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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何堪青霜慰寂寥


  李七郎的這一劍扎得還真不輕,透過簡昆侖左面肩窩深深進去,足有四指來深,若是再進去一點,可就保不住傷了經絡肩骨,雖不至于有性命之憂,卻很難說不為此落下殘廢,這一霎,當他自行探視時,不禁深深感歎,暗自稱慶。
  回想晨間那一霎的對劍,李七郎誠然是劍道中的一個怪杰,實在是极可怕的一個人物,或許他的真正實力,猶過于此,卻又是不知為何,有意無意間,對自己竟似留了三分情意……卻又為何?
  如果這個猜想屬實,李七郎的劍法即使不高過自己,也應与自己相伯仲,若非是自己先傷了他,他是不會施出最后的那一手近似于無賴的險招……雖然如此,那种以微笑誘敵的殺招,卻是前所未見,堪稱詭异凌厲之极。
  李七郎這個人,在万花飄香這個幫派里,究竟又是扮演著怎樣的一個角色?柳蝶衣何以對此人厚愛如此?
  猶記得戰局結束時,柳蝶衣諱莫如深的那一聲歎息,其中難免不包含著某种容忍,以及對李七郎的失望,或是寬恕……
  簡昆侖卻是在此微妙的感情夾縫里,得以暫時生存,非但如此,前此為時美嬌所點閉的穴脈,也已解開,更意外的,得到了崔平身后遺下的那一口月下秋露。
  或許說,正由于李七郎那微笑的一劍,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否則又何望能在与柳蝶衣的對陣里,得以幸免?
  一切的一切,玄妙而离奇,竟然使得他必死不死,在极不可能的情況之下,逃過了一場殺身大劫,回想起來,真個不可思議。
  然而,這一切卻并不表示今后就太平了。
  柳蝶衣的深沉、冷靜,在在顯示著他是一個极可怕的人物,今日僥幸自李七郎劍下脫生,保不住明日的殺机重現,基本上雙方的敵對立場并未消除,以柳蝶衣之心狠手辣,過去种种,又有什么理由,要對自己這樣的一個人心存袒護?那么,再一次的傳見,只怕便是自己死期到了。
  簡昆侖這么想著,頓時心生急躁,一時頓難持平。
  知彼知已,百戰百胜,對于敵人的每一分了解,都是必要的。
  他甚至于已猜測出來,下一次的傳見時間,應當在三天之后,也就是說在自己肩傷新愈,已完全恢复戰斗能力的時候。這是根据他對柳蝶衣初始一見之后的個性了解。在此之前,對方可能不會有所异動。
  如果這個猜測不錯,這几天對方非但不會對自己心存加害,反而會對自己小心調護、照顧有加,目的是要自己的肩傷早日复元。
  面對著沉寂的窗外,簡昆侖的思緒愈加清晰,漸漸他感覺到身邊的殺机愈是沉重,從而得出了結論。
  “离開這里!”
  不但要离開,而且還要快。也就是說,在自己肩傷未痊愈之前,就得离開,這樣才能避開柳蝶衣另一次毒手的陷害。
  這個猜測如果正确,倒是真正應該感謝李七郎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這一劍了。
  來回地在房子里走了几步,簡昆侖心里越是忐忑……卻只見一行人影,來到近前。來者四人:兩名身穿號衣的該門弟子、雷公公以及一名留有短發身著藍衫、貌极斯文的中年文士。
  透過雷公公的介紹,簡昆侖才知道身著藍衫的這個中年文士,名叫谷青松,深精歧黃之術,大概是常駐這里的一個郎中。
  簡昆侖的猜測不錯,柳蝶衣果然對他愛護有加,眼前谷青松正是為他并不十分嚴重的肩傷而來。
  雷公公顯然對于他的猶能生存,感到無限好奇,至于眼前出動谷青松為他特意療傷,那就更是不能理解了。一團疑惑,岔集心頭,干脆什么也不說,只在一邊看著。
  一番診治,望、聞、問、切之后,谷青松什么話也不多說,親自動手為他敷藥包扎,又留下了一帖內服藥,囑咐了几句,便自退出。
  雷公公像是有一肚子話要說,卻又一時不知說些什么才好,睜大了一雙眼睛,在他臉上瞧了半天,才又搖了一下頭,匆匆离開。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行四人就此离開。
  時間約在西末戌初,天色漸漸地有些黑了。
  緊接著送飯的老王又來了。
  飯菜仍是一樣的精饌。
  四菜一湯之外,外加一大碗羊肉泡饃。這便是老王嘴里的佳肴珍饌了。
  “加上點辣椒,就著糖蒜吃,嘿,可好吃啦!”老王眼巴巴地瞧著他說,“餅是我自己動手給掰的,你嘗嘗,嘗嘗……”
  果然美味之至,簡昆侖一口气把一大碗都吃光了,反倒是別樣的几盤菜都剩了下來。
  老王看在眼里,可就更樂了。
  “你看怎么樣?我就告訴你說,有了羊肉泡,啥也不想吃啦,什么雞鴨魚肉,都得靠邊儿站……”
  一面說一面收抬碗筷,又道:“回頭還要給二先生送一碗過去!”
  “二先生也愛吃?”
  “呵!那還用說,這東西一吃就上癮,想不吃都不行!二先生早就上癮啦!”
  簡昆侖輕輕一歎,說:“可怜!好好一個人,怎么會變成這樣?”
  “誰?二先生?”老王直著兩只眼,哼哼兩聲,“這位先生,唉……”
  簡昆侖道:“好好一個人,怎么會成了瘋子?”
  “也不能說是瘋子,有時候也很好,鬧不准!”老王擱下手里的食盒,擠著兩只眼,“說他好吧,他馬上就坏,說他坏吧,他可又有好的時候,到底是個什么病,老神仙也摸不清楚!”
  “怎么不請個大夫瞧瞧?”
  “大夫?”老王一個勁儿地直搖頭,“別提了!”他說,“頭一回一個大夫,叫他給揍的鼻青眼腫,第二回更別說了,硬是叫他給擰下來一條胳膊,要不是雷公公眼尖手快,八成儿連命都沒有了。你說說,誰還敢再給他老人家看病去?”
  “柳先生自己也深精醫術,為什么……”
  “這……我就不知道了!”
  老王整理著他身上的號衣,嘿嘿一笑說:“這些事情,我們底下人也說不清,知道也不能多說……”歎了口气,拿起食盒說:“你先生人不坏,剛才的話听過了就當胡扯,可別說出去,要是傳到了總管事耳朵里,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好啦,不給你先生聒噪了,我走啦。”
  說走就走,轉身邁出了門檻……
  “他二姐……你可別走,我來啦,我來啦……今夜晚二更不來,我三更准來……跳牆相會!”
  簡昆侖來至院中,月色如銀。
  由于二先生的示范導引,連日來的留意觀察,他已對這里陣勢,有了初步了解,最起碼眼前附近的這番部署排場,看來應是難他不住。
  肩上傷勢,不礙行走,況乎穴脈已解,正當小試牛刀,且先到二先生住處走走。
  像是一片花般的輕巧。簡昆侖來到了二先生居住之處。
  像是半月軒一樣,這里也有個動听的名宇:
  飛紅小筑。
  想象中,當藏筑于紅葉深處,其中包括他所居住的那所精致小樓,也全是紅色。
  小小閣樓,已全為繞生的芭□爬滿,冷月下鬼影森森,二先生住在樓上。那里亮著盞燈,光采婆娑迷离。簡昆侖几乎不費什么力气,已攀上了樓欄。他的輕功絕佳,一經施展,落地無聲,更何況夜風蕭蕭,落葉飄飄。
  二先生正在室內來回踱蹀。頎長的身影,蒼白的臉,喃喃不絕的低聲自語,襯托在昏暗的燈光里,倍覺凄涼。
  這一切,發生在一個被認為神經不正常的人身上,倒也不足為奇。
  簡昆侖待將現身而出,忽然卻又終止了這個動作,那是因為眼睛里忽然看見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灰黑顏色,油光錚亮,像是一個……一個骷髏!
  簡昆侖几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神再看,那東西正捧在二先生手上,昏暗的燈光襯托里,凸凹分明,不是個骷髏是什么?
  這個突然的發現,猝然使得簡昆侖大吃一惊,似乎呆住了。
  或許是長年的撫摸摩娑,整個骷髏變得异常光澤,映著燈盞,閃閃發光,乍看之下几疑骷髏是為大理石所雕制,若非仔細辨認,還真不大容易看出來。
  二先生真是瘋了。
  那么近地看著,兩只手捧著,近到与骷髏几乎顏面相接,這一霎二先生腳下不再移動,全神貫注地只是向手上的這個骷髏注視著,嘴里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么。
  二先生在笑……白森森的露著一嘴牙齒,像是遇見了什么可樂的事,又似面對著多年不見的故人,那种面對談心,全然忘我神態,真有傳神之妙。
  飛紅小筑整個樓閣,似乎只住他一個人,冷月昏燈,与他作陪的便只是這個骷髏。一霎間,舉止摻合著几許鬼气,陰森森的好不怕人。
  簡昆侖那般气概,乍看下亦不禁發根發炸,有毛發悚然的感覺。
  滿地落葉,在夜風里蕭蕭打轉。月色灰白,像是撒了一地的霜。燭影婆娑,迷离著幢幢鬼影。
  二先生本人其時比鬼更可怖,這番舉止,直看得簡昆侖目瞪口呆。
  在一陣莫名其妙的唱喝細語之后,二先生才把捧著的骷髏放開了,隨著他移動的腳步,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骷髏,放置在桌案上,桌案面床而設,如此,二先生雖然坐下來,仍然与它咫尺相對。
  燭影昏黃,搖曳著的燈焰,映照著他瘦削憔悴的面容,看著,望著,忽然自他眸子里涌出了汩汩淚水。
  “啊……宮家妹子……小娥姑娘……你真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大顆眼淚,順著兩腮,汪汪直下,
  “狠心的姑娘,……你……這是何苦?為什么,為什么啊你……”
  一霎間,涕泗縱橫,聲淚俱下,較之剛才的眉開眼笑,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簡昆侖心里一動,這才听出了一些眉目。如果對方這一霎神智清醒,吐言屬實,約可猜想出來,死者——眼前這具骷髏,生前姓宮名叫小娥,与他曾是舊識,后來卻不幸死了,很可能,這個宮小娥与二先生當年交非泛泛,還是一雙情侶,如此,宮小娥的死亡,才會為他帶來如此重大的憂傷,說不定就連他狀似癲痴,神經失常的疾病,也与此有關。
  或許這件事發生在很久以前了,二先生的悲痛,已由他眼前神態表露無遺,面臨著心愛人的死別,內心之沉痛,無庸待言,只是像眼前二先生這樣:把心愛人的遺骸骷髏挖出收藏,日夕相對,摩娑把玩的人,卻是前所未聞,若非是眼前的親睹,簡直不敢相信。
  二先生這一瞬,全然籠罩于悲痛之中,嘴里一聲聲,盡是呼喚著小娥的名字,兩只手不由自主地又捧起了宮小娥的頭骸。
  這般景象,看在簡昆侖眼里,一時悲從心起,身形微晃,由不住向前跨出半步。
  便是這輕微的小小動作,使得二先生猝然一惊,猛地抬起了頭。
  “誰?”
  一陣風似的,帶起了二先生猝然騰起的身影,一起即落,已來到了簡昆侖當前。隨著他微傾的上身,右手突出,呼一掌直向簡昆侖當胸劈來。
  這一掌力道极猛,二先生盛怒之下,不啻全力而施,真有力開石碑之勢。
  簡昆侖一惊之下,慌不迭閃身躲開,卻不能盡退其勢,情急下左手摔出,半虛半實地接了他的一掌,整個身子大鷹揚飛,呼!挪出了丈許開外,落在了左面窗沿之上。
  閣樓里帶起了大股旋風,噗嚕嚕風勢里,桌上殘燭應勢而熄。
  二先生叱了一聲,第二次躥身直起,施展的是龍形乙式穿身掌身法,呼!大片人影,海燕掠波般來到了簡昆侖身前。
  人到,掌到,第二次運掌,指尖飛挑,狀若利刃般直向著簡昆侖心上插來。
  這一次,可就不便躲了。
  兩只手掌噗地迎在一塊,簡昆侖內力乍吐,實實地接了對方一掌。掌力方撤,才自警覺,這股巨力,只怕對方吃受不住。哪里知道,二先生這一霎的表現,較之那夜受制于雷公公的情形,卻是大有不同。
  簡昆侖掌力方吐,亦自覺出由對方掌心里,彈送出一股綿延力道,与自己的罡勁力道,顯然大异其趣,乍接之下,自己一面的掌力,頓時為之化消過半。饒是這樣,剩余的一半猶是可觀。二先生頎長的身子,并不似想象中的踉蹌而退,卻是那般不倒翁似的大大搖動起來。一雙腳步,卻是不曾挪動,活生生像是打入地面的一雙鋼樁。
  正所謂以柔克剛。
  一陣子快速地搖動之下,剩下來的一半力量,頃刻間化解一空。
  簡昆侖陡然有所憶及,其時已脫口喚了聲:“是我!”
