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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他們离開不久,也就在三更時分左右,尹劍平悄悄起來,只覺得這座巨大的客棧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點聲音,足見這所碧荷庄确是一處安靜所在,絕非一般征歌召妓,行拳猜酒下流世俗所能盤踞的場所,尹劍平把自己整理得十分利落,那一口“海棠秋露”,緊緊系于背后,遂即悄悄地步出房外。
  一陣寒風,使得他猝然打了一個寒噤!但見靜空無云,一輪明月高懸中天,洒下如銀光華,將這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渲染得那般清爽,那池水蕩漾出霧般的迷漾,聳立在池中的那座亭子,在水月色的互相輝映之下,更顯出一种靜態美,實在惹人流連!然而尹劍平的心里卻在醞釀著另一种事情,對著眼前這般美景,竟是無暇顧及。
  透過迷茫的月色,他打量著南面那一排幽靜的房舍,黑沉沉的不見一些儿燈光,似乎所有居住在那里的人都睡著了。
  所謂“所有居住的人”,其實不過是很有限的几個人,甘十九妹、阮行,以及四名隨從而已。
  尹劍平身軀縱出,足尖微微在荷葉面上點了一點,第二次拔身而起,輕飄飄地已經落在了池心亭內。
  這一剎他心情絮亂极了。
  然而,他卻不愿再這么苟且下去、對于甘十九妹,他從一開始就在逃避,始終不敢与她正面接触,然而今夜,他卻決計要去試一試她的鋒頭了。
  當然,致使他有這股勇气的原因,主要的是他如今身分悠然,其次他自信領略出吳老夫人若干式奇妙的怪招,似乎可以与對方一別短長。關于這一點,他盡管仍然心存畏懼,但卻必須一試。
  在亭子里沐浴著陣陣的寒風,使得他的頭腦變得极為冷靜,面對著甘十九妹這個生平從未見過的強大敵人,心里忐忑不已。足足有小半盞茶的時間,他反复地思索著甘十九妹昔日的神態,以及那些奇妙得匪夷所思的怪絕身手,越想得深,也就越覺得自己此行冒險太大,也越害怕。
  雖然如此,可是他卻下定了決心,今夜要碰一碰這個女魔頭。把甘十九妹的為人仔細盤算過之后,他覺得這個險是值得一冒,因為像今日自己所屬有的這种身分,以及所出手的動机都甚是難能可貴,一縱即逝,失之可惜,對于甘十九妹這個人,他毋宁已經深深有所了解,無論在主客兩面來說,今夜都是他下手的最佳時机,即使自己不是她的對手,退一步似乎應該可以保住性命,應無可疑。
  把一番道理仔細辨別清楚之后,他硬下了決心,決計不再猶豫,當下背過手問了一下背后的那口“海棠秋露”。這口劍似乎賜給他相當的信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走!
  一念興及,他遂即縱身而出,依然是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絕技,足尖在荷葉上輕輕一點,浮光掠影般地,已把身子拔上了彼岸。
  月色极見清晰,附近情勢一目了然。
  尹劍平一連翻過了兩層院落,可就看見了那堵通向“南院”的月亮洞門。
  這時那洞門左側插有一盞黃紙燈籠,映射出一片昏黃燈光,一切看來都与方才蔡香主形容相仿佛。
  堅定的意念使得他勇气大增,略一顧探,遂即放步向門內0步入。
  不意他方自進入數步左右,面前人影一閃,一個瘦長的白衣漢子,驀地由暗中閃身出來。
  尹劍平站住腳步,一時力透指梢,蓄勢以待!
  白衣人二十五六的年歲,濃眉巨目,雙太陽穴高高凸起,一看之下即知是一個頗具功力的人。似乎有一种特有的气質,使尹劍平几乎一看之下,即可判斷出他必然是來自丹鳳軒門下,換言之也就是此行侍奉甘十九妹的門下之一。
  “你是什么人?”白衣人聲音里掩含著忿怒:“沒有長眼睛嗎?”
  一面說,他抬動了一下瘦長的胳臂,指著樹立在門內側左首的一塊牌子。牌子上赫然寫著“禁足”兩個大字。尹劍平冷冷一笑,說道:“不錯,我看見了。”
  “那你還進來干什么?”
  “找人!”
  “找人?”白衣人目光凌厲地說道:“找誰?”
  “你主子甘十九妹!”話聲出口,白衣人臉色突變!然而,他還來不及說出下一句話的當口,尹劍平左足前踏“踩中官,走乾門”,已把身子依附了上去。
  一舉步,顯然就是冷琴閣的“六隨”身法。他刻苦勵淬,功力之精進,真有一日千里之勢,白衣人万万想不到對方這個外貌斯文人物,竟然是如此身手,雖然他絕非弱者,但是毫無戒備的情況之下,再想脫身,哪里還來得及?隨著尹劍平襲進的身勢,一股充沛凌厲的勁道,陡地將白衣人全身罩定,有如當頭落下了一面無影罩网將他死死罩住。
  白衣人乍惊之下,右手倏舉,直向尹劍平面門上力劈過來!只可惜他慢了一步,他的這一掌才不過劈出一半,恍惚覺得右腹下“腹結”穴道上麻了一麻,登時打了個寒噤,一時動彈不得。
  尹劍平自己也不曾料想到,這一手“如意金剛指”功施展得這般乘心應手!顯然對方在他手指還不曾接触腹肌之前,已先行不能移動,足見指力之凌厲,已經達到了“透點”的境界!猝然間,他感覺出自己功力自從清風堡之戰之后,确實精進了不少,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
  白衣人活僵尸般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一副怒目凸睛,把對方恨惡到极點模樣,顯然他外表雖是動彈不得,心里卻是明白得很,只是卻也無可奈何!
  尹劍平轉過手把對方僵直的身子抬起來,挪放到一個角落里,遂大步繼續前進。進入到第一進院子里,一片芬芳花香,扑面而來,他看見了种植在附近花圃里的那些鮮艷蓓蕾。然而他立刻覺出了有些不對。就在這片院子里,他發覺出一片淡淡的霧光,在月色的襯托之下甚是朦朧,如非特別細心的人,簡直不易辨出!
