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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連刮了三天大風,風中有雨,雨中有霧。
  濃濃的霧連大風也吹不散,彷佛連呼吸著的也不是空气,而是籠罩著每一幢高樓大廈的霧。
  霧气和空气有什么分別?
  我不懂,也懶得去尋求答案,因為我已決定要休息一個星期,什么事情都不干,我要用一百六十八小時來松弛松弛身上每一條神經線。
  決定是這樣決定了,但可以堅持到最后一小時的最后一分鐘嗎?這就是只有天才曉得了。
  翻開案頭日歷,我的眉頭忽然皺住。
  這一頁的日歷,紅如火,十分刺眼。
  又是星期天。
  星期天是個很熱鬧的日子,人人都在放假,只要往街上打一個轉,我保證自己的精神又會再度緊張起來。
  唉,誰叫我一連練了七天芭蕾舞?一直陪著那個非要我陪她練舞不可的三表妹呢?
  幸好,這個又可愛又可惡的三表妹已飛回洛杉礬了,直到這時候,我才后悔在八歲那年學過五天芭蕾舞。
  別人跳芭蕾舞只會腳趾發疼,但我卻全身都疼,就像是一連參加了七八次擂台搏擊比賽似的。
  下次我發誓——唉,還是免了,除非她永遠不再回來,否則就算她做武松而又要找我扮老虎,我還是拒絕不得的。
  這是人結人緣,表妹我有五個,大表妹兩次戀愛失敗,跑到意大利做修女;二表妹嫁給了億万巨富的儿子,正是一人侯門深似海,從此以后在報章上見見她的照片好了。
  至于四表妹、五表妹,前者老气橫秋,從來沒有把我這個寫小說的表哥放在眼內;老五卻太幼稚,到了念高中那一年還天天咬著波板糖,在操場上和那些八九歲的小女孩玩跳飛机游戲!
  就只有三表妹,她頑皮是一回事,但她也有很柔細、很体貼的一面,所以,她是我最喜歡的一個。
  昨天黃昏,我送她到机場,臨別時她送了我八九個飛吻,害得我險些撞在一個足有六尺半高金發女郎的胸脯上。
  三表妹走了,我沒有悲傷,因為她是表妹,而不是我的情人。
  那是真真正正的“兄妹感情”,雖然,這上面還是加上一個“表”字。
  這一個故事,和三表妹是完全沒有什么關系的。
  可是,若不是給這個可愛复可惡的表妹折騰了整個星期,那一天我早就出海釣魚去了。
  而倘若那天我一早出海,就一定不會碰上謝卡這個人。
  要是我沒有碰上謝卡,那么我也不會被卷入一件怪异事情的漩渦里。
  所以,縱然寶貝的三表妹在整件事情里沒有任何直接的關系,但在一開始的時候,還是因為她要我陪足一星期,然后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是我特別“好運气”,所以,這件怪异的事情,才會讓我這個跳芭蕾舞跳得暈頭轉向的人遇上了……原始人會不會刮胡子,我不知道。
  但我對付胡子的方法,就算不能說是原始,最少也是相當落伍的了。
  我不用剃須刀片,不用須創,更不使用電須刨,而是使用一把細小而廉价的剪刀。
  用剪刀來剪胡子,當然比不上用其他剃須工具那么快捷乾淨,但我卻認為這是一种樂趣。
  在鏡子里,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每一根胡子被剪掉的情形,而且,還可以听見极細微的“剪須聲音”。
  我選用廉价的剪刀,是因為它不會太鋒利,因為有時候,我可能會冒冒失失的連嘴唇也照剪可也。
  有人說:“胡子是男人臉龐上的藝術品。”
  也有人說:“只要有胡子的男人就有男性惑力。”
  對于前者,我還可以接受,但后面那一句,我可不敢苟同。
  別的不說,就以街頭上那些可惡复可怜的流浪漢來說,他們可能好几年也不洗一次澡,臉上的胡子又多又亂,難道這也算是男性的魅力嗎?
