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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生非容易死亦難


  打從前面山房回來,時已午夜。永歷帝心情极為惡劣,一連串地嚷著要酒,福安拗不過,把早已燙好的陳年花雕,用錫壺裝著呈上。皇帝只喝了少半壺,便似不胜酒力地醉了。
  一個人又哭又笑,鬧了好一陣子,才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福安不敢惊動,悄悄收了酒菜,到后面請來了夏妃,要她相机侍候,巧的是九公主朱蕾也在,就一塊儿來了。
  屋子里酒气熏天。
  朱蕾和夏妃兩個人悄悄走到永歷帝身邊,才自發覺到皇上果然醉了,吐了一地,赭黃軟袍、長靠錦背座椅滿是污穢,先前在山房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臭气熏天。
  兩個女人彼此苦笑著對看一眼,也沒招呼宮人女侍,自個儿動手,好一陣子才收拾干淨。
  夏妃取來了一件鵝黃絲棉軟袍子給永歷帝換上,外面加一件軟罩甲,應是十分的暖和了。
  永歷皇帝身子不好,不過才四十來歲,身子就常見不支,入秋以后怕冷得厲害,滇池算是很暖和的了,每年不等入冬,他仍然要換穿皮祆,平常居家補藥不斷,人參鹿茸常用不鮮。
  這個夏妃二十四的年歲,個頭儿不高不瘦,長長的一張瓜子臉,眉眼都很秀气,臉上有兩個小酒窩,能彈長頸弦子,今人叫做阮咸的,蘇州人,素日就与九公主相好,朱蕾來了,她最高興,談起來沒個完。
  今天她新梳了頭,看著尤其漂亮。只見她上面穿著件銀紅紗白絹里對衿衫子,豆綠沿邊金紅心子的馬甲儿,下面是正紅杭絹畫拖裙子,腳下是一雙粉紅花羅高底鞋儿,頭上打著個盤頭楂譬,去了冠儿,越顯得云髻堆聳,一如輕煙密霧,看著极是可人。
  只是眼下她卻樂不起來,看著皇帝這個樣子,心里也不免犯愁,攏著一雙水眉,只是低頭做事,兩個人剛把皇上扶著躺下,他卻是醒了。
  “噢……你們這是……”
  “唉!您可醒啦!”朱蕾說,“喝醉了,吐了一身,滿處都是,剛拾掇完。”
  夏妃說:“皇上身子不好,還是少喝酒的好,酒傷肝,明天您又要說沒精神,嚷著腰疼了。”
  永歷帝哼了一聲,挺身坐起來說:“不喝酒干什么,我心里煩!”
  福安在角落里說:“皇上醒啦!”赶忙轉身過去,把早已備好暖著的醒酒香茗奉上。
  夏妃接過來,關照說:“你下去睡吧!”
  福安跪下告退。
  永歷帝從夏妃手里接過醒酒茶喝了一口,看向朱蕾道:“你也沒歇著?”
  朱蕾說:“正要回去,听見您醉了就過來瞧瞧……怎么回事皇上?听福安說您的心情不好。”
  永歷帝歎了口气:“你來的正好,要不然明天我還要找你呢……我們又打敗仗了……”
  朱蕾沒有吭聲。這几天她早听說了,李定國連吃敗仗,清軍節節大胜,兵分多路,說是已攻陷了永昌,就快過來了。
  永歷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情形糟透了,李定國守不住,傳過來消息,要我們离開白鶴潭,沒法子,我們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夏妃呀了一聲:“可……搬去哪里呢?”
  “去騰越。”永歷帝說,“那邊地方不好……怕是也防不住……再要跑,就沒地方去了……”
  二女對看一眼,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一時相顧黯然。永歷皇帝坐好了身子,冷冷笑著……
  “馬吉翔要我去緬甸,說是跟那邊的人已聯系好了,這件事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才好……”他哎了口气,“這里不好,總還是自己的地方,到了緬甸,可就由不住要听別人的擺布,我可不愿意……可是……”說著他又歎了口气,就發起呆來。
  朱蕾說:“他們都怎么說?”