  尹劍平頓時心有所悟,情知那陣芬芳的花气,絕非是單純的花香所致,而是間雜得有丹鳳軒的秘制毒煙“七步斷腸紅”在里面。由“七步斷腸紅”立刻使得他聯想到自己身藏的那塊“辟毒玉玦”,這才使他恍然悟及何以自己在触及毒香之后猶能自免,這塊辟毒玉玦果然具有神妙的解毒效果,使得他又免除了一次不知不覺的劫難!
  尹劍平有了這一番見地,不得不特別提高警覺,雖然有玉玦護体,亦不敢十分大意。當下他略微運動功力以閉住了呼吸,為免再惊動別人,他提住真气,虛點雙足,极其輕悄地踏出了這一片院子,進入到第二進院子內里。
  如果甘十九妹果真下榻這里,那么必然就住在這一進院子里了。尹劍平頓時提高警覺,全神貫注!在進入院子十數步之后,站住了腳步。
  他靜靜地觀察著正面一排客舍,黑黝黝的不見些微燈光,對付像甘十九妹這等罕見的絕世高手,他一絲也不敢大意,事實上他只要踏進了這進院子,就絕不敢存心設想能夠掩瞞住不為甘十九妹所知。
  定了一下神,他向前又走了兩步,用著平和的聲音道:“甘姑娘是否在此,在下尹某求見。”話聲方自出口,即听見背后“哧”一聲輕笑,似有一股冷森森的气息,陡然襲向身后脊梁。
  尹劍平向前跨出一步,才倏地轉過身來,不禁大吃一惊!卻只見身前兩丈以外,玉立亭亭地站立著一位長身少女。
  月色朦朧,對方面目顯然一時看不清楚,可是只憑對方那种卓然不群,仙子般的神態,即可以斷定她是那個令自己疲于奔命,恨慕交加于极點的甘明珠——甘十九妹。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被她綴上的,憑著尹劍平這等身手,竟然全未曾事先覺察出來,只這一點,就令他惊駭兼具,顯然在未經動手比划之前,先已輸了對方一陣。尹劍平一時呆若木雞。
  “你是在找我嗎?”
  遠遠的,甘十九妹那雙明媚的眸子打量著他,卻是出乎他意外的溫柔,絲毫不現怒跡,几個字由她嘴里慢慢地吐出來,只覺得珠圓玉潤,無比的好听。
  尹劍平一惊之下,立刻緩和住內在的惊恐情緒,雙手抱拳道:“姑娘莫非就是人稱甘十九妹的甘姑娘嗎?”
  “嗯!”甘十九妹輕點點頭,說道:“我就是!”
  微微一笑,她緩緩向前走了几步,又道:“你是?”
  “在下尹心!”尹劍平冷著臉道:“伊尹之尹,心髒之心。”
  甘十九妹一笑道:“尹心?我還當是‘隱心’呢!”
  微微一頓,她緩緩地道:“尹先生寒夜趨訪,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尹劍平面對著對方這個人,只覺得一顆心跳動得那么厲害,內里血脈怒漲,外表卻益加的沉著鎮定。
  “姑娘蘭心意質,豈能不知?”尹劍心冷冷一笑道:“關于白天敝友呂奇与尊价動手比武之后,姑娘不該暗中出手,致使敝友負傷不輕。”
  甘十九妹微微一怔,遂即微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是我暗中出手?”
  尹劍平道:“當時在下坐在亭中,看見姑娘遙立窗前,敝友呂奇原已將尊价擊落荷池,是姑娘适時出手,暗以‘內气陰氣’之功鎖了敝友玄關,致使他如今武功盡失,几至當眾出丑。哼!姑娘自以為這件事做得神秘十分,卻難逃在下這雙眼睛!”
  甘十九妹一雙細長的眉毛,微微挑動了一下,冷冷地道:“你說的不錯,這么看來,尹先生不愧高明之士了。”
  微笑了一下,她那盈盈秋波在尹劍平的臉上滴溜溜一轉,又接下去道:“所幸尹先生一經出現在池心亭子,我就已看出尹先生絕非尋常之人,而且,我似乎頗感到先生今夜必將來此造訪,所以,因此恭候,這一著我竟然猜對了!”
  尹劍平道:“在下与敝友二人一路行來,風聞江湖上盛傳姑娘大名,得悉姑娘一身絕技蓋世無雙,而且聰穎過人,石儀妙算,貫絕古今,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實在佩服之至!”
  “先生夸獎了!”甘十九妹眸子里,交織著令人難以猜透的神秘:“尹先生今夜來此,看來,似乎心怀不忿,大有興師問罪之意,可是?”
  “這個……”尹劍平強制著內心的沖動,外表卻甚是溫和地道:“姑娘聲威蓋世,技惊天人,在下一介無名之輩,螢火之光,豈敢与皓月爭輝?”話方到此,他听見由甘十九妹嘴里,發出銀鈴般的一串笑聲。微微一頓,他繼續說道:“只是在下生就一副倔強脾气,生平只敬服‘公理道義’四字,對于敝友呂奇荷池負傷之事,敢向姑娘你討還一個公道。”
  “尹先生你太客气了!”甘十九妹道:“能夠在舉手之間,制服我手下弟子之人,當世尚不多見,不瞞你說,在尹先生你与貴友荷亭初現之時,我即看出了你的卓然不群,甚至于私下里把你假設是我的敵人。果真如此,尹先生應該是我此次中原之行所遇見唯一可怕的敵人了。”
  尹劍平這時近承芳澤,目睹清艷,耳聞鶯聲,平和的對答里,更加顯示她的高貴气質,儼然仙子下凡,清蓮出水!喻之“銀碗盛雪,不染纖塵”卻是恰當之至。
  一陣強烈的心電感應,侵襲著他,使得他不得不暫時把注視對方的一雙眼睛移向一旁,緊接著臉上一陣發熱,興起了一度紅潮!對他來說,這是少有的現象!尹劍平惊駭之中,感覺到這种微妙的感情作祟,已使得他又敗了第二陣!這一惊由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使他強懾心神,臉上可就明顯地顯現出一番尷尬!
  甘十九妹的一雙澄波雙瞳,瞬也不瞬地注視著他,盡管是黑夜,借著一片月色,卻也能使她体察入微。
  “尹先生你怎么不說話呢?”她略現出一些惊訝的樣子:“難道以先生的心性武功造詣,還會有什么事令你困扰心境,拂之不去嗎?”
