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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義士埋黃土 仁俠闖江湖


  冷月下,所見凄涼。
  几片桐葉,由干枯了的枝丫上凋零落下,作響地在地面上移動著。這里……那里……月光瀉處,照見著橫七豎八無數的倒地尸体,偶爾拂面的夜風里,夾雜著濃重的腥血气息。
  麥家的那只老黃狗,獨自周旋于死尸之間,不時發出的胡胡哀吠聲,十足的“喪家犬”模樣,景象悲慘,賺人熱淚。關雪羽在麥家四下里踏行一周,一面運功活血,一面留意著四下里的形勢,金雞太歲暫時去了,下一步究竟是如何,誰也難以預料,此時此刻,不要說強敵金雞太歲的再度出現,任何一個黑道二流人物的乘火打劫,麥家也只怕吃受不住。
  鳳姑娘芳蹤無跡,自非無因,想不到小店邂逅,一點前因,种下了此刻的緣分,設非是這位姑娘的及時插手,不用說關雪羽的這條命以及麥家上上下下,都將難以保全。
  關雪羽生平最不輕易承人盛情,哪怕是點水之恩,也极力避免,武林之中最重信義,所謂“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以涌泉”,更逞論這是救命大恩,若是圖報無門,便為終身憾事,試觀眼前之鳳姑娘,老實說,關雪羽除了僅僅知道她來自“七指雪山”之外,全無所知,這就夠他不安的了。
  使他不安的原因,与這位鳳姑娘出身門戶“七指雪山”有關,自然在事情未能進一步澄清之前他不便妄下判斷,只是江湖上對于這個神秘的門派——“七指雪山”,傳說得實在太可怕了。
  鳳姑娘既是來自這個傳說中极為可怕的門派,是否在執行一項可怕的任務,關雪羽暫時不得而知,然而,他先已欠了鳳姑娘的救命之恩,卻使他在今后執行正義一面,是否會遇到若干阻力,不無可能。是以,對于鳳姑娘的一切,他不得不留意觀察,思維常常是微妙不易理解的。
  就像這一霎,關雪羽腦子里方自想到了鳳姑娘,鳳姑娘的影子,便忽然出現眼前。
  像是一陣風,飄動著鳳姑娘美麗的倩影,先是在對面院牆匆匆一現,起落之間,已來到了庭墀當前,身法之輕靈,确實极流境界,即使關雪羽未受傷之前,也不見得就能胜過了她。
  鳳姑娘已經換過了一套衣裳,淡衫羅裙,更見秀麗,月下現身,有如出殿的嫦娥。
  “原來你在這里?”鳳姑娘略似惊愕地看著他,“你的傷勢難道已經完全好了嗎?”
  關雪羽搖搖頭道:“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只是暫時它也莫奈我何。”
  鳳姑娘十分惊訝地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接著她微微一笑道:“我几乎忘了你是燕字門的出身了。”
  關雪羽頓了一下,道:“我們進去講話。”一面說,轉身向房中步入。
  這間房子正是當日黃通所住,關雪羽特別挑選住在這里,似乎含有對于這位仁義可風的朋友,保持著一份沉默的哀悼与追思。房門開處,進來一片月光。
  關雪羽聲几上拿起了火折子,剛亮著了,卻由鳳姑娘坐處,襲過來一股勁風,把火吹熄。
  “我喜歡今天晚上的月亮,”鳳姑娘笑著說,“如果你不反對,我們就這么談談好么?”
  關雪羽點點頭道:“也好,姑娘居然還有如此雅興,倒也難得。”
  鳳姑娘道:“為什么沒有,我是一個不輕易向誰認敗服輸的人,而且,你信不信?這個天底下,只要我想要去做的事,很少辦不到的……”
  關雪羽點點頭道:“姑娘壯志可嘉,我也希望你凡事如意。”
  鳳姑娘道:“我剛才已派人四下去察訪,倒要看看這只老金雞他藏在哪里?”
  關雪羽道:“姑娘你以為他會藏在哪里?”
