,天下初定,無力振作,今上隘位后,又有魚朝恩所制,難有所為,好不容易把魚朝恩誅除了,開始著手整頓邊鎮,但又不能做得太明顯,只好從小的地方先開始,而且也不能明令以行,只有從徐徐更替著手,我适逢其會出邊筑城治河,牽到岳父那一鬧,高暉才告訴我一個大概,當然另外一半是我自己摸索而得,向高暉討來的差使。”
  小紅一征道;“怎么是爺自己找來的事儿?”
  李益意气奮發地道:“是的!小紅,你明白我這個人是不甘雌伏的,有這個机會我絕不會放過,在個人而言,固可一抒所學,博個万里前程,但是對君國而言,也是分君之憂,為朝廷奠定万世之基,繼往圣之絕學,我不屑為,但是待万世開太平,則我當仁莫讓……”
  小紅歎道:“爺的志向是很令人欽配的,只是爺為一個書生,無拳無勇,如何去擔當這個責任呢?”
  李益傲熬道:“我胸中有十万甲士,身外有卿一枝寶劍,只要算無遺策,一樣可以建奇功,立功業,莫謂書生無用,藺相如在秦廷劫持暴君,終于完璧歸趙,他也只是一介書生,可是趙國名將廉頗,徒擁重兵,卻辦不了這件事。”
  小紅震了一震道:“爺說要用我這枝劍?”
  “是的,我先用岳父的手書,加上商暉的密札,說動他們接受調兵之議,假如他們拒絕。就用得到你的劍了。”
  “爺說要我殺人,就是指此而言?”
  “不錯!我不會要你去胡亂殺人的。”
  小紅搪擔心地道:“在這种情形下,妾身自然不敢推辭,不過爺,方鎮節署,都是禁衛森嚴,每個人的身邊都有不少的衛士。我這一枝劍恐怕難以成事,而且還會誤事,爺要考慮消楚。”
  李益笑道:“我早就考慮好了,這本來就是行險之舉,只要万無一失的來干,帶上几万人馬也不夠,但是,一枝劍卻可以成得了,因為我輕騎簡從,也不是武將,更備有岳丈的私函,他們誰都不會怀疑我。”
  小紅苦笑道:“話雖不錯,可是要談机密事,他們固然會摒去從人,妾瓊也沒有理曲跟在身邊呀!”
  “你是我的侍儿,自然不同。”
  “不!爺!您對軍隊的情形還不熟,越是机密大事越禁婦人介入,您要求對方摒退衛從,自己卻帶個侍儿前去。不僅在道理上說不過去。而且反而會招疑?”
  李益倒是一怔,他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他也只是怔了一會儿,隨即笑道:“小紅,多虧你提醒,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經有解決的法子了。我帶著你去拜客不便,但是他們來回拜我時,就好辦了。”
  “爺要他們來回拜?”
  “這有什么不可以?他們是地主,理應回拜的。”
  “爺!別的我不清楚,但是軍中的情形妾身略有所知,尤其是這些當節度使的,一個個架子大得很,朝中一品大員路過,他們都愛理不理的,爺這六品前程……”
  李益哈哈一笑道:“小紅,我這六品官儿与別人不同,在長安你也看得出,我結交來往的都是些達官顯宦。而且堂堂兵部尚書,我照樣也能把他整下台來,閣老丞相,我李益的名刺送進去,都是親自出迎的。”
  “那是在京師,到了外面,大家只重勢。”
  李益淡然道:“我知道,小紅,但是權勢并不在官品的尊卑,而在人事之運通,正如你所說,一品大員他們愛理不理。但我這六品的委員卻非要他們降階相迎不可,原則上就這么決定了,你等著瞧吧,只要他們敢不來回拜,那就算他們有种。”
  談話就這么結束了,在此后的行程中,李益絕口不談此事,但是他并沒有安閒下來,只要一有空,他就在构思如何進展這件事,而且在快要接近第一站時,他的神情顯得有點焦灼。因為他在等高暉的密函,雖然他的囊中帶了高暉与盧方的私扎,可是听了小紅那番談話后,他知道那些可能還不夠,要想使得這些方鎮們俯首听命,他必須還要一些真正具有權威的證据──兵部調度軍馬的兵符。
  這才是真正權威的象征,所以在第二天,他就以十万火急的加緊文書,致函商暉,要求給予便宜行事的兵符。
  這等重要的東西是不輕易予人的,可是李益敢開口要,相信高暉也肯定會給的,因為他從事的是一項非常的任務,必須要用非常的手段;所以他在信中的語气很堅決,但是也把理曲陳述得很明白。
  回文未到,他的行程卻已經到了第一站──涼川。這原是盧方的節度使區,接任的節度使史怀義是高暉的同門,也是由盧方自荐留后的繼任人,整個計划的實施。
  必須要先透過他的同意才能實施的。
  李益在這儿第一次嘗到了冷落的滋味,也使他更相信小紅的話,邊廷使節的架子是夠大的,也夠勢利的。
  李益的名刺投進去,因為他在這儿有一些小工程,所以做的名刺上只擬兵工二部札委督工的名義。史怀義只派了一個書啟文案先生接待他,態度很冷淡,略道辛苦后,就交代道:“貴委員治城工務有什么需要,直接責成地方官供應就是,涼州為帥府所在地,貴委員又是為筑城國防公務,兄弟一定會關照當地州府悉力相助,這是督帥的一點小意思,以酬貴委員為國宣勞。”
  信手遞過一個盒子,李益蹩了一肚子气,但是他的涵養很好,不動聲色地接了過來,打開一看,里面是兩錠赤金,大概是二十兩重,原來史怀義把他當作登門打秋風的了。出手二十兩金子不算少,可是對李益而言,卻是一個很大的侮辱,他還沒有來得及表示,那位老夫子已經拱手道了一聲告罪,自行退去了。
  李益本來想立時取出盧方的私函的,但是想想忍住了,一聲不響,怀了盒子出來,然后回到行館,督工的事情他叫方子逸去向州府聯系會辦了。
  自己把盧安叫了來,把盧方的私函叫他遞進去,同時也吩咐了一番話。
  盧安原是從這儿去的,盧方晉京赴任,帶走的只是私人,帥府的人員都是舊日班底,他自然很熟,所以很順利的進入了內堂,見到了史怀義,呈上了盧方的私函后,史怀義的臉色變了,先請了盧方的安,然后才問道:“恩相的嬌客李公子是否已經來了?”
  盧安道:“回督帥,姑爺已經來了。”
  “請!請!貴管家也是的,李公手既是恩相的東床嬌客,就是自己人,怎么還那么客套,讓他在外面等候呢?”
  盧安道:“回督帥,姑爺此行另有要務,恐怕引人啟疑,所以討了一份順便的公務,監工筑城,上午已經來過一次,奉了府中羅老夫子的指示,去接洽州府了。”
  “什么?羅春霆沒有跟我說起呀!”
  盧安知道他在做作,也不便說破,取出一個盒子道:“家老爺對羅老夫子的能干一直很推崇,這次還命小人帶了一點微意,致上羅老夫子。”
  盒子里面放著早上給李益的兩錠赤金,史仲義自然是知道的,但是這個時候卻不能承認,一迭聲的叫把羅先生召了來,那位老夫子進來時還十分從容,他跟盧安也是熟人,見面就笑道:“盧安,你怎么來了,莫非長安盧老大人有什么重要消息嗎?”
  盧安笑笑道:“沒什么事,只是一件小喜訊叫小的來通報一下,我家小姐字人了。”
  “哦!那倒是一件大喜事,是那一象的王孫公子,有這么好的福气,能娶得這位絕世佳麗。”
  史仲義已經沉下臉道:“春霆,你是掌管文案的,本爵的一切書信都是你經手,對京中的動態,你也應該注意,京里來了人,你怎么不問問清楚就隨便自主應付了!”
  羅老夫子一怔道:“沒有什么人來呀,只有今天早上兵部來了個督工修城的,那是地方官的事,根本無須稟告帥府的,但他遞了個帖子,學生也不便太過冷落,照往例打發了,看他的意思,似乎意猶不足,學生嫌他太貪心,懶得多糾纏,借故告退了。”
  史仲義冷笑道:“你真能辦事,盡替我得罪人。”
  羅老夫子道:“督帥,那家伙年紀輕輕,又只是個六品閒員,學生已經照最厚的例子開發……”
  “你有沒有看看那是什么人?”
  “好像是姓李的,學生一看品銜職稱就懶得去記他的名字,督帥,這些家伙學生很清楚,不學無術,匯緣人事弄了個部里閒員,好容易逮到這么一趟差使,就想一次把本錢弄回去,那有這么好?”
  盧安實在忍不住了,冷笑一聲道:“羅老夫子這次你可弄錯了,這位李公子可是真才實學,少年得意,去年中的進士,文名遍滿天下。今年年初在長安燈市時,作客汾陽王府,會同了他的几位江湖俠士,諜殺了魚朝恩。這么大的事,羅老夫子難道也不知道?”
  羅春霆道:“這個敝人自然知道,這位公子諱益,人皆稱李十郎,是前肅宗皇帝時,丞相李揆公的侄子,而且又是盧中書大人的內侄,貴管家隨盧大人晉京,想必見到那位表少爺李公子了。”
  “當然見到了,而且我家小姐就許配給表少爺。”
  羅春霆眉開顏笑地道:“原來就是這位公子呀,好!好!珠聯璧合,玉人無雙。那時盧大人還在此地任上督軍,夫人与小姐對這位少爺的事特別留心,每次京師來人有了新的消息,她們都召見敝人來親自垂詢,那時敝人就想到他們可能會親上加親的,現在果然是如此………咦,管家,你說的這位李十郎,不會就是今天來的那位吧?”
  他驀地警覺,看到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對,尤其是史仲義,神色已經沉了下來,這方知道自己犯了過錯,更明白那位年輕的委員,正是盧府的嬌客,不禁變色道:“這怎么可能呢?那位李公子建了這么不世奇功,朝廷因功封賞,也不會放這么一個閒缺呀?”
  盧安道:“姑爺放的是鄭州主簿的缺。”
  羅春霆又道:“那還是太委屈了,不過鄭州是府郡,主簿是六品缺,李公子是新科進士,已經算可以了,功在朝廷固然不錯,可是這一功不同于在疆場殺敵衛國,魚朝恩弄權挾制朝廷,卻是件不便公告于天下的事,那是朝廷的一項隱衷,所以只有把李公子記在心里,慢慢地擢升……”
  史仲義冷冷地道:“春霆,你是在盧恩相手下的老人,對一切的情形都很熟。所以本爵接任后,依然一切都借重,而合作以來,諸多賜助,本爵十分感激……”
  羅春霆惶恐地道:“督師爺言重了,學生才疏學淺,蒙督師爺不棄,學生銘感五內,唯竭駑鈍以報……”
  “羅先生,客套話都別說了,今天盧恩相的嬌客李公子前來,你那种接待法,實在使本爵感到愧對恩相……”
  羅春霆苦著臉道:“督帥,筑城小事。兵工兩部札委員前來督工,在一般的慣例上,都是指派一些閒員前來,學生怎么會想到是李公子呢,何況這件事學生也曾……”
  史仲義冷冷地道:“不錯!你向我報備過,但是你可沒有說來的是什么人!羅先生,我相信李公子的名刺上,不會沒有姓氏吧,你難道只看上半截的?”
  羅春霆道:“學生曾經看了一下,可是名刺上寫的是李君什么的,學生對那個名字沒有印象。”
  盧安道:“君虞是姑爺的官諱,姑爺是以公務來謁,當然不能寫上小名,而且也不能用李十郎為名吧?”
  羅春霆用手敲著腦袋道:“對!對!李公子官諱君虞,我以前倒是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姑臧李十郎的名气太大了,往往使人記不起他的官諱,而且李公子年紀輕,初出仕不久,他的官諱知道的人實在不多,學生自承疏失,可是督帥可以問問,府里別的人對這個名字是否知道?”
  史仲義道:“羅先生是專營這方面事務的,別人可以不知道,先生卻不該不知道。”
  這是直接的申斥了,羅春霆低頭不敢作聲,史仲義更為生气地道:“先生如此對待李公子還不打緊,要是讓盧恩相知道了,卻以為是本爵故意怠慢,恩相對本爵提拔之恩如海之深,這一來以為本爵是忘恩負義之徒,這個誤會叫本爵如何解釋?”
  羅春霆汗如雨下,只有連連躬身道:“是!學生該死,學生立刻前去向李公子請罪。”
  盧安冷冷地道:“羅先生,你現在得意,不記得家主人了,家主人卻沒忘記你9這次還特別叫小的給你梢了一份薄禮來,請先生賞臉收下。”
  說著把那個盒子遞了過去,羅春霆不必看內容也知道是什么了,更是惶恐難安,遲遲不敢收下。
  史仲義冷冷地道:“羅先生,人已經得罪了,該怎么想個彌補的辦法是你的事,還推托什么?”
  羅春霆久居幕府,對官面上應付的手腕到底還是內行的,這件事雖是自己的疏忽,但史仲義本身也有責任的,只是目前必須要自己頂起來,因此雙手接過那個盒子,謝過了盧安,然后把盒子又塞回在盧安手中陪笑道:“安老哥,你我以前總還是一起同事,凡事總得多多照應,這件事還望老哥指點一二,兄弟改天再說。”
  盧安二十兩金子到手,心中著實歡喜,也深深地感激李益料事之明,因為這一切都在李益的意料中,唯其如此,他方更要為李益爭一下,因此一笑道:“這是算什么?一羅春霆笑道:“這是督帥對老哥遠道而來,略酬辛苦的微意,兄弟回頭對老哥還有一番謝意。”
  盧安笑道:“我是奉了大人的命令侍候姑爺前來的,家大人致督帥的私函,本是由姑爺帶來的,因為沒机會投遞,才叫我再送來,我可是一點都不辛苦。”
  史仲義道:“管家,日間得罪李公子之處,本爵實在也難辭其咎,万望管家在李公子面前妥為解釋,回頭本爵當請羅先生專程前往叩詣李公子,一則是請罪,再者也邀李公子過來一敘。”
  盧安笑道:“督帥!您這儿對京里的情形太隔膜了,京師發生了很多大事,您好像一點都不知道的。”
  史仲義道:“河西遠處邊塞,本來就難通音訊,完全是靠軍中文書傳布公文才知道一點事,管家從長安來,正要多多請教呢。”
  盧安笑道:“督帥,別的事不值一提,兵部尚書易人,這是与督帥有切身相關的大事,督帥該知道的吧!”
  史仲義笑道:“這當然知道,邸抄在五天前就得到了,前任尚書于善謙病故,新放了吏部侍郎高暉是本爵恩師應龍公的哲嗣;与本爵有同窗之誼,是以聞訊之后,立刻拜書前往道賀了。”
  “這其間頗多曲折,督帥是否也知道?”
  史仲義笑道:“這個本爵倒是比別人清楚得多,先恩師為權監魚朝恩所害,跟于老儿不無關聯,吾輩門生故舊,對此莫不耿耿于怀,想必圣上也知道了,所以于老儿一死,兵部尚書放了高暉兄,本爵并不感到突然。”
  盧安道:“督帥,家大人的信中說了些什么,小人不知道,但是小人臨行時,家大人曾經吩咐過有几句話一定要面告督帥,剛才一打岔,小的沒來得及說。”
  口中說著話,眼睛卻看著羅春霆,羅春霆見机,連忙道:“安老哥,兄弟不知道你來了,因此也沒准備,你跟督帥把事情交代好了,回頭上我那儿去喝兩杯,我這就叫人去准備一下。”
  他正准備走開,史仲義卻道:“羅先生不必走開了,你是恩相手上留下來的人,本爵与盧恩相之間的事,你完全清楚,你也听听好了。”
  盧安笑道:“原來羅先生受到督帥如此器重,那可就太不該了,因為家主人所要交代的事,不僅与督帥有關,跟新任尚書高大人更有密切關系,而所有的關系,都串在我家姑爺身上,姑爺這次出來督工,是高大人一力促成的,就是有很多的秘密要公,要委托姑爺來促成的,羅先生怎么竟把姑爺當個叫化子似的打發出去了!”
