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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不知何時,几上的白燭已淌滿了蜡淚!
  紙窗上反映而出的夜色似乎更為昏黯,陣陣寒气,深深地侵襲進來,距离天明已經沒有多久了。
  黑暗与光明的掙扎!
  痛苦与開怀的掙扎!
  無論如何,這一刻是那么強烈地震撼著人心……
  尉遲蘭心一言不發地听完了這一段既往,她沒有插一句話,也沒有表示她的怀疑。伸出一只纖纖的手,端起了茶,呷了一口,茶早已冰涼了,她的心似乎更為冰涼。快樂与痛苦之間的距离,對于她來說,似乎就像是紙一般的薄,才似叩開了“快樂”的門扉,更劇烈的創痛就接著涌了進來,這情景,使她想到了李商隱的兩句名詩: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沒有任何的理由,使她怀疑尹劍平所說的話,她的悲哀不僅僅在于失了那個未曾見過一面的夫婿:晏春雷,更似乎猝然間把她与尹劍平之間的界限划分得那么清楚!對于她來說,后者的那种鮮明程度,對她更為敏感,前者只是一种不著邊際的創痛,多少帶著一些朦朧的意態,而后者的鮮明卻有如“立竿見影”那么的真切,那般地使她低落……
  尹劍平端起几上的暖壺,再為她斟了半碗熱茶。
  尉遲蘭心擺擺手,苦笑道:“謝謝,我不喝了!”
  她站起來,無可奈何地又道:“這一切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夢……”
  尹劍平黯然道:“晏兄既以身后事見托,姑娘是否……”
  “我知道,”尉遲蘭心緩緩點頭道:“我會稟明爹爹,來處理這件事。”
  “只是令尊眼前的傷勢……”
  “唉!”尉遲蘭心苦笑道:“誰說不是……只是這件事又怎能隱瞞他老人家?”
  尹劍平悵惘地垂下頭來,頓了一下,他喃喃道:“晏拜兄垂死之前,還有兩句話要我囑咐姑娘,在下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尉遲蘭心凄慘地笑了笑:“事到如今,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尹兄你說吧。”
  尹劍平道:“晏拜兄因感仇人甘十九妹武技高強,生怕姑娘會代他報仇,所以特囑轉告,千万不可有复仇之舉,以免禍延于己。”
  尉遲蘭心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這是我的事情,還有呢,他還囑咐了些什么?”
  尹劍平逍:“第二點,晏兄請姑娘千万不要囿于一般習俗,而致耽誤了一生幸福……”
  尉遲蘭心苦笑了一下,緩緩走向窗前,過了一會儿,她回過身來,說道:“他的話我都記住了,我現在心里亂极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尹劍平道:“天快亮了,姑娘也該回去休息了!”
  尉遲蘭心落寞地點了點頭,落寞地說道:“為這件事勞你千里迢迢的專程報信,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謝謝你才好,尹兄在上,請受我一拜!”邊說,邊即向尹劍平冉冉拜倒。
  尹劍平慌不迭地伸手托住她:“姑娘……不必多禮,在下愧不敢當……”
  尉遲蘭心看著他,臉上深現出一片傷感,倏地轉身离開,在門前她又定住了腳步。
  尹劍平因恐她惊動了店家,就道:“姑娘還是由窗戶出去吧。”
  尉遲蘭心點點頭,改走向窗前。在窗前停立了一會儿,她像是在盤算著什么事情,遂即回過身來道:“尹兄,你在風陽道還會有几天逗留嗎?”
  尹劍平搖搖頭,說道:“不,我這就要走了。”
  尉遲蘭心輕輕“哦”一聲,垂下頭來。
  尹劍平道:“我原想明天再至府上,親自向令堂稟明此事之后再行告辭,既然姑娘來了,我也就不必再去辭行了,怕父母面前,還要請姑娘代為轉稟,好言安慰,一俟我事情完了,必當親臨陸問安。”
  尉遲蘭心點點頭道:“我知道,尹兄你預備去哪里?”
  尹劍平道:“淮上清風堡,去找一位樊老前輩!”
  “樊老前輩?”尉遲蘭心愕了一下,道:“莫非是人稱‘伏波老人’的樊鐘秀老劍客?”
  尹劍平惊异地道:“就是這個人,姑娘莫非認得這位老人家?”
  尉遲蘭心點點頭道:“他老人家是我爹爹最敬重的一位前輩,前兩年,還到我們家來過……原來你們也認識?”
  尹劍平歎息一聲,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總之,這位老前輩目前面臨著一步危難,如果我能及時赶到,尚有化解的轉机,否則他老人家可就有性命之憂……一想起這件事,不禁令我心急如焚!”
  尉遲蘭心微微一惊,道:“樊老前輩功力深湛,听爹爹說天下罕有敵手,什么人又能威脅到他老人家的性命安危?”
  尹劍平冷冷地道:“姑娘問得甚是,這位樊老前輩据說功力深湛,不可一世,只是同他所結交的這個仇家比起來,只怕尚難望其項背!”
  尉遲蘭心喃喃道:“這個人是誰?”
  尹劍平哼了一聲:“這人也就是殺害晏拜兄的同一個人,甘明珠,甘十九妹!”
  “啊!”尉遲蘭心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緊緊地咬著牙齒道:“甘十九妹?”