  永歷帝說:“葉天霞、錢枚也都說這里守不住,勸我去騰越,秦、宮几個俠客,也都贊同,所以……我們只好先去騰越!”
  “那邊行宮准備好了?”夏妃問,“什么時候搬家?”
  永歷帝歎說:“還什么行宮不行宮……有地方住就算不錯了,已經決定了,二十三號日子不錯……”
  屈指一算,朱蕾吃惊道:“這么說,只有六天了?這么快?”
  永歷皇帝只是苦笑。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頗似傷感地說:“我正要告訴你——這一次你就不要跟著了——跟著我有什么好?你——自己去吧,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這兩天我也想過了,你……”
  朱蕾呆了一呆,忍住心里的傷痛道:“皇上您這是說的什么話?我這次來,就是要跟您守在一塊,我也想過了,要死也讓咱們兄妹死在一塊。”
  永歷帝不由神色一凝,夏妃忙向她使了個眼色,朱蕾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不該提到這個死字。
  她心里一惊,驀地記起了件事,即不久前在船上來白鶴潭的中途,曾經做過一個夢,這件事也曾与簡昆侖提起過……
  夢中情景,兄妹對話竟似与今夜此刻頗相仿佛,當時夢中永歷皇帝要自己改名換姓,往南面跑。自己也曾說過要死也死在一塊之言,怎么會應驗了?真正是匪夷所思,心里一惊,只是看著對方發呆。
  永歷帝忽然說:“我實在告訴你吧,如果將來要去緬甸,人家只收留我們四個人,你……怎么還能跟著?”
  朱蕾頓時一怔,這才不再吭聲,一時心如刀絞,低下頭,眼淚也淌了出來。
  夏妃忙過去,遞上一方帕子,朱蕾接過來擤了一下鼻涕,只是發呆。
  永歷帝說:“你真笨,還有什么好難受的?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往南邊跑……改名換姓,誰也不會認識你!”
  這就更應了那個夢了。真正是不可思議。
  “改名換姓?”對于朱蕾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之事,卻是沒有想到哥哥堂堂一國之君,竟然會說出這种話。
  永歷帝的神態是認真的:“也只有這樣了,你不比我,女孩子終必是要嫁人的,嫁了人還是要跟著人家姓……倒不如現在就改了名字……”
  站起來,他轉了個圈子,坐下來,又站起來,顯得那么气躁,不安宁。
  對于哥哥所說的這些,朱蕾很是生气,有心頂撞,忽然想到了那個夢,夢里哥哥還打了她一個耳刮子,試看眼前情景,真要頂撞了他,保不住真的他會打人,這么一想,她也就不吭聲了。
  “緬甸就緬甸吧!”永歷帝來回走了一圈站住道,“這里已沒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朱蕾哼了一聲:“說什么這里沒有立足之地,事在人為,皇上你不能走……”
  “你知道什么?”永歷帝气餒地道,“如今大勢已去,不走怎么辦?難道叫我送死?還是去向吳三桂投降?”
  朱蕾說:“皇上剛才不是說去騰越嗎?”
  “你……女孩子家知道什么?”一面說,他又來回走起圈子。
  夏妃站起來扶著他,款款地說:“皇上身子要緊,去哪里都不要緊,這不大家伙全听著您的一句話嗎?”
