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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邂逅瘋華倫 靈藥贈少俠


  落日余輝里,過龍江身上白衣閃燦出一片刺目白光,整個身軀看上去柔若無骨,隨著關雪羽拉開的劍勢,成為環狀墜了下來。
  關雪羽一劍走空之下,大吃一惊。
  此時此刻,過龍江的忽然來到,勢若狂風怒濤,卻是一發而不可收拾。
  像是一枚突然滾過來的鐵環,過龍江整個身子,其實就是一個圓圈,猝然而臨,勢若旋風,一俟來到了近側,其時已走避不及。
  一彎長虹,閃自過龍江這個滾動的人球,這一劍看似光華一道,容到眼前的一霎,忽地幻化為三,成了三段劍影,劈一挂二,直向著關雪羽正面猛力劈下來。
  關雪羽一招失手,心知不妙,卻沒有想到對方劍勢如此詭异莫測。
  眼前情勢,躲閃懼感不及,便只有實接硬架之一途。
  一念之興,掌中劍運力一抖,就勢向外揮出,只听得“嗆啷”一聲脆響,雙劍交鋒之下,關雪羽格開了對方的一劍,緊接著利用后彈的力道,快速地向左面揮出,“當”一聲脆響,格開了右側面的一劍。
  雙劍交鋒的當儿,關雪羽這才感覺出對方沉實惊人的臂力,然而這還不足為患,卻有一道陰森森的劍气,驀地閃出,直向他左心窩處疾刺而來。
  以關雪羽之机智身法,對于末后這快速閃出的一劍,竟然不能防范,一惊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身冷汗。
  危机一瞬里,忽然想到了燕門絕技“七十二手燕子飛”中救命一招——“燕起秋波”,在緊迫一瞬里,陡地揮出左掌,直向對方來犯的長劍身上按去。
  這一手顯然出乎過龍江意外,不禁為之一惊。
  掌劍接触的一霎,激蕩出清脆的一聲劍鳴。
  似乎就借助著這些微力道,關雪羽已野鶴振空般地騰了起來,在空中一個快速的疾滾,呼啦啦夾帶著大片的衣袂帶風之聲,已閃出了兩丈開外。
  當真是險到了极點。
  落地之后的關雪羽,雖僥幸沒有為對方劍勢所傷,卻也嚇得面色蒼白,一顆心通通直跳,這才知道對方非但一身內外功力惊人,即以眼前這手劍術而論,顯然亦在自己之上。
  他原來對于本身的劍術自視极高,想不到与對方一經接触之下,才知道自己仍然不是對方的敵手,一腔熱念陡地降落冰點,內心之沮喪惊悸,真個到了無以复加地步,一時只管瞠目看向對方,作聲不得。
  眼前人影輕閃,過龍江已來到眼前。
  “我几乎忘了,燕字門的‘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确是高明之至,有幸既然相見,總要我長長見識。”
  話聲一頓,掌中長根劍已居中劈下。這一劍看似四平八穩,居中而下,直向關雪羽頭頂正中劈下來。
  然而關雪羽有了前車之鑒,卻不敢再作如是想。
  想念之中,他一面再提真力,貫注于劍身之上,并不急于迎架對方的劍身,足下前跨一步,陡地一劍直向著過龍江咽喉上力刺了過去。
  這种以進兼防的劍招,确是厲害,況乎劍身之上真力貫注,不要說真的被扎上性命不保,就是為劍上光華沾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
  過龍江何等精明之人,看到這里冷哼了一聲,心中不禁暗吃一惊。
  所謂“一人拼命,万夫難當。”正是說明了一個人气勢駕人。
  眼前關雪羽因眼見過龍江劍法了得,自己只怕不是對手,生死攸關,說不得也就存了破釜沉舟的決心,集全身功力于眼前一役,是以劍勢一出,大异尋常,過龍江亦不得不及時回避。
  兩口劍在极端險象里,“當”的一聲互相交接。
  那只是微妙的一式交接。
  交接之處只是劍尖部位,由于力道沉實,一触之下所生的反彈勁道至為強猛,兩個人的身子,乃像風中燕子般忽地騰飛開來。
  關雪羽把握住這一刻良机,猛可里在空中一個倒剪。
  “呼”一聲,反欺而上。
  這一式大悖常情,快到了极點。
  原來關雪羽目前雖然未能全部習會燕家七十二手飛燕劍法,卻也精通過半,眼前這一劍即是劍法之中“風雨燕歸來”之一招。
  “呼!”隨著關雪羽拉出的一只右手,這一劍有如銀虹例卷,卻于丈許長虹里,卷起了一天劍雨,猝然而臨,使得過龍江全身上下,俱在劍雨覆蓋之中。
  即使以過龍江如此能耐之人,在驟然面臨著這等劍勢之下,亦不禁為之大吃一惊。
  總算他身手确實有過人之處。
  隨著關雪羽騰起的劍勢就空一個疾流,白衣如云一般霍地張了開來,隱藏在長衣內的肉身,這一霎間,竟像是變得异常的薄小,几乎是薄薄的一片,這等收气御風之功确是武林中极不易見的身手,更難能的是,他竟然施展得如此自然,乍看起來,簡直与長衣合為一体,隨著關雪羽展出的劍勢在空中作一定的波浪移動,那么疾猛的劍勢,竟然全走了空招。
  隨著關雪羽展出的劍勢,但只見一片白光閃過,卻將對方那雪白長衣的下擺,斬下了巴掌大小的一片。
  然而作為動手拼命來說,這一招顯然是失敗了。
  金雞太歲過龍江一聲冷笑道:“小子,你納命來吧!”
  話到劍到,快到無以复加,即使以關雪羽那等功力之人.亦無能看清,他這一劍的出勢,隨著過龍江极為輕靈的一個前跨之勢,掌中劍筆也似地直抖了出去。
  這真是精妙絕倫的一劍。
  隨著一縷尖銳的劍風,筆直的直刺而進,雖然是四平八穩的一劍,卻令人万難躲閃,妙在他的時間部位准頭,三者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無懈可乘。
  這一劍過龍江手狠心毒,直取對方心髒。其實是他早已處心積慮的一招,終于得逞。
  然而,最終的結果,卻難免令他大失所望。
  鋒銳的劍尖,在刺中對方心窩的一霎,想象中原應該是“噗”地一聲,事實卻并非如此,代之而出的竟是有如撥動琴弦“叮”然一聲。
  過龍江掌中那口長根劍,非但未能將對方身上刺穿,竟反彈了回來。
  顯然是在對方身上長衣之內,另外有物件防体。
  過龍江不禁為之暗吃一惊,關雪羽絕處逢生,亦由不住為之嚇出了一身冷汗。
  當然,關雪羽肚里明白,要不是自己內里穿著那一件“飛燕護心寶甲”,眼前這一劍定當一命嗚呼。
  饒是這樣,由于對方這一劍力道至猛,雖然仗著護甲的反彈之力,將對方劍上力道化解不少,余下的勁道猶有可觀。
  頓時,隨著過龍江長劍力刺之下,關雪羽整個身軀驀地騰空直飛了起來,這一個后退的勢子。一半由于過龍江劍上的力道,一半是借助于關雪羽本身的用力,如此一來才算是把對方猛銳的穿刺之力化解干淨。
  容得關雪羽的身子落定之后,才意外的感覺到,敢情此身竟然站立在一方峭壁當前。
  這座古堡原本就建筑在高山之巔,四面懸空,只是占地甚大,處身堡內,万難体會,落足堡外便自不同。原來環峙古堡四周,种植的有万竿修篁,關雪羽這一奮力騰起,便超越于竹叢之外,一面是強敵在側,另一面是万丈懸崖,真可是進退維谷,左右兩難。
  過龍江原本可以一劍結果對方性命,卻沒有想到對方身上竟穿有護心寶甲,時不我与,一招之誤,竟使對方得能逃過而有活命之机。
  當然,他是絕不能就此甘心便放過了對方,冷笑一聲,緊接著騰身而起,“呼!”一聲,一掠數丈,緊循著對方騰起的身勢之后,落身于竹林之外。
  關雪羽仗寶衣保住一命,內心余悸猶存,這時乍見過龍江如影附形而至,猶自不肯放過自己,既憤又惊,怒嘯一聲,腳下力點,“嗖”地欺身而近,他掌中劍向外揮處,閃出丈許長短的一道銀芒,斬上削下,划出了一個“乙”宇,直向過龍江上下齊斬過來。
  這一劍由于關雪羽悲憤在心,自是出盡全力,凌厲的劍气之下,迫使過龍江不得不為之暫時后退。他這里方自閃身而避,關雪羽已陡地折過身勢,隨著凄厲的一聲長嘯,直向著万丈懸崖下縱身而逝。
  隨著關雪羽投落的身勢之后,過龍江再一次的快速閃身,來到崖邊。
  目光所及,但只見云霞片片,蒼蒼茫茫几乎將整個崖口封鎖,哪里分辨得出對方一些蹤影。
  這一手顯然又是出乎過龍江意料之外,以他那般杰出的輕功絕技,對于關雪羽投身懸崖之舉,也是不可思議,關雪羽必然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過龍江卻又不能斷然判定,作如此想,一時在崖前踱來踱去,苦苦不得良策。
  自他出道以來,會見過扎手厲害的人物不知凡几,卻沒有任何一個像眼前關雪羽這般令他作惱頭痛。這一霎,他目注著云霞滿遮的洞底,亦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是另有傷情別緒?