  “不錯,”尹劍平道:“這位姑娘雖是年歲甚輕,至多也不過与姑娘相仿佛,只是武技杰出,顯然獨樹一格,又兼以擅施劇毒‘七步斷腸紅’,一經中人,鬼神無能救治,是以行蹤所至,無不大獲全胜,天下之大已几無一人堪与其匹敵,實在厲害之极。”
  尉遲蘭心原本欲去的身子,听到這里,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來。
  “哼!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一件怪事,”她冷冷地道:“我几乎忘記了,對于這位甘十九妹的出身來歷,以及她在江湖上的行蹤來去,我似乎知道得太少了,尹兄,你能多告訴我一點嗎?”
  “自然可以……”尹劍平苦笑著道:“只是……姑娘……你卻不能對她輕舉妄動……”
  “我當然不會,”尉遲蘭心眸子里閃爍出從來未有的凌厲:“尹兄,你不必為我擔心,對于這位姑娘我只是心存好奇而已……我不否認對她存有的怀恨,只是在出手對付她前,當然先要問自己夠不夠分量,當然不會白白地去送命的!”
  尹劍平道:“姑娘能有這番認識,我就放心了,其實姑娘你也許還不知道,這個甘十九妹,与我之間更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然而……”
  說到這里,他深深感歎一聲,垂頭不語。
  “然而怎么樣?”
  “然而,我在對她暗中几次觀察,与一次動手搏斗之后,我卻不得不把复仇的期限,向后暫拖延下去。”
  “為什么?”
  “因為……我不是她的敵手!”尹劍平再次苦笑道:“兩者相較,差得太遠了!”
  尉遲蘭心冷笑道:“江湖上,只有所謂的宵小之徒,才會施放毒煙,這個姓甘的女人竟然以此制胜,看來也不會高到哪里去?”
  “姑娘……你要這么想可就錯了!”尹劍平冷冷地道:“以我親身經歷來說,這個甘十九妹顯然是我前所未見的勁敵,無論智力武技,都稱得上高人一等,施放毒物,只是她极其狠厲的諸多手法中的一環而已。”
  尉遲蘭心凌聲道:“她長得很美嗎?”
  尹劍平終不能作違心之言,默默地點了點頭,腦子里情不自禁地浮現出甘十九妹美麗的倩影、內心頓時形成“炎熱”与“酷寒”兩种鮮明強烈的對比沖突,他的表情也就顯現得頗為激動!
  尉遲蘭心冷笑了一聲道:“這么一說我就知道了,尹兄,你今后打算怎么來對付她?還是打算一輩子都躲下去?”
  尹劍平冷峻地道:“姑娘如以為我是怕死貪生之輩,那就錯了!”
  尉遲蘭心搖頭道:“我可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一下你預備怎么對付她,正如你所說,這位姑娘既是這等厲害,天下無敵,且又才華出眾,豈非永遠也報不了仇嗎?”
  尹劍平道:“姑娘似乎錯會了我的意思,我只是認為暫時無望,假以時日,胜負尚自難分!”
  尉遲蘭心想了想道:“尹兄,你當真要去淮上清風堡找樊老劍客?”
  尹劍平道:“這件事不宜再遲,所以我打算天亮就即刻起程。”
  尉遲蘭心道:“樊老前輩在武林中,身分极是尊高,你相信他老人家會听你的話,為了躲一個不見經傳的女孩子,就輕易的棄家离開嗎?”
  這句話果然有几分道理。尹劍平點點頭苦笑道:“姑娘的話不無道理,這一點也正是我引以為憂的事情!”
  尉遲蘭心道:“尹兄,以前見過這位老前輩嗎?”
  尹劍平搖搖頭道:“沒有,姑娘可知道這位老人家是什么樣人?”
  尉遲蘭心哼了一聲道:“這位老人家稱得上是當今宇內第一狂人,据我爹爹形容說,這位老人家生平只在盛年時挫敗一次,也是敗在一女子手中,自此才遠來淮上深居不出。”
  停了一下,她接下去道:“這几十年來,据悉他為思誓雪前恥,乃下苦心,勤習絕技,直到五年前,他老人家自認功力足以胜過昔年那個女子,才再次露面,成立了今日的‘清風堡’,在淮上廣收弟子,如今聲勢极盛一時,自詡‘痴劍狂人’,目高于頂,當今天下再沒有任何一人,能夠放在他眼里,請想,他何以會被你三言兩語所說動?如要他不戰而退,為了逃避甘十九妹這個丫頭,豈非痴心妄想?”
  尹劍平輕歎一聲道:“姑娘這么一說,想來确是難以說動他老人家了!”
  尉遲蘭心挑動了一下蛾眉,冷冷地道:“想那甘十九妹一路嗜殺如狂,所向披靡,這一次遇見了樊老前輩卻算她遇見了厲害對頭,信不信由你,這個丫頭她死定了!”
  尹劍平心中未始不為之一動,喃喃地道:“姑娘你何以有此自信?”
  尉遲蘭心看了他一眼,气惱的搖搖頭道:“不知道,反正我這么認為就是了!”
  尹劍平喟歎一聲,說道:“難,但愿這位老人家的功力真如姑娘所說,至于他老人家是否能是甘十九妹的對手,須待我面謁之后,即可分曉。”
  尉遲蘭心臉上帶出了一片凄慘,冷冷地說道:“我就不信這個甘十九妹真有這么厲害,早晚我會見著她,哼,那時候才叫她知道我的厲害!”