  鳳姑娘道:“這個很難說,他的狡猾狠毒,我是知道的。”
  關雪羽微微地閉上了眼睛,隨即又張開來道:“他确是十分狡猾,我猜想,他并不會就這么輕易放過了麥家……當然,還有我。”
  鳳姑娘道:“為什么?”
  關雪羽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該明了他的用心。我一直在奇怪過龍江如果真想要錢,他大可不必挑上麥玉階這個告老還鄉、宦囊并不丰滿的人來下手。”
  鳳姑娘點點頭道:“你以為呢?”
  關雪羽苦笑道:“麥家在臨淮關,雖然號稱首富,但是他的錢并不多,倒是他在地方上的善名遠比他的財富更有名得多。”鳳姑娘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向他注視著。
  關雪羽冷冷地接下去道:“黃金万兩命一條。姑娘請想,這個數目,勿說麥玉階拿不出來,只怕當今天下,真能拿出這個數目的人并不多,明知其不能而強為之,姓過的豈非別有用心?”
  鳳姑娘微微在笑,月色里分外可人。
  “你說得很有道理……那么,你以為過龍江他的真正用心是……”
  關雪羽輕歎一聲道:“這正是我眼前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但愿我能解開來就好了。”
  鳳姑娘一笑道:“我在小店初一見你之時,就知道你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你不但本事高,人又聰明,文武全才,确是難得。”
  關雪羽擺擺頭道:“姑娘夸獎了,比起姑娘的蘭心蕙質我自愧不如。”
  鳳姑娘道:“我?”
  “姑娘能夠在一照面的當儿,看出來我出身的門派,确令我敬佩莫名。”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鳳姑娘眨一下大而明亮的眼睛:“那只怪你們燕家‘無形罡气’,尤其不同于旁門,是不是?”關雪羽不得不佩眼對方的觀察敏銳,見識過人。
  事實上确是如此,燕家家傳的無形罡气,著重于“气血”之功,勁道隨血流而布全身,其微妙處在于“力隨意轉”,心到意到,意到力到,妙不可言。
  自然,這是燕家家傳的絕技,局外人知之者鮮,知之不察,亦不能斷其當然。眼前這位鳳姑娘竟然有此認識,實在太不簡單,關雪羽立刻察覺到,對方必然是方才在手触自己身体時,用她本身的內气真气,探測出來的。
  自然,鳳姑娘本身之功力,亦是足以惊人的了。
  “你怎么不說話?”鳳姑娘靜靜地注視著他,“難道說的不對?”
  關雪羽搖搖頭道:“姑娘所說确是實言,我只是在想,姑娘既能有此見識,必然有极為精湛的內功,不用說又精深貴門之‘二指傳燈’的极上功力了,令人敬佩折服。”
  鳳姑娘一笑道:“听你這么一說,也就知道你是有心人了,好像對我出身之處,了如指掌,我倒想要听听,你還知道些什么?”
  關雪羽道:“我還知道,‘七指雪山’山高積雪,雖盛夏不融,那里長年不見天日,气候惡劣至极。”
  鳳姑娘揚了一下眉,道:“真的?”
  關雪羽顯然還有下文,接下去道:“但是,据所知,姑娘來處金鳳堂所在之地,卻是大有不同,被稱為‘雪里陽春’,風光宜人。”
  鳳姑娘一笑道:“這些是你親眼所見,還是道听途說。”
  關雪羽哼了一聲,搖搖頭道:“我還沒有這個榮幸,能夠一睹這雪山盛景,如果我果曾去過,只怕今夜也不會在此与姑娘談笑對答了。”
  鳳姑娘臉上顯示著明顯的笑意,但是那一雙深邃的眼睛所交織的目光卻是深沉而复雜的。
  “那又為什么呢?”