  “好厲害!”尹劍平心里不禁暗叫了一聲,微微一笑,他遂效“劉楨平視”,把目光又移到了她的臉上。這一次他由于先已做了一番心理准備,自不如前番之有所失態!
  “姑娘所見不差,在下實在是想到了一件令在下局促不安,困扰心境的事情!”他苦笑著:“倒叫姑娘見笑了!”
  甘十九妹搖搖頭道:“那倒不會,你我雖然初見,但我卻能由先生目光面相,覺察出先生乃一心術正直,語出至誠之人,否則……”微微一笑,月色里貝齒尤見可人:“否則的話,我也就不會与你這么多話了。”說罷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美人著以輕愁,姿態更足以動人。
  尹劍平道:“以姑娘之天生明智,莫非心中也有不可開釋之事嗎?”
  甘十九妹目光在他臉上一轉,忍不住淺淺一笑,對于尹劍平之乘机反駁,以自己剛才所說之言反敬自己這一手很是欣賞。
  當下她緩緩地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免于憂愁煩惱,只是每個人在面臨這些困境時,所處理的方式不同而已,我當然也不會例外。”
  目光投向尹劍平,她淡淡地又道:“剛才尹先生說到有一件困在心里的事,不知道是什么?”
  尹劍平道:“其實也沒什么,只是在下來此的宗旨,原是要向姑娘討還一個公道。”
  “啊!”甘十九妹臉上帶著一層薄笑:“這么說尹先生仍然對白天令友負傷之事耿耿于怀了?”
  尹劍平道:“在下有意要向姑娘請教几手高招,雖然明知不是姑娘對手,卻也不能不厚顏一試,尚請姑娘不吝賜教才好。”
  說到“賜教”二字時,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已經握住了背后的劍柄。頓時一股陰森森的劍气,由劍鞘內溢出,直襲甘十九妹身上。
  甘十九妹蛾眉微微一軒,冷冷地道:“尹先生當真要与我比試劍法嗎?”
  尹劍平欠身道:“在下确有此意,姑娘請亮劍吧!”
  “哼!”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兵刃無眼,豈可輕易相試,我看,我們還是空手比几招吧!”
  尹劍平微微一笑:“姑娘慈心,在下感激不盡,只是在下既已手握劍柄,誠所謂刀難入鞘,尚請姑娘賞賜高招!”
  “你這個人!”甘十九妹一雙妙目在他臉上轉動著:“既然這樣,恭敬不如從命,只是還是剛才那句老話,万一兵刃無眼,誤傷了你,還要請你原諒我的無心才是!”
  尹劍平忽然興起了一番凄涼。想到了屈死對方手下的一千師門前輩尊長,禁不住使得他熱血沸騰!然而面前卻是這般的可人儿,每一次當他目光由她臉上掃過去時,都會或多或少地使他消蝕了一些复仇的雄心壯志!
  他几乎不敢再与她這么平和相處對答了,眼前机會難得,動手時他將要全心全意地与對方周旋,務期將掌中這口“海棠秋露”,在适當的時机里插進對方的胸膛,了卻這一樁血海深仇,才是上上之策!
  想到了屈死九泉的一干師門尊長,他悲忿的情緒,情不自禁地為之升華,達到了新的高潮。
  緊持著劍的那只手,由于握劍過緊,心情太過緊張的緣故,起了一陣顫抖,森森的劍气由拉開一縫的劍鞘里怒溢而出!
  甘十九妹頓時后退了一步!
  這一剎那間,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惊异、迷惑!
  “你?”她腦子里似乎在思索著一件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情:“尹先生……我們以前可曾見過面嗎?”
  尹劍平眼睛里已難以掩飾住凌厲的仇焰,只是他卻還能從容應對:“在下与姑娘素昧生平,以前并不曾見過!”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微微點頭道:“這就是了……是我認錯人了……我忽然把你當成了那個依……”
  尹劍平道:“依什么?”
  “沒什么!”甘十九妹微微搖頭道:“不知尹先生可曾听過一個叫依劍平的人?”
  尹劍平頓時心頭一震,從容點頭道:“姑娘莫非說的是岳陽門下那個依劍平?”
  甘十九妹頗出意外地看著他:“尹先生認識這個人?”
  “不認識!”尹劍平苦笑道:“不過在下卻風聞這位依兄,為當今岳陽門唯一尚還活著的門下弟子,更為了逃避姑娘的一路追殺,如今亡命天涯,嘿嘿!這個人可真稱得上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可怜虫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尹先生這么說,足見對他認識得還不夠清楚。這個姓依的雖然列身為岳陽門下弟子,但卻身兼數家之長。他武技精湛,為人精練,更具智慧,絕非是如尹先生嘴里所說的可怜虫!”
  尹劍平原已難耐冗長的對答,恨不能立刻拔劍与對方決一生死,只是這時當他听到了甘十九妹論及自己的一切,不禁心里動了一動。
  他暫時按捺住急躁的情緒,以試探的口吻道:“姑娘莫非曾經會見過此人?”
  甘十九妹點了一下頭:“不錯,我們見過,而且還曾經与他一度交過手,所以對他留有很深的印象!”
  一面說,她那雙盈盈秋波直直地看向尹劍平,后者下意識地感覺到一陣情虛,禁不住臉色微微一變。
  他強制著心里的激動,輕咳一聲道:“能夠在姑娘手下逃得活命,誠是難能,這姓依的武功如何?”
  甘十九妹一笑道:“誠如你所說,這個人武功极高,是我這一次江湖以來,所遇到少見的勁敵之一,他更具有過人的智力,确是一個很不尋常的角色。”
  尹劍平凄涼之中,總算領受到一些安慰。能夠由敵人嘴里得到贊美与尊敬,該是如何的彌足珍貴!