  尹劍平心中一惊,正待再言開釋,尉遲蘭心閃身出窗,人影疾閃中,已竄上了對面屋脊,此間再一閃已自無蹤跡。
  凝望著一窗夜色,尹劍平心里不期十分紊亂!對于這位尉遲蘭心姑娘的一番巧合邂逅,想來真是怪誕荒唐,然而,無論如何,他總算把近日來緊緊盤壓在內心的一件難事解決了,也算是不負亡友所托、倒是尉遲蘭心的嬌寵任性,以及她對甘十九妹所抱持的怀疑与深沉的敵意,卻帶給他一种新的隱憂!
  關上了窗戶,他把燈光撥黯了。忽然他發現了一件亮光閃爍的東西,遺留在方才尉遲蘭心所坐的地方。
  一枚半月形的翠玦!
  尹劍平愣了一下拿起來,正是方才自己代晏春雷交還的定情物之一!
  這枚翠玦,連同那枚漢玉戒指一并都放在那個繡花荷包里,對方竟是這般大意,遺失在此,可真是過于大意,尹劍平心里發了一陣子呆,有心馬上把它送回去,只是深夜潛入人家,究竟諸多不便,明天天一亮,自己還要急于赶路,更是無能造訪,只好暫時先代收藏身上再說。
  由于途中与“蒙城九丑”的遭遇,使他猝然警覺到丹風軒的潛力大极了,無孔不入,很可能甘十儿妹一行已經來到了皖境。一想到甘等一行來皖的意圖.尹劍平哪里還能定下心來,真恨不能肋生雙翅,立刻飛到“清風堡”見著“伏波老人”樊鐘秀,向他曉以大勢,設法避過此一步大劫。然而果真這位樊老前輩正如尉遲蘭心所說的那么自負,這件事的未來發展,可就難以想象了。這些事情在他心里翻騰著,使他無法入睡,當時干脆坐起來,在榻上調息一通,運行了一遍坐功,頓時神通气暢。天色卻已漸漸地亮了!
  兩岸楊柳夾道,扑面的春風里,帶著一些早開的菜花芬芳,在馬上眺望過去,前行不遠,有一處渡口,那里拴著几條船,是專供客人渡河預備的。
  尹劍平盡管是十分的小心,卻也發覺到自己被人家給跟綴上了。那個人,其實就在身后面不遠。五十左右的年歲,黃瘦的一張臉,下巴上長著老大的一顆黑痣,其上還滋生著挺長的一綹子黑毛!這家伙一臉的風塵江湖气息,卻硬要裝出一副生意人的模樣,頭上戴著一頂圓圓的氈帽,身上是一襲寶藍色的袍了,兩只手攏在袖子里,雖是极力裝出一副生意人的樣子,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尹劍平就是看著他不順眼,由“不順眼”進而就對他生出了疑心!
  這人跨在一匹雜花馬上,隨著馬行的起伏,一顆頭不時地上下搖晃著,那副樣子象是睡著了,身后還跟著一頭小毛驢。小毛驢背上馱著一個木架子,架子上馱滿了東西,外面用一方油紙蓋著。
  這一類的單幫販子,所在尤多,所販之物,包括本地所產的筆墨紙硯,絲綢絹緞,一旦運銷外省,獲利不少,再以當地的低价,買進一些鹽菸陶瓷,一人本地,又成奇貨可居,兩頭獲利,算得上左右逢源,是以成為一种熱門生意,干這一行的商人,可真是不在少數。
  然而,哪一行也都有風險。构成這類單幫客最大的威脅,即在于隱藏在暗處。隨時出沒的那伙子黑道匪人。跑單幫的要是不幸被黑道上人踩上了盤子,那可是祖宗缺了八輩子德,砸了生意賠了錢財不說,十九難逃一死。是以時間一久,干這一行買賣的人,不再吃香了,老成持重的生意人更是視為畏途,即使是有那貪圖重利的生意人,舍不得斷了這條財路,卻也無不謹慎万分,于是乃興起了“成群結伙”雇人保鑣的新奇妙想。“單幫客”變成了“群幫客”,這一招果然靈光,是以,在极短的時間里,蘇皖道上再也鮮見真正的“單幫”客了。
  破綻就出在這里!眼前這個藍袍商人竟然是單身一個人。
  這种名符其實的單幫客,江湖上并非沒有,可是先決的條件,除了膽子大不怕死以外,還有一樣,那就是練得有一身不畏強敵的好功夫。尹劍平對這個類似單幫客商人的最早起疑,正是起因于此。
  藍袍商人跟綴的方式很高,不似一般人那樣地死釘著下放,是以讓尹劍平心里費煞周章,怀疑自己是否看錯了,心里盡管起疑,卻也并未十分在意。直到現在,兩個人的再次相遇,尹劍平才對他加了几分仔細,只是表面上卻毫不在意。
  尹劍平先上船,緊跟著那個藍衣人牽著他的一馬一驢也上來了。船老大看看沒有什么客人,就吆喝一聲把船向河面上撐去。
  是時紅日偏西,水天一色,江風習習里,一列雁影緩緩由天空移過。
  尹劍平問明了船老大去處,開付了船費,把馬系好,一個人走向船邊,打量著水面景色,卻發覺那個藍衣漢子,正倚著船舵打火抽煙。一股股的濃煙自那人嘴里吐出來,煙吸著了,藍衣人才得閒儿斜過一雙細長的眸子,打量著尹劍平。
  船老大約四旬左右的一條黑漢子,升上了一面巨帆之后,由腰上拔出了一根長煙袋,嘴里叫著:“老鄉借個火!”就偎過去,就著藍衣人手上的紙煤吸起煙來。
  兩個人果然是老鄉親,煙一抽,彼此就聊了起來。
  藍衣人說:“老鄉,生意可好啊?”