  以我看來,并不是每個男人都适合留胡子的,我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只要胡子稍微長一點點,我就要用剪刀把它剪得干干淨淨,最少,整個人會變得精神煥發起來。
  每一天,當我爬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唱机開動,讓柔和悅耳的音樂使我的腦筋早一點從沉睡中清醒。
  這是一件很有效的法子,保證百試百靈。
  然后,我就用剪刀修理自己的胡子。
  對我來說,胡子是多余的,就像是許多許多煩惱一樣,有它們的存在簡直是快樂人生里最大的諷刺。
  胡子再多余,我還可以揮剪剪掉它,但煩惱卻往往是揮之不去剪之不掉,想忘記也忘不了的。
  這一天,當我正在剪胡子的時候,心里忽發奇想:“倘若連煩惱也可以一并剪掉,那就好得很了。”
  若然真的可以,當然最好,但這卻偏偏是不可能的。
  剪掉胡子后,再看看腕表,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二十三分了。
  我懶洋洋地披上了外衣,漫無目的地走出了門口。
  風還在吹,雨還在洒,我的腳步再也不像是在跳芭蕾舞,而是彷佛正在泥泞里耕田。
  我沒有帶雨傘,那是因為雨點已愈來愈細小,我肯定自己絕不會變成一個落湯雞。
  我在街上逛了一會,忽然覺得有點口乾,很想喝一杯燙熱的檸檬茶。
  于是,我轉過一條街道,向芳芳餐廳走了過去。
  芳芳餐廳的老板是個很胖的胖子,又是一個標准的足球迷,我選擇這里喝茶,其實是想找他聊聊天,談談最近的几場足球比賽。
  但我還沒有走到餐廳,就已看見了一件意外的事。
  這件意外的事,其實并不怎么嚴重。
  我在街角轉口處,看見一輛計程車剛好停了下來,接著一個戴著雨帽的男人匆匆跳下車,然后冒冒失失地走上行人道。
  而這時候,一個大概四五十歲的中年婦人,也冒冒失失地在街上游逛著。
  于是,兩個冒冒失失的人,就這樣湊巧地相撞在一起。
  那婦人甚是瘦削,雖然那一撞之力并不怎么猛烈,但她還是一碰即跌,仰天跌倒在地上。
  那個戴著雨帽的男人吃了一惊,連忙道歉不迭。
  這時候,我本來想去喝檸檬茶的,但這一幕“人撞人”的小意外,卻把我的腳步阻留下來。
  那男人大概二十七八歲左右,比我年輕一點點,但卻蓄著“獨行快”奇連伊士活一般的胡子。
  只不過奇連伊土話的胡子是金金黃黃的,而他的胡子卻和眼睛一般烏黑。
  并不是每個人都适宜蓄胡子的,以我看來,就認為這人若刮掉所有的胡子,一定會比現在英俊佩洒得多。
  也許,我對年青人蓄胡子總是有點偏見。
  但這只能算是審美的觀點与角度而已,在整体而論,我是絕不會因為別人蓄有胡子,就對他整個人都產生偏見的。
  就像這個戴著雨帽的年青人,雖然我一點也不欣賞他的胡子,但卻很欣賞他撞倒人之后的態度。
  那中年婦人給撞跌,一方面固然是由于湊巧,但另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就是兩人都沒有注意到行人路上的情況。
  所以,那年青人縱有疏忽,這婦人也同樣是難辭其咎。
  但是那婦人很凶,當她給拉跌后,就一直大吵大鬧,說那年青人是故意撞過來的。
  那個年青人也沒有怎么分辨,只是很關注地凝視著她,同時希望她可以站立起來。
  但那婦人卻只是坐在地上,不斷戟指大罵道:“你這樣撞過來,是不是想謀殺啊?”
  那年青人忙道:“真對不起,我是無意的……”
  可是,那婦人一點也不原諒他,仍然凶巴巴的罵個不停。
  我終于忍不住走上前,道:“這位先生絕不是故意的,他跟你無仇無怨,這只不過是一件小小的意外而已。”
  那個婦人還是罵個不停,只是翻來覆去地說著:“他這樣撞過來!他這樣撞過來……”
  我心中有气,便道:“這位先生是個好人,否則,他撞倒你之后,早已一走了之,又何必在這里等你站起來?”