  她可真會順著皇帝的性子說話,一面說偏過頭來向朱蕾擠了一下眼睛。
  朱蕾卻是沒看見:“那是什么話?真要那么做——國家就完了……”越說越气,一下子跑到了永歷皇帝身邊,傷心地說,“皇上千万不能去緬甸,只要我們還有一寸土地,就不能去异邦,要不然人民會不答應,會罵您沒有出息,會……”
  話聲未完,叭地一聲脆響,果真地就挨了皇上一個大耳刮子。
  “你……”皇上看著打人的手,重重跺了一下腳,賭气到一邊坐了下來。
  夏妃啊了一聲,赶忙去照顧朱蕾,卻被后者重重地掙脫開來。
  一時間熱淚奪眶而下,淌了滿臉。
  摸著被打的半邊臉,既惊异夢境的靈驗,更為著眼前的一切大哭傷怀,傷心自是傷心,話還是要說的。
  “皇上——您錯了……”她大聲嚷著,“除非万不得已,您絕對不能去緬甸,要不然咱們明朝便真的完了,后世千千万万的人,老百姓都要罵死您、恨死您……就是眼前的葉先生、錢先生、各位英雄,就是李定國李將軍吧!他們也不會原諒您……想想吧,他們拼死拼活,流血送命,都為了誰呀,您……您忍心撇下他們,一個人逃命?您……”
  “不要再說了!”永歷皇帝忽然像瘋了似地跳了起來,卻被夏妃用力抱住。
  “皇上……皇上……您就消消气吧……”轉過臉看著朱蕾,“九公主,您就少說兩句吧……您去歇著去吧……”又是擠眼,又是拋眉。這一次朱蕾總算看見了。
  “皇上万安!臣妹告退。”深深地道了個万福,便自轉身步出。
  外面是黑黝黝的,燈也不見一盞。
  走了一程,朱蕾才站住腳,心里有些害怕,有心想回去喚個人掌燈護送,卻是傷心气頭上,也就顧不了許多,硬著頭皮獨自走吧!
  所幸此去自己住處不遠,不過是隔著片院子而已,且是天上星皎月明,當能分辨。
  走走才知道,看似甚近,走起來卻是很遠。
  一陣疾行之后,先時的激動情緒也安靜下來,森森庭院,颯颯秋風,才自覺出怕來……
  跑一陣,走一陣,好半天才算到了自己住處的小小院落,遠遠看見服侍自己的那劉宮人打著個燈籠,正自悵惘,忽然發現,忙自迎上來:“殿下回來了……”
  請安問好的當儿,朱蕾已奪門而入。
  她是不好意思讓人家看見她哭紅了的眼睛,還有剛才被打了耳刮子的半邊臉,熱辣辣的怕是腫了。
  可不是,對著鏡子照照,五條指痕,腫起來老高。想想不禁悲從中來,活了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家打,更何況是讓最敬愛的哥哥打的,又是生气又是傷心,由不住眼淚又自淌了下來。
  這一霎,她腦子里可真亂极了。
  想到了哥哥的那樣遠走緬甸,心里真像是刀割般的難受。還有,自己好不容易,千山万水地跑到這里,重聚團圓,如今又要分离,若如皇上所說,改名換姓后往南方跑……那又將是一個什么樣的場面?
  她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終身……想到了簡昆侖,一時心緒紊亂,不知所思。
  紗罩里的燈芯,爆開了一個燈花,搖曳出幢幢光影,乍然而來,嚇了她一跳。
  照一般民俗傳說,這是燭蕊爆喜,國破家亡還有什么喜事可言?院子里秋風颯颯,刮得落葉蕭蕭。敢情是夜已深了,她也恍惚覺著有些累了。
  伸了個懶腰,才自站起——驀地,婆娑燈光影里,襯映出一條纖細人影。立地而長,极似有所聳動。
  朱蕾呀了一聲,倏地轉過身來——面前人影乍現,在連帶著的襲面疾風里,一口冷森森的劍鋒,已向她喉間刺來。
  惊惶万狀里,朱蕾方自看清對方來人,正是那日游湖中途意欲向自己兄妹行強的時美嬌,卻是陰魂不散,此番又复來臨。
  時美嬌當然不會真地向朱蕾毒手加害,可是眼前這一劍,气勢如虹,光華璀璨,卻非等閒,看來卻具穿喉之勢,真把朱蕾嚇得花容慘變。
  她身邊,總有人暗中戒侍。
  “哧……”一線流光閃處叮地擊中了長劍劍尖,莫謂物什細小,卻是力道惊人。
  時美嬌劍尖偏得一偏,失之毫厘,謬之千里,便自解開了眼前的一時之危。
  一股強大气勢,隨著眼前這個人的猝然襲前:屋子里像是卷了陣狂風,案犢上紙筆齊飛,聲勢好不惊人!