  “好個什么,”船老大說:“沒看著嗎,就兩個客人,赶明儿個,我也打魚去,不再搭客了。”
  一言惊醒夢中人!一旁的尹劍平目光一掃,可不是嗎,整只渡船上就只有自己与那個藍衣漢子兩個客人而已,心里一動,也就更加留意傾听他們說些什么。
  二人又聊起了閒話,家鄉口音重得很,“自己”念作“自家”,“一二三”念作“一阿三”,“老母雞”念作“老母支”,尹劍平听得怪不受用。几句拉雜話交待過去之后,二人又互通姓名,藍衣人自稱姓秦,船老大姓郭,互通姓名后,二人的感情頓時突飛猛進。姓“郭”的船老大改口叫藍衣人為“二哥”,藍衣人也改稱船老大為“郭老八”。
  尹劍平心里卻留了仔細,借著觀察西邊落日,他轉過臉來,側面打量著兩個“老鄉”。姓秦的藍衣人固是不在話下,姓“郭”的船老大卻也絕非善類——刀子眉,三角眼,右邊面頰上狠狠的落著一條刀疤,每說話時目光總要轉上一轉,顯現出先大的那种不安与毛躁。
  二人雖是彼此對答閒聊,可是四只眸子,總不全忘記抽空照顧一下船邊上的尹劍平。
  漸漸地他二人說話的聲音放低了,卻也未曾逃過尹劍平的耳朵。
  似乎漸漸談到了主題。姓秦的道:“這一趟買賣可不好干,張飛賣刺猖,人強貨扎手,一個弄不好,哥儿們丟人現眼不說,多半還得到河里去洗個澡!”
  船老大嘿嘿冷笑道:“三哥您客气了,慣日打雁,還能叫雁嘴啄了眼嗎?我就不信這個邪!”
  藍衣人哼了一聲道:“信不信由你,什么事都不能光看外表,這就叫真人不露相。”
  船老大笑了兩聲,“磁磁”有聲地吸著煙,一雙“照子”有意無意地在尹劍平身上瞄著。尹劍平立刻仰高了臉,卻也沒有把船上的兩個人看漏了。看著看著,矮壯的船老大臉上漲出了一片紅光:“他妹子的,不過是個雛儿!”
  姓秦的瞪了他一眼,船老大的聲音才放低了,他臉上仍然帶著不屑:“真叫人難信,別是錯把大個儿的驢糞蛋子當成了大頭菜,那才叫丟人呢!”
  “哼!”藍衣人由嘴角飄出一縷煙,“錯不了,光棍眼里揉不進砂子,假了包換。”
  船老大點點頭道:“哦,看見了,三哥你好眼力,八成有兩把刷子,要不然一個人不能施兩把家伙。”
  “錯不了!”
  “什么時候下网撈魚?”
  “天黑了好。”
  “一條杆儿上‘老合’呢?”
  “都布置好了。”
  “那就好!”藍衣人站起來,抽出手翻弄小毛驢的毛,拿出來一袋煙葉子,抽出來搓弄著:“杆儿頭接下的買賣,說是干好了,夠吃上一輩子的。”
  船老大嘿嘿一笑道:“那敢情好,六十年風水輪著轉,也該看我們發一發啦,都快悶臭了!”
  藍衣人嘻嘻一笑,把搓好的煙葉塞到煙袋杆子里,船老大力他點了火。
  “倒可惜了這頭小叫驢啦!”藍衣人嘴里吐著煙:“這都是老大的主意!”
  船老大一愣道:“啊!難道……”
  藍衣人“哧”的一笑,算是把話給岔開了,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
  船老大也站起來。卻只見西邊那輪紅日頭,早已經下去了,水面是越來越寬闊了,兩岸人家,飄起陣陣炊煙。
  尹劍平把一番對答听在耳朵里,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自幼萍飄江湖,學兼各家之長,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什么樣的黑話又會听不懂?對方二人居然當他是新上道的雛儿,可真是瞎了狗眼。
  他原以為沒有多遠的水程,卻不想會走了這么久。
  “船老大!”尹劍平招著手:“你過來一下。”
  姓郭的看了姓秦的一眼,笑著走過來:“客人有什么事?”
  尹劍平道:“這是什么地方?”
  “快到了!”姓郭的指著岸上道:“這是‘刀把子’!再下去是‘陰陽界’,再往后,嘿嘿,可就是你老要去的地方了!”
  尹劍平冷冷地道:“郭老八,你少在我面前裝瘋賣傻,哼!要是有什么邪念頭,我奉勸你還是悶在肚子里好,要不然你可小心著腦袋搬家。”
  那姓郭的登時愣了一下,對方一下于就能摸清了他的行市,不由他机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腳步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一步。
  “你!”過了一會儿,他臉上才擠出一片冷笑,“原來你都听見了,那敢情是好!”