  說時,她十指并列,目光又轉為溫和,不經意的轉向纖纖十指尖頭,即使在夜色里,那宛若春蔥的尖尖十指,仍具有十足的誘惑性。
  在過去,不知道多少雙風流的眼睛,曾為她這雙別具誘惑的纖指所吸引,竟而深深鐘情不克自拔,自然,結局下場卻并非完美。
  風流賈禍,古有明訓,這里也不例外。
  女人的美所給人的印象,往往是片碎的,一雙明媚眼睛、一張并不十分小的嘴、洁白而整齊的牙齒、細黑而柔長的秀發、一雙美麗的手,只要具有其中之一,給你一上來強烈的感受,便能達到今男士不威而降的效果。
  聰明而美麗的女人,只要懂得如何展示而适當地表現她們身上极美麗的這一小部分,便能使猛漢勇士自甘拜倒石榴裙下,而任其差遣,甚至于死而后已。
  關雪羽冷冷地道:“姑娘這么說,便是明知而故問了。因為貴門昭示天下武林的戒條之一,便說明了絕不容許任何一個不得貴門恩允的人,生离雪山。如果我的記憶不差,江湖上已有為數不少的知名訪客,枉作了七指雪山的冤魂孽鬼。”
  鳳姑娘的一雙剪水雙瞳,兀自沒离開她并列眼前的纖纖十指,特別是那一抹偏照的如銀月光,不偏不倚地正好照在她的小指上,那雙均勻适度、修長纖柔的指掌,更加上了几許夢幻的神秘,明珠美玉那般的醒眼而誘人了。
  “好美的手,”關雪羽忍不住贊賞起來,“如果這雙手不是生在姑娘的身上,要是換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也許便是美中不足。”
  鳳姑娘終于把注視著手指的眼光,移到了關雪羽的臉上。
  也許這兩句話,是她今夜听起來最動听的,女人哪一個不喜愛被人夸贊,特別是那些在她們心目中,被認為是有分量的人。
  她臉上的笑意,已代表了她的詢問。
  關雪羽似乎暫時變得很會說話,而懂得如何討好女人了。
  “牡丹雖好,綠葉扶之。”關雪羽款款地說:“特別是一個美的女人,全身上下一舉一動,都不能容許有任何瑕疵存在,缺其一,便為不足。”
  “謝謝你的贊美。”鳳姑娘報以甜甜的一笑,“你忽然變得順眼多了,而且很會說話了,只是……這与我的一雙手,有關系么?”
  “這便是我接下去要說的了。”
  “豎耳恭听。”
  說到“豎耳”這兩個字時,她特意掠開了秀發一邊,美麗的一只耳朵微微聳動了一下,半傾香腮,更增媚姿無限。
  敢情她并非一直是“冷若冰霜”,竟然冷中有艷,如雪中紅梅,給人的感受,便為超視覺而不同凡響了。
  關雪羽設非“郎心如鐵”,便為“不解風情”,最起碼他所表現的冷靜,顯示出他的丰富的內涵与修養。
  面對著眼前這個冷艷逼人的美人儿,月夜對守,特別是對方對自己的恩情并重,他竟然不為所動,這份執著便是常人之不易為。
  “剛才說到了姑娘美麗的一雙手,如果換在另一個女人的腕上,便是美中不足。”關雪羽微微一笑,徐徐接道,“那是因為貴門‘金鳳堂’的武功精華有很多細纖小巧之功,就蘊藏在你的美麗的十指之間,換在另一個女人,既無所習,便無從所知,自然就大為失色。”
  鳳姑娘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眼珠子轉過來,大大地白了他一眼。
  “原來如此,”鳳姑娘淺淺笑了笑,微微嗔著:“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話聲方落,玉手輕起,只听見“絲”一聲,一縷极細的尖風飛過。
  緊接著便听得關雪羽頭頂上空,“吱”的一聲尖嗚,一件細小物件,直直地當空墜落。
  關雪羽几乎瞄都不瞄一眼,就能判斷出落下來的是一只蝙蝠。
  “我說的不錯吧!”他說,“姑娘這一手‘巧織天星’的手法,當今江湖便無人能出其右。”
  鳳姑娘道:“說到這一手雕虫小技,我倒要請教這只落地的蝙蝠死了沒有?”
  關雪羽搖搖頭道:“大概還沒有。”
  “傷在哪里?”
  關雪羽輕輕歎了一聲道:“它原本就是瞎子,姑娘又何必再取它的一雙招子,留著半條殘命,還不如死了的好,姑娘就成全了它吧!”