  二先生蒼白的臉上,顯然綻現出一片惊喜。
  “唔唔……是你?”
  “是我,簡昆侖!”
  一面說著,簡昆侖把身子就近了。
  燭光已熄,但月華如水。
  二先生忽然抓住了他的雙肩,狼也似地在他臉上看著,一陣興奮之后,才緩緩地放下了兩腕,隨著冗長的歎息,狀至落寞地轉身踱向一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簡昆侖緩緩地跟了過去。
  二先生摸索著找出了火种,啪嗒一下子打著了,火折子呼呼冒著藍煙。
  費了半天的事,抖著手,才把半截殘燭點著了。
  “剛才的事,你……都看見了?”
  “看見了!”
  “也看見她了?”
  伸出一只瘦手,向著桌上的骷髏指了一下。
  “看見了!”
  簡昆侖隨即在他對面的一張竹椅上坐下來。
  “哼……哼……,”二先生低頭自嘲似地笑著,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眼淚流出來。
  “我是在跟鬼說話,別笑話!”
  抬起手,用巴掌在臉上抹了一下,二先生這會子看上去更似蒼白憔悴,披散的長發,黑白摻雜,那樣子也跟鬼差不多。
  使簡昆侖大感意外的是,二先生這一霎間頭腦清晰,并不呆痴。
  “你……原來并不是一個瘋子……”
  “我是瘋子!”二先生咧著嘴笑,露出白森森的一嘴牙齒,“多少年了,白天黑夜,就只是在這里守著……守著她……要不是瘋子,能做得到么?可有時候……我還醒著,像現在……”
  歎了口气,他凄慘地笑著:“你知道吧,瘋了比不瘋好受得多。”
  簡昆侖左右看了一眼:“這里沒有外人?”
  二先生搖搖頭:“就我一個,守著她……”
  指著桌上的骷髏,他莞爾地笑了……
  簡昆侖深怕他又瘋了,有話忙說。
  “柳蝶衣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哥……”
  “二先生,你的名字是?”
  “柳……”他搖搖頭說,“我可是記不清了,就二先生吧!二先生……二先生……”
  原想向他打听桌上骷髏宮小娥的事,只怕刺激了他,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有几句要緊的話卻要說清楚了。
  “二先生!”簡昆侖說,“你可知道我是被令兄軟禁在這里?我与令兄,甚至于有不可化解的仇恨,這件事你可清楚?”
  二先生微微一惊,用著十分奇怪的眼光,向他打量著,隨即他又微微地笑了。
  “那么,你這條命是活不成了……”
  “也不一定!”簡昆侖說,“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幫我脫逃出去……你可愿意?”
  二先生低下頭笑著。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問題……”
  一只手摸著下巴,仰起頭來向窗外看著,一會儿又回過眼睛向簡昆侖望著,心里頗是舉棋不定。
  簡昆侖點點頭說:“當然,這件事絲毫不能勉強,如果你心里不樂意,那就算了!”
  “我……這……”
  二先生忽然站起來,走了儿步,霍地回過身來,哼了一聲:“是老大叫你來故意試探我的、想叫我上當?”
  話聲一頓,呼地已扑到了簡昆侖身邊。簡昆侖驀地向后一閃,施展的是本門咫尺乾坤身法,身子東閃,卻飄向西面。
  卻想不到這個小小花巧,帶給了二先生极大的興趣,原本憤怒的臉,一下子緩和下來。
  “咦……好身法……好身法……誰教給你的?再施展一遍給我瞧瞧……”
  簡昆侖乃至此了解到,對方二先生盡管此刻神智清醒,卻也不似一般常人,不能以正常論,或許在經過他那般沉重的心靈打擊憂傷之后,神經、心緒兩者都變得极為脆弱,一點點小事,風惊草動都能在他內心引起极大的變化,似乎已不能對一件事,專一執著。當然,除了已死的宮小娥之外,那是唯一的例外,事實上那個已死的姑娘,已耗盡了他此生無盡年月,或許會是他今生今世唯一執著認真的一件事,舍此之外,便再也無能顧及。
  難得的是,他竟然還能保持著一顆天真的心……其實用童心未泯來形容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已鮮有真實的意義。一霎間,簡昆侖心里對他萌生無限同情。
  面對著的這個人,即使刀劍相加,也引不起他絲毫敵意,有之則為無限同情。
  二先生臉上彌漫著一派天真,兩只眼睛笑成了兩道縫,顯然是簡昆侖方才的那一式身法所帶給他的關注,仍未消失。
  “好身法……好身法,你再施展一次給我瞧瞧!”
  簡昆侖點頭道了聲好,隨即又施展一次。
  二先生越加地叫起好來。
  這時的他看起來,确是連一點敵意也沒有了。
  簡昆侖隨即走到了他面前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給你,在你來說,這是雕虫小技,不過,運用得當,卻也有其微妙之處!”
  二先生搖搖頭說:“不……不是雕虫小技,你教給我吧!”
  簡昆侖說:“這身法是屬于元江派的,元江派的掌門人一空長老,你可听說過?”
  二先生想了想,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簡昆侖一笑說:“這身法一共有八式,名叫空門八式,乃是他們元江派不傳之秘,一空長老与我父親因為是要好的朋友,所以傳授了我父親,我父親另以本門的一套內功心法傳授給了他,算是彼此交換,各不吃虧,既然你喜歡,干脆我就一并教給你吧!”
  二先生大喜過望,連連點頭道好。
  忽然眉頭一皺,搖搖頭說:“不行,我可不能白占這個便宜,我不學了!”
  簡昆侖搖頭說:“你并沒有白占便宜,你已經教了我很多,你忘了?”
  二先生怔了一怔,仍似不解。
  簡昆侖說:“你記不起來了?你教了我很多自創的身法,這些身法且兼具破陣之妙,确是我前所未見,微妙极了,比較起來,這套空門八式真是微不足道了。”
  二先生打量著他,一臉的認真模樣,忽然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拍:“你這個人很有意思……我喜歡你……這樣吧!你教我這套空門八式,我教你……金鱔行波……你可愿意?”
  簡昆侖曾見他施展一种怪异的功力,兩次均能脫開雷公公的巨力抱持,心里即已料定,那种功夫必屬于傳聞中的金鱔功。乃是內功中极難運用的一門异功,想不到果然猜對,這時听他要以此相授,自是喜出望外,當下一口答應下來。
  二先生見他答應,更是高興。忽地感歎一聲道:“我今年已五十有六……無妻無子,連個徒弟也沒有……咦,很好,你就當我徒弟吧!好不好?”
  只當是隨便的几句話,但是他卻十分認真,瞪著一雙眼睛,滿臉的渴望神情。
  簡昆侖一笑道:“這件事關系太大,我對你一無了解,豈能拜你為師?再說……令兄与我仇深如海,我豈能与你有師徒之誼?”
  二先生這么一听,頓時為之一呆。
  “噢……這話倒也是有些道理,這……”
  一面說,來回不住地在房里走了一圈。忽然定住腳道:“老大是老大,老二是老二……他是他,我是我,你与他的事,我不管,這樣總好了吧!”
  “不行,不行……”簡昆侖冷冷一笑,“有一天,令兄与我為敵,你又站在哪一邊?”
  “我……”二先生可又傻了,一只手在頭上連連搔著。
  簡昆侖看在眼里,著實不忍,微微笑道:“你不必為難了,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其實你只要不站在令兄一面与我為敵,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二先生看著他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一霎間皺起了眉頭,很是不樂的樣子,天知道,柳蝶衣雖与他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只是親情并不融洽,其間更多外人不堪聞問之事,一提起他來,二先生著實的傷心了,先時的興頭,頓時為之瓦解冰消。
  簡昆侖見狀,心里已有所見。
  二先生默默無言地走向一邊坐下來,像是很苦惱。
  簡昆侖一笑道:“你不必愁了,你我年齡相差甚多,一樣可以交個朋友,結為忘年之交,既是朋友,當然可以互相傳授武功,你看可好?”
  二先生聆听之下,瘦白木訥的臉上,立時綻現了笑容,片刻之后,情緒又自變了,一時連連點頭道好。
  簡昆侖冷眼旁觀之下,不禁驟生無限感慨。
  對于眼前這位柳二先生他雖不盡了解,卻已有了初步認識,看來他雖天生美質,對武學一道,尤其能自辟其境,有所創新,卻以生性過痴,看不開一個所謂情字,在一次致命的感情打擊之后,心靈片碎,神智失常,乃致自暴自棄,落得眼前下場。由此而觀,柳蝶衣對他形若幽禁的收留,未見得全是惡意,實在是以二先生這般形樣,已万難獨處生存,便只好拘禁身邊,听其自便,自生自滅了。然而,二先生畢竟不曾嚴重到心靈喪失,全無知覺地步,卻也偶有其片刻清醒時候。這時候,正是他心界最感空虛彷徨之時,便只有昔日戀人宮小娥的往日深情,堪承慰藉。是以那具宮小娥的頭骸,便為支持他生命存在唯一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了。
  或許這也正是柳二先生之所以甘心居此,不思他遷的唯一理由……事實上,他的生命也已到了盡頭,人生對他來說,已再無新意,已然到了盡頭……這時候,簡昆侖的忽然闖入,對他來說,該是一件何等惊天動地的大事?病使他早已生疏了与人相處的應對舉止,即使在此一霎間的清醒時候,也不知如何應對,才致語無倫次,時現遲鈍了。
  正因為對他有此一番認識,簡昆侖才對他更生同情。
  這樣的一個人,對簡昆侖來說,其實不難控制,換了另外一人,正可乘机利用,以之為手中棋子,用為柳蝶衣手足自殘的惡毒部署,出其不意地予以致命打擊……那卻是卑鄙下流的,簡昆侖絕不屑為。
  他所想到的卻是,如何對眼前這個精神失常,心靈破碎的人,施以溫暖,讓他在即使片刻的清醒里,不再憂傷,庶几乃能使他感覺出人生另一面的意義,或許這么做終將無濟于事,卻是簡昆侖所不能為力的了。
  對于柳二先生,簡昆侖已完全不存幻想,甚至于一度侈想他能助己脫困的希望,也完全打消。基本上對方是一個精神失常心智殘缺的患者,對于這樣的一個人,除去愛的關怀之外,任何的寄望都是卑鄙,有失于仁者風范。
  有了這個主見,簡昆侖的心反倒輕松寬釋了。
  “來,我們到院子里去,今夜的月色很好,我先把空門八式的第一招無風自動教給你可好?”
  說時身形略搖,翩若飛葉地已落身窗外。
  他這里身子方行站定,抬眼看時,二先生卻已直立當前,身法顯然与自己不差先后,這番寓動于靜功力,儼然大家身手,妙在動靜之間,竟是絲毫不著形跡,分明已入极流之境,令人油然生敬。
  二先生絕非自炫,一派真摯地向對方臉上望著,表情甚是天真。
  “你的輕功如此高明,想來較諸令兄,也是不差……”簡昆侖含笑道,“這樣你學我的空門八式之后,施展起來,更是妙用無窮……時間不早了,我們就開始吧!”
  說完,他隨即將第一式無風自動施展開來。按空門八式此一禪門身法,乃為無風自動、兩袖清風、海嘯山崩、無影迂回、咫尺乾坤、星月雙抱、殘陽晚照、滿樹菩提八式所合,簡昆侖說得容易,其實若無上乘輕功根基,兼以純實內功,根本不得其門而入。一經熟練之后,更可分合由心,予人以虛實不測之感,端視各人功力出手,可予敵人輕重不等甚而致命打擊。
  柳二先生這一霎神清智明、顯然別具慧根,前后觀望了三次,簡昆侖只不過指出了兩三個關竅所在,他便霍然貫通,簡昆侖原以為整個八式可望在七日之內傳授完成,如此看來,頂多三天,即行完事。
  二先生今夜興致很高,一口气領會了無風自動、兩袖清風、海嘯山崩三式之后,兀自不能自已。
  簡昆侖惊訝之余,待將余下的几式乘著興頭一并傳授給他,忽然覺出這位柳二先生的神色有异,只見他兩眼發直,面現木訥,嘴里念念有詞,忽然他面現猙獰,在簡昆侖簡直做不出任何反應之前,冷笑一聲,一掌直向他臉上劈來。
  二人相距甚近,閃躲已是不及。情急間,簡昆侖只得出手,与他硬接一掌。
  雙方掌力方接,簡昆侖即覺出對方掌力柔弱無力,方自覺出不好,那股至弱功力,忽地化為巨大力道,已自反彈而出。
  簡昆侖方自覺出,對方施展的正是所謂金鱔行波功力,如不能即時化解,定受其害,當下不假深思,即行隨著對方這股彈出的力道,飛躍而出,刷地落向牆頭,再次翻身,已自滾落自己院牆之內。
  饒是如此,卻也摔得全身生疼,一時之間全身上下,有一种特殊感覺,仿佛漲滿了气血,隨時都將會爆炸開來,這番滋味,好不難受,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了兩步,頗似重心不穩的那般模樣,竟自坐了下來。
  耳邊上隱約听見二先生宛若豹嗥的凌厲呼叫聲音,隨著聲音的起落,間雜著凌厲的掌風,以及樹木折斷、假山傾倒的巨大聲音,聲勢好不惊人。
  敢情是對方神經大肆發作了。
  這次的發作,竟是這般厲害,大异于簡昆侖平日所見,雖然相隔甚遠,其間還間隔著一堵高牆,卻也能感覺出惊人聲勢。
  二先生必是一番拳打腳踢。隨著他揮踢而出的拳腳,每一次都發出巨大的聲響,間和著他聲嘶力竭的呼叫聲音,真正嚇人已极。
  漸漸地,呼叫聲愈見低微,然代之而起的卻是巨大的喘息聲,他必已十分微弱,接著連喘息聲音也听不清楚,卻傳過來二先生宛似斷腸的聲聲呼喚:“小娥……小娥……我的……賢妻啊……”
  雖是喃喃自語,靜夜里卻隱約可聞。
  簡昆侖心里一惊,卻是因為賢妻二字。
  一個骨碌待將由地上翻起,意外地,卻為迎面的一股巨力所阻,才起了一半,便又躺了下來。
  長帔在風勢里微微作響。
  眼前這人,有著高頎的身子,眼睛尤其犀利,近注逼視之下,灼灼有光。
  乍見之下,簡昆侖由不住嚇了一跳,只以為是鬼魅當前。這人竟能毫無聲息地出現自己當前,當然絕非易与之輩。
  眼前人,除了一張臉外,整個身子連同頭上長發,全在一襲長帔掩飾里。
  那張臉卻是并不陌生。簡昆侖一經細認之下,頓時為之大吃一惊。
  “柳蝶衣!”