  回頭打量了藍衣人一眼,姓郭的嘿嘿笑著:“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無門自來投,小子,早死晚死橫豎你是死定了,你就……”
  “老八!”姓秦的藍衣人老遠叫住他:“沒你的事,給我站到這里去。”
  姓郭的還是真听話,頓時不吭气地往后退了几步。
  藍衣人一只手托著長煙袋,老遠地瞧著這邊:“相好的,這叫光棍一點就透,兄弟你好亮的照子!”
  一面說,這個姓秦的一搖三晃地慢慢走到了近前。
  尹劍平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姓秦的,你的那點心思我明白,哼!不過我還是要奉勸你,凡事三恩而行!”
  藍衣人想是也同那個郭老八一樣,猝然被對方叫出了姓氏顯得很吃惊,可是仗著他的老練,立刻付諸一笑,啞著嗓子干笑了几聲,這人頻頻眨動著他的一雙三角眼,确實陰沉得厲害。“噗”一聲,吹落了煙蒂,抬起一只腳來,他用力地敲著煙袋鍋子,落下一片煙灰。
  “小伙子,難為你把我老人家的姓氏都摸清楚了,可真有兩下子!”一面說他仰起黃瘦的臉,頻頻冷笑著道:“告訴我,你還知道些什么?”
  一旁那個矮壯的郭老八,顯然沉不住气地道:“三哥還跟這小子嚕蘇個什么勁儿,干脆把他小子給做了不結了嗎?”
  藍衣人斜過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郭老八”雖是不再吭聲,可是臉上卻极不馴服。
  尹劍平其實早已把對方二人看清楚了,姓秦的藍衣人陰沉老練,神態沉重,由他眼神可以看出來,像是有點功夫,至于那個偽裝船老大的郭姓矮漢,雖然孔武有力,也像是有兩下子,卻不過是個毛躁的急性漢子。他自信應付這兩個人應是“游刃有余”。心里已篤定,神色也愈見從容。
  “姓秦的你听著,”尹劍平目光直直地看著他:“我早已把你們哥兩個摸清楚了,‘蒙城九丑’充其量不過就這么一點伎倆,我接著你們的就是了!”
  這几句話說得老練之至,絕非是由他這等斯文人口中所出。姓秦的藍衣人登時吃了一惊,姓郭的也瞪大了眼睛。
  尹劍平已然認清了眼前的形勢,雙方身分表明,無論如何勢將一戰,是以,他話聲一經出口,腳下遂即前踏一步。在一個精于武術的人來說,這种動作被稱為“踩樁”,也就是向敵對者,表明了必戰的立場。
  眼前尹劍平的這种動作,尤其更含蓄著凌厲的殺机,那是因為在他足下,方一踏進時,同時運用上乘內功將一腔內氣驀地逼出体外,距离八尺以外的藍衣人,頓時打了一個寒襟,已被這層無形內力罩住!
  他作出了一种豈止是惊訝,簡直是難以相信的神色,頓時“噤若寒蟬”!
  尹劍平這种先發制人的主動攻勢,确是收到了极佳的效果。他上陣對敵,無論對方是何等角色,絕不掉以輕心,抱定“搏獅當用全力,搏免亦須全力”的信念。姓秦的藍衣人一惊之下,這才知道對方這個看來年輕的雛儿,原來競是大有來頭,這等“運氣”功力,他也只是曾听傳聞,從未眼見身受過,乍然領受之下,自是無限惶恐,才至于一時無主,呆若木雞。妙在他的這番領受,只是自己心里有數,距离他五尺以外的那個“郭老八”卻是并無絲毫感染。
  郭老八原已待机欲動,這時見狀只當尹劍平要向藍衣人出手,自己側面發動,無异占盡优勢,搶了先机,他原是毛躁沖動性子,想到就干。一念思及,雙足力頓之下,施了一招,“虎扑”之勢,陡地直向尹劍平身邊扑到。雙方距离不足一丈,郭老八扑勢又是如此之猛,自然一閃而至。這個郭老八顯然練有“橫練”功夫,一經發動,手腳齊施,夾足了勁力,直向尹劍平身上抓踢過來,決計要在一招之內將對方擺平地上。
  尹劍平早已料定了他會有此一手,故意不看他一眼,以示對他的疏忽,果然誘使他乘虛而入,自是正中下怀,當時提足回身,“唰”地一個側轉,疾若旋風般已閃到了郭老八身后,就勢出掌,迅若電掣地拍中他后胯之上。
  這一掌看起來雖不具有十分力道,其實卻有推波助瀾之妙,郭老八矮壯的身子“砰”地一聲大響,一頭撞在了船舷上。整個渡船就像突然触礁般,大大的震動了一下,郭老八就算是練有橫練功夫,也當受不起這等狠摔,雖沒有腦漿迸裂,卻也撞了個鼻青眼腫,怒吼一聲,身子一個倒剪再次向尹劍平身上反扑過來。
  尹劍平擰身出掌,看來是快到极點。
  不知是怎么回事,眼看著郭老八身子在他掌勢之下滴溜溜一連打了好几個轉儿,隨著尹劍平送出的手勢,郭老八再次摔了出去,“噗通!”坐了個屁股蹲儿,登時橫眉豎眼,一動也不動地釘在了當地。敢情已為尹劍平點了穴道。
  就在他二人動手過招的一剎,姓秦的藍衫人忽然奔向他的那頭小毛驢,神色至為張惶,一只手探進驢背,倏地拔出!“哧哧!”火線聲中,即由驢背箱籠處冒起了大片黃煙。