  鳳姑娘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道:“好吧!”
  右手再指,緊接著一絲尖細的破空聲起,地面上吱地一聲,那只小小蝙蝠便真的死了。
  “罪過,罪過。”關雪羽道,“姑娘一向不忌殺生么?”
  鳳姑娘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很少去想該不該。這個天底下的事情,很難說孰是孰非,每一件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換一個立場來說,也許這個理由就難以成立了。”
  停了一下,鳳姑娘才又接下去道:“生命也是一樣的,同樣的生命,出家人与一般俗人的看法便不一樣,自然一般人与屠夫的看法便又不是一樣,見仁見智,你便也很難論其是非。”
  “所以……”鳳姑娘這才為她自己的高見下一注腳,“我們活著的人在活著的時候,便要盡興而為。你以為呢?”
  關雪羽微微一笑,暫時止住了這個話題。
  鳳姑娘緩緩由位子站起來,道:“現在也許是點燈的時候了,讓我看看你的傷吧。”
  關雪羽道了聲謝,右手拿起几上的火折子,迎風一晃,叭達一聲亮著了,就近點著了燈。
  鳳姑娘顯然已來到了眼前。
  四只眼睛交接下,鳳姑娘微似吃惊。
  “你好多了,复元得這么快。”
  關雪羽道:“說來全是姑娘靈藥妙手之賜,似乎是暫時無妨了。”
  鳳姑娘伸出了那只美麗的手,關雪羽很自然地便讓她拿住了脈門。
  關雪羽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那只美麗細若柔荑的手,只在關雪羽的腕脈上停留了极短的一霎,隨即离開。
  “你果然大見好了。”鳳姑娘道,“續命金丹固然有效,仍然得力于你本人的內气功力,我看現在你已大可放心,你的功力雖然不見得已完全恢复,至少也已經恢复了八成以上。”
  關雪羽點點頭道:“不錯,但是那些未能全解的余毒,仍然留在身上,有一天仍會發作……”
  想到這里,他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一些隱憂。
  鳳姑娘道:“你真的想要解除身上的余毒,也并不是全無可能,至少這個天底下,還有几個人能夠救你。”
  “難道姑娘你不是其中之一?”
  關雪羽很認真地注視著她,鳳姑娘卻避開了他的眼睛。
  “為什么你認為我能?”
  “我當然會這么認為。”關雪羽侃侃地道,“七指雪山雖然被江湖上人所深深畏懼,但是鳳七先生的超然醫術,也是世上罕見……”
  “你說得不錯,”鳳姑娘道,“那是鳳七先生而不是我,我只是學到了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力,也許連一半還不到,只不過三成而已。”
  關雪羽輕歎一聲道:“這么說,我命休矣,麥姑娘也只怕終久難逃一死。”
  提到了麥姑娘,鳳姑娘的表現略有所异。
  “我看這位麥姑娘在你的心里很重要。”微笑一下,她接道,“她是一個很美的姑娘,你以為呢?”
  “能夠被你稱為美的姑娘,一定是真的美了。”
  “哼,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
  “我認為你的看法很正确。”
  “那就是她的确很美了。”
  關雪羽忽然覺出鳳姑娘眼神里有股冷冷的寒意。
  他隨即用微笑,代替了回答。
  一個聰明的人是不應該隨便回答問題,尤其是當著一個美麗女人面前,夸贊另一位女人的美麗更是愚蠢之事。
  鳳姑娘道:“其實她美不美麗,也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她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不是很重要?”