  燈焰搖曳里,一個人以排山倒海之勢,已扑身而前,人到劍出。
  叮當脆響聲里,持劍的雙方,已移開了一個人距离。
  朱蕾踉蹌著扶案而立,只嚇得神色慘變,只當是又來了什么禍害。容得看清了來人竟是簡昆侖時,心里的一塊石頭,這才放了下來。
  冷森森地搖曳出一室的昏黃迷离……那种緊迫懾人的劍气,直似冰寒的手,緊緊捏著人的喉頭要害。九公主朱蕾所面臨的,是一場前所未見的對劍場面,直似較諸那日船艙所遇更具無限陰森。
  “又是你……簡昆侖!”時美嬌挑動著細長的眉毛,直向眼前簡昆侖怒目而視。
  方才的雙劍交鋒,已讓她領會到對方臂力的惊人,從而警覺到自己實已不堪招架。那是因為她左面劍傷未愈,雖是左面身子,卻也關系著右面的出力,自然交接之下,連帶著全身經絡懼感疼痛,猝然使她記起了柳蝶衣的警告,不禁悚然一惊。
  眼前之勢,已不容她作任何退讓……
  臂力不振,卻可以內气真力透過劍鋒与對方抗衡。
  這便是眼前室內劍气橫溢,尤具陰森之因了。
  “時美嬌。”簡昆侖目光深湛地直瞪著她,“凡事可一不可再,那一天讓你逃了,今夜不會再稱僥幸,更何況你劍傷未愈,今夜你絕非是我對手,又何必自投羅网?”
  這番話看似自大,其實仁厚,仍不忘予對方返身之机,時美嬌只要略識話机,便不難從容退身,偏偏她性情高傲,目無余子,銜記著簡昆侖的一劍之仇,誓要湔雪前恥。
  “你說得不錯,我身上是帶傷……可是,你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盈盈一笑,身子左轉,腳下已換了方位。
  時美嬌又說:“我知道你近來功力大進,我們兩個雖然几度交手,總是礙有外人打岔,不能一盡全力,想來你一定不無遺憾,今夜……不是正好稱了你的心?也合了我的意……你還猶豫個什么勁儿?”
  說時,她那張盈盈笑臉,更似著了一片霧般的朦朧,實在難以猜想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如果死了,算我自找的,活該……而且,能夠死在你的手里也……”
  目光微側,看了朱蕾一眼,礙于她的就在眼前,下面的話不便說得太過露骨。
  頓了一頓,卻有下文待續,“……要是你敵不過我,死在了我的劍下,也就認了命吧。總也還有別人為你傷心……應該比我強多了,是不是——九公主?”
  情勢如此,她猶有余暇逗趣,美麗的眼睛向著側面的朱蕾瞟上那么一眼。
  九公主确實為簡昆侖擔心。她為人直率,不擅掩飾,一听說他們雙方待做殊死之戰,焉能不為之提心吊膽,即使死的一方是時美嬌,以她仁澤居心,顯然亦非樂見。
  “這……又何必呢……唉……時美嬌,趁著現在還沒有惊動什么外人,你快走吧……真的。”說著,她天真地跑向一邊,待將打開窗子。
  “站住!”時美嬌忽然喝住了她,眼睛卻是向簡昆侖望著,“看見沒有,她有多向著你?怕你死了……”
  朱蕾說:“亂說,你也一樣,不管你們兩個人誰死了我都不愿意看見……時美嬌……你還是走了吧。回頭他們來了人,你就走不了啦。”
  “你?”時美嬌唇角輕牽,微微一笑,“謝謝你吧……”
  這絲微笑,很快的即為一种妒意所取代,觀諸在時美嬌的臉上,別具陰詭粟懾气息,以至于朱蕾目注之下,也大感震惊。
  “九公主不必多說,請速速退下。”
  簡昆侖由對方尖銳的劍气里,已有所感触,情知時美嬌即將出手。
  果然,話聲方頓,對方猝然發動攻勢。一縷寒光,平胸直刺而前。
  休道此一劍的來勢緩慢,卻有冷森森的一片劍气隨劍而行,一經前進,逼人毛發。
  她終于狠下心要与簡昆侖殊一死戰,或許是九公主對簡氏的眷愛之情,更促使她動了殺机。
  這一劍看似無奇,卻莫測高深,寓千變万化于毫發之間。