  這句話說得羅春霆很不是滋味,因為盧安在帥府中也只是司閽之職,還在他的管轄之下,現在因為盧方調升,盧安跟著走了,他仍留在節度使署,互相不在隸屬,較為客气一點,剛才更因為一時疏忽,得罪了李益,不得已才稱呼他一聲老哥,已經夠委屈了,但盧安居然當著面指斥他起來了,怎么樣也下不了台,臉色一變,朝史仲義一拱手道:“學生無能,學生告退。”
  他這么一走,史仲義也感到很不是滋味,故忍不住道:“管家,得罪了李公子,究竟是下官的疏忽……”
  盧安卻笑笑道:“督帥,不是小人放肆。實在是督師大人太不明白現勢了,羅先生跟您的關系,小的自然清楚,有些話不能當看他說,小的才點了一句,督帥硬要留他下來,小的只好擠他走了,不過請督帥再恕小的放肆,督帥大人這個親信師爺,也該換個人了。”
  史仲義更是不耐地道:“管家,本爵与盧恩相之間……”
  盧安道:“家大人与督帥之間的事,羅先生可以听,但新任兵部尚書高大人与督帥之間的事,他不能听,小的這么說,督帥大人應該明白吧!”
  史仲義不禁一怔,望著盧安發呆。
  盧安道:“督帥,事情有輕重緩急,有些事。家大人知道一半,小的因為追隨姑爺。知道七成,所以姑爺才命小的前來投書。”
  史仲義更是詫然地道:“那李公子是……”
  盧安道:“我家姑爺自然是完全知道,他今天來拜詣督帥,原是准備從事密談的,他也以為督帥見到了他的名帖,必定會邀到密室相商的,那知督帥連面都不見。”
  史怀義更為緊張地道:“這……本爵的确不知道。”
  “所以小的才認為督帥該換個老夫子了,方今的局勢督帥是知道的,打從安祿山父子作亂以來,一直沒穩定過,督帥雖然鎮守邊處,對朝廷動向不太清楚,但是盛衰興廢,跟督帥的前程多少總是有關系的,所以對長安的動靜,督帥應該關心才是!”
  史仲義的臉上現出了惊色,愛容道:“管家在恩相門下時,就以干練見稱,本爵沒想到管家還有這一肚子學問!”
  盧安有點得意,心中對李益更為欽佩了,他知道自己雖然心眼儿活,也不過是官場上的事儿通違一點罷了,怎么樣也說不出這番有學問的話,這套說詞是李益教的,而且李益保證。只要他對史仲義說了這番話,必然可使對方改容相向。初時他還不敢相信,現在斗膽說了出來,果然使得史仲義態度改變了,而且改變得很多。史仲義本來是坐著,讓他站著回話的,這時居然伸手道:“坐!坐!坐下來慢慢地說,下官還要詳細請教。”
  指著側面的坐位,那是客位,盧安以前在帥府侍候盧方,知道這個位置的尊貴性,普通州府前來叩詣晉謁,也未必能挨到這個坐位,因為唐代的節度使地位相當崇高,起初只是領軍,到了后來,則兼及民政。
  州府郡守等地方官,雖由朝廷管轄任免,卻也歸節度使節制,對于地方官,節度使只差沒有直接任派,卻有權去免,方鎮認為那個地方官不合意,無須申述理由,一個手諭就可以叫他滾蛋,然后再通知吏部另行選派,所以在節鎮轄區內的地方官很難做,他們必須受到雙重的節制。跋扈一批的節度使,更是自行荐舉官吏的,如安祿山為范陽節度使時,就保舉范陽戶曹參軍顏杲卿為常正太守。不過顏太守倒是位好官,并沒有因為祿山的保舉提拔而成為他私党,安祿山兵變時,顏桌卿竟大義凜然,堅不相從,率部以抗,城破被執,破口大罵安賊不屈,終被割舌而死,這是天寶末年一件很令人感動的忠臣事跡。
  安史亂平,節鎮的權限稍遏,但是對地方官,還是具有相當的控制力的,即使不能自行指定要誰來干,卻可以決定不要誰干,一直換到滿意為止。
  所以在節度使轄區內的地方官,到了帥府是沒有多大地位的。
  盧安能夠在史仲義的面前撈個位子坐下談話,可見所受的重視了,因此他告罪坐下,態度不敢放肆,只是屁股挨住半邊椅子,隨時准備起立,談話卻壯膽多了:“蒙督帥抬愛,小的追隨家大人在邊廷,也不知道這些事情的,追隨家大人內調晉京才懂得多一點,自從指定侍候姑爺出京公干,跟著姑爺,才算真正地懂得這些官場的瑣碎,所以才斗膽進言,督帥是軍伍出身,用兵捍衛國土,對從政之道,自然生疏一點,可是羅老夫子既為督帥倚重,卻不該忽略這种事情。”
  史仲義道:“羅春霆也不是不注意,只是涼州距長安數千里,消息阻隔,在所難免,要等朝中有人來才得知一二。”
  盧安笑道:“督帥,不是小的放肆,像這种事不能等候消息來,必須要爭取主動,在長安預先就連絡好專人,把有關的消息盡快地傳告,這樣才能掌握先机,預定決策,一旦有利害相關的事情發生才不致倉皇無策;羅老夫子沒有做到這一點,就是沒有盡到職守……”
  史仲義道:“受教!恩相的這位嬌客李公子,倒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年紀輕輕……”
  盧安忙道:“督帥,這位爺的确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才,滿腹經綸不必說了,最難得的是他在長安兩年內,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動地的大事……”
  于是他把李益的事跡吹噓了一遍,不必添枝加葉,已經夠惊人的了,尤其是會合江湖游俠,力誅魚朝恩,以及扳倒于善謙等事跡,几乎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最后又加重語气道:“家大人的确幸運,招了一位乘龍快婿,雖然家大人的官儿比他大得多,但是沾光的卻是大人,長安的官很不好做,要不是靠著姑爺的維持成全,家大人那頂紗帽差點就保不住了,而且新任的兵部尚書高大人跟他稱兄道弟,臨行之際,高大人親送過渭水,在咸陽密談了一夜,有很多重要大計交付,羅老夫子居然把他當作了一個打秋風的閒員打發,這不是誤事嗎?”
  史仲義這才連聲跺足道:“該死!該死!羅春霆的确太疏忽了,不過這位李十郎也是的,既然另外負有使命就該到私宅來相商的,他以那個身份前來……”
  盧安道:“督帥!不是小的多嘴,姑爺那個身份雖然不足道,但他李君虞三個字卻夠份量的,如果羅老夫子沒有听過這個名字,是該卷舖蓋了,這表示他對份內事毫不關心,怎能替督帥分勞呢!”
  史仲義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搭訕著道:“管家,我高暉兄要李公子帶什么樣的消息來呢?”
  “這個小的可不知道了,不過小的想一定非常重要,否則姑爺也不會忍著羅老夫子的那頓奚落回行館了,如果他能告訴小的,也就可以告羅老夫子了,他只吩咐說這事只可對督帥一人陳述。”
  “那就煩管家回報,說下官在私衙設筵為他洗塵,請他務必前來賞光。”
  盧安苦笑道:“督帥,您的私衙未必都是自己人,姑爺如果能來,又何必要小的跑這一趟呢,早上他來的時候是有身份做掩護,督帥那時見了,不會引人注意,羅老夫子當著那么多的人,給他一番難看,如今又隆重其事的在私衙設筵,不是反而會引人注意嗎?”
  “那……要怎么辦呢?下官倒不是搭架子,已經得罪了他,就是去回拜他一下,也沒什么關系,只是那樣一來,不是更為張揚嗎?”
  盧安道:“羅老夫子日間那一番冷淡,倒是不無好處的,姑爺的行館里反而很清靜,依小的看,督帥不如微服簡從,悄悄地去一下,倒是好談事情。”
  史仲義不禁猶豫道:“這……要是讓人發現了不是更糟嗎?驛館里的人雜得很……”
  盧安道:“姑爺沒住驛館,驛館里的人嘴臉太勢利,姑爺在帥府里飽受冷落,驛館里的人也就不起勁儿了,中午的時候,驛站里只交了兩方豆腐,一塊豬肉,一把青菜,還是姑爺身邊的侍儿小紅姑娘自己下廚料理的,姑爺那受過這個,沒等用完飯就搬了出來,包下了一家客棧……”
  史仲義更不是滋味了,連忙道:“下官失禮,下官失禮,這太不像話了,管家請回去先向李公子道歉,下官回頭立刻就去回拜。”
  盧安道:“那不敢當,姑爺所以搬出來,也是為了方便与督帥私下一晤,他把客棧里的人都摒開了,單獨要了一個獨院,除了小的外,就是一位跟著侍候的小紅姑娘,再也沒有別的人了。”
  史仲義道:“管家回去說我即刻前往負荊請罪!”
  盧安這方答應著行禮告別,史仲義把羅春霆又召了來,雖然盧安那樣說了,但是一個心腹文案師爺,掌握著主帥太多的机密,那怎能輕易說換人就換人的。
  不過史仲義把李益在長安的事情說了,又把盧安的話,婉轉變為自己的意思:“春霆,看來我們對長安的消息太隔膜了,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我們竟一無所聞,究竟是不太方便,以后是否要在長安專設一兩個連絡的人呢?”
  羅春霆這時也是一身冷汗,吶吶地道:“是學生的疏忽,學生對這一點并未遺漏,長安有几個朋友,把發生的重要事故都會寫信來告訴學生,只是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得志的斯文名士,像這种秘聞一時難以詳知,而李公子又來得太快,所以才沒赶上。”
  史仲義笑道:“春霆,誅殺魚朝恩的事可是半年多以前的,你我也是所知不詳,還以為是郭老千歲与翼公秦爵所為,可見我們傳消息的人有待加強!”
  “是!是!但是這种秘聞不是尋常百姓能得知的,學生都是些布衣之交,實在難以為力!”
  史仲義道:“春霆,你別多心,我知道這不能怨你,只怪李十郎的名號太響亮了,大家都把他的官諱給忽略了,至于有關加強對長安的連系,我看還是借重盧安吧,這個人很精明,到長安去混了一陣變得更干練了,回頭我另外找個人跟他談談。至于這儿的事,還要你多費,,現在我們來商討一下微服私訪的事,你意下如何?”
  羅春霆想了一下道:“李十郎既是盧閣相的女婿,督師与盧閣相淵源深遠,就是回拜他一下也是應該的,而且也不會招致物議。李十郎所以要如此做作,無非是要報复一下學生給他的難堪而已,這是學生的疏漏,連累督帥受屈,但禮虧在吾方,督帥只有破費一點,公開前去回拜一下。”
  “那應該的,談不到破費,不過他說有密事相商,倒不是故作渲染,恩相的私函上也曾說過。”
  羅春霆見史仲義沒把信拿出來,知道內情必然很重要,因此略加思索才道:“禮不可缺,微服亦可如議。”
  史仲義道:“這是怎么說呢?”
  羅春霆笑道:“假如真是要秘密。他就會讓盧安先來緩容后,隨即到內衙來商量了,何必要督帥再去一次呢?而且他离開驛館,包下一所客棧,又何嘗不張揚呢?以他是盧閣相女婿的身份与督帥會晤也不在乎張揚的,即使到帥府來,仍然可以秘密晤談,不過因為禮屈在我,也只有听他的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以他的身份地位,日間在帥府受到學生的對待是也難堪了一點,不給他扳回一下,對盧閣相及高尚書面上也不好看,所以他理應有這番做作………”
  史仲義點頭道:“不錯,你跟我的想法一樣,若對京里來的一個部札委員,我們的對待沒有錯,我節度河西,坐鎮一方,是不必應酬這些過往司員,不過,今天盧安那奴才的話也不無道理,本帥之得有今日全仗盧恩相的提拔与栽培,盧恩相內調后就全靠本帥自己了,內無奧援,朝廷的動靜不可不知,有些人雖然本身不足道,但背后靠山卻硬得很,對他們還是以不得罪為佳,今后你要留心點。”
  羅春霆不以為然地道:“督帥,我們這儿已經算是客气的了,据學生所知,有些地方,節度使帥對朝廷的大員都不理不睬,朝廷也莫之奈何。”
  史仲義輕歎一聲道:“春霆,這里中情由你不知道,那些邊帥對廷令蔑視的情形,本帥很清楚,但是你不要以為這是朝廷縱容他們,而是一時無法顧及而已,前些年,朝廷內制于魚朝恩,魚党的私人自然是有所恃而驕,對非其羽党,魚朝恩為鞏權起見,也不肯輕易啟怨,才造成這個局面的。現在魚賊伏誅,大權歸于一統,對這些桀傲將帥,朝廷絕不會坐視的,慢慢的就會設法對付了。”
  “可是督帥忠心耿耿,朝野皆知,絕不會如此的。”
  史仲義苦笑道:“忠心耿耿,只是你知我知而已,如果得罪的人太多,那些人近在帝側,隨便進上几句讒言,圣上看不見我們的忠,,卻听得見我們的跋扈,會對我們有什么看法呢?”
  羅春霆感到惶惑了:“督帥的意思如何呢?”
  史仲義道:“我想在長安設置一兩個自己人倒是必須的,希望聯絡一下几個說得起話的人。”
  羅春霆道:“學生也想到了,但是這條路走起來很困難,帝都榮枯變化無常,尤為難以測料,而且三台六部,各成勢力,接近了一方,就得罪了另一方,往往又得不償失。”
  史仲義笑了一笑,他畢竟是從帝都出來的,行情較為清楚,而且有很多話還不便對羅春霆說得太詳細,祗有道:“那倒沒什么,有人中傷不在乎,只要有人能替我們解釋就行了,問題是找的人要真能說得上話的。”
  “那盧相閣是絕無問題的了。”
  史仲義點頭道:“是的,恩相這次叫李公子來,就是要我連系一下,便于照顧,所以等一下我去拜會李公子,你恐怕要稍受委屈一點!”
  “學生對李公子多所失禮,理應前去道個罪。”
  “不!春霆,你弄錯我的意思了,這种事過去就過去了,再去陪罪反而著了痕跡。”
  羅春霆又不懂了:“那督帥要學生何為?”
  史仲義道:“盧安說了,這次來辦理督工的還有另一個姓方的,那是個真正的專家,只是名份不正,僅由部里發了一紙聘書,工務上雖然由他負責,但是都得要李公子出面才能在地方上辦得通事,到了我們這儿,假如還要李公子如此分心,我們對恩相也不好交代,因此我想請你多辛苦兩天,工務上的事,你幫那個姓方的會同督促地方一下,我就可以跟李公子多談談了。”
  “這是學生份內之事,學生當得效勞的。”
  “春霆,我知道這种事原不必要你自己去,吩咐一聲地方也就是了,可是,為了向李公子略申歉意,還是辛苦你一趟吧,這位嬌客年紀雖然輕,可是門路之廣,行事之奇,受知之隆,听起來的确令人難以置信,咱們實在惹不起他,只好委屈些,听他的安排吧!”
  史仲義一向說話很有條理,只有這一番話,說得很模糊,羅春霆听后如墮五里霧中,還是莫名其妙,慘然地道:“听他的安排,莫非是他要學生去協助施工的嗎?”
  史仲義開始對這位老夫子有點厭煩了,話已經點得很明白,他還是如此不開竅,看來盧安說自己該換一位老夫子的建議的确該考慮了,一個腦筋如此死的西席師爺,實在不足以擔當參謀策划,以共机要的責任。因此他也不再顧慮到對方的尊嚴,淡然地道:“盧安剛走,本爵還沒有去回拜,更沒有交換過意見,他何從安排去,這是盧安說的。”
  羅春霆還沒有听出主管語气的冷淡,有點不甘心地道:“那奴才怎么說的?”