  關雪羽怔了一怔。
  老實說,他的确沒有想到對方會向自己問出這個問題,确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一時竟不知如何置答。
  停了一停,他冷冷地道:“我与麥家姑娘,不過是初識,而且,我并不打算讓任何一個女人在我心里留下影子,特別是那些美麗的女人。”
  鳳姑娘一笑,隨道:“這句話我倒要好好記在心里,好吧,咱們暫時不說這些,剛才說到了為你治療毒傷的事,你曾提到我爸爸鳳七先生。”
  關雪羽一惊,抱拳道:“原來鳳七先生竟是令尊大人,失敬,失敬。”
  “看吧!”鳳姑娘皺著眉毛道,“我就知道他老人家的名頭太響,一直不想說出來,現在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了。”
  關雪羽道:“令尊名滿天下,無論說与不說的人,听見了他的大名,無不畏懼三分,莫怪乎狂傲當世的過龍江,聞其名后亦不得不買個帳了。”
  鳳姑娘道:“我注意到了你的用詞,不用‘敬畏’而用‘畏懼’,這里面就大有疑問。”
  “那是因為令尊鳳七先生的手狠心辣。”他忽然頓住了話頭,抬眼向鳳姑娘直視過去。
  “請說下去,”鳳姑娘很平靜的樣子,“你剛才說到我父親的手狠心辣——”
  關雪羽冷冷一笑道:“豈止手狠心辣?在我看來,他几乎是無所不為。”
  鳳姑娘挑動了一下眉毛,居然并無發作。
  關雪羽輕輕一歎,道:“我也許不該這么批評令尊,其實這些也只不過傳聞而已。自然,世事波譎云詭,變幻無常,昨日為非,未必不能今日為是,對于令尊的种种傳聞,我也就不便再多說下去了。”
  鳳姑娘忽然一笑道:“听你的口气,可見得你對于我父親恨惡之深……但是我卻要提醒你,不要忘了你這條命還是他女儿救的,這一點,你總不能否認吧?”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确是無言以對。
  鳳姑娘哼了一聲,一雙明亮的眼睛,注視著他道:“你所听見的傳聞,未必全真,也未必全是假的。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至于我父親到底為人如何,不要說你,我是他的女儿,也并不能全然清楚。其實不必說他老人家了,就是我,只怕你也并不大清楚,我在你的眼底里,又是哪一种人呢?”
  關雪羽只是注視于她,宁可听她自己多說一點。
  “我救了你的命,也救了麥家老小,應該是好人了?”鳳姑娘臉上的笑靨,忽然轉變得十分凄涼,“然而事實上呢,只怕又不盡然。”
  她的話音更冷了。
  “你應該記住,活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才是真理,”鳳姑娘眼睛里交織著几許寒意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殺死,就只有殺死別人。心要狠,手要辣,就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
  關雪羽道:“這么說來,賢父為人真是一脈相傳了。”
  對他來說,這真是一件傷心的事,一霎間他那雙眼睛里竟然失去了先前的光彩。面前的這個長身姑娘,無疑地是那么美,武功那么的高,偏偏竟是來自那個傳說中可怕的武林門派,她的忽然出現,當然絕非偶然,又為了什么。
  以“七指雪山”金鳳堂這等神秘的門戶中,如果沒有特殊的使命,當不會派出像鳳姑娘這等重要人物,無疑地,這位鳳姑娘當是在執行一項可怕的任務了。
  “你在想什么?”
  鳳姑娘的話,像一支冷箭般地射中了他。
  關雪羽搖搖頭,心情益見低落。
  有句話,他要問問她。
  “你為什么要救我?”
  鳳姑娘微微一愕,繼而搖搖頭道:“不知道,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知道。”
  麥玉階把轉自黃通手上的“護心寶甲”親手交還給了關雪羽,說了許多感激复傷心的話,他希望關雪羽在這里住下來。
  當然關雪羽這類人物,決計是不會寄人篱下的,只是他卻也并沒有當面拒絕。
  麥玉階只當是他答應了,心里有說不出的愉快。
  這一天,他特地備下了一席酒菜,在后院花廳,專為向關雪羽致謝。
  他早已表明了心跡,希望也能同時請到鳳姑娘,只是鳳姑娘自從那晚中秋夜后,始終就沒有再現身過。
  麥玉階空有滿腔熱情,無限熱忱,卻是無從表達,內心無不惆悵。适巧“万里黃河追風客”黃通的墓冢已經完工,裝修得十分气派。飯后,麥玉階全家,同著關雪羽到了他的冢上祭祀,勾起了無限傷怀。
  墓修得很考究,一色的青石打底,大理石的豎碑上雕塑著“義弟奇俠,黃天保之墓”。麥家自麥玉階以次全体具名敬立。
  關雪羽將一杯清酒敬奠墳前,行了大禮,麥小喬奉父命在一旁跪地答謝,气氛嚴肅。
  自從那夜之后,關雪羽雖是人在麥家,但足不出戶,与麥小喬不過在花園里見過兩面,也只是遠遠的互看一眼,打個招呼而已。
  今天是第三次見面,他才發覺到這位姑娘敢情瘦多了,不過,透過了她那雙黑油油的大眼睛,關雪羽察覺出,她的功力已漸次恢复,總算是難能可貴。
  重回客廳落座之后,麥小喬雙手捧過一碗熱茶道:“關大哥請用茶。”
  “姑娘不必客气。”
  接過了遞來的茶,關雪羽打量著面前的小喬,道:“姑娘看來身体像是已有了起色,不知情形如何?”