  簡昆侖識得厲害,出劍之先早已做了必要准備。一口真气為功九轉,注之長劍月下秋露,一似泛濫秋江,激蕩起寒星万點。
  猛可里,雙方劍勢相交,卻不曾听見那一聲震耳的金鐵交鳴聲。
  房子里撒滿了水花般的一天劍雨。
  無比陰栗璀璨的劍气橫溢里,兩個人的身子交插而過……
  像是一天寒星,簡昆侖其實已全身包裹其間,冷冽的劍雨,逼使著他的發眉俱張。
  看看已万難躲閃,他卻像是一條蛇般的滑溜,游身于万斛寒芒劍隙之間,一掙而脫,其快如電。
  時美嬌陡地一惊,再思變換,已是不及。
  簡昆侖那一只翻起的左手,其勢如鷹之展翅,噗地一把,已按在了她左面肩頭。
  于時美嬌言,這一掌真有誅心之痛,舊傷未愈,更添新痛,已是万難以繼,更何況簡昆侖的真气內聚,果真有一掌生死之判,便是石頭人儿,也能為他拍碎了。
  時美嬌哎呀叫了一聲,嬌軀一震而倒,右手長劍翹上處,咻地飛天直起,篤地倒扎房梁,唏哩哩搖曳出一天寒芒,較請先前的闌珊劍雨,卻又是一番气勢了。
  這一掌雖不曾力斃時美嬌于掌下,卻將她護体真力拍散過半。
  以時美嬌之精湛功力,雖不致就此喪命,卻已是万万難當,櫻口張處,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箭矢似的直濺粉牆。
  高挑的身子原已倒了,一掙未起,再掙欲起的當儿,卻已為簡昆侖鋒利的劍尖,指著了咽喉。
  時美嬌忽地睜大了眼睛,只以為難免一劍穿喉,卻是簡昆侖心有不忍。
  即在朱蕾的一聲惊呼里。簡昆侖改劍為指,點中了時美嬌忠堂一穴。后者身子一歪,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來。
  “她……死了?”朱蕾嚇得全身打顫。
  “殿下放心,我只是點了她的穴道而已。”
  朱蕾這才似松了口气,慌不迭上前把她就地扶起,后者終是懵懂無知,酒醉了一般地癱瘓無力。
  “這……怎么辦?”朱蕾唉地歎息了一聲:“真是可怜……你到底要怎么發落她呢!”
  瞧著朱蕾的仁慈天真,涉世不深——其實又何异于自己?人生總要有所堅持。想到了屈死此女劍下的崔平老劍客,以及數不清的諸多武林正派俠士,簡昆侖不得不硬下心來。
  只是,要他親自下手殺了她,卻是殘忍之事,他卻也難以下此毒手,一時間,便自看著時美嬌發起呆來。
  “你……你饒了她吧……”朱蕾眼巴巴地看著他,竟為時美嬌討起饒來。
  這一霎對于簡昆侖是极大的考驗,他竟變得躊躇不安起來。
  來回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定下腳步,搖頭道:“不!”霍地上前,由地上把時美嬌雙手抱起。
  她顯然仍在昏迷之中。這玉体橫陳,長發深垂,襯著蒼白失血的臉,在在顯示著嬌荏無力,惹人怜愛。如果僅僅只著眼這一霎的她,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她的素來強梁霸道。人總是脆弱不能持久的動物,即使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也有倒下來任人擺布的一天。
  朱蕾眼巴巴地瞧著她:“你要把她怎……怎樣?千万別殺……”
  “我不會親手殺她,卻也不能就此放過她。”簡昆侖冷冷地說:“万花飄香在江湖上為惡多端,她的兩只手上更不知染了多少血腥……”
  一霎間,他想到了慘死于此女劍下的玉劍書生崔平,更不禁有穿心之痛。
  他終于做了決定:“我把她交給二位大哥,一切秉公處理。”
  他的語气至為沉痛,几乎不敢直視向時美嬌面靨,即使在重傷昏迷之中,這張美麗不可方物的臉,仍具有強烈的迷惑感染之力。