  他仍想從對方嘴里多認識一些那個“依劍平”,以為日后之借鏡。當下,他冷冷地笑了笑道:“姑娘這么一說,在下倒真想能有机會見見此人。”
  “對了!”甘十九妹淺淺一笑:“這個依劍平雖是岳陽門下弟子,但是我發覺他也曾涉獵過其它門派的功夫。”
  尹劍平留意地在听,表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
  “譬如說!”甘十九妹那雙剪水雙瞳凝眸注視著他:“他雖是岳陽門出身,卻精于雙鶴堂的‘金剛鐵腕’,也曾与雙鶴堂的米如煙有過師生之誼,學兼數家之長,才使得武功左右逢源,相生相長,得能有今日之惊人成就,然而……”
  說到這里,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微微收縮了一下,含蓄著過人的靈思:“我似乎總預感著,他与我將要再一次地見面……這一次我必不會輕而易舉地讓他由我手里逃開!”
  眸子向著尹劍平一轉,微笑道:“談了些不相干的事情,尹先生一定煩了,現在不必再多廢話,你不是要与我較量一下劍招嗎?請亮劍吧!”
  尹劍平之所以要与她比划兵刃,當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為前此曾与她空手對過招法,很可能已為她摸清了自己門路,万一讓對方覺察出自己身分,顯然大大失策,兵刃可就沒有這一層顧慮。
  面對當前這個生平第一大敵,他确是不敢絲毫掉以輕心,當時意念集中,抱元守一,緩緩撤劍出鞘。一股冷森森的劍气,直向甘十九妹身前襲到。
  “姑娘請!”尹劍平舉劍當胸,銳利的一雙目光,直直地逼視著對方:“在下候教了!”
  甘十九妹眼睛在對方劍上一膘,心中亦不由吃了一惊,點頭道:“好一口寶劍!尹先生有此神兵利器,我只怕難以抵擋得住呢!”
  “姑娘見笑,請賜招吧!”
  這几個字說得冰冷砭骨,舊恨新仇,一時激發起他潛在內心的無比仇恨忿意,如非他事先下了一番鎮定功夫,眼前几乎已是難以把持得住。
  須知他對甘十九妹,自始都充滿了痛苦矛盾,形勢的演變,既已到了眼前兵刃互博地步,他自當決心求胜。目睹著劍上寒光,頓時增添了他几許決心与勇气,然而這种決心与勇气,是否永遠能夠持續下去,或是立刻又生變化,他實難預料。那么把握住眼前的這一剎,自是至為重要了。在他的催促之下,甘十九妹亦不再猶豫。
  尹劍平昔日曾經在暗中目睹過她与晏春雷的一場逐殺,深知她劍上的威力,尤其是出劍時的那一剎,實在有鬼神莫測之妙!是以,眼前在她將出手之前,也就格外地提高了警覺,不敢分心旁騖。
  甘十九妹一雙美麗的閃爍著智光的眼睛,在對方身上一轉之后,倏地香肩輕晃,閃向側面一個地位!
  尹劍平立刻把步位作适度的調整!
  甘十九妹立刻又換了一個地方,尹劍平再作調整,雙方一連換變了三四個方向,才算定住了步位。
  四只眸子緊緊地對吸著。
  甘十九妹忽然冷笑道:“尹先生,咱們何妨口頭上先賭個輸贏怎么樣?”
  尹劍平道:“在下不懂姑娘心中涵意,尚請當面說明。”
  甘十九妹道:“這很簡單,你我既沒有什么深仇大恨,根本無須兵刃拼搏,只須口頭上討教几招也就差不多了,尹先生意下如何?”
  尹劍平好容易才下定了決心,自不愿輕易放棄复仇良机,只是對方這么建議,形勢上又不便見拒,當下強制著心里激動,微微一笑道:“姑娘既然這么說當然是好,只是在下卻認定一個原則,‘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總認為嘴里說的和手里玩的有些出入,姑娘以為可是?”
  甘十九妹想了想,微一點頭,道:“有理!好,那么咱們就廢話少說,手底下見個高下吧。”
  話聲一頓,一只纖纖玉手已握在了胸前短劍劍柄上。
  尹劍平頓時就覺出了一股寒气突地迎面襲來,有如冰露著身,使得他心頭一陣發慌。這是因為他自從出道以來從來還沒有机會与甘十九妹這等杰出的勁敵動過手,自然上來有些惊慌失措。這只是一剎之間的事,在极短的一剎,他隨即定了下來。
  “劍以气使”。凡是得窺上乘劍術的杰出之士,無不懂得這個道理,是以內功中“練气”一門,常常是上乘劍道的“不二法門”。
  尹劍平對這一點很是了解,早已在上來之初,將元气充固丹田,心中一惊之下,遂即赶緊凝固真力,將一腔內气頻頻運施劍身上,一時間掌中那口“海棠秋露”頓時大放光華!冷森的劍气,形成了一面無形扇面,將他正面全身遮住,頓時,他就覺出身上的寒意大大減少。
  功力的進展,常常不著痕跡,在不知不覺里突飛猛進。尹劍平正是這樣,他能更上一層樓實在得力于吳老夫人慧心指點,才使他忽然智蒙大開。其實他最大的成就卻是在于悟出了“智能”与“功力”搭配兼施的竅門,這也就是他為什么膽敢以身冒險,來輕犯甘十九妹极威的原因。
  閒話撇過。雙方在彼此劍气互接的一瞬,已不啻交上了手。
  尹劍平一面頻使真力,將功力匯集于手上長劍,化為森森劍气,用以對抗越見尖銳的劍風,一面卻腦中運思著出手的時机。
  甘十九妹冷冷道:“尹先生為什么久不出劍?莫非心存謙讓不成?”
  尹劍平道:“姑娘劍气縝密,深閉固拒,确使在下無懈出劍,慚愧之至。”
  甘十九妹淺笑道:“尹先生能有此一說,已足見深体劍中三味,令人可敬,其實我心同此理,不必客气,只請放劍過來。”
  尹劍平答了聲:“好。”
  劍身一轉,嘶然勁風里,划出了一道長虹,直向甘十九妹當頭直劈下來。
  甘十九妹迎著他來劍之勢,輕叱一聲,身子飛快的一個旋轉,已閃到了他身子右邊。
  尹劍平劍走輕靈,陡地一擰劍把,直循著她后腰上扎來,這一劍其勢看似無奇,其實卻要比前一劍更猛銳得多,隨著尹劍平猝然沉下的肘部,長劍一點而挑,疾若電光石火,直扎了過去。
  甘十九妹嬌軀霍地向后一折,玉手輕出,尹劍平仿佛覺出劍身著物,微微一彈,前者已似輕云一片,霍地騰身而起!