  尹劍平知道這個姓秦的必多鬼詐,倒還不曾想到有此一著,不禁心里一惊,藍衣人卻亡命徒似的,猛地縱身而起,“噗通!”一聲水響,縱落江水之中,遂即潛身消逝。
  眼前情景,端的是危机一瞬。
  藍衣人這一著稱得上陰狠至极,竟然在驢背上事先埋設了厲害的炸藥,确實設想得令人意料之外!大片黃煙起處,空气里彌漫著濃重的硝磺气味。
  尹劍平一念及此,不禁惊出了一聲冷汗,時机至為倉促,哪里還來得及多想,當下一個疾扑之勢,已襲身而前,雙掌同出,霍地擊在驢股上!船身在重力之下,蕩起了一個軒然大波,那頭小毛驢已被他巨大無匹的排山掌力擊中,霍地飛身而起,直向江心落去。
  真是惊心動魄的一刻!就在那頭小毛驢的四足方一墜水的一剎間,一陣火花閃起,緊接著整個驢身爆炸開來,響起了惊大動地的一聲巨響,水面上隆起了數丈高的一根大水柱,整個江水都似起了一番震動,激起一天狂濤,聲勢端的駭人已极。
  尹劍平年歲雖輕,只是江湖閱歷卻不謂不丰,厲害的角色也見識過不少,可是象姓秦的這种陰狠毒辣的手段卻是第一次領教,簡直稱得上前所未聞,莫怪乎在此惊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之后,他竟然呆住了。
  浪花揚動著船身久久不能平息,受惊的馬不止一次地人立前蹄,發著長嘶。
  炸揚當空的江水,彌漫起一片漾漾的細雨,其中更間雜著一种血腥气息。江面上浮動著破碎的驢尸,更顯示著先時的一刻惊魂。
  由于這番爆炸,來得過于突然,江面上來往船只,在一度惊魂之后,簡直莫名其妙,兩岸行人也俱都停下腳步惊嚇地顧盼著,無不嘖嘖稱怪,如墜五里霧中。
  鎮定了一刻之后,尹劍平回過身來,先撫摸了一下受惊的馬,這才轉向那個“郭老八”身前。
  郭老人雖然說是被點了穴道,可是心里有數得很,眼見著這番形勢,早已嚇了個魂飛魄散,藍衣人這一手妙著,顯然他事先都不知道,若非尹劍平遇事先机警,將小毛驢推落江水,果真在船上爆炸開來,那還得了嗎?想到了同伴的辣手無情,郭老八自不寒而栗,呆坐在船板上,被點了穴道的身子,情不自禁地連連顫抖不已!
  尹劍平注視著他,冷冷笑道:“我現在即為你解開身上穴道,料你不敢再生异心,否則你雖縱落江水之中亦是難逃一死。”
  說罷上前一步,倏地舉掌在他頸后一擊,郭老八身子向前一栽,就勢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抖顫顫站起來,才知道身上穴道已經解開。尹劍平冷峻的目光,緊緊地逼視著他,使他确信對方言之不虛,果真不敢有所异動。
  渡船由于無人操縱,已被順流的江水沖向岸邊擱淺。
  天色將晚,水面上籠罩著一片濃濃暮色!
  郭老八顯然還在回味著剛才的一幕,尤其困惑秦老三何以全然不顧及自己性命?他雖然是粗人,但對于同伴的狠心辣手,也不禁平添出一番憤慨!
  尹劍平冷笑道:“你可看見了?那個姓秦的分明也想把你一起炸死!”
  郭老八恨恨地垂下頭來。
  尹劍平道:“剛才那個姓秦的,是否蒙城九丑之一?”
  郭老八瞪著兩只發紅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憤憤地道:“要殺就殺吧,何必多問?”
  尹劍平冷笑一聲,一只手握向劍把,一股劍气,驀地沖鞘直出!郭老八登時神色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原來你還是怕死!”尹劍平凌聲道:“好死不如賴活著,在我來說,殺死你這么一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吧,但是我卻不愿這么做。”
  郭老八獰笑了一聲道:“你預備怎么處置我?”
  尹劍平冷笑道:“論你心性,雖然比那個姓秦的好一些,到底也非善類,殺死你也沒有什么好遺憾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回答我几句話,并且把我負責送到我要去的地方,我就饒了你,你意下如何?”
  郭老八瞪著一雙紅眼,緊緊地咬著牙,像是尚在猶豫,就在這時,一股冷森森的劍气,驀地又傳了過來,他立時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尹劍平手握劍把,凌厲的目光注視著他,這种表情實在比任何鋒利的言語更為有力。
  郭老八終于軟了下來,歎了一口气道:“好吧,就依著你吧,其實你什么都知道了,還有什么好問的?”
  頓了一下他苦笑道:“你也是武林中人,你應該知道,如果我出賣了自己人,必然不會有好下場!”
  尹劍平道:“你沒有出賣自己人,又有什么好下場?如非是我一念之仁,你只怕早已被炸成肉醬了。哼!炸你的人不是我,正是你所謂的自己人!”