  簡昆侖之所以下手點了她的穴道,讓她暫時昏迷,便是這個原因,時美嬌的聰明机智,正是与她的美麗一般無二,若容她當面辯駁,一逞口舌之利,說不定便自又會著了她的道儿,是以出此別策。
  說了這几句話,他即不再遲疑,待將舉步向門前行去,門扉吱呀一聲,無風自開。
  一個修長人影,當門而立。
  簡昆侖、朱蕾自不免嚇了一跳,尤其是朱蕾几乎叫了起來……
  “誰!”話聲方停,眼前人影一閃,那個人已似云般地輕飄,站立眼前。
  好快的身法。
  當得上是勁風一襲,使人在完全沒有恢复意識之前,已為他占了先机。
  簡昆侖大吃了一惊。
  以他的反應之快,警覺之速,亦不禁在此人現身之始,而失了先机,落了下風。
  他同時也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朱蕾已在對方的控制掌握之中。
  果然,即在這個人身勢前襲的同時,一股莫名的勁道,有似八爪魚儿一般,隨著他身子的甫一站定,一下子已把她抓了個結實。
  “啊……”朱蕾全身晃了一晃,簡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這個人有著修長的軀体,眉長目朗,長發齊肩,一身銀色長衣,卻在上面繡著寒梅一枝,襯著他精靈星爍的面上神情,饒有几分畫上仙人神采。
  卻是,如果進一步仔細觀察,即可見他眸子里閃爍的是一种陰詭剽悍之气,卻又當是另一番評价了。
  或許這個人的年歲已經不輕,但是眼前看來卻只在中年之譜。即使一望之下,也能感覺出那种屬于中年人不慍不火的老練气質。
  簡昆侖當然認出他是誰了。
  “是你——柳先生?”
  正因為來人是柳蝶衣,他也就實在不必對朱蕾再做搶救,而心存幸免。事實上簡昆侖已無能為力,端看他存心如何,意欲何為了。
  “小朋友,我們又見面了!”笑容里不失陰詭,對于近在咫尺的九公主朱蕾他甚至于不再多看一眼,卻是朱蕾的生死安危,全然在他一念之間,簡昆侖根本不存侈想,能夠在這個距离里,把朱蕾搶過來,更何況他手上還抱著一個人。
  這卻也使他有了一線希望。即是盡管搭救朱蕾已屬無力,而時美嬌的生死卻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這個事實顯然柳蝶衣是完全理解的。
  “你的功力大有進步,頗有一日千里之勢。”柳蝶衣臉上仍然挂著微笑,“時堂主顯然還沒有認清楚這一點,才會三番兩次的在你手里吃了大虧,說來也是她咎由自取,死而無憾,不過,看在多年主從的份上,我卻也不能置她不顧……”
  頓了頓,他才緩緩地又接下去,“你很聰明,當然明白我話里的意思,是不是?”
  他笑得很自負,也很詭詐。
  簡昆侖點頭道:“我很清楚,你是要用九公主來交換時美嬌?”
  “你很聰明……”柳蝶衣一笑道,“難道不值?”
  “不……”簡昆侖說,“完全公平。”
  身勢微轉,從容地把時美嬌平置長案,后者仍在昏迷之中,完全懵懂無知。
  如此一來,簡昆侖更可從容握劍,情形之微妙,正与柳蝶衣之于朱蕾一般無二。饒是柳蝶衣詭异莫測,卻也難望取代簡昆侖所掌握于時美嬌的完全优勢。
  “那么就這么說定了!”
  柳蝶衣說:“把時堂主交給我,九公主立可自由。”
  簡昆侖說:“九公主自由之后,時堂主任你自處!”
  柳蝶衣微微一笑,說道:“好!”
  卻不見他身子移動,朱蕾立刻即覺出身上的那种束綁感覺為之一松。頓時,她身子為之大大搖動一下,本能的一個翩躚,轉到了簡昆侖身邊。
  “這里不好!”簡昆侖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柳蝶衣盯著,嘴里卻是在對朱蕾說話:“殿下,你到外面去,跑得越遠越好,能藏就藏,要閉住呼吸,不要出一點點聲音——快走!”