  面前這個人,毫無疑問的正是此間主人:飄香樓主柳蝶衣。
  日前匆匆一見,這張臉其實已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記憶,永遠也不會忘記。想不到他竟然會親自來了。雙方敵對立場,已是十分明顯,柳蝶衣此時的乍然出現,莫非顯示著他對自己的必欲剪除之心?
  這個突然意念,電也似地自簡昆侖的心頭閃過,才會脫口直呼,叫出了對方名字。
  多年以來,人前人后早已習慣了人們的尊稱,乍聆下,這聲,“柳蝶衣!”也就格外刺耳。
  柳蝶衣冷削的臉上,驀地罩起了一片怒容,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你的膽子不小!”他用著慣常的低沉聲音,緩緩說道:“就是令尊簡冰在此,也當稱呼我一聲先生,你……”
  簡昆侖再次欠身坐起,也只是欠起一半,便自倒了下來,這才覺出前此与二先生互對一掌,所留下的那股韌勁力道,兀自存留体內,并未完全消除。
  柳蝶衣自是早已看出,冷削的臉上,不由帶起了一絲冷笑。他來的恰是時候,正逢著簡昆侖為二先生掌力擊彈的一瞬,尚不知悉他們雙方融洽的一面,否則又將是一副如何嘴臉,卻是不得而知了。
  “你已為他奇妙掌力所傷,想要复元,最好躺著不動,或是你……”
  語勢方頓,左手急速掄起,向著他倒地的身子虛按了一下。
  頓時即有一股巨力,驀地擊向簡昆侖平躺的身軀。
  本能上,簡昆侖屈居劣勢,已難反擊,卻也不甘坐以待斃,任人宰割,迎著柳蝶衣的掌上勁力身子倏地向左面一個疾滾,已自握住了身后長劍,挺躍之際,已掠身直起。
  柳蝶衣這一掌,其實并無傷害之意,卻似為他解除了先時滯留未去余勁。
  一念之間,簡昆侖才自止住了一時激動,那一口月下秋露總算沒有貿然出鞘。
  看在柳蝶衣眼里,不覺莞爾。身形略閃,向著半月軒室內飄進。簡昆侖略有遲疑,隨即跟進。
  堂屋內燈盞未熄,映照著柳蝶衣憔悴形容,他卻已在正中的紅木太師椅上端正落座。
  簡昆侖一言不發地向他看著,在未曾知悉他來此的目的之前,暫不置言。
  柳蝶衣深邃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雷文沒有把這里的規矩告訴你?”
  “什么規矩?”
  “住在這里的規矩!”柳蝶衣臉上顯然現出了不悅,“難道他沒有告訴你!這里任何地方,不經專人引帶,是不能隨便走動的。”
  “那只是你們的規矩!”簡昆侖冷冷一笑,“我并不是貴門弟子,大可不必遵守。”
  柳蝶衣一笑道:“說得好,就算你是這里的客人吧!客人也有客人應當遵守的規矩。”
  “可惜,我也不是客人!”
  說時簡昆侖已在主人對面坐下來:“說得明白一點,我只是你們的一個囚犯,一個待死的囚犯,難道不是?”
  柳蝶衣仍在微微笑著:“我并沒有說過這些話!何況你現在不是好好的活著么?”
  “可是我卻并不自由,仍然在你們軟禁之中。”
  “這就很不錯了!”
  柳蝶衣一只手按下了頭上的風帽,現出了披散著的一頭棕色長發——用一根晶瑩嵌金的玉帶束著,顯示著他不同于一般常人的气質。
  接著他緩緩說道:“你的傷勢看來已經完全不礙事了,复元得很快……”
  “謝謝你的挂心。”
  “谷青松來過了?”
  “誰是谷青松?”接著他隨即明白,點點頭說,“那位為我看傷的先生?他來過了,謝謝你。”
  “這樣就好,他的醫術很好。”柳蝶衣點點頭,“尤其擅治一切疑難大症。”
  “但是……”簡昆侖微微一笑,“對不起,恕我失言,好像他并不能醫治你身上的疾病,是不是?”
  柳蝶衣頓不做聲。過了一會,他才微微揚了一下長長的眉毛,用著平靜的口吻說道:“你是個很細心的人,居然知道我生病了……不錯,我是病了……”
  說時,他臉上浮現出一片凄涼,卻微笑著說:“但是,并不如你想象的嚴重,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么?”
  簡昆侖一笑不言。
  “你不相信?”
  “我沒有說!”
  “你的神態已告訴了我!”
  微微一頓,柳蝶衣才又接下去道:“你一定也已經知道,飲譽天下的神醫黃孔,已經被我請來這里……”
  黃孔二字一入耳里,簡昆侖頓為之暗吃一惊。
  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正是他的一帖妙藥,保住了父親當年因腿疾而惡化几至元救的性命。父親曾不只一次地提到此人,譽為當今第一神醫妙手,想不到他竟為柳蝶衣請來這里。那個船泊中途被迎接而來的紅衣老人,必然就是他了。
  雖然如此,簡昆侖卻并不以為柳蝶衣的病勢,真的就已痊愈。這些,只憑著他對柳蝶衣的神態直覺觀察,即可測知。
  然而,他卻不必當面點破。
  聆听之下,他只是點了一下頭,表示他已經知道。
  柳蝶衣說:“你是一個很精明的人,竟能在短短几天里,看破了這附近陣勢,實在是很不容易。但是我卻要提醒你,一牆之隔的飛紅小筑,你不宜再往,剛才你已經嘗到了厲害。再一次說不定你將失去性命,那個人是個瘋子,武術之高,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与之抗衡,你要特別小心,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簡昆侖點點頭說:“我會記住你的忠告,謝謝你!”
  柳蝶衣湛湛目神,注視著他,緩緩說道:“你剛才說你是一個待死的囚犯。這句話卻也并非沒有道理,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沒有一個我們的敵人,能活著离開這里……我今夜來看你,便是再一次地提醒你這句話!”
  簡昆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還不明白!”柳蝶衣說,“那一天李七郎是心存仁厚,要不然,哼!說不定你已經死了。”
  簡昆侖冷笑道:“他大可不必,如果你認為如此,我隨時与他再決一戰!”
  “你會有机會的……”
  柳蝶衣平靜地看著他:“如果你仍然保持目前的態度,你以為還能繼續活下去?”
  簡昆侖心頭一惊,柳蝶衣的話,他還不十分清楚。
  說話的柳蝶衣,卻已緩緩由位子上站起。
  “自然,你如果仍要選擇与我為敵的路,你應該知道結果是什么。”
  說時,他已緩緩自位子上站起,轉身向外步出。
  簡昆侖跟隨著他的腳步,來到院子。
  月明如霜,四下里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卻有陣陣花香隨著和風飄送過來。
  柳蝶衣轉過身子,向他靜靜地看著,忽然冷冷一笑道:“今夜月色很好,我就領教一下你的劍吧!”
  這個突然舉止,使得簡昆侖一時大為緊張,呆了一呆,頗難自己。
  柳蝶衣一哂道:“給你一個机會,你可以殺死我,要是你能的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拔出你的劍,給你三招的時間,三招之內我不回手,看看能奈我何?”
  夜風蕭颯,長衣飄飄,柳蝶衣甚是瀟洒地笑著,其實极其自負。
  簡昆侖心里暗自吃惊,想不到對方竟然會突然有此一手……看來他口蜜腹劍,實則心怀叵測,自己不可不防。
  微微遲疑了一下,簡昆侖隨即掣出了身邊長劍。
  “在下遵命!前輩請出劍吧!”
  “那倒不必!”柳蝶衣微笑道,“你傷勢尚未全好,我姑且讓你三分,就用這雙手吧!”
  簡昆侖聆听之下,沒有吭聲。這是他生平未曾經歷過的奇恥大辱,但是對于柳蝶衣這個風傳江湖的第一怪客,容或暫作例外。心里正自盤算,待將如何出手,柳蝶衣已自長帔里抖出了雙手。
  “來吧,讓你三招!”足下一轉,呼然作響聲中,已到了簡昆侖右側,觀其身勢,翩若惊鴻。妙在一動即靜,看來全無形跡。
  “那就得罪了!”
  話聲甫落,他身子已陡然直切而進。隨著身子的前進,長劍直划而出,閃出一道弧形銀光,由上而下直向柳蝶衣破胸而出。
  這一劍,端的是一個疾字。疾如電閃星馳,唏哩作響聲中,已是白刃當胸。
  柳蝶衣長眉乍軒,迎著簡昆侖奇快的劍鋒,身子滴溜一個打轉,妙在此番陣勢,不徐不疾,迎合著對方的劍尖,恰到好處。
  乍看起來,明明已為對方劍鋒劈中,其實失之毫厘,便自在他轉測之間,簡昆侖的劍尖,險險乎擦著他的衣邊划了過去。
  嚴格說來,柳蝶衣的身子實在只轉動了半圈,也就是在對方劍尖几乎已接触到衣邊的一霎間才自轉動,如此一來,對方劍招已然發出,想要收回或是中途改變,均已不及,這般身法施展,無疑极是弄險,一般習武者万万不敢嘗試,但是柳蝶衣卻施展得那般從容。
  隨著簡昆侖收回的劍勢,柳蝶衣身子隨即复原,一動一靜,宛似無跡。
  簡昆侖明明已防到了他會有此一手,偏偏就是慢了半拍,這半拍其實彈指之間,卻也是最稱緊要的關鍵所在,劍勢既已用老,自是無能改變。一招走空,簡昆侖已在一個快轉里,繞到了他的左側,右肩霍地向下一沉,劍身唏哩哩龍吟聲里,發出了一片銀光。
  這一招紫气出云,正是簡昆侖生平不傳之秘,猝然施展,真有鬼神不測之妙。
  柳蝶衣唔了一聲,隨著簡昆侖迫人的劍勢,他整個身子,直似車輪般地倒卷而起。
  噗嚕嚕大片衣袂聲里,扇面儿似的就空一個打轉,其瀟洒一如孤云白鶴,翔舞天表。
  簡昆侖那么快速的一劍,仍然未能奏功,仍然是險險乎擦著他的衣邊滑了過去。
  可是,簡昆侖卻已注意及此,更厲害的第三招點天心便在這一霎施展而出,隨著他抖動的劍身,哧地逼出了一股凌人劍气,居中一線,突地直向著柳蝶衣穿心而進。
  這才是大家的出手。
  柳蝶衣長眉突剔,輕叱一聲:“好!”