  他武功奇高,目空四海,當今天下除了有限的一二元老人物之外,几乎沒有一個人看在他眼睛里。百戰百胜,所向披靡,金雞太歲盛名之下,天下更是無一畏懼之事,無一可怕之人。然而這一霎間,關雪羽這個年輕人的影子,卻在他內心蒙上了一層陰影……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触,當他俯身向著崖下云霧悵望時,下意識里,總是認定關雪羽這人還沒有死,雖然這個可能性是极其微小……
  极其微小,并不是等于零。
  俗語說得好:人不該死,五行有救。听來像是無稽,其實若非知歷其境者,万難体會。
  總之,當關雪羽飽受虛惊,不胜狼狽地逃得活命之后,回首方才經歷之事,簡直匪夷所思,像是夢幻,其實卻又是再真不過的事實。
  當時的情形發生得太快,天下事也往往就是這么巧法,關雪羽投身懸崖的一霎,是因為他發現到半岭崖間岔生有一截松枝,以他的輕功造詣,足可用以借足,強敵在側也就不欲多思,隨即縱身投落。
  哪里曉得,容到他身子方自縱落,那棵岔生的松枝即刻為波詭的云霧所遮住,是以后來的過龍江雖然仔細注視,卻亦看不出一些端倪。
  再往后的情況,想來雖是跡近神奇,不大可能,其實卻也并不太困難。關雪羽挾持著他杰出的輕功、內功,運用著兩手兩腳,一路施展出“壁虎游牆”的絕技,在平如刀削的峭壁間沉實前進,約莫大半個時辰,終于攀上了側面偏峰。
  容到他爬上峰頭,俯身地面,這才覺出全身像面人儿一般,真的連一點力气都沒有了,如果說這座峰頭再偏高一點,只消再高出丈許,后果便大堪憂慮。
  在地上足足躺了半個時辰,才算恢复了一些气力,看看自己這副樣子,真跟要飯的差不多,兩只手掌多處都已磨破,身上衣服那就更別說了,再加上濕林淋的汗水、泥污,就像剛從陰溝里爬出來的那份德性,好在是天已經黑了,荒山野岭間也沒人注意,一個人摸著黑往山下行走。
  猛可里吹過來一陣透体的寒風,關雪羽由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附近草叢間“嘩啦”地響了一聲,像是什么人藏匿其中,關雪羽一惊之下,陡地拔出了長劍,卻只見一條黑影穿出來,敢情竟是一只山狼,一徑地落荒而去。
  關雪羽由不住悵望著黝黯穹空,發了一陣子呆,歎息一聲,這才把那口青桑長劍收入鞘中。
  他這里自己喚著自己的名字,感傷著道:“燕雪呀燕雪,你本是不可一世的劍門人物,一向自負极高,想不到遇見了這個過龍江,竟而兩度亡魂,險喪性命。今夜落拓至此,誠是丟盡了燕字門的臉,此時此刻連一只小野狼也能嚇得我心惊膽顫,傳揚出去,只怕江湖四海也無容我燕雪立足之處了。”
  說著說著,只覺得一陣心酸,几乎落下淚來。
  夜風呼呼,吹得他衣襟飛揚,獵獵作響,先時汗水所沁濕的薄衫,此刻給冷風一襲,越加的不是滋味,再加以身上多處為鋒銳的石面割破,寒風襲下,簡直像是刀割的一般。
  然而這許多的疼痛,卻都不比他內心的創痛來得更厲害。呆呆的停立在一堵山石之前,他的一切感受都仿佛為之停頓而麻木了。
  對他來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所感受的奇恥大辱,想到悲憤之處.真恨不得就著眼前大石一頭撞死算了,猛可里他拔出了長劍,向著迎面大石,一陣疾風驟雨般地劈砍,霎時間石屑紛飛,濺了一片,落下的碎石屑,就像是冰雹般落向四野。
  他這樣像瘋子也似的發泄了一陣子,獨自個坐在當地喘息不已。經此發泄之后,心里才像是舒坦了一些,再看手中劍,兀自青光燦然,這般猛砍硬磕,卻不會想到是否會傷及心愛寶劍?這時冷靜下來,好不心疼,當下小心地把劍身拭抹洁淨,細細觀察一會,幸無片毫損傷,家傳名劍畢竟不同一般。
  想到了方才之事,總算万幸,如果自己來前沒有穿上那件護心寶甲,此刻料必已死在了對方穿心劍下,再者,奮身投崖之時,如果沒有看見岔生崖畔的那棵古松,一腳踏空之下,更是焉能還有命在?該死不死,顯然冥冥中另有安排。
  想到這里,他不禁雄心頓起,暗中咬了咬牙,自忖著只要自己此生不死,終必能練成絕技,再一次找過龍江分一胜負。
  他心里這么盤算著,便自還劍入鞘,一步步續向山下行去。只是這一霎腦子里,盡自都是過龍江的人影,尤其是方才雙力比斗時的那些動作過程、此刻想來,极為清晰,一幕幕由眼前掠過,想到了對方那招狠厲的一劍穿心,兀自由不住心有余悸。
  他雖不似過龍江那般自負過人,目空四海,但是凡武功練到了一定境界,确實不易服人倒是真的,但是一想到金雞太歲過龍江那般身手,卻不能不令他暗自折服。
  越是這樣,便越加地激勵起他的雄心壯志,不只一次地為自己許下心愿,此生今世,當以打敗這個過龍江,為第一要務。這樣發著狠,心里真個便似舒坦多了,不知不覺,回到了落腳的客棧。
  華燈初上,棧房里來往客人甚是熙攘,關雪羽自忖著這副作子實在見不得人,便繞到了后街小巷,縱身而入,摸著黑來到了自己的居住的這爿院落。
  他性喜安靜,每一次居住客棧,都煞費周章,特意地要店家安排靜室,一來便于自己練功。再者為的是逃避亂囂的酬酢,就像眼前他所居住的這個地方,便是鬧中取靜,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三間靜室,其中兩間是空著的,關雪羽占住一間。獨享這滿園秋色,倒也有一分恬靜。
  然而,他似乎就要失去這份恬靜了。
  當他一步踏上廊道時,意外地發覺到,緊鄰著自己的那一間客房,現在竟然有人居住了。
  原因是這間房子此刻竟亮著燈。
  微微愕了一下,心里不免有气,記得當日來時,他早已与店家說好,這里不再收受外客,自己情愿多付些錢,想不到卻是變了卦,原想立刻去找尋店家理論,想一想自身此刻之狼藉模樣,實在是見不得人,暫且隱忍不發,明天再說。
  想著,他便特意地放輕了腳步.繼續前行。
  一陣清雅的琴聲,隨著微風隱送過來,聲音里透著凄楚古雅。
  先時,當他一腳踏入院牆時,便仿佛听見了這陣子琴瑟之聲,事屬平常也沒有留意,現在,當時再次听見時,情形便自不同。原來琴音發處,正是自己這位新來的鄰居。
  彈琴弄瑟的人敢情不是凡俗之輩,這乍入耳際的三擘四划,已是大有余韻,聲調古雅,正是引人入胜。
  “哦,”關雪羽一步站立,不免神馳,“這是什么人?競有此功力造詣?”
  一念之興,便不禁把先時怨忿之心打消了一半,若非眼前齷齪。真恨不能直趨造訪,倒要見識見識這是何等人物?