  “他說李公子到河西來暗地里雖負有使命要与本爵磋商一些軍務,但表面卻為督工而來,因此希望我們能在工務上為他多分擔一點,好使他分出時間來進行磋談,要本爵派個精明一點的人去督促地方官吏會辦施工事務,盧安是個下人不會自作主張作這种獻議的,這當然是出之李公子的授意了。”
  羅春霆這才算是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對李益的態度過于倨傲,所以李益才授意盧安,跑來提出這個條件。
  “你看不起我個扎委的委員,我就非要你低頭替我這件事給辦好。”
  李益雖然沒有指定,但是這個意思卻絕不會錯了,羅春霆的性子又犯了,可是他還投開口,就發現了主管的冷峻神色,連忙把到了喉嚨的話又咽了回去。
  史仲義是為了顧全自己的尊嚴。不便把話說得太明顯,才說成是他自己的請求,這已經是相當給面子了,如若再不知道進退,那這只飯碗就端不穩了。
  心里盡管不快,口中卻不便再說什么。只有道:“學生這就去,學生這就去。”
  這位帥府的師爺雖然不是官員,但出門的架子倒是不小,他膽小不敢騎馬,出門都是一乘便轎,用兩名健漢抬著,另外還有四名軍丁騎馬隨行,兩名開道,兩名護衛隨行,這是盧方時就傳下的規矩,因為盧方是個愛排場的人。
  史仲義接任后,蕭規曹隨,也沒有什么變動,去到了府衙,把知府大人嚇了一跳,帥府老夫子親臨,不知有什么要公,連忙親自出迎,商明來意后,府台大人也十分尷尬,方子逸已經來過了,由于上午李益去到帥府拜會時,羅春霆沒有當回事,只命一名書目到府衙知會一聲,知府大人也是不以為意,再加上李益沒來,只有副手方子逸帶著部文投了來,知府也沒當回事,隨便交代一下,由府里指派了一名班隸會司同察看工地去了。
  這才使得羅春霆感到不安,假如自己不來這一趟,很可能這件事會辦得很糟,假如承辦人志在斂財,這倒是個好机會,隨便承辦人如何處理報銷,反正地方官員不加聞問,正是大撈一筆的机會。
  但這次李益前來,以他的身份与地位,自然不會在這上面打主意,那就會弄得很難堪,即使不是李益,來的是個無關緊要的閒散部員,如果存心要好好辦點績效,地方這种態度呈報到京里,就是一場麻煩了。
  因此羅春霆很不高興,把滿腔怒火都在這儿發作了,沉下了臉,狠狠地訓了府台大人一頓,而且他也抓住了題目,朝廷撥款修城以御外侮,這是為鞏固國防,重視庶黎的德政,何等重要,地方官員怎可如此等閒視之?
  府台大人被斥得慌了手腳,連忙賠著笑臉,先听了一番訓,然后才低聲道:“先生請息怒,不是下官不重視此事,而是本府境內所直轄的長城要塞,為帥府所在地,下官不敢怠慢,經常派人檢視,發現有坍缺之處,立刻就修繕妥當,因此涼州所直轄地區內,實在沒有什么大工程,下官申報的所節轄的郡縣處,缺漏較多,需要動工的,故而今日只叫人引那位方先生看看,等到方先生准備到四下僻遠地區去施工時,下官自當前往會同督辦。”
  話不為無理,可是羅春霆的火气還沒有泄完,冷冷地反斥道:“貴府說的是自己的話,城防要塞乃國防之所倚,亦為征戰胜負之所寄,非同尋常之筑瓦砌磚小事,擋過眼前就算了,因此那地方要修繕整頓,也不是貴府認可就行了的,一定要經過專門人才的審核才能知道的,督帥鑒于此舉關系之重大,上午就著人知會貴府,著令妥為協助司辦人員仔細勘察,如有所需,當全力支援。接著不放心,特又指示本人前來看看,貴府是否有力不能及而需要帥府撥調軍工協助的?可見督帥對此事之關切,想不到貴府竟如此漠視……”
  知府大人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頓官腔,也不知道帥府是為了什么緣故而改變了態度,修城是常有的事,除了每年的小修,每經戰火,總要大修一次,要不然是過個三五年,也得動動工,這一道要塞筑自秦始皇,而后歷經東西兩漢,三國鼎立后,而有晉隋,再加上本期百余年,前后几近千年都一直是北拒胡人的天塹,歷朝都很重視,不但修,而且不斷地增建延伸,連接,力具規模,保成不易,但是沒有像這一次如此重視過。
  唯一的解釋就是史仲義接掌河西,看法与觀點与前人不同,那也應該早就開始督促,不必臨時重視起來呀?
  何況史仲義并不是由別處調防過來的,他在河西由參將而逐漸晉升,在副師任上多年而由原節度使盧公奏請留后。盧公內調京師入閣,才真除布侖拜印堂帥,為人作風繼承盧方,并不像有什么新作為的樣子。
  心中盡管怀疑,表面上卻只有唯恭唯謹,不斷地賠著小心,而且請示行止,問羅春霆是否要找了去?
  羅春霆威風也使夠了,气也消了,看看天色,則已是日影偏西,盡管秋日尚長,但不會超過一個時辰,太陽就會下山了,這時候若是找了去,恐怕到了那儿天就黑了,實在犯不著,若說不找,則又与自己先前那套言詞不符,他再看看這位太守的神態,心中暗笑。
  “你這個村夫,居然在本山人面前弄狡獪了,要是給你耍了去,本山人豈不是枉作帥府參贊師爺了,先難你一難再說。”
  心中打好主意,用手指捻著那几莖稀疏疏的胡子,不動聲色地問道:“貴府可知他們是從那儿勘察了?”
  “這個……下官想總在城上,循著城道找了去總行。”
  “哼!本州城塞乃南北走向,北接民勤縣,南走古浪,而分為兩線,綿延百里,如果連個方向都弄不清,則一南一北,豈不是這一輩子都碰不到頭了。”
  這番話表示了他胸中邱壑,絕非一個尋常的文案先生,鎮邊帥府的軍務机要他也經常拿主意的,所以地理精熟,于是這位太守楊夢云不得不改容相向,長揖請罪道:“是!是!下官疏忽,想來他們測量地方,一定會向守軍詢問的,下官這就找人先去探詢去。”
  羅春霆淡淡地道:“方法倒是不錯,只是等貴府的快足問清楚后回頭稟明,我們再出發,人家早已回頭了。”
  “是!是!下官愚昧!請先生示下。”
  羅春霆這才得意地道:“貴府平時勘察,城垛塌損的方地,以那一個地帶情形較為嚴重?”
  楊太守頓時紅了臉,因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時無法回答,羅春霆抓住了把柄,更進一步申斥下去:“貴府連這個都不清楚,那申報朝廷請修的奏表又是如何具本的?總不會是隨便具奏吧!”
  楊太守這方吶吶地道:“先……先生,這是例行的公事,奏本上……說城池損毀甚嚴重,亟須整修,差不多每年都要上這樣兩三本,也沒有說明是那些地方,而且申奏歸申奏,也總是石沉大海,沒有消息,誰知道今年居然報准了,朝廷撥款派員,前來著實整修呢。”
  “毀損的地方貴府也一無所知,居然就冒昧具本了,這國家要塞是何等重大之事,尤其是本州所据地形,外拒騰格里沙漠邊緣的一片平原,正是胡儿入侵最可能的方位,所以帥府才駐節于此,貴府怎可在心如此,這叫我回頭向督帥如何回報?”
  楊太守直陪小心,然后才道:“先生指責极是,不過本州仰仗督帥神威,屯重兵据守,胡儿也不敢前來相犯,所以下官也就疏忽了。不過下官已經告訴那個陪同前去勘察的差官,叫他回來后立即回報,先生就在下官處坐一下,等他們回來再听取稟報。”
  這本來就是羅春霆的意思,他知道史仲義交代自己出來,多少總要有個結果,才能回去交差,但是要自己赶上几十里路去陪同勘察,那可不能再坐轎子,騎馬又受不了那份顛簸,最好還是留在這里等候消息。
  但是卻不能不再裝作一下,因此咳嗽了一聲:“楊大人,你我雖無深交,但總也是有几年廝守之誼,再者彼此同為斯文,一脈總也有個關顧之情,所以在下也不便遽爾回帥府了,否則在下此刻回到帥府,把情形一說……”
  楊太守也听出事情的不對了,本以為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是此刻听來,竟是非同小可,他跟羅春霆相知原非一日,平時雖無深交,但也禮貌不缺,知道這位老夫子在帥府受知的器重,并不是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是存心敲竹杆打秋風,因為這個太守雖然比別的郡縣富饒一點,但究竟地處邊關,入息不如帥府的丰厚,三節奉敬,也只是意思一下,盡個禮數而已,對方從來沒爭過。
  此刻對方說嚴重,想必是真的嚴重,而這份人情,也是實實在在的人情,倒是該表示一下了。于是一面請羅春霆到內廳私廨,太守夫人留居家鄉沒有隨任,為了排遣宦游客中寂寞,倒也置了几個妾侍,因為是玩玩的性質,不太認真,但亦姿色可人,不在身家上講究,這四個妾侍有兩名是塞外的胡姬,兩名則是因罪流戍前來的罪官女眷犯,不但年輕,而且都很解事。
  安好了酒席,吩咐兩名妾侍打扮得妖嬈一點,刻意侍候,這位老夫子跟楊太守的情形一樣,也是宦游客幕,寂寞難道,追隨盧方的時候,由于盧氏的家眷在帥府,不便過于放佚,節鎮換了史仲義,偏又是行戎出身,不解輕柔。
  在營中的將校們,尚有隨營的軍妓可以取取樂子,他以夫子之尊,又不好意思擠著去湊熱鬧,所以他這几年的日子是很苦很苦的。
  楊夢云這一安排,正中下怀,先還有點不好意思,經過楊夢云一番低語:“夫子,這兩個是發配的官妓,兩個是流落在此的胡姬,只是聊備一格,以遣客居寂寞,可不是下官的眷屬,因此夫子無須拘束!”
  听他這一說,羅老夫子心花大放,摟著一名胡姬,那只手就開始不老實了。口中卻笑道:“楊大人,你倒是逍遙得很,很會排遣客中寂寞,哈哈……”
  楊夢云笑道:“那里!那里!前任督帥盧公儒將風流,柳營春光,頗有可觀,比下官這儿可觀者多矣。現任史帥較為嚴謹,所以下官才能分潤余澤,發配來的官妓,下官也可擇留一二,在從前,只要有流放的女犯一到,早就被營中的大爺們挑取光了,剩下一些粗服亂頭的婆子,僅堪作粗使奔走而已。夫子主理師府,還怕各營不以絕色奉承,下官的這四名侍儿,恐怕難當尊意!”
  羅春霆苦笑道:“楊大人,你那里曉得,各營時有酬酢,歌舞聲色,固不無可取,但只是霧眼觀花而已。本席由于職分關系,既不便失態,又不好意思跟他們走得太近,最多也只能看看听听。史帥接任后,連那個机會也沒有了!”
  楊太守其實早就知道了,但不得不故作初聞,然后才無限同情地道:“說得是,夫子雖為客卿,卻司掌文教重責,在大營的各將校爺們誰不敬重?督帥也需要借重夫子以立德威,倒是苦了夫子了!在這絕塞邊地,風沙苦寒,像別人還有個混頭,挨個三年五載,至少能博個前程,夫子与下官這樣就太不上算了。”
  羅春霆歎了口气:“大人究竟是為自己,如兄弟者,為人作嫁,才是真正的沒意思。”
  楊太守輕歎一聲:“夫子有所不知,在節帥轄地里,地方官雖為吏部所簡放,但是不比中樞所屬的地方,還有個晉升的机會,爬到太守,也就到了頭了。內調京官是絕無可能的;所以下官也不作奢望,只求能平平安安的混到退致的時候,回家能有几畝薄田,不至于兩袖清風,就是万幸了!別的還有什么想頭?”
  他說話很坦白,羅春霆覺得他還夠意思,也就不再客套,但也不肯胡涂,笑笑道:“本朝的太祖獨孤太后就是來自胡族,諸先帝的公主們事胡人駙馬的也有好几位,長安帝都,胡風漸已成時尚,雖然那些東西未必此漢家出產的好,但价錢可貴了好几倍,大人的這一府尤為重要,胡商東來,華商西去,都是必經之途,很多貨品就在這儿易手,比起江南魚米之鄉來,大人的這個地方并不遜色。”
  楊夢云自然也不必裝胡涂,笑著道:“夫子明鑒,利潤是大,奉敬也多,帥府之外,各營的將爺們一處也漏不得,有些是夫子經手。有些雖不是經過夫子,但也一樣馬虎不得,落到下官手中的實在也有限。羅春霆拈著胡子笑道:“那當然,不過細水長流,積年累月下來,還是可觀的。”
  楊太守一笑:“所以要多干上几年,才能不虛此生,端賴夫子成全,在督帥前多為包涵才好!”
  羅春霆笑道:“楊大人客气了,敝人或可盡力,總也要大人自已會做人,光靠兄弟一個人是不夠的。”
  “但是少了夫子卻不行,夫子的貴里是什么地方,請見示一下,以后下官也好著人前去致侯。”
  這是一句很明白的話,羅春霆自然懂,心中一動道:“這方便嗎?給人家知道了就不好了。”
  “夫子放心,下官在此几年,就是這件事辦得還穩妥,所以跟大營的各位將爺交情尚稱莫逆。”
  “原來他們是用這個方法轉回去的,高明!高明!楊大人,你既然如此見布腹心,兄弟也就不客气了,以往的成例不必打破,兄弟不是不開竅的人,話說回來,兄弟在帥府大小事也能作几分主,來源很活,唯一遺憾的是跟舍間距离太遠,通訊頗不便,每年只托來往驛站所帶几封家書,把敝人的薪資帶回去贍養家小而已。經手的不是自己人,難布腹心,諸多不便,大人能在這方面幫幫忙就成。”
  “那更沒問題,下官這府衙里,有一班人就是專司其事,只要包封妥當交下去,准保原封不動帶到,每個月都有人跑一趟的,只要不太遠,隔月即有回音。”
  “好!好极了,舍閒在江南,但是有舍親在長安作賈……”
  楊太守道:“夫子,別處或有困難,江南不必麻煩令親了,交給販絲緞的商人轉托還穩妥往多。夫子在帥府居幕多年,積存的土產一定不少,如果假手令親,輾轉反而麻煩,而且還容易引來閒言閒語。”
  “那行嗎?靠不靠得住呢?”
