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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龍入滄海鳥入林


  砰!一扇石門被踢開來,山洞里异常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空气陰森,散漫著草木濕腐霉爛的气昧。
  不容多說,簡昆侖已被推了進來。
  接著那個人也進來,石頭門隨即又沉重地關上。一開一關,山壁震動,劈劈剝剝,掉落下很多小石頭子儿。
  簡昆侖倚牆而坐,只覺著傷處好生疼痛,忙即動手,在傷口處附近自點了穴道,止住流血。血卻已淌了不少,半邊衣服都打濕了。
  感覺著那人,就在他身子前面坐下來。
  眼前黑得緊,即使你習有夜視的功力,卻也無能施展。簡昆侖极力地四下觀察,仍是一無所窺。
  耳邊上所能听見的,只是隱約傳過來的淙淙流水聲。僅僅憑著這一點點線索,簡昆侖即猜測知,眼前所置身處,為一臨江石岸,或為峭壁石岸。壁間有洞,便自藏身里面。
  兩個人的心思是一致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似乎有那么隱約而零落的几聲腳步,打洞前踐踏過去,空气隨即又歸于沉寂。
  又過了一會儿,簡昆侖才自歎了口气說道,“是二先生么?”
  那人哼了一聲。
  啪嗒!一股火焰,隨著對方舉起的右手,熊熊燃燒著。
  頓時山洞里的一切,無所遁形地陳現眼前。
  簡昆侖,二先生,對面相觀。
  “我已經猜出來是你!”簡昆侖說,“除了你,誰也沒有這一身本事。”
  一面說,站起來深深向著對方打了一躬,二先生卻只是睜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向對方看著,表情木訥,顯然,他心不在焉,腦子里卻在想另外一件事。
  難能的是,這一霎是屬于他的清醒時刻。
  “你不能再回去了!”二先生訥訥地說。
  “當然!”簡昆侖望著他微微一笑。
  “這一次是真的!”二先生說,“時美嬌那個丫頭太厲害,他們要殺死你!”
  簡昆侖看著他,微微一笑。簡而易解的事實,他卻像是才明白過來。
  “你走……吧!”二先生頗似傷感地垂下了頭。火折子在手里熊熊燃燒,一股黑煙上熏洞頂。
  “我……有一樣東西送給你……”他的手在身上一陣摸索之后,摸出了一個四方形的藍布小包,信手丟過來,簡昆侖伸手接住,看看不大不小,掂掂不輕不重,四四方方,不知是個什么東西。
  “好好收著……,”二先生露出一嘴白牙笑著,“我這几十年的心血,都在這里了……很亂、很雜……但是,我知道,你能看得懂……”
  簡昆侖已經知道是什么了,心里著實感動,差一點連眼淚都淌了出來。卻只是看著他,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什么話也沒有說。
  “我答應要教給你的金鱔行波身法,也在里面……還有很多的……”二先生仰起頭來,邊想邊說,“本來我想收個徒弟……嘻嘻……后來就遇見了你……”
  “你仍然還有机會……”簡昆侖說。
  “太晚了……”
  二先生露出白牙又笑了。
  簡昆侖忽然心里一動:“你打算怎么樣?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二先生向后縮了一下,搖搖頭說:“我不能走……我不走了……”
  忽然他身子欺前,一只手搭向簡昆侖肩上,晃動的火光里,那一雙深邃的眼睛,無限向往,卻又無限依戀……即使在火光的映襯里,那張臉依然是慘白不著一絲儿血色,那么近的彼此對看著。近到簡昆侖可以清楚地數出他眼角的魚尾紋路,那星星的兩鬢白發……包括這張臉在內,其實這一切都是陌生的。總共也沒有見過几次面,何至于竟然熾出如此濃烈的感性,正是人性中至貴至洁的情操,這高貴的品質,久已沉淪在無限貪婪的人欲里,不期然,竟然會在柳二先生這神智不正常的人身上發現,真正彌足珍貴,感人至深。
  “我們就在這里分手吧……小朋友,再見了!”
  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二先生霍地閃身退開。
  便在這一霎,他手里的火折子亦為之自行熄滅。
  日客齋命相館的伙計巧儿剛剛打下了帘子,有人叱了聲。“慢著!”