  冷森森劍气逼迫之下,眼看著他身子滴溜溜一個快速打轉,已自把身子錯開三尺開外。
  簡昆侖心頭一寒,才覺出來,這一劍又自落空,眼看著柳蝶衣面色乍沉,蒼白的臉上,驀地罩起一片怒容。隨著他的一聲冷笑,右手突出,錚然作響聲中,已自拿住了對方冷森森的劍鋒。
  簡昆侖只覺得手上一震,仿佛這口劍上驀地加諸了万鈞巨力。透過柳蝶衣一雙手指,猝然傳遞過來。
  三招既過,柳蝶衣看似已不再留情。
  透過他右手的一雙鐵指,力道至為沉猛,實難相信眼前對方這個后生小輩,能夠挺受得住。
  力道驟吐,長劍上唏哩哩顫抖出万點銀芒。柳蝶衣另一只手上的一雙鐵指,有似出巢之燕,驀地直向他雙眼上直點了過來。
  兩股气勢,俱皆威猛,簡昆侖只略有遲疑,必當濺血對方一雙鐵指之下,要不然便只有撒手丟劍之一途。
  對于一個使劍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奇恥大辱之事。簡昆侖決計不甘為之,宁可濺血于對方鐵指之下,也不愿兵刃失手被奪走。
  眼睜睜地看著柳蝶衣的一雙手指已臨雙目,相差不及寸許,卻有兩股极尖銳的指風,利刃般透指而臨。
  簡昆侖即使行動再快,也無能閃躲。若非是松開了手上的劍,難能有活命之机。
  他卻死也不肯松手,全身力道,俱都貫注于右手,以至于柳蝶衣指下雖是力逾万鈞,卻亦不能得逞。
  這一霎不啻快到了极點。
  眼看著柳蝶衣的一雙指尖,已触及了他的雙瞳,簡昆侖卻絲毫也不曾放松手中長劍。
  便在此電光石火的一霎,柳蝶衣突地停住了他霹靂惊魂的出手之勢,緊接著松開了拿住對方劍身的一雙手指,身勢略閃,飄出了七尺開外。
  “哼!”
  冷冷地哼了一聲,柳蝶衣仿佛無限惊訝,只是用光華的一雙瞳子,向對方打量著。
  簡昆侖一句話也不說地向他回望著,眼睛里雖不失惊惶神色,卻不曾有絲毫退縮之意,那一只銀光電閃的長劍月下秋露,兀自緊緊握在手上,隨時准備著再一次展開的搏殺。
  雷霆万鈞的殺机已過去,即使像柳蝶衣這等人物,也万難在此片刻一瞬間萌生二度殺机。
  夜月如霜,照映著二人頎長的身影……很久,很久,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柳蝶衣忽然笑了一聲。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下一次也許你不會這么幸運了!”
  話聲甫落,身形倏晃,已入長廊。隨即投身于沉沉夜色之間,一如野云振飛,來去無跡。
  簡昆侖站立在原處悵惘甚久,才轉身步回。
  一條人影,自身側涼亭閃身而現,翩若惊鴻地落身近前。
  “簡兄且慢!”
  聲音雖低,卻吐字清晰。
  其實那個人,也不陌生。
  簡昆侖微微一惊,后退一步:“是你……李七郎?”
  “是我……”
  一襲銀灰長衣,長可及地,卻在腰肢上加系著一根金色絲絛,襯托著長身玉立的身子,愈似神姿清澈,如瓊林琪樹……只可惜這般身材,落在男儿身上,未免太那個了些……
  簡昆侖甚是意外,抱拳道:“七郎兄有何見教?”
  李七郎看了他一眼,略似靦腆地點頭道:“我們到亭子里談談可好?”
  說時轉身向亭,腰肢輕擰,衣袂輕振,飛鷹似地已落身亭階。身法之巧妙,几可比美前去之柳蝶衣。
  這人雖是女態十足,輕功、劍術皆屬罕見。為此,簡昆侖亦不能輕視。
  隨著李七郎的回身招手,簡昆侖亦自縱身而前。
  “這里說話方便多了。”李七郎說,“更不怕外人打扰!簡兄請坐!”
  簡昆侖應了一聲,就著石几一面坐下來。
  李七郎必然來不甚久,适逢柳蝶衣在此,乃自隱藏不出,涼亭与住處距离甚遠,竟能不為柳蝶衣覺察,誠然大非易事。
  眼前雖無燈光,但月色可人,加以久處黑暗,視覺已頗能适應。
  “簡兄你的劍術高明……我差一點抵擋不住……最后的誤傷……更是問心有愧……所以特來看望……”
  說到這里,停了一下,才繼續又道,“還好,看來好像傷勢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簡昆侖哼了一聲,一雙眸子不自禁地向對方當日劍傷處打量一眼,似乎外表看不出什么痕跡。
  李七郎一笑說:“你是奇怪我的傷勢好得這么快?其實包扎都在里面……谷先生說,你的劍再挺進半寸,我這條膀子可就保不住要落成殘廢,真是万幸……”
  簡昆侖說:“你太客气了。”微微一頓,他向李七郎直視道:“足下劍勢可觀,看來那日并未施展全力,方才主人也曾說起,卻不知何以手下留情?令我百思不解,還請李兄直言明告,以釋疑怀。”
  李七郎微微一怔:“你是說……柳先生也這么……說?”
  簡昆侖點頭道:“柳蝶衣說你心存仁厚……”
  “柳先生……”李七郎白了他一眼,“這里沒有人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要千万記住,要是給他听見了,可就不得了。”
  簡昆侖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李七郎看著他,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心里恨他,可是……也犯不著拿生命一拼……”
  停了一停,李七郎又道:“我只當那日對劍,天衣無縫,想不到仍然被他看出了破綻,承你見問,其實并不奇怪,那是因為我們之間并沒有仇恨……也就不必以死相拼……”
  簡昆侖點頭道:“這么說來,李兄你果然是心存少讓,而手下留情了?”
  李七郎一時不言,卻把臉緩緩轉向一旁。
  這般表情,不啻默認。
  簡昆侖呆了一呆,寒聲道:“這又為什么?”
  “我不是已說過了?”李七郎倏地回過臉來:“其實你還不是一樣?就像我剛才說的,那一劍你如果再進一分,我的傷勢可就不比現在,你又是為了什么?”
  簡昆侖被他忽然一問,一時竟無以為答。頓了一頓才冷冷笑道:“那是因為,我對你還不認識,我不會貿然對一個自己還不認識的人,就下毒手傷害。”
  李七郎默默注視道:“如果你認識清楚了呢?”
  “那就情形不同!”簡昆侖直視著他,冷冷說道,“李兄你今夜的來意是……”
  李七郎怔了一怔:“我是來看看你的傷……順便想提醒你一聲!”
  “提醒些什么?”
  “那是……”
  李七郎顯得一時頗不安宁的樣子,站起來,又坐下來,把一只手支著下巴,漠漠地轉首亭外,一霎間的情緒作祟,使得他一時不知何以酬對。
  這個人,簡昆侖可是太不解風情了,哪有這么直不隆咚問人家話的?
  又羞、又气,他回過眸子來,向著簡昆侖瞟了一眼。
  簡昆侖很是气悶地看著他,真想拔腿就走。
  李七郎總算開了口:“我原打算來提醒你一聲,要你小心著點……”
  “小心?”
  “嗯!”李七郎點了一下頭,“我預計著柳先生這兩天會來找你,要你小心戒備,心里先有個數儿……”
  “謝謝你!”簡昆侖說,“他已經來過了。”
  “我看見了!”李七郎皺了一下眉,“想不到他來得這么快,真把我嚇住了……”
  簡昆侖沒有說話。
  李七郎十分明亮的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動著:“你可知道他的來意?”
  “這……”簡昆侖一時無以置答。
  “原來他是想要殺死你的……”
  “可畏……”
  “可是后來他又改了!”李七郎舒展著長眉,含著笑說,“誰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剛才可真是把我給嚇了一跳,只以為你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他的毒手了,可是后來……真出乎我的意外,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樣,神經兮兮的,叫人捉摸不定……”
  這番話出口,已不似先前之嚴謹,尤其是提及他一向所尊敬的飄香樓主人,直似彼此深知的情人口吻,言者無心,听者有意,簡昆侖听在耳朵里,一時大為惊訝。對方這般語態表情,几乎已純然女化。
  簡昆侖几乎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他生平閱歷不少,可是像李七郎這一型態的男人,真還是頭一次見過,听著他的話,看著他的樣子,下意識里,簡直全身都覺著不自在……
  他可真有些坐不住了。然而這個人卻不免又引起了他的好奇,在万花飄香這個龐大的幫派里,他又是一個何等身分的角色?
  畢竟,他還是個男人,一個渾身女態的男人,孰令致之?直覺里,簡昆侖卻不禁又對他滋生一些同情。他不覺把移開了的眼睛,又回到這個男人身上。強制著自己本能的厭惡,試著去了解一個基本上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無燈、無光,只憑月色。
  或許正因為如此,李七郎才感覺到無拘無束,侃侃而談。
  這里的人,除了柳蝶衣之外,大多數的人,都是用著一种异樣的眼光去看他,去評量他,只是柳蝶衣的輕怜蜜愛支持著他的感情生命存在……柳蝶衣無异是他生命里的唯一希望……然而,畢竟這之間,還是有相當缺陷与遺憾存在著。
  簡昆侖的到來,在李七郎的現實生命里,起了极大的震憾影響,也弄亂了他原本平靜的心潮……
  簡昆侖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偏過了頭:“你是說柳蝶衣原打算對我下毒手?”
  李七郎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他已讓了你三招,便可老實不客气地對你下手了,可是他的心竟然也軟了……他原來不是這樣的……”
  皺著的一雙眉毛,忽然舒展開來:“哦,是這樣的!”
  兩只白皙一如婦人的細手,輕輕一拍,李七郎像是忽然有所洞悉地說:“他是愛才!愛惜你的一身好本事、人品武功!”
  簡昆侖冷冷一笑。
  “你不了解他!”李七郎說,“外面的人都不了解他……”言下之意,便是只有他才最了解他。
  簡昆侖說:“即使這樣,卻也無能改變我對他的憎恨、敵意……七郎兄,謝謝你的關心,今夜就到此為止吧!”
  一面說,他隨即站起了身子。無視于李七郎的意猶未盡,他卻已自行离開。
  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忽然病發的消息,來得甚是突然!時間約莫在深夜丑時前后。知道這個消息的人极少,整個總壇,也不過三四人而已。
  玉手羅剎時美嬌顯然即是這极少數的知者之一。得到消息之后,匆匆披衣而起,來到了主人下榻的飄香樓。
  在鑲嵌著閃閃生光的云石樓閣里,柳蝶衣長衣不解地睡臥在紫檀木座的巨榻上。巨榻上舖陳著厚厚的熊皮,雪白柔軟,乍看上去,主人的身子,就像是跌臥在大片的天鵝絨里。那么松軟柔和,以至于他整個身子,看上去絲毫也不著力道,像是跌進一方白云里那般輕飄。
  透過晶瑩打轉的一組水晶琉璃吊燈,光亮适度,瑩瑩白光,映照著主人那一張蒼白失血的臉,長長的壽眉向正中兌擠微蹙,一頭棕色長發,云也似地四下散置著。絲質長襪,云字履,俱都穿戴完好。以此猜測,主人當是病發倉猝,甚至于連解脫鞋襪的時間都來不及,便自倒在床頭。那一霎必是极其痛苦,以至于像他那般功力之人,亦難挺忍,是以眉頭深皺,長發搖散著……可能是連起身召醫都來不及便病發昏厥了過去。
  時美嬌匆匆來臨,卻不是最早來到的人。
  几個知道內情的人,顯然都到了。
  李七郎、雷公公,神醫黃孔,俱先已在座,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
  彼此一句活也不說,只是透過一雙眼睛,顯露著每個人的深切關怀……
  黃孔已為他做了必要的救治,在服藥之后仍未見蘇醒的情況下,破例地在他雙手脈門之處,各下了一根銀簽。
  這雙銀簽遠比一般常見的銀針粗長得多,深深地扎入病人兩脈,下簽的一霎,甚至于可以感覺到病人全身的顫抖。
  看到這里,李七郎第一個面現戚容,微微垂下頭來。
  黃孔用右手食指,緊緊地掐入病人人中,柳蝶衣全身顫抖得更厲害,許久才發出了一聲冗長喘息。
  听見了這聲喘息,眾人的一顆心才似緩緩放了下來。黃孔為主人解開了外衣,回頭向在場三人看了一眼,各人心有領會,轉身背出客房,外間是主人用以待客的客房。
  寬敞的客廳,錦繡羅陳,由于有了書畫的點染,華麗中不失幽雅。
  眾人默默落座。時美嬌的眼睛直視向對面的雷公公,他是這里的內務頭儿,事無巨細,俱當唯他是問。
  “什么時候發作的?”時美嬌臉上隱隱現著愁容,“白天我跟主座還下了盤棋,那時候他還好好的,怎么會一下子就又發作了呢?”
  雷公公輕輕咳了一聲,說了一聲:“這個……”隨即把眸子轉向另一面的李七郎:“還是請七郎相公說…說吧!那時候老奴剛好不在……”
  時美嬌隨即把眼睛轉向李七郎:“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
  李七郎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子時前后,我進來向先生問安……”他臉上略顯靦腆地道,“先生那時候心里很煩……”
  “為什么煩呢?”
  “是……為了新來的那位簡先生……”
  “簡先生?”時美嬌揚動了黑而濃的細長眉毛,“你說的是簡昆侖?”
  “就是他……”
  “簡昆侖又怎么會惹得主座心煩呢?”
  “是這樣的……”
  李七郎似乎也只有實話實說了。
  “我來見先生的時候,他老人家才由簡昆侖那里轉回不久!”
  “嗯!”時美嬌點點頭,“主座竟然親自去了!”