  用力一推,差一點讓她摔了一跤。
  朱蕾當然明白眼前是性命攸關時刻,爬起來轉身就跑,卻是跑了一步,又回過頭來。
  簡昆侖怒聲道:“快跑!”
  朱蕾怔了一怔,卻似依依不舍:“你……呢?”
  “我不要緊,你快走吧,記住越遠越好!”
  朱蕾才不再吭聲,大眼睛滿是關愛深情,轉了一轉,霍地轉身飛快奔出,腳步聲清晰可聞。
  一直到完全听不見了,又過了一會儿,簡昆侖才向后退了三步,讓開了此一面地勢。
  換言之,時美嬌已不再在他控制之中。
  柳蝶衣哈哈一笑,目光精芒四射,卻似不無激賞:“你對我防范得很周詳啊……”
  簡昆侖一笑:“大敵當前,不得不加倍小心!”
  柳蝶衣哈哈笑道:“其實大可不必,我已經說過恢复她的自由……”
  “你可以說了不算!”簡昆侖冷笑一聲,“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柳蝶衣卻也不慍,一時含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已是難能,更何況是一個紅顏知己……簡昆侖,你生何幸,竟蒙佳人如此青睞垂愛……怪不得你誓死相隨,捐軀以報了。”
  “你言重了!”簡昆侖說,“我果然有誓死之心,卻未必就此捐軀!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還活著么?”
  “那是因為我現在還要你活著!”
  一霎間柳蝶衣眼睛里閃爍著极其自負的目光。他并不急于對時美嬌立刻解救,卻把注意重點放在眼前的簡昆侖身上。
  說話的當儿,大股無形气机,霍地直向簡昆侖身上襲來,情景与先時的朱蕾极其相似。
  然而簡昆侖卻不是朱蕾。他偉岸挺立的身子,甚至于一動也不動,風采依舊從容。
  他當然知道柳蝶衣功力遠遠超過自己,卻是,也有其自恃之一面。
  這一霎,他一面把聚集的功力,緩緩放出,用以与對方抗衡,表面上絲毫不見慌張。
  “柳先生,不要太過自信了!”簡昆侖緩緩說道,“難道過去給你的教訓還不夠?”
  這教訓兩個字,确是予柳蝶衣以极大刺激。顯然是在暗示他,當日簡昆侖既能逃脫飄香樓的十面埋伏,并不曾受制于他,今日又有何懼?
  而且,如果柳蝶衣思想更深一層的話,這教訓二字的涵義也就更相對升高,不啻是在暗示他,當日簡昆侖亦曾饒其不死。
  對于柳蝶衣這般身分兼以自負的人來說,那件事無疑使他刻骨銘心,引為生平奇恥大辱。
  自然他被激怒了。只是這怒火卻難望在他臉上看出,惟一所能顯示的,也只是他深邃的眼睛。
  “哼!說得好!”柳蝶衣緩緩點了一下頭,“我确是記憶深刻,不勞你再提醒!”
  陡然間,簡昆侖感覺出傳自對方身上的那股無形勁道,忽然大為增強,以至于簡昆侖猝當之下,几至站立不穩,他卻拼出全力,也要擋它一擋。一挺之后,總算沒有當場出丑。卻不禁心里通通直跳,丹田力虛。
  若是這一霎柳蝶衣再一次進力,簡昆侖可就保不住當場出丑,或是內里受傷了。
  這一點,似乎簡昆侖有相當的把握,即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胜。他甚至于可以斷言,這一場气机的抗衡,便自到此為止。
  柳蝶衣顯然很是惊訝。
  “你的功力果然大有進步,可是……卻也到此為止了吧?”柳蝶衣自負地冷冷說道,“我只需略加內力一成,你便將丑態畢露。”
  簡昆侖說:“你說得不錯,可是那么一來,出丑的也許是我,而真正吃虧受傷的卻是你自己。”
  “為……什么?”