  “至少比托令親靠得住,他們是專門做生意的,采購絲緞,多半來自江南,也差不多每年總要走個十來二十次的,東西交給他們比什么都穩妥,大營里有几位將爺,家小也在江南,經常托他們帶些東西往返的。”
  “這個我不清楚,原來還有這些方便。”
  “夫子,俗語說得好,千里做官只為財,下官离家何止千里。簡直是万里了,而且干的又是青云路絕的邊守。簡直跟充軍發配差不多,若是沒個貪圖,誰肯在這儿受罪?下官摸索了几年,好容易才把這點門道弄清楚了,所以才為夫子一剖腹心……”
  羅春霆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笑著道:“楊大人,你放心,只要兄弟在帥府一天,你這個太守也就不會動搖。”
  楊太守這下才真的放心了,他知道這位夫子在帥府的影響力,也知道他這一句保證比什么都靠得住;他泄露了不少業務上的秘密,目的就是把這位老夫子給套住。
  為了修城的事,雖然疏忽了一點,揚太守還不太緊張,因為這种事雖是太守業務之內,但只要照派來的司員所需,出人出工就行了,這方面也沒問題,而且還可以做次人情,不必動用到民工,因為流戍的囚營也在附近,几個統帶的營官跟自己的私交极篤,調用那儿的免費人工,支報庸調,這筆收入可以三三均分,皆大歡喜,不管京中派來的督員是誰,也不會再挑眼的了。
  倒是他這個任上缺太肥,几個有心人都看中了,私底下在活動想頂走他,使他感到發愁,因為督帥史公不太容易說話,這位夫子也是難以親近的人物,天送來這個机會,怎么能放過呢?用盡机心一定要把他給拴住。
  羅春霆也有他的想法,那是听說了楊太守有關系人在長安,能夠為他辦那些秘密事,自然是消息靈通,今天史怀義的語气顯然是對自己未能把京師動靜摸清楚而不滿,自己雖然有門親戚,但是人太死板,而且也不可能責成專人來往通信,而這條線又必須秘密,又要有官方的身份,走動方便。他正在為難,听見楊太守的這條路子,正好加以利用,雙方各有所需,自然而然地談得很愉快。
  正因為愉快,也忘了時間,他們這邊才達成了協議,那邊陪方子逸去勘察的班役也回來了。
  因為楊太守吩咐了話,那家伙還沒來得及回家去擦把臉,就被同伴架了來。羅春霆問過了方子逸勘察的情形,跟楊太守兩個人都變了色。
  如果照方子逸的估計差不多整段城塞都要修,不是外面破了,就是里面空了,還有些地方,城磚被營官們拆了回去,蓋了臨時的別館。
  這情形太嚴重了,積弊之生,自非一日之病,但糟到這個程度,卻是他們都沒想到的。
  如果這個情形具奏朝廷,不僅是太守要丟腦袋,就是身為節度使的史仲義也招架不住。
  別的札委員好說話,這次派來的李益卻是難以對付的人,城是太守管,兵是節鎮帶的,拆城磚以營私宅,那是砍頭的大罪,主帥失察這還得了?
  羅春霆立刻朝楊太守道:“楊大人,真有這事嗎?”
  楊太守也頓了一頓才道:“長城已建了近千年,少有几塊磚是從前的秦窯了,歷代以來,修修補補,拆拆換換,都是后來又燒的,城磚流落民間的也很多,何況秦代的長城只建了几處,隋后的兩漢銳意經營,連接延長,擴大規模,到隋煬帝時,再度擴大修建,就是本朝几代,也在上面下了不少功夫,所用的磚塊自然都是后來燒的,因此那些是城磚根本無從查起。”
  那名衙役道:“這位方先生卻很在行,他指出城塞的磚塊長短厚薄寬窄都有一定的尺寸,比一般的磚塊不同,而且磚塊上還有特別的記號,他看了好几處營里大爺們的建宅,把那些磚塊都結認了出來。”
  在城磚上還有些花樣,羅春霆与楊太守都怔住了,羅春霆道:“營里的將爺們拆城建宅的事有沒有呢?”
  “老夫子,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營里的將爺們做事全憑自己高興,誰也管不了!”
  戍邊的守將士卒跋扈,羅春霆是知道的,可是這种事太嚴重了,他追著道:“他們會拆了牆來蓋房子?我想他們也沒有這個膽子吧!”
  那衙役笑了道:“那當然不會,何況這玩意儿還真不簡單。故意派人去挖了拆下來,費的事倒不如買磚還便宜些,都是城牆坍圯下來,他們帶了兵工去整修時,順便把磚塊搬回去倒是有的。再者就是在修建時,把要用來補修的磚塊預先就從官窯里搬走一部份……”
  不管是怎么樣的情形,反正這件事可大可小,而且一本爛帳,兩個人都數,楊夢云是為了好浮報庸調的支費,跟戍營的將官們磋商好了。動用戍所的流犯來做工,再把帳算在庸額上,那些將官們則剛好利用机會,昧下些材料,替自己造間臨時的別所,因為他們在這儿長年戍守,每個人多少也落了几個,在塞上另建一個家。弄上几名姬人侍儿,那是很普通的事。
  以前修城都是由地方官奉准施工,工部派個人事后來檢視一下,有時也有札委的委員前來,可是到了地方,只有談斤論价,一切都談妥了就自顧逍遙,工完了就飽載而歸,連工地都沒去過一下,何況他們也不懂。
  這次李益帶了個方子逸來,卻是真正的行家,那個衙役還道:“這次派來的李大人好像是個很實在的人,小的听說了他在前几處修城的情形,既認真又切實,而且還一錢不沾,也不叫做工的百姓吃一點虧,他請的這位方先生更是內行,指出許多以前施工時的錯誤与疏忽……”
  楊太守越听越急,羅春霆也是心里打鼓,同聲問道:“那位方先生呢?他上那儿去了?”
  “他回驛館去了,說是明日再來見老爺談談!”
  “快備馬,去把那位先生邀到衙里來。”
  楊太守顯然還不知道李益的身份,羅春霆卻是知道的。連忙道:“楊大人,不妥,此馬來頭大,派人去接他未必請得動,你我還是自己去拜訪他吧!”
  拖著楊太守,离開了府衙,羅春霆才告訴他李益是盧方的女婿以及這年輕人一些傳奇性的遭遇,楊太守總算明白何以帥府這一次對修城之事如此重視了。
  他也忍不住要怪羅春霆。何不早點告訴他,那樣他會親自陪同去視察,對城牆失修,盡可有許多話搪塞,至少不會讓他們知道城磚被移作私用之事。
  但是話到口頭又忍住了,第一,他的身份不夠資格去埋怨羅春霆;第二。李益早上在帥府投遞文書的事。他已經知道的,正因為帥府對李益的冷淡,他才不經心地派個衙役陪著去看看就算了;不過羅春霆既然對李益如此,可見是帥府對李益的來頭先前也不清楚。
  至此,他才明白羅春霆要自己以后在長安設置人員走通門路。專事打听朝中動靜与重要知名人事的原因,敢情這是在這個疏忽上得到了教訓。
  可是這個疏忽已經是要命的疏忽了,只希望亡羊補牢,時間還不太晚,而且也寄望于史仲義跟李益的關系能處得好一點,則事情尚可彌縫。兩個人赶到驛站上,把驛官嚇了一大跳,太守与帥府首席親信夫子聯袂來臨,一定是有了不起的大事;再一問他們是來拜訪方子逸的,更是嚇得發抖。
  驛館原是招待過往官員的,涼州為河西節度使署所在,而且還經常有西胡的使臣來往駐節,設備倒是很豪華,可是正因為如此,驛丞的眼光也勢利了,像樣的官儿見多了,往來欽命的特使專差,他也接待過不少,自然不把部札的小委員放在眼中。
  方子逸跟李益一起來的,李益只帶了侍妾跟班書童,年紀又那么輕,驛丞知道不會太了不起,但是還照著普通的禮儀招待。
  李益一怒自己去住店了,留下了方子逸,驛丞就更不經心,隨便安置了一間屋子,還是供過路官員的跟人們住的,連用過膳了沒有也不知道。羅春霆問到那位方先生回來沒有,他支支吾吾地答說不知道,然后又請兩人到官廳上去坐著,說是派人去請方子逸出來,正在說著話,卻見一個人托著木盤,盤中是兩味簡陋的菜蔬与一碗粗米飯,那是驛中粗使工人的伙食,那個跟看來的衙役是陪著方子逸一起去勘察的。眼睛明快,連忙指著叫道:“喏,那廂是來的不是方先生嗎?”
  驛丞窘得只恨沒個地洞能鑽進去,羅春霆与楊太守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尤其是羅春霆d心中更是愧疚万分。
  早上他對李益端端架子,因為他是代表著節度使鎮帥還說得過去,何況在禮儀上,他多少還送了李益二十兩金子,也說了几句客气話,多少還像個樣子。
  方子逸當然不能跟李益相比,但他也是長安工部札委的專差,卻受著這种待遇,可見勢利二字的凌人,但不管怎么說,他也沒想到驛館里會如此對待來人的。
  那個衙役此刻自然知道本地方官与帥府老夫子對這位方先生的重視,搶先過去,行禮招呼后道:“方先生,帥府的羅老夫子偕同敝上太守楊大人專誠前來拜晤。”
  方子逸毫不惊奇,心里也有數,他勘察完事后,就先到李益那儿去說明了勘察的情形。
  李益听了他的報告后,神情為之一輕,這個消息對他而言,實在太重要了,因為他要找史仲義談商調動駐守戍軍的事,雖然身邊有著高暉的私函,但是他要求高暉隨后飛遞送來的兵符還沒有到達,光憑高暉的私函,恐怕還不夠力量,因為他來到此地,看見帥府的情形,知道史仲義雖是由朝廷選拔,在高家培植起來的人,但是一旦兵權在手,沒有朝廷的明令,恐怕不會像以前那樣的听話了,何況李益的計划雖是將史怀義的暗中控制力提高了,但在表面上看來,則是將他的轄軍減少了將近兩万人,這還是小事,如果他這儿調出去的軍卒也未能完全把握控制的話,則他手中所掌握的軍卒全是他處抽調來,運用起來不能指揮自如,尤將增加許多困扰。
  所以這個計划雖是在大處著眼,使河西鎮盡入朝廷掌握,對史仲義而言,則是害多利少,很難同意。
  方子逸抓住了他治下將官們私拆城磚營建私宅的證据,這個證据足可使史仲義乖乖就范。
  所以李益把方子逸留下,著實商量了一下,還指示了一些他應如何進行的方法,直到听見說史仲義來訪,才叫他回去,特別叫他耐心等候,如此這般。
  方子逸還只是將信將疑,不動聲色,一直等在屋子里,直到听見督帥府的羅老夫子与太守聯袂前來,心中暗佩李益料事之能,這一切竟全在李益的預料之中。
  到廚房里去端飯,也是李益叫他如此做的,他回來得較晚,驛館里早已開過飯了,他也不計較,自己隨意找了兩樣菜,用個木盤端著就到屋子里吃去。
  廚中因為這位方先生住的地方不見得高明,也就不以為意,方子逸故意多繞了几步路;跟他們碰個正著,衙役招呼后又替他介紹了,他仍然端著木盤,笑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敝人剛剛到正使李大人處去稟陳勘察結果,只談了一半,恰好督帥史公微服來訪,在下那儿不便,所以才回來用飯,兩位請先在堂上坐坐,等在下用過了晚飯,略整儀容,再付恭聆教誨。”
  羅春霆与楊太守一听他已經見過李益,神情已呆了一半。不過羅春霆較為細心,听說他只講了一半,想必還不太詳細,或許有補救之處,心中正在斟酌如何把話題引出來,又如何接下去。
  那位衙役倒是很會做事的,他把方子逸的食盤接了過去只看了一眼就叫道:“方老爺,您怎么吃這种飯菜,早知道如此,小的就恭請您上府衙敝上楊大人的府中去便飯了,因為小的想您是出京師來的,這驛館里的款待与住所都比楊大人府里周到,所以才沒敢多事。”
  他的确夠伶俐,一句話就把簡慢的責任推到驛館去了,那位驛丞更是張口結舌。在一邊辯都不敢辯。
  楊夢云一听自己的手下人很會說話,心意著實滿意,驛館是獨立的單位,雖在涼州府治中,卻是出戶部經營,只是經費報銷在府中支領而已,人事統轄上他管不著,但是在公事上,他還是可以說几句的。
  因此連忙接口道:“是啊!劉兄,貴處也太不像話了。方先生住在貴處,即使不要你特別款待,也有他一份例支的供應,何至于怠慢若此?”
  劉驛丞的官儿比太守小。但是能夠在這儿混上几年,自然總也巴結過一些顯宦之士,對地方太守固然要維持個适當程度的客气,但也不必恭身听訓,見楊太守居然把責任整個推了下來,一沉臉色,就准備回頂上去,可是看見了羅春霆的眼睛直向他示眼色,只有忍下了。
  太守得罪得起,節使帥署卻得罪不起,羅春霆的眼色暗示下來,他只有認了,連忙躬腰道:“下官失察,下官失察,方委員駐節敝館,為國宣勢,下屬們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克扣供應的,可能是因為天時已晚,方委員公干未回館,下人們以為是在別處應酬了,所以才未曾侍候,方委員又客气,不肯吩咐他們……”
  方子逸笑道:“是的,方某就因為錯過了用膳的時間,不便過份麻煩他們,胡亂找點東西果腹就算了……”
  劉驛丞道:“其實方委員不必對他們客气的,他們領了國家的錢糧,就是要他們侍奉駐節的公使委員。”
  眼珠轉了一轉,他終于找到了反擊的說詞了,笑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國家所支的份例不分地區而定額,在江南魚米之鄉,足可供應丰厚,但在這地塞苦寒之地,米珠薪桂,實在也難以供應出什么好東西;一般京中來到涼州公務的差員,都是由府衙另行款待的,下官也因為已過用膳時間,認為方委員必然是由府衙款待了,才未加候問,那知道楊大人這一次竟然是例外呢!”
  這一著反擊很厲害,但是羅春霆在一邊已經接上話了:“楊大人是要專誠款待的,特地在府衙設筵准備給方先生洗塵道勞,還特地拉了兄弟來作陪,等方先生一回來,又拉兄弟過來敦請以見誠意。方先生,李大人既然要跟督帥作商談,吾等不便前往打扰,閣下則務必請賞光……”
  巧妙地把事情帶了過去,方子逸見他們兩個人臉上猶是紅紅的,口中還透著酒气,分明是吃過了飯,但是他在長安混久了,官場上的事情經歷過也不少,像這种裝胡涂的事情當然懂得不少,但是因為有了李益的關照,故意裝著不通情地道:“不敢當,不敢當,時間已經很晚了,不便前去打扰,而且回頭兄弟還要去向李大人磋商公務,有些事情很重要,必須今夜談妥的。這就很好了。”
  他要去取回衙役手中的食盤,那衙役自然不會給他,而且早就借机會端走了,劉驛丞見羅春霆如此,也知道不能再推卸責任了,連忙道:“羅老夫子与楊大人既是專誠而來,方委員也不必客气了,不過方委員勞累了一天,再要更衣赴宴,似乎顯得我們這些地主們不体恤客人,這樣吧,方委員請先喝杯茶,略事梳洗,下官叫人到府衙去把酒菜送到這儿來,在廳上為方委員洗勞吧。”
  羅春霆道:“這樣好,這樣好,就這樣說定了。”
  劉驛丞這下子可不敢怠慢了,連忙叫人把方子逸的行囊搬到上等官舍去,備好溫湯,請方子逸去浴身,然后吩咐廚下立即准備菜肴,因為天色已晚,有几樣還真硬是派人騎著快馬到太守官廨去搬了來的。
  在方子逸浴身的時間內,他們三個人已經作過一番談話,化除了私嫌,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羅春霆的話說得較重,他責怪劉驛丞對李益的款待失禮:“劉大人,縱然你不知道李十郎的官諱,也不知他袒腹盧公的門下,但他到底也是一位六品部札委員,不比這位方先生,我听見盧安說起他們在驛館中的情形,覺得你實在太過簡慢了,听說中午你只給了他一方肉,一塊豆腐,一把蔬菜,一斗米,要他們自行料理膳食,這成話嗎?”
  劉驛丞無限委屈地道:“夫子指責固是,但下官卻已經貼上老本了,這几樣東西折算涼洲的市价已經要一兩銀子了,而能夠報銷的只有他本人与方先生兩位,每人的公支份例只能支報二錢,下官就因為他是京中來的部差,才自認倒霉,貼上六錢銀子,他們一共來了六個人,下官見他們要自炊。給的份量足敷六人所用的。”
  楊太守笑笑道:“劉兄!照你這么說來,有些官儿大小隨從一帶二三十,你不是要貼死了?”