  只是現在,他卻宁可保持著一副屬于自己的寂寞,雖有詫异之心,想過也就罷了。
  進屋亮燈,一翻清洗之后,換上了一套干淨的衣裳,這才像是真的舒暢不少。
  “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那陣子幽雅含有古韻的琴音,自一開始就若即若离的響著,對于此刻的關雪羽來說,實在是一种心靈上最恰當的安撫。
  斜倚著倦軀,原應思睡的神情,卻竟外在此縷縷音韻里,得到了振奮、亢進,敢情是欲睡不能了。
  昔蔡中郎得桐木而制琴,乃名“焦尾”,自此而后,這門樂藝便屢有進展,發展至今,堪稱洋洋大觀,极不簡單,良琴擇主而造,佳士亦非良琴而不樂,諸此自不比一般巷坊凡俗,大抵而言,擅琴者必得弦外之音而佳,否則便落俗矣。
  關雪羽于此道雖然算不上一流之境,卻也得窺堂奧,說得上一個知音,正因為如此,這乍然飄臨的琴音,才令他格外感覺親切、惊喜,平心而論,對方于此琴藝之一途,卻是較乎自己更高明多了。
  眼前這人顯然既琴又瑟,尤其難能,所謂“琴傳而瑟不傳”,是因為擅琴者多,而懂瑟者稀,合琴而瑟者更少矣,這人必將是右手挑琴,左手彈瑟,左右互換,一樽滿俯,謂之“珠玉滿怀”,寓意于白香山“大珠小朱落玉盤”之典故也。
  過去在青燕峰,關雪羽常見父母雙合琴瑟,那才是歎為觀止,晉朝的楊泉曾說:“琴欲高張,瑟欲下調。”是因為瑟聲偏高,不慎便將奪琴聲,故只能取其幽,至于所彈之曲,琴如是,瑟亦如是,同聲相應,才能配合無間。
  有了這番認識,關雪羽此刻再听隔室人所和琴瑟,更不禁大為欽佩。
  他所以猜測隔室只是一人獨奏,并非二人配合,那是因為由相同無隙的指法中听出,一個“小間勾”接下去一個“大間勾”,魂魄相依,听起來真個回腸蕩气,接下去的一段大四走弦“大漠風沙”,更不禁把關雪羽听傻了。
  正因為這一曲“大漠風沙”也是他父母喜愛的曲子,此時听起來便越加的感到親切,當日父母雙合此曲時,曾使他歎為觀止,直認為當今人世,再無人能与之抗衡,而眼前這陌生客人的造詣,更像是較諸父母猶上一層,令他惊异的是只聞曲韻的抑揚曲折,一擘一划都似与父母一般。
  他這里正自如痴如醉,彈者更似難能自己,陡然間音歇飛吟,所謂“弦瑟欲斷,聲聲按本”,琴瑟道中得此“奇”境者,實不多見。
  關雪羽忍不住脫口而出,輕輕地喝了聲彩。
  彩聲方自出口,隔室的琴瑟聲驀地中止,彈者用了一手輪指,亂音一轉就此打住,卻听得隔室傳來了一聲冗長的歎息,就此歸于寂靜。
  關雪羽心中甚是后悔,只道是自己一時盂浪,大意失色,敗坏了人家清興,那一聲歎息,多半是為此而發,想要到隔牆說上几句道歉的話,只怕益增唐突。
  “算了,今夜晚了,明天再說吧!”
  心里這么想著,便過去撥暗了燈光,順便打開了門扉向隔壁看了一眼,卻只見銀紅的窗戶紙上映著一個高髻長髯的老人形影,不過是匆匆一窺,緊接著那房里的燈光便自熄了。
  關雪羽益發地覺出無趣,方要把門關上,只听得一聲女子的口音說道:“慢著!”
  暗影里人影一閃,一個高挑的窈窕身影陡地現身眼前。只須瞄上一眼,關雪羽便立刻認出了她是誰來。
  “鳳姑娘?”
  “是我,”一抹笑靨展顯在鳳姑娘臉上,“抱歉,這么晚來造訪,我可以進來么?”
  “這……請。”
  鳳姑娘一笑,進入屋內。
  關雪羽走過去,正欲剔亮了燈。
  “不用,難道你忘了,我是不太喜歡亮光的……”
  關雪羽點點頭,回身坐下。腦子里記起那一次在麥家晤談時,果然是置身于黑暗之中,比較起來,今夜還算是亮的了。
  “你的命真大,居然還沒有死,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恭喜!”
  說時,鳳姑娘那一雙充滿了睿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轉了一轉,淺笑著點了一下頭。
  “看來還算好,只不過破了几塊皮,有些擦傷罷了。”
  關雪羽奇怪地道:“你都知道?”
  “嗯,知道的不少。”她唇角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我知道你見著了過龍江,兩個人在竹林子比劍,你敗了跌落懸崖……”
  說到這里,她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緩緩地又睜開來,頗有怨意地白了他一眼,接下去道:“害得我飽受虛惊,白忙了一場……”
  “白忙了一場?”
  關雪羽一時被弄糊涂了。
  “怎么不是?”鳳姑娘說,“我得著了訊儿,特地帶著几個人,燈籠火把。在山洼子里一陣子好找,連個影子也沒找著,可是我還是不死心。”
  大眼睛轉了一轉,怨歎一聲,她才又接下去道:“待他們回去以后,我一個人又施展輕功,登上峭壁找了半天……咳,那可是真嚇人,差一點連我也活不成了,山又陡,壁又峭,連個借力站腳的地方都找不著,隱約看見了生在半壁間有几棵松樹,我心里就求神說,阿彌陀佛,好歹要也掉在樹上就好了……”
  關雪羽報以微微一笑,掩不住眼神儿里的感激之情。
  鳳姑娘那雙剪水雙瞳,似嗔又嬌地掃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接下去道;“我心里是這么禱告了,可就是沒法子能爬上那几棵樹去,沒法子就揀了几個小石頭子儿往樹上亂發一气,丟了半天也沒有回音,可見得你不在上面,這才失望地回來。”
  頓了一下,她幽幽一歎道:“這樣就只有兩個可能了,一個是你已經脫險返回客棧,另一個便是凶多吉少了,我心里可是亂极了。”
  在關雪羽印象里,這位姑娘還很少說過這么多話,一喜一嗔,躍然臉上,表情真摯,絲毫不帶做作。
  在說到“心里亂极了”那句話后,忽然覺出了有語病,臉上由不住有些發臊,正巧關雪羽正在注視著她,她便把頭轉過一邊,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關雪羽苦笑道:“多謝你的關怀,你倒是真的沒有猜錯,也幸虧那几棵樹才救了我,只是這些事你怎么會知道的?”
  鳳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因為我想要知道……你信不信?只要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就一定會知道。”
  關雪羽倒也不太惊奇,這句話如果出自一般人嘴里,也許是夸大其詞,但是出自這位來自“七指雪山”鳳姑娘的嘴里,便不足為怪。
  由方才對方所說的話中推測,關雪羽已猜測到鳳姑娘現在身邊頗不寂寞,似乎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早先在臨淮關他曾听過一個傳說,說是這位鳳姑娘已收服了聞名的皖北大盜“沈邱四老”,据說這四個人甘愿听其驅使做任何事,他雖听知、卻并未加以證實,這時由鳳姑娘語气里,顯然是煞有介事了。
  “你在想什么?”
  鳳姑娘一雙澄波眸子,直直注視著他。
  關雪羽搖搖頭說:“沒什么。”
  接著他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由衷地看著她道:“姑娘對我恩重如山,我卻愧無所報……每一想起,便曾無限遺憾,我只望有一日能為姑娘做些事……免去我心里的歉疚,但愿能達到這個志愿才好。”
  “你別……啦!”鳳姑娘听到這里,情不自禁地低下頭笑了,嚶嚶地笑了兩聲,又再抬起頭來,“求求你以后別再說這些話了好不好?酸不拉吉的,噢,我差一點還忘了,听說你還是個念書的,還中過舉人呢,是不是真的?”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不想談這些,就算是吧!”
  “啊,那可真好。”
  話聲充滿了興奮。
  接著她拍了一下手說:“你剛才不是說想要報答我對你的什么恩……嗎?現在机會來了……”
  也不知道她腦子里轉的是什么念頭,只見她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挑著眉,睜大了眼,滿臉喜孜孜的樣子。
  “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嘛?”
  “我還不知道是什么事。”
  關雪羽無奈的樣子,心里卻几乎已猜出是什么事了。
  鳳姑娘搖搖頭,樂不可支地道:“我一高興就糊途了……是這么回事,我爹從小就罵我不喜歡念書……性子太野,說我像個男孩子,只是天知道……可誰又來教我呢?……這一下机會來了,我可找著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關雪羽說:“你是想跟我念書?”
  “對了,”鳳姑娘說,“不知你肯不肯收我這個學生?”
  “這……”
  “不愿意?”
  “不,”
  “愿意?”
  “不……”關雪羽訥訥道,“不是……這個意思。”
  “那又是哪個意思?”
  圓睜著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期盼地瞪著他,就怕他說這個“不”字。
  “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關雪羽微微皺著眉,卻也無能拒絕。
  四只眼睛對看之下,鳳姑娘繃了一下嘴角,哼了一聲道:“就來一句干脆的話吧。行,還是不行?”
  這可是難題一件,答應吧,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拒絕吧,剛才嘴里還在說著要報恩,輪到對方有事相求時,自己可又往后面退,又后悔了,豈非語出無誠,出爾反爾?”
  風姑娘腳尖一連串地踢著椅子腳,半嗔著:“怎么回事嘛?夠久了,答應了吧,告訴你收了我這個學生,包你不吃虧,我一定用功,不調皮搗蛋,怎么樣?”
  關雪羽終于點了頭,鳳姑娘臉上這才現了笑靨。
  “好!咱們可是說定了,以后我就管你叫老師了。”
  “那可不要……”關雪羽皺了一下眉道,“這么一來,我豈不是被你拴住了?而且在這里我也不打算住很久……”
  “你放心,我也不會死纏著你,你不走,我還得走呢,只是看机會就是了。”鳳姑娘輕顰黛眉道,“只是,我們念什么書好呢,我只念過四書……”
  關雪羽一笑道:“這些你倒是不必費心,書我有的是。”
  鳳姑娘秋波一轉,可沒看見這些書放在什么地方。
  關雪羽指了一下頭:“都在這里,今天我累了,改天再上課吧。”
  一听他答應了,鳳姑娘可是打心眼儿里開心,就道:“這樣吧,我們暫定,每逢雙號,就是我念書的日子,明天是四號,雙日,我晚上來,到時候可不能說了不算喲!”