  這一手施展得极其巧妙,而又出人意料,一起一落,如飛鷹搏兔,等到尹劍平突然警覺時,甘十九妹已极其快捷地把身子湊了上來。
  一蓬劍光,隨著她揮出的手腕,直向尹劍平背后劈落下來。
  尹劍平大惊之下,身子向外一門,掌中劍施了一手“醉倒斜陽”,三尺青鋒上暴射出一片寒光,有如倒卷飛虹,只听得“嗆”的一聲震響,兩口劍鋒迎在了一塊。
  以尹劍平加諸在劍上的力道,況且所持之劍,更較諸對方長大許多,理應占盡了优勢,哪里料到一震之下,非但未能使對方短劍出手,相反地自己卻打了一個踉蹌,那只右手簡直就像触了電般的一陣子發麻!尹劍平惊心之下,頓時知道厲害,不容他有所异動,隨著甘十九妹猝起的右腳,短劍乍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反彈之力,排山倒海般地涌了過來,使得他身子再也挺立不住,霍地滾跌了出去。
  甘十九妹冷叱道:“哪里去?”
  但見她嬌軀前傾,翠袖輕揚,一點寒光起自腕底,正是她效法“星鳥出袖”极其自滿的那一手絕招“劍星寒”!劍芒乍閃,直向尹劍平當胸部位上點扎了過去。
  尹劍平身勢未定,猝然間打了一個寒顫,目睹著對方劍勢,不由嚇了個魂飛魄散!鋒利的劍刃,似已划開了尹劍平的中衣,只消向前半寸,勢將要他血濺當場。就在這一剎,事發突然,對于尹劍平來說,這种潛在的功力,何以每每發于不可捉摸,亦使他大惑不解!不可否認,這种平常連想也想不到的奇异劍招,必然又系得自吳老夫人的“雙照草堂秘功”之一了。
  危机一剎那,就見尹劍平凹腹吸胸,猛可里向后面硬硬收了一寸,掌中劍效“荊軻擊柱”,霍地用力揮出,一時劍身搖曳,唏哩哩震耳聲中,搖出了一天婆娑劍影。
  面迎著尹劍平這“奮劍一擊”之勢,甘十九妹陡然花容失色,倏地清叱一聲,掌中短劍驀地向回一收,足下“倒踩云”閃電后退!饒是如此,那一天婆娑劍影,有如飛蝗万點,卻將她全身緊緊擁住。自四面八方同時包圍上來。
  甘十九妹一惊之下,嚇了個魂飛九天,總算她自幼即浸淫于嚴酷的劍道訓練里,本身智慧既高,复得名師指點,多年來劍气功力,已具有极深造詣,劍气相施,几至“身劍合一”之妙!
  尹劍平這一劍不過是触動靈机,實在還談不上功力造詣,自然威力上要打一個折扣。
  對于他們雙方來說,這都极具惊心動魄之勢!
  迎合著尹劍平的一氣劍影,甘十九妹一聲清叱,短劍上凝聚了全身之力,陡地爆射出一點銀星,施展出劍道中极難一見的“劍氣”之力,光華一閃,連同著她修長的身軀,在一片嗆啷劍鳴聲里,沖出了尹劍平所形成的一天劍影。
  回身順掌,“叭”的一聲,擊中了尹劍平右肩頭上,尹劍平身上一歪,再次跌了出去!
  他抱劍疾滾,一翻即起,長劍前封,只覺得右肩上一陣火辣奇痛,舉起的劍身,這時已情不自禁地垂了下來。
  相形之下,甘十九妹卻也不大輕松,她雖然是沖出了劍陣,卻也盡了全力,一頭長發突然炸開來,鬼也似地披散著。
  無比的惊訝,顯示在她看來蒼白的面頰上,身形再閃,陡地襲身而近。
  尹劍平乍惊之下,再想閃躲哪里還來得及?只覺得喉咽間一陣刺痛,已吃對方那口鋒芒畢露的短劍,指在喉嚨上。
  “你?”無限殺机涌現在她臉上:“你到底是誰?”
  劍尖距离著他喉結不及一寸,冷銳的劍气,有如尖細的鋼針猛厲地刺扎著他:這口劍只消再向前推近半寸,尹劍平勢將濺血在她短劍之下。
  “在下尹心!”尹劍平十分沮喪地道:“方才已經告訴過姑娘了。”
  “尹心?”甘十九妹眸子里閃出了一片迷惘:“你說實話,我看你就是那個依劍平,是不是?”
  尹劍平心里一惊,外表越現鎮定。
  他屢經大敵,确乎能擔當大事,雖利劍加項,亦不能稍動其心。
  “在下明明姓尹,姑娘何以硬要說在下姓依?簡直笑話了!”
  甘十九妹眼睛里,怒焰少斂,就對方這一句話而論,她确實觀察不出尹劍平有絲毫的偽態。
  疑心既去,臉上的神色遂即緩和下來,只是她仍然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那么!我還要問你一個人,看看你認不認識?”
  尹劍平神色不變道:“我以為姑娘還是把劍收起來才好說話。”
  甘十九妹揚了一下眉毛,似想發作,只是目睹著對方那張臉,卻又一時發作不出,冷冷一笑,退身收劍。玉腕倏翻,嗆然聲中,一口碧光晶瑩的短劍,已然插回劍鞘之中,同時足尖輕點,已返出五尺開外。
  尹劍平這一剎,內心真有無限感傷,他滿以為功力已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或可与對方一爭軒輕,哪里知道,事實證明,仍然相差了老大的一截,如非對方手下留情,這時焉能有命在?想到了眼前困境与未來之難,一時真正感覺到無限气餒!輕歎一聲,由不住垂下頭來。
  甘十九妹目睹著他,冷冷地道:“尹先生……你方才所施展的那一手劍法,怪絕古今,确信我生平僅見,我几乎喪生在你那一劍之下,你可知道?”