  麥小喬道:“這兩天試行師門气血之功,已經見了些效,只是余毒未淨,早晚發作,還不知情形怎樣,大哥看來像是已痊愈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姑娘只須把剩下毒質,運用丹田之气,封鎖于气海穴內,必須每日運功一回,這樣才不致复發。只是時間久了,仍是不保還會發作,也只有在未行發作之前。尋找解救之法,才是上上之策。”
  麥小喬點點頭道:“這一次幸虧鳳姑娘搭救,要不是她的續命金丹。現在,只怕,唉,真是不堪設想。”
  關雪羽想將鳳姑娘父女為人說出,只是他為人厚道,無論如何,鳳姑娘對于自己与麥家上下有救命之恩,話到唇邊,又复忍住不發。
  這時麥丰麥七爺卻在一旁道:“這一次托關相公与鳳姑娘的福,一場大難總算過去了……希望這里就此太平了,也不枉黃爺屈死一場。”
  提起了枉死的黃通,各人無不心感戚然。
  關雪羽乃轉向麥玉階道:“這兩天我暗中探察,竟不見老金雞下落。此人陰險成性,誰也保不住他下一步待將如何。為万全計,我以為伯父還是應遷居四川為佳。過兩年,這里旱象解除,再回來也不遲。”
  麥玉階點點頭道:“先生說的也是,我原打算此生就在這里養老送終,沒有想到,到了這個年歲,竟然還會遇見這等凶險之事……我打算修書一封,派人專程入川,送交小儿,等到他那里回音來了,我們就張羅著動身走一趟遠門吧。”
  麥夫人勸了多少回,均不見丈夫轉心,想不到關先生三言兩語,就使丈夫回心轉意,聞听之下不禁高興得連聲念起佛來。
  麥玉階遂向關雪羽道:“小儿雖然仕宦不久,但人緣也甚佳,在蓉城知府任上,也很得地方父老的支持,那里文風也盛。先生這次与咱共去,很可以在那里有所作為。就是無意仕宦,也可大有發展。”
  他是決計要將關雪羽留在身邊,一來對方有恩于麥家,再者關雪羽文武兼具,品貌皆屬一流,難得女儿對他亦甚有好感,正是未來理想之東床快婿。老夫婦兩個暗中一商量,便已打定了主意,決意將女儿許配對方。這頓酒飯,其實也含有深意,以麥玉階現時之身分,自不會貿然出口,這几句話,便大有試探之心。
  在他認為,如果關雪羽不反對共同入川,這件事也就順理成章,不啻成功了一半。
  偏偏事与愿違,關雪羽竟然沒有這個意思。
  “這就不敢當了。”關雪羽搖搖頭道,“在下還有未了之事,只怕不能護送伯父入川。好在小喬姑娘已漸康复,以她所學武功,一般匪人是万万也不能傷害,你老人家大可安心。”
  麥玉階只以為繼此事故之后,對方當不致再行拒絕,這時聆听之下,微微一愕,一時竟不知如何置答。
  “這個……”半天,他才訥訥地道,“先生已經決定了?我看你還是……”
  關雪羽點點頭道:“在下打算明天一早就走,這里就先向二位老人家与姑娘辭行了。”
  “這……這么快?”