  一乘小轎踏過對面木橋,喀吱吱搖顫著已來到眼前。
  壓轎的漢子,面生虯髯,雖似年過五旬,看上去虎背熊腰,十分武勇,那一聲喝叱,更是气足聲宏,乍听下,直把巧儿嚇了一跳。
  小轎朴實無華,一色的藍布罩頂,就連前面的幔子,也是同一色澤。
  自從崇禎皇帝吊死那年起,城內百姓,便流行穿白著藍,大戶人家也不例外。直到平西王入主五華山宮之后,礙于時勢,才不再有人這樣裝飾了。眼前這轎子也就看來格外礙眼。
  其實何止轎子,就連抬轎的兩個小廝,壓轎的那個虯髯漢子,俱也是一身藍布短衣衫。
  時當炎夏,驕陽如火,西面的老日頭雖說已經下去多時了,這會子卻仍是燠熱得緊,沿河的兩列柳樹,因是青翠欲滴,垂下來的細細柳絲,壓根儿連動也不曾動一下,蟬聲嗤嗤,該是最無聊、單調的一种韻律了。
  巧儿只是望著轎子發愣。早就該撂下帘子,打烊歇著了,偏說是有貴人登門,說得活龍活現,連時辰都點出來了,看看西時將盡,不早不晚,真的就冒出了這么一位。
  “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貴人了?”
  轎帘子揭開來,由里面邁出了個素衣無華的女道士來,頭上戴著道冠,卻懸著方面紗,盡管是寬袍大袖,卻掩不住她美好的身子,尤其是露出來的半截頸項,著了些汗漬,越加色如軟玉,真個我見猶怜。
  纖纖素手上,戴著個滴溜綠的翡翠戒指,卻拿著個拂塵,這般妝飾的女道士,卻是少見,莫怪乎巧儿的一雙眼睛,都看直了。
  只當是什么王孫公子,巨商顯宦人物,不過是一個蒙臉遮面的女道士,這等角色也當得上貴人的稱呼?
  “你們是……”
  “來算命的!”虯髯漢子直著雙眼睛問說,“宮老頭在不在?”
  相士宮無官,人稱洗心子,又名洗心老人,精擅子平之術,遠近馳名。在此滇境,稱得上一塊響亮招牌。
  道裝女子已將進門,諦听下,停住腳步,卻向那虯髯漢子微微嗔道:“怎么說話的?不懂規矩!”
  虯髯漢子忙自退后一步,改口稱呼道:“宮老先生在么?”巧儿這才轉過念來,一連應了兩聲:“在……在……老先生已恭候多時了……”
  一面說,忙即高高打起了湘帘。
  虯髯漢子卻是奇道:“恭候多時?他怎么知道我們要來?”
  巧儿嘻嘻笑道:“這……不稀奇,老先生凡事先知,他老人家不但算出了你們要來,連來的時辰都已經算出來了。喏,不正是西時么!”
  才說到此,里面傳來聲音道:“巧儿,你又多話了,貴客當前,豈能失禮?還不把貴客請進來么?”
  馬儿聆听之下,應了一聲,向著當前二人彎下腰來道了聲:“請…”
  道裝女子回身向侍從的虯髯大漢說:“你就在外面等著,不用進來了……”
  一口吳依軟語吐字清晰,听著极是悅耳,只覺著慰貼舒服。
  宮老人已舉步出迎,向著道裝女子抱拳微揖道:“貴客請。”相繼進入。
  四面垂帘,光彩适中。
  至此,道裝女子不再多慮,乃將臉上一方面紗向兩下分起,連同著一頂道冠,一并摘了下來。
  洗心老人緩緩抬起頭來,職業性地向著面前女子細細打量過去。宮樣蛾眉,郁郁秋水,櫻口瑤鼻,直是無一不美。青絲細柔,膚白如脂,堪稱國色天香。
  “久聞老先生通達知命,早就有心前來求教,只因為觀中事忙,耽擱到今天,才來拜見,請老先生指教……”吐字清脆,音色可人,一口蘇白,著了些時下流行的京韻,說來珠滾玉盤,好听得緊。
  洗心子唔了一聲,含笑說:“太客气了……請教貴庚……”
  “帶來了……”
  說時,那女子已自袖內取出了個花箋小碟,遞了過去。
  老人接過來,打開看看,唔了一聲,連連點頭,即据其年、月、日、時,排出了四柱八字。
  他非但精擅子平,舉凡奇門、鐵板相關神術,亦有深究,當下運動五指,但听得算盤珠子一陣亂響,已自算妥一切。
  “請問夫人要問些什么?”