  這時候,四周已圍聚著不少看熱鬧的人,而那年青人卻不時望著腕表,臉上的神情顯得有點著急。
  我看得出,他是有事在身的,否則也不會匆匆忙忙地從計程車跳了出來。
  可是,這件小小的意外卻纏住了他。
  其實,他若一走了之,任誰也不會把他怎樣的,就算是我,也只會歎息一聲就算。
  因為那婦人絕不會傷得怎么嚴重,大不了疼一會儿就會沒事。
  但那婦人實在潑辣得可以,看她這副樣子,我實在不難想像得到,她平時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見那年青人既著急,又不敢离開,心中不禁也替他不值起來,便對他說:“你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等著去干?”
  那年青人點點頭,道:“是的,但是她……”
  我哼一聲,道:“她不會有什么事的,你走吧。”
  那年青人道:“這怎么可以?人是我撞倒的。”
  我板著臉孔,盯著他說道:“你若是蓄意撞她,就算你想走我也要把你抓回來,但這只是意外,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意外。”
  那年青人吸了口气:“我若走了,万一她出了什么事,又有誰來負責?”
  “我負責!”我毫不猶豫地就把這件事情扛上肩膊,“你不必再在這里耽誤時間。”
  “你呢?”
  “我?”我呵呵地笑了起來,道:“我現在空閒得几乎想去念佛,你是一點也不必顧慮的。”
  那年青人望住了我,眼神里露出了十分感激之色:“很謝謝你,我姓謝,叫謝卡。”
  我和他握了握手,道:“在下姓龍,日后有机會,我們再見!”
  謝卡用力地點點頭,道:“好!我們日后再見。”說完之后,他就急急的走開了。
  那潑辣的婦人猶自在大叫:“你不要走,我要上警察署,要進醫院驗傷!”
  我生气起來,說道:“你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算帳好了,你的事,我完全負責。”
  那婦人立刻站了起來,大聲道:“你簡直是個瘋子!”
  我道:“我知道你比我正常得多,你現在是不是一定要報案?”
  那婦人狠狠瞪著我,不斷用手指指著我的臉,又一連串罵了几十句令人為之啼笑皆非的說話來。
  听見這些啼笑皆非的罵人說話,我的反應十分正常,那就是啼笑皆非。
  幸而經過一番扰壤之后,那婦人總算沒有堅持要前往醫院或者是警察局,那顯然是由于她根本就沒有受傷,只是躍在地上的時候疼痛了一陣子而已。
  但經過這么一頓吵鬧之后,我再也沒有心情去喝檸檬茶了。
  我無聊地在街上溜達著,忽然看見了一個電話亭。
  于是,我胡亂地撥了一個電話。
  “喂!”我說道:“魏一禾先生在不在?”
  “我還沒有死。”听筒里立刻傳來了他的聲音。
  他的嗓子很沉實,就像是從木桶里傳出來的一樣,我笑了笑,說道:“我也活著,只是全身骨頭都好像快要散裂開來一樣。”
  魏一禾冷笑一聲,道:“听說你近來到處惹是生非,這次是不是得罪了一個拳王?”
  我征了征,忙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魏一禾道:“你當然不會是羅渣摩亞,要扮演鐵金剛那种角色,龍乘風絕不會是個理想的人選。”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什么時候開始認為我想做零零七占士邦了?”
  魏一禾道:“听說你曾經在一個漁村里鬧得天翻地覆,還和洛云聯手對付過一些犯罪分子。”
  我又苦笑著,只好道:“你是不是看過我寫的那篇小說?”
  “沒看過,”魏一禾道:“你寫的小說娛樂性太丰富,絕不适合我這种人的胃口。”
  我尷尬地一笑,道:“對不起,是我自視過高,几乎以為每一個人都是我的小說讀者。”
  魏一禾道:“你還有什么廢話?”