  尹劍平苦笑道:“只是后來,姑娘仍然反敗為胜,險些喪命的是在下,而不是姑娘。”
  甘十九妹冷笑道:“令我奇怪的地方就在這里,也許你對那一式絕怪古今的奇异劍招,還并未能研習得十分透徹,就你那一手劍招本身而論,應該是無懈可擊,只可惜你未能善于運用而已!”
  尹劍平聆听之下,不禁大興感歎,自忖道:“尹劍平呀!你原來几乎已將得手,卻失之于招法不夠老練,此番為她看出了端倪,今后再想以此一招式取她性命,勢將万難,而不可能了。”
  甘十九妹眼睛猶自緊緊地盯住他:“由你方才那一招奇异的劍法,倒使我想起了一個人,吳老夫人來。”
  尹劍平不禁心頭大大地震蕩了一下,強自壓制著心里的震惊:“吳老夫人?”
  “不錯!”甘十九妹注視著他:“你可認識這么一個人?”
  尹劍平原想一口否認,可是他內心實在迫切需要知道吳老夫人与她儿子吳慶的最近情況,他們是因為自己才与甘十九妹有所遭遇,不知結果如何?
  一連串的迫切關怀,使得他不便猝然回絕,當下冷冷一笑道:“我不明白姑娘這句話的意思,姑娘是不是可以說得較為清楚一些。”
  甘十九妹道:“我說的是避居積翠溪的那個吳老夫人,她還有個儿子,名叫吳慶,尹先生,你可認識這兩個人?”
  尹劍平一顆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來,卻硬下心來,搖搖頭道:“在下從來也不曾听說過這兩個人,姑娘怎么會有此一問?”
  甘十九妹冷笑道:“那個吳老夫人卻是曠絕天地之間的一個怪人,你方才所出手的那一手劍招,与她所施展的手法,极為近似,才使我把你們聯想到了一塊。”
  尹劍平假作不解地道:“會有這种事?姑娘既然這么說,倒促使在下心生無限向往,如有机會,定要往積翠溪去拜訪一下這位前輩,面請教益才好。”
  甘十九妹微微苦笑了一下:“你真有這個意思嗎?可惜太晚了!”
  尹劍平心中一惊,說道:“姑娘之意,莫非……”
  甘十九妹輕輕地鼻子里哼了一聲:“因為那個吳老夫人已經死了!”
  尹劍平只覺得當頭轟然一聲,有如晴天霹靂,頓時作聲不得!然而越是這當口,他卻越不能現出詞色不對。無奈這個打擊來得太突然,太令他難以承受!一時間只覺得全身怒血奔馳,卻有一股冰寒之气,起自足心,整個人簡直無法再能保持平靜。
  他倏地轉過身來,向前面走了几步!
  “是你殺死的?”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微微一笑:“你好像對她很關心的樣子!”
  “對于每一個死在姑娘手里的武林前輩,我都寄以無限同情!”尹劍平几乎感覺到難以遏止的悲傷,“自然這個吳老夫人也不例外!”
  甘十九妹道:“倒看不出,你還是一個悲天憫人的人,我已經說過了,這個吳老夫人并不是我殺死的!”
  尹劍平倏地回過身來,道:“雖然如此,但絕不會与姑娘毫無牽連,你能否認嗎?”
  甘十九妹神色向,情不由己地現出了一片黯然。她果然不能否認這件事!
  老實說,吳老夫人的死,曾在她心里烙下了很深的創傷。對于那個老婆婆,她多少含有一些歉意,那是因為由一開始起,她就沒有殺死吳老夫人的心理准備,事實上吳老夫人這個人在与她見面之前,她對她根本是完全陌生的,若非是為了追蹤“依劍平”這個大敵,他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有所遭遇。吳老夫人雖然引火自焚而亡,但是到底是在甘十九妹的強迫之下壯烈成仁,為此,甘十九妹在內心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悲痛印象!
  因此在尹劍平的質問之下,甘十九妹下意識地興出了一陣悲傷。
  “你說的不錯!”她悵悵地說:“她的死,我脫不了關系!只是我總算放過了她儿子一條活命,也算對得起她了。”
  尹劍平只覺得視覺一陣模糊,几乎落下淚來,緬怀著有恩于自己的吳氏母子,只覺得心似刀割一般的難受!
  然而,這种刻骨的悲傷,只能隱忍在心里,卻是絲毫也不能現諸表面,“小不忍,則亂大謀”。一旦甘十九妹看出了端倪,只怕立刻就將罹下殺身大禍,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眼前這种死法,對于他來說,毫無意義,尹劍平自然不會愚蠢到甘愿受死的地步。
  他甚至連吳老夫人的死因都不問一句。雖然他內心是那么渴望了解當時慘禍發生時的一切情景,更迫切地希望了解吳慶如今的下落,只是這些問題都只有暴露他真實身分的危机。以甘十九妹之冰雪聰明,晶瑩透剔,卻是千万大意不得。
  眼前這种情況下,他簡直已無能再掩飾住內心的悲痛,對方只消略加留意,套問兩句,尹劍平必得露出馬腳,是以,他必須要赶緊告辭。
  當下后退一步,抱拳道:“在下已承教了姑娘蓋世絕招,衷心欽佩之至,夜深了,就此告辭。”
  甘十九妹微出意外地道:“尹先生這就要走嗎?我還有很多話想請教你呢。”
  尹劍平心中一惊,強作笑容道:“夜深了,明天在下再來造訪如何?”
  甘十九妹道:“那就不敢當了,明天該我去回拜尹先生才
  尹劍平心中一怔,原想推辭,可是轉念一想,乘此時机能夠打進她身邊,對她師門多作了解,以圖日后出手复仇,自是机會難得。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推辭。當下道:“恭敬不如從命,既然如此,明天在下就恭候姑娘的大駕了。”
  “你用不著專門等我,我可是沒准儿!”甘十九妹道:“我也許白天不去,夜里去,總之,我一定去就是了,尹先生在這里還有几天逗留?”
  尹劍平想了一下:“總還有三五天吧。”
  “那好极了!”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我們見面的机會還多得很,尹先生請便吧!”
  月色如銀,映照著甘十九妹那般清艷出塵的美人儿。尹劍平几乎沒有勇气再多向她看一眼,抱了一下拳遂即轉身自去。
  “慢著!”甘十九妹忽然喝住他道:“尹先生!”