  關雪羽想了想,點頭道好。
  鳳姑娘這才高興地站起來,忽似又想起一事道:“我差點忘了,我帶來一些藥,也許你用得著,過來,我瞧瞧你。”
  關雪羽搖搖頭說:“一些皮肉擦傷,不礙事。”
  “那可也不一定,小傷治不好,等到化了膿可就麻煩了,你就是這個樣,死硬死充的。”
  說著她就走過來,攀著關雪羽肩膀,往他臉上、臂上、手上細細地瞧著,嘴里還自一個勁儿地“嘖嘖!”響著,樣子令人發噱。
  關雪羽總算認識她了。
  記得第一次在小店邂逅她時,這位鳳姑娘是絕少說話,縝密沉著。以后在麥家二度見面,已可見其勇敢堅毅、机智伶俐之一面。如今再度交往,才知她亦不失天真,可見得一個人的天性,固可為環境所左右,卻不會為環境所掩埋。即以眼前這位鳳姑娘來說,想象中的她,到底与真正的她大有出入,所謂“不可盡信傳言”便是這個道理。
  腦子里只管這么想著,那雙眸子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鳳姑娘的臉上。
  她這時全副精神只是貫注在關雪羽身上的傷痕,手上拿著金鳳堂秘制的外傷藥,用晶瑩的手指甲輕輕挑起來一些,然后輕輕抹在關雪羽的傷處,再用一根纖纖食指,慢慢揉抹。
  這些小動作,她竟是十分的認真,那么心細,直到把那些看似油質的藥膏,搽抹得不留下一絲痕跡,才算完事。
  在這個動作里,雙方的距离很自然的便接近了。
  鳳姑娘原來就是直率性情,看來不拘小節的人——湊巧關雪羽頸下有一處擦傷,皮破肉綻,看在伊人眼里,便似格外心疼。
  “噯——唷——這里還有啊——”
  纖指輕抹,檀口輕吹。她這里嬌軀前聳,几乎把身子都偎進了對方怀里,几根散發挑逗般地在雪羽臉上拂著,那里微微散發著桂子花香和少女芬芳。
  關雪羽情不自禁地覺得臉上一陣子發熱,落下來的眼神儿,偏偏留在了對方粉搓玉揉的頸項之上——一陣心慌意亂,再想目逃都來不及了。
  玉也似白的頸項上,覆蓋著大蓬黑細的柔發,而在那一抹濃密的柔發,滿生在發根處,正是少女芬芳的泉源,無限童稚天真融匯其間,敢情她還是個大孩子。
  鳳姑娘輕吹一口气在他新搽了藥的傷處,翻過眸子來問道:“還痛不?”
  關雪羽已發覺出了自己的尷尬,臉紅心跳,傻子般地搖了一下頭。
  陡然間,他看見了隱藏在濃發遮蓋的頸項間的一粒紅痣,紅紅的,亮亮的,像煞一粒南國的紅豆。
  鳳姑娘也發現了。
  “你坏死了。”
  就勢施勁儿地往對方胸上一推,移開了身子。
  四只眼睛接触之下,兩張臉都紅了。
  心是通通地跳,情焰如蛇,在血脈里四下竄著。
  夜深了,風沙沙,葉儿窸窸,多情燈焰,只噗突突地冒著,每一朵冒起的燈花,都似兩性相愛的多情情結。
  鐐亂了,眼花了……迷离,迷离,几許意亂情迷。
  四只眼睛兀自對吸著,如痴如醉。
  孤燈、悵惘、迷离,再加上多情而体貼的今夜,一霎間勾動起來了情焰,如怒火燒天。
  足以自持的君子,今宵恁地變了?
  情焰來襲時,濃眉乍展,目光如炬,張開的鐵腕,敞開的胸,足能把佳人溶化了。
  “你……坏死了。”
  短短四字,出自佳人的芳唇,一抹媚笑,似羞欲蕩。
  鳳姑娘像是欲圖振作,偏偏力不從心,搖散了的頭發,云也似的撒了下來。
  敢殺、敢打、敢愛、敢恨……無限多的“敢”字,就是姑娘的寫照,愛就是愛,她不在乎。
  一步一步,她走過來。
  伸出來的一雙皓腕,枷鎖般地落在了雪羽肩上,鎖住了這段“情”,鎖住了這個“人”。
  鳳姑娘半邊臉,緊緊貼住了他的胸膛,接受了眼前男人有力的一雙鐵腕。
  忽然,關雪羽捧起了她已似迷离的臉。燈下,但已見珠淚籟籟。
  “姑娘,我們不能。”
  “為……什么?”
  “為……”
  緊緊地咬著下唇,就像是咬出了血。
  “不……為……什么……”
  兩只手抖得這么厲害,對于一個“君子”來說,便只有良心的不安与罪惡,才能夠使其顫抖与戰兢。
  關雪羽下意識地感覺到自己是犯了罪了,然而,他卻已無能扳回。
  風勢悄悄地越過屋頂時,有几片落葉凋零。
  關雪羽几乎已經崩潰了。
  怎道是“斷琴”的一摧?
  那一聲琴音來得好突然,好不知趣。
  “琤琮”一響之下,緊接著的一掄亂指,更似万馬奔騰地響了起來。
  對于几乎痴迷了的兩個人來說這陣子空如其來的琴音,簡直有似當頭棒喝,劈頂的一聲焦雷,一惊之下,驀地分了開來。
  一念之間,卻像是另外轉變了一個世界。
  在無限羞愧、窘迫的目光對視里,鳳姑娘緩緩地坐了下來。
  關雪羽顯然已冷汗淋漓,暗忖了一聲,好險。
  兩個人在醒酢灌頂的琴音万縷中,終于尋回了失去的冷靜,對于這陣子突如其來的琴音,不免心存好奇。
  琴音來自緊鄰隔壁,正是方才雙合琴瑟的同一個人,只听他那爛熟的運弦指法,便知是同一人,琴道中杰出高手。
  關雪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對于隔室老人這般斷情一摧,竟然使自己二人免于鑄成大錯,由不住收存感激,鳳姑娘也顯然恢复了冷靜,是羞、是愧?抑或是百感交集?靜坐一隅,深深地垂著頭,秀發如云,長長地曳下來,几乎已挨著地面,看在關雪羽眼里,更是無限怜惜。
  “你,還好吧?”
  鼓足了勇气,關雪羽總算說出了一句話。
  “嗯,很好。”
  聲音很低,緊接著她霍地仰起了頭,深垂的長發,“刷”地甩回身后,臉上帶著一抹紅暈,掩飾在羞澀的笑靨里。
  “我竟然是忘了。”她訥訥地說,“剛才我來之前,就听見了,好美的聲音……還只當是你彈的呢!”
  關雪羽搖頭:“我哪有這等造詣。”
  “是誰呢?”
  說時,她站起來打開了房門。
  關雪羽跟過去,原想指給她看,卻在門開的一霎,那陣子美妙的琴音,竟然忽地又止住了。
  燈原本就是熄的,這一次連映在紙窗上的人影都沒有看見。
  微微一笑,鳳姑娘掠了一下長發,道:“我走了,不要忘記了明矢是上課的日子。”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知道。
  人影輕晃,帶起來一陣衣袂飄風之聲,鳳姑娘已騰身而起,躍上了正面高牆。
  月色里所顯示的是那种淡淡的朦朧,鳳姑娘便是朦朧中的一只鳳,那般輕飄迷离,突振彩翼地去了。
  也許是太累了,關雪羽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小二打來了洗臉水,侍候著漱洗,待去之際,關雪羽喚住他道:“隔壁有了客人?”
  “嗯!可不是嗎?”小二賠著一臉的笑,“你先生說的是八老太爺?”
  “誰是八老太爺?”
  “啊,”小二這才想起來,搖頭笑著說,“我還只當你們認識呢?”
  “是怎么回事?”
  “這位太爺是這里的老主顧了。”店小二說,“每年都來一回,住上些日子,每一回都一定是住在這西跨院里,他老人家喜歡靜,指定了要住在先生你這間房里,這一回卻讓先生你占了先,他气得不得了。”
  “原來如此。”關雪羽一笑道,“凡事有個先來后到,誰叫我比他先來呢?”
  “就是這句話唄。”小二說,“所以他老人家也只好將就著住了。”
  關雪羽道:“這位八老太爺竟是彈的一手好琴,實在難得。”
  小二眯著一雙眼,笑嘻嘻地道:“那可真是,先生你大概還不知道,這位老太爺是有名的雅人,詩書琴畫,無所不精,嘿!你先生還沒有見他老人家寫的那一手好字呢,畫的那個畫儿,真比趙子昂還強呢!”
  他居然還知道趙子昂,這位前朝古人,以所畫的一幅“八駿圖”,飲譽天下,盛名之下,婦孺皆知,就連店小二也不例外。
  這倒是又投了關雪羽所好,心實為之向往。
  “為什么叫他八太爺,他姓什么?”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二搖著頭說,“不單我不知道,連我們掌柜的也不知道,反正認識他老人家的都這么稱呼。”
  關雪羽越加的對此人心存好奇。
  “他是干什么的?”