  “我?”女子搖搖頭,“老先生你別這么稱呼我,我不過是一個女道士……”
  洗心子嘿嘿有聲地笑了:“什么道觀,供奉得起?”鼻子里哼了一聲,卻把一雙細長眸子,落向面前排好的四柱,隨即又向對方逼視過去,“請恕老夫直言無諱,論及八字命相,尊客有一品夫人之尊,正气官星,加二德護身,分明坐紫朝閣,赫赫赫……即使一品夫人猶有不及……天馬騰渡,水拱雷門,噯呀!這是有通天鬧海之能了……噯呀呀……莫非老夫眼睛拙了?”
  几句話說得面前女子面色緋紅,她卻是臉上絲毫不見喜悅。反倒似為之触動傷怀,一時淚涌雙瞳,瑩瑩欲墜。
  “老先生……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非……也,非也……”洗心子一面察看著面前命局,“運在庚申,干支雙透,十年大運,飛紫流紅,這是有帝王后妃之榮,只是……”
  “老先生你說吧……”
  “夫人生性忒仁厚了……”
  “這話怎么說呢!”那女子用方絲帕,小心地揩了一下眼角的淚,悲楚中,強自做出了一絲微笑,臉上薄施脂粉,眉上黛綠新姿,即使出入三清,卻也放不下現有的榮華富貴,麗質天生,更難自棄,看在通達知命者眼里,誠然感慨良多。
  “老夫直說,夫人海涵!”
  “原是要你直說的……你說吧!”
  洗心子點頭道了個好字,吟哦著說:“既有二德,又見三貴,不清不純,這就濁了些……”
  抬起頭,盯著面前絕色佳人,他直言無諱道:“女子見貴,妙在其一,夫人卻多見了兩個,俱在年上,這是說明了,夫人早年……”
  “我早年命是很苦的!”
  洗心子原想說出身不正,終是礙難出口,對方頗有自知之明,一句很苦的便包羅所有。
  “是是……”洗心子緩緩說,“支見雙實,登明呈艷,說明了夫人有傾國傾城容顏。”隨即吟道,“色因傾國是登明,金水域涵秀麗佳,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
  絕世婦人呆了一呆:“這是說……”
  洗心子道:“恭喜夫人眼前團圓之慶,尊夫婦歷經百劫,如今總算團圓了。”
  女子听到這里,不自禁地點了一下頭。
  “這話是不錯的……”
  她雖幼年出身不正,但能歌善舞,詩詞歌賦背誦多了,自有文采,日后富貴了,延有專人侍教,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相士所說,除卻几個命相專用名詞,听來不解,其它大都過耳能詳,其中“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句實已說明了她既往一嫁再嫁,及今更能与前夫再逢的命運。
  這個洗心子真正名不虛傳,几句話包羅万有,已把她前半生一切遭遇:包括涵蓋盡盡,不能不令人由衷欽敬。
  但是,這卻不是她此來的宗旨。
  “老先生……我是來問……”
  洗心子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他言猶未盡。
  “夫人命中百刑過重,一生求好、求善,欲靜不靜,求真不真,目前問道過早,還不是時候……且待……”
  算盤珠子撥了几撥,點點頭道:“七年之后!七年后再問三清,或禪或道,皆可結個緣字!”
  絕色婦人輕輕一歎:“這么久呀?”
  “七年是要的!”相士抬眼細細審看著她的臉,“如今夫星正旺,這气勢非比等閒,豈是王者之尊!”