  我道:“還有一句。”
  魏一禾道:“快說。”
  我立刻就說:“我馬上就要到府上揍你!”不等他回敬過來,我已把電話挂斷,然后在十五秒之內跳上了一輛計程車之中。
  魏一禾的寓所,是在一幢二十五層高大廈的頂樓。
  他這一層樓宇是复式的,所以正确一點來說,二十四樓和二十五樓都是他的寓所。
  他現年四十三歲,是一個典型的大男人主義者,所以,他三次結婚,也三次失敗。
  但有一次當我提及這一點的時候,他說:“失敗的不是我,而是那些無知的女人。”
  對于他這种態度,我是相當反感的,但除了對待女人這些事情上,他卻是個相當值得欣賞的人。
  他是個天生的工作研究者,而且研究的興趣十分廣泛,從鯨魚心跳速度以至在錯綜曲折岩洞里找尋奇形怪狀的洞穴,都是他樂于全副精神投入去干的事情。
  去年五月,他在“塞爾澤島”逗留了五十天,与他同行的人本來還有我,但最后我臨時決定退出,理由是抗議他為了要去探訪本爾澤島,而不惜与第三位妻子离婚。
  魏一禾所娶的第三個妻子,是個很溫柔、簡直馴服有如綿羊的日本女人,也許,他認為只有日本的女性才可以容忍他的大男人主義。
  在去年初,他決定要在五月出外旅游,來慶祝結婚三周年紀念。
  他的日籍太太很高興,向他提議到美加東岸,或者是前往西歐各國。
  但魏一禾最后的決定卻是:舊地重游,到塞爾澤島去!
  他的日籍太太立刻強烈反對,但魏一禾置諸不理,結婚終于鬧翻了,倆口子不惜离婚,作為最后的解決。
  為什么魏一禾的日籍太太不肯去塞爾澤島?
  要研究這個問題,首先得要知道塞爾澤島在什么地方。
  塞爾澤島位于嘉福勒斯加島以西。
  而嘉福勒斯加島,則在冰島之南端!
  那是一個很遙遠也很偏僻的地方。
  對于一個想旅行游玩的女人來說,塞爾澤島的吸引力,可說是几乎等于零的。
  但魏一未卻已去了十六次!
  而最不可原諒的,就是他每次結婚,都一定帶著新婚妻子到這個島嶼游覽。
  而他的日籍太太也已陪他去了三次!
  誰知道到了第四次,魏一禾的選擇還是要到塞爾澤島,那就不但使他的太太無法忍受,就連我也几乎要跟他絕交了。
  塞爾澤島是怎樣的地方?它為什么會對魏一禾具有這樣強烈的吸引力?
  魏一禾的解釋是:“我是親眼目睹它誕生的人!”
  這解釋好像很荒謬,但你若是了解塞爾澤島的歷史,就會明白魏一禾這句話,絕對不是無中生有、荒謬絕倫的。
  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清晨,魏一禾坐在“冰上蝸牛號”的船艙里,收听從冰島首都雷雅克維克市放手電台傳送過來的音樂。
  那時候,他還很年輕,身体結實得像是一條野牛。
  冰上蝸牛號是一艘比魏一禾還老十几歲的漁船,船長約拿基曾經到過泰國,魏一禾是在曼谷一間古老寺院里認識他,繼而成為好朋友的。
  那一天,是魏一禾初次在嘉福勒斯加島海域,体驗著大西洋捕魚者的生活,當時,他認為這些經歷是十分難忘的。
  經過了五天積极捕魚的工作,冰上蝸牛號回航了,漁船駛得本來不算慢,但在大西洋浩瀚海浪上,它似乎真的遲鈍有如蝸牛。
  幸好,海水還是海水,并沒有結成了冰。
  從收音机播送出來的音樂很悠揚,很讓魏一禾為之陶醉不已,但到了七點二十八分,船身突然搖晃得很厲害,差點把魏一禾從椅上摔了下來。
  “史提芬,你快點出來瞧瞧!”約拿基的聲音忽然在左般那邊響起,而且叫喊得很響亮。
  “史提芬”也就是魏一禾,他急忙走出船艙之外,問約拿基道:“發生了什么事了?”
  約拿基手里拿著望遠鏡,惊呆地瞧著船尾以南的海面,叫道:“老天,你看那是什么?”
  這時候,魏一禾也看見了,那真是一幕令人難以置信的奇景。
  他看見遠處海面涌起了一大片濃得發黑的煙火,不禁為之面色一變:“是不是發生了火警?”
  約拿基搖了搖頭,把望遠鏡遞給魏一禾,同時說道:“那不是火警,是火山爆發。”
  魏一禾更吃一惊,但卻又覺得刺激有趣:“這里有火山嗎?”