  說了這句話,麥氏夫婦對看一眼,可都呆住了。
  麥夫人搖搖頭,气餒地道:“關老師……你可不能走……不能走呀。”
  一旁的麥七爺也搭腔道;“是呀,關先生你再想想吧,蓉城府可是個好地方。到了那邊,干什么都好,再說我們大爺可有借重之心。”
  “謝謝七爺的關照。”關雪羽由位子上站起來,抱了一下拳,“在下一來獨行獨往慣了,再方面實在有事,人各有志,你就不必再多留了”
  麥丰咂了一下嘴,還想再說,只听得一旁的小喬嬌滴滴地叫了一聲“七叔”,麥丰就不再吭聲。
  他當然了解麥氏夫婦的一番心意,暗地里也曾參与過商量,滿以為家有喜事,小喬終身有托,想不到滿不是這么一回事,人家敢情說走就走,到頭來落得一場空歡喜。麥七爺這份子沮喪,可就別提了。
  關雪羽离開麥家的時候,天不過微微才有那么一丁點儿明意。
  麥老兩口儿好話說盡,卻也無能打消他堅決的去意。但他們還沒有死心,當天夜晚,麥丰秉承二老之意,再次往訪雪羽,懇陳慰留之意。這一次關雪羽便不再客气,干脆就回絕了。
  麥丰忍不住暗示二老有意將小喬終身相托,對方不知是听不懂還是裝糊涂,總之,他是一句碴儿也沒答上,最后麥七爺實在坐不住了,不得不告辭离開。
  當夜麥玉階得到了回音,心里自然大不是滋味。老兩口儿一商量,留既是留不住,大恩卻不能不報,特地備下了黃金百兩,錦衣數套,打點成一個包裹,預備在明早關雪羽告別之時,親手相贈,卻沒有想到最后這一點愿望,仍然還是落了空。
  關雪羽根本沒有再來告別,而且起身得竟是如此之早。
  像是風中的一片落葉。
  關雪羽极其輕飄地落在了院牆之外,看來他的功力似乎已經完全恢复。
  東方不過微微現出一些魚肚白色,才過了中秋,立刻就有了明顯的寒意。
  天上的大半輪明月,仍是明亮清澈,此時此刻,當是“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那般光景,只為凶年大旱,雨露不沾,連帶著在此北地平原,秋日黎明,再也覓不著一些儿霜霹芳蹤。
  繞過了眼前竹林,一腳踏上了石橋,關雪羽陡地停住了疾行的身子。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敢情早有人在橋上候著他了。
  “我知道你會走這條路,等了你半天啦。”
  一面說時,麥小喬緩緩地回過身來,雪白的臉蛋,不見血色,一條大辮子仍是又黑又亮,那么俏麗地拉向前胸。看來,人消瘦多了。
  “原來是你,姑娘,早。”
  說時,關雪羽抱拳揖了一揖。
  麥小喬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在他身上轉著,表情透著凄涼。
  “昨夜晚上一宿沒睡,心里頭亂极了,想到你便要走,來送送你,更想你一定抄小路走,果然不錯。”
  微微一笑,笑容里更見凄涼。
  “姑娘太客气了,你要保重身子。”
  “我,很好。”
  “記住,要日行一回气血功夫,不可間斷。”
  “我記住啦。”麥小喬往前面走了几步,苦笑了一下,“只是那又有什么用?毒還是在身上,說不定哪一天發作了,一了百了,也就……完了。”
  “你為什么要這么說?”關雪羽道,“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死不了。”
  “真的?”麥小喬笑笑,“有你這句話,我倒是放心了,起碼是死不了啦。”
  說了這兩句話,她像是忽然落寞地垂下了頭,一只腳尖,無聊地在地上划著。
  一會儿,她又抬頭看向關雪羽道:“我知道,這個家是留不住你……爹媽他們到底是上了年歲的人,想法很舊……你不會怪他們吧!”
  “當然,”關雪羽一笑,“他們只要不怪我就是好的了。”
  “他們怎么會怪你?”麥小喬說,“對你感激還來不及,還會怪你?”