  “嘿,人家可是做大買賣的。”店小二說,“一年一次到咱們這個地頭上來辦貨,听說是專辦紙和墨的生意。”
  關雪羽點點頭,想起了一個人,問道:“這么說,他應該和鮑玉很熟了。”
  小二愣了一下,眨著眼問道:“鮑三爺?”
  矮金剛鮑玉是這地頭上的大人物,他焉能不知道,對于關雪羽這么直呼鮑三爺其名,不禁有些奇怪。
  關雪羽遂發覺自己多此一問,八老太爺認不認識鮑三爺他又怎么會知道?
  二人又扯了几句閒話,店小二即自去。
  這里關雪羽把自己拾掇了一下,順手拿了一把折扇,看看自己确實是不帶一些江湖味道,這才走向隔壁,專程拜訪這位“八老太爺”。
  他卻是失望得很。
  原來這位老人家敢情一大早就出去了,門上加著一面黃銅大鎖,倒是兩扇軒窗大敞著,由于設有格欄,不愁有人擅自偷入。
  隔著窗戶看見擦得甚是洁淨的一面矮几,几上架著七弦焦尾——便是昨夜老人家消遣之物。
  關雪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架古琴的身价不凡,正是“面圓底洼,首俯尾殺,左右雙飛”,端的是千金不購,不可多得的前古良器。
  這等名貴之物,對方老人竟然如此隨便置放,也不怕被人家潛入偷竊,誠然是膽大心粗之至。
  關雪羽正待轉身回屋,耳邊上卻听得有人遠遠地發出了一聲咳嗽,轉身望時,只見一個錦袍長身老者,正自跨進院子,向這邊一路行來。
  由于昨晚,隔著一扇紙窗,關雪羽會見過對方一個輪廓,是以一望之下即知道這來人正是這間房子的客人,也正是自己意欲拜訪的對象,不覺仔細地向對方打量几眼。
  初冬的陽光,照射著眼前這片院落,更顯得今晨的絢麗可愛,行走在陽光下的老人,看起來長衣飄飄,神采如仙,敢情老頭儿,竟是如此一個体面人物。
  皓發銀髯,長眉細眼,高頎的個頭,腰干直直地挺著,卻是那种奇异少見的獨特行走姿態,長手長腳的,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副樣子像极了行走田陌間的長腿白鶴,樣子實在很滑稽,但關雪羽卻不敢取笑,往前面赶上了几步,望著對方抱拳一揖,算是執行了后輩之禮。
  長身老人手上提著一個网袋,里面裝著兩個藥包,像是剛從中藥舖子回來。
  關雪羽這一個動作,使得他愣住了,一只手抄著過長的長衣下擺,頻頻地眨著一雙銀眉,陽光下,他這樣的打量著關雪羽。
  “這個不敢當,兄弟這是……”
  口音里參雜很純的江南味道,听在耳朵里,倒是挺新鮮。
  “晚生關雪羽,昨夜拜賞仙音,無限欽佩,特來造訪,望能拜謁高顏,還未請教老先生高姓,大名是……”
  長身老人呵呵笑了起來。
  他卻不急于立刻報出名字,探出一只留有長長指甲的手,只向著那一縷花白胡須上緩緩捋著。
  “不敢當,不敢當,來來來。請屋里談,屋里談。”
  邊說邊自前行,來到居室當前,關雪羽自后跟上,只見他探手杯內,摸了半天才找出了鑰匙,打開了房門含笑向著關雪羽點頭道:“請——”
  關雪羽拱拱手,邁步進入。
  老人回身關了門,把手里的藥包放在桌上,指了一下椅子:“坐坐……”自己隨即坐了下來。
  關雪羽近看這位八老太爺,大概年歲是不輕了,也許是保養得好,一張臉雖略嫌瘦些,但色澤很好,一只手不停地搓著一對墨玉核桃,嘰呱有聲。那對核桃看來要較諸一般人所搓玩者顯然更大上許多,大概在手上把玩多年,黑光錚亮,光可鑒人,和他手指上的一只同色墨玉扳指,相互映襯得甚是有趣。
  這位老人家坐著的身子,似乎不甚安宁,也不時的前后移動著,一雙雪白長眉更是頻頻地眨動不已。
  關雪羽正自奇怪,卻發覺到老人家所著錦袍前胸部位忽地鼓起一團,又自陷下,里面像是藏著什么物什,遂見他呵呵笑道:“小畜生,又是要討吃的了。”
  一面說著,隨手在桌上一個紙包里拿起了一塊麥餅,卻將一只肥大的袖子抖了一抖,即見由那只肥大的袖口里,探出了一個小小猴首,緊接著鑽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猴儿。
  那猴儿看上去大小不足一尺,通体黑毛,油光錚亮,卻在頸項之向,生有細白的一圈白毛,乍看上去,像是戴有一枚銀色項圈,十分逗人。
  這類“墨猴”,關雪羽早有所聞,卻還是第一次看見,据所知江南地方一般讀書世家多豢養此物,擅于調教者,每能馴服為之磨墨抻紙,一待主人書寫完畢,即將現內所剩余之墨汁賞食,由于墨猴性喜食墨,每能將硯內所余舔食得涓滴不剩,為此省事不少,正合了主人心意,由于其長相伶俐可愛,身材嬌小,讀書的相公戲之于掌肩上,任其在書房隨便玩耍不加拘束。倒是像眼前老人這般將猴儿養之衣內,任其在身上四下爬鑽,倒是未有所聞。
  這只小小墨猴將所賞之麥餅匆匆吃完,呱呱地叫喚一聲,隨即躥起,落在老人肩上,盡自玩耍起來。
  白發老人隨即不再睬它,只把一雙甚為慈祥的眸子。視向關雪羽,點點頭道:“那一天,這里店主說,一位讀書的相公占住了老朽常住的房子,說是閣下喜歡清靜,不喜歡為人打扰,倒是老朽不識趣了……呵呵……”
  一邊說著,由不往又自呵呵地笑了起來。
  關雪羽不免客气一番,道:“哪里,哪里,老先生如屬意晚生所居住的那間房子,晚生這就換過,不要客气。”
  “不必,不必。”白發老人揮手道,“這里很好,這里很好,再說,我住不了几天,眼下就要走了。”
  關雪羽道:“老人家要去哪里?”
  “噢,我是個生意人,這一次除了辦一些紙墨雜貨之外,如有時間,也許閒中去看望一些朋友……”
  “老人家家居哪里?”
  “噢——遠啦,”老人家含著微笑道,“在昆侖山……可遠啦……”
  “但是听你老人家的口音,卻是江南地方……”
  “不錯,不錯——”老人似有些凄涼的微微一笑,抬起的一只手,習慣地又揉著胡子,“我是個苦命人,很年輕的時候离開家,到了如今這個年歲,還不能落葉歸根,客居昆侖,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如今反倒成了外鄉人了。”
  說到這里,由不住呵呵大笑起來。笑了几聲,又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歎息。
  “小朋友你這是哪里來的?”老人一雙眸子,在他身上緩緩搜索著,“看來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啊,是南邊來的吧?”
  關雪羽微微一惊,含笑點頭。
  那老人說:“你的家鄉……”
  “啊是——”
  “是余姚吧?”
  “咦,你老人家怎會知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老人眼睛笑得成了兩道縫,“我家就离你們縣城不遠,你可听過紅樹岭那個地方?”
  “听過。”關雪羽倍感親切地道,“原來你老人家是紅樹岭的人,那不也是余姚縣嗎?”
  “是呀!誰說不是?”
  說著老人家手拍大腿呵呵地大笑起來:“我們是地道的老鄉呀。”
  這几聲大笑,稱得上中气十足,震得屋子里余音回落,嗡嗡直響。
  關雪羽倒是沒有想到,問來問去,兩個人敢情竟成了同鄉,這一攀上了同鄉,頓時便顯得無限親切。
  “小友今年貴庚?”
  “不敢,”關雪羽說,“二十六了,你老人家呢?”
  “呵呵……”老人家捋了一下胡子,“老了,老了,不是占小友你的便宜,只怕比你爺爺還要大上一把子,老了,不談歲數了。”
  這敢情好,名字也不說,歲數也不說,到頭來卻占了爺爺的輩分。
  關雪羽卻是好涵養,微微的一笑,并不生气。
  雖然是不過片刻相處,關雪羽卻已由對方這個老人身上看出了諸多异態,足可證明眼前這個老人,大非常人。
  他歲數顯然已十分大了,但是除了發須以外,其他地方竟是看不出絲毫老態,尤其是大笑時,所顯現出的一嘴牙齒,竟然白洁整齊,看來一個不少,即使保養得体,也難臻此。
  老人態度從容,看來体態柔軟,一雙眸子精華內隱,望之如君子美婦,這一點關雪羽尤其注意。他假設對方如不是一個善養浩然正气的恂恂君子,便為武林中极難邂逅一遇的半仙人物。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都足以令人大生敬仰,不可失之交臂。
  關雪羽神思的當儿,卻只見那只小小墨猴,不時在老人身邊跳上躍下,甚是靈活,一人一猴久年相處,看上去熱絡极了,最后隱身于老人揚起的袖管之內,才算安靜了下來。
  一片冬陽照在老人紅潤的臉上,他微微眨動著眉睫,隨即閉上了眼睛。
  關雪羽當他是要歇息,方要告辭,心里方自動念,卻見老人忽然睜開了眼睛道:“你先別走,我們再談談。”含著微笑,他用手指了一下八仙桌上的茶壺道,“來來來,這里是今天早上我泡的參汁,來上一杯,對你會有好處的。”
  關雪羽訥訥道:“這——”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是讀書人,應該知道長者賜,不敢不受,還要我親手為你倒么?”