  “楊大人,你心里明白,那种情形,下官不但不會貼,而且還有好賺的,帶隨的人多,自然不會自炊,因為這二三十人中至少有一半是能夠報例支的,另一半人照規矩是應該要自備膳食,但是他們從來也不會付,下官也不會做那种不識趣的事,自然會設法在員額上報支,三十五十,隨著我斟酌情形簽報,到時候造個總冊請他們認可批交,他們心里有數,也不會細查,這是彼此有利的事。可是這位李大人除了一名副使外,不帶一名隨員,叫我怎么個申報法?”
  楊太守笑道:“一個隨員都不帶,豈不更好,你要報多少就報多少,全能落下來了。”
  劉驛丞苦笑道:“楊大人,你又不是不清楚的,下官這驛館的收益是死來源,唯一的生財就是以少報多,取有余以資不足,落個皆大歡喜,但也不能無中生有呀!”
  “一員六品的京差,多少總有几個跟差的,怎么不能報?”
  “說得是,六品部委京差不算小,照一般情形說,至少也有二三十名隨從才是,可是這位部差大人卻微服簡從,連這位方先生還是部中專委的簡從,有職無品,下官根本不知道他是來公干的,還以為他只私務路過,舍不得花費住店錢,在這种情形下,下官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浮支濫報,說不定連那四錢銀子也得出自私囊呢,這叫下官如何大方得起來?”
  楊太守歎了口气道:“這位李公子也是的,既是堂堂的部差,而且也是專放的治河筑城要公,為什么連個屬員都不帶?兩年前的那修城的委員,還只是個七品閒員,臨時點了這么一趟外差,就浩浩蕩蕩帶了二十几個從員。”
  這是他們想不透的,因為誰也不知道李益這一趟差是瞞住了部里的人,悄悄地放出來的。
  而且李益對吏情雖熟,究竟沒放過外務,對驛館里的情形一無所知,所以才落了一場冷淡,如果他明白了內情,早跟驛丞打個招呼,不必再扯上其他的關系了,就憑他這一趟公務本身的條件,也可以讓驛館里上上下下都發次小財。整個驛館怕不把他當財神爺般的供起來。
  關于李益為何簡從以出,他們算是從方子逸的口中得到了答案,那當然不會是事實,真相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方子逸提出的理由是,三台鑒于以往的專差都把放外差當作了撈油水的机會。這個計划才由朝房批下,就有不少人在活動了。盧方新接中書,為改革流弊,才跟門下省的王閣老,會同了新任兵部尚書高暉,工部尚書薛知遠,聯合決定了請李益辛苦這一趟,要切切實實事地辦事。
  同時也要調查一下以往的流弊以為興革的參考,所以簡放的公文都是保密的,只有兩部兩台的主事人知道,以免那些人听見風聲而阻撓,或是設法彌縫。
  這個理由編得合情合理,使得三個听的人面面相覷,各怀鬼胎,因為他們都有弊病,唯恐被李益知道了,把資科帶回長安,那就苦了。
  不過方子逸得了李益的指點,吊足他們的胃口后,又笑著寬慰他們說,李益這次的重點是在杜絕京師兩部差員的流弊,對地方上不會太苛求的。又說李益是個很通達情理的人,知道任何一項工程,都難免要打扰地方的,不能叫地方的牧民司員賠錢受累外,還要招致民怨。
  這番話首先使得劉驛丞寬了心,他也很見亮,看看楊、羅二人似乎還有話要跟方子逸商量,敬了兩巡酒。就托故告辭了,于是羅春霆才慢慢把話套到勘察的題目上去。
  方子逸的回答是叫他們大吃一惊,因為他說挪移城磚以營私宅的事,已經告知了李益。
  接下來,他又把楊太守撇開了,說李益知道在節度區內,地方官很難做,駐戍的軍營,地方官根本管不到,嚴格追究責任,應該在督帥府。不過他又說,史督師与李益的岳父盧公淵源非淺,自然也不會太認真的,史帥現在跟李益正在商談,可能已經把問題解決了,只是在日后修城方面,尚請他們多予賜助。
  于是兩個人才算喘了口气,楊太守見方子逸把自己的責任出脫,加重到帥府去了,知道李益必然對帥府另有所求,他也很聰明先告退了。只剩下羅春霆一個人的時候,方子逸才改變了態度語气,先向羅春霆道歉。說盧安對他种种失禮之處。實在是出于李益的授意,雖然指摘了羅春霆的疏忽,但實際上卻是為擠迫史仲義的。
  末后一番咬耳朵說的話,使得羅春霆臉色數變頻頻抹汗,方子逸笑道:“李公子說夫子在盧公帳下掌理文案多年在,史帥帳下不過才几個月而已,親疏自見,而盧公對夫子一再夸贊,說夫子劍膽琴心,穩健干練,而可寄心腹。盧公在長安的地位,寄于四郡,而四郡的休咎,則又在于河西,茲事体大,無論如何還要請夫子大力促成。”
  羅春霆的聲音都發抖了:“學生理會,只是史帥恐怕未便駕馭。”
  方子逸笑道:“這正是要借重夫子的地方,李公子在正面施以壓力,但尚須夫子由側面斡旋。”
  羅春霆歎了口气:“子逸兄,實不相瞞,兄弟雖然參贊帥府机密,可是剛才你說的那些事,兄弟一點都不知情,由此可知督師在某些地方,對兄弟還有所隱瞞的。”
  方子逸道:“那是以前,他并不知道朝廷對邊廷的決策,還以為像以前一樣要采取次第接替徐圖之策,現在朝廷大權已經一統,即將雷厲風行,力振朝威,而且就是以河西為開始著手,史帥就須多加慎重了。”
  “話誠不錯,但是這种事,督師不會問計于兄弟,也不會接受兄弟的意見的。”
  “夫子可以造成這种局勢的,尤其是這次對調戍軍的行動,夫子可以先把話點明,督帥就勢必非借重不可!”
  “難!難!節度邊鎮,完全是以實力為后盾,減弱兵員數額,已經叫他難以接受了,何況是要調走他的親信,調來的卻是他處的部屬,這是任何一個人都不肯接受的。”
  “史帥接長河西不過才半年多,何來心腹親信?”
  “他在盧公帳下任副帥多年,舉凡麾下各營的將官,都跟他有多年交情,也就等于是一体了。”
  方子逸笑笑道:“他來到河西時,帶十几個親校,大部份還是盧公的舊部,不能算他的親信。”
  羅春霆剛要開口,方子逸又笑笑道:“這話出自他人之口,他可能只是略而不顧,但出自夫子之口,他就要慎重考慮了,因為夫子在盧公任上就擔任帥府的師爺,前后參贊二帥有十數年之久,他對夫子不得不另眼相看……”
  羅春霆不是笨人,但也被弄胡涂了,他究竟不曾參予過那些机密事務中机密,完全無法了解內中情況,因此苦著臉,朝方子逸作了個揖道:“子逸公,尚祈深入賜教。”
  方子逸笑道:“茲事体大,法不傅六耳。”
  羅春霆忙湊過耳朵去,听方子逸口傳几句秘訣后倒是懂了,可是臉上也變了色道:“子逸公,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兄弟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儿……”
  方子逸道:“何必真有其事呢!夫子不妨在言詞之間稍作暗示。做成若有似無,史帥就會深信不疑了,只要他相信了,對夫子的話就會言听計從,夫子日后在帥府的地位將大為不同了!”
  這個誘惑使得羅春霆忍不住怦然心跳,可是他究竟比較謹慎,還是不太放心地問道:“子逸公,万一督帥要兄弟舉出一兩個人來呢,那可怎么辦?”
  方子逸笑道:“夫子別說外行話了,這种事既屬最高之机密,怎可輕易泄之呢?史帥絕不會問,就是問了,夫子也可以輕描淡寫地推托過去,史帥斷然不敢相逼。”
  “如果到了緊急時,他向兄弟要求几個心腹的部屬,兄弟又將如何應付呢?這是無可托推的。”
  方子逸更為佩服李益的料事之明了,居然早就算到羅春霆有此一問,因而也就准備好了答案,笑笑道:“那時夫子可以斟酌情形,如果十分緊張,不妨就平日觀察,找兩個認為靠得住的了,先行密談,試探對方意思后交出去。”
  羅春霆道:“這……行得通嗎?”
  “自然行得通,只要夫子找妥人之后,立即通知李公子一聲,要是找對了人,李公子自會通知對方悉力以赴,如果找的人不對,李公子也會設法暗中通知那些真正可信賴的人,予以支持作成的。”
  “難道還當真有那些人?”
  “當然了,如此軍國大計,李公子怎會草草從事,無中生有而作成空穴來風呢?”
  “那……李公子何不略透一二。使兄弟也好踏實些。”
  方子逸看了他一眼道:“夫子!盧閣相手中有些人,高兵部也有些人,但是兄弟卻是局外人,李公子身受兩方之重寄,不會草率地將名單輕泄于兄弟的,如有必要,李公子自會轉告夫子,否則夫子還是不問為佳。”
  羅春霆自己也知道過于孟浪,訕然道:“是!是!這是兄弟冒失,兄弟冒失!”
  方子逸淡然道:“李公子只是要兄弟轉商于夫子,在未曾達成協議之前,交淺不足以言深,夫子當有以諒之。”
  “是的!是的!兄弟當力為報效,等有了表現后……”
  方子逸笑道:“這就對了,李公子手中掌握了一批人是不錯的,但是這种人不會嫌多的,夫子如果真的想有一番作為,不妨從現在開始留心,找几個認為尚可一謀的人私下談談,如果能夠作出一番成績來,就是夫子的功勞了,只要夫子不藏私,把你的成果獻給朝廷,長安方面,對夫子自然也不會虧待的……”
  羅春霆悚然動容,連連地道:“是的!是的,兄弟這就開始著手,只是兄弟向誰去連絡呢?”
  “目前夫子只認識兄弟,凡事就跟兄弟商量好了。兄弟回到長安后,就會先行著人前來与夫子商鸞,再者有閭于長安的動態,兄弟也官替夫子多留心一下,夫子找到了楊太守這條路子是不錯的,但只是來回傳遞消息快一點,對長安的朝廷動靜,那些人未必能深入,但憑道听途說,謬說難免,就算是不出大錯,也比人晚了一步。李公子目前既乘龍盧公門下,又為門下省王閣老之忘年畏友,兵部高大人与之交為异性手足,而繼魚監之后領禁軍翼公秦世子与兩位汾陽王郭世子部与李公子相交莫逆,朝中鉅細事務以及各种重大的決策,誰也不會比李公子更清楚的……”
  羅春霆想到早上對他的冷淡,不禁感愧,滿臉通紅,借著酒意道:“是!兄弟耳目閉塞,實在該死,還望子逸公在李公子面前多為美言一二。”
  “李公子倒不為這個生气,他既銜有特殊使命而來,也不會生這种閒气,只是認為夫子既掌帥府文案,即軍令露布,也都是由夫子先行過目以定緩急,可知夫子之受寄重,不應該有這种疏忽,因是想到河西帥府之人事凌亂不是夫子的責任,因為夫子只參贊事務,卻不負管人的責任,但史帥不經心卻是事實,故而有意整頓一下,不過對史帥不便當面提出。只有在暗中借重夫子才作了這個安排,希望夫子好自為之!”
  羅春霆听了方子逸的語气,頓感事態的嚴重,他本是個讀書人,雖然在帥府多年,但也只是出出主意,管管一些普通事務,真正的軍机,他是插不進去的。
  現在陡然踏進了另一個圈子,卻又全無倚仗,完全要他去摸索,先時為權力所帶來的那一陣喜悅過去了,他才意識到附帶的責任之重大,不禁有點躊躇了,因此他訥然地道:“子逸公,這……兄弟恐怕難以胜任!”
  方子逸一笑道:“夫子必須勉力為之,現在打退堂鼓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夫子知道得太多了。”
  羅春霆這才知道自己被陷進一個多么深的漩渦了,除了隨著那股力量向下沉之外,他沒有第二條路走,因為那股漩渦已經把他拉得很深,很深,只要脫出漩渦,立刻就會被那股洪水所淹沒,方子逸透露給他有關史仲義的秘密就是那個漩渦,史仲義是以何种身份,何种方法接替了盧方節度使的地方這是朝廷与高家的秘密。
  雖然目前知道的人不止他一個,李益知道了,這個方子逸也知道了,但是他們卻不會有多大的關系,因為他們是高暉的代表,而且他們只是路過,不會長久留在此地,自己卻是史仲義的幕客,跟史仲義有著密切的關系。
  除非自己能掌握著一點足以威脅史仲義的東西,否則史仲義絕不會容許自己活著离開涼州的。一時他的手心冰冷,背上也是冷汗直流,緊抓住了方子逸的手:“子逸公,兄弟可以盡力效命,但是李公子能否多給兄弟二些消息,使兄弟辦起事情來方便些?”
  方子逸淡淡地道:“夫子,李公子就告訴我這些,兄弟也是愛莫能助,不過兄弟以為夫子的職務与地位,大可斟酌情形,巧妙運用,好在夫子的話,史帥無法查證的,不過兄弟可以告訴夫子一個訣竅,話不妨說得嚴重,卻千万不可點出是什么人……”
  “兄弟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人。”
  “這樣才好,李公子之所以不把能用的人告訴夫子,就是怕夫子泄露出來,交淺不足言深,夫子一無表現,原來也不該要求太多,話又說回來,夫子多知道一個人的秘密,就多了一分危險……”
  “可是兄弟也不能一直故弄玄虛呀?”