  “姑娘不要這么說。”
  “我說的是真的。”
  麥小喬在石橋欄杆上偏身坐了下來:“他們希望你一直在我們家留下來。”
  “那算什么?”
  “那是……”搖搖頭,大姑娘那臉蛋儿忽然涌現紅潮,“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們是一番好心就是了……”
  “我知道,我心領了。”
  “你知道?”
  麥小喬迷惘地看著他,臉上怪不自在的。
  關雪羽上前一步,大方地在另一面石欄上坐下來。与對方姑娘認識也不算短了,也見過几面,卻沒有机會好好談過。現在要走了,難得對方起了個早,赶來為自己送行,這番盛情,不免愧對。
  “我是說,你應該知道的是,我志不在此。”
  他微微一笑,眯縫著那一雙光華閃爍的眸子,望向即將黎明的天……遠處的大地平原,眼前干涸了的河床,表情隨即轉變得沉重——一
  “有時候想起來,我真的很后悔,不知道你有沒有這么想過?”
  “想什么?”
  “我是說,如果我一直就沒習過武,只是念書,也許現在日子要好過得多。”
  “你是說,你現在日子很不好過?”
  “你不要想岔了。”關雪羽一笑道,“我并不缺錢花。”
  “那又為了什么?”
  “為了道,為了義。”
  “道、義?”
  麥小喬點點頭,總算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關雪羽道:“如果從來沒有習過武,沒直接介入武林中事,倒也罷了。恨在武藝在身,寶劍在手,卻是道義不伸,快行不張……如果雙眼失明,兩耳不聰,也就罷了。恨在耳聰目明,卻任鬼魅橫行……”說到激昂處,手拍欄杆,真個是“……欄杆拍碎,心中塊壘,眼底風光,不禁英雄淚兩行。”
  麥小喬點點頭微微笑道:“我總算認識你了……你果然是一個胸怀大志,了不起的奇俠,我爹倒是沒有看錯了你。”
  關雪羽苦笑了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番出山,父母期以大任,自己也以為很不錯了。誰知道,哼哼……一個金翅子,竟自險些儿要了我的命。比起他來,我自愧不如,著實地差了一截。”
  “那也不見得。”麥小喬道,“只怪你運气不好,中了他的毒掌,要不然還難說胜負。”
  “不是這樣。”關雪羽冷冷地道,“他內力深沛,出手怪异,即使我沒有為他毒掌所中,再打下也不會討好。你應該知道,他所研習的長白一門武功,對大多武林門派來說都具有奇妙的克制作用。那一天,我們對敵時,他竟然沒有輕易施展,證明他确是存有机心,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麥小喬道:“你是說,他故意隱藏他的絕招?”
  “正是這樣。”關雪羽道,“正因為如此,才更令人防不胜防。姑娘下一次要是再遇見了他,可要特加注意。我在想,前次他或許迫于鳳姑娘的介入,不得不放個順水人情。若是再有机會必然不會手下留情。”
  “我知道。”麥小喬點點頭道,“所以我一直也在勸父母能把家搬到四川哥哥那邊去。”
  “這個決定很好。”關雪羽道,“姑娘保重,我走了。”
  麥小喬怏怏地道:“你這是……去哪里?”
  關雪羽站起來,想想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很難說。”
  麥小喬臉上微微現出了失望。
  關雪羽道:“石頭岭出云寺的出云和尚与我淵源很深。如有事找我,他大概會知我的行蹤。”
  麥小喬點點頭,表示明白。關雪羽又道:“有關姑娘身上所中毒傷之事,我以為不妨先去瞧瞧這個老和尚。他雖四大皆空,身在佛中,但卻無所不知。也許他能指引你一條明路,也未可知。”
  麥小喬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關雪羽道:“姑娘如果沒有什么關照,我這就走了。”
  麥小喬看著他,微以傷感地搖了一下頭,一群雁影恰巧此刻移向當空,天可是漸漸地亮了。
  在麥小喬依依難舍的目光之下,關雪羽施展杰出的輕功、陸地飛行之術,飄然遠揚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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