  “我遵命就是。”
  心里既認定了對方老者是個异人,也就不便以俗禮相待,嘴里答應著,當下走近桌前,取壺在手,果然有余溫,俟到倒入杯內,才發覺到這杯“參汁”,大异尋常,色澤鮮紅,如非關雪羽認定了是“參汁”,簡直与鮮血無甚差別。
  端在手里,關雪羽一時不敢就口。
  老人哼了一聲,道:“錯了這個机會,只怕此生難逢,還不快喝了它?”
  一面說時,對方老人眼睛里大有責怪之意。
  關雪羽越來越信對方老人絕非凡俗,萍水相逢,無理由要陷害自己。這類异人相交只在一個緣字,緣分一縱即逝,事后再要挽回,便屬難為。
  心里想著,便不敢再多作遲疑,舉杯就唇,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這杯既紅又濃、看似鮮血的汁液,想象之中定然難以下喉,卻不知喝在嘴里,卻有一股异香滿腔,十分受用,汁液微微作澀,亦有些甜,雖不好喝,卻也并非不能下咽,倒是有些儿人參汁的味道,當下也就不再多疑,三口兩口,把這一杯參汁喝下肚里。
  白發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些什么?”
  “不是什么參汁么?”
  “一小部分是參汁,高山野參的參汁。”老人雙目注視著他,緩緩地道,“其他的可就万金難求了。”
  說話的工夫,關雪羽已感覺出一雙腳心隱隱發熱,不多時通体上下大見灼熱,直覺得就想脫衣裳,
  白發老人道:“到底年紀輕,見效快,你此刻一定体熱難耐,無妨把長衣先行脫下。”
  說話之間,關雪羽已是一身大汗,對方既這么說,他即脫下了長衣,一時大見松快。
  “你剛才所飲用的,乃是一條千年毒蟒的血汁。”
  關雪羽听到這里,一時由不住為之大吃一惊。
  老人舉手制止他的發言:“你且不必惊怕,蟒里奇毒,但血質清純,并不含有絲毫毒性,非但如此,一經你飲用之后,對你傷勢卻有意想不到的神益。如果我眼力不差,小友你還好像傷勢不輕呢!”
  關雪羽頓時張大了眼睛,即點頭道:“不錯,你老人家怎么會知道?”
  老人呵呵一笑道:“問得好,不瞞小友你說,我除了販賣紙筆之外,還會給人家醫病,你可不要誤會,以為我是江湖上懸壺問醫的草地郎中,那就錯了,我看病有個規矩,專看疑難大症,那就是凡是人家能夠看好的病,我絕不看……不對我的脾昧的人,我更是見死不救……”
  說到這里,他由不住仰頭哈哈又自大笑了兩聲,又接下道:“所以在西昆侖一帶,有些認識我的人,都管我叫瘋華倫。”
  關雪羽心里在盤算著,确實不曾听說過瘋化倫這么一個外號,越加對眼前這個老人家感到好奇。
  由于他身中金雞太歲毒掌之后,雖賴鳳姑娘七指雪山“續命金丹”之藥效,加上他本身功力,勉強將毒性困鎖于“气海穴”內,但是卻并未能將毒性完全根治,一朝發作起來,仍是足以致命。
  眼前這個白發老人,僅僅憑著對面觀察,匆匆一見之下,即能看出關雪羽的身上傷勢,只此判斷功力,已大异尋常。
  當下,他即离座趨前請醫。
  老人點點頭道:“你的病情,重在一個毒字,可是?”
  關雪羽歎息一聲道:“老先生真神入也。”
  老人一笑道:“我只從你這雙眼里,即能察看出你傷勢的輕重,你目色藍中透青,這就表示你在內功中具有相當不錯的境界,似乎已進入上層境界,只可惜還未能達頂峰地步,否則,眼前毒勢又豈能奈你何?”
  停了一下,他遂又說道:“如今你瞳子黑中帶金,就證明,你身上奇毒,眼前雖受制于你,未能發作,但毒性奇烈,一朝發作,便將构成大害……俗語說得好,來好不如來巧,我這一杯蟒血倒是恰恰對症下藥,成了你的解毒救命恩物了……”
  關雪羽听他這么一說,自無可疑之慮,內心之一腔隱憂,頓時為之掃除一空,既惊又喜,一時為之瞠然。
  愕了一愕,這才惊覺過來,當下自位子上站起,上前一步,深深向著老人一拜,道:“果真如此,你老人家便是我再世的大恩人,請受我一拜。”
  白發老人鼻子里哼了一聲,一只手捋著飄洒在胸前的長須,微微點了一下頭,倒是并不謙虛,實實在在地接受了對方的大禮參拜。
  “論及我們在余姚的鄉禮、輩分,這一拜倒是受得。”白發老人一雙眸子,直視著對方道,“老實說吧,你大概不姓關吧……年輕人不可說謊咧。”
  關雪羽臉上一紅,未及出口。
  老人嘿嘿笑道:“你大概姓燕吧?”
  關雪羽惊得一惊,點了點頭,道:“在下燕雪,只以在外面行走不便,是以隱瞞,尚請老人家海涵。”
  一面說一面自位子上站起,第二次恭恭敬敬地向著老人拜了一拜。
  “這個我自然知道,不會怪你。”白發老人道,“怪只怪你們燕字門在江湖上名聲太大,樹大招風,名高見嫉,打人一拳,防人一腳,連帶著你們小一輩的人,在外面行走,也礙手礙腳。”
  好大的口气,江湖武林中,那一個提起燕字門來,不另眼相待,眼前老人竟然這般托大,言詞之間,非但把關雪羽視作不足論的小輩,即使整個燕守門,也未曾看在眼中,簡直一副教訓口吻。
  關雪羽听在耳中,未免有些逆耳,只是一來對方与己有恩,二來誼在同鄉,說不定細論起來,真個便是位尊的長輩人物,三來對方身分,尚是諱莫如深,他既對自己家門如此清楚,想必也是位風塵中的俠隱人物吧!
  想到這里,關雪羽心里不禁又為之一動,由不住直向著對方臉上看來。
  這張臉盡管瀟洒如仙,關雪羽卻依然無絲毫印象,他再一次的肯定自己絕不認識他,妙在他對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清楚,不禁令人奇怪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尚請你老人家釋怀。”
  “我知道。”老人含笑道,“你是奇怪,我怎么會知道你的身世,可是?”
  “正是。”關雪羽道,“請教。”
  白發老人一笑說:“這一點并不奇怪,我們余姚以文風見長,習武的人稱得只是鳳毛麟角,比較起來,最出色的,便只有你們燕家一家。”
  “第二,”他接下去道,“燕家人,由你祖父那一代的人算起,都長相好,男的英俊,女的清秀,而且你們之間都有一個特征。”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關雪羽的臉上,“那就是你們眉眼之間异常開朗,這一點外人固是不察,我卻是一望即知。”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同意。
  他因而便有所悟地問道:“這么說來,你老人家与家父、与先祖,是曾相識的了?”
  听到這里,白發老人禁不住大聲地笑了起來,卻又似有些儿感傷地歎息一聲道:“令尊大概便是當今燕字門的掌門人燕追云,燕大俠?”
  關雪羽點頭道:“正是家父。”
  “這就是了。”老人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又即張開道,“我們見過几面,但是比較起來,我卻与你祖父燕南天你祖伯燕浩天就更熟一些。”
  微微一笑,他搖搖頭,說:“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想來甚是遙遠……”輕輕地歎了一聲,道,“不想了……想不到事隔數十年,在這個客棧里,竟會遇見了你,也算是有緣……若非如些,我那杯千年蛇血,豈會舍得送与你喝。”
  關雪羽听他這么說,料非虛假,對方既是与自己祖父輩中兄弟論交之人,往后多年來又复遷居昆侖,這就難怪自己對他如此陌生了。
  當下又复向他道了謝,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探問姓名。
  白發老微笑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實在無此必要,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可不愿多惹是非,小友,你就別多問了。”
  關雪羽料定對方這類奇人异士,多是性情古怪,不愿訴說之事,再多問也無益,倒不如順其自然地交往下去,日子久了,自然知悉一切。
  他心里充滿了好奇,只是偏偏不知如何出口,自從方才服下和參的蟒血之后,一陣奇熱過后,已漸漸緩和下來。
  這時只覺得通体上下,甚是舒坦,仿佛所有汗毛毛孔盡數張開,遍体生溫之下,隨即興起了一些睡意。
  老人哈哈一笑,道:“啊,我几乎忘了,你方才已服過了靈藥,理當有一場大睡的,你這就去吧!”