  約拿基道:“我以前曾經听過一位地質學家在電視提及,在這附近一帶的海底里,有一層掩蔽著火山的玄武岩,一旦岩層破裂,就會釀成火山爆發事件。”
  魏一禾深深的吸了口气,道:“現在這种事發生了,連空气也有著火山爆發的硫磺气味。”
  約拿基道:“這是世間上最蔚為奇觀的煙花盛放,大自然的變化實在太奧妙絕倫了。”
  這時候,一個船員臉青唇白地走了過來,說:“我們是不是要馬上改變航程,离開那個危險的海域?”
  約拿基立刻瞪著他,怒道:“這還用說嗎?當然是要改變航程,但卻不是离開,而是盡量靠近過去!”
  那船員大為震惊,失聲道:“你瘋了?我反對你這种愚昧的決定。”
  約拿基干笑一下,道:“你當然可以不去的,只要馬上跳進海里泅泳上岸就行了。”
  那船員又惊又怒,他叫喊起來,說:“胡說,我要和你決斗!”
  魏一禾立刻微笑著說:“好极了。”
  他不僅代替約拿基回答,也代替約拿基出拳。
  約拿基是打西洋拳的好手,但魏一禾什么拳法也沒練過。
  可是,他出手又快又重,只是第一拳就已把那船員打得倒地不起。
  于是,冰上蝸牛號更接近海底火山爆發的地點,魏一禾放棄了望遠鏡,用配有長距离鏡頭的攝影机不斷拍攝照片。
  當時,沒有人會想到,這次海底火山爆發,居然可以在茫茫大海之上,創造出了一個島嶼!
  海底火山不斷地爆發.無數碎石和大量灼熱的气体沖上數百尺以到數千尺的高空,那情況是既壯麗而又令人感到惊异的。
  就在這一天晚上,新島嶼在海面上形成了,到了第二天,小島已突出水面几十尺,此后,它的成長速度十分惊人,五天后已高逾兩百尺、長逾兩千尺了。
  不久,這個新的島嶼就定名為塞爾澤了,据說,那是挪威神話里一個巨人的名字。
  塞爾澤島的成長,并不是三几天之間的事,它一直是向高空和四周伸展,有如洪水驟雨般的熔岩足足持續噴發了好几個月。
  到了翌年八月,一批科學家乘坐了小艇登岸,但比他們更早登上這地球最新島嶼的人。卻還是約拿基和魏一禾!
  所以,魏一禾經常以自傲口气對人說:“這島嶼是在我和約拿基船長怀抱里誕生的。”
  這不是自大狂,更不是神經病,而是只有他那樣的人,才能夠說出那樣的說話來。
  魏一禾是個怎樣的人?
  老實說,直到現在為止,連我也不敢說“了解”兩個字,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人精彩妙絕,除了万万不可和他結婚之外,任何事情都不妨找他商量商量。
  但遺憾的是:我現在找他,完全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商量”,只是因為自己今天出奇地無聊而已。
  但更遺憾的事情卻仍在后頭。
  這個可惡的家伙,竟然不在家里!
  從電話亭擱斷電話開始計算,一直到我按動魏宅門鈴為止,我總共花了十二分鐘。
  但前來開門的人不是魏一禾,而是老管家霍祥。
  霍祥把鼻梁上的老花眼鏡上上下下地移動了半天,才說:“魏先生有事,在三分鐘之前出門去了。”
  我怔住,接著怒气就沖了上來:“我在不久之前還跟他通過電話,他是知道我要上來的。”
  “龍先生,”霍祥是認識我的,而我也知道,他是一個不善于發話的老實人,“魏先生的确知道你馬上就要來到這里揍他的,他甚至已經預先把兩對拳套擺在廳子里。”說著,伸手向客廳的古玩架上一指。
  魏一禾的古玩架,是用法國上等桃木,還特別邀請巴黎著名的“嵌木藝術大師”溫加樂親手制造裝嵌,而事成之后,溫加樂分文不取,只是向魏一禾討了一枚貝殼。
  那一枚貝殼,大概和初生嬰儿的拳頭一般大小,它的上一手主人,是澳洲雪梨一間著名大學的教授。
  魏一禾能夠得到這一枚貝殼,并不是用錢買回來的。
  那位教授是中澳混血儿,而他唯一的女儿,在十年前險些嫁給了魏一禾。
  幸好,終究只是“險些嫁了”而且。
  當時,魏一禾在雪梨寄了好几張明信片給我,每次都有提及教授的獨生女儿,最后一張明信片更說:“敬請從速儲備万元賀禮,老魏行將結婚是也!”