  “听先生的口气,他老人家不但見著了簡昆侖,而且還与他動了手……”
  時美嬌与雷公公俱都一惊。
  李七郎緩緩說道:“听先生說,他老人家先讓了簡昆侖三招,后來才動手,由于簡昆侖劍勢可觀,先生也不能藏私,乃得被迫施出了大力金剛神指功力,拿住了簡昆侖的劍鋒……”
  時美嬌微微動容,點頭輕歎一聲:“主座也真是……這門功夫,要消耗他許多精力。黃大夫不是告誡過他,要盡量避免施展這類有耗元气的功夫么,他竟是忘了!”
  微微搖了一下頭,她頗似置疑地看向李七郎道:“話雖如此,可是以主座的一身能耐也不至于就會為此病發,黃大夫不是保證過么?”
  雷公公點頭證實道:“不錯,老奴親耳听見的,黃大夫當時保證說,先生的病雖未能根治,但保證在三個月內,絕不致再發……”
  時美嬌點點頭,表示這話是真的,而且她當時也在場,也听見了。
  李七郎輕輕一歎說:“誰說不是?誰叫他老人家想不開,嘔气呢?”
  “嘔气?”
  “說來都怪我不好……”李七郎臉上訕訕地說,“先生對簡昆侖原來起了愛才之意,打算饒過了他,后來無意間發現了胸側的一處劍痕,頓時改了初衷……”
  “劍痕?”時美嬌惊詫道,“難道說……”
  “姑娘不要惊嚇!”李七郎說,“不是先生受了劍傷,而是他無意間發覺右邊胸衣,被划開了一道寸許長短破口,這原來也沒什么大不了,只不過證明那個簡昆侖的劍術果有過人之處而已……”
  時美嬌搖搖頭說:“豈止是有過人之處而已,主座身法世無其雙,簡昆侖竟能在他身上留下劍痕……自是非比尋常,怪不得主座對他會興起愛才之意了,即使為此心存警惕,改了初衷,也在情理之中……后來呢?”
  李七郎說:“主座因為無意間發覺了這處劍痕,一時极感羞忿……”
  這自然也應在情理之中,以柳蝶衣之自負、自大,自不甘受此侮辱,看來簡昆侖是凶多吉少了。
  “他老人家因此乃自斷定,這個簡昆侖日久必為禍害,留不得,乃興出了下手殺害之意。”
  時美嬌神色微异,輕輕地哦了一聲。
  雷公公也為之一怔:“主座可曾下手了?”
  “沒……有……”李七郎搖搖頭訥訥說道,“這件事很使主座舉棋不定,是我好言相勸,要他老人家暫息心中怒火,便在這個時候,他老人家的病便發作了……”
  說到后來,聲音變得很小,臉上竟自現出了訕仙神態,卻也只是极短的一霎,便又回复了正常。
  時美嬌向他注視一歇,不再多問,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
  雷公公卻直著雙眼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主座是不輕易動气的人,這點小事也能令他老人家……后來呢?”
  “后來的情形,你也在場,還有什么好說的?”
  李七郎倏地抬起了頭,狠狠地向雷公公瞪著。
  雷公公碰了個軟釘子,心里頗不是個滋味,心里一動。方才情形,很快地自腦中閃過。
  記得惊聞主座病發的一霎,柳蝶衣其時裸程半解,分明已似就寢,當時得訊,匆匆往請神醫黃孔,容得黃大夫來到,主人竟又已穿戴整齊。若照李七郎所說,主座分明其時并未就寢,可是現場情形……
  忽然,雷公公触念到一項有關主座与七郎的傳說,頓時心頭有著了一拳似的震動,一時間為之作聲不得,只管瞪著一雙眼睛,直直向李七郎望著。
  對于這位總壇的大管事,李七郎第一眼見他就討厭,總是因為平日事權不一,多有抵触,這老儿總愛事事在主子面前爭功。開始的時候連自己的賬也不賣,后來還是柳蝶衣親自立下了規矩,一切身邊事,可由七郎便宜行事,雷老頭才不得不服輸認栽地向后面退了一步。可是表面如此,老家伙暗里仍不甘心,總愛在節骨眼上抽個冷子給自己不痛快,放冷箭,就像現在……
  “總有一天……”李七郎狠狠地盯著面前的雷公公忖道,“老小子你要是犯在我的手里,叫你知道七少爺我的厲害。”
  雷公公哼了一聲,轉眼向身邊的時美嬌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說:“堂主的意思……”
  時美嬌冰雪聰明,冷眼旁觀,早已洞悉眼前二人的一番冷戰,這种事她卻不欲介入。眼前她所擔心的是柳蝶衣的病情。
  “且看黃大夫怎么說吧!”
  話聲方落,神醫黃孔已自里面步出。三個人不約而同齊把眼睛向他掃視過去。
  “怎么樣?”
  雷公公第一個忍不住站起來問。
  “總算無礙……”黃孔臉色并不輕松地道,“已經服藥,睡了。”
  時美嬌輕輕吁了口气,站起來輕聲道:“這樣就好了,可是以后……”
  黃孔向著外面看了一眼,回目三人道:“我們到外面再談吧!”
  原來這里与主人臥室距离不遠,怕是吵了他的清靜,再者,談話內容更是多有不便。
  四個人移步到了另一間房子,雷公公關上了房門,眾人相繼落座。
  “主座的病……”雷公公擰著一雙眉毛,极是關切的樣子。
  黃孔輕輕捋了一下長須,清懼的臉上,顯現著一片憂容。
  “這個……”他說,“這是個很奇怪特殊的病例!”
  說時鼻翅開合,像是在品嗅著什么,一雙眼睛看向時美嬌道:“姑娘可曾覺著這里的气味有些什么不同么?”
  時美嬌嗅了嗅,搖搖頭說:“沒有,除了花香之外,什么都沒有呀!”
  “誰說不是?”黃孔打著濃重的皖省口音道,“我說的就是花香。”
  李七郎似略松了口气,甚是奇怪地道:“花香?”
  黃孔微微點了一下頭:“柳先生平素太愛花了,這几天我默察府上,到處都是花,尤其是柳先生住的這個飄香樓,更是种滿了奇花异卉,一年四季,不分日夜,總是异香扑鼻,嘿嘿……就連房子里面,也不例外……”
  眾人隨著他的手指之處,只見一盆盆盛開的鮮花,布滿閣樓內外,五彩紛陳,各有奇艷,主人愛花成痴,眾所周知,万花飄香、飄香樓其實無不与花有關,倒是沒有想到竟成了主人罹病之因了。
  雷公公不胜駭异地看著他:“大夫您是說,主座的病是花的香味儿……”
  黃孔點了一下頭:“我生平只遇過兩次這樣的病人,柳先生是第三個人……他的情形更要特別一點……這里的花太多了……”
  他說:“每一种花都有一种不同的香味,几十几百种湊在一起,成為一种极特殊的气息,日夜呼吸其間,時日久長便染上了這樣的病……當然,這又与每個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有人一點事也沒有,有人就不同了……”
  黃孔的眼睛看向時美嬌,繼續說道:“柳先生愛花成性,即使在他睡榻之旁,也擺滿了花,情形就更不一樣了。”
  時美嬌輕輕一歎說:“那么依先生的意思呢?”
  “第一步,先把所有的花都搬出去……柳先生居住的這個飄香樓內外,所有的花,務必清除……”
  時美嬌、李七郎、雷公公聆听之下,都不禁為之一怔,彼此對看了一眼。
  說來這雖然是微不足道的一件芝麻小事,可是行起來卻頗有困難。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看向雷公公道:“就遵從先生的話去做吧?”
  雷公公愣了一愣:“這個……怕是不容易……”
  李七郎在一旁道:“先生愛花成痴……每日早晚,都要親自動手澆水施肥,午夜運功之后,更要遍嗅百花之后,才肯就寢,多年以來,已成了習慣,怕是一下子改不過來。”
  黃孔哼了一聲道:“這就難怪了,經你這么一說,我更斷定,柳先生的病因是与花香有關了……這些花務必要盡快撤除,否則只怕他的性命万難保全。”
  時美嬌點點頭:“為了主座的身子,自當遵從,先生請放寬心。”
  黃孔歎了口气道:“柳先生愛花成性,這些奇花异草,多數中原少見,晨夕流連其間,感染极深,方才我觀察他的脈象、舌苔,再察看他的血色,很怀疑他已有輕度的中毒現象……治療起來,煞費周章,除了定時服藥、扎針之外,還有許多戒律,尤需要嚴格遵守……”
  說到這里,微微一頓,訥訥說道,“請問柳夫人是否也在這里?”
  眾人不由互看一眼,暫不出聲。
  雷公公輕輕咳了一聲,“不……不在,主座夫人多年前即已仙离……”
  “哦。”黃孔頗似有些意外的樣子,“那么,目前身邊有几位如夫人侍候?”
  “沒有……”雷公公說,“一位都沒有……”
  黃孔聆听之下,微微怔了一怔,才自點了一下頭。
  李七郎一直垂首不語,至此才緩緩抬起頭來:“黃大夫,先生的病……”
  “目前服藥与扎針之后,算是暫時穩住了,且待天亮前后再服下一帖藥,才可行動自如……到時候再說吧!”
  說時站身而起,看向雷公公道:“有勞總管跟我來一趟,有些丸散需要當面交代清楚。”
  雷公公應了一聲,隨著他一同步出。
  轉出了眼前花徑,踏上長廊。
  “有件事情,方才不便出口,”黃孔站住了腳,看向身邊的雷公公道,“柳先生病發之時,總管可在身邊?”
  “這……”雷公公呆了一呆,“有什么不對么?”
  “恕我直言,”黃孔道,“貴主上的病情,不宜行房,且需力戒!”
  雷公公怔了一怔道,“方才已告訴了你,敝主上如今是獨身居住,并無妻妾……”
  “這就奇了……”
  黃孔緩緩地向前踱了几步,一只手捋胡子,回過頭看向雷公公道:“那么又是誰侍候柳先生身邊呢?”
  “是李少君……”
  “李少君?”
  “就是剛才那個少年!”雷公公前進了一步,壓低了聲音說,“難道……”
  黃孔輕輕“嗯”了一聲,自語道:“這就是了……”
  “這……又是怎么回事?”
  雷公公滿臉詫异地打量著他,恨恨地道:“我早就看出來這小子邪門儿……”
  黃孔看了他一眼,微微搖了一下頭:“事情還沒有准儿,老管事你務必嘴上留神,不可聲張!”
  “可……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黃孔搖搖頭,終是礙難出口,頓了一下道:“再說吧,我們走吧!”
  時美嬌、李七郎親自動手,將室內盆花移向院里。
  打量著滿院奇花,時美嬌幽幽一歎說:“可惜了這么多花啊……主座為此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時間,才由各處名山胜境移植過來,一朝砍伐遺棄,真是太可惜了,他老人家怕是不會答應呢!”
  李七郎正將一具景泰藍盆景雙手搬出,諦听下站住腳步道:“誰說不是?只是為了先生的病体,就顧不了這么多了……”
  一面說,隨將手上這盆放下,只覺出右面后肩頗有不适,敢情前此与簡昆侖對抗,雙方各負輕傷,傷勢并未痊愈。
  時美嬌卻已注意到了。
  “你的傷還沒有好?”
  李七郎尷尬一笑說:“一點小傷,算不了什么……原來你也知道了?”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說:“這里的什么事情,又能瞞得了我?”杏目微轉,她試探性地道:“這個簡昆侖,他的武功如何?”
  李七郎說:“很……好……”隨即向時美嬌注視過去。
  時美嬌微微笑了一下,緩緩說道:“也許主座說得不錯,簡昆侖這個人留不得……”
  “為什么?”
  李七郎臉上頗似一惊。
  時美嬌冷冷說道:“這個人极有心思,卻又喜怒不形于色……眼前固然不足為畏,怕是有一天終成大害……”
  “不會!”李七郎搖搖頭說,“我看還不至于吧!”
  時美嬌說:“眼前當然不會,以后可就難說……當初主座要我把他帶來總壇,我就覺著有些不對,主座既然也警覺到了不妥,我看不如……”
  李七郎呆了一呆:“姑娘也這么認為?”
  “難道你不以為然?”
  時美嬌深邃的目光,真似要刺透到他心里。
  李七郎微微一笑:“堂堂万花飄香,若是連一個后生小輩也容不下,事傳江湖,豈不令人失笑?這件事我以為切切不可。不過,這是我分外之事,主座怎么決定,自當遵行。”
  時美嬌一笑,微微點頭道:“我以為主座凡事都听從于你,難道不是?”