  說話的當儿,關雪羽已自覺出一雙眼皮時往下垂,敢情已是睡意太濃,忙即起身告辭,白發老人只是笑臉相送,并未多說。
  待到轉回房中之后,關雪羽已是步履蹣跚。
  他生平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么地困過,匆匆把房門關上,倒向床頭,還未及寬衣,便自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可真是夠長的。
  若不是那突如其來的琴聲,很可能他還不會醒。這時,當他睜開眼向外張望時,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窗紅日。
  關雪羽怔了一下,一個骨碌地坐了起來。
  “怎么,莫非已是傍晚,日落時分了么?”
  等到他下了床來,想想又覺得不對,因為正面長窗是面對東方,日落應在西方才是,顯然有些不對。
  一念之興,不禁令他為之大大吃了一惊,如果眼前紅日,并非日落,便為日出,那便是自己這一覺,几乎整整睡了一個對時。
  想想确是如此,原來那千年毒蟒血液,竟然會有此功效,端的匪夷所思。
  這一覺真是睡足了,只覺得通体上下舒服极了。
  目光轉處,似乎發覺到屋子里有些异樣。
  首先他注意到,先時頗為凌亂的那張八仙桌子,現在似乎煥然一新,像是被人整理過了,其上的杯盤、文房四寶排置得井然有序。
  一看到這里,他才恍然記起,這個桌子上的一部分東西,以前似乎是沒有的,像是那個四四方方的硯台,新的紙、筆,還右厚厚的一疊書。
  “啊——”他這才記起來了,竟然把那個新收的女學生鳳姑娘忘了。
  很顯然的情況是,昨天晚上是自己答應鳳姑娘,為她上課的日子,自己分明是沉睡不醒,她來了,但是卻沒有叫醒自己……然后,她閒著也是閒著,隨即動手為自己把房子整理一下,整理出一個便于讀書的環境。
  隔室的琴聲琤琮悅耳,不用說,那個白發老人又在彈琴了。幽美的琴韻,直如仙樂飄臨,很可能是老人故意借助于琴音把自己吵醒。
  然而他准定知道,如果他一開門出去,對方便會忽然的停止,倒不如靜靜地由頭到尾,听完一曲的好。
  几上有殘茶半杯。
  這個茶几就安放在自己床側,就在這里,鳳姑娘近近地守候著自己,也許直到寒夜深深時,才自离去,自己竟然沒有察覺,沉睡如斯。
  一想到這里,情不自己地臉上泛起了一陣熱,這种微妙的感触,以前是沒有過的,倒是那一日与麥姑娘小橋晤別,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眼前滋味。
  “唉……麥姑娘……”
  下意識里,他對麥小喬感覺到一种歉疚,不期然的麥小喬的婷婷情影便浮上了眼里。
  沒有山盟海誓。
  沒有男女之間的曖昧。
  甚至于連与她單獨相外的机會都少之又少,實在說,的确扯不上男女間事,然而,這類事有時候無需明說的,一個會心的微笑,几次眼神的交流,所謂“澄波暗渡”便心里有數儿了。
  如果說,他与麥姑娘之間已有“私情”,那么這份高尚的情操、便是建筑在磊落的俠士風范,与知心的彼此默契之間,那是無需要明說一切。可以說其清如水,其重如山,微妙處便只得自己衡量了。
  原以為鳳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之人,雖具“沉魚落雁”的蓋世嬌容,卻与自己扯不上一些儿蛛絲馬跡,無如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陰錯陽差,竟然會又有了如此一段邂逅,相處,情愫暗生,乃至于……
  關雪羽想到這里,一時亦為之感動不已,只覺得心緒無比紊亂、沉重,仿佛坐立難安,如此一來,隔室琴韻雖如天樂,亦無能欣賞。以至于在它忽然停止的時候,關雪羽竟是不知,倒是那一聲冗長的歎息之聲,使得他微吃了一惊。
  卻听得那位八老太爺的口音道:“自古艷福修非易,一人情關出便難,汝本絕世聰明之人,莫非這一層道理,便想不通么?”
  關雪羽不禁為之又是一惊,暗忖道,這些話莫非說給我听的么?
  這里除了彼此對方,并無外人,自然是說与自己听的了,只是……自己的心事,他又如何會知道?這老頭儿豈非真的成了神仙?
  心里正自犯著嘀咕,卻听得那位八老太爺一聲咳嗽道:“關小友醒了么?”
  敢情已來到了門口,這便不容他再自沉默,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來,上前匆匆開了房門,對方八老太爺果然含著微笑,站在門口,見面向著關雪羽臉上看了一眼,點點,道:“恭喜,恭喜,這便太好了。”
  關雪羽閃身道:“請!”
  八老太爺微微一笑,徑自走了進來。
  關雪羽張羅著要去倒茶,八老太爺搖搖頭,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坐一會儿這就要走的了。”
  關雪羽靦腆地道:“昨日飲下你老人家所賜的蛇血,竟然一覺睡到此刻。”
  八老太爺點頭道:“這是必然的現象,若是換在另一個人,少說也得睡上三天三夜,你因內功深甚,在移精換气這一層上。較諸常人,便大占了便宜,是我算計著你大概也是醒的時候,才用琴音將你喚起,否則沉睡過久,對你反而不利,你可知道?”
  關雪羽原來深通此理,略一思索,隨即明白。
  他自服下蛇血,一覺醒轉后,較之未服之前,在感覺上來說,顯然大為不同,試將內力貫注气海,一收一放,所行無阻,通体舒适無比,料想著前番積壓在气海穴內之劇毒,必然已自消除,只是此事未免來得過于突然,還有些難以令人相信。
  八老太爺一笑,道:“你此番感受如何?”
  關雪羽:“全身上下通体松快,莫非我身中之毒——”
  八老太爺哼了一聲道;“你大可放心,非但你身中余毒,已全然化解,即使往后,已再沒有任何毒質能夠傷害于你,豈不是一件大喜之事么?”
  關雪羽一些疑念,經對方這么一說,頓時為之化解,心頭因是狂喜,惟以此事一來過于突然,再者平白無故,接受了對方如此大恩,不知何以為報,正是受易還難,這便如何是好?
  一陣狂喜之下,緊接著便又為之默然,嘴里道了一聲謝,便一時反倒不知要怎么說才好。
  八老太爺一雙深邃的眼睛,在他臉上轉了一轉,搖搖頭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能夠思恩圖報,不愧是大丈夫,不過你我之間,卻大可不必……我此行來皖,主要是會見一位故人,生意倒是其次之事,無意間邂逅到你,倒是有緣,心喜之余,對你略加援手,實在說算不了什么,你如心存不安,反倒是礙了我們的繼續交往,以后我反倒不好再跟你見面了。”
  關雪羽听他這么說,料非虛假,當時便點點頭,將此番恩情,永記心里。
  其實他原有意向對方為麥小喬也討上一杯這類蛇血,只為一來實在難以啟齒,再者,只怕這類蛇血,時間一久,靈性即會喪失,況乎小喬所居住處,遠在四川,為此走上一程,少說也得二三月之久,至于到了那里,是否能見得著她,仍在未知之數。
  有了這許多疑慮處,關雪羽話到唇邊,便复吞住。
  這位八老太爺似乎今天情致很高,當下与關雪羽又談了許多別的,忽然站起來,道:“肚子餓了吧?”
  關雪羽其實早就餓了,此刻被他這么一提,頓覺饑腸轆轆,不禁點頭道:“真的餓了。”
  “走,這里有家好地方,我請你吃飯去。”
  說著便直向外步出。
  關雪羽原想作東請他,反倒又為對方占了先,想想對方諸多异狀,分明奇人,便不与他客套。
  二人相繼步出。
  關雪羽道:“你老人家便這樣就走么?也不怕房中的東西會遺失么?”
  八老太爺抖了一下身上所著的錦飽,一笑道:“你是怕我那具焦尾古琴會遺失么?”
  “看來价值不菲。”關雪羽道,“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八老太爺搖頭笑道:“無妨,無妨,我那房子看似無妨,哼哼,卻又有些不便,不必多心,我們走吧。”
  听他這么說,關雪羽也就不再多說。
  二人一徑步出棧外,來至大街上。
  這時正當華燈初上,街上行人甚多,二人邊談邊行,穿過正前大街,來至一條街道當前。
  關雪羽餓得實在有些受不了,便道:“這附近有賣吃的地方么?”
  “不用慌,你跟著我走,保管沒錯,呶呶,這就快到了。”
  邊說邊自岔進了右面當街,拐了一個彎,來至一處巷道之內。
  關雪羽看時,這巷內乃是住家之處,并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沒有開張的買賣,心里暗自奇怪,對方八老太爺不說,也不便盡自多問。
  錦袍老人——八老太爺徐徐緩步,直到一家前院搭有席棚的紅門宅第之前停下來,一面笑說:“就是這里了。”
  說時,伸手在門板上拍了一下道:“老瘸子,開門!”