  “万元賀禮”當然難不倒我,除非他指定要用美金,那才使我頭疼。
  我很快就已准備好了一万大元日幣,等待他把澳洲新娘帶回來。
  可是,他帶回來的并不是教授的女儿,而只是一枚貝殼。
  我給他弄得啼笑皆非,不問而知,那是他的大男人主義在雪梨失敗了,最后婚事触礁,只是得到了一枚已失去生命的貝殼。
  但這貝殼卻很值錢,根据專家鑒定,像這樣的貝殼,在全球來說,目前所發現的數目絕不超過三枚,倘被拿出去拍賣,絕不會少于美金三万塊。
  溫加樂倒算很識貨,他不要錢,只要貝殼。
  魏一禾沒有拒絕,馬上就把這枚貝殼送給他,但等到溫加樂要回法國的時候,卻在机場發現貝殼不見了。
  溫加樂很焦急,正要報警,忽然有個面圓圓、眼睛大大的小女孩走了過來,用很純正的英語對他說:“我姐夫的朋友有信給你。”
  溫加樂一怔,望住這小女孩:“你姐夫的朋友是誰?”
  小女孩道:“他姓魏。”
  溫加樂立刻接過信箋,只見上面用法文寫道:“溫加樂先生,閣下之嵌木藝術,鄙人甚為欣賞,今日臨別,鄙人特地邀請另一大師向閣下獻藝,此乃從事扒竊藝術工作之B君,查B君已于十余年前退出江湖,此次再展身手,實乃鄙人多次央求及多次恐嚇威逼之結果,事至如今,終于證實B君寶刀未老,妙手依然,唯所擔心者只恐大師閣下不惊,則未免煮鶴焚琴,大煞風景也。”
  至于下方,則為“知名不具”,但在這几個字旁邊,卻又印著了一個老大的印鑒,而且印鑒上的篆刻字体,刻的正是“魏一禾”三個字。
  由于這封信是用法文書寫的,是以寫至“煮鶴焚琴”這句中國成語的時候,無論語句章法甚至其中意義,都是令溫加樂感到莫名其妙的。(待他回到巴黎,再多方向人請教后,才總算明白了這句成語的典故和個中含義,不禁為之拍案叫絕。)
  若是換上了別人,也許會感到很憤怒,但溫加樂并不如此,他在机場看完這封信之后,初時微微一笑,但愈想愈好笑。終于笑得彎下了腰,甚至笑得滿眼都是淚水。
  對他這种人來說,金錢永遠是不能在他心目中占著重要的位置,他喜歡的是藝術,而且也懂得怎樣去尊敬其他的种种藝術。
  魏一禾也是這种人。
  雖然他看來并不怎么像個藝術家,但卻有著与生俱來的藝術家脾气,所以,他了解溫加樂,也知道應該怎樣去應付這個人。
  每次到魏宅,我都會很仔細地欣賞那座古玩架,但從來都沒有想過,它居然可以放置著兩對拳套。
  古玩和拳套是完全不相村的,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強烈的對比。
  但這時候,我卻看見,一對鮮紅色和另一對深棗色的拳套,正放在一尊古埃及護衛女神的旁邊。
  我望著那兩對拳套,又望了霍祥半晌,才歎了口气,道:“他有什么事?”
  霍樣道:“他要去見一個人,那人姓洛。”
  “姓洛的?”我一征,“他是不是洛云。”
  霍樣連忙點頭不迭,道:“對了,就是他,在几分鐘之前,洛先生打了一個電話來,接著魏先生就匆匆的走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既然他不在,我告辭了。”
  霍樣道:“歡迎你隨時再來。”
  我道:“只要我一無聊,我就會再登門拜訪。”
  這句話其實更無聊,連我也感到很荒謬。
  离開那幢大廈的時候,天色晴朗得多了,但心里卻冒起了疑云。
  我想:“洛云這家伙,又想出了什么惊險的玩意?”