  郭老八登時啞口無言,那雙眼睛忽然又增加了几道紅絲,用力地踢了船板一下。
  “哼!秦老三,我饒不過他的!”他忿忿道:“媽的,居然連自己人也下手……”
  尹劍平試探著道:“是馬一波要你們這么于的?”
  郭老八悵悵地點點頭。卻又歎息一聲道:“馬老大為人很夠意思,他絕不會對自己人下手,這都是秦老三他自己的主意。”
  他顯然忘不了自己切身之恨,只是反复地嘮叨著這件事情,反之尹劍平這一方面,倒像是次要的了。這几句話,己使得尹劍平确定對方二人正是蒙城九五中的兩人,這一次乃是听受“九丑”之首馬一波的指使而來。馬一波心怀仇恨乃是必然,只是尹劍平想要知道的,乃是指使馬一波的那個人,換句話說也就是甘十九妹這一方面的動靜。
  郭老八歎了一口气道:“好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就是了。”
  尹劍平看看天色已晚,他急于上路,卻也不便耽擱,好在仍可以邊行邊談,就吩咐他直放“青陽”。
  郭老八愕了一下道:“青陽?老天!那最少還得兩個時辰才能到。”一面說遂即升起了帆,轉動舵把,把船駛向江里。
  尹劍平為恐他臨時逃脫,就在他身后坐下來。郭老八已知對方的厲害,确實不敢再興逃走之念,只是心情极坏,獨自個生著悶气,一言不發。尹劍平冷冷地道:“你們蒙城九丑充其量不過就是這點伎倆,實在令人齒冷!”
  郭老八咬了一下牙,看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儿才道:“我們是為老七、老九報仇,他們兩個人据說是被你殺死的,朋友你的功夫确實高,只是下手也未免太毒了一點……”
  尹劍平冷笑道:“我如不殺他們,就得死在他們手里,彼此原無仇恨,只怪你們認人不清!”
  郭老八看了一下江水,歎了一口气:“朋友,你也許沒在黑道上混過,不知道我們這一行的難處,有些事是由不得你自己。”
  “這么說你們也是受人指使差遣的羅?”
  “當然。”說完這一句話,他突然閉口不言了!
  尹劍平冷笑道:“誰指使你們的?”
  郭老人看了他一眼,确信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瞞也瞞不過,只得硬下頭皮道,“是一位阮大爺吩咐的。”
  “你是說,跟隨在甘十九妹身邊的那個阮行?”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郭老八苦著臉道:“反正是丹鳳軒下來的人。”
  一提到丹鳳軒,他似乎神情一振,像是平添了無限的勇气,冷笑了一聲道:“這位阮爺武功高极了,朋友你小心著別叫他給碰上,否則可是麻煩……”
  尹劍平微微一笑,情知他所說的倒也不假,以蒙城九丑這類角色,自是絕不會与甘十九妹直接搭上關系,凡事只憑阮行出面料理,已經足夠了。
  心里盤算了一下,他冷冷地道:“姓阮的到底許給你們什么好處,你們竟然會這么為他賣命?”
  郭老八“咳”了一聲,弄了一下槳:“錢嘛!還會有什么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年頭儿,還會有什么比錢的魅力更大!”
  “除了錢呢?”
  “那,”郭老八抬頭看了一下天,道:“那就是命令了。”他轉過頭看著尹劍平又道:“你莫非還不知道,丹鳳軒雖然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卻有极大的勢力,也不能不听他們的話。尤其是這位阮大爺更是厲害。”
  “怎么個厲害法?”
  郭老八回過頭看了他一跟,覺得瞞也瞞不了,說一句也是說,說十句也是說,干脆就什么也不用再瞞。
  “朋友你是不知道啊!”郭老八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那p位阮大爺在皖北這几個縣城,已經有很大的勢力,就為了要收服這几個地方的實力,阮大爺曾經殺了很多人!”
  “這又是為什么?”
  郭老八嘿嘿一笑道:“像阜陽的‘十三把刀’,宿縣的‘金刀盟’,這些人平常都天不怕地不怕的,阮大爺卻先后把他們都擺平了,金刀盟有十几個漢子先還不服气,預備給這位阮爺一個厲害,哪里想到一夜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居然都死了!”
  “是姓阮的下的手?”
  “那還錯得了?”郭老八一副惊嚇的模樣:“怪的是這些人身上并看不出什么刀割之傷,只是全身發黑,七孔流血而死,這么一來,金刀盟的瓢把子才算服了,接著是十三把刀也服了,我們‘蒙城九義’也只好認了命吧。”
  他不說“蒙城九丑”而說“九義”,顯然自己往臉上貼金。尹劍平黯然點了一下頭,心里已是雪然,确知這個郭老八所說的一切都是實話。阮行為了收服皖北黑道,不惜重施故技,竟然再次施毒,不用說,郭老八嘴里所謂的金刀盟死的那十几個人,毫無疑問地是死于丹鳳軒獨門秘制的劇毒“七步斷腸紅”之下!
  由此,尹劍平卻更進一步地知道,丹鳳軒的勢力,似乎已進而在皖北若干個縣城扎下了根。這确是一個令他惊訝,而必須重視的問題!稍停了一下,他才喃喃地說道:“我雖然對這些地方不熟悉,可是卻知道你們皖北黑白道的人最重气節,性情剽悍,豈是這么容易就受人指使的嗎?”
  郭老人道:“剛才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不听行嗎?再說,人家有的是錢,一出手就是万儿八千的,別的不說,就是看在錢的份上,也沒話好說。”
  尹劍平問道:“丹鳳軒為什么要收服這些人?”