  這三個字的聲音,已不似先前的理直气壯。
  “柳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呢?”簡昆侖目射精光地緩緩說道,“你目下病情,我十分清楚。”
  頓時柳蝶衣神色為之一變。
  簡昆侖也就不再保留,直言無諱地道:“你受百花奇香侵襲,已然病人膏肓,之所以看來無事,無非全仗神醫黃孔的藥力維持,我甚至于可以斷言,你這种病根治极難,禁忌之一便是用不得功,尤其是內气功力的施展,所以……”他微微地笑了,這笑容真似插在柳蝶衣心上的一把長劍,卻由于所說句句屬實,柳蝶衣一時竟自無言以對。
  簡昆侖又含笑接道:“所以……以你目前情形而論,眼前施展已似在危險邊緣,再進一步可就難免自身受害。你一直說我很聰明,其實你一點也不笨,這個道理你當然很清楚,所以我大可對你無需懼怕!”話聲微頓,他隨即轉動身軀,掉換了一個更适當的位置,并乘机松脫了當前一面的強大壓力。
  柳蝶衣大大被激怒了。
  事實上,對方這般語气說話,很可能是他生平僅聞,從沒有一個人膽敢當著他的面,用這般口吻說話的。
  猛可里,柳蝶衣披散肩后的美麗棕色長發,有似刺蝟般蓬松開來,那卻只是剎那間事,瞬息又自恢复正常。
  “你都說對了,”柳蝶衣臉色沉重地道,“只是你別忘了,即使我只能施展七成功力,依然能置你于死地綽綽有余。”
  “那可就很難說。”簡昆侖越見鎮定地說,“而且很奇怪,每一次你我對敵,天上的神明,都偏向在我的一方面,因此我總能險中取胜,立于不敗!”
  “天上的神?”柳蝶衣說,“我眼睛里沒有神!只有我自己。”
  “那就怪不得你每一次都要失敗了……”簡昆侖含著微笑說,“我所信仰的神,乃是天上的惟一真神,每一次我祈求什么,神從來就沒有讓我失望過,這一次我向神祈求的便是要打敗你,不使惡人得逞,因此我毫不擔心會胜過你,不信你就試試!”
  說時,他毫不猶豫地掣出了長劍,神色大見從容。
  柳蝶衣唇角帶出了一絲微笑,點點頭說:“好,那我就讓你看看我這個惡人的厲害!”他的一只手,几乎已拔出劍來了,忽然神色一惊。顯然听見了一些什么。
  不久,簡昆侖也听見了。
  那是一陣快速而极見輕微的起落腳步聲音,顯示著來人在輕功提縱一面,有极其深湛的杰出造詣,而且人數更不止一人……
  便是這個聲音,使得柳蝶衣為之一惊。
  “很好……”他說,“你的幫手來了!”
  “怎么樣?”簡昆侖說,“我的話應驗了吧?”
  柳蝶衣說:“你在做夢。”身子一轉,已到了長案一邊,伸手向著似同熟睡的時美嬌身上拍了一掌:“醒醒!”
  力道沖激下,時美嬌身上所中穴道,頓時解開,倏地睜開了眼睛,緊接著翻身坐起。
  當她看清了眼前站著的人竟是柳蝶衣時,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
  柳蝶衣寒著臉說:“不要說話。”
  時美嬌立刻就体會出自己的傷勢沉重,緊接著隨即也發現到簡昆侖也在眼前。
  這場面太過离奇,卻非她一時所能想通。
  柳蝶衣身子一轉,坐向長桌,用命令的口气對時美嬌說道:“我背著你,快點!”
  時美嬌遲疑一下,羞怯怯依言而行。柳蝶衣隨即將長衣撈起,很巧妙地在胸前十字盤結,成了一個軟兜,把時美嬌整個身子兜置后背,她的一雙皓腕,甚是自然地搭向柳氏兩肩,如此一來,便顯得十分穩貼,無礙于柳蝶衣身子轉動,即使与人對敵,也不會過于累贅。
  事實上,以柳蝶衣的功力而論,莫說是時美嬌的荏荏嬌軀,即使再重上若干倍,也不會感覺吃力。
  他這么一派從容布施,眼睛卻也不曾放過當前簡昆侖,防備著對方的乘虛而入。
  事實上簡昆侖所顯示的誠然君子之風,并不會乘入以危,使他篤定的是,他确信自己一面的幫手來了。
  毫無疑問,九公主朱蕾自救救人,逃躲之余,并為簡昆侖約來了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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