  當時,我實在完全不知道,洛云把魏一禾叫了出去,到底是為了什么事情。
  所以,我也只是隨便想了一想就算,因為我根本是想無可想。
  在接著的几個小時里,我首先在戲院的一個角落里看了半出惹笑喜戲,后來發覺戲里的人經常大笑,銀幕下的觀眾卻反而鴉雀無聲。
  于是,我看一半睡一半,醒來之后听見怨聲滿院,有几個流氓之輩還用刀子割破座椅泄忿。
  我暗歎一聲,為了人類的暴戾而感到悲哀。
  從戲院走出來,肚子餓了,就在一間面館里狂吞粉面兩碗,外還吃了一只大粽子。
  胡胡混混的,又黃昏了。
  我漫無目的地走到海旁,那儿很接近渡海碼頭。
  碼頭附近很熱鬧,有擺賣的販子,有雙雙對對把臂而行的情侶,也有兩個人正在爭吵得面紅耳熱。
  我忽然呆住。
  這兩個正在爭持不休的人,竟然就是洛云与魏一禾。
  只听見魏一未大聲地說:“他已經來了,我們一定要認真地去對付他。”
  洛云悶哼一聲,道:“我已調查過了,他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厲害的人。”
  魏一禾道:“你調查得不夠徹底。”
  洛云道:“是你對他存有偏見。”
  魏一禾用力地搖頭:“不是偏見,我是有事實根据的。”
  洛云道:“現在是什么時代了!你又不是個沒有見識的人,為什么還要相信這种荒誕不經的事?”
  魏一禾道:“你既然知道我并不是個沒有見識的人,就該相信我的說話。”
  洛云呆了半晌,才道:“就算我真的相信,那又怎樣?”
  魏一未道:“去找……”說到這里,倏然住口。
  因為有一個人正向他們走了過去,而這個人就是我。
  天色漸漸黑沉下來,我站在魏一禾与洛云的中間,面上挂著微笑。
  魏一禾盯著我,盯了半天才冷冷一笑,道:“你的面皮真厚。”
  我聳了聳肩,說道:“我沒有存心偷听你們的講話,只是兩位的聲音太響亮而已。”
  魏一禾道:“我現在并不愉快,任何玩笑都開不起。”
  我站了攤手,道:“很湊巧,我現在也是一樣。”
  魏一禾兩眼一瞪,忽然粗暴地吼道:“你是不是想打架?”
  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向他更逼近過去,“你要打,我一定奉陪,以二對一,我們一定穩占上風。”
  魏一禾陡地怔住,忽然卻又怪聲笑了起來:“姓龍的,連我也嚇不倒你,算你有种!”
  我在他胸口打了一拳,笑道:“正因為這個人是你,所以才嚇不倒我。”
  魏一禾伸手在我的臉上拍了兩下,道:“但有一點你千万不要弄錯了,倘若我和你真的打了起來,洛云是絕不會偏幫你的。”
  洛云點點頭,望著魏一禾道:“你說的不錯,但我也不會偏幫你。”
  我道:“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一見面就老是嚷著要打架,未免太孩子气一點了吧。”
  魏一禾道:“不錯,我們還是繼續說下去。”
  我道:“很對不起,你們兩位之間的事,我并不准備參与。”
  魏一禾卻說道:“你若不是龍乘風,就算你很想知道內情,我們也會只字不提的。”
  我眉頭一皺,說道:“哦?這是什么意思?”
  魏一禾道:“反正你已碰了上來,那又何妨讓你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
  洛云卻冷笑一下,道:“還說什么事情的真相,只怕連你自己也是如文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魏一禾大不服气,道:“我知道你是惊奇俱樂部的創始人兼會長,一生經歷過無數惊險刺激的事情,但請你不要忘記,我是在大西洋鬼神研究組織的永遠名譽顧問,而那一個組織,目前最少已擁有五千名會員以上。”
  洛云淡淡道:“听說連基辛格也是會員之一,但后來你們卻又說那會員只是跟基辛格博士的名字雷同而已。”
  魏一禾的脖子漲紅起來:“你是在嘲笑我們嗎?”
  洛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又是什么意思?”魏一禾的嗓子又扯直了!
  我連忙摟住他的肩膊,道:“我想,大家應該冷靜一點,坐下來慢慢再談如何?”
  洛云道:“這當然很好,我只怕談來談去還是談不攏而已。”
  我蹩著眉望住他:“你從前似乎并不是這樣橫蠻的人。”
  洛云乾笑兩下,這才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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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秋香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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