  她卻只是微微苦笑不已。
  “如今是流星串位!”洗心子說,“看來尊夫駕前不乏三妻六妾,中有妒婦,明順暗逆,怕与夫人不容,天狗犯忌,避之乃吉。”
  “這是說,要我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一個獨居的好!”
  美婦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隨即站起來,由絲帕里取出流金一錠,置于桌上,說了聲:“謝謝。”轉身欲出。
  洗心子瞄著大錠金子說:“太多了。”
  美婦人即將金錠取出,終不好再行收回,便放下來,細細地說了句:“不多……我沒有小的,你就收下來吧……”
  洗心子笑說:“受之有愧,老夫叩謝夫人了……”
  一面說,待將大禮叩拜,卻為婦人一雙細手托住:“老先生不要客气……不敢當……”
  洗心子便不再多禮。
  巧儿打起了帘子,美婦人、洗心子雙雙步出。其時美婦人已穿戴如前,一方面紗系于臉前,不复再見其絕世姿容矣!
  虯髯漢子打起轎帘,美婦人邁起一只腳來……
  洗心子一躬著地:“敢問夫人姓氏是……”
  美婦人已將入座,聆听之下,慢吞吞的說了個陳字,轎子隨即抬起來。
  在轎子里她又說:“那不是我的本姓,我本姓是姓邢……”蓮足輕輕在轎板上踏了兩下,轎子便轉過來,一徑去了。
  打量著那乘小轎穿過了眼前柳陰,踏上了渡橋,洗心子才似忽然想明白了。
  “陳?邢……哦……”
  一時面現稀奇,頻頻地點著頭,慨歎不已。
  巧儿在一邊看著不解,問說:“這個女道士是哪里來的?”
  洗心子只是連連地搖頭歎息說:“難得,難得,怪道如此姿色……”
  巧儿皺著眉毛說:“這就是你老要等的貴人了?一個女道人有……”
  “小子你哪里知道!”洗心子歎息一聲說,“你道她真的是觀中一個女道人么?錯了,錯了!”
  “那又是……哪個?”
  “嘿嘿……”
  洗心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仍自回味著方才情景。過了好一會子,才看向發愣的巧儿,點頭道:“我不說,你怎么也不會知道,這便是外面時有傳說,鼎鼎大名的平西王寵妃,陳圓圓呀!”
  “啊?”巧儿一下子張大了嘴,“她……就是陳圓圓!”
  “那還有錯?”
  洗心子長長地吁了口气,頻頻點頭:“我只道這人是脂粉堆里的一個俗物,不過只是徒具姿色而已,卻是沒有想到,倒是一個頗識時務,十分自愛之人,可見凡事不能只憑臆測,總要親眼所見才是!難得、難得!”
  巧儿卻是不解道:“既然是陳圓圓,卻又怎么會變成了個女道士呢?”
  “這你哪里知道?”
  老頭儿一只手捋著嘴下長長的胡須,眯縫著兩只眼睛道:“這陳圓圓雖然是個女流……可說是身系邦國安危,年紀輕輕,已是屢經大故,李自成破京師,吳三桂甘愿降清,開門揖盜,都与這個女人有關……一個弱女子哪里擔得如此沉重包袱,加以平西王后宮新寵之狐媚爭寵,不能見容,心里的這個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不過,是不是還有別情,可就不得而知了……”
  巧儿哼了一聲說:“外面人都說她是個狐狸精,是禍水,要不是她,那吳三桂還不會投降清朝,害我們這些漢人都成了亡國奴呢!”
  才說到這里,即听得門外一人用著清脆口音道:“哪一個口出不遜,胡言亂語,不怕死么?”
  巧儿、洗心子聆听下俱是吃了一惊。只是說話人口音清脆,像似女子,不由令人更加起疑,只當是陳圓圓去而复返,由不住都嚇了一跳。
  巧儿赶上一步,正待揭開湘帘,外面人卻已走了進來。卻是個貌相清秀,身材适中的讀書相公。
  來人看年歲頂多不過十七八歲,一身灰色縐綢直裰,頭戴頂方巾,單眉杏眼,模樣儿細致嬌嫩,雖說一身仕子讀書人的打扮,偏偏不脫童稚,眉梢眼角,時見天真,卻不知是哪家大宅門里的哥儿,獨個儿溜出玩耍來了。
  再看,柳陰下拴著黃白兩匹駿馬,一個書僮模樣的小廝,正拿著蠅拍,在拍著馬身上蒼蠅,稍遠地方,更有一雙短衣漢子踞鞍而坐,更不知与眼前少年是否一路?