  “嘿嘿……”郭老八搖搖頭:“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也許是想跟‘洪澤湖’那幫子人對抗吧!”
  “洪澤湖的人?”
  郭老八回過眸子來,又看了他一眼,意思象是在責怪他的孤陋寡聞。
  “洪澤湖的‘銀心殿’你不知道?”
  尹劍平搖搖頭。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兩個人倒象是朋友一般地閒聊了起來。
  郭老八原是不甘寂寞的,更是個毫無心机的人,一經說起了勁儿,也就無所不談,知無不言。于是由他嘴里,尹劍平進而知道洪澤湖的銀心殿乃是皖北地方白道上最負聲望的一個組織。這個組織的成立,似乎還是最近一年的事情,莫怪乎尹劍平竟會不知道。這就更引起了尹劍平的關注,為什么丹鳳軒要對付這個組織?他于是進而向郭老八問道:“銀心殿的首腦是誰?”
  “樊銀江。”郭老八脫口而出、而后加以補充道:“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武功高极了!”
  尹劍平倒是第一次听說這個名字,他忽似有一种聯想,遂即問道:“這個樊銀江与樊鐘秀老劍客有關系嗎?”
  郭老八惊訝地回頭又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樊銀江就是樊老俠客的儿子!朋友你認識樊老俠?”
  尹劍平點點頭道:“听說過而已!”
  這一剎,他的心就像是鏡子一般的明亮,頓時洞悉丹鳳軒何以要著手對付銀心殿這個組織了。
  提起了樊鐘秀,郭老八的話可就多了。
  “這位老人家已經很多年不露面了,”他說:“如今大概總有七八十了吧,他老人家那一身劍術武功,可以說是無人能及,我是沒見過就是了。”
  稍頓了一下,他又道:“不過又有人說,樊老俠客一身本事全部都傳給了他那個儿子樊銀江,有人說樊銀江的本事比他爹還高,詳細情形是不是這樣可就不知道了。”
  尹劍平心里著實高興,起碼有一點他已經獲得證實,那就是丹鳳軒的甘十九妹雖說可能已來到了皖北并且收服了大批黑道人物,但是起碼眼前他們還沒有向樊鐘秀出手。
  為什么還沒有出手?那是有懼于銀心殿的阻力,也就是對樊鐘秀的儿子樊銀江有所躊躇!這倒是他事先不知道的,甚至于尉遲蘭心也不曾与他談起過這件事。須知這些消息,對他來說,都极關重要,在他几乎認為全然無望与丹鳳軒抗衡之際,忽然悉知了這些消息,不啻使得他一時信心大增,對未來与甘十九妹抗衡一節,也就油然生出了极大的希望!
  江風習習,不知何時天已大黑了。
  郭老八點著了燈,往水面上打量片刻,指著遠處一個地方道:“那就是青陽了。”
  忽然他愕了一下,“哦”了一聲,看著尹劍平道:“你……你莫非就是要到清風堡去找樊老俠?”
  尹劍平點點頭道:“不錯,我這就是慕名去拜訪他老人家。”
  郭老八摸了一下頭,傻不嚨咚的樣子!像是在想他剛才說的話有沒有不妥。
  尹劍平冷笑一聲道:“我原有殺你之心,只是念在你的無知与被人利用,才對你心存姑息,今后你卻不可再行為惡,我看你不如就乘此船离境,遠方逃命去吧!”
  郭老八愕了一下,似乎方才想起了這個問題,臉上頓時現出一番猶豫模樣。
  尹劍平道:“你應該明白,秦老三既有害你之心,因此事絕非偶然,包括紫面梟馬一波這個人在內,這些人無不心狠毒辣,秦老三既然未曾將你炸死,你再回去,豈非自投虎口,他能放過你嗎?”
  郭老八又是一愕,點頭道:“不錯,秦老三這個人我清楚,這個人嘴里說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了,哦……”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驀地咬緊了牙,狠狠地道:“好小子……公報私仇……看我饒得了他。”
  尹劍平自然無心管他們的閒事,聞言冷笑道:“你的武功心智俱不如那個秦老三甚遠,再說他如有害你之心,這時早已編造了你許多罪狀,只怕你未抵家門之前,就先已喪生在自己人之手了!”
  郭老八大吃了一惊,當下把尹劍平所說之言,細一推敲,再思及這些“自己人”昔日种种不顧道義的行徑,頓時如身著冰露,呆得一呆,忽然跪倒在地。他原是直性子人,又不擅說話,心里一急,竟然涕淚交泗地大哭起來。
  尹劍平道:“起來說話。”
  郭老八哭泣著道:“大俠,你要救我一救……”
  尹劍平道:“你可曾成家了?”
  郭老八落淚道:“哪里成什么家,早先有一個女人,后來……”
  尹劍平截口道:“那就好,你送我到青陽之后,乘著天黑,再行不停,一徑出省到別省改頭換面,謀發展去吧。”
  郭老八想了想道:“在徐州我倒是有個遠房親戚,是開茶葉庄子的。”
  “那樣最好,”尹劍平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摸摸身上,取出一塊重約十兩銀子,道:“我身上銀子不多,這點錢就算資助你路上川資吧!”
  郭老八接過銀子,感激涕零,頻頻稱謝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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