  “所以夫子必須妥自為謀,自己找几個可供腹心的人。”
  羅春霆究竟不胡涂,他居幕已多年,也懂得一點訣竅,不管是朝廷也好,節度使署也好,層層節制,私設耳日以了解動靜是一貫的手法。他在史仲義這儿,也辦過類似的工作,在營中找些人以了解各將校的行動心向,只是沒想到會接受一個更高,更繁复的任務,監視到督帥的身上而已。
  再問也是白問,想推托也不可能,羅春霆只有認命了,考慮著要如何著手進行這新受的使命。方子逸也不再跟他多說了,笑笑道:“夫子可以慢慢斟酌進行,這是急不來的,要注意的是找的人必須可靠,現在史帥可能已經從李公子那儿回去了,所以兄弟也不敢多留,夫子還是赶緊回衙以備督帥詢問吧,李公子在談話中已經暗示了史帥,對夫子有一番褒詞的。”
  最后一句話很厲害,听起來似乎是為羅春霆說好話,實際上卻是加上了一付桎梏,牢牢地套住了羅春霆。于是這位老夫子再也坐不下去了,匆匆告辭,一腳就回到了帥府,雖然在門上,楊太守還留下了人,遞了一個密函給他,告訴他在府衙中已經另辟靜室,特遣了那名叫美美的胡姬在等候他,羅老夫子此刻卻全無綺思,把密函往袖中一掖,對那個等的衙役道:“請拜上楊大人,說本席有要公亟待處理,改日再行前往叨扰吧。”
  他這儿回到使署,史仲義還沒回來,倒是有空讓他稍稍斟酌如何說詞。
  方子逸從容吃過了一頓丰盛的晚餐,房間已經移到了最豪華的特等行館,那是一個獨院,而且也有專人侍候,世態炎涼,瞬息間竟有云泥之別,他倒是万分地感慨而且對李益深為佩服起來。
  李益從赴長安羈命分發,就跟他來往了,當李益帶著家中籌措的一點資金,往長安充闊揮霍時,他也經常被邀沾光,因為李益對有實學的人是很敬重的。
  李益的境況較為拮据時,跟他來往更密,直到李益住進了霍王別業后。才略略地疏遠一批,因為他很知趣,在人家卿卿我我,歡情正熾時,他不會前去惹人討厭的。
  但是李益的情形,他是十分清楚的,這個年輕人由困窘中突然地扶搖直上,勢動公卿,一本帳全在他的肚子里,固然是由于机緣的輻輳,造成這种局勢,可是李益的通權達變,巧妙地運用形勢,制造机會,卻是人所不能及的真本事,真才華。
  李益沒有瞞他,尤其是他勘察回來,去跟李益商談時,李益告訴了他一切的內情,以及應采取的步驟,嚇了他一跳,這是一個很危險的計划。高暉致史仲義的私函,他也看了,高暉下筆很慎重,對李益所提的調戍動軍的計划只表示了私人的贊同,希望史仲義多予支持,并沒有太肯定。
  李益請求高暉撥發的兵符沒有送到,可見這位兵部尚書行事很慎重。兵符一發就是朝廷的旨命,勢在必行。
  但如果邊鎮節藩不答應,仍然可以拒絕而不受,另行備章申奏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已經是很平常的事。
  李益在遷到客寓后,盧方的私函卻到了。
  函中談到高暉的態度,說兵符已寄,但是由一名專使帶著,等候在安西驛站,李益如果不能說服史仲義,兵符就不會送達,因為朝廷也不愿意過分刺激邊帥,如果令出而不能行,徒增事故外,還有損朝廷的威信。
  因為事關盧方的身家前程,盧方很緊張,千方百計探得這個消息后,急告李益,要李益務必設法說服史仲義,否則朝廷會以為河西四郡的不穩,全是怕盧方的關系,那盧方的地位就不穩了。
  李益接信后,稍稍有點气,才即定下這個大膽的計划,要利用羅春霆的關系,使史仲義就范。至于警告羅春霆說盧方在河西郡設耳目心腹,那完全是子虛烏有的事,盧方并不是個工于心計的人。
  他連史仲義是朝廷內定,故意派來接替他位置的事都一無所悉,一直還以為是自己把史仲義一手提拔起來的。倒是河西四郡,卻真王支持他的也以他的馬首是瞻,因此四郡節鎮的行動跟他的榮枯就有著很大的關系。
  盧方先前還胡里胡涂不知道,直到在李益口中,得知史仲義是朝廷有意派去接替他的職位的,他才悚然心惊,知道朝廷對這些邊使節鎮所抱的態度,并不是十分信任,史仲義除了准備接替他的職務外。無疑的還有著監視的任務,而其余的四鎮手下,也都定有著相似的人員。那些人在他任河西節度使時,跟他的關系很友好,史仲義接任后,合作就不如先前了,他到長安任職沒多久,那四郡的節鎮都有信函給他,言下似乎對史仲義表示不滿。接到信時,盧方還不以為意,認為是史仲義由自己一手提拔出來,聲望自不足与自己相比,壓在那些人頭上,自然難以令他們心服,因此他還為了表示自己的影響力起見,寫過一封私函給史仲義,叫史仲義對四郡節使稍存客气,戍守邊處,總是以和為貴。
  這是一封顧全大局的信,用意至公,本來沒什么,但是了解到史仲義的身份后,他就緊張了。
  這不是明白表示自己仍然是維護著四郡嗎?万一四郡有什么不臣的舉動,他是万難擺脫干系的。
  所以盧方對李益之行非常關心,跟王閣老兩人几經密商,多方努力,才打听得高暉對李益請發兵符所作的措施后,所以才遣人飛騎急馳,秘密交給李益一封信,要李益設法促成此事。把四郡的兵權增重,而又同時減少了他們的控制權,這樣一來,那四個人就會老實得多,不至于做出胡涂而牽連到盧方,這封盧方自然是好事,而且在李益手中完成這件事對盧方的好處更大。
  李益是他的女婿,這層關系自然非常密切,李益能以一個新任的年輕官員身份;完成這种軍國安危之大計,影響力自是屬于他盧方的,這表示盧方在四郡方面,仍有舉足輕重的左右力量。這可以使他的地位更受重視。
  盧方的信中雖然沒有如此明說,但是李益卻可以想像得到,雖然盧方的信上口口聲聲說是為家為國,但李益明白,在盧方的心中是家重于國的。
  不過李益也知道,這件事如果辦不好,他以后的前程也就難以有出息了,雖然他并不寄望放在軍伍上立功名,但是手邊有几個可以左右大局的節鎮,無形中就是一項最有力的權勢保證。
  想他本身的聲望是無法控制這些大勢的,那仍然要借重盧方的名頭,只是他必須要把左右大勢的運用控制掌握在手里,因此對盧方的要求,他還是要盡心盡力地去做。
  只是,要想控制這种局勢,必須要有憑仗,而他──李益手中憑仗的卻只是一點淺薄的關系,固然,他是盧方的女婿,是高暉的知交,是秦朗与郭氏兄弟的好朋友,但是這三种關系并沒有多大的用處,任何一方面的力量都不足以把河西這個局面的控制大權交在他手中。
  唯一,他能掌握的只是一個小秘密,一個朝廷与節鎮之間的矛盾与權力的沖突。
  朝廷有意抑制邊鎮的權力,但朝廷目前的實力与決心都不夠堅定,所以商暉也只能把兵符送到鄰近的地方等著,等他協商好了,才會發出兵符。這說明了朝廷的意思是不會冒險直接采取行動來支持他的計划,更不會授予他充分的權柄去壓制那些邊鎮的。
  一切要他自己想辦法,而最難通過的就是史怀義這一關,因為史怀義是河西擁兵最重的一鎮。
  史怀義是朝廷培植起來的固然不錯,但朝廷要求的只是忠心而已,沒有辦法再要求更多的了。
  幸好,李益手中掌握看一個秘密,一個朝廷制邊手段的秘密,而且,從李益早上到帥府而受冷落的這件事上看來,顯示了邊廷的一個弱點──他們對長安的人事動靜太隔閡。李益不是名人,可是他獨力扳倒了前任兵部尚書于善謙,活活急死了一個炙手可熱的大權臣,這在長安是件多么轟勁的事,涼州的帥府居然一無所知。
  因此,李益認為可以利用,因此,李益大膽地布下了這一著棋,一著利用羅春霆,旁敲側擊來逼迫史怀義的棋,而且是一著險棋。
  這著棋對別的人都沒有用,但對史怀義卻絕對有用。因為史怀義自己就是從這條路上走過來的。
  朝廷授意他來接盧方的缺,他一定也會相信朝廷安排了別的人來接他的缺。
  所以他才把計划透露給方子逸知道,然后把重點放在羅春霆身上,為了使方子逸干得起勁,他再把羅春霆的這條線,搭在方子逸身上。
  目前,他是一無所有,但是等羅春霆有了成績,交給方子逸,也就等于交到李益的手中,他就真正地有了權力了,一個真正控制邊鎮的權力了。
  正因為李益把棋手布在方子逸与羅春霆身上,所以他在接待史怀義的時候,并沒有談什么,只叫秋鴻在驛館外面等著,看到羅春霆与楊太守聯袂來拜訪方子逸,秋鴻立即就回到客棧,向侍奉的小紅遞了個暗號。
  李益跟史怀義還是在閒談,但是談話的內容卻很精采,包括他如何与黃衫客等人訂交,然后設謀以除魚朝恩,以及后來气死于善謙的細節。
  史怀義對前者很關心,因為這是國家的大事,對后者則更感興趣,因為他是高承龍的門生,而且又是朝廷的密聞,由李益這個當事人談起來,自然比別人的傳說更為詳細而動听,大概是快談到結果,小紅進來換了一道茶,這是個約定,告訴李益,驛館中已經有了動靜。
  李益的心定了,也知道可以進行下一步了,所以他把結果談得更為精采,告一段落后,他才輕描淡寫地把高暉的私函取出來,簡略地談了一下調兵的計划,當然還說了一番理由,那是暗示著朝廷對史怀義的寄望,而且說這么一來,史怀義手中的兵力雖然少了,但是每一處都是他的舊部占了多數,足可控制四郡了。
  史怀義只听得滿身大汗,因為這個計划對他的關系太重大了,訥然道:“君虞兄,這件事非同小可,我還要詳加考慮一下才行,而且有兩個情況,高門兄可能還不太了解,我接掌河西后,那几郡對我并不太合作,如果把我的兵都分調出去,調來的卻全是他們的人,一旦有什么舉動,我這邊豈不是空無一人?”
  “高尚書認為督師大才,為國之千城,所以才把這個計划首先讓督帥知曉,將帥引納私人,是為驕悍之源,高尚書這個計划,正為制裁這等驕橫將帥而設。督帥來到河西時,未帶一兵一卒,而終能万眾歸心,高尚書才想請督帥多辛苦一點,把那些人的士卒也好好他訓練一下。”
  “老弟,你不知道帶兵的苦處,這太難了,尤其是這种人,跟慣了一個主帥,換了個就不肯听調度了……”
  李益笑笑道:“督帥現有的這些人也是從家岳那儿接過來的,卻沒有遇到所述的困難呀!”
  “那……情形不同,我是跟他們相處了多年,彼此慢慢才習慣了過來,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些感情,突然把他們調走他處,恐怕他們也不太愿意。”
  李益淡淡地道:“高尚書就是根据京中接獲的密報,才設想了這個計划,戍卒久居一地,也很容易養成怠忽之心,尤其是一些中級的營官們,更是貪圖安逸,竟把涼州當汴州了,拆城營產,藏嬌金屋,作久居之計了,如此下去,壯志日消,一旦真的有事,也不能再倚仗他們……”
  史怪義心中一動道:“這是沒有的事,邊境生活枯燥,朝廷有鑒于此,才把一些罪犯入官的眷屬妾女,配發來此充作營妓,以解征人鄉思,逢場作戲,容或有之,絕不會留作家室的,因為那些營妓都是官妓的身份,也不容許他們自主以就歸宿的。”
  李益笑道:“這是傅聞而已,居然還有人說這些營官,拆了城磚來建私宅,高尚書要我出來督修城塞,主要的也是看看有沒有這回事。”
  史怀義神色一變道:“有沒有這种情形呢?”
  李益笑道:“當然不會有,即或有之,小弟看在家岳与督帥的情分上,也要加以掩飾一二,不過由此可見,戍軍人居一地,弊端在所難免,督帥今后留心一下就是,這种事如果認真澈究起來,只要有一兩件,督帥身上的干系也就不輕,千万大意不得,這次協同兄弟出來督促修城的方子逸是個大行家,城磚尺寸大小寬薄,雖然代有不同,但他卻能分得清清楚楚,我叫他在勘察時,也替督帥留心一下就是,至于高尚書的計划……”
  史怀義已經听出語气不對了,連忙道:“我回去當再研究一下,如若可行,我一定盡力促成,即使有礙難之處,也會向高門兄詳細解釋的。”
  “是的!是的!兄弟只要有個答覆給高尚書就行了,這個計划所以不立即見諸于實施,也是考慮到情況或許有不如所想像的那么單純,万一見諸露布而不能行,豈不有損朝廷威信,也顯得高兄行事過于草率、對他這個新任尚書的能力,朝廷也會起了怀疑了,所以高兄也很為難。”
  話說得平和,暗示性卻頗為濃烈,而且巧妙地把計划套到高暉頭上,作為高暉膺任兵部尚書后立意興革的第一道改革,自然關系未來的進退盛衰,這表示高暉也是事在必行,史怀義既是受教于意故的高大人,而且又把計划私下密商于先,更是把史怀義視作自己人,因此雖然李益說得不是非常肯定,卻也已不容推鋅了。
  妙的是他更巧妙地把帥府部屬和拆磚的事點成了人情,卻又指明了這事可大可小,這時候也才讓史怀義了解到那些人情就是警告了。听他說起計划是專為對付驕兵悍將的,史怪義心中更覺得狐疑了,忙又試探地道:“別人不知我,高門兄應該知道,難道他認為我也是驕兵悍將嗎?”
  “那當然不會,正因為高兄將督帥視作自己人,所以才要兄弟先容以祈求督帥諒解,調戍之計,表面上看是督帥吃了點虧,減少了將近兩万人,但是由實利上看,河西四郡連同本郡合起來的二十万人馬?完全置于督帥的掌握中,因為無論在那一郡,都是督的手下的人居多數,當初兄弟受命之際就曾提出過,恐怕督帥不會答應,高兄卻笑著告訴兄弟說──別人我不知道,史帥我最清楚的,他絕不是握住了兵權不肯放的人……”
  史怀義不作聲了,他在李益的話里听出了危險,這番話是不是高暉說的還很難講,但不管是誰講的,這已經表示了充分的警告,看起來這個年輕人的确是厲害,笑里藏刀,笑談之間,卻已布下了一座刀山劍陣。
  先前听他談到如何把于善謙逼得自上辭表,又如何地一气咯血而死,史怀義還十分激昂,連聲稱好,但是現在輪到自己受逼時,卻不是滋味了。
  計划并不是不好,史怀義也不想擁兵自重,只是他知道這計划很難行得通,而行不通的理由卻又無法出口,這才是史怀義深感苦惱的地方。
  不錯,由于連年的兵災甫定,朝威不振,節度使區由原有的十個,擴展到三十九個,像現在的河西四郡,原先都是在河西節度使區的范圍內分出去的。
  那四個節度使原先都是盧方的部屬,分駐四郡而已,慢慢的為了軍事戰略上的需要,他們的人員擴充增加了,增加到主帥難以控制了,才另行划定轄區,成立了一個新的節度使區,將驕山于兵悍,節度使因為手擁重兵而罔顧朝廷的旨令。這种情形同樣也存在于節度使區內,一些部將們到了自已所領的兵員能左右到主帥大勢時,他們對主帥的尊敬也就不如往昔了。
  史怀義很清楚,在河西本郡的這几万軍卒中,他也未能完全控制,假如調了出去,他們在另外四郡里成為多數之后,形勢將更糟,很可能會發展到把主帥他擠掉,形成一批新的勢力擁有者。
  但是這种情形他不能說,說了出來,徒然顯得自己無能,朝廷派他來接替盧方,原是看中了他的才干,假如知道他并不能控制大局,是否還會要他留任呢?