  巧儿怔了一下,迎著灰衣少年道:“相公是……”
  “來算命的!”
  說著,已自在面前藤椅上坐下。
  “這……”巧儿訥訥道,“我們已經休息了!天晚了!”
  說時,巧儿一面回過頭來,向洗心子看了一眼:“是吧?”
  不容洗心子開口,少年卻是不依道,“豈有此理?別人算得,我就算不得么?”
  想是剛才陳圓圓來去之際,人家都瞧見了。
  “不晚,不晚……”洗心子一面站起來說,“且瞧過這位相公再歇著也不遲,相公……請里面坐。”
  少年才似回嗔作喜地站起來,隨著洗心老人來到了里面靜室。
  雙方落座后,洗心子微笑說:“原來相公早就來了?”
  少年點了一下頭,微有靦腆地道:“還好,那個女道士不過早了一步而已……”
  洗心子點點頭,一雙慣于閱人的細長瞳子,早已把對方少年瞧了個仔細,越覺得他秀容出眾,靈气襲人,這般風采,偏偏生在一個男孩儿家身上,不免過嫩了。
  少年被對方兩只眼看得怪不自在,有些儿發臊,卻是無處可循,心里不悅,干脆睜大了眼睛,向對方回望過去。
  覺察到對方的無邪天真,洗心子不覺微微笑了。
  “這位哥儿年紀輕輕,也來問命?”
  “算命還管年輕年老么?”少年瞅著他哼了一聲,“就起個卦吧!”
  “使得。”洗心子拿起卦盒,搖了一下,里面的几枚卦錢儿叮當亂響,“問什么?”
  “問……”少年手托著腮,尋思道:“找人!”
  “嗯!”
  卦盒子搖了几下,嘩啦倒向桌面。
  洗心子俯身看卦,少年也跟著看。
  “找我哥哥!”他說,“看看哪個方向?什么時候能見著他?”
  洗心子細心地察看了一遍,才慢慢抬起頭來。
  “怎么樣?”
  “這是個險卦……”洗心老人緩緩說道,“令兄大約往南面去了!”
  “南面?”少年立時神情一振,“什么地方?”
  “那可就說不清了!”
  少年失望地靠向椅子,有些生气的樣子說:“這就是你算的卦么?算了等于白算!”
  洗心子卻不答理他,盡自向眼前卦相瞅著,不時伸出一根手指,移動著面前的卦錢儿,隨即緩緩抬起頭來。
  “是往南面去了……”
  “南面是什么地方?有沒有凶險?”
  “那里多山……”洗心子訥訥地說,“卦相上一片氤氳,似有云霧封鎖,是以認它不清……”
  一面說,嘴里念念有詞,卻把右手拇指彎起,連連掐動,停于無名指上,“這就是了,展龍走海,雖動無凶,令兄大安,目前無凶險……”
  少年點點頭,才似放下心來:“這就好了,只是怎么才能找得著他呢?”
  “不容易……”洗心子說,“令兄看似大貴之人,過身之處風起云涌,小哥儿,你報上個八字來听听!”
  少年正要說出,想想卻又搖頭道:“我的八字可不能隨便告訴你,又不是我算命,是給我哥哥算。”
  “那么令兄的八字可在身上?”
  少年想想,點點頭,由身上取出個錦囊,打開來,盡是些女孩儿家私,珠光閃閃,耀眼生輝,他背過身子來,由里面拿出了一個龍形玉佩,轉遞与洗心子道:“上面有他的出生時辰,你自己看吧!”