  尹劍平心中一惊,緩緩回過身來!
  甘十九妹走上几步,臉上微現不忍道:“你可覺得有什么不舒服嗎?”
  尹劍平感覺了一下,除了右肩頭上,略感酸疼以外,并無大礙,當下搖頭道:“多謝姑娘關怀,在下并無不适。”
  甘十九妹似乎心中一惊,微笑道:“那就好,我只是擔心你……既然沒有什么,也就算了。”
  尹劍平微微一怔,雖覺出她話中有話,對方既然不說,也就不便追問,當下再次告辭,轉身出去。
  目睹尹劍平的背影消逝甚久之后,甘十九妹卻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兀立在那里。她臉上凝聚著一層疑惑,又像有一絲淡淡的惆悵,蛾眉輕顰,盈盈秋波里感染著凌亂的情緒。顯然她遇見了一件令自己難以釋怀的事情……這其中又多少少少加有一些感情因素的作祟,于是她心里浮現出一向罕見的不平靜。
  東邊院牆上,黑影子一閃!一條疾勁的人影,有加深宵怪鳥地來到了面前,等到落地之后,才現出了紅衣紅帽,面現惊惶的阮行來。
  他上前一步,面色忿忿地道:“姑娘您這又是為什么?為什么不下手把他給除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阮行怔了一下,喃喃道:“難道姑娘還看不出來?這小子八成儿就是那個依劍平,我們踏破鐵鞋無覓處,好容易他自己送上門來,姑娘您卻又怎么會……”
  說到這里,他忽然把要說的話又吞到了肚子里,原因是發覺到甘十九妹的臉色不大對勁儿!他就算是跟老天爺借了個膽子,卻也不敢輕犯這位姑娘的雌威!
  頓了一下,阮行后退了一步,垂頭請示道:“卑職莫非是猜錯了,還是姑娘另有高……見?”
  甘十九妹冷哼了一聲,徐徐地道,“阮行,難為你還會有此見識,我問你,你憑什么就斷定這個姓尹的會是依劍平的化身?”
  阮行聳了一下肩膀:“剛才姑娘与他動手說話,卑職未奉姑娘命令,不敢窺伺竊听,只是他离開之時,卑職卻遠遠尾隨了他一路!”
  甘十九妹道:“怎么樣?”
  阮行道:“這人一身輕功确是极佳,最主要的,當他踏過卑職親手布置的毒陣,竟然毫無感覺,情形竟然和那個依劍平完全一樣。”
  甘十九妹輕輕哼了一聲:“這一點我早已注意到了,可是并不能就因為這樣,就斷定他是那個‘依劍平’吧?”
  阮行呆了一下,訥訥地道:“姑娘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卑職總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對勁儿。”
  “說下去!”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把你心里想的說出來听听。”
  “是!”阮行苦笑著道:“其實也沒什么,只是卑職一直以為他是一個讀書的仕子,他開口能文,更能賦詩……几乎瞞過了卑職這一雙眼睛。”
  甘十九妹搖搖頭道:“這也沒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怪你們閱人不深,觀察力還不夠靈活,其實他一來到這個客棧里,我早已注意到他了。”
  “哦!”阮行惊道:“姑娘莫非早知道他會武?”
  甘十九妹緩緩點了一下頭,一雙蛾眉輕輕皺了皺道:“但是我卻不能斷定他就是那個依劍平,因為……依劍平的武功家數与他不同……還有,依劍平手上并沒有這么一口神兵利器的寶劍。”
  阮行想了一下,點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那小子手里,确實像沒有這么一把好劍。”
  甘十九妹冷哂著道:“再者,他曾經是我手下敗將,早已深知非我敵手,既然如此。今夜大可不必再來送死……何況是當面向我叫陣,由此看來,他不像是那個姓依的,然而……我卻不會就對他失去了小心。”
  阮行道:“姑娘可曾發現了他有什么可疑之處?”
  甘十九妹道:“不錯!他的劍招奇特,在我的印象里,倒似与那個死去的吳老夫人,頗有相似之處,似乎較之吳老夫人更具微妙气勢。”
  一想到積翠溪姓吳的那個老婆婆,阮行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在他記憶里,這一生還不曾遇見過像吳老太太那么奇特的敵人。現在甘十九妹把這個疑為“依劍平”的讀書人比作吳老太太,自使他大為惊心。
  “啊!”阮行惊惶地道:“那個姓依的,不是在吳老太太那邊停留過一段時間嗎?會不會……”
  “這件事我正在密切的觀察之中,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出他們之間有什么關聯。”
  說著,她臉上微微現出了一片冷笑,喃喃又道:“如果他真的就是那個依劍平,早晚會被我看出破綻的,他休想逃過我的手掌心儿!”
  阮行确知她為人精明,閱人至微,果真眼前這個“尹心”就是“依劍平”的化身,決計逃不過她精細的觀察之中,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擔心。
  頓了一下,他請示道:“姑娘可曾打算什么時候起駕?還有清風堡的那個樊老頭,我們什么時候動他腦筋?”
  甘十九妹一笑道:“樊鐘秀那個老頭儿,雖然功夫不錯,人也夠狡猾,只是我卻沒有把他看在眼里,這地方很好,暫時我還不想走,我要知道你跟‘金刀盟’、‘十二把刀’他們聯系的結果怎么樣了?”
  阮行道:“這几天卑職正在与他們聯系之中,听說十三把刀的老大,‘黃面太歲’花二郎這個人很不好對付。”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怎么回事?”
  阮行道:“卑職也是由金刀盟那邊听到的,据說這個花二郎一向自大,很不易服人,他對金刀盟表示,怀疑我們不是來自丹鳳軒的人,說非他親自看見姑娘,并未經證實姑娘的确實身分与武功之前,他暫時不接受卑職的調遣。”
  甘十九妹輕哼了一聲,道:“這人武功如何?”