  史怀義沉吟良久,還是無法決定。
  李益也不催他,只是笑道:“如此軍國大計,當然不能在倉卒間就成定案的,督帥可以詳細地研究一下,好在兄弟在此還有几天耽擱,在完工之前能有個回答就行了,不過那個時候卻一定要有個明确的答案,因為兄弟還要到那四郡去個別接触,以期達成使命。”
  這又是一個警告,告訴他考慮的結果仍要遵行的,因為這是一個整体的計划。
  史怀義滿怀心事地告辭了,李益很放心,因為他知道安排在羅春霆身上的一看棋一定會生效的。
  當夜,他睡得很安心,第二天方子逸跟太守一起來了,商量的是如何進行修筑城塞的事宜。
  楊夢云這次的態度很恭敬,雖然在品秩上,他是正六品,比李益的從六品還要高一級,資歷尤比李益深,但是李益是京師簡派的特差,所以楊太守口口聲聲都稱上差,態度跡近阿諛。
  對方子逸所提的种种要求,楊夢云一口答應了下來,涼州地方雖居邊境,但是卻十分富饒。
  居民為漢胡雜處,但那些胡人俱已歸化了,他們多半是商賈,很有錢,對官府的攤派很少打折扣,李益又有著京中撥下的治城款項,金錢上已經沒有問題。
  人工也沒有問題,廝役雖然湊不足那么多,但這儿是流放區,有的是各地解送前來流放的人犯,他們就是來做苦工代刑的,李益跟督帥署的關系如此密切,調用流犯勞力自然也沒問題。
  所以三言兩語,就把公事談妥了,因為方子逸勘察的結果,超出預算很多,楊太守很懂事,一力承擔了多出的支費由他同郡內的大戶分攤,而且還自承過失,說由于中報不詳實才造成這种錯誤,請求李益曲予成全。
  錯處并不是楊太守的,他所申奏的待修之處是城牆已經傾塌了的,有些地方以前督促修城的主宮留下來的紕漏,稍加掩飾就可以過得去了,但是要認真來做,工程就大了,即使把朝廷所撥的款項全部用上,也欠缺了一大筆,認真地追溯責任,牽連就大了,馬馬虎虎地過去,又失去了李益朴實施工的本衷,這使李益很為難。
  既然楊太守肯把欠缺的款項湊集起來,李益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地做次人情了。
  把楊太守打發走了,李益才問起昨夜跟羅春霆會談的情形,方子逸說得很詳細,李益也十分滿意,在他的估計中,史怀義在受到了羅春霆的壓力后,一定會立刻就范的。他又計划了一下日后的事宜,就把修城的事麻煩方子逸多費點心,自己卻在客棧中靜待佳音了。
  只等史怀義的同意回音一到,他就立刻可以修書,托驛站飛騎傳報京師,請商暉速頒兵符了。
  由于盧方先透了消息,他知道兵部的特使帶著兵符,已經等候在前一站了,只要那封信送到了前站,兵符也立即可以送達,万事俱全,只欠東風,就差史怀義點頭了。
  不過李益的估計也并不完全正确,他預料立刻可以有的回音,過了兩三天,還是遲遲未見下來。
  而且史怀義也沒有再見面,等了兩天,李益覺得很不耐煩,隱隱覺得事情可能有變化,到了第三天,他實在忍不住,授意方子逸把羅春霆約出一談。
  羅春霆倒是很快地應約而來了,見了方子逸,神情上客气多了,也恭敬多了,兩人寒暄已畢,進入了屋子,羅春霆在袖中取出了三方和田的玉石筆洗,都是刻作雙鯉躍波狀,玉質晶瑩,耀目生輝,一望而知為上品。
  笑著道:“子逸兄,這是些許微意,出自兄弟私下的孝敬,一方講帶到長安,奉上給盧閣台大人,以報昔日多方提拔,一方請致上差李公子,作為兄弟致賀他与盧小姐百年好合,另一方則是兄弟致上吾兄以供清玩。”
  這三座玉洗不是古董,雕工也不算精細,但琢磨极工,顯示出玉質的高貴,通体洁白無瑕,每一座大約如拳,如果再交由名匠改鑿,必可成极為精巧的珍品。方子逸久居長安,對雕琢之道頗有研究,自然也知道一般的市价,這三座玉洗如果撈到長安,每一座可以值上十万錢,但是如果能經由自己的手加以重新雕琢之后,就此三塊玉璞,刻成一套的玩意,如福祿壽三星,或依据形勢,銬作三陽開泰,則百万可期。
  因為這三座玉洗的玉質完全一樣,想系同時在一處出土,或是原本為一整塊碎鑿為三的,舉世之間,再難以找出第四塊了。正因為他是行家,所以拿在手里,一一詳細檢視后,目中忍不佳流出了异采,羅春霆看他如此珍視,也就顯得很高興地道:“東西不值什么錢,但是玉質還不錯,可惜的是邊霆沒什么好玉工,它原本是一整塊……”
  方子逸歎了口气道:“兄弟的看法也是如此,這實在太可惜了,假如不把它擊碎,依据其本形,象勢而磨,半具天然,半由人為,則必可使其身价百倍……”
  羅春霆听得神色也是一動,連忙道:“子逸兄對此道很有研究嗎?”
  “研究是談不上,只是興趣所在,略事涉獵,稍微懂得一點,在長安時,玉器作里几個老師傅得到了原玉之后,都會送到兄弟處,請我代為設計一下,如何琢磨,以見匠心。如果這三塊不擊碎,依其原形而加以修飾,不但沒有浪費,而且還能更增其身价,假如兄弟沒有猜錯,那一方原玉分磨為三后,最少浪費掉一半……”
  羅春霆道:“是的!是的!原來有一口西瓜那么大,只是粗礦不成形,兄弟找個匠人鑿開后,磨成這三座玉洗,大概只剩下四成了,子逸兄,你是行家,就請你估計一下,殘物若是到了長安,大概可值個多少?”
  方子逸道:“玉石的价錢很難說,一半是玉質,另一半則是匠藝之運用,如果不擊碎,經由巧匠琢磨,還要看它原來的形勢能否得天然之神韻而定,如有可資利用之形勢,經由精心之构思,巧手之運用,則百万可致,……”
  “啊!能值得這么多?”
  “這是最高的估計,因為原來是什么樣子,兄弟沒有見過,照現下估价,大約在三四万之間。”
  這是他看出羅春霆不懂得行情,已經打了個對折兼七扣,少計了一半以上。不過方子逸倒不是憑空殺价,他是根据最切實的行情而估价的。因為這种玉器,必須還得找到買家才能賣得出高价,真要送到玉器行中,也不過是這個价錢。但是羅春霆已經訝然惊呼,而且連連頓足,气呼呼地道:“我那個親戚真不是東西,欺負我不識貨,几年來不知給他們訛了多少去,這東西曾經由他代售一座,居煞只作价一十千錢。真是太黑心,太黑心了!”
  方子逸笑笑道:“羅兄的舍親是……”
  “他在長安開設玉器作,店面在新會里,叫万寶坊!”
  “原來是那一家呀,東家与吾兄同宗。”
  “是我的同胞兄弟,這畜生真不是玩意,他到西涼地方來采購玉器,得了我多少方便,托他拋售些東西,居然還要昧下我的錢,真是人心難測,人心雛測!”
  方手逸心中暗笑,如果告訴他真實的价格,恐怕他還會跳起來呢,因此笑笑道:“兄弟与令親遇見過几次,知道他為人很精明,而且他那儿時有精品……”
  “混帳東西,他的精品都是從我這儿騙去的,子逸兄,你我既屬知交,兄弟也不必瞞你,兄弟在帥府,而來往采購玉器的都是大宗生意,有兄弟打個招呼就方便得多,而當地土人覓得好一點的玉苗,總是要送給兄弟一點,因此兄弟手頭倒是存有不少這些東西,這些年來,陸陸續續地由舍親帶走變賣的已有一半,幸好兄弟沒有一起給他……”
  方子逸道:“玉器買賣不比他物,本身的花費也要不少,比如說要雇匠琢磨,成品放置肆中待沽,這都要先下本錢的,令親的取价似乎尚為公平。”
  “公平個屁,我都是磨好了才托人交給他,賣掉了才把錢和人轉交姑蘇寒舍,他自己何嘗有半個花費,到現在還有一半的東西留在他店里沒賣掉呢,正因如此,兄弟才沒把手頭的東西全交過去。”
  方子逸道:“要是如此,令親就太過于貪了一點,不過吾兄也別太責怪他了,令親最多殺下了一半的价格,吾兄把一方珍貴的玉璞,弄得七零八碎,減卻了十之八九的身价,豈不是更為可惜!”
  羅春霆連連失悔,然而他卻沒把這一點歸咎在他的親戚身上,使得方子逸肚里有數,他對那位親戚,還保留了許多事未肯傾告,就以這雙鯉玉洗來說,如果對方知道一共有四座,而且是山一塊整玉分割開來的,必然不會單獨售出那一座,千方百計,也要把另三座求到,重作雕琢后,整理成套,就可成為當世珍品,對方是專作玉器生意的行家,絕對不會放過這個一本万利的机會的,因此人家就長吃吃他這個外行,也就不為過了。
  因是方手逸心中一動,故意用言語試探道:“既然吾兄尚有一半貨品留存店中未售,不妨列個清單給兄弟,等兄弟回到長安后去取了來重行估价售出,相信必可為吾兄爭得多一兩倍的代价,拜受厚賜,謹此為報……”
  “子逸兄,你在長安有門路么?”
  “因為兄弟對此道小有心得,很多大戶要購買玉器恃,都會找兄弟去鑒定一下,兄弟的門路或許會比令親還廣一點。”
  羅春霆聞言喜動于色道:“只要手逸兄有門路,在舍親那儿的東西不去管他了,勢利小人,不必計較,兄弟手中還有一些東西,手逸兄如果有空,就去鑒定一下,看能值個多少,然后就交給子逸兄帶到長安去轉售,你我也不客气,每件成品脫手,吾兄取三成利潤,一成作為使費花銷,這樣子逸兄認為如何?”
  方子逸心中一喜,在一般的慣例上,王器買賣,貨主与捐客之間,四六拆成是他自己所取的利潤較低,但是這筆生意不同,因為估价在先,自己可以斟酌一下,先把合理應取的利潤打在里面,那四成就是多賺的。
  沉吟片刻才道:“這當然可以,不過鑒定玉器的价格很難,而且頗費時間,等那天兄弟得閒……”
  “不!不能等,乘這兩天督帥不在署中,子逸兄就到下處去看看,若是有可取的,就煩吾兄帶了出來,那似乎方便些,這些東西雖然是兄弟平時攢下的,但究竟不便讓太多人看見,何況帥府中人多口雜……”
  “督帥這兩天不在署中?”
  羅春霆點點頭,壓低了聲音道:“那天晚上督帥回到轅署,兄弟就過去跟他談了一陣,對李公子這次前來所賜的使命,督帥感到很為難,實在很為難……”
  方子逸心中很焦急,李益此行的關系很重大,那不但影響到他的未來,也影響到自己的官運,霉了一輩子,好容易得到一個机會,能否爬起來,全看這一朝了,否則回到長安,恐伯還是要花相國寺的側院中埋沒掉一生。
  因此他急急地道:“正因為有很好礙難之處,李公子才要借重大力,促好此舉。”
  羅春霆壓低了聲音道:“督帥召見兄弟,原是想磋商一下,如何推脫的,兄弟因為受了吾兄之托,自然盡力勸阻,到后來沒辦法,兄弟只好把方兄交付的辦法使了出來。”
  “怎么樣?督帥對此有何反應?”
  羅春霆有點得意地道:“想不到這一著還真靈,兄弟自然不便明說,只點了兩句,督帥的臉色就變了,而且對兄弟的態度也客气多了。”
  方子逸呼了口气,李益用的這一手的确很好,找的對象也很适當,羅春霆既是帥署的机要文案師爺,又是前任留下的人,自然是最理想的監視密探。
  “督帥答應了嗎?”
  羅春霆捻著山羊胡子,笑道:“督帥在兄弟的暗示中听出河西所部中有盧公的心腹,想不答應也不成?不過他說出他的礙難,最主要的是那些營校裨將,居留涼州日久,在這儿多少有點离不開的事,要把他們調出去,他們心中一定不愿意,督帥為了使事情慎重起見,只有悄悄地出去跑一趟,找到那些重要的將校,私下先疏通一下,免得軍符到達時,有人抗命不尊,就難看了。”
  “他們居然敢違抗軍令節符?”
  羅春霆歎了口气,“方兄,你一定是清楚的,督帥接任盧公所遺的職位不過才半年多一點,跟那些將領之間關系尚未建立得十分妥切,這是可能的。所以督帥要親自到各處去轉一下。”
  方子逸的任務總算達成了,他找羅春霆的目的就是要了解一下史怀義的態度与反應,知道他已經同意,而且為了促成此舉,還特地出去跟他的部屬們洽商,就證明事已可成,這件事成了,一切的問題都解決了。
  因此他的心情也輕松了,笑笑道:“羅夫子,恭喜恭喜!經此一來,夫子在河西帥署的地位又將更上一層,一言而九鼎,督帥對夫子當更為倚重了。”
  羅春霆很高興地道:“那里,那里,兄弟即使小有所成,也都是出之于方兄的指點玉成,憑良心說,兄弟昨天還真有點提心吊膽,那知才說了几句話,督帥的態度立刻就大有改變,真沒想到這一著還真靈,所以今天兄弟布陳腹心,与方兄共享所利,也是為了對方兄表示一點謝意。”
  方子逸卻沒有被高興沖昏了頭,他知道自己不但是個空架子,而且也沒有那么多的絕點子,更沒有那种明确而果決的判斷力,整個計划都是李益想出來的,第一步算對了,第二步該怎么做,還是得靠李益。
  因此他倒是沒有昏了頭,把這一切都當作了自己的功勞了,笑笑道:“夫子太謙虛了,兄弟只是居間傳傳話而已,真正主持大局的是李公子,夫子要謝也該謝他才是。”
  羅春霆不禁怔了一怔道:“那你我合作的事……”
  方子逸道:“這當然也不能瞞他,而且他的闊朋友多,將來還要靠他廣為推荐,兄弟才能把羅兄所托之物,迅速脫手出去,否則這東西雖好,找買主卻很不容易。”
  “那兄弟所說的分潤方式,又得重新訂議了。”
  方子逸的目的就是在此,想想道:“李公子不會在乎這些,但是你們要仰仗他的地方太多了,總不能一直去麻煩他,我看這樣吧,你我各提一成,作偽酬謝他推荐的人情,如此羅兄雖然又要分出一成來,但是經過兄弟的重新估价,以及李公子的淵源推介出去,羅兄所得,較之委諸令親會多出兩倍,而時間也會快得多,像令親在几年內才給羅兄拋出几件,還擱置了一大半在那儿,如由李公子旁敲側擊,口角春風吹噓一下,在三五個月內,推個二三十件出去是絕無問題的,所以詳細推算起來,對吾兄只有好處,羅兄意下如何?”
  羅春霆道;“真要能如此的話,兄弟就再少攤些也行。方兄,此地采玉較為便利,如果方兄能夠找到大筆的主顧,兄弟可以向采玉的土著們先行承購下來……”
  方子逸笑道:“羅兄,那是玉石舖的生意,你我不必去擋人這种財路,玉石這玩意見很妙,貴在稀而不在廣,我們要做的是精品,而且最多也只能推個二三十件,就可以停止了,否則精品越來越多,反而不值錢了。”
  這門學問外行人自然不懂,但是道理并不深,方子逸略作說明,羅春霆也就懂了,于是把方子逸邀到了帥府他自己的私室中,羅春霆關起了房門,才打開了兩口木箱,取出他多年來慢慢積存下的那些玉器,居然有五六十件之多,方子逸一一審視后,才選出了二十來件。
  羅春霆感到很奇怪,因為方子逸所選的里面固然有些是珍品,有些卻只是中上的品質。
  羅春霆雖然是外行,但是多少也僅一點,至少他能看出好惡与精糙來,玉尚堅,尚紋理細,尚質密,尚有光,尚洁,根据這些一般的標准。他收藏下的東西自然都不會是很差的,何況那些采玉的土著以及販玉的商人們為了要求他行事上多予方便而主動獻贈的東西,必然也是大堆中的精品,在這上面,他深信是沒人敢欺騙他的。
  可是他被方子逸選出的那一些玉器弄糊涂了。
  最好的、最佳的方子逸都挑出來了,這說明方子逸的眼光很准,但是挑剩下來的三十件中,至少有五六件的品質都比一半已選中的好,這又使他瞪目不知所以了。
  沉吟了片刻才支艾吾吾地道;“方……方兄。剩下的這些……”
  方子逸道:“剩下的也都是佳品,吾兄歸里時,可以撈回故園,藏諸閣上,無事把玩一下,恩諸手孫。”
  “唉!若是帶得了,我早就帶走了,玉質雖堅,但是也不能碰碰撞撞,必須一件件密封而藏、層層包裹,一兩件小的還行,太多了實在累贅,而且還容易啟人視覦,說不定連老命也賠上。”
  “這倒也是,象以齒焚其身,吾兄如果為了安全保身起見,不如把它們敲碎了。”
  “敲碎了。這是為什么?”
  方子逸笑道:“和氏之璧价值連城,以其稀而無雙,如果它像城牆磚一般俯拾即是,恐怕丟在路上都沒人撿,兄弟在所選約二十几件中,有些以品質而言,比遺下的還差得多,但兄弟宁取次者而使佳者摒為遺珠,吾兄想必感到不解?”