  洗心子應了一聲,雙手接過來,細細端詳,方將雕刻其上的八個字看在眼里,卻在這時,門帘掀起,探進來前見小廝模樣之人的半邊身子。
  “小相公,咱們得快走,曹師傅他說……”想是礙著生人在座,下面話不好出口。
  少年早已會意,一把由洗心子手里拿過玉環,站起來就往外走。
  洗心子心里一惊,正不知發生何故,少年已將步出,又停住腳,在身上摸出了半錠銀子,置向桌上,看了洗心子一眼,點點頭說:“我走了,以后如有机會,再來請教!”
  說完,轉身而出。
  洗心子欠身道:“怠慢,怠慢……”
  彎腰送客的當儿,才自發覺敢情外面堂屋,竟又多了一位身著黃衣的客人。
  這人看來年歲不大,不過二十來歲,高高的個頭儿,頗是气宇不凡。
  此時此刻,這人背著雙手,正向側面窗外打量著。
  蟬聲噪耳,一片暮色籠罩著眼前大地,馬鳴聲中,先時少年一馬而前,身后三騎快馬簇擁著,一徑向左側邊驛道上奔馳而去,揚起漫天黃塵,像是曠野里燃燒牧草那般飄起的裊裊黃煙……
  洗心子目注著少年騎馬而去,才回過念來,轉向窗前黃衣人道:“天晚了,老夫要歇著了,客人請明天再來吧!”
  那人轉過臉來,對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齊洁白的牙齒道:“我不是來算命的!”
  洗心子怔了一怔:“噢噢……那么是……”
  “我是等人的!”
  “等……”洗心子才似明白過來,含笑道,“原來是這樣,老夫方才已說過,今日晚了……不會見客人……”說話時,巧儿已自外面進來,手里拿著長長的門板,待將向門上安裝,忽然發覺到黃衣人在座,大是吃了一惊。
  “咦!”
  洗心子生怕他口出不遜,忙自分說道:“這位客人來這里是等朋友來的。”
  “對了!”黃衣人說一句,轉向一旁緩緩坐下。
  洗心子點頭道:“今天老夫累了,貴友如果來了,就請轉告他一聲,明天清早吧!”
  黃衣人微微一笑,并不言語。
  這里來客复雜,日客齋做的是開口生意,廣結八方之緣,對于上門的客人自是不便得罪,對方既有朋友約見于此,也不能赶他走開。只得吩咐巧儿為來客打上一杯清茶,自個儿轉向里間,想著方才少年的來去匆匆,不免蹊蹺,忽然記起方才少年出示的皤龍玉佩,為其兄算命的生辰八字,倒還清晰在腦,不由得閉起眸子,運神細細推敲起來。
  卻不知,這八字大非凡俗,竟是貴不可言。不由啊呀叫了一聲。
  巧儿方為來客黃衣人倒了一碗清茶,聆听之下,由不住吃了一惊,急忙跑了進來。
  洗心子望著他悵悵地道:“方才來的那個小哥儿……他走遠了么?”
  巧儿點頭道:“早就沒影儿了,老先生……您怎么了?”
  洗心子望著他搖搖頭,卻是不言。
  原來那個雕刻在玉佩上的八字,經他細心推算之下,非僅應是九五之尊的一個貴造,主要的乃在于眼前的一步大難,待將有所指引,略示玄机,對方竟是迫不及待地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來?再想方才少年臨走匆匆的樣子,就像是有人追來或是逢著什么緊急事故模樣,誠然令人不解。
  方念及此,卻听得室外腳步聲急。
  緊跟著房門砰然作響地被推開來。兩名漢子霍地閃身眼前。
  一式的黃巾扎頭,月白褲褂,兩個人形容剽悍,端的不是好相与。
  二人望之中年,一高一矮,俱是目露凶光,高的一個背插長刀面目猙獰,矮的一個,手里提著個灰布長形包裹,里面亦像是藏著家伙,短眉塌額。
  好生生的闖進來如此一雙凶神惡煞,洗心子師徒乍睹之下,俱不禁嚇了一跳。
  “咦,你們是哪里來的?”一面說,巧儿待將趨前阻攔,卻為矮的當胸一掌推了出去。隨著他嘴里一聲喝叱道:“去!”
  巧儿的樂子可就大了,活似個大元寶樣地一個□轆向外滾出,一下子撞著了高出的門檻,砰!直撞得頭昏眼花,差一點昏了過去。
  高個子踏上一步,向洗心子大聲叱道:“剛才來算命的那個小子到哪里去了?”