  阮行道:“据說很不錯,他年歲不大,加入十三把刀不久,竟然坐了第一把交椅,而且很罕眾望,就連蒙城九丑的馬老大也都仰他鼻息,看他的臉色,卑職打算這兩天親自去找他談談。”
  甘十九妹道:“他不是說要見見我嗎,好吧,你就把話傳下去,說我會去見他的,只要叫他隨時等著我就是了。”
  阮行一惊道:“姑娘千金之軀,豈能与這類人打交道?由卑職去處理也就是了。”
  “不,還是我自己來吧!”甘十九妹道:“這些人雖然談不上身分地位,但是不能得罪,卻也不能過縱,要恩威并施。”
  說到這里,她微笑了一下,兩排晶瑩的牙齒在月色里閃閃生光:“談到這一點,你就差得遠了!”
  阮行躬身道:“姑娘說的是。”
  甘十九妹叮囑他道:“我們在江湖上已經樹敵太多,不能再結怨敵人了,莫非你忘了軒主臨行之前的交待嗎?”
  阮行呆了一下,翻動著一雙白果眼珠:“這個,卑職倒是真有點忘了!”
  “哼!怪不得呢!”甘十九妹冷笑道:“那么我就再提醒你!軒主的意思不僅是要消滅了樊鐘秀這一伙子勢力,而且有意要拿下他的清風堡。”
  阮行點頭道:“這一點卑職記得……”
  “還有!”甘十九妹瞳子里閃爍智光,道:“軒主曾慎重地交待過,要我在皖北培植一伙新的勢力,這些人將要用以來接替樊鐘秀的勢力,這也就是我們為什么要收買這些人的原因!”
  “原來如此!”阮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姑娘居然忍受這些家伙的無禮粗魯。”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軒主雖然并沒有直接說出她為什么要占領清風堡的原因,但是我卻隱約地可以猜出她的心意,如果我猜的不錯,一待我們清除了樊鐘秀這一股勢力之后,她老人家也就該來了!”
  阮行一惊,道:“姑娘是說,軒主要親自來?”
  甘十九妹緩緩點了一下頭:“不但他老人家親自要來,就連金、銀二位師姐,也俱將隨駕同行,實在是她老人家避居世外太久了,這一次,再入江湖,不能不先找一個落腳之處,因此才選中了‘清風堡’。由于‘丹鳳軒’的老巢不能兼顧,才要我們就地取材,在皖北物色一些勢力。”
  阮行臉上頓現喜色,說道:“這真是太好了……如果軒主与金、銀兩位姑娘都來了,天下武林就再也不是我們的對手了,待不了多久,丹鳳軒的勢力,更加遍及天下,勢將唯我獨尊,稱霸天下了。”
  甘十九妹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道:“我卻抱著与你不相同的看法,我以為她老人家如今春秋已高,實在不必再要……那么稱強好胜,這一次我一路上來,才知道她老人家當年在江湖上結敵眾多,必然還有很多很多的厲害仇家匿居在暗處,這些人大大不可輕視,一旦出現興師問罪,只怕……”
  苦笑了一下,她遂即把到口的話吞住不發,美麗的眸子里出現了一抹淡淡輕愁。
  “姑娘太過慮了!”阮行嘿嘿一笑,道:“這個天底下,還有誰能是軒主的對手?何況還有姑娘与金、銀二位姑娘在,姑娘大可以放心不慮。”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那可不一定,我不妨隨便舉一個例子,就拿積翠溪的那個吳老太太來說吧,如果她身上未染宿疾的話,只怕我就很難制胜她,就是拿軒主來与她較量,也難分高下。其次談到僻居陝北的‘黃麻客’晏鵬舉,這也是一個极為可怕的人物,其他不知名姓的高人异士還多得很,只是時机不到,他們不肯隨便露面而已,只要一出現,必然非同小可!”
  輕輕歎息了一聲,甘十九妹緩緩地接道:“軒主對我恩重如山,才會使我想到了這些,我以為眼前我們能為她老人家做的,除了必要的复仇以外,最重要的是收攏人心,廣行仁術,才是上上之策!”
  阮行似乎還不能体會這番話的道理,只睜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眸子,奇怪地在甘十九妹臉上轉著。
  “吃吃”笑了一聲,他喃喃道:“姑娘怎么會有這种想法?恕卑職不敢苟同。”
  甘十九妹冷哂道:“你一腦子逞強好胜,當然不懂我的心意,其實我的這番苦心,只怕連軒主本人也不會贊同。我總希望能讓她老人家明白,‘殺人’只是最后万万不得已才能行的一條路,只是她老人家一生卻迷信實力,崇拜武力,而忽略了仁德!”
  阮行登時面色大變,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他用著一种非常奇怪的神態打量著甘十九妹,對于她的膽敢批評軒主而大生惊异,按照門規來說,甘十九妹的這种行為,簡直罪不可恕。
  甘十九妹由他的神色上,早已洞悉了他的想法,卻也不禁微有所警,當下也就不再多說。
  “夜深了!”她看了一下天,吩咐道:“你也該休息了。”
  阮行遲疑了一下,抱拳一揖,道:“卑職遵命!”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西院里的那個姓尹的由我來處理,你可千万不要接近他,他不是你所能夠應付得了的。”
  阮行應了一聲:“是!”表情微現不忿,遂即轉身告辭。
  甘十九妹看著他离開的身子,臉上興起了一層迷惘。對于剛才所說的那些話,回想起來,她覺得很是奇怪,對自己為什么會忽然有這种前所未有的想法大生惊异。
  要知她自幼就跟隨水紅芍練習武功,非但承受了水氏一身惊人絕技,尤其承受了她的獨特個性——嗜殺如狂,恨世界,恨武林,恨所有的男人,在這個傳統觀念的熏陶之下,她簡直和水紅芍如出一轍。正因為如此,才得到了水紅芍的格外垂青,將一身絕技傾囊而授。在以往她從來不曾對水紅芍發生過疑惑,她所交付的任務,也一直被尊為金科玉律,認為乃當然之事,更逞論對水紅芍本身有所批評与不諒解了,莫怪乎阮行要用那般奇怪的眼光來打量她了。現在想起來,就連她自己也深具警惕,內心忐忑不已。
  和衣盤膝榻上,她整個的思維,呈現出一片紊亂!
  尤其令她不解的是,今夜邂逅的那個年輕人“尹心”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盤踞在她腦海里。對方英俊的面頰,剛顏的气概,更予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類有膽魄抱負的年輕人,求諸于現今江湖武林,實在是不易多得,然而,她實在沒有勇气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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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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