  見方子逸說了出來,羅春霆忙道:“是的!是的!兄弟的确不明白,正想請教。”
  方手逸道:“道理很簡單,正是兄弟所說物稀為珍之故,有几件玉紋色澤俱屬上乘,但是同一類者已有較佳者選中了,只有把它們淘汰了,倒是那較次的几件,雖然是差一點,其色澤花紋,回然別异,稍加雕琢后,可另成一格,要想使一件東西賣得出好价錢,必須使它造成舉世無匹的情勢,兄弟在長安。曾經遇到過一件絕事,有人從西方帶夾兩對祖母祿貓眼石,大如鴿卵,拳世無匹,售者討价百万一對,而競購者頗眾,結果被一個巨賈以一百四十万的代价全部購去了。這個巨賈在購下兩對玄石之后,曾經設宴長安識貨的行家共賞,大家都贊不絕口,有人以更高的代价向他求取分潤,他先笑而不答,等到席散后,他拿起一柄鐵錘,將其中的一對打得粉碎,然后才宣布說剩下的那一對,可以一千万之价出售。”
  “什么?一百四十万的東西,居然討价千万,這還會有人要嗎?”
  “有!不但有人要,而且還有好几個人要,結果被一個巨賈以一千五百万的高价購去,因為這一對玄石已經成為當世無匹之寶了。”
  羅春霆恍然道:“高明!高明!原來此中還有這么大的學問,可是兄弟的這些東西,卻沒有這么高的身价了。”
  “那是當然,不過兄弟可以設法把它們琢磨成難以比照的珍品,以提高其身价,因此不能再有第二件出現。”
  羅春霆改容道:“子逸兄,高明!高明!”
  方子逸笑道:“所以兄弟希望吾兄能夠硬硬心,最好是把這些剩下的毀了,不然的話,也得在吾兄身秘密藏,几十年內不讓它們流入人間。”
  “其實再過一兩年,等前一批東西都賣了……”
  方子逸神色一冷,淡淡地道:“羅兄還是另請高明吧,兄弟代你把這批玉器脫手,固然可以弄進几文好處,但也不是白賺你的,多少還要拿點真本事、真功夫來,玉器的鑒定不是一件簡單的學問,那要下多年的工夫,才能磨出來的經驗,可是最重要的就是說一不二,當兄弟說世上唯此一件時,就沒人相信還會有第二件,也為了這原故,兄弟才能比令親賣上個几倍的价錢,兄弟賺了這份佣金,并不夠吃喝享用一輩子,因此兄弟并不想把路走絕了。”
  羅春霆惶恐地道:“方兄,這是兄弟失言,可是這些玉器當真是舉世無匹的珍品嗎?”
  方子逸笑了一笑道:“羅兄未免太貪心了,如果是舉世無匹的珍品,一件也就夠了,那里還要二、三十件呢?”
  “是啊!兄弟自己也知道,它們只是堪稱上品而已,卻不是舉世無匹,否則也不會落到兄弟手上來了,所以兄弟才覺得方兄的規定過于奇特。”
  “它們不是舉世無匹,只是當世無二而已,舉世無二的東西很多,一棵樹上結果千百粒,摘下來仔細一比較,會發現沒有一粒是完全相同的,但是這樹上的果子卻不見得就能每一粒都成為珍品,這些玉器的价值較昂,都還夠不上珍品二字,只是兄弟可以使它們成為舉世無二,提高它們的价值,而且提高的也只是尋常的三五倍,如此而已。但如果又有第二件冒出來,就連一倍的价錢都不值了,這才是小弟要求吾兄割愛的原故。”
  “這些都是別人送給我的,難保沒有同樣的。”
  “這個兄弟可以保證,也許有更好的,但絕不會有同樣的,兄弟選剩下來的這几件,原是是一塊玉苗上分割下來的,所以才會有同樣的色澤紋理,如若不分割,就看原体象形雕磨,自然又可以提高其身价。但已經割開了,就只能留存其一,才能保存它的价值,只要有了第二方,別人心中就會怀疑還有第三塊,那樣就不值錢了。玉石与頑石同性同質,本身并無价值,貴賤全在人的心中!”
  羅春霆拱手道:“受教!受教!那就如方兄所言吧!”
  方子逸卻搖搖頭道:“羅兄!不是兄弟不識抬舉,或是不信任你,吾兄心性不定,對兄弟的話也未必會信,兄弟卻犯不著為了几個錢而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這几件有同類的還是留下由羅兄另謀出處吧。”
  他把其中五六件取了出來,堆在一邊,然后指著另一堆道:“這一些兄弟可以盡力,而且兄弟所估的還是最低的,三五倆月內,必有以報之,只高不低。”
  羅春霆見他揀出的都是一些价值偏高的,總數約有數十万錢之多,如果敲別人去脫手,不但要低個四五倍,而且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售出,心中實在舍不得放棄這個机會,急道:“方兄可是信不過兄弟的誠意?”
  方子逸道:“如果兄弟信不過羅兄,早就拂袖而去,不必再留下另外的几件了,只是這几件,兄弟實在難以為力,就算羅兄值得信賴,羅兄的家人卻就難說了……”
  “這個兄弟絕對可以保證……”
  方子逸一笑道:“沒有人可以保證,在冶玉這一行里,人只能相信自己,存舍之間,必須當机立斷,不能有半絲猶豫,兄弟先前還以為羅兄是懂得這個道理的,所以才說是請羅兄謹慎而藏個几十年,只是一句客气話,其實是要羅兄毀了它們,那知道羅兄根本不懂這一套,兄弟也不能勉強了。”
  羅春霆的臉上充滿了沮喪的神色,忽然咬咬牙,將那些玉器中的一件捧了起來,高舉過頭,正想往地下砸去,方子逸嘉許地看著他,但是羅春霆歎了口气又放下了,方子邀他沒表示什么,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動手將其余的几件玉器包起來。
  羅春霆卻把那些有配對的上玉一起推到方子逸面前,像是下定了決心道:“子逸兄,這些東西在兄弟處少說也有几年了,前年舍親來時估過价,兄弟都未忍脫手,現在遇上了子逸兄這种真正懂得它的价值的人,兄弟自欲不能再埋沒它,可是要兄弟毀了另一件,兄弟實在下不了手,這樣吧,一并交由你帶去,由著你去處置……”
  方子游知道他仍是舍不得放棄,于是笑笑道:“其實敲碎了也不見得全無价值,找個好玉工把碎塊雕琢成一些小客件飾物,至少也能賣出令親所估的价錢。”
  羅春霆的眼中發出了光:“子逸兄,你怎么不早說?”
  方子逸笑道:“東西分開來,身价跌下四五倍,兄弟為了避嫌,自然不能說在前面,等羅兄把它們敲碎了,兄弟再行奉告,也好讓羅兄有個意外的收獲,略償所失。”
  羅春霆道:“那是什么話?兄弟如果信不過方兄,怎會將這些東西托交呢?由兄弟動手毀碎,手下沒有輕重,也許一下子全砸碎了;豈非暴珍天物,還是由你帶去,找玉工割開了,多少還能收回一點是嗎?”
  方子逸道:“羅兄這么說,兄弟自當勉力以報。這些零星小件,較易脫手,兄弟一回到長安,不久即有回報,至于這錢是如何交割……”
  “就請子逸兄看人送到姑蘇寒舍好了。督帥也是姑蘇人氏,家中時有專人送遞家書,兄弟這儿也會知道的。”
  事情談妥了,雙方都很高興,羅春霆治了酒,款待了他一頓,然后才命人帶著那一箱玉器都送到了驛館。
  方子逸很興奮,他那一番做作,看起來似乎是很像回事,其實他已明白,這种玉器价值不菲是不錯的,但還不能說是稀世珍品,別說是有個兩件,就是四五件,也不會影響到它們的价值,但是這樣做作一下,平白又多了三五十万的好處,此行收獲不能說是不錯,回到長安后,光是手上的這批玉器的利潤,也足以使自己成個小財主了。
  他倒是沒有多作耽誤,因為李益還在等他的消息,所以又到了客棧里去見了李益。
  李益來不及听他說以后的發財經過,只听得說史怀義已經出去跟部屬商討調戍的事,就變色跌足道:“糟了!”
  方子逸嚇了一跳,忙道:“君虞!羅春霆說他已經說服了史怀義,只是調戍之舉,關系到河西全局,他必須去問問那几個將領,看看他們的意愿,自己喜歡上那儿去,再酌情分調,這樣才能落個皆大歡喜。”
  李益歎了一聲:“子逸,他是一軍之主,操生殺之大權,有時連朝令都可以不受,支遣部屬是他的權責,何況還有朝中兵符為憑,令出即行,誰敢違抗?像這种事都要去跟部屬打個商量,這個節度使干得了么?縱然朝廷不撤換他,也會被部屬擠下來了。”
  方子逸不禁一惊:“君虞,這么說來,我是被羅春霆那老小子給騙了。”
  “羅春霆被你嚇著了,怎么會騙你呢,再者他悠然把那些玉器交給你,自然不會騙你的。”
  “那是史怀義對他也說了假話?”
  “我想是必然的,尤其是羅春霆在前夜隱約說出了在那些部屬中有家岳的麓部是負責監視他的,史怀義信以為真,對羅某已生畏忌之心,怎么會告訴他實話呢?”
  方子逸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其中會有如此多的曲折,若非李益提出來,他一直還以為史怀義的出巡游說是十分自然的事,就是羅春霆掌的是帥府机密文案,也沒想到其中別有文章。
  怔了半天才道:“可是他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他用的是緩兵之計,也不能老躲在外面不回來呀,回來之后,又將如何交代呢”李益皺著眉頭道:“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他一定是去想法子破坏這個計划了。”
  “羅春霆說了,他已經著人到鄰郡驛館去打听過了,那儿的确住著一位由長安兵部遣來的特使,兵部高大人的兵符已發是事實,只是在俟机達布,由此可見,朝廷的意思是支持那個計划的,只是態度不便明朗而已。”
  李益恨恨地道:“高暉這家伙大膽小了,如果他把兵符逕行發下,史怀義就玩不出花樣了。”
  小紅在旁道:“高大人必須要慎重其事,這個計划有利于朝廷統一軍權,他自然是支持的,只是怕因而激生兵變,不敢造次而已,謀國之務,不能掉以輕心!”
  “他自己都說河西一地藩鎮之勢較弱,朝廷尚可控制,要想整頓邊鎮,以河西開始最為有效,正因為他如此說了,我才构成那個計划,否則,我多的什么事呢?就算辦成了,我是個文官,對我全無好處。”
  小紅道:“爺!話不是這么說,因為河西原是你岳丈盧大人的鎮區,与盧大人的關系密切,而且邊鄰四郡与盧大人交誼頗深,對新任的史帥略有隔閡,有這個矛盾在,他們合不起來,利于各個擊破。所以高大人才同意一試,也是希望能成功的,立遣特使,耪兵符以待机,這支持已經夠大了,如果草率地交出兵符,万一事情辦砸了,朝廷的威信受損,高大人的前程也完了,你沒有听他臨別時的寄語嗎?事情可放手辦,但是必須慎重,不可激起兵變,朝廷現在正在銳意充實軍備,只是事机尚未成熟,不能輕易啟戰。”
  李益歎道:“這個我知道,朝廷如果不伯打仗,早就號令各地節鎮勤王君側以誅魚朝恩了,那里還會受他的挾制多年。可是高暉這种辦事也不行呀,史怀義是他跟朝廷手支持起來的人,如果史怀義都無法控制,大事更不可為了,難道他沒有看透這一點?”
  方子逸道:“我到過帥府,看里面的情形很平常,史怀義大概還不至于造反!”
  “這個我知道,他听了羅春霆的話后,即使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尤其是他与鄰近四郡處得并不好,而河西僻處一隅,也無法跟別處呼應。再說他的家屬都在江南老家,一旦事發,誅累全族,我諒他也沒這個膽子,既不敢造反,又不敢貿然違旨,他還有什么方法能拒絕兵符呢?”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就是最好的理由了。”
  李益搖頭道:“有這個說法,但不可据以為本的,那是在戰陣緊急之際,廷旨到來,局勢已易,為因勢而制宜,可以把廷旨先擱過一邊,現在又沒有什么戰事……”
  才說到這儿,他的眉頭一掀,用力一拍桌子道:“我曉得他要用什么方法了,這家伙很聰明,但是卻逃不出我的算計,史怀義,這一次你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己為自己添麻煩了,子逸,你快到帥署去把羅春霆請來,告訴他有十万火急大事,拖也要把他拖來,但是要做得自然。”
  方子逸匆匆地走了,李益又把盧安叫了進來問道:“盧安,你跟著老大人多年了,河西地方的情形你也很熟,使署下面的人事你也相當熟絡了?”
  “是的,爺!老大人卸任才半年,營里的人都沒什么大更動,因此都還知道。”
  “現在你必須詳細地告訴我一下,河西署內容營的重要將領名字,以及他們的淵源。”
  盧安想了一下才道:“這個小的不大清楚,河西郡內領兵七万三千人,分為六衛,每衛領軍一万,駐守在長城外面監視隔斷突厥和吐蕃,另外的一万三千人就在涼州外城扎營駐守,捍衛帥署。”
  “這七處的將軍都是些什么人,名字倒不重要,主要的是他們的背景。”
  “外駐的六衛將軍都是跟史怀義先后同時調來的,史怀義因為擔任涼州本衛府的將軍,無形中就成為副帥,其實節度使區內根本沒有副帥這個名稱,一般說來,擔任衛府的將軍,就是報奏留后的接替人,多半是由主帥的親信擔任,有根多地方,這個位置是由主帥的儿子或親人……”
  “好了!這些我知道,涼州帥署的副帥是誰呢??”
  “是王慕和王將軍。”
  “這個人可靠嗎?我的意思是說他偏向于那一邊?”
  “這個人呀,那一邊也不偏,他是老大人的部將,年紀比老大人還大一歲,是個糊涂的老好人,才具平平,但是鎮邊多年,在這邊成了家,原來是右衛將軍,老大人內升閣台,史怀義把他調升府衛,將軍是看在老大人的面子。”
  李益道:“府衛將軍既是內定留后的副帥,責任何等重大,怎么能看面子而隨便用個人?”
  “爺有所不知,王慕和為人与世無爭,他自己上了年紀,娶的妻子是一個突厥的郡主,他就向老大人再三表示,情愿終老邊地,不想回去了。而且他因為妻族的關系,跟突厥人相處得不錯,有他在這儿,至少突厥人不大會侵犯,就是要進兵,也避免從河西這邊發動,就是吐蕃人,也因為他的原故,不便開罪突厥,所以老大人去時,對史帥只有一個交代,就是王慕和不要換!史怀義也很會做人,乾脆就把他提升為副帥了。”
  “那么其他六衛的將軍都是史怀義的心腹了?”
  盧安想了一下:“這個不大清楚,不過他在當副帥時,至少有四個衛所的將軍跟他來往密切。”
  李益點點頭問道:“王將軍住在那儿?”
  “就在西城的一個堡子里,他的夫人因為是突厥的郡主,過不慣我們的日子,還架著皮帳為舍,王將軍為了遷就他,只好在外面再用牆圍起來,而且他那個堡里還有不少胡人居住,大家都笑他不是娶老婆,而是在番邦招了駙馬了。”
  “史怀義沒有立他留后嗎?”
  “那怎么會呢?史帥才四十多歲?他已經六十多了,說什么也不可能保他留后的,目前史帥根本就沒有留后,大概是等王將軍干上几年,老死了之后,再把留后的入選去遞補他這個缺。”
  “這個人對老大人如何?”
  盧安笑道:“他對誰都很好,跟誰都和和气气,所以他的部屬都不太伯他,不過他因為受老大人提拔之恩最深,自然特別感激,每次他晉見老大人時,都會跪下叩頭的,要不是他實在忠厚無能,老大人很可能就保他留后,這節度使還落不到史怀義身上去了。”
  李益十分興奮,拍案笑道:“好!好极了,這是天助我成,有這一個人安排著,實在大理想了,盧安,你持我的名帖,立刻就去拜訪他。”
  他取了一張泥金大紅拜箋,寫了一行字,右中書令盧方命婿隴西李益字君虞致候清吉………
  ──請看續集玉釵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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