  洗心子訥訥道:“走了……”
  “走了?”矮個子冷笑道,“不可能,剛才我明明見他進來,不過是一轉眼的工夫,豈能就走了?不用說,一定是你這個老東西弄的鬼,給藏起來了。”
  洗心子又惊又气,面對著這樣兩人,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高個子怒叱道:“搜!”倏地右手揚起,自背后掣出長刀刷地掄起,刀光乍現,颼然作響地已把洗心子桌下布幔斬落下來,桌下空空,并無人藏身其內。
  其時矮個頭的那個,已在室內大肆搜索起來。
  兩個人砰砰咚咚一陣亂翻,刀砍腳踏,弄得烏煙瘴气,卻是沒有發現什么,隨即改向外間繼續搜查。
  巧儿見狀不能自已,由地上爬起,大聲叫道:“你們這是干什么?”
  卻被洗心子叫住,歎息道:“算了,讓他們搜吧,這是從何說起……”
  話聲才歇,門帘乍然揚起,矮個子殺气騰騰地又閃身進來。手上已多了一雙雪花折刀。虎然作勢地已扑向洗心子當前。
  洗心子嚇得連連退后:“你……”
  卻為矮個子掄起的雙刀,架向肩頭,“說,你把他們藏到哪里去了?不說,我宰了你!”
  話聲方歇,卻听得一人凌聲道:“這又何必?”
  聲音仿佛來自天上,緊接著呼地一聲,那個人卻已自梁上飄身下來。
  洗心子与巧儿這才認出來人,竟是方才來此等人的那個黃衣客人,俱不禁心里一惊。
  方才慌亂之中,沒有留意到他,原來他并沒有坐在前面,忽然間由房梁上飄身而下,簡直透著玄虛,每個人都為之嚇了一跳。
  矮個子一惊之下,猝然收回了雙刀,直著一雙眼睛,向他打量著:“你……是哪里來的?”
  “你們來得,我就來不得么?”
  說時,黃衣人緩緩舉步而進,模樣儿一派輕松。看上去他年紀甚輕,卻無有年輕人所顯現的浮躁,目光炯炯有神,頗似菁華內斂。
  事出倉猝,各人都愣住了。
  黃衣人的眼睛,冷冷向矮個子注視過去:“你們所要找的人既然走了,又何必跟人家一個老人過不去?”說時微微一笑,向著洗心子望過去:“閣下終日為人算命,卻忘了給自己好好算算,看來這個誤人誤己的行業還是早點收了的好!”
  几句話把個自視超人的洗心子臊得臉色通紅,做聲不得。外面的高個子,听見聲音,驀地搶身而進,見狀愣了一愣:“這是怎么回事……”
  矮個子刀指黃衣人,怒聲道:“這小子成心攪局,先做了他再說!”
  話聲一落,霍地扑身向前,雙刀并舉,刷!摟頭蓋頂地直向黃衣人身上招呼下來。
  卻不知怎么回事,那雙雪花刀,眼看著已將落向對方頭上,卻又雙雙落到了對方手上。
  別看他這雙刀,勁猛力足,拿捏在黃衣人手上,卻是并不吃力。
  矮個子像是用盡了吃奶力量,卻不能奪出手上雙刀,一時間臉上青筋暴跳,連汗也急了出來。這番情景看在一旁高個頭眼里,自是心里有數,即知遇見了厲害對頭,卻也不能眼看著同伴受人擺制,怒叱一聲,已扑身過來。
  黃衣人冷笑道:“去!”雙手抖處,矮個頭連人帶刀已飛了出去。嘩啦!砸碎了一扇窗戶,已自落身窗外。矮個子總算有些能耐,就地一個打滾,又自躍了起來,卻也弄得灰頭土臉,大是狼狽。
  黃衣人這番出手,顯然是早已盤算好了。矮個子方被拋出,卻正好迎著了來犯的高個頭儿。高個子的一把長刀,看來較同伴的那雙雪花刀更具功力,刀光乍現,秋水橫波般,直向對方腰上揮斬過去。黃衣人凹腹吸胸,霍地向后一收。高個子偏長的刀鋒,擦了點邊儿,刷地揮了過去,竟是砍了個空。他卻是不甘心,怒叱聲中,左手二指倏地分開,直認著黃衣人瞳子上力插過來。
  房間里,由于三個人的猝然出手,頓時形成了凌人气勢,大風回蕩,紙屑飛揚,直把一旁目睹的算命老人嚇了個魂飛魄散。
  所幸這惊悸場面,并沒有延繼很久。
  黃衣人果然非比尋常,轉動之間,已自閃開了高個頭的一雙鐵指。