  即听得里面一人咦地應一聲道:“這是哪個?”一面大聲道,“來啦——”
  關雪羽原以為對方會帶自己去一家飯店用飯,想不到竟然是一戶住家,倒似有些冒失。
  再看眼前這所住宅,雖談不上什么大家門第,倒也干淨雅致,正想問對方主人姓氏,耳邊已听見一陣木杖触地聲,來自門前。
  隨即又傳出前面人聲道:“這是哪一位……口音可這么熟啊!”
  接著兩扇大門便吱呀地敞了開來。
  一個亂發如草,面如鍋餅的高大漢子已當門而立。
  這人不用說便是那個所謂的老瘸子了,只見他胳肢窩里夾著一根胡桃木的扶杖,一身灰布薄棉袍,一半穿著,一半卻虛插在腰帶上,腳上雖不怎么得勁儿,腰身卻結實得很,尤其是那個頭儿,真個活似戲台上漢壽亭侯的跟班儿周倉。
  這人眉粗目烈,亂發如蓬,尤其是那雙眼睛里血絲密布,整個看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鬼,這樣的一個漢子,如果招搖過市,膽小一點的人,不嚇上一跳才怪。
  此刻,那漢子圓睜著一雙紅眼,先是對著關雪羽看了半天,再轉向錦袍老人,只看了一眼,便自“啊呀!”叫了一聲慌不迭地搶地便拜。
  “這不是八老太爺么……這這……”
  八老太爺一只手攙住他,不要他拜下,那漢子卻硬是要拜,一個不要他拜,一個偏偏要拜,似乎較起了勁儿來,顯然是八老爺要強一些,雖然是一只手攙著他,那漢子無論怎么地掙,硬是彎不下腰來。
  “唉,罷,罷,不拜便不拜吧,你老這是什么風吹來的?”
  八老太爺呵呵笑道:“就算是東南西北風吧!來來來,我為你引見引見。”
  一面乃向那高大的瘸子道:“這位小朋友年紀雖輕,手底下可不含糊,老瘸子,比起你那兩手也差不到哪去咧。”
  這后面一句話,不啻使得關雪羽与老瘸子雙方二人都為之一惊。
  老瘸子心想,什么路數,一個黃毛方褪的孩子,居然跟我論高低?
  關雪羽心想,倒是看不出,這樣的一個莽漢子,還是一個瘸子,竟然武功較我還高么?哼哼,八老太爺也未免小看了我燕雪了。
  雖然如此,雙方都表現得极有風度。
  老瘸子說:“幸會了,小伙子。”
  關雪羽抱拳道:“前輩多多指教。”
  不服气歸不服气,沖著八老太爺的面子,俱是不敢對對方心存輕視。只是老瘸子這一句“小伙子”多少有一點“倚老賣老”的味道,听在關雪羽耳朵里,有點不大對味儿。
  八老太爺笑道:“不瞞你說,我們肚子可都有些餓了,我可是跟這位小朋友夸下了海口,就看你与郭老七怎么招待我們了。”
  說到這里“咦”了一聲道:“郭老七呢?”
  老瘸子笑道:“在后院修牆呢!”隨即扯高了喉嚨大聲道,“七哥,快來瞧瞧,這是誰來啦?”
  這一聲吆喝,看來較諸當年張飛在當陽橋頭上那一聲吼也差不了多少,自然后院里的郭老七是听見了。
  很快的便由后面來了一號人物。
  看見了老瘸子這份尊容,想象里面這位“七哥”必然也相去不多,事實上卻是大謬不然。
  那是一個看來五十上下,一身藍綢子褲褂的中年斯文人物,挽著一只袖子,手里還拿著砌牆的家伙。
  想是忽然看見了八老太爺,有些意外,長長地“啊”了一聲,“當”地丟下了手上的工具,大步走上來,道:“這不是八老太爺么?”
  說著也就要往下拜倒。
  八老太爺一只手架著他,道:“免了,免了,剛才胡老么都免了,咱們這一次可有兩年沒見面了吧……”
  “敢情是有了……唉唉……八爺,可想死我了。”
  一面說兀自頻頻向著八老太爺打躬不已。
  八老太爺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咱們回頭好好再聊聊,來來來,這位小朋友給你引見引見,關雪羽,身手很有兩下子,你有工夫,倒可以好好的跟他盤桓盤桓,說不定他可以助你們一臂之力呢。”
  這么一說,姓郭的便格外注意關雪羽了。
  “關兄弟,里面請,請——”
  一行人進入客廳,落座,獻茶。
  雪羽一打量客廳里的几樣擺設,便知主人端非凡俗,一套楠木家具,揩得一塵不染,四壁上的几幅字畫,几乎已證明了主人是腹有詩書的,所謂“腹有詩書品自高”,主人顯然非同凡俗者流,是可認定。
  八老太爺這才為關雪羽介紹兩位主人,那個先見貌若猛張飛的高大病子姓胡叫胡烈,后來的那個斯文人物姓郭名九如,這兩個人都江湖上不見經傳的人物,然而透過了八老太爺的推荐,卻使得關雪羽不敢輕視。
  后來的郭九如在悉知來客還未曾用飯,微微笑道:“巧得很,我們也沒有吃飯,老么,你去廚房瞧瞧,還能加些什么好菜,就快點弄來吧。”
  胡烈答應一聲,向著八老太爺与關雪羽抱了一下拳道:“失陪,失陪——”
  說罷,即行拄著他那根木杖,一拐一瘸地下廚去了。
  郭九如謙虛地道:“不知老前輩与這位兄弟駕到,沒有什么特別的好菜,倒是有新摘的一籃鮮筍和几條活魚尚可佐餐,八老素以美食見稱,要是不合味,還請多多包涵。”
  八老太爺大笑道:“這就很難得了,只要是胡老么親自掌廚,菜便是錯不了,我倒是無所謂,這位小兄弟今天特別餓,飯恐怕要多准備一點。”
  說時,向著關雪羽會心一笑。
  郭九如含笑道:“多的是,多的是,這位關兄弟是哪里來?”
  關雪羽不擅說謊,又以眼前的八老太爺對自己的身世知悉甚清,如不實說,顯然虛假,如就實說,卻又有違門規,更不知對方來路,眼前吃對方這么一問,一時還真個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愣了一愣。
  一旁的八老太爺卻已含笑道:“郭、胡二位,卻是性情中人,說起來与令尊多少也有些淵源,你就實話實說吧!”
  關雪羽听他這么說,實在也就不便再行隱瞞,當下遂將真實的姓名出身報出。
  郭九如聆听之下,一張白皙的長臉上,立即綻開了微笑,一面點頭道:“我是說這位小友看來這般面善,原來是追云老哥的令郎,這就難怪了。”
  一面含笑向關雪羽拱拱手道:“燕家身法,譽滿天下,小哥既是燕門之后,身法自是錯不了,赶明儿個空下來,倒要好好請教請教。”
  關雪羽道:“這就不敢當了,前輩既与家父同輩論交,小可豈敢放肆?”
  郭九如一笑道:“關世兄,你這就不知道了……我与令尊早期雖有交往,惟后來道路不同,令尊乃一派武學大師,我呢,說來只是武林中一個叛徒而已,唉,提起來令人可歎,這就不要再提了……”
  方自說到這里,只听得一旁的八老太爺鼻中哼了一聲道:“話可也不能這么說,每個人如果都抱著各掃自己門前雪的宗旨,江湖中正道不傳,邪惡高熾,這個世界也就不成為世界了。”
  關雪羽聆听之下,不禁為之一惊,倒想不到這番話,竟會出自如此斯文的一個老人嘴里,听他的口气,大有以天下為已任“替天行道”的抱負,這就不由得他不對他另眼相看。
  郭九如聆听之下,哈哈一笑道:“八老說得好,說得好,為此今夜也要陪你老浮上一白。等喝完了酒,咱們兄弟把年來所為,好好向你老報告報告,還要听候你老的指示才好辦事。”
  八老太爺點頭道:“買賣怎么樣?”
  “還能應付,不過,也難……等一會再向你老報告吧!”說到這里頓了一下道,“這些年里里外外,倒也虧了云家妹子,替咱們干了不少事,論功行賞,應是少不了她的一份。”
  八老太爺呵呵一笑,舉杯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這還用說嗎,提起了云四姑娘,就連遠在關外的人也都有了耳聞,我知道,她干得很好,不過……這一回只怕她遇見了比她還要強的人了,這就叫人給比過去了。”
  郭九如眉頭一皺道:“那可不是,你老說的莫非是——”
  八老太爺忽然站起來道:“好香,胡老么真有兩下子。”一面站起來走向里面,可就把郭九如即將出口的話題岔了開去。
  一旁聆听的關雪羽固是一頭霧水,有些不著邊際,只是卻是略自惊心,對方三個人,自己因無所聞,那云四姑娘卻是听說過的人——那還是自己很小的時候,由父母嘴里听過這么樣的一個人。好像是殺人越貨,無所不為……之后,就再也沒有被人提起,想不到竟然會在這里听到,而且听口气,竟是与他們一伙之人,怎不令他為之怦然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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