  李七郎聆听之下,長眉倏地一挑,神色間大不自然。
  時美嬌在万花飄香身尊位高,屬于最高階層的有限几個人物之一,自不比雷公公那般可以隨意頂撞。
  李七郎雖是心有不悅,卻也不思發作。微微一笑,他說:“主座明察秋毫,心細如發,凡事皆有主見,區區在下,有何德能?何敢造次,時堂主你是在說笑話了。”
  時美嬌一雙眼睛,并沒有离開他的臉,這一霎,更是体察入微,先見他目露凶芒,只以為他要發作,轉瞬間,竟然又變了一副笑臉,可見是一城府极深之人,万万不可輕視。
  老實說,此人的身世,來龍去脈,時美嬌自忖并不深知,偏偏他為主座所恩信,辟為專寵,日久天長,乃自傳出了許多風言風語,甚是不堪入耳。他的武功本來就好,自得柳氏青睞之后,更由此得了許多傳授。据說他心狠手辣,在主座直接指使之下,殺人如麻,成為柳氏身邊最詭秘的一個殺人特使,正為如此,万花飄香各堂職司,對他俱心存深戒,敬鬼神而遠之。
  時美嬌剔透伶俐,多么聰明的一個人,對李七郎自不會輕易得罪,可是她對柳蝶衣以及本門的忠心卻是不可置疑,李七郎膽敢在這兩方面,少有僭越,情形可就大有不同,畢竟飛花堂在本門實力巨大,有其一定影響,較李七郎之單憑主座恩寵,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李七郎對這一點很明白,心里有數,正因為這樣,在她面前,也不必逞一時口舌之快了。
  “主座最近身子不好,這件事尚不為本門大多數人所知道,如果一旦有了走漏,難免影響人心,當前之急.第一便是要他老人家身子早日复元。”
  時美嬌微微頓住話頭,向他瞧了一眼,繼續說道:“七郎兄你的責任重大,卻要好好看護,防患未然呢!”
  李七郎點點頭說:“這個自然……”
  時美嬌看著他說:“我奉主座差遣,一二日內,即將遠行,這件事你可知道?”
  李七郎吟哦著未曾做答。
  “你不會不知道!”時美嬌微微一笑,“說來還應該謝謝你的保荐之功呢!”
  李七郎只得點頭道:“姑娘既已知道,我也樂意直說,其實這也正是先生自己的意思,我不過隨聲附和而已!”
  時美嬌妙目微轉,漠漠含笑道:“我可真要謝謝你的隨聲附和!”
  說到這里,她抬頭向著天上月亮看了一眼,冷冷哼了一聲,想到了此行的艱巨,以及責任重大,心里不無忐忑。
  虫聲唧唧,万籟俱寂。
  柳蝶衣沉睡未醒,時美嬌急于要知道他的病情發展,暫時還不能离開,因而竟与李七郎有了這番邂逅,倒是始料未及。
  這兩年來,万花飄香各壇職司,私下里,對于李七郎這個人,風言風語,頗多不滿,認為主座柳蝶衣對他的言听計從,一意眷顧,极是不智,其中更牽涉到許多難以求證的臆測,對于柳蝶衣的盛譽,尤其具有不利影響。時美嬌自是早有所察,趁著這次回來的机會,能夠進一步地有所了解,乃得犯顏直諫,即使為此遭致主座的不悅,也在所不計。
  還是小小女孩子的時候,即為柳蝶衣的迷人風采所吸引,其時他早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說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触,什么原因,直到此刻,她心里仍然對這個足以當得自己父親年齡的人,心存眷戀,這便是為什么她至今還是獨身未嫁,也是她為什么一直竭忠竭力地為万花飄香而效力,不思他去的原因……
  面前的這個人,容或是多面而复雜的,即以武功而論,亦不較自己少許。
  時美嬌深邃的眼睛,雖說在光度不強的月色里,亦不曾忘記對他的觀察,即便在這一霎短暫時机。有時候對一個人的了解,只在關鍵數言而已。談話的內容,采取迂回漸進的方式。
  這位在万花飄香有著舉足輕重勢力,人稱玉手羅剎的美人儿,很少在人前發牢騷,今夜卻是有些例外。
  幽幽地發出了一聲輕歎,她說:“我在万花飄香,已經近十年了……承蒙主座的賞識,從剛開始的一名小小實習弟子直到今天的一堂堂主,主座對我稱得上恩重如山,我也就矢志不貳,死心塌地的一心報效下去……”
  時有小風,月色如霜。洋溢飄蕩著滿園花香,馥郁清芬,籠罩了眼前的一切。面對著的兩個人,都似披著一襲神秘的外衣。
  “你知道嗎!”時美嬌說,“主座一直對我信任有加,每一次他吩附我的任務,我總沒有令他失望,這一次我卻有點擔心了……”
  李七郎微微一笑,只是听著。
  時美嬌說:“你知道,主座為什么要挑上我?”
  “那是因為姑娘能力過人!”李七郎緩緩地說,“正如姑娘方才所說,因為你每一次都能完成任務。這一次當然也不會例外,先生對你一向最具信心,他說,‘什么事只要時美嬌出場,都能完美無缺,這件事只有她才不會讓我失望!’”
  時美嬌側過臉來說:“主座是這么說的么?”
  “當然是!”
  “那我也只有……”
  說時,她忽然站起了身子,意外地卻瞧見了柳蝶衣房里亮起了燈光。
  “啊!主座醒了……”
  神醫黃孔先一步,已來到了柳蝶衣的寢閣。
  時美嬌、李七郎只得在室外靜候。
  雷公公也在座,見了二人含笑起身道:“二位但放寬心,主座已經不礙事了!”
  “你怎么知道?”李七郎冷漠地看著他。
  雷公公說:“黃先生這么說的,主座的臉色很好,說是肚子餓了,黃先生正在進一步為他老人家診治……”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這就好了……”
  雷公公說:“老奴已傳下話去,要廚房為他老人家准備了燕窩粥,只等著黃先生吩咐,便可隨時送上。”
  李七郎道:“這些事就不勞你費心了,先生的飲食一向由我負責,我會為他老人家張羅一切……”
  說罷站起待行,時美嬌卻喚住他道:“算了……他既已准備了,何必多此一舉?”
  李七郎站住了腳,頗不樂意地又坐了下來。
  雷公公嘿嘿笑了兩聲,頗具城府地打量著面前的李七郎:“這里上下,一向都由老夫負責打點,少君未來之前,先生的一切起居飲饌,也都由我負責,一向相安無事……”
  “雷公公,你就少說兩句吧!”時美嬌忽然發覺到二人的針鋒相對,忙即出言制止,但是李七郎卻已听在耳里,一時勃然變色,霍地由位子上站起。
  “你……”
  他總算壓住了這口气,未曾大肆發作,冷冷一笑,隨即又坐了下來。
  便在這時,房門開啟,黃孔由里面緩緩步出。
  眾人目光不由自主皆向他注視過去。
  “已經不礙事了!”黃孔微微含笑道,“柳先生有話要向二位關照……”
  李七郎、時美嬌聆听之下,一并由位子上站起。
  黃孔眼睛卻轉向時美嬌道:“柳先生囑咐,請時姑娘一人先進去一下……”
  李七郎呆了一呆,只得緩緩落座。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便自向內步入。
  黃孔這才轉向一旁的雷公公道,“柳先生可以進食了,請去准備吧!”
  雷公公應了一聲,轉身步出。
  黃孔向著李七郎略一欠身,亦即步出。
  為要繼續觀察柳蝶衣的病勢發展,他還不能离開,便在柳蝶衣下榻的飄香樓辟室暫居。
  時美嬌姍姍來到了柳蝶衣的床邊,打量著這個唯一能夠驅使自己矢志效忠不貳的主人——柳蝶衣。看來他病后憔悴的瞼,一時心中戚戚。
  她卻仍然做出一副笑容道:“黃大夫告訴我說,主座的病勢已經穩住,已經不礙事了。”
  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輕輕哼了一聲:“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很好,我正有話要關照你,你坐下!”
  時美嬌趨前數步,在他床邊的位子上坐下來。這才發覺到柳蝶衣直睡的長軀,仍自插有一組細長的金針——約莫有十枚之多。這些細長的金針,每一枚都約有半尺長短,一頭燃著艾灸,散發著极為細微的淡淡輕煙。
  由于柳蝶衣身上所著為一襲金色絲質軟袍,几与金針一色,如非仔細辨認,簡直認它不出。
  這一組十枚金針,必然有奇妙的醫療神效,使得柳蝶衣乃能度過了危險時刻,不再昏睡不醒,以他內功之精湛,只要不再昏迷,几乎難以想象,還能有什么樣的疾病,能夠對他构成傷害?
  “主座一生愛花……想不到竟然因花致病……”時美嬌淡淡地笑道,“我們已遵從了黃先生的指示,暫時把飄香樓里的各樣盆景,移了出去。黃先生還指示說,即使是外面的花,也要移動……”
  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
  黃孔已經告訴了他罹病的一切,柳蝶衣必然已經知悉,只是眼前他卻無意在時美嬌面前討論這些。
  這個人抑制力极強,主見亦深,凡是他所認定的事,极難改變。
  “別為我的身子挂心……一點也不要緊,過几天就好了!”他說,“重要的是,我所交代你要完成的任務……”
  時美嬌轉動了一下眼睛:“主座指的是永歷帝……這件事?”
  柳蝶衣點了一下頭:“不錯,我原來打算要燕堂主親自出馬去辦這件事的,后來想了一下,也許你比較更為合适……”
  燕堂主即金葉堂堂主金羽燕云青,這金葉堂与時美嬌所屬的飛花堂,共為万花飄香兩大支柱,合稱金花二堂,不用說极為柳蝶衣所器重,亦為本門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之一。
  時美嬌微微笑了一下,雖然她對這件事一開始即感到壓力沉重,缺乏自信,然在柳蝶衣面前,她卻不愿意有絲毫的顯示。
  一個人被另一個人賞識而委以重任,自然有其根深蒂固的理由,柳蝶衣之所以這么決定,自然有他的道理,時美嬌的任務,只是去執行而已。
  “主座對我真是信任有加……我當盡力完成,不使您失望……”
  這几句話,果然使得柳蝶衣神情一振,為之眉開眼笑。
  “好极了,我就知道,什么事你都不會使我失望的……”
  一霎間他眸子里閃耀著亮光:“你應該知道,這件事与我們未來的發展有极大關系……當然,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你所面臨的敵人极多,稍一不慎,就將為敵人所乘,你要特別小心……我會著人在暗中對你支援,用人用錢都無需顧慮,總之,一定要把這個人給帶過來。”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你放心吧……我會的……”
  看著柳蝶衣憔悴的臉,已呈微白的兩鬢,時美嬌心里有一种難以訴說的感触,多少年以來,從她還是小小孩提的時候,就為這人的神仙風采所吸引,這么多年了,她已由當年的小女孩,一變而為今天的婷婷少女,甚至于也已超過了少女這個年齡的限制,而是一個十足成熟的女人了。可是,這個人的影子,依然根深蒂固地聳立在她心里,較之當年并無少變,只是多了一份少女時期的失落感傷而已……
  似乎柳蝶衣早已窺穿了她心里的隱秘,每一次當他用著那樣特殊的眼光,向她注視時,事實上已等于是在向此女加以溫順的愛撫,每一回也都能收到奇妙的效果……
  然而,今天卻使他微微覺著有些意外,那是因為時美嬌眼睛里的光采,竟不再像往常一樣的單純,除了濃郁的感情之外,竟然多了一份錯綜的懸疑,那卻是詭异莫測的……
  柳蝶衣深湛的目光再一次向她注視時,后者已似微微有所接触,緩緩地把頭低了下來。
  “怎么了?”柳蝶衣平靜地看著她說,“有什么心事?”
  時美嬌微微地搖了一下頭,一下子似乎連耳根子都紅了。平日應是多么能言善道,只有在他面前,每一回都像小孩子一樣的羞澀与兢顫。
  “我……我只是擔心您的身子……”
  半天,她才囁嚅地說了這几個字,頭垂得更低了。
  柳蝶衣莞爾地笑了:“原來為了這個,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么?”柳蝶衣湛湛目神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你抬起頭來,看著我!”
  時美嬌應了一聲,緩緩地抬起了頭。然而,她的眼睛与對方那雙眸子方一接触,即情不自禁地又移開了,似乎就像是与對方這么近距离坐著,也有一种強烈地壓迫感覺,情不自禁地,她便站起來,緩緩走向窗前。
  “人家都說,人家都……說……不……我自己也瞧出來了……”
  時美嬌囁嚅地說著,簡直不敢回頭向柳蝶衣看上一眼。
  “瞧出來什么了?”
  “您……”忽然她回過身子來:“您不能再寵著他了!”
  “是……誰?”
  “李……七郎……”
  “七郎他怎么了?”
  “他……”時美嬌囁嚅說道,“外面都在傳說……說您……話不好听……”
  時美嬌的聲音都抖了:“這對您的名聲很……不好……”
  “我知道……”柳蝶衣微微閉起了眼睛,“何必計較這些?”
  “不……”時美嬌身子都抖了,“主座……這太不值得了,難道這……是真的?”
  “你也這么想?”
  柳蝶衣的眼睛就像是兩把利劍。這般目光之下,時美嬌先時犯顏直諫的勇气,終于萎縮下來。
  “我……當然不相信……可是……”
  “別再多說了!”柳蝶衣臉上頗有不耐,“李七郎深遭人忌,我都知道,他雖然不是我們正式的成員,可是這些年以來,卻為我們做了很多杰出的事,這些卻不是大家所知道的,甚至于連你也不十分清楚。”
  “我知道!”時美嬌微微一頓說,“我只是擔心主座您的身子……”
  臉上做了一個十分詫异的表情,終至什么也沒有說,時美嬌說了這句話,更是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隨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這件事情便似到此為止了。
  時美嬌再向柳蝶衣注視過去時,后者已換了一副表情,卻又似另有所思。
  “有件事情,在你走以前,需要你為我完成。”
  顯然是又有了新的命令了。
  時美嬌呆了一呆:“什么事?”
  “要你去殺一個人!”
  “誰?”
  “簡昆侖!”
  時美嬌頓時為之一惊,臉上一時現出了惊詫的表情。過了一會儿,才又回复了原來的鎮靜。
  “主座要殺死他?”
  “嗯!”柳蝶衣在枕上點了一下頭。
  “為……什么?”
  時美嬌感到很奇怪,如果當日要她殺死簡昆侖,一點也不奇怪,今天再要她下手,顯然就含有非常的意義,特別是在她以為柳蝶衣已打算把簡昆侖收為己用之后,忽然間卻又竟然有了如此轉變。
  柳蝶衣搖搖頭,沒有多說。
  他是說不出口的,以他的聲望、自負,目空一切,要他親自說出來怕一個人,特別是對方還是一個后生小輩,這句話無論如何是難以啟齒。好在,他一向自負慣了,他的話當然也就是命令,要殺准就殺准,只吩咐一聲就夠,用不著說原因。
  時美嬌其實也已知道是什么原因。剛對李七郎已有透露,只是想進一步證實而已,柳蝶衣不欲多說,或許存心在維護他高高在上的尊嚴,因為就時美嬌所知,這個天底下,确實還不曾有過一個人,在他心底被認為對自己构成威脅過,要他親口說出來殺死簡昆侖,為絕后患,這樣的話,對他來說是很困難的。
  “什么時候?”
  “越快越好!”
  柳蝶衣臉上才似有了一些喜悅。
  透過他詭秘的眼神,像是涵蓄著某种試探,也許指明了要時美嬌下手去殺簡昆侖這樣一個人,正是對她是否忠貞的測驗。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最遲明天子夜以前,我會做好這件事情。”
  卻在這時,門扉輕叩,傳過來李七郎的聲音:“燕窩粥送來了……”
  “來……”柳蝶衣說,“是七郎?你們都進來吧……”
  看來他像是很餓了。
  房門開啟,進來了三個人。李七郎、雷公公以及專為送飯的侯三儿。
  侯三儿也像這里其它的小廝一樣,穿著件寬松的藍色長衣,戴著黑色氈帽,帽檐低低的,似乎遮住了他的眉毛。他是被指定專為侍候柳蝶衣的四個小伙子之一,負責每晚柳蝶衣的飲食打點,不用說,他也是經過特別指定,能夠自由通行飄香樓的少數人之一,人很老實,也很聰明。
  李七郎正自為著柳蝶衣約談時美嬌過久,而有所納悶,乍然看見送食的侯三儿來了,自是喜出望外,立刻叩門請示,柳蝶衣這一霎興頭頗高,便叫他們都進來了。
  侯三儿不敢向床上的主座多看一眼,只把長方形的漆木食盒,恭敬地放置几上打開來,由里面雙手捧出了熱騰騰的燕窩粥來。
  李七郎卻由他手里轉接過來,進前侍餐。
  房間里光線不足,大家的視線,顯然只是集中在柳蝶衣一人身上而已,侯三儿恰立在床角那邊暗影角落里。自然,誰也不會去注意他。他卻爆出冷門地來了一手惊人之筆。
  隨著他彎腰直起的身子,一口長劍,几乎毫無聲息地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顯然早已經過一番事先用心。劍身上涂滿了墨,以至于出劍的一剎那,非但沒有響聲,更無刺目白光。
  總是導因于柳蝶衣的全身動彈不得,加以侯三儿的靈巧劍技,才至于在滿室高手環伺之下,從容得手。
  柳蝶衣似乎在對方出劍的一霎,已自有所覺,倏地睜大了眼睛,對方的鋒利劍尖,恰于這時已指向他的咽喉。
  持劍人功力了得,這一劍原本可以直穿而進!柳蝶衣縱使有蓋世神功,惊天劍技,也無能為力,勢將濺血對方劍下。
  卻是對方別有居心,或是心存仁厚,總之,就在掌中長劍,几乎已貫穿對方頸項的一剎那間,忽然停住。凌人的劍气,使得床上的柳蝶衣身子起了一陣戰栗。特別是咽喉部位的強力刺痛,使得他由不住發出了急促的咳聲。
  這一瞬,無疑是全室震惊。
  李七郎、時美嬌、雷公公,俱都近在咫尺,當此突變的剎那不約而同以雷霆万鉤之勢向前欺近過來,只是卻仍然慢了一步。那人的劍早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侯三儿!你瘋啦?”
  出聲喝呼的是雷公公,一瞬間的巨變,把他嚇傻,怎么也沒有想到平日恭順老實的侯三儿會做出這等有异倫常的事?
  然而,緊接著他們俱都發覺了有异,問題是,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侯三儿。隨著這人左手揭處,摘下了頭上的氈帽,才自現出了他的原形——簡昆侖。
  簡昆侖的本來面目方自出現,在場各人無不大吃一惊。
  然而除了极大震惊之外,卻是一無可為,甚至于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那是因為主座柳蝶衣的一條性命,已在對方掌握之中,稍有不慎,后果不想可知。
  時美嬌、李七郎、雷公公几乎都愣住了,三雙眼睛涵蓄著無比的惊愕,直直地向對方瞪著,俱不知下一步的結局如何……
  簡昆侖果真在此一霎,推出長劍,柳蝶衣即使功力再高,也万無活理。所幸,他還沒有這么做,顫動的劍身,逼發著緩緩冷意,雖未出劍,卻能意會著凝聚的功力可觀。柳蝶衣那等造詣之人,亦不敢冷漠視之。
  “是……你……”柳蝶衣總算由惊慌里,回复了原來的鎮定,“你的膽子不小……”
  “這句話現在應該由我來說!”簡昆侖無視于身側的三個大敵,專注于床上的柳蝶衣,冷冷地說道,“應該是你的膽子不小,柳蝶衣,你可曾想到,有此一招?”
  時美嬌在一旁冷冷說道:“這么做,對你顯然是不利的,我以為,如果你夠聰明的話,最好把劍先收起來,有話慢慢地說……”
  李七郎哼了一聲,細著聲音說:“難道你忘了,你這條命是怎么保全的?先生要是有意殺你,你還能活到現在嗎?”
  “你……小子是怎么進來的?”雷公公气极敗坏地說,一張臉都漲成了豬肝顏色。
  其實這也正是眼前每一個人心里所想的,簡昆侖怎么能識透飄香樓詭异玄奇的陣式,乃得從容進出?這無异是在場每個人心里的疑團問號。
  “這就是我的秘密了!”
  簡昆侖凌厲的眼神,狠狠地向雷公公瞟了一眼,又回复到柳蝶衣身上。
  柳蝶衣唇角,甚至于泛出了一絲冷笑,像他這樣功力蓋世,智慧超人,自負极高的人,怎么也沒有想到,竟然也會落到了如此下場,有一天,生命竟然也會操在了別人手上,真正是不可思議的离奇之事。他分明不愿再向對方看上一眼,便自垂下了目光,等候著對方無情的一劍。
  只是那一劍卻遲遲不來。
  他便又睜開了眼睛,無巧不巧,正与簡昆侖深邃的眼神接触到一塊。
  柳蝶衣几乎憤怒了。
  “怎么,想叫我開口求饒,你是休想……”
  簡昆侖微微怔了一怔,點點頭說:“你無愧是一方之雄,如此气勢,令人佩服,昨夜你劍下留情,饒我不死,今下拉平,誰也不再欠誰,往后咱們走著瞧吧!”
  話聲出口,長劍突收,錚然作響里,已落入鞘中。
  在此之前,他早已做了必要勘查,長劍猝收,身子毫不遲移,旋如疾風,已自躍身而起,隨著他猝然騰起的身勢,嘩啦碎響聲里,整扇窗戶,片碎星飛,已遁身窗外。
  這番舉止,變發突然,更令人大生意外。
  或許震動于對方的劍下留情,更不知柳蝶衣的心里打算如何,三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脫身窗外,卻于對方脫身之后的瞬息之間才自轉過念來。
  雷公公第一個按捺不住,首先騰身而起,呼一聲,縱身而來。
  簡昆侖早就為他預備下了——一掌雪亮的銀丸。隨著雷公公落下的身子,有如銀雨一片,滿天花雨般,直向著他身上力卷而出。
  雷公公身形未下,尤其是這一霎,東南西北都還沒分清楚,對方暗器已彌天蓋地而來,饒他是一等一的高手,目睹之下,也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雙袖乍分,施出飛袖功力,劈啪作響里,做兩下拂出,也只能護住頭臉等緊要所在。一時間,銀光燦然,下軀各處,連著數丸,雖說是力道分散,卻也功力可觀。只疼得雷老頭全身打顫,雙腿發軟,膝蓋屈處,扑通坐倒地上。
  暗器出手,身形猝起。一股輕煙般的瀟洒,簡昆侖已脫身尋丈開外。這陣勢已難他不住,緊接著身形連閃,已沒入暗處。
  雷公公怒叱一聲,掙扎著再一次躍身而起,總算沒有倒下來,卻疼得臉色發青,雙膝連顫。
  人影猝閃,時美嬌已當前而立。
  “他……那邊跑了!”
  雷公公連疼帶气,聲音都抖了,手指著簡昆侖脫身之處。
  “他逃不了的!雷公公,你鳴鐘示眾!”
  話聲出口,時美嬌已彩鳳般地掠身而起,直循著簡昆侖遁身之處追了下去。
  像是一聲迅雷般地傳開了。
  飄香樓的警鐘當當響起!一連七聲快響。強力的捕緝訊號已傳達出去。
  极短的一瞬間,各職司弟子已紛紛出動,披挂上陣。
  這里地勢開闊,廣廈連云,樓与樓路与路之間,俱有一定通道隘口,緊急命令一經頒發,第一要務,便是這些通道隘口,立時由專人把守封鎖。
  立身于高處,向下盱衡,万花飄香總壇所在,果然气勢非凡,隨著鐘聲之后的片刻,各處燈火,已相繼亮起,尤其是用以貫串中樞神經所在的那一道迂回長廊,在原有的稀落串燈之間,各加紅燈一盞,乍看之下,像极了一條碩大無朋、首尾伸展的巨大蜈蚣。
  簡昆侖在一連闖過七處關隘之后,暫時定下心神,臨風小坐,要頭腦冷靜一下,然后盤算著下一步當行之路。
  眼前情勢,已是十分明顯,不成功,便成仁。形勢發展至此,他只能竭盡所能,勢必非要脫身而出,否則,一旦再度落身敵手,可就万無活理。
  盤坐在高起的一岭土丘之上,丘上有亭,四下里花團錦簇,盡是各色雜花,這里顯然已是万花飄香的心髒所在,像這樣的凸起花山,數一數共有五座之多,山上各聳一亭,亭式各別,竟是不同姿態的五只金鳳,隱隱顯示著五鳳朝儀的吉象。
  簡昆侖把整個陣勢約莫弄通,也不過是近一二日之事,卻需一再推敲,反复深思,否則貿然行走,一步之失,后果堪憂。他其實內心不無遺憾,那是因為臨走之前未能再見二先生這個至情中人一面,二先生所答允傳授他的神秘武功,也只能期待來日了。
  時机一瞬即失,他确定眼前是他最佳的逃走時机,似乎已有所感触,使他意識到柳蝶衣終將容他不得,即將要對他施以辣手,這才促使他萌生先下手為強的動机,卻是料想不到,俟到病榻出劍的一霎,竟然坐失良机,平白地放過了他。
  這一霎回想起來,簡昆侖胸怀坦蕩,并無遺憾。今日一別,再見面時,雙方當是無所不用其极。
  其實眼前已是如此,若是時美嬌或是對方陣營內的任何一人,此刻相逢,也必當再不留情,以死相拼,姑以時美嬌或李七郎二者而論俱曾有過一念之仁,驀地翻臉為仇,白刃相加,總是尷尬之事,至于今日之后,情形便自不同。
  簡昆侖把染滿黑墨的月下秋露,緊緊握在手上,眼睛里已瞧見兩條快速人影,正向山崗鳳亭登臨。
  二人身著寬敞的紅色號衣,身材高大,腳下极快,顯然對此一帶地勢早已熟悉,轉瞬之間已來到了近前。
  來人一個黑粗精壯,手持鋸形大刀,一個高頎細長,手掄鋼槍。
  雖說是對方陣營內不足當一面之雄的人物,既能在柳蝶衣下榻的總壇當差,可就絕非一般尋常身手。
  簡昆侖決計要闖出重圍,便不能手下留情。眼前二人的來到,迫使他勢將出手一搏,一經盤算妥當,便不再遲疑。
  兩名紅衣漢子,一口气來到亭子前側,當前的黑壯漢子,忽然發現到簡昆侖就在眼前,不由得吃了一惊,頓時停下腳步。
  “誰?”
  喝叱未完,簡昆侖已陡地飄身而近。黑壯漢子忽地覺出不妙,鋸齒刀飛掄而起,嘴里怪叫一聲,刀光一片,直向簡昆侖迎面猛劈下來。這一手原在簡昆侖意念之中,長劍倏地翻起,其勢絕快。叮!劍尖触及刀身,莫謂力道不大,其實功力极猛。
  黑壯漢子那么沉實的刀身,竟然為此一點之力,忽悠悠向邊側蕩起。正是簡昆侖所預期,腳下再不遲疑,倏地向前踏進一步,掌中劍快到無聲無息,電光石火般已自扎了過去。
  這一切發生得极快。黑壯漢子簡直連東南西北還沒有認清,已吃對方染滿黑墨的劍身,刺進了左面胸膛。
  雖說是性命相搏,到底雙方并無深仇大怨。這一劍,簡昆侖真力內聚,隨著劍身的投刺,于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對方的心髒要害,隨著長劍的拔出,一股血箭怒射而出,緊跟著簡昆侖拍出的一只左掌,正中其當心穴道。
  這一掌,有分寸,一來止住了對方的流血,再者可使對方不再出聲,便自那么雙眼一閉,直挺挺地向后直躺了下來。
  簡昆侖身勢既已發動,更不少緩須臾,緊接著向左側一個快速閃動,便迎向了另一個手持鋼槍的漢子。
  這人在万花飄香總壇,倒也小有聲名,姓戚名楓,人稱左手快槍,原在金葉堂堂主燕云青手下當差,甚是得力,后來為燕氏保荐,乃得調來總壇效力,來了也不過半年,想不到一上來便會碰見了如此厲害的對頭。
  雙方一經照面,戚楓冷叱一聲,手上鋼槍映著一天星月,划出了一彎寒光直向簡昆侖背后撩去。原來那鋼槍長不過二尺左右,通体為純鋼打制,亮燦如銀,前尖后圓,約有雞卵般粗細,卻在槍尾一側,多出個拐子,用以持手,尖端部位,更有一根飛出來的倒刺,狀如蝦須,其利如劍,亦可當鉤施展。
  戚楓因見同伴一上來,即為對方擺平地上,情知厲害,左手鋼槍一經遞出,其實是虛張聲勢,緊接著就地一滾,已翻出了丈許開外,右手已自囊中,摸出了口笛,嘟!吹了一聲。
  其時簡昆侖早已自側面襲來。隨著他的落身勢子,掌中長劍已自揮落直下,戚楓迎槍招架,當啷一聲,力道至猛,那一截槍上鋼刺,竟為對方寶劍削落,頓時大吃一惊。
  原來簡昆侖手上所持的那口月下秋露,本是神兵利器,有削金斷玉之利,更何況這一霎的劍气內充。
  戚楓乍然發覺不妙,再欲抽手,已是不及,隨著劍勢的下落,鋼槍上火星四迸,連著威楓那只持槍的左手,帶同一截槍把,一并俱為切落下來。
  “啊喲……”只疼得戚楓在地上打了個滾。
  簡昆侖身勢乍起,起落之間,快若飄風,已閃到了他身前,左掌輕吐,沉實的掌風,已擊中他的志堂穴上,戚楓上身還不及坐起,便似面條儿般再一次躺下來,當場昏死了過去。
  迅雷不及掩耳地快速出手,一連制伏了二人,簡昆侖身子不敢稍停,霍地拔地而起,直向丘下快速縱落。
  可是戚楓所發出的那聲急哨,已生了效果,人影交晃中,四五條快速身形,倏起倏落,直向眼前集中過來。
  簡昆侖心中一惊,他雖然自信已通解眼前陣式,應可進出陣外,只是這里高手如云,姑不論時美嬌、李七郎那般身手,即如次一等的角色如海客劉青、玉彈金弓馬福全者流,出現一二,自己便休想脫身。
  目睹著一干人影的快速向眼前集中,簡昆侖雖是余勇可賈,亦不敢以身相犯。
  當下身子向左面一個快閃,隱身于一幢太湖石后,即見眾人起落跳躍,一陣風也似的,已向他先時栖身的鳳亭簇擁過去。
  簡昆侖歎了一聲,好險。哪里敢少緩須臾?即刻現身,混身于當前陣勢之中。
  几日來的靜思,已使他略窺陣中堂奧,按著事先的小心求證,左閃右縱,身軀連連搖晃,像是喝多了酒的醉客,一徑沒入黑暗之中。
  耳邊上響著吱吱連聲哨音,以及遠方當當示警的鐘聲,當是亭子邊為自己所制伏的兩個人,已為對方所發現,大舉的緝捕行動,隨即展開。
  簡昆侖周身是膽,既不能再圖眼前逗留,便只得快速脫离……偏偏是欲速不達,眼前陣腳极是繞腿,不得不耐下性子,小心摸索。
  驀地面前燈光大作,一行三人陣勢,倏地在眼前展開。
  燈光閃爍,一人背插長燈,居中而立,身側左右,各有一人,三人皆身穿鮮紅號衣。
  正中那人,身高体大,活似一個門神,左右二人,緊傍而立,各人手上均拿著一口長柄快刀,乍然發覺到簡昆侖的來到,霍地向兩下分開,三刀并進,在一個迎頭包抄的進勢里,三口長刀,呼然作響,直向他當頭劈落直下。
  簡昆侖陡然止步直立,用了個定字正訣,長劍居中而揚,叮一聲,格開了正中下落的長刀,左右兩口長刀,呼嘯聲中,已自兩側落下,雖是險到极點,卻連他衣邊也未擦著,來者三人顯然施展的是一式三才刀陣,若非簡昆侖上來冷靜,識透在先,保不住便為所傷。
  一式落空,便自失了先机。簡昆侖冷哼一聲,腳下一個急進,手上長劍已繞起一圈劍光,施展出本門絕技彩虹弄日,刷刷然作響里,已劈中左右二人肩頭,鮮血怒涌里,二人手上長刀,先自把持不住,當啷啷拋落地上。
  簡昆侖手上長劍更不遲疑,抖動里,聲如龍吟,直取當面人前心要害。
  那人哈了一聲,踉蹌而退。
  簡昆侖無意戀戰,不待他腳下站實,已自騰身掠起搶上了他身后道路,接連著几個起落騰縱,已沒入黑暗之中。
  眼前是一行松柏,卻隱隱通向一個月亮洞門。在一串高燈地點綴之下,浮動著淡淡的一片水霧云煙。簡昆侖心里盤算著眼前陣腳,似明又晦,頗有魁殺之勢,待得施展九曲天河身法,試行其內,猛可里眼前人影飄閃,一個束發長身少女,已自左側方掠身而近。
  雙方乍一照面,簡昆侖即已認出,正是自己最感頭痛、怕見的那位主儿來了,由不住暗自叫了聲苦也。
  來人乃飛花堂堂主時美嬌。
  其時笑臉盈盈,輕擺蓮步,款款而近。
  “想不到吧,我們又見著了!”
  說話的當儿,已自左側方緩緩踏近,卻在距离對方身前丈許左右站住了腳步。至此臉色微寒,笑靨盡失,卻自那一雙剪水瞳子里,逼現出冷冷殺机。
  “真是万万沒有想到的事,你居然在短短几天的時間里,參透了這种陣法……怪不得主座對你看重,引你為心腹大患了。”
  時有小風,飄動著身后長帔,頸后右側方的一截劍把,隱隱若現。
  冷月、稀星、寒風、輕霧……這一切似乎己勾畫出了眼前的冷酷現實。
  “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說,不可對你掉以輕心……”她緩緩說道,“結果還是差一點著了你的道儿……那一天船上承教,不過是比划著玩儿,實在未能盡你所長,現在我可要好好的領教一番了,請吧!”
  說時,那一只纖纖細手,已自握住了身后劍把,眼睛里的光采,深邃莫測。
  簡昆侖默察前后,尚無外人近身,心里略為鎮定。當下冷冷說道:“姑娘与我并無仇恨,何以苦苦見逼,如能高抬貴手,容過今夜,感激不盡。”
  “你說得好輕松……”
  時美嬌微微一笑,說:“錯過今夜,龍歸大海,再想見到你可就難了,你真的很傻,剛才机會,畢生難逢,你卻輕輕讓它在手上溜走。今后這樣的机會,是万万不會再有的了……”
  說話的當儿,背上長劍,在一陣輕嘯里,已然脫鞘而出。
  簡昆侖与她相識未久,卻眼見她行事之狠厲冷靜,一經決定了的事情,決不拖泥帶水,自忖眼前多說無用,便只好放手一拼了。
  “姑娘有僭!”
  隨著長劍的出手,霍地切身直進。
  兩口劍几乎已迎在了一塊,卻又交錯而開,隨著劍身的揮落,簡昆侖、時美嬌,雙雙擦臂而過。
  時美嬌輕輕一叱,左手拋處,五指尖尖,于此交臂而過的一霎,直向他脅上插來。
  簡昆侖身軀霍地一矮,旋風一轉,掌中劍由高而下,反削她的肩頭。
  雙方勢力都快,卻是适可而上,倏乎電轉,呼然作響里,結束了第一回合。
  時美嬌劍隨身轉。
  簡昆侖抽身壓刃。
  認准了那陣子勁頭儿,雙劍高舉,再一次地兌擠過來。風鈴般地,響起了一串七聲音階,兩口長劍,在一連串的接触里,爆發出點點銀星……其勢极其輕微,卻涵蓄著砭人骨髓的尖銳勁道,個中惊險,也只有雙方自家心里有數。
  似乎每一招都凝聚著尖銳的靈思,配合著劍勢的出手,也只是向對方身上做點的攻擊;若非胸次玲瓏,心有靈犀,簡直無能防止,而他們雙方竟然于來往之間,面面俱到,堪稱絕妙。
  七聲音階,顯示著七手殺著。無論攻防,雙方在此一連串的七式接触里,實已各用其极。
  簡昆侖此刻心境,自不同于時美嬌的專注一致,更需注意著四周圍隨時的冷箭。七劍之后,早已是冷汗淋漓。
  便在這一霎,燈光閃爍,喝叱聲中,燦若匹練的一道強光,直向他身上照射過來。
  与此同時,配合著強烈的燈光之后,弓弦數響,一徘箭矢,夾著尖銳的破空之聲直向著簡昆侖身前射到。
  簡昆侖身子向后微坐,運施劍气,揮出手中長劍,將面前一排箭矢劈落地上。同時間,他身軀騰起,大星天墜般向側面丈許外飛墜而落。
  時美嬌偏偏放他不過,冷笑一聲,一縷輕煙般地跟蹤而起,手上長劍,配合著她落下的身子,一股腦地直發出手。只見劍、光,不見人影,真正已入深奧的劍術之境。
  簡昆侖前見她手刃崔平,早已對她存下了深刻戒心,一經交手之后,才自体會出比他想象中更要厲害得多。若在平日心平气定,尚可運籌深思,与之大肆周旋,今夜此刻,卻已是分心乏力,實難應付如此大敵。
  況且那道強烈燈光,匹練般當頭直落,刺得他眼花繚亂,一排箭矢,更是不容須臾,紛紛射到。
  揮劍、擰身。如此身法,在簡昆侖施展而言,已是無能更好,錯在身后強敵,一口劍變化通神,竟是寸步不舍。
  哧!一道流光,打由簡昆侖劍刃上滑過去。卻于雙劍分离的剎那間,反彈而起。畫出了一線游光,簡昆侖只覺得肋上一涼,已為對方寒刃在右肋邊上划開了兩寸長短、三四分深淺的一道血口。
  隨著他奇快的一個凌空翻滾之勢,翻落于丈許開外。時美嬌卻是放不過他,帶著一聲輕叱,時美嬌疾若電閃的身子,已自切身而進。
  卻有一個人,較她身子猶要快上一籌。
  呼……一陣狂風似的,由邊側陡地躍進來一條身影。
  這人身法快捷輕靈已极,似乎早就度量好了時美嬌的出手,身子一經落下,左手輕舒,看似從容,其實絕快,施展的是一武林罕見的追星拿月如意妙手,只一下,便自拿住了時美嬌落下的劍勢。緊跟著,右手突出,一掌直向時美嬌臉上打來,掌風疾勁,功力可觀。
  事發突然,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陣營里,竟然會冒出來一個敵人的幫手。時美嬌一惊之下,由于招式已經用老,已無能向來人出手反擊,心里一急,陡然施展全力,把一口長劍,由對方看似僅由三指所拿捏的手頭掙脫,錚鏘一聲,算是掙脫開來,隨著她的一個反躥之勢,有如旋風一陣,已退出兩丈以外。
  對時美嬌來說,誠然是前所沒有遭遇過的奇恥大辱。雖說是退身适時,沒有為對方那股沉實掌力所擊中,卻也覺出,那一只握劍的右手,連根帶腕,一時麻軟不堪。
  惊魂未定下,再向場內打量,敢情已失去了那人的蹤影,非只是那個神秘怪人,就連簡昆侖也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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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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