  高個子出手疾猛,一下子落了空,腳下由不住打了個踉蹌,卻為黃衣人造成了出手良机。隨著黃衣人奇快的出手,有如剪波飛燕,只一下已拿住了對方喉頭。這一式奇怪的出手,端在出手的靈巧、時間、部位,俱是算計得恰到好處,一經得手,對方簡直無能閃避,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
  黃衣人僅僅只用了兩根手指,拿住對方的喉結,高個子那么巨大,半截鐵塔也似的身子,竟是動彈不得。看起來,樂子可是大了,一時間,只見他那顆腦袋,脹成了笆斗般大小,臉青筋畢露,紅中透紫,成了豬肝顏色。在一陣嘶啞近乎于窒息聲中,整個身子連連顫動不已,真像是隨時就要完蛋的樣子。
  漸漸地他垂下了手上長刀,全身萎縮著,几乎要倒了下來。
  矮個子恰于這時飛身而進,原已是敗身之將,見狀更不禁嚇得傻了。
  “說!是誰叫你們來的?”
  一只手捏著高個子咽喉,黃衣人的眼睛卻是向矮個子逼視過去。這般光景,自是危險万分,黃衣人只要二指略微著力,高個子這條命可是万万難以保全。
  矮個子不得不顧全同伴這條性命,一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連連搖手道:“朋友手下留情……有話好說,我說……我說就是……”
  黃衣人側目以觀,那只手并沒有松開。一條口涎直由高個子嘴角淌下來,大眼珠子魚樣地已翻了白,眼看著這就要完蛋。
  “我說,我說……快放手,快放手!”矮個子可真嚇坏了,“是義王爺……義王爺打發我們來的……”
  黃衣人哼了一聲,這才松開了捏著對方喉頭上的一雙手指,大個子眼看著已經不行了,忽然有了生机,長長地喘息一聲,面人儿般地癱了下來。
  矮個子慌不送上前一步,用力地攙住了他,哪里還敢在眼前絲毫逗留,匆匆搶門而出,緊跟著馬蹄聲響,已落荒而遁。
  洗心子含著笑臉,向著黃衣人深深打了一躬說:“若非足下拔刀相助,老夫險遭不測……請受我一拜。”
  黃衣人其時已扳鞍上馬,聆听之下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這條命,是老天打發我來救你的,方才那兩個人,既是孫可望手下敗類,保不住還會再來生事,為閣下安全計,還是暫時躲避一下的好!”
  洗心子呵呵笑道:“恩人說得好,老夫正有此意……不知恩人大名怎么稱呼?還請賜示……”
  黃衣人朗聲一笑,卻是不曾做答,徑自帶過馬頭,一徑飛馳而去。
  打量著他已經遠了的背影,洗心子慨歎一聲,卻是沒有說話。
  巧儿在一旁道:“這個人好大本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來無影,去無蹤。”
  “這就是所謂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難得,難得……”
  一連說了兩聲難得,洗心子默默垂下了頭,便不再吭聲。
  今夕他感触太多,一連見了兩個平素万難高攀的貴人,接下來的變生肘腋,差一點把老命也賠了進去,黃衣人臨去之前說得不錯,義王孫可望手下的那幫子人,保不住日后還會再來,那時候何能寄望黃衣人的再次出現?誠如黃衣人所說,自己一天到晚為人家算命,說凶道吉,臨到頭來,自己卻差一點喪命人手,事先竟然沒有一些儿征兆防范,豈非是一大諷刺,便自為此,也該閉門反省,